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推开咖啡厅的大门,他像老农一样,抬头看了看天。
天跟往日并无不同,闲云去尽,湛蓝到底。这样皎洁干净的天泥城并不多见,它已经持续一个礼拜了,陈颂手上的策划也总算有了一点儿眉目。下午四点半,太阳准时挂在西边一角,此时,它离地平线还有一段距离,而东边,月亮却早早出来了,悬于电视台的楼顶。月亮像一块石灰色的云,圆得非常规整,也非常单薄,如果不是视力好,陈颂很可能忽略它。它跟陈颂一样,什么时候都恪尽职守,准时出现在自己的位置上。
眼前,车流失魂落魄,你若在乡下待过,见过夏日正午在路旁滚烫石头上奔窜的蚂蚁,情形就是那个样子。刚刚见面的画家给陈颂的印象也是如此。虬须纠结,长发飘扬,才过去半个小时,他在陈颂的腦子里就面目模糊了。他脸上像敷了层什么东西,说话戴着面具,下巴很宽,但也不确定。唯一看清的是,他有长长的头发和胡须,披一件深色风衣,右手不时去摸戴在左边手腕上的崖柏念珠。也许可能大概会,不过未必不见得,一名成熟艺术家的标志,必须具备相当的商业眼光,并且随心所欲地刁难对方。他的话让陈颂摸不着方向,也不知如何回答,也许,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先把对方唬住。
他叫老聂,泥城蔡家岗人,跟陈颂一样小时候是孤儿,由爷爷奶奶带大。二十岁时爷爷奶奶去世,他独自南下广州闯荡,后来去了香港,如今定居台湾。他这算是苦尽甘来,锦衣还乡,在几十万泥城百姓眼里,他是旅居海外的著名艺术家。据说,他的油画在市场上已经卖到十几万一张。正因如此,泥城创建文化名城时,市领导首先想到了他,第一时间联系,并发去邀请函,委托他牵头,组织从泥城走出去的画家回乡搞一次名家画展,画展有一个宏大的名字,叫“归来艺术家”。为了准备这次画展,老聂提前从台湾飞来,在泥城租了一个工作室。他以前的画大多卖了,手上作品数量有限,需临时创作一批,他已经在工作室待了几个月了。
对于油画,陈颂一知半解,不甚了然。初次会面,只是把基本情况搞清楚,彼此熟悉一下,毕竟电视台作为主办方,要负责全权报道和商业推广,画家与当地政府各取所需。对于策划问题,陈颂原无把握,见面之后,对能否拿下这个项目就更持悲观态度了。出门之前台长说了,如果做不好,市领导就会把这件事移交给日报社,这将是整个电视台的耻辱。
从咖啡厅出来,陈颂在公园里踱步很久,反复思量老聂的话,琢磨画展的策划和宣传。
回到住处,发现杨美丽还没回来。不知为何,最近她变得愈加忙了,经常很晚回家。好好的老师不当,去跑什么药品销售业务,搞得焦头烂额。她说,本季度是销售旺季,公司里的每个人都要加班。黄昏送来一丝凉意,小区里的居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纷纷走到楼下。他们要跳广场舞,动作走样像群魔乱舞,有好几次,陈颂回来得晚,都不敢从那里过,绕道很远从后门进来。
出租屋陈设简陋,一个人做还是不做晚饭,这个问题纠结了陈颂很久。他胃口不好,外面的东西一点儿不对味,天一热就有厌食情绪,立秋这么久了泥城竟然一点儿凉意也没有。要是她在就好了,陈颂心想,平日杨美丽回来得早会提前将饭菜做好。陈颂打开冰箱,发现里面还有些下肚之物,便胡乱吃了些。
二
陈颂一直过得很糟糕。他生在一个糟糕的家庭,然后,再怎么努力也只考上一个三流大学,毕业后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但他总希望生活别那么糟糕,至少不能老糟糕下去。他这么想是因为拥有一个还不算糟糕的爱情。所以,他回来了,从深圳回到了泥城。可他发现,糟糕像一条无聊的狗,自始至终尾随自己。
陈颂说:“这种感觉很糟糕。”
杨美丽问:“有多糟糕?”
陈颂说:“非常非常糟糕。”
杨美丽说:“以后不会糟糕了,你有我。”
陈颂说:“你知道吗杨美丽,我真的很想去找个小姐。”
“陈颂,其实我也想,”杨美丽说,“但你得忍。”
陈颂说:“都忍三年了,我!”
杨美丽说:“快了,快了,三年都忍了何不再忍一会儿?”
陈颂说:“你每次都这样说,我怕再忍下去就成了个废人。”
杨美丽愠怒:“你回泥城就是为了这?”
陈颂还想说什么,却打住了,他越来越搞不明白眼前的这个女人了。
他们是四年的大学同学。
泥城是一个地市级城市,泥城师范学院是这里唯一的本科院校。这里可选择的机会有限,毕业时,陈颂没找到好工作,跟绝大多数同学一样,被迫去了南方,栖身深圳一家广告公司。杨美丽因为性别优势,又长得漂亮,在泥城留了下来,不过,位降两格,教小学,原本他们都应该教高中的。在深圳的那一年半,陈颂过得很不好,工作压力大,又惦记着杨美丽,每日如烈火焚心,坐卧不宁,这么大块肥肉丢在千里之外的泥城怎么放心?杨美丽比他好不了多少。她的老家在湘西,一个人在泥城无依无靠,隔三岔五打一个电话过来:“你再不来,我就要嫁人了!”陈颂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毫无办法,最后还是同系的一个师兄举荐他,说电视台急需一名编导,要求半个月到位。听到这个消息,他一秒钟都没考虑,毫不犹豫回来了。虽然是临时工,但收入还过得去,最重要的是,他又可以把杨美丽搂在怀里了。
但是,他痒痒。牙痒痒,心痒痒,总之,浑身上下哪儿都痒痒。这段恋情从大二开始,屈指一算,如今毕业一年多了,说出去肯定没人信,他们居然还未进一步。面对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人,能不痒痒吗?但是,没办法,他尊重杨美丽,好菜留着三十晚上吃嘛,陈颂这么安慰自己来着。
陈颂觉得自己像一条弱小的鱼,从小被命运的河流冲刷着,推着走,可若是冲到岸上,也还是要蹦跶几下的。七岁那年,父母出门打工,说是去广州,结果,车没开出莫索镇的地盘就坠入了悬崖,一车人没有一个活下来。父母二人一辈子没能跑出大山,在巴掌大的地方度过了他们短暂的一生。而他呢,是跑得太远了,如果是深圳这样的大地方也就算了,偏偏是泥城这么个小城市,而且还不知道能不能站稳脚跟,这么折腾来折腾去,都是为了杨美丽。
陈颂一回泥城就接到两项重要任务,一项是海外名家归来画展,另一项是市里刑侦支队的十年成果宣传。前者策划难做,涉及到数额不小的广告业务;后者台词难写,既要反映警察们的勇敢和智慧,又不能过分渲染,以免让市民觉得泥城治安条件恶劣,每天犯罪横行。这让他压力很大,三天下来,精神和身体疲惫到了极点。他知道,如果完成得不好,自己随时会在见习期内走人,看得出,这是台领导的有意安排,对他的业务能力进行考察。考察就考察吧,也要有个循序渐进,不能一下就分这么重的任务啊!陈颂心想,一定是师兄在推荐自己时夸大其词了,他只是发表过一些小说和散文而已,毫无新闻经验,社会阅历也浅。陈颂虚心请教台里的前辈,老油条们个个讳莫如深,轻易不露真章,说了比没说还让人摸不着头脑。
“小陈啊,电视台这碗饭不好吃啊!”
那口气,不像在传授经验,更像是吓唬人。
求人不如己,我陈颂绝不会被这点儿困难吓住。杨美丽看见他全神贯注地投入在工作上,也在一旁为他打气。
除那件事以外,杨美丽是百无挑剔的。
她有空兒就买菜做饭,家务活全包了,把小小的出租屋里打理得很是温馨。她说,万事开头难,扛过去就好了。她很需要一个男人,需要一个家。作为男人,陈颂喜欢这种被需要的感觉。但他隐隐感觉,杨美丽的这种需要,就像攥在手中的沙粒,有一种患得患失的恐慌,这种感觉以前从未在她身上察觉过。陈颂说不清楚,也许自己压力太大,过于敏感了,毕竟男女有别,女人比男人更需要安全感,那是正常的事。
杨美丽是住在深山里的土家族,小时候上学要走十几里山路,天没亮就起来,为了躲避毒虫野兽,须结伴而行。因为路远,家里又穷,她辍过两次学,后来考大学,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进城当老师,所以毫不犹豫地填了泥城师范学院。陈颂考到师范学院,则是因为分数不够,别无选择。
土家族女人率真野性,同时又执拗保守。土家女子没出嫁是不能和男人睡觉的,过去,甚至跟男人说话都不行,半路碰上了也要将脸撇到一边,用手帕遮住以示回避。陈颂认为,这不过是杨美丽的借口,她就是担心自己是陈世美,始乱终弃。后来,陈颂在网上查了一下,发现那个婚姻习俗好像确有其事,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说多了,杨美丽会指责陈颂肤浅。
杨美丽眼泪特多,遇到事,一急就哭,有时候,什么事没有,也会无端伤心地哭起来。她们那儿有哭嫁的传统,几岁开始就要学习哭,出嫁那天必须哭得决绝才行,要是哭不出来,或者哭得不够精彩,会被人笑话的,甚至被婆家退婚。因为这个原因,陈颂轻易不敢惹她,那阵势,哭起来真如疾风骤雨,倾泻而下;又如春蚕吐丝,永无穷尽。杨美丽说,其实,她并不想哭,也不想学习怎么哭,可她却学会了,而且哭得很好,令人心碎。她还说,打死都不想再回那个崇拜哭泣的地方了,她不想做传统的土家族女人,一辈子在哭泣中度过。
“永远不,”杨美丽说,“我们在泥城扎根吧。”
陈颂说:“好,你放心,你以后不用再哭了。”
杨美丽说:“陈颂,你要说到做到。”
陈颂掐了一下她的鼻子,说:“对我有点儿信心,好不好!”
在外人看来,他们的日子过得挺快乐,就算偶尔有不快乐的时候,陈颂也会变着法子让她快乐。好几次同学聚会,大家都感慨,如今毕业季就是分手季,反正睡也睡过了,掉头就走,彼此了无牵挂,像你们这样为爱情突破重重阻隔走到一起的,真是太稀有了。
你俩真让人羡慕,同学们都这么说。
他们不知道陈颂的苦恼。其实,就连他自己也知道,因为他搞不清这种苦恼是什么样的苦恼,他只知道那是自杨美丽从学校辞职换另一份工作开始的。
那天,陈颂在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采访完张队长回来后,坐在电脑前敲打电视解说词,杨美丽一进门,就抱住他的肩膀。哭得那个凶啊,以前,虽也有大哭的时候,动静却从未如此大。风雨交加之后杨美丽玉面全非,两条细长的眉毛崩散成了扫把须。
陈颂说:“杨美丽,你莫哭了,我们好好说话。”
她像是没听见。
陈颂又说:“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去剁了他!”
她还在哭。
陈颂接着说:“要哭就我替你哭,我说过不让你再哭的。”
说完,陈颂真的哭了起来,不过是佯装。杨美丽哽咽一下,破涕为笑,可只是那么一小会儿,接着又哭起来。怎么劝怎么问,她始终不说话,直到精疲力竭,才坐在那儿自个儿开了口。
她说,不想在学校待了。现在的学生肩膀上生了翅膀,不好管,家长也欺负人。陈颂问,怎么个欺负人,学校领导不管吗?她说,管,但没用,一点儿尊严也没有。家长财大气粗,很嚣张,弄得你在学生面前抬不起头。陈颂问,这么严重,我去找他们。杨美丽说,算了算了,我决定了,辞职不干了。陈颂安慰她说,不干就不干吧,先歇着,有机会再找其他学校。
“泥城又不止一所学校,有教学经验考哪里都不难。”
杨美丽却说:“再也不想教书了。”
说完,又嘤嘤地哭了起来。
杨美丽这样说,陈颂很吃惊,当人民教师可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这才刚开始就不想当了?作为一个外地人,没有一丁点儿关系,能留在泥城获得一个教师编制的机会并不多。但杨美丽那个态度,看来是下了决心了,再说也没什么用。
陈颂猜想当中定有隐情,绝不是杨美丽口中说的那么简单。她是个性格坚强的人,从小吃苦,见惯风雨,不可能被这种事情唬住。她确实爱哭,但并不胆小,更不怕事,能让她选择退却,一定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对此,他不好过细去问。
陈颂跟刑侦支队张队长说起杨美丽在学校的遭遇,泥城怎么这么乱。张队长哦了一声,很是意外,怎么,你女朋友在育英小学教书?那个学校最近是有点儿不安宁。他说,半年前,泥城出了个变态狂,半夜在街头跟踪年轻女性,其中一名女老师被奸杀,另一名女老师在强奸过程中侥幸逃脱,她们都是育英小学的老师。当时,刑侦支队以最快的速度,五天内破了案,是一个吸毒惯犯干的。事情虽然过去了,学校里却一直人心惶惶。张队长告诉陈颂,这也是刑侦支队十年成果宣传活动的经典案例之一。陈颂注意的不是那个歹徒,也不是刑侦支队的办事效率,而是两名女老师。张队长说,第一名被侵犯的女老师碍于面子不愿出来指证,辞职不干了,不然,后面的那位也不至于遇难。听到这儿,陈颂不禁打了个冷战。
新工作在一家制药公司,是某大型上市公司在泥城的分部。工資更高了,但也更忙了,作为新人,杨美丽要拓展业务,跟陈颂一样,全身心放在工作上,所以也就没时间再给他做饭了。两个人接连一个礼拜都在外面下馆子,陈颂很想问问她关于她们学校的事,见杨美丽神色疲惫,屡屡开口又都打住了。
对于杨美丽在制药公司搞业务,陈颂深表怀疑,也许,负责招聘的领导仅仅只是看她漂亮,根本不了解性格如何。杨美丽在生活中是很内敛的,除了几个要好的朋友,平日都不怎么跟人说话,很少与人交流。自从换了工作,她变得忙碌而心事重重,难得笑一下,就算笑也心不在焉,那笑容好像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让人无法触及。不过,也基本不哭了,哭的技能连同笑一样,好像都已被她遗忘。
周末,两人逛了一下午街,回来,早早洗完澡躺下。陈颂想起了什么,问:“你们学校那件事怎么没听你提过?”
杨美丽问:“什么事?”
陈颂说:“就是那两个女老师啊,有一个死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不喜欢揭人伤疤,况且是这种不幸,”杨美丽说,“睡了睡了,这些事很八卦,很无聊,今天累死了,你不累吗?”
陈颂只好哦哦了两声,心中很是感到不安。
三
那晚杨美丽回来时已经十点。
她满脸疲惫,一句话不说,将挎包一扔,沉沉地躺在床上。大概躺了十来分钟,陈颂以为她要说点儿什么,然而并没有,起身一声不响去洗澡了。陈颂从她的衣服上闻到了一股酒味儿,她居然学会了喝酒!他还闻到了另一种奇怪而刺鼻的味道,说不清是什么味道。
“你闻见什么了没?”
浴室里水声哗哗,她没听见陈颂的话。捱了半天,杨美丽探出头,说忘了拿毛巾了,让他递过去。陈颂不再追问,用鼻子再去闻的时候,那股味儿一晃就过去了,也许是从窗外飘进来的吧。秋天的风有一阵没一阵的,像院子里的桂花香。陈颂很想踹开浴室的门,然后将杨美丽拎起来,狠狠扔到床上。可每次都控制住了,除非她自己愿意,否则他不想当一名强奸犯,即便是相爱的人。
陈颂望着窗外的夜色,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危机感,他觉得,他们的爱情到了某个拐点,或者说,到了头,他不知道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陈颂回想起了大三那年站在女生寝室下为她朗诵诗歌的情景。那段时间,一吃完中饭,他就拿着准备好的书,跑到女生宿舍下,翻到折过的那个页码,抬头对着窗户大喊:“杨美丽,你出来,我要给你念诗了。”杨美丽并没有出来,她们宿舍和隔壁宿舍的女生倒是全出来了,在窗台上趴成一排,像燕子一样伸着长长的脖子。陈颂站在草坪底下,开始念了。女生们热闹得很,先是嘻嘻哈哈地听,不停起哄,最后纷纷骂道:“流氓!”
她们骂她们的,陈颂不为所动,只专心自己念的诗。
他每天中午都去念。
“杨美丽,你那个流氓又来念诗了,”同寝室的女生这样说,“杨美丽,你就从了他吧,不然大家都没午觉睡。”
陈颂专心致志地念着: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个小镇
共享无尽的黄昏
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
古老时钟敲出的
微弱响声
像时间轻轻滴落
……
念到第五天,杨美丽答应了。
想想这几年他们经历过的波折,难道诗歌里的美好不过是一场虚构,童话里真的都是骗人的?杨美丽鼻翼轻微起伏,表明她已经入睡,陈颂还在默念心中的诗句,满屋的寂静很快将他吞没。
四
刑侦支队十年成果宣传的活动进程张队长和台里都还算满意,宣传册页和电视的录制也很顺利。那天下午忙完活儿,张队长留陈颂在队里吃饭。
张队长破天荒地要了两瓶二两装的德山大曲,两个人一人一瓶。陈颂推不过,也就接下了。张队长说,这个宣传活动搞完,他就要调到省里去了。陈颂赶紧端起酒杯说,恭喜恭喜。可张队长脸上一点儿成就感也没有,抿了两口之后,他对陈颂说,那个案子没了结,自己心里一直很不舒服,对命案必破“泥城铁手”这个称号受之有愧。陈颂问,什么案子?张队长说,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那时候他刚进队里,还是个小喽啰,歹徒的作案手法并不高明,跟前段那个吸毒的一样,跟踪,然后奸杀,受害者也是女老师。那时候没有视频监控,公安部门的指纹和DNA系统也没建立起来,甚至连身份证都没法儿落实。假身份证泛滥成灾,满街都是,凶手虽然留下很多证据,包括精液,也都提取到了,可人却如水汽蒸发,从此杳无音信。陈颂问,泥城并不大啊,这么多年就没一点儿蛛丝马迹?张队长说,这几年进行过城区人口排查,用DNA技术一一对比,但并没找到相似者。这个案子,不单是他,同时也是所有老刑侦队员的一块共同心病。除非凶手移民到了外地,不然怎么一点线索都没有呢?张队长说,可能凶手早就不在泥城了,或者已经老死,前天,退休的老队长还找到我说,小张啊,那个案子没破,你去省里走得心安?
说到这里,张队长一脸无奈与愧疚,他攒劲儿喝了一大口,只一口,那杯酒就见底了。望着对面的空杯子,陈颂不知道自己手上的酒是喝还是不喝。
五
老地方见,老聂在电话里说。
那个咖啡厅的玻璃窗下了帘子,外面艳阳高照,里面却暗如黄昏,画家说话时喜欢不停搅动咖啡棒,他故意移动身体把脸藏在阴影里,陈颂一直没看清他的表情。他提到准备参加这次画展的画家们,除了老聂,陈颂一个也没听过,据他形容,个个都牛得不得了。又提到这次画展的主题和总体风格:当代社会人心的困惑与挣扎。老调重弹,一点儿新意都没。现代艺术都打这个幌子,但陈颂并不反驳,他的任务只是做策划。
后来,他们谈及泥城的生活,对它的逼仄、无聊、平庸以及人们一天到晚泡在牌馆里无所事事,挨个儿批了个遍。老聂对这个话题的兴趣好像远远超过了画展:“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泥城还是老样子。”听得出来,他的话里有一种怀念,也有一种骄傲,而更多的是鄙夷。老聂将脸从灯影里挪出来,他们的交谈就像从峡谷中冲出来的河流,开始变得宽广舒适了。陈颂终于看清了那张脸。他的长须中藏了很多参差不齐的胡茬儿,像胡乱收割的麦秸秆。脸庞宽大,坑坑洼洼,小鼻梁和粗大的外部轮廓有点儿不太搭配。这就对了,像一名艺术家。在陈颂看来,艺术家就应该是这个样子,能让很多并不搭配的东西凑合在一起。除了艺术家,只有另一类人能做到这样,那就是犯罪分子,犯罪分子和艺术家有一个共同之处,他们都不喜欢生活原来的样子,对现实充满敌意。对于方案,陈颂提了很多细节,老聂并没当场表示同意,但也没反驳,只是随性听着。
从咖啡厅回来,陈颂感觉自己变轻了,整个人轻飘飘的,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被抽走了。为了让他满意,陈颂说了太多话,差不多超过了一个月来的总和。不过,他得到一个消息,这个项目是台长亲自在抓,在背后遥控着,让陈颂接洽不过是虚晃一枪,这么大的事不可能交给一个刚入行的新人。陈颂的努力令台长很满意,还专门打电话夸奖了他。
杨美丽回来时,陈颂正趴在键盘上完善方案的细节,他们脸上滞留着各自的疲倦,连平日的点头都省略了。窗外月光皎洁。月亮不是人,它不懂得这个,也没有疲惫感,每年这个时候它都兴致勃勃。中秋节快到了,这是月亮的节日,它亮得更加骄傲了,睁大眼注视屋里的一切。
杨美丽洗完澡双手抱胸,坐在床头喊了一声,问陈颂何时睡。
睡什么睡,睡你还是睡我?但他并没有这么回答。
杨美丽就先睡了。
那天,小区里闯进一个老头儿和几个大汉,他们凶神恶煞,强盗一般,保安没拦住。来人是她父亲,几个大汉是他找的帮手。他要把女儿带回老家。杨美丽父亲跟陈颂说话的样子,就好像陈颂不是泡了他的女儿,而是将他女儿杀了一样。她不是一件物品,我没有据为己有,这是爱情,你们不懂这个,陈颂想跟他们理论,却被迎面而来的两记老拳捶翻在地。杨美丽父亲说,他们是族长的后裔,按土家族的习俗,必须嫁给本族男人,只有这样才能维持一个正在衰落的部落长者的尊贵地位。陈颂以为自己听错了,真是天方夜谭,都什么时代了还兴这个。
杨美丽不愿意跟父亲走,僵持着撕扯了好一会儿。陈颂偷偷给张队长发了条短信,十万火急。张队长很快开车带了几个人过来,这才把他们赶走。
杨美丽被吓坏了,趴在陈颂肩膀上抽泣。
“陈颂,你不要离开我。”
杨美丽哭的时候陈颂才记起,她已经很久没哭了。不哭的杨美丽令他感到陌生,好像杨美丽不再是杨美丽了。陈颂紧紧地搂着杨美丽,感到久违的熟悉,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杨美丽总说不愿回老家的原因了。
杨美丽哭泣的时候,陈颂闻到了一股味儿,说不清是什么味,有点儿清新,又有点儿浓烈,一下形容不出来,反正是他以前从来没闻过的味道。当时,他的脑子无力思考任何东西,那股味儿一闪就过了。
那天,杨美丽的手指在他肩膀上掐出了很深一个印记。
陈颂也想哭,为她,也为自己,可最后,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方案搞定后,陈颂和老聂的关系一日千里,无话不谈,甚至出入各种场合,有点儿忘年交的意思。台长交代过,只要能把事情办好,画家提出任何要求都可以满足。老聂娶了一个台湾老婆,年齡比陈颂都小一岁,是一知名模特,他们一家取得了在美国的永久居住权。这些话都是老聂酒后告诉他的。
陈颂在老聂身上看到了自由——那一直以来他最梦寐以求的东西。只可惜,整个泥城只出了一个老聂,你得是艺术家,而且是大艺术家,才可以做到这样。
画家打电话来:“你记不记得上次跟你说的那个女孩儿?”女孩儿?陈颂愣了一下说,记得,当然记得。那源于一次扯淡。为什么要说这个呢?据老聂描述,那是一个柔弱清秀的女孩儿,站在人前满面羞涩,不敢抬头看你,可一旦进入正轨便叫得撕心裂肺,像一匹发情的母狼,跟以前碰到过的任何女人都不一样,她连做模特的报酬都不要。老聂说,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是在犯罪,是在强奸她。他说这话时,表现得那么轻描淡写,好像经常做坏事似的,这让陈颂有些不太舒服。各取所需?陈颂问。向来老成持重的老聂说到这里时,诡异一笑,像捡了一个大便宜。陈颂觉得,现在社会什么人都有,不足为奇的,今天是人民公仆,明天就成了贪官;白天是艺术家,晚上可能到处去杀人。就像有的企业家一边做坏事,一边给寺庙捐钱,这个世界什么人没有呢?他突然想起了张队长说的二十五年前的那个案件,说不定凶手跟老聂一样,也成了一名成功人士,早将身份洗白了,不再被人注意。老聂在电话里说,要为她创作一幅画,赶在这次画展上用。陈颂心想,这个有点儿坏的大画家会将那个女人画成什么样呢?
来到老聂的画室,陈颂看见那地方,一边是画室,另一边用挡板隔出来,当成临时住处。陈颂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怪味儿,接过茶的瞬间,隐隐觉得像是哪里闻过的,却一时想不起来。老聂说,他用的颜料都是法国进口的高档货。
一幅半身裸体油画,跟真人般大小。
老聂将女人的头发画成了一群飞扬的蛇的模样,它们身体扭动,如同活物。画布上的女孩儿身材修长,却过分单薄,像被风吹动的飘带,胸部被有意夸大了,远看是乳房,近看却分明是两颗骷髅头。腹部画得玄幻而模糊,颜料堆积,纷乱错杂,像无尽的虚空。每个细节都分外夸张,只脸部空着。老聂拿不准该怎么画,是继续虚幻下去,还是写实一些。老聂说,他已经画坏了三张,只这张最满意,画人物最难的就是面部表情,他不得不慎重。
老聂的画室摆了各种各样的画册和摄影集,其中主角多是年轻少女,个个脸蛋美丽,身材曼妙,少有例外的几张是满脸沧桑的匍匐在朝圣路上的老人。陈颂随手捡了一本画册翻看,发现里面夹了一束头发,就问老聂,这是你的吗?老聂点头。他喜欢用自己的头发当书签,那是他独特的癖好。陈颂突然想起了什么,嘿嘿一笑说,给我几根吧,画我买不起,大师的头发还是可以留几根存念的,说不定哪天也能值大钱。
“头发跟画一样,”陈颂奉承说,“都出自大师的身体。”
老聂听了,腻味地笑了笑,没有拒绝。
从老聂的画室出来,陈颂并未回家,径直去了刑侦支队,他将那几根头发交给了张队长。
六
老聂在电话里激动得语无伦次,要陈颂赶快来看看。
看看就看看。
那天下午五点,陈颂第二次走进老聂的画室。他看见了一幅完整的画,还有老聂那张志得意满的脸。老聂最终采用了虚实结合的方式,保留了女孩儿脸部的实际轮廓,但涂抹了很重的油彩,使得那张年轻的脸庞像老聂一样坑坑洼洼起来。
画布上的女孩儿眼睛微闭,努力作假寐,她的脸颊挂满了泪痕,表情带着大震荡后的安详和满足,或许是在做某种心理调息。陈颂盯着画上的那张脸看,不自觉越凑越近,他感到了一种熟悉。她太像一个人了,越看越像。他的鼻子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他确定以前在哪里闻过。终于,他想起来了。那一刻,陈颂感觉有一根芒刺迎面飞来,扎穿了他的胸膛。
是的,杨美丽,陈颂几乎喊出了那个名字。他想过画家有可能是个坏事做尽的恶人,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往,但他没想到,他形容过的那个女孩儿,落在他画板上的那个女孩儿,竟然是杨美丽。陈颂终于明白杨美丽这段时间以来各种不可思议的表现。
这时,张队长闯进了画室。他看了看陈颂,又扭头扫了一眼那幅画,双眼死死盯着老聂,从裤袋掏出一只手铐,稳稳地放在老聂跟前。老聂的兴奋一下冻结了,那张长满络腮胡子的脸堆积出复杂的表情。陈颂抬头,看见画室门口还站着两名警察。
一片斜阳从两名警察脚下延伸到陈颂跟前。
他很艰难地抬脚挪了挪步,然后,又定住。
张队长说:“发什么愣,一起走吧。”
责任编辑/张小红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秦羽墨 期刊:《啄木鸟》2021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