“文起八代之衰”是北宋大文人蘇东坡对上代前辈韩愈的赞誉,表彰其在中国文学史上的贡献,主要说的是他散文方面的成就。作为“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是配得上这一赞誉的,单就散文方面的成就而言,他在当时算得上名副其实的文坛领袖。
韩愈在中国文学史上的贡献,主要是在散文上,但他在诗歌方面的成就也不容小觑,作为唐朝最有名的一种文学体裁,韩愈当然是既拿得起也放得下的,虽然他在诗歌上的成就或许比不了李白杜甫白居易等人,但也不是可以被忽略不计的,很显而易见的例证,就是在现如今的中小学课本上,仍然有不少他的诗作。
比如这首《晚春》:
草木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
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诗写晚春景物,借物喻人,表达一种寓意,这里不作过多解释,我想说说诗中提到的两种与植物有关的,一个是杨花,一个是榆荚。
先说杨花。顾名思义,杨花应该是杨树的花,如果你真这样理解,那就错了,犯了望文生义的错。杨花其实跟杨树没多大关系,古人把柳树称为杨柳,这里的“杨”,说的是杨柳。那么是不是说,杨花就是柳树的花呢?也不是,柳树的花其实是最不像花的,绿色的穗上布满了鹅黄色的蕊,看上去,倒是有点儿像是毛毛虫的模样,我们小时候,就经常会有调皮的男孩儿拿着它去吓唬胆小的女孩儿,趁女孩儿不注意的时候,冷不丁把它扔到女孩儿的花衣服上,吓得女孩儿哇哇大哭。诗中写的杨花已经脱离了柳树,像是漫天的雪花一样到处飞舞,实际上,这个时候,它已经是柳树的种子了。不信?你抓住漫天飞舞的杨花其中一朵仔细看看,你就会发现,那些白色棉絮一样的花朵中有个小黑点,你可别小瞧了这个不起眼的小黑点,它可是柳树的种子,包含了柳树的全部信息,只要落到一个适宜的地方,过不多久就会发芽生根,长出一棵小柳树来,然后,茁壮长大。所以,杨花还有另外一个更为准确的名字,柳絮。
再说榆荚。榆荚就是榆钱,因为它单个的形状像是一个边缘略薄中间稍鼓的小圆片儿,一大簇小圆片儿簇拥在一起,酷似古代那种串起来的铜钱。就像古人常常把柳树的种子误认为是它的花一样,我小时候,也犯过类似的错误,只不过不是把榆钱认作是花而是当成了榆树的叶子,因为它们初生的时候都是碧绿的,长在枝条上,让我产生了错觉,后来才知道它其实是榆树的果实。要是你仔细看,你会发现榆钱的中间也有一个小点儿,这个小点儿就是它的种子。但我对榆钱的兴趣,却跟铜钱没多大关系,倒跟口腹有关。它是我童年时期在一年当中最先接触到的野果,虽然它那圆片一样的长相实在不像是寻常意义上的水果,但它却是榆树实实在在如假包换的果实,在我童年时期充当了非常重要的角色,一想起它,我就满口生津,忍不住要流出口水来。
阳春三月,春风和煦地吹着,春阳暖暖地照在人身上,让人有一种恹恹欲睡的感觉,青青的麦苗好像涂上了一层油,亮亮地泛着绿意,柳树已经抽出了嫩条,我顺着妈妈手指的方向望去,一簇一簇翠绿的小圆片缀在老榆树那一根一根柔韧的细枝上,真像一串一串翠绿的小铜钱,在春风的拂动下,我甚至听得到小圆片儿发出叮当叮当的响声,好像在对我说,别管什么中农贫农了,快来采我吧。
这对我来说真是一个极大的诱惑。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对于一个饥饿的肚子来说,什么最有诱惑力呢?当然是那些可以饱口腹之欲的食物了,而榆钱正是这样的一种东西,它是一年当中大自然馈赠给我们的头一份礼物。
榆树真是一个好东西。我说的不是它的材质,虽然说到材质,它也非常地出类拔萃。人们常用“榆木疙瘩”来比喻一个人的不开窍,似乎对它不怎么待见,但是凡事都有两面,若是用它来做家具,这又成了它的优点,它那样的难解难伐,正是它的木质坚硬所致,加上纹路清晰,做出的家具十分漂亮,算得上家具中的上品。
我想说的是它的皮叶和果,这些都是可以充当果腹的食物的,在那个饥饿的年代,救过无数人的生命,所以,对于人类来说,榆树不但是有功之臣,还称得上是恩人,为了人类的生存,它有时甚至是要献出自己的生命。我妈妈给我说过这样的事情,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粮食歉收,她就吃过榆树皮。据她所说,榆树的皮味道还不错,是所有树皮中最好吃的一种。榆树皮怎么吃呢?方法是先要把它从树干上扒下来,捣烂了,再放进锅里加水煮,到最后就成了一锅黏稠的糊糊,有点儿像是现在人做的凉粉。在那几年里,周边的几个生产队有饿死人的消息传来,唯独我们时庄队得以幸免。说起这个,我外婆就有点儿激动,她说,是榆树救了时庄队的老老少少。原先,时庄队有好多榆树,每家都长着几棵,这场灾害过后,除了我家小汪塘边的这棵外,榆树就在时庄队没了踪迹。原来,被剥了皮的榆树难以再从土壤中汲取营养,只能日渐枯萎,最终失去了生命,我家汪塘边的这棵,大约是因为当年幼小,又隐藏在大片芦苇丛中的缘故,最终得以保全并成活了下来,成了榆树在我庄上仅存的硕果,从这个意义上说,把这棵榆树叫成“余树”似乎也没什么错。不怪我外婆说,时庄队老老少少的命都是榆树拿命换来的。多年以来,每每见到这种植物,我的心里都会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并油然而生一种敬意。
榆树皮的味道到底如何我不得而知,因为我并没亲口尝过,我不能自私到因为想亲口尝到它的味道而毁了时庄队这棵硕果仅存的宝贝,我只能从母亲的描述中略知一二,但是榆树叶子和榆钱的味道我却十分熟悉,因为整个童年时期,我没少和它们打过交道。
榆树叶子的吃法似乎不是很多,虽然听说可以凉拌,但我因为没有吃过就没有什么发言权,所以只好略过。我吃过最多的是这样的一种,把它的嫩叶从树上采摘下来,用清水洗净,加入一些玉米面拌匀,用手把它们挤在一起,捏成菜团子的形状,然后摆上笼屉,像蒸馒头那样蒸,蒸好的玉米团有一种特别的清香,虽然因为榆叶的边缘长得像小锯齿稍稍有点儿剌嘴,但这一点儿都不影响它的味道,吃到嘴里有一丝微微的甜意,十分不错。
榆钱的吃法就比较多了,除了可以像榆叶那样凉拌和做成菜团蒸熟了吃,还可以用它来做馅,把榆钱洗净切碎后加入虾仁、肉或者鸡蛋调匀后,包成水饺,味道极其鲜美。当然,这样奢侈的吃法在我小时候一年也难得吃上一回,要是没有多年不见的亲戚或者特别的客人上门,我妈妈是不会舍得为了让我们解馋而包上一回这样的饺子的,这倒不是因为她小气不大方,实在是当时太穷,平时难得买上一回肉吃。
最常见的一种吃法是生吃,既然榆钱是大自然在一年中最先馈赠给我们的果實,我以为生吃才应该是它最正确的吃法,这也是它至今让我仍然念念难忘的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每年我家小汪塘边的那棵老榆树柔韧的细枝上刚刚开始垂挂下一串串翠绿的榆钱时,整个庄上的孩子的目光就会被吸引过来,所有的眼球都会紧紧盯向同一个方向,嘴里开始向外流起哈喇子来。榆钱生吃的味道很甜,而且越嚼越有味道,对于庄上的那群馋嘴的少男少女们,绝对是个不小的诱惑。每每这个季节来临,就是我和二哥最有面子的时候。时庄生产队独一无二的榆树长在我家的汪塘边,令人眼馋的榆钱就长在这棵榆树上,我们兄弟俩当然有权力决定要和谁一起去分享这一美味,所以,就连平时谁都不放在眼里的大宝都来巴结我们,不但对我们说话要和气很多,在学校还处处罩着我们,不让其他同学欺负。时庄队的孩子调皮虽然是调皮了点儿——这也没什么不好,调皮正是孩子区别于大人的一个重要标志,一点儿都不调皮那还叫孩子吗?但调皮不代表不懂事,不代表分不清事情的轻重缓急,他们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比谁都清楚,如果有谁胆敢在这一季得罪了我们,那么这个春天,他就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别的孩子大把大把地把香甜的榆钱往嘴里塞,而自己只能独自一人在旁边咽口水了。其实要想吃到榆钱,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即使得到我和二哥的同意,你也得有本事爬上树才成。但是这个在城里长大的孩子们眼中颇有难度的技术活儿一般都难不倒农村长大的孩子,庄上的男孩子个个都是皮猴子,登房揭瓦、上树掏鸟窝正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即使有哪位女孩子不会爬树,也照样吃得上榆钱,因为,总有一些哥哥弟弟们会自告奋勇,勇敢轻捷地爬上树梢,摘下那串最鲜最嫩的榆钱,送到她的手上。所以在那个榆钱飘香的季节,我家的老榆树下经常荡漾着一片欢声笑语。
童年的记忆总是那样令人难忘,它虽然会因年代的久远而渐渐覆上一层薄薄的尘埃,但往往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被某件事物轻轻拂去,撩开面纱,如水中的涟漪般渐渐荡漾开来。譬如在这个春暖花开的季节,看到路边那棵老榆树上挂起串串叮当作响的榆钱,韩愈的《晚春》就会在脑海中浮现,同时想起的还有另外一句古诗:“阳春三月麦苗鲜,童子携筐摘榆钱”,就仿佛又回到了三四十年前,回到了时庄队那棵硕果仅存的老榆树下,看到了树上树下那群活泼灵动的身影,听到了那一阵阵欢快悠扬的笑声。回到家中,从书架上翻出老作家刘绍棠先生的作品集,再一次重温先生那篇著名的《榆钱饭》,忍不住又发出会心的一笑。虽然那个饥饿的年代早已离我们远去,对于绝大部分的人群来说,也不用再为温饱犯愁,但是依然会有那么一部分人,会和我一样,对于榆树上生长的这些鲜嫩欲滴的小圆片儿恋恋不舍、垂涎三尺。
责任编辑/张小红
分类:散文随笔 作者:韩开春 期刊:《啄木鸟》2021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