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怎样的清晨!酥软的松针,扑嗞嗞飞的小鸟,雪般铺满山间的芦花,忽明忽暗的雾,一切梦里似的很不真实。
唯一真实的是偶尔烂在脚下的菌,见手青、奶浆菌……它们躲在枯叶下、杂草丛中。突然,一颗圆溜溜的“脑袋”从野花中探出头,他双眼发光,趴下身,抽刀拨土。终于,一朵黄褐色的菌立于掌心,过不多久,菌杆手握部位已由黄褐色变成靛蓝色。这是见手青,尽管握它时小心翼翼,可这娇嫩的宝贝,仍如它的名字:见手即青。“莫伸手,伸手必青。"他嘴里蹦出这话,心里却想,这菌防御机制好,想必窥探它的手也不敢猖狂吧。
在这个以菌闻名的小城,菌加工成了扶贫的一项产业,频繁兴起的菌加工坊、菌加工厂,将菌的价格推得老高。看,他所站的山脚,一拨拨捡菌人涌入山中,新鲜的踏痕、折断的松枝、惊飞的小鸟……人们早已忘记山里的风景。
他倒好,哼着小调,这儿瞅瞅那儿瞧瞧,完全一副看风景的模样。这个早晨,虽然没捡到多少菌,却收获了好心情,那是一种肺部被冲洗得干干净净、一朵菌刚从土里冒出头的心情。
他是哼着小调回到家的,刺目阳光下,老婆撅着屁股,半个身子罩在盆上洗菌。他将自己捡的几朵见手青和奶浆菌倒入全是菇头的青头菌中,老婆蓦地停手,指着那几棵因瓮塑料袋而闷得黑黢黢的菌说:“不用了吧,好菌这么多。”说完,欲捞出盆中“另类”,却被他摁住手说:“别别别,这可是我亲自捡的‘娃儿,怎么能说扔就扔。”他记得那天的菌特别好吃,黑的见手青混在青头菌中格外香糯。
晚饭后,他到讯问室,涉嫌故意伤害罪的艾大斗一脸鄙夷地看着他,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倒跟名字一样:爱打斗。讯问最怕嫌疑人不张口,不张口就无法“吐”东西,不“吐”东西就难看清“胃”里的内容。艾大斗显然知道这理。他紧闭双唇,用傲慢、沉默和他撕咬,气得他猛地蹿起,拍桌子说:“别以为不说,我就拿你没办法。”
“知道你有办法,来呀,来打死我呀。”艾大斗用言语激他。
他气得砰地开门,可瞟了眼对面墙上的监控后又不得不退回,这一退,他才感觉有什么东西压住胸口,胸口闷得厉害,他暗想:难道我怕了艾大斗?不可能,身为刑警队长,我可是天天跟他们唇枪舌战,你来我往。别说那只是一句话,就是他跳起来咬我、吐口水淹我,我也能做到敌动我不动。那是不是压力太大?更不可能,今天才美美地洗了肺,胸腔的空气可全是新的。想到早晨吸进肺的空气,胸闷似乎有所缓解。
可很快,艾大斗的那些狠话,又排山倒海席卷而来,紧接着,一群刚破茧的蝴蝶,在他胸腔乱飞乱撞。他不得不双手用力摁压胸部,可是压不住,气急败坏的蝴蝶们四处乱窜,有的往嘴里爬,有的向肠子深处撞。胃开始是平静的,后来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狠狠啄了一下,继而痉挛。
他哇地冲向厕所,张着嘴,任由群群黑蝴蝶从嘴里窜出,随之而来的腹痛压得他直不起腰。他似乎看见,那些黑蝴蝶穿过墙壁,穿过铁门,直奔讯问室——艾大斗变成一只黑蝴蝶,正翻飞着穿过铁门。可恶!他忍住呕吐奔回讯问室,却惊喜地发现艾大斗好好地坐在讯问椅上。
呕吐将胃冲刷得干干净净,他四肢无力,进门瞥见艾大斗满脸堆笑,他咬牙切齿地想:先让你高兴,爷吐完到你“吐”。那晚,他终究没能让艾大斗吐,随后的头晕目眩将他撵进医院。
“你这是菌子中毒。宣传多少年了,叫不要吃菌不要吃菌,可你們还以身试毒。看,今晚都抢救三个了。”医生边说,边将插管插进他胃部。
当同事将奄奄一息的他推回病房时,满头大汗的老婆推门进来。“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晚饭时不还好好的吗?”老婆问。
“还不是怪那菌子。”他说。
“那菌子,三姨送的,不至于有毒吧,我也吃了的。”
他瞟了老婆一眼说:“菌子应该没毒,但各人体质不一样,医生说,也许是因为我将自己捡的和她送的菌子混合吃起了反应。对了,三姨说他侄子……他侄子叫什么?”
“艾……艾大斗,”老婆答,“三姨说,如果你方便,帮说说情。”
“啊!你怎么不早说,早说我就不吃了。我就说,我以前吃菌子从不中毒的,这次中得这么厉害,还真是自己吃的东西自己吐,不是自己的东西,还真是一点儿不能沾啊。”他说。
“怪我没说清。”老婆说。
“现在说这些没用。这样,你马上去买两兜菌子还三姨,以后,谁送东西都不能收,我这胃,容不下别人的东西。”
责任编辑/谢昕丹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韦延丽 期刊:《啄木鸟》2021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