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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作品〗同学会

分类:啄木鸟 更新时间:2022-12-31 18:56:21

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家里翻阅同学会纪念册,是今天刚快递到厅里的。

同学会开得很成功。近五十位同学盛装出席,在新校园拍了集体照,又移驾老校园(就是我们当年就读的校园)拍了集体照。今天出现在我眼前的,除了我们这些平均年龄四十七八的男女,还有若干位六七十甚至八十的当年的任课老师。同学会结束一个月后即推出这本五彩斑斓的纪念册,老项还算高效。出席同学会的老师、同学人手一册。封面就是你本人的彩色半身照,其他内容全一样。如果说纪念册也与文学作品一样需要标题,有了,一行紫红色的大字就显露在我半身彩色照的头顶上,“梦想的天空依然璀璨”。白底衬紫红,好像显得不太严肃,老项没眼光。副标题自然也不会缺,“新阳二中八九届六班毕业二十八周年同学会”,这行字前面还有一个破折号,画蛇添足。

翻开纪念册,左边是九二年我们拍的毕业集体照,右边是同学会集体照,时光从左边流到右边,花了整整二十八年。纪念册里,自然还有那一整天师生们在新阳书院(新阳书院不是书院,是新阳县城郊外一个景点的雅称)游山玩水的精彩画面。青春不散场。有晚上在书院酒店宴会大厅把酒言欢的肆意汪洋,酒还能喝得动就说明人还没老。

酒席散场后的某个小活动,自然不会出现在纪念册里。

我费劲儿地在九二年的集体照中找到自己,闲来无事,我又点了一下人头,除了坐在前排、岁数明显较大、体积也较大的老师,毕业照里是六十位同学。看右边照片,金蓓蕾和廖晓霞笑得灿烂,此刻的我心若止水,懒得回头在左边的照片上找她们,看岁月这把杀猪刀如何在她们身上刀砍斧凿。右边照片自然也是济济一堂,可见除了两位客观上无法出席的同学(一位车毁人亡、一位死于遗传性心脏病),大多数人还是克服了种种困难,拨冗相见。毕业二十八周年同学会的通知是提前半年发出的。三位同学分别从荷兰、意大利、西班牙飞回,一位同学从成都飞回,其余参会的同学本就在省内谋生。

新阳二中比不上新阳一中(人家是省重点高中,全县唯此一家),却是非重点高中里的佼佼者,当年有初中部、高中部,如今不仅迁址,且只剩高中部。二中的毕业生混在社会,上不上,下不下,基本上都能谋口饭吃,但很少有特别出息的人物。单位就职的和自谋出路的一半一半。自谋出路的,多数不出省,像从国外或成都那么远的地方飞回来的是个别。在单位就职的,又以在新阳做教师居多,其余的大多混迹在新阳、嘉州(新阳即嘉州下辖县)的机关事业单位、电信移动、银行证券等,不一而足。我算例外,在省城金州念完研究生后就留城工作了,虽是政府部门,但无根无基的,人也不够圆滑,年近五十了也不过一介副处长,还是五年前刚刚谋得的,且未来无可期。

同学会成功举办,老班长老项厥功至伟。当然也可以反过来说,之前十余年未举办同学会,他难辞其咎。上次同学会时,微信那玩意儿还没出现,失联了很多同学。微信一出现,他就加我微信了。这些年我回新阳县城陪老爹老娘过年,老项就是我和昔日同学的桥梁纽带,我总能见着少则三五位、多則一二十位的老同学。今年春节过后,在我离家去金州的前一个晚上,老项把我和当初班委会的其他几个同学邀集到红枫路上的一家咖啡馆,谋划暑假期间(其实就是七八月份,教书先生的职业病)召开毕业二十八周年同学会,并当场建立了两个群,同学会筹备群和六班班级群,老项当仁不让自任两个群的群主。

老林,你来参加同学会,小晨谁带?同学会前一个月,老项打电话给我,语气里充满关切,不知何故还有点儿神秘兮兮。

她妈。我淡淡地回复。

也是啊,他讪笑着,我早该料着的,这些年你好像都没带小晨回来过年?

女儿大了,老爸带不动了。

也是也是。

还有事吗?

你不会变卦吧?

老项,如果不是春节期间上了你的贼船,这趟我真打算不去了。

那头没了声音。我不想让老项伤心,随即说,肯定回来,我是筹备会成员之一嘛。

我是筹备群里活儿干得最少的那个人,没拉任何一个同学入群,因为六班在金州谋生的唯有我一人。我也没参与过任何一件具体工作,比如邀请摄影师,预订酒席、客房、会场啥的。我唯一的工作,就是在群里发表对于同学会议程的意见建议,但也不积极。

几乎所有人都放开了喝,除了个别贪生怕死之辈,血压血糖血脂高啦,皮肤过敏啦,刚做了胃肠镜啦。有的干脆装死,趴在桌子上“酣睡”。拿他们没办法,世上总有孬种,同学中也不例外。本来老项他们安排周到,书院酒店是包场了的,酒后睡觉或唱歌、洗脚、打牌搓麻将均可,谁也不准从酒店开溜,哪怕你家就在一二公里外的县城。

尽管老项在和我数次碰杯时,与我耳语,老林你节制点儿,还有节目。我却全然不管不顾,红酒全当白开水,酣畅淋漓地下肚。与我碰杯的同学纷纷给我竖大拇指,林处长身居高位、平易近人,满头银发、红光满面,气宇轩昂、神采奕奕,关键是酒风好,值得全班同学学习借鉴!

我回了房间,就一头扎进卫生间吐了一场,又洗了澡,正欲上床,门被敲响了。

老项说,我现在带你去派对,两男两女。

我脑子可不糊涂,立马想起他一个月前给我打电话的情形,语气里总有些诡异。什么派对?我敷衍着问。

我主持,你、老胡胡志忠、金蓓蕾和廖晓霞。

我想不出这几个同学有什么特别的。老项,我现在浑身无力,明天一大早还得坐动车回金州上班,我现在是沾枕就睡。

他们都等着你,你是省城来的大领导,与我们新阳县副县长一样大,给老哥一个面子。老项看上去可怜巴巴。

我实在喝不下去了,打牌搓麻将也坐不住,上KTV也无趣,公鸭嗓。

不是这些……他们三位和你一样。

我有点儿听进去了。之前隐约听闻风声,当年的班花金蓓蕾离婚了,不过那是老多年前的事了。不知另外两位情况。为老父亲的事我和廖晓霞偶有微信联系,亦仅限于此。

你不说明白我坚决不去。

我这不是成人之美嘛,肥水不流外人田。

你老早就谋划这个了?老班长啊,如今的我头脑空虚、内心荒芜,体力也接济不上了。我说的是实情,以前即便再忙,我都会抽空儿跑步,四年前的某个日子后,我停止了跑步,也没别的替代运动。

也不是,这不……一个月前打电话给你,又怕电话里说不清楚……廖晓霞这些年帮咱爸的忙,你总得去打个照面吧?

酒席上敬她酒了。

公共场合不算……你不是也喜欢金蓓蕾吗?

她不是很早就离了吗?

是我这个当班长的失职。老项一脸惭愧。

我没喜欢过谁,老项,你饶我一回。

同学会总得开出点儿新意对不对?人家是拆散一对是一对,咱们是撮合一对是一对。

那应该是更加私密的场合,而不是借着同学会的东风。我找客观理由。

我明白我明白,可是咱们班男生当年谁不暗恋她啊。

你就是。

我?你当年给金蓓蕾写情书,鬼使神差落在了“老鼠”手里,交给了黄老师。你是学习委员啊,黄老师给你留了情面,让我找你谈话……

小芬是否一切安好?我赶紧转移话题。

都好都好。他愣了一下,做贼心虚般的咂咂嘴巴,总算消停了一阵子。

老项一副神往相,他肯定很懊恼自己没机会。我和胡志忠有机会了却不去抓住,岂不是傻瓜。我并不是很清楚同学们的状况,除了老项。他从嘉州师范学院专科毕业后就在一所初中学校教语文,至今没挪窝,教的还是语文,他老婆小芬是同一个镇上的小学数学老师,没出什么意外的话也应该还在教数学。那个镇与新阳县城有十几公里路,他们的家在县城,但两口子谁都没动过调到县城学校的心思,一同早出晚归,二十多年如一日。这种人,除非丧偶,必将与另一半白头偕老,未必不是恬淡甜蜜的一辈子。至于其他同学,说实话我也不大关心,分分合合,世间常态,我也不例外。我与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不同的是,我在同一所大学本科硕士念了七年,工作后多年才结婚,小晨比他们的子女都要小——如果不考虑全面二胎政策放开后,个别同学时隔多年又“下蛋”的话。我自然指的是男同学,还得他们的婆娘相对年轻或是更新过的。

同学们怎么样?我缓和语气道。

什么怎么样……我掌握的信息也不全面。两位英年早逝,老婆孩子都归了别人。你们四位离婚,目前依然单身。“老鼠”虽两度单身,如今依然名草有主,不知道他为什么没娶上当年就念念不忘的金蓓蕾。老缪去年喜当爷爷,他没考上大学,第二年就把人家姑娘肚子搞大了,好在没有始乱终弃……或许还有谁升级成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只是我不知情。还有两位待在国外没回来参加同学会,据说加起来一打孩子……我只确保你们四位都是单身。你想啊,知根知底,磨合不费工夫,资源重新组合,老物再利用……你们的家庭情况呢,我只知道小晨是跟你的,但他们有没有孩子……

我打断说,七老八十的人了,孩子都已成年,當年孩子跟谁已不重要。

对,对。老项附和着。

可我们恰好处在孩子们成家立业的节骨眼上。我把话说回来,暗示资源重组并不那么简单。

所以我把你们凑在一起聊聊,巩固印象,全面深入了解,再图取舍。

我不需要……

怎么会不需要,过不了几年你退下来,小晨估摸着也走上工作岗位或出国深造去了,不用你再操心,我看啊,你就回来,县城生活多安逸啊,招呼一声,我和女同学们立马就出现在你眼前。

或许是老项的生活太安逸了、太平淡了,要给自己的生活加把盐,体现人生价值。同学会上安排这一出,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嘛。

他们三个人都知道你的意图?

那还能蒙骗不成,他们就待在我的房间,专候着林大处长过去。

我不去。

酒席上“老鼠”趴在你耳边说什么……要不要我请“老鼠”过来宣传宣传……要不,我再问问黄老师是不是还保留着你当年写给金蓓蕾的情书?不去也成,老胡还担心你把金蓓蕾抢了去呢,你到底是做贼心虚还是害怕竞争……

老项给自己开了豪华套房,公权私用,却美其名曰同学会战时指挥部。眼下,是他坐镇下的四人相亲恳谈会现场。他啥都考虑过了,酒店虽然包场,但酒席散场已近零点,一楼咖啡厅早已打烊。而且,那样的场合也未免过于透明化,即便没外人,眼尖的同学一瞅便知。物以类聚呗。

我跟在老项身后进门,胖子胡志忠和廖晓霞客气地站了起来,金蓓蕾只稍微侧身向我展露她矜持的微笑。我伸手,随即意识到不妥,便在走上前的胡志忠肩膀上狠狠地拍了一把,故作大咧咧道,老胡在同学们中的声望很高啊。

哪里,哪里,他谦虚着,只有林县长回新阳,同学们才有盼头。

他认真地打量我,唯恐认错人的样子,又唉声叹气着,林县长不是我说你,工作上操劳一辈子,手下就没一个干活儿的年轻人吗?

他显然意指我的满头白发。老项看出来了,解释说,老林离婚早,一个人带女儿,我们大老爷们儿带女孩子,多有不便,劳累又操心……老林,小晨该上大学了吧?你都没跟我说道说道。

上了,我赶紧向近在眼前的廖晓霞伸出手,晓霞,谢谢你了。

两位美女林县长先挑,官大一级压死人呢。胡志忠嚷嚷道。

胡局长是地头蛇……我及时刹车,不与他一般见识,否则受“伤害”的是两位女同学。胡志忠是县自然资源和规划局局长,多年来为同学们办了不少实事,酒席上就数向他敬酒的同学最多,都是发自内心的感谢。在县城谋一个局长职位,其难度与在省城谋一个厅长相当,可见老胡的确是有两把刷子的。

套房比起标间,好处就是多了会客室,有沙发、茶几、麻将桌。恳谈会自然也不能“干谈”,酒席上撤下来的鸭舌、冷盘牛肉、炸榴莲卷、香酥乳鸽等,盛在透明塑料盒里,摆满了茶几。塑料盒之间突兀地探出几双筷子,几个纸杯挤在茶几边缘摇摇欲坠,红酒在杯中微颤。

我就奇了怪了,以胡志忠的身价,钻石王老五。除了偏胖,长得也不算难看,在县城娶个三四十岁的离异或丧偶少妇当无难度,运气好,还能娶到三十出头的老姑娘,何必来凑这份热闹。再一想,自己不也跟着老项来趟浑水了嘛,便也释然。

我坐下,廖晓霞乖巧地在我身边坐下。老胡却说,老项你把领导安顿好,我去去就来。转眼便不见踪影。

老项指了指茶几,说,老林你再看看,吃的东西堆积如山,放明天就馊了。

我摇头。我怀疑老项把酒席上吃剩的东西席卷而空了。

老项给我弄来纸杯,倒满红酒。欢迎林处长千里迢迢来参加同学会,没别的意思哈,喝酒!

我稍为迟疑,啜了一口。虽然我多少恢复了元气,但也不敢造次,何况两位美女在场,总不好当众呕吐吧。

廖晓霞却不依不饶,端起我刚放下的纸杯,擎到我眼皮底下。林处长不把这杯红酒喝了,以后咱爸妈来医院,本护士长就躲起来了。

我委实为了难。几年前老父亲查出前列腺癌早期,对老年人来说倒也不是啥要命的病,保守治疗就行。廖晓霞是县人民医院的护士长,几年来父亲每次去医院,她责无旁贷地穿针引线,一路绿灯,免去了父亲诸多挂号、排队、跑社保窗口的辛苦。

半杯行不行?我只好讨饶。

不行!廖晓霞瞪圆丹凤眼,这是第一杯,我的林大处长。

要不,喝啤酒?我接过纸杯晃了晃。

老项叹气说,没有啤酒,晓霞你大人大量……

老项你不用插嘴,这是我和老林的事。

如此岁数,廖晓霞应该刚好处在更年期的临界点上,不宜与她较真儿,我唯有妥协。我在她的虎视眈眈之下,先喝半杯,喘息稍定,再把剩下的喝了。

金蓓蕾说,晓霞,得饶人处且饶人。

我怀着对金蓓蕾美好的感激之情与她碰杯,喝了半杯红酒。

老胡手里提着一个黑色袋子,一进门就把门带上,满脸鬼祟。

原来是两瓶猴年茅台生肖酒,我约略知道市场价。老胡说市价两万元一瓶,我也不点破,只要这有助于两位美女开怀畅饮。

尽管我们都已在酒席上喝了七八分,但半个小时后,一瓶茅台便被我们活生生地消灭了。其间老项几次欲言又止,都被金蓓蕾岔开了。她还是那么美,举手投足间处处可见当年的气韵和况味。我不得不承认,老胡满腔热忱地参加这次大同学会中的小同学会,是有缘由的。

老胡嚷嚷着要开第二瓶,我们三人齐声制止,事实上老胡也找不到第二瓶在哪儿。我没全醉,眼角的余光曾瞥见老项把它拎到卧室里去了,也许藏在床底下。老项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心灵感应一样,包括老胡在内,我们四人便噤声不语。

同学们,黄泥操场上的杨柳不再飞舞,低矮的教室落满了窗外飘进来的松针,昏暗灯光下苦学修炼的我们……

老班长,往昔美好岁月我们已在酒席上追忆过了。老胡提醒道,脸色有点儿迫切。

两位女同学或许脸上有那么一丝羞赧,但酒精已泡红她们的脸皮,难以察觉。

同學们,让我们回到眼下,来日依然方长,青春依旧璀璨,我代表六班全体同学,牵挂着你们,衷心祝愿你们尽快重新找到幸福的另一半……今天就是一个开始!

谢谢老班长的深情厚意,老胡应答道,同学们,你们说是不是?

是,是……我们杂乱地附和着。

我的意思事先和你们每个人私下里都说过了,现在,为了彼此拥有更深入、更全面的了解,我郑重邀请你们每个人都隆重介绍自己的情况,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谁先来?

谁官最大谁先来。老胡不怀好意地看着我。

我先来,金蓓蕾郑重其事地举手说,我很难从过去走出来,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参加今天的同学会,我也是向我女儿请假的;参加这个小同学会,我只是不想拂了老班长的情面。

我心底里感谢金蓓蕾为我解围,还说出了我的心声(过去是一张天罗地网),向她递去一个同谋者似的微笑。

老项难免尴尬,胡志忠轻拍他的膝盖,以示安慰。

你?廖晓霞难以置信地摇头,说,金蓓蕾,当年田田不是判给你前夫了吗?

我现在是外婆。

从血缘上说是的,你喜当外婆怎么一声不吭?说话的是老胡。

难道叫我大吹大擂?

不是得给同学们分纱面汤券吗?

金蓓蕾尚未回答,廖晓霞又问,你出来为什么要田田批准?她又不是你娘。

老项摆手示意大家安静,恳切地说,首先祝贺金蓓蕾同学喜当外婆,其次,请金蓓蕾同学介绍情况,有困难大家一起想办法解决嘛。

田田的大名是刘书田,是我前夫刘福贵取的。我坐月子时,晓霞到我家吃纱面汤,我说过这个,读书代表前程,种田代表不忘老本。我们新阳县城比起北上广依然是乡下,但刘福贵老家那才是真正的乡下,他家几乎就在山顶,长年云雾笼罩。我嫁给他时,那个高山村还没通车,具体叫什么村我也想不起来了。我好歹考上大学,不过是自费专科,学的专业却是高大上,金融管理,那年头银行工作多吃香啊。我父母在县城多少有些能耐,我毕业后,他们帮我安排进了新阳农村合作信用社,后来改制叫新阳农商银行,目前还是这么叫。我也仍然是它的员工,这十来年算是单位中层,目前是个人信贷部主任。

说说田田,她是我和刘福贵的傲娇小公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刘福贵是新阳县城服装商场的摊主,到信用社办理贷款认识的我,反正一年后我嫁给了他,再过一年生下田田。没等到七年之痒,也就是田田四岁多时我做了理亏之事,我跟晓霞说过的——廖晓霞低下了头,好像做了理亏之事的人是她——我和刘福贵协议离婚。让田田跟着她爸是我们俩一致的主张,那时我的心还在外头。也不算净身出户,我把房子让给了他,他给了我约摸一半房价的补偿。尽管那年头我在银行的收入比其他同学高,但还是比不上刘福贵财富增长的速度,这也是我把田田让给他的原因之一。只是我没想到,刘福贵第二年就把摊位上的女伙计娶进了家门,第三年就给田田生了一个弟弟,而我却被那位有妇之夫给撇了……你们要笑话我,请便。

协议里约定我一个月可以探望田田一次,在我鬼迷心窍时,我都懒得行使这个权利,只偶尔和田田在电话里聊聊。直到我恢复一个人的生活,才意识到电话里的田田老是吞吞吐吐,似乎有点儿不对头。

我请田田出来吃肯德基,我记得那是2000年或2001年,第一家肯德基在县城开业了。女儿的乖巧懂事让我摸不着头脑,她刻意讨好我,总是一脸胆怯,这似乎不仅仅是因为她上小学了、懂事了。想起她在我和刘福贵的庇护下舒坦过日子、动不动就对我们颐指气使的情形,我心酸、发慌。点餐时,她主动向我声明,只要汉堡,填饱肚皮即可,不需要鸡腿鸡翅;我问她想喝可乐还是雪碧,她却说不喝垃圾饮料,而且还费钱,问我有没有免费的白开水;点餐后要等几分钟才去柜台取餐,她一直留意着柜台那边我们的餐好没好。用餐时她提醒我,我的脸色不太好,一个劲儿地问我过得好不好、需不需要她经常过来陪陪我,但是要向爸爸申请。我告诉她,我过得很好,她只需要告诉我她过得好不好。那时候我是這么打算的,刘福贵反正已有了新家庭,有他自己的儿子了,不妨把田田还给我。但田田说她过得很好。

光阴溜得快,几年时间一闪而过,我坚持每一两个月见田田一次,直至我谈上了新的男朋友——徐某人。我倒不是担心他计较我牵挂着女儿,是我自己心里有鬼,因为随着与田田接触次数增多,小孩子毕竟藏不住心事,有意无意透露,我心里已渐渐有了田田日常生活的轮廓。我还通过一定的渠道要来了她班主任的手机号,由此,我也越来越断定这个孩子有点儿不正常,因此与徐某人谈的过程中,我时常显得心不在焉。我不是没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后来我在他面前显得刻意疏离田田,电话里也聊得少……

每个寒暑假,刘福贵都把田田送去高山村与她爷爷奶奶一起生活。我明白他是为田田好,避开那个女伙计。两位老人是疼孙女的,也知道她后妈对她不怎么样,所以总是教育她要勤快、多做家务活儿,因为无论是谁都喜欢勤快的孩子。于是她牢牢记住了这句话。上小学后,她不仅在学校里做值日生把教室打扫得干净亮堂,而且更是让家里一尘不染。饭后抢着收拾桌子、碗碟、厨房,开始是垫着凳子,后来是跷着脚后跟,才够得上厨房台面。不仅自己的衣服自己洗,她还帮弟弟洗衣服,她了解什么样的衣服不适合机洗、什么样的衣服需要多少洗衣液,了解内衣裤手洗更干净。但除了无休止的自觉劳动,她在家里非常沉默,形同隐身人,她的用意就是不让后妈察觉到有她这个人。比如,她后妈只给自己的儿子做早餐,从不做她的,她从无怨言,每天早上默默出门,在外面的摊位上对付过去。中午在学校吃,晚餐只得在家吃,也从不会跟后妈说她喜欢吃什么。反正有什么吃什么,绝无怨言。

然而上小学高年级后,与在家里时的逆来顺受、忍辱负重相比,在学校里,田田表现得非常强势,非常调皮非常闹,看到女同学被男同学欺负,就会如同发怒的豹子一样扑上去。因此,她在女同学中人缘很好,男同学则私下里称她“男人婆”。班主任有一次私下告诉我,在田田的书包里发现一把菜刀,显见是新买的,我明白她不可能从后妈的眼皮底下把家里的菜刀偷出来。由于保密工作做得好,我和刘福贵离婚的事她的同学应该没人知道,我不确定她的任课老师中有几个人知道,我知道孩子都要填表格的,说明家庭成员情况,我不知道田田当时是怎么填的。按理说,只要田田自己不说——她怎么可能会主动说呢——她同学不可能对她爸妈离婚的事指手画脚,可是她为什么变得在学校里与在家里判若两人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我问过她为什么私藏菜刀,她只是说玩玩,又不会真的砍人。本来班主任有意栽培她进班委会,因为她对所有的任课老师都表现得恭敬有加、言听计从,却因为菜刀事件而搁置了。但她成绩很好、人聪明,关键是自觉。她跟我说不想让爸爸失望,不想让后妈瞧不起,更不想让同学们看不起。

但她可能想错了,后妈并不在乎她的成绩好坏。她学习到深夜,难免进出房间上个洗手间、倒杯水什么的,却不敢开客厅、厨房的灯,脚下难免磕碰。她的后妈便会责怪她发出声响,影响弟弟睡觉。后妈有时甚至会突然跑进田田的房间把台灯关上,喝令她睡觉。有一天夜里,田田肚子饿,到冰箱里拿了弟弟吃剩下的半包奶油饼干吃掉了。第二天早上出门前,后妈在她屁股上踹了一脚,她身子扭转,膝盖撞在地面上,脚踝扭伤,一瘸一拐去的学校。有一次她考试考砸了,其实只是没考到九十五分,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后妈唤她去吃饭,久不见她出来,便一脚踹开房门,指着窗台说,刘书田,有种你就从那儿跳下去!

田田上了初中,变得越来越内向,口风越来越紧。我不知道她啥时候开始写日记的,有一次趁她上体育课,新学校的班主任牛老师受我委托,检查她的书包——初中是女孩子的多事之秋,你们懂的——意外发现了她的日记本。她在日记里骂了她的爸爸、后妈、弟弟,还有她的亲妈——对,就是我。她说自己生病了,整夜不停咳嗽,没人管她;又自相矛盾地说,她把房间门紧紧地关着,没人听得到她咳嗽。她说周末“他们”一家人驾车出去游玩,她一点儿也不责怪不叫上她,反而那是她最自由畅快的一两天。她说后妈给弟弟买衣服从没同时给她买过,有时爸爸特意提醒后妈给她买衣服,买回来的却都是过季打折的地摊货。她说有一个周六,后妈邀请几个朋友到家里吃晚饭,下午就把她打发了出去,不到晚上九点不准回家,因为她不想被朋友们知道自己嫁了个二婚男人还带着拖油瓶。她一出门眼泪就扑簌簌地往下掉。弟弟的舅舅来家玩,只给弟弟带礼物,从来没她的份儿。弟弟还在她面前炫耀礼物,她说她要杀了弟弟。

田田上了高中,是新阳一中。那几年我几近崩溃,徐某人瞒着我偷偷与别的女人结婚了,我走不出自己的世界,哪还有空暇管田田。我见过田田两三次,是直接去新校园找的她,每次都给她一些钱。她说起终于可以住校了,一脸幸福。她说自己成绩很好,让我放心。她没说别的,也不再过问我的事,我自然也没心思说。我们在校园里走了一圈,母女俩基本上都是低头不语。碰见她同学,说刘书田你妈妈来了,她竟然说是我阿姨。我愕然,一下子被女儿降到了保姆或钟点工的地位。那次以后,我就再也没去找她,直至她考上大学,省财经大学。

在大学,田田遇到了喜欢的男孩儿,就是现在我的垃圾女婿金元宝。田田对他可好了,给他买早饭带去教室;在他公寓楼下等他下来一起去图书馆,有时能等一个小时;擅闯男生公寓给他洗衣服、洗床单、洗被套……田田力所能及地为他做着一切,我怀疑她把自己摆在了人家母亲的位置。可他并不珍惜,不把田田当回事。很奇怪,金元宝的家里不要说金元宝,就是泥元宝也没有,可田田不在乎。他从来没请田田吃过饭,可田田就是喜欢他,觉得只要自己对他好,他迟早会对自己好。直到一个周末晚上,本来他们约好一起去学校舞厅的,他突然给田田打电话说老家来人了,于是田田只好单独去图书馆晚自习。晚上九十点钟,田田从图书馆回公寓,路过舞厅前,看到金元宝和一个陌生女孩儿手牵手从舞厅里出来……

她跟我说这事时,我外孙都有了,所有这些事她当年都没跟我说,估计也没跟我前夫说。我问她,你的血性呢,你当年书包里的那把菜刀呢?她竟然说,那是当年准备杀你的,我的一切都是你造成的。老天!

田田是那样温顺,金元宝请她原谅他的一时糊涂,此事便算翻篇了,比翻书还容易。本来穷苦人家的孩子更会奋发图强,心灵鸡汤般的励志故事里都是这么说的,但金元宝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在学校里就是不好好学习,饭钱不够了就向田田伸手,没钱买老师指定的课外阅读材料也向田田伸手,诸如此类的。

我和前夫意见一致,一个女孩子在外地不安全,要求她毕业后回新阳,嘉州也行。其实我当年没考虑周全,如果她留在金州,老林是可以照顾着的。老林啊,你没见过田田,她长得和当年的我一模一样……对不起,看我说哪里去了……反正田田回来了,在嘉州的一个会计师事务所供职,我和刘福贵帮她在嘉州市区物色了一个一百多平米的二手房,给她付了首付款。为什么不先帮她购买一个小套过渡一下呢?我和刘福贵是这么考虑的,当年对不起孩子了,如今送佛直接送到西。虽然我们新阳人的习俗是子女成婚,男方负责购置婚房,女方负责出嫁妆,房子是硬杠杠,嫁妆则随意,视女方家庭经济实力而定。房子稍微大了一些,每月房贷,我们有心留给白马女婿接过去……我们万万没料到最后引狼入室。

一年后,我和刘福贵都给那家事务所投了一点儿钱,田田就变成了合伙人。看得出来,她非常珍惜这份工作,她不用再依附于任何人了,经常加班加点。合伙人算老板之一,她还是很勤快,经常跑税务局、财政局,给几百个嘉州市的中小企业代账、办税。我询问她要不要我帮她介绍男孩子,因为她忙得谈恋爱的时间都没有。千刀万剐的,那个毕业前夕和她说好分手的金元宝千里迢迢来找她了,说自己在金州混不下去了,回老家也找不到事做。他老家在邻省。这时候田田才跟我说了他们的事,说是昔日恋人,不好见死不救。我后来才知道她那时只是跟我说了个大概。田田把他收留在事务所,工作很轻松,他多半时间在复习迎考税务局的公务员。努力一年,没考上,白搭,成绩差得远。田田说他确实很努力了,只是运气不好。我骂金元宝猪脑袋,田田就让我滚蛋,滚得越远越好。直至又一年后,田田通知我,他们已结婚。

什么,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妈,我们旅游结婚,他老家没什么人,你不待见他,估计爸也瞧不起他。

没出息,孬种,看你后悔一辈子!

妈,他只是个孩子。

我再次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田田已经挂了电话。我是真的被气死了,恨不得从来没生过这个女儿。又一年后,田田通知我去嘉州,直接去市一医,因为她要生了。我赶到时,刘福贵已在,我们面面相觑。金元宝自然也在,告诉我们,田田已在产房里,准备剖腹产。我的眼泪当时就下来了,我当年就是剖腹产生下的田田。鬼使神差般的,我和刘福贵竟然当场商议让孩子随妈姓,并立即征求金元宝的意见。他同意了,条件是我们要把田田的房贷一次性全还清了,理由是他没什么收入;田田加班加点,一个人的收入加上股份分红也根本应付不过来……我的外孙女叫刘金金,你们知道啥意思。

这两三年我就是这么过来的,没一天心里清静的。工作日的白天做我的个人信贷部主任,一下班就赶去嘉州做我外孙女的保姆,双休日就更是全职保姆。你们或许会说,晚上田田不是下班了吗?我告诉你们,田田一周有两三天在加夜班。白天呢,金元宝自然在家,他在家不等于顾家,也不会帮着看孩子,有一次直接用沸水泡奶粉,被我狠狠地骂了一顿。有他没他一样,我巴不得他早死。早上田田起床后,他继续睡觉,早饭中饭对他是一个概念,下午出去溜公园,傍晚跳广场舞。据说跳得挺好,把众多老太太老头儿都比下去了。晚上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等着田田去睡觉。我想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这种男人,和刘福贵一商量,都劝田田和他离了。每次田田都冲我们大声嚷嚷,歇斯底里,后来我们也就懒得提了,是不敢提了……毕竟孩子也还太小。对了,周一到周五白天是有保姆的,走马灯似的换,理由是金元宝看着保姆在眼前晃荡不顺眼。更可笑的是,有一个保姆临走時还大吵大闹,说金元宝摸了她的屁股。天杀的金元宝。

金蓓蕾的故事告一段落,房间里沉寂下来。她啜了一口红酒,润润喉咙。看我们四人脸色凝重,她吃力地展露出一丝牵强的笑,哭丧着脸做啥,你们?

可以请全职住家保姆对不对?老胡小心翼翼地说,扫了我们一眼。

我和田田说过了,我的工资收入也刚好没地方花,全职住家保姆请得起,家里也住得下。可是她夜里非得给金元宝侍寝,说是孩子交给保姆不放心,怕保姆粗心,睡觉压着宝宝,甚至给宝宝吃安眠药……什么乱七八糟的,同学们你们说,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所以,只能是蓓蕾夜里带孩子。说话的是廖晓霞。

为什么?老项颇为打抱不平,好像只要金蓓蕾有空儿,他也有机会与她拍拖。

田田就是为了折磨我。金蓓蕾抹了一把湿湿的眼睛说,她跟我说了,说她小时候我没好好抚养她,她再给我一次机会。

现场一片死寂,只有金蓓蕾不停地抹眼泪。

或许田田担心离婚对孩子不好。这话我本来不想说,但为了打破死寂场面,还是说了。

不是!金蓓蕾显得有些生气地说,她就是离不开那个窝囊废。

我这时候才注意到她精致妆容的掩饰下,形容枯槁,面色憔悴。

老项有前瞻性,说,孩子大了就好了,何况,或许哪天田田就改弦更张了呢……接下来谁讲?家庭的情况可以讲,主要还是讲自己。

他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金蓓蕾,有点儿责怪后者把话题带偏的意思。

老胡说,女士优先。

金蓓蕾抢先说,晓霞是双胞胎,龙凤胎。她似乎急于从某种境况里摆脱出来。

啊……三个男同学齐声赞叹。

我和前夫离婚后,女儿归我,儿子归前夫。

廖晓霞低眉顺眼,看了看先前用的纸杯。老项,请给我倒杯白开水。

她喝了一口白开水,深吸几口气。

我女儿叫廖小燕,儿子叫程远大,剖腹产。儿子先出来,就是哥,全在我产科同事的一念之间。如今想来,我该吩咐同事先把我女儿端出来。还有程光明,我至今想不明白,我都给他生龙凤胎了,他为什么还要出轨……先说我女儿,她本来就叫廖小燕,不是我离婚后给她改的姓。

小燕跟着我回娘家生活,你们知道护士工作是怎么回事,我陪她的时间自然很少。那时我父亲过世约半年,我母亲开心得不得了,不,不,我指的是我把小燕带回家后。我和前夫离婚比较晚,我记得是两个孩子上小学四年级时,十周岁了,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隐约懂一些事理了。

我得感谢我母亲。父亲过世后,母亲一度颓丧,但我把小燕带回家后,她的生活仿佛又有了新的盼头。她是把小燕当女儿一样抚养的。她熬夜给小燕织毛衣,为小燕的一日三餐苦心劳累,戴着老花镜研究学生食谱,在农贸市场精挑细选食材……

那时候孩子们基本上不配手机,小燕想哥哥,经常从学校一回家就打电话给哥哥,唠叨没完。我母亲一制止,小燕就冲她发脾气,还声称,爸爸妈妈不要我了,你一个老太婆多管什么闲事……啧啧,你们说小孩子懂什么,我母亲脾气好啊,像海绵一样吸收小燕的乖戾脾气,从不回嘴。她也一直提醒我,绝对不能朝孩子乱发脾气,熬过头一两年就好了。

我母亲苦口婆心地劝慰小燕,她爸爸妈妈没有抛弃她,只是分开住,周末她也可以随时和哥哥见面、和爸爸见面。小燕不吃她这一套,说,爸妈离婚了,爸爸外面有女人了!我母亲还是不厌其烦地劝说,你爸爸妈妈曾经很相爱,所以有了你这个爱情的结晶,即使你爸爸妈妈不相爱了,深思熟虑后选择分开,但无论是爸爸还是妈妈,对你和你哥哥的爱,永远都不会变。后来小燕知道她爸爸再婚了,更加认定他不爱她了。我母亲万般无奈,给她讲大道理,爸爸妈妈都是自由人,既然分开了,爸爸当然可以另找喜欢的女人结婚,你爸爸依然喜欢你、爱你,当初你妈妈舍不得你,才把你从爸爸那里争取过来,其实你爸爸也希望把你带在身边……

那妈妈为什么不给我找个后爸,是怕新爸爸不喜欢我吗?我哥哥都有后妈了。

外孙女这话让我母亲琢磨了许久。说实话,她是鼓励我再婚的,但她存了私心,舍不得小燕离开,她说愿意再抚养一个女儿,或是把女儿再抚养一次。我明白她这是一种替代性满足。那些年,医院里的同事也有给我介绍,医院里的太熟,我下不去手;医院外面的太生,我没那么多时间去慢慢熟悉、了解、磨合。护士没双休日概念,轮班轮到哪天休息没准数。即便我休息了,小燕在学校里,也照顾不上。相亲之事我态度不坚决,行动迟缓,担心一旦我把小燕带离母亲家再嫁他人,母亲一个人太孤独。此事便久拖不决,我想就这样过下去也挺好。

我母亲深思熟虑后跟小燕说,妈妈没再婚,不是因为你,不是担心新爸爸不喜欢你,而是还没遇到彼此真心喜欢的人。妈妈上班很累,但外婆和你妈妈一起抚养你、培养你,再苦再累都心甘情愿,看到你一天天长大,浑身有用不完的劲儿。外婆不再觉得孤独,是外婆需要你,不是你需要外婆照顾。你妈妈每天回家看到你开开心心,她一天工作的疲劳也就烟消云散了。

上初中了,两个孩子可以不用大人接送,自个儿在两家走动了。程远大来这里的次数没小燕去那边的次数多。每次来,他在我面前总是阴阳怪气,我也懒得搭理他。小燕每次出门,我母亲总是提醒她,和爸爸、阿姨见面时,一定要尊重他们、懂礼貌,嘴巴要甜。她还给小燕准备小礼物带给她哥哥的弟弟——程光明再婚后又生了一个儿子。我记得是初三上学期,那次程远大造访我家时,偷偷问我,妈妈,阿姨说你和爸爸当年离婚,是你在外头有男人了,是真的吗?可小燕一直说是爸出轨……

廖晓霞的眼睛红红的、湿湿的,既是因为说到伤心处,本来也浸泡在酒精中。

算了,不说他们家了!

小燕考上新阳一中,程远大名落孙山。那个暑假里,程光明偷偷地给小燕的书包里塞了一个一万元的红包。还给我发来短信,表扬我把女儿培养成才,小燕懂事、贴心、有出息,举手投足之间是大户人家千金风范,而他把事情搞砸了。我母亲却劝小燕把一万块钱给她爸爸送回去,说她爸爸手头也不宽裕。不巧,那个晚上她爸爸不在家,小燕不想再跑一趟,就把红包交给了程远大的后妈。听说后面闹得很凶,程远大和他弟弟又打起来了。

小燕很好,现在在上海复旦大学读研究生,将来的工作也不用我操心,嫁什么样的男人更加不用我操心,我也没能力操心……我可以操心自己的事了。

廖晓霞瞥了我一眼,我赶紧低头。

老项嗔怪道,小燕考上大学后,你就该操心自己的事了,老林、老胡,你们说呢?

我们都点头称是,真诚地祝贺廖晓霞获得自由身。

老项提议干一杯,我们便纷纷举杯,过于激动,用力过猛,红酒纷纷从杯子里跳跃而出,像一个个活泼可爱的红色精灵。

廖晓霞放下杯子,却黯然神伤,嗫嚅道,程远大毁掉了。

那个与你无关。老项制止道,老胡、老林,你们谁先来?

廖晓霞却坚持,给我一分钟。

小燕一度向往后爸,我没满足她的愿望。程远大有了后妈,却没小燕想象中的那般美好。程光明该死,为了给自己再婚营造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一直在程远大面前造谣当初我俩离婚,是我出轨了……如此血口喷人,糊涂的程远大竟然相信了,谎言说上一千遍就变成了真理。他为此还与小燕一度闹得不可开交。我至今不知道程光明的再婚对象是不是他婚内出轨的对象,如果是,我祝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如果不是,也祝他们白头偕老……我说哪儿去了?对了,我和程光明离婚后,头几年程远大很少来我家是有緣由的,就是程光明把我塑造成了儿子的仇人、他们程家的仇人。我估摸新娘子不是他的出轨对象,因为她也信誓旦旦地在程远大面前说,当初我和程光明离婚是我的过错。

程远大直至初中快毕业才确信当年是他爸爸出轨,这可能给了他致命一击。虽然他整个初中的成绩本来就不好,但也不是垫底,在年级所有学生中排中游,不上不下。他无端地把罪责归咎到了后妈和他弟弟身上。时隔多年程光明告诉我,后妈对程远大算是不错的,是他自己钻牛角尖,非得把自己摆在那母子俩的对立面。他没考上任何普通高中,暑假里经常与弟弟打架,那母子俩加起来也打不过他一个。红包事件只不过是冰山一角,他后妈责怪程光明私下里给了小燕大红包,而程远大认为理所当然。程光明请国际大酒店的老总疏通关系把程远大“买”进了新阳中等职业学校,其实也差十几分,但学校和酒店有业务来往,部分毕业生定向分配到酒店。老程不图啥文凭,就是希望有个地方给儿子待着。给他选的专业是烹饪,子继父业。开始程远大不肯去,程光明求助于我。我也帮着“说情”,很奇怪,我的话程远大听进去了,同意进学校,谢天谢地。

三年后,程远大毕业了,程光明就把他带到了自己的厨房,也就是国际大酒店的餐饮部。我跟你们说过了吗?程光明是酒店的厨师长。程远大有中级烹饪师职业资格证书,手艺也还可以,程光明奖励给了他一部当时最新款的苹果手机。谁知三个月不到,程远大逃走了,只发短信给程光明说出去散散心,便杳无音信,手机号变成了空号。半年后他现身了,准确地说,是主动联系我了,说他在广东,让我放心,他学的专业起码让他不至于饿死。我把好消息告诉程光明,他说儿子没联系他,没死就好。但他也不用伤心,儿子此后不久就加他微信了,也加了我微信,时不时地要求我们接济,说自己快饿死了、谈女朋友了、开公司了、房租交不上了……你们说,我和程光明能怎么样,我们欠这个喂不饱的吊死鬼……这些年,我就没见过他,程光明也说自己没见过他。

廖晓霞稍一停话,老项立马发话,老胡,我们是双重校友,要不你先说,官最大的压阵?

老胡嘿嘿一笑,既然老班长吩咐了,焉有不从之理?

我和老班长是嘉州师院校友,不仅仅是新阳二中校友。老项在嘉州师院念的是专科,我是本科,他比我早出来工作,后面一年我生活费接济不上时,他总是慷慨解囊。

我的专业也是语文,不,是汉语言文学教育,和老项一样。我不想教书,于是父母托了关系,把我安排进了新阳日报社,现在这份报纸已经没了,并入了宣传部下面的融媒体中心。我在报社干了几年,调到了县委办公室……老项,看你欲言又止的样子,你说。

老项说,同学们,当年的小胡被当时的县委书记麻建军看上了,调到了县委办做他的生活秘书,后来又成为麻书记的乘龙快婿。

啊……一片惊叹声,羡慕妒忌恨啊,似乎连女同学也感同身受。

当时的干部异地任职,基本上还带着家属,麻书记是南下干部的孩子,官二代,家属随迁,他女儿——也就是我的前妻,叫麻雪琴,我们同岁……我是求之不得,麻书记在家里更是说一不二。

我问,是不是后来调到嘉州市任政协副主席的麻书记?

对,林处长记性好,对官场上的事门儿清。麻书记在离开新阳之前,把我提拔成了县文明办副主任。十几年来,我兜兜转转好几个县直部门任副职,几年前才任现职,当然,也到顶了……我和麻雪琴婚后不久就意识到彼此性格不合,在生下女儿后就有了分开的打算。无奈麻书记压在上面,我自是不敢提,麻雪琴也是生性懦弱,直至几年前麻书记退休……这只是一方面,我们还有一个共识,不想影响女儿的正常成长。女儿高中住校后,我们就分居了。我们都是出色的好演员,周末女儿回家,落在她眼底的还是举案齐眉的老夫老妻,丝毫不露破绽。女儿不懂得什么叫貌合神离,只见着同心同德的温馨画面。即便女儿不在眼前,我和麻雪琴也是相敬如宾,不会鸡飞狗跳。本来分房睡了,女儿一回家,我们就睡在一个房间,只不过背对背。托女儿外公的福,孩子初中毕业直接去了嘉州一中,本来那年头嘉州一中不招县里考生。后来,她托福考了106分,成功被耶魯大学录取。

啧啧啧……又是一片羡慕妒忌恨。

如今麻雪琴在美国给女儿陪读,其实就是照料她的生活起居。女儿说不需要,但我和麻雪琴都需要这样,便由不得女儿了。在母女俩办下签证后,我和麻雪琴毫不犹豫地去了趟民政局,麻书记至今还蒙在鼓里。逢年过节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去嘉州市里看望二老,同时也代表麻雪琴。麻雪琴有一次在微信里对我说,应该要告诉女儿实情了,迟早得露馅儿。我说,不是说好等女儿大学毕业后再说吗?她吞吞吐吐地说,女儿的一个任课老师也是离异的,经常到家里来,怕女儿误会……靠,那还有啥可说的,我得成人之美啊。我唯一的要求是,女儿面前她来说……不久,我就发现女儿把我微信删了。

老项说,你都没有试着和女儿沟通沟通?

沟通啥,老胡轻飘飘地说,我根本不关心麻雪琴在女儿面前是怎么说的,老子问心无愧。

就这么完了?廖晓霞意犹未尽。

那还能怎么样,要不,晓霞你考虑考虑,咱们配一对,也不辜负老班长的一番美意?

我和金蓓蕾都表示赞成,老项却摇头说,莫急莫急,咱们得听听老林的故事,人家孤悬金州,平日里同学们对他了解不多。

我推托说,我的情况老项了解,离婚后女儿跟我,我建议请老项代言。

扯淡,老胡不满地说,两位美女都敞开心扉了,你倒扭扭捏捏。

老项没表态,却起身泡了一杯咖啡递给我,是酒店免费提供的雀巢速溶咖啡。他知道我有喝咖啡的习惯。

我说,老胡犹抱琵琶半遮面,我要说就说个痛快,是我前妻出轨……金蓓蕾同学,对不起。

金蓓蕾说,没事没事,天下女人一般黑。

我安慰说,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前妻还家暴,这一点和金蓓蕾毫无关系,我知道女人家暴罕见,却是真的。

我慢条斯理地给咖啡吹气,脑子里一团糟,从何说起呢?

我女儿叫林小晨。她经常对我说,她永远记得被我绑架去法院的那一天。那时她刚上初一,现在我们也习惯叫七年级。暑假里,我和前妻分别找她谈话了,告诉她我们要离婚,征求她的意见,问她愿意跟谁。她只是哭哭啼啼,虽然这么说俗套,但我告诉你们,我真的是心碎了一地,她都十二岁了,还是改不了爱哭鼻子的毛病。我和前妻的意见是,女儿想跟谁就跟谁。但她只哭鼻子,我和前妻只能私下协商,协商结果是跟我,因为前妻外面有人。

对,她承认了,承认了又怎么样。她是痛快地承认,这就是她提出离婚的缘由。不然离婚没正当理由啊。既如此,理论上存在她离婚后很快嫁人的可能性。她比我小五岁,而我至少目前还没人。我们就在某一天女儿去上学后去了法院。其实我们早已就财产、子女、债务的分割达成一致意见,之所以不直接去民政局办,是听说一旦某一方日后不自觉履行协议约定内容,还得打官司,法院出具的司法调解书具有可直接申请执行的法律效力。我们就像防贼一样防着彼此。之后看来,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主持调解的法官看起来还不到三十岁,分别与我和前妻谈了话,做了笔录,又拿我们事先拟就的协议书进行对比,看看有无冲突之处。

孩子的意见呢?法官问我们,显然从户口簿上看到了林小晨,十二周岁。

我们只能照实说,孩子不肯表态。

做贼心虚的前妻节外生枝地说,本来我们打算孩子要跟谁,我们就让她跟谁。

不行,我要当面听一听她的意见,或许她以为你们闹着玩呢。法官跟我们解释,十周岁以上的子女,必须尊重其本人意见。其实他不说我们也知道这个规定。他接着说,当然啦,既然你们请法院调解,我们会一并考虑其他因素。

我就去学校接小晨,一路上在想,或许法官说得有道理,小晨不肯表态她愿意跟谁,以为我和前妻就会把事情拖下去,离婚就变得遥遥无期。我不知道闯了几个红灯,很奇怪,每次闯红灯后我都在想,能不能拿即将到手的离婚调解书去交警部门说明情况,申请免罚?这可是盖有法院鮮红公章、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书啊……我总感觉自己是屠夫,要去猪圈里把猪拉出来屠宰,虽然我明知把小晨比作猪是最不恰当、最不人道的。

初一(5)班教室在一楼,我不敢站在走廊上,而是站在两幢教学楼当中的院子里偷看。身高不够用,我爬上了花坛,跷起脚跟看孩子,我知道她大概坐在什么位置……我为什么要打搅她?这里就是她该待的地方,为什么非要让她见证家庭解体的可耻过程,残忍地在她稚嫩的心灵上刻下永不磨灭的烙印?我可以成全前妻,却不能成全孩子小小的心愿,我痛恨的人只有前妻,为什么要伤害无辜的孩子……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一个体育老师模样的年轻人从操场过来,仰头看着我,看了我十几秒钟。我那时全然不知脸上淌满泪水,笑着解释说,等孩子下课,初一(5)班的林小晨。

我确实等到了林小晨下课,我不知等了多久。我不敢跟她说实话,只告诉她有事回家一趟,却把车子直接开去了法院。一路上泪水盈满了我眼眶……我告诉你们,看到初一(5)班下课,我也惊醒了,擦拭干净脸面,我不想让女儿看到我的真实内心。女儿一开始嚷嚷着开错了开错了,我只说带她去见妈妈,后来她也不言语了。我趁车辆转弯时偷偷瞥她一眼,她也已经泪流满面。孩子什么都懂了啊……

我女儿后来经常跟我说,我本以为你们心里还是爱我的,只要看见我你们就不一定会离婚,到法院以后我才明白,我只是你们家庭中可有可无的物品。

车子在法院前的马路边停下来时,女儿抹了一把眼泪,一脸坚毅地说,爸爸你打电话给妈妈,叫她出来,就说我说的。

我很想告诉女儿,如果她妈妈心里还有她,也不至于在外面找男人。哪怕我原谅她,只要她回心转意,可以从头再来,可她根本不在乎我的原谅与否。我拨通了前妻电话,把手机递给女儿。我不知道前妻在电话里说了什么,只感觉声嘶力竭,女儿没说什么话,只惶恐地语无伦次地应答着。挂了电话后,女儿答应跟我进去。

前妻和法官在司法调解室里聊着什么,看见小晨,前妻一脸兴奋。你们当然明白,她不是因为见着女儿而高兴,但她也确实是因为见着了女儿而高兴。法官则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林先生你还真把女儿带过来了。小晨显然还想最后一搏,抱着她妈妈的大腿放声大哭。妈妈求求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我以后乖乖的,我不打扰你的生活……我求求爸爸也不要打搅你,你无论回家多晚都行,寒暑假我可以去爷爷奶奶家,只要你愿意,我也可以去外公外婆家,但他们没空儿……遗憾的是,她妈妈很冷漠,丝毫没被她的哭声所影响。虽然女儿哭声连连,号哭不止,她也没动恻隐之心。女儿转而哀求我。我能说什么呢?我似乎理解了前妻的沉默是金。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即便我要说话,我也只能告诉女儿,只要她妈妈肯回家,此事可从长计议,而这显然不可能。或者我该告诉女儿,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吧?那不是扯淡嘛。当然,我也可以向女儿表忠心,会一辈子对她好,哪怕我男人四十一枝花也甘愿下半辈子做鳏夫——不,单身男人。说这些有意思吗?

法律没规定孩子不同意,父母不能离婚。法官依法办事,让我和前妻出去,单独询问我女儿的意见。约十几分钟后,法官把我们叫回来。我完全没想到法官会正儿八经地给我女儿做谈话笔录,好像她是被行政处罚的当事人一样。他例行公事般的把笔录给我和前妻过目,声明此谈话笔录将和即将出具的离婚调解书、我和前妻的各一份笔录一同存档。

孩子不愿意跟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这个我当然没体现在笔录里,但我跟她说,只能选一个。乳臭味干的法官语重心长地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那是我这辈子最羞耻的时刻。前妻却在鼻子里哼了一声,非常不服气。

法官把手搭在女儿的肩膀上,似乎在给她传递某种温暖和力量。不过小晨,你的选择是对的,你爸爸会疼爱你,一看就是个忠厚男人,还是省厅干部……你妈妈也会经常来看望你的。

林先生,法官对我说,你女儿要跟你,和你们协商的意见一致,属家庭集体意见,这是好事。

我想对女儿说句什么,但她始终低着头。

法官又对我前妻说,蒋女士,我不得不提醒你,你女儿说你存在家暴行为,虽然你家暴的对象只是林先生,但也给你女儿幼小的心灵留下了阴影。

前妻说,有完没完,抓紧!

法官没有发火,叹息一声,我让姜法官起草文本。他说着离开了调解室。

一直到从法院出来,女儿再没说过一句话。前妻先走的,挎包在她腰间晃来荡去,很潇洒。她的挎包里满载收获。我紧紧地拽着女儿的手,生怕一不留神她就从我手里溜走。

我得跟同学们说一说我前妻了,她原来是我们厅办公室的打字员,临聘人员,我是后来才知道她曾经和我考入厅机关时的前任厅长有过暧昧。换在前些年,一厅之长、党组书记把一个临时工转为正式工勤人员还是比较容易的,但后来不是凡进必考吗,厅长没把她的事办了,据说调去另外一个厅之前给了她一大笔钱,花钱消灾。哪怕她家不缺钱,需要的是身份。是她主动追的我,她家里经济条件不错,爸妈在金州开发区拥有一家规模较大的鞋料厂,专做鞋帮,主要出口俄罗斯。她父母的心愿一开始是给她图一个光鲜单位,哪怕是临时工,在不明就里的外人面前说起来好听。后来对她和厅长的关系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打算解决编制后再找个好人家嫁了。

金蓓蕾你说你前夫是高山村人,比起出生在新阳县城的我们是乡下人,而我们这批小县城长大的人,比起土生土长的金州人,更是乡下人。乡下人哪里抵得住金州正宗城里人的攻势,我不乖乖地缴械投降才怪呢。她父母的意见是,女儿成不了公家人,找个公家人女婿也是可以接受的。订婚后,蒋女士就到劳务派遣公司解除了劳务聘请合同,到她爸妈厂里做管理了,据说做得风生水起,如鱼得水。我那时免不了感叹,一个出色的企业管理人才差点儿被埋没了。她爸妈还是挺讲情义的,我们的婚房款我只象征性地出了小头,就一次性全款买了。在大城市里谋生,房子解决了,不用背房贷,其他的都是小事。说实话,那十余年我是过得比较轻松惬意的。我得感谢我前妻,哪怕关于她和前任厅长昔日的风流韵事传到我耳朵里,我也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重要的是活在当下,同学们说是不是?

蒋女士在公司里的层级越来越高,小晨念五六年级时,她已经是副总了。这不全是她父母说了算的,那是个股份有限公司,她爸妈约占一半股份,还有十几个小股东合计占另外一半股份,都是蒋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可见,她的确是有两把刷子的。我岳父母的意思肯定是女儿得接过这个摊子啊,他们逐渐把权力移交到女儿手里,只差开个股东会走个程序,蒋女士就将成为经营管理上的一把手了。不料,这节骨眼上蒋女士谈恋爱了。我不给谈恋爱三个字带引号,是因为她是认真谈恋爱去了,对象是公司重要原材料供应方的一个老总,连我岳父母也没料到。

我说到哪里了……你们听我说,这和我自己不争气有关。蒋女士在往上走,我在往下掉。我看不到提拔的希望,而年龄越来越大。只有非领导职务享受副处级,这玩意儿轮也会轮得到,不用自己去跑。后来改成职级了,换汤不换药。多年前,岳父母就找我推心置腹地商量,他们需要我进步,起碼得弄个处长,好帮助公司打通各路关节,老科员啥事也办不了。后来他们更急了,赤裸裸地“暗示”我,需要多少钱,报个数字。他们不了解官场,找不准门路,有钱没地方塞,关键领导的一句话,抵得上一百万。主要是我胆小,怕出事,有钱也不敢乱塞……后来的事证明,可能是蒋女士和前任厅长的关系影响到了我,但也没准儿。

我和蒋女士离婚后第三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被提拔为副处长。据说原因之一是我提了副处长,副处级的非领导职务也就是副调研员名额就让出来了,给了我们处里的那个小年轻,人家满两年主任科员,急着上……但我得感谢蒋女士,她几乎是净身出户,连她父母也不反对,应该是不稀罕这个房产,我只是象征性地补偿给了她小几十万。我们依照离婚调解书自觉履行义务,想想其实当初去民政局也行,不必非得去法院,还把女儿绑架到法院去,真不是人干的。前妻急不可耐地要重新嫁人、抓住女人生孩子的最后几年机会,男方希望她全心全意开启新生活,显然不希望她带拖油瓶过去……什么,你们问蒋女士后来怎么样?我不知道,小晨也不知道。

闲话略过。我第一时间向柯老师通报了家庭变故,请她留意小晨的动态,有任何异常第一时间告诉我。但她很少向我反馈什么,因为小晨在学校里没啥异常,除了更加不爱说话以外,成绩也保持在原来的水准,没啥明显起伏。我不能排除女儿平静的水面下潜伏着危机的可能性,但无计可施。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我很快给家里请了钟点工,否则忙不过来,更别提小晨初三那年我提了副处长。处长按他自己的话说是行将入土,把处里的事都撂给了我,工作上我比以前忙了许多。每个钟点工都干不长,一向沉默寡言的小晨在钟点工面前充分施展她的口才,却不是什么好话。地没拖干净,床底下积的灰尘有三尺厚;菜没做好,连最简单的番茄蛋汤都是咸淡不均;被子都不会叠吗,皱皱巴巴,诸如此类的。我一点儿都不责怪女儿,只要她肯开口说话。但打人不对。

小晨确实打人了,那是个周日下午,她刚从外头补习数学回来。起因是那个钟点工打扫过她房间后,害得她找不到一本很要紧的优秀作文集了。她回家时,钟点工还在,正撅着屁股擦马桶,小晨从房间跑出来,二话不说就抡起一脚,死命踹在人家屁股上。她显然把钟点工撅屁股的姿势也视为一种挑衅行为了。我听到一声巨响,急忙从书房出来,看到小晨和钟点工正扭打在一起,如果忽略体型,很像两个日本相扑选手正在比赛。小晨未成年,钟点工五十多岁,场面势均力敌。

我断喝一声,都给我住手!

小晨好像没听到,手上的动作丝毫不受影响,仍在试图把钟点工扳倒在地。钟点工倒是立马抬头,哎哟哟林先生,你家养了个母夜叉,气死老娘了……我只能挤进两个人中间,把自己当肉盾,把两个人分开。小晨张牙舞爪,把我后脖子上抓得火辣辣地疼。我把钟点工护在了身前,我面朝钟点工,话却是对小晨说的,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她把我作文集搞丢了!

你不会好好找?

我好好找了!

找不到也不能打人!我的火气也上来了。

你胳膊肘往外拐,你女儿被人欺负了!

明明是你先打人的。我想起女儿从房间里出来,一路咚咚咚地跑过走廊和客厅。

那又怎么样,做错了事就要接受惩罚。

你跟你妈一个德性……

我立马住嘴,还是太迟了。

我血管里流淌的血液有一半是她的,我的基因有一半是她的!

你先去房间。我听着自己气若游丝的声音。

别再跟我提那个女人,你就当她死了行不行!女儿气冲冲地走了。

我认为女儿对她妈妈恨之入骨可以理解,但她同样一概谢绝外公外婆邀她出去玩,就有点儿不合情理了。她不会像我那样多愁善感,前妻离婚前和我协商过程中,冷不防说漏嘴,说是把房子留给小晨(实际上留给我)是她父母的意见。离婚后,我時不时仍有寄人篱下的错觉。小屁孩儿怎么就不懂得感恩呢?

我开车送钟点工去医院,她额头破了,血正一丝丝地往外渗。路上她告诉我,她一头撞在了马桶沿上。林先生你想想,这就是以卵击石啊,如果是后脑呢?我就会当场死在你家里。林先生你要好好管教孩子啊,长大了可不得了……除了说对不起,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到医院时,钟点工的额头已经肿起了一个鸡蛋。做了急诊CT,骨头无碍,谢天谢地,只是表层肌肉挫裂伤。清创,敷药,“鸡蛋”上贴了两个创可贴。那样子甭提多滑稽了,如果被小晨看到,估计她会笑得直不起腰。除了负担医院费用,我再给了钟点工两千元钱。精神损害赔偿,只是我没明说。我求她别声张,任何人问起,就说是自己摔伤的。

第二天上午,我打电话给柯老师。

小晨在学校里有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没有,怎么了?

那她和同学在交往方面都还好吗?

她沉思一会儿,说,一年比一年好。想了想,又说,有进步,开朗些了。

这是好事啊。

那头沉默了更长时间,说,我不肯定,但她好像更喜欢和男生凑一块儿……当然,这没什么。

我心头咯噔了一下,言不由衷地说,没什么,柯老师你放心。

不过小晨和女生倒是不大相处得来,暴躁、易怒……

我心头又是咯噔,柯老师您能说得具体些吗?

可能是我的错觉,林先生不必太放在心上,班上那么多学生,我不可能一直跟踪观察某个学生……小晨一旦听到别的女同学说她们父母如何如何,她就会立即低头走开。我看在眼里,却也无计可施,不可能提醒别的孩子不要在小晨面前提及父母,那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小晨的举动我理解,但我能对她说什么呢,同学们你们说是不是?难不成我要对小晨说,虽然你妈妈抛弃了你,但你爸爸不是更疼你了嘛,你可以在同学面前宣传你老爸的光辉形象……这不扯淡嘛。

爸爸,你要找就找一个年轻能干的阿姨养在家里,你看我马上要中考了。初三下学期开学没多久,也是家里换过N个钟点工后,小晨向我如此提议。

我大大地吃惊,女儿唱的是哪出戏?但与众多钟点工有过交锋的女儿,话语多了,好事一桩。我试探地问,要会做营养餐?

当然,阿姨还要漂亮,看着不顺眼,也会影响我成绩。

你要爸爸给你找一个后妈?我纯粹是开玩笑,但话一出口就懊悔。

就是,看你苦着脸过日子,我也憋屈啊,会影响中考发挥的。

我没苦着脸。

我看你就是提心吊胆,生怕我出岔子。

我用不着提心吊胆,柯老师说你考上二十中没问题。我没瞎说,二十中是次重点高中,每年约有六成毕业生考上大学,但远远比不上金州最顶尖的那几所高中。

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你说的是哪个?

考上高中我就住校了,怕你孤单。她笑吟吟。

扯淡!

柯老师料事如神,小晨中考发挥正常,考上了二十中,住校去了。暑假里她还在提醒我,爸爸,我希望哪个周末回来,你找好后妈在家里候着我,烧好满桌的饭菜等着我。她一脸真诚,由不得你不信她这话发自内心。

说实话,女儿住校后,我渐渐放开了。我倒没有找女朋友的明确想法,但应酬多了,酒席上难免有男有女。加之那位“行将入土”的处长回家抱孙子去了,新来的处长原来是搞综合工作的,而我们是业务处室,他业务上倚重我,我手头就有了相当的权力。一旦放开了,自觉推辞不过的,难免接受吃请。我就是在酒席上认识叶曼的,注意我用的是化名,你们就叫她小叶吧。小叶是办科技公司的,经常有事求助于我们厅,高新技术的认定、享受高新企业的财政返还,都是我们厅经办或我们厅提出审核意见报给其他部门。小叶离异,孩子归了前夫,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我单身后,就对我表现出了一点儿意思。她的试探小心翼翼,说实话,主动权全在我手里。比如她酒后会问我,林处,假如你再婚,想不想再要个孩子?只要我不接招,就万事大吉。可那段时间,我脑子里萦绕不去的老是女儿一本正经地提醒我给她找后妈的画面,和小叶靓丽的脸庞交织在一起,这很要命。我甚至设想,既然女儿希望我给她找个后妈,是不是也希望我再给她生个弟弟或妹妹呢?于是我接招了,反问,小叶你说呢?她眼神迷离,却又脉脉含情,嗲声嗲气说,只要我未来的夫君有需要,小女子悉听尊便。

你们可以想象,我带小叶回家了……老胡你咧着嘴什么意思,我只是带她回家烧饭,让她熟悉我家的环境,我们一起吃饭喝酒,饭后无需我送她回家,她打车回去。你们别不相信,是我不敢轻易逾越雷池,我把握不准小晨的真实意思,我总觉得她笑里藏刀。在女儿点醒我之前,我以为自己这辈子是不会再娶了,既如此,不想结婚的恋爱就是耍流氓,我为什么要和三十老几的离异女性往来呢?

于是,在小晨高中第一个寒假即将来临时,我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她显得欢快,我不认为她是装的,她平安地从初中过渡到高中,我认为她已经从父母离婚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她的新班主任吕老师的话也印证了我的观点,她说孩子并无异常,成绩也稳定,虽然不是名列前茅。我没有对女儿有过高的要求,不上不下的成绩,三年以后她上个二本,符合我的心理预期。孩子没事就好。

小晨你还记得……记得暑假里和爸爸说过的话吗?你说……我不想打破眼前的欢快氛围,犹豫了很久,还是吞吞吐吐。

那头没了声音。我心里头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以女儿的冰雪聪明,不可能听不出我的话外之音,更不可能没听见我的话。住校前的一天,我带她去人民路华为专卖店买了一部最新款的手机,她随便怎么玩都行。两个人的手机音质都很好,不可能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小晨你在听吗?我不得不提醒道。

对了,爸爸你说我如果应邀去外公外婆家一趟,他们肯定给我一个大红包,可你家女儿视金钱如粪土。

她没说错,暑假里我对她说过这话,是因为我接了老蒋的电话,他问孩子中考成绩怎么样,我说上二十中了。他说好,好,好,小林你也当处长了,一并恭喜!我客套地表示了感谢。他又说,我们给孩子准备了一点儿礼物,本来想送过去,又怕唐突惹孩子责怪,还是你先和孩子沟通沟通,如果她不肯一个人过来……最好你带孩子过来,不会碰到她妈的。他像是给我们父女俩吃定心丸。这话可理解为蒋女士再嫁了,但也未必,我懒得深究。我不敢“贪污”前岳父的嘱托,如实传达,被女儿一口回绝。

我硬着头皮继续试探,其实是差不多把话说开了。这个周末爸爸想接你回家,有……有个阿姨烧好满桌的饭菜等我们一起吃。

老爸,女儿大呼小叫道,你终于请全职保姆了!

也……也不算……我发现自己说话很吃力,被女儿兜晕了。

电话里又是一阵沉寂。不知过了多久,女儿在那头嘤嘤哭泣开了。女孩子的脸,真是说变就变。

小晨别哭,别哭……这个周末你不愿意回家就算了。我心头酸涩,打起了退堂鼓。

她漂亮吗?她带着明显的鼻腔。

你见一见不就知道了。我怎么觉得雨过天晴了,自以为激将女儿一下也好。

你非得让我见?你和她……你和她……

不,不,我的立场立即往后缩,说,也不是非见不可,我们没什么,真的……

没什么啦,老爸,看把你紧张的。

我似乎看见了女儿的莞尔一笑,这个错觉让我再度鼓起了勇气。那……周五下午六点,老地方等你?

好!

我想再说句什么,她已挂了电话。我突然后悔打这个电话,因为我意识到她马上要期末考,我怎么可以在这个节骨眼上打扰她,犹如莽撞地在她平静的心湖上丢了一块石头。

阿姨,我爸爸真的和你说了这么多吗?果真如此的话,你们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就这样,女儿暑假里的“梦想”,我把它变为了现实。我们父女俩到家时,小叶已烧好满桌的美味佳肴。与我们打过招呼后,她又转身回厨房里忙去了。女儿没开口称呼“阿姨”,但给予了礼貌的微笑。我想这没什么。女儿去房间了,我到厨房和小叶说话。我告诉她,小晨一路上都在询问她的情况,我尽我所能地回答,估计吃饭时她还得补充补充。

我尽心尽责地做好餐前服务工作,从茶几上拿了一包抽纸放在桌子上,把桌面空余的地方毫无必要地擦拭一遍,在餐位前摆好碟子碗筷,倒上酱油醋。我还想打开一瓶红酒,又怕小晨误会我是开庆功宴,只好放弃。落入眼底的自然都是小晨喜欢吃的菜,我脑子里的记忆都转化为小叶的现实作品,麻婆豆腐、酸菜金竹笋、香辣手撕茄条、酱烧带鱼、土豆焖鸡等等,都是家常菜。我已不吃惊于小叶的厨艺,虽然一个高级女白领同时还是厨房大神,一度颠覆了我的观念。蒋女士只能是小巫见大巫。

晚餐却并没出现我想象中的火星撞地球的情形。我们像普通的一家三口,偶尔闲聊几句,大多时候各自埋头吃饭。小晨没问小叶什么情况,只在小叶礼貌地询问她在学校里是否吃得好、住得好等问题时,同样礼貌地予以答复,话语简洁利索,决不拖泥带水。小叶说,你爸爸经常提起你,说你成绩好、懂事理、尊敬老师、关爱同学,诸如此类的。小晨稍微有些不耐烦,说,阿姨,我爸爸真的和你说了这么多吗?果真如此的话,你们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你们别笑,小晨当时就是这么说的,但也是点到为止,暗示我瞒着她和小叶交往许久了。虽然小晨没有责怪的意思,她是笑着对小叶这么说的,但我感觉她眼神里含着讥讽。

我是周日晚上送小晨回校的,她没表现出啥异常,三天来她和小叶相处愉快。周五晚上小叶收拾好厨房回去时,小晨表扬她做的菜美味可口。周六我留在家里,她们俩去逛商场了,午饭都是在外面一起吃的。小叶还给小晨买了一件漂亮的连身裙,小晨愉快地接受了,而她平日里总是嫌弃我给她买的衣服土气、过时、不合身。周日下午我们三个人逛公园,我感觉她们情同手足,这么说是不大恰当,但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逛累了我們就去附近商场吃海底捞,吃完后我送小晨回校,而小叶声称得去公司一趟。凡此种种给了我错觉,因此在我送小晨回校归来后,发现小叶竟然在我家里,我并不特别吃惊。我和小叶就是在周日晚上突破的……老胡你要取笑,尽管取笑。

事后回想起来,我忽略了一个致命信号,就是女儿在我送她回校的路上说的话。她说,爸爸,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真的有那么好吗?我不敢回答,无论怎么回答都是不合适的。我搞不懂“好”是什么意思,“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又是什么意思,暗指我背着她主动勾搭小叶?还是泛指男女在一起,也暗含了婚姻存续期间的蒋女士偷偷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回到家里,面对投怀送抱的小叶,我潜意识里忽略了女儿发出的信息,酿成了大错。

你们别急,我说的大错是没有及时开导小晨,能回避则回避,这其实是一种不负责任的逃跑主义。我应该光明磊落地向她说明,男女在一起并没有她想得那么美好,凑到一个屋檐下,就必定离不开柴米油盐酱醋茶,离不开一方对另一方无尽的打扰和折磨……不过话说回来,尚未发生的事你怎么开导呢?“预防犯罪”吗?“假想自卫”吗?从根本上说,我有这个开导能力吗?何况在小叶上了我的床后,有点儿类似上梁不正下梁歪的意味,我如何疏导女儿?难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该来的事总要来,高一下学期的一天晚上,十点过了,我接到了吕老师的电话,问,林先生你能不能来一趟学校?我心想大事不好,屁颠屁颠地赶过去。我的直觉没错,小晨犯事了,但万万没想到是打架。除了和钟点工打架,我印象中她基本上还是属于君子动口不动手的那类女孩儿。小晨已回寝室,我在吕老师的备课室坐了足足一个小时,因为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得花这么多时间,不过现在我长话短说。

上学期,吕老师就隐约注意到小晨和班上的男生陈中坚走得比较近,教室里他们的座位相隔较远,她只隔三岔五地发现他们一起走在学生公寓、教室、图书馆三条线的某一条线上,这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尤其是他们一起去图书馆的情形较多地落在她的视野里,这是好事啊。吕老师可以肯定的是,从概率论而言,他们不可能有这么多的机会凑在一起走路,除非事先约好。这学期过了约一半,与小晨同住一个寝室的班长向吕老师反映,很多个晚自习结束后,小晨总是晚一个小时左右才匆匆到达寝室,一般都是在熄灯前赶回。但也有个别晚上,小晨是熄灯后才蹑手蹑脚进来的,再迟,就进不来公寓了。因为熄灯后,宿舍管理员会在各楼层巡逻,巡逻大概需要半小时,巡逻结束,就把公寓一楼的大门锁上了。不过,她从无夜不归宿。吕老师料想是小晨和陈中坚晚自习结束后去爬校园内的小山了。她找小晨谈过话,但小晨矢口否认,只说留在教室点蜡烛看书,哪儿也没去。无凭无据的,吕老师只能作罢。

我长话短说,吕老师还没查出个一二三,小晨和隔壁班的汪国江一起与陈中坚对打。起因是小晨和汪国江好上了,陈中坚不肯退出。大概是这样的,吕老师肯定地说,我和潘老师分头找他们三个人谈过话了。打架地点就在小山半山腰的亭子里,时间是在晚自习结束教室熄灯后。他们三个人倒也不是相约去爬山,这个时候爬什么山啊。是陈中坚尾随他们到了亭子里,要小晨把话说清楚。汪国江不能做缩头乌龟,就这样打起来了。好在双方都没准备什么武器,赤手空拳你来我往,连嘴巴也用上了依然难分难解。小晨坏了规矩,亭子边上枯树枝俯拾皆是,她捡起一根结实的枯树枝啪的一声拍在了陈中坚的后背上,枯树枝一分为二。我跟你说啊林先生,如果这一下砸在陈中坚的后脑勺……对,那个挨打的钟点工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我后怕啊……不管有意无意,那个时刻我简直欢呼雀跃,感谢小晨下手不准,也或许那个男生脑后长了眼睛,命不该绝。

当天夜里我什么也做不了,我甚至请求吕老师暂时不要让小晨知道我来过了。我只能灰溜溜地回家,走之前到学校门口的柜员机取了一万元现金交到吕老师的手里。我有点儿大包大揽的意思。一个男生鼻子出血,据说鼻梁也被打歪了,我相信會复位的;一个男生的耳朵被咬开了一个口子,好在没有掉下来。此外,双方肌肉表层擦伤、挫裂伤、青肿等等。自然某个倒霉蛋背上还有一条粗大的肿痕,如果不是穿着衣服,或许皮肤就被哗啦啦地划开了。在我到达之前,已回家的学校医护室医生被吕老师叫了回来,对两个男生的身体做了初步检查,各处伤痕都处理过了。小晨毫发无伤。吕老师还说,这学期小晨成绩依然稳定。我的娘啊。

回家前我和吕老师有过一段对话。上学期她对我说孩子并无异常,我无端地揣测她只是报喜不报忧。

吕老师,既然您上学期就发现小晨早恋了,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导致……导致如今梅开二度?我尽量缓和语气,吃力地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林先生,你可能不了解学校的规矩,给学生戴早恋的帽子必须要有真凭实据,慎之又慎。我找小晨谈过话,她本人否认,我又请班长继续注意她的动向。但无论是我还是班长,都不可能对小晨如影相随……

那就非得出事了再找我过来?我还是压抑不住怒气,情绪有点儿失控。

林先生那你要怎么着?如果你对我不满,请你明天再过来一趟找我们校长,书记也行,把我班主任撤了……或者,把小晨调出去?你以为我愿意小晨留在我的班上?

我忙不迭地道歉。

我倒要问你,你在家里是怎么教育孩子的?小晨就喜欢跟着男生混,她跟我说她就不喜欢和女生玩。我当时就说她了,我说那就请宿管把你的寝室安排到男生公寓去,她将了我一军,说那你去说啊……

我瞠目结舌,脑子里掠过的是小晨初中班主任柯老师的话,说小晨和女生不大相处得来……

林先生,我们都是为孩子好,你告诉过我小晨的家庭情况,我感谢你的坦诚相告,我理解、同情。比起对其他学生,我对小晨格外关注。但我得提醒你,在家里不能太宠着孩子,更不能百依百顺。

周末,我接女儿回家,掐好时间点,在我们到家前小叶先离开了。我和小叶偶尔同居此前已落在小晨眼里,但那个晚上我只想和女儿好好谈谈。她料定我已知道她参与打架的事(班主任不可能不通知家长),依然表现得满不在乎,该吃吃该喝喝。她明知满桌菜肴是小叶做的,却熟视无睹,只字不提,完全没有吃水不忘挖井人的风范。吃饱喝足,见我依然沉默是金,她耐不住性子了。

老爸,吕老师找你了?你去学校了没有啊?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改叫我老爸的,不过肯定是在前妻离开后。不管叫老爸还是爸爸,她显得非常随意。我说,小晨,你打架的事爸爸知道了,本来这个周末爸爸要到龙州市出差。

你只管去出差啊,我不回家或打个车回家,没你的事。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老爸,你是说打架吧?吕老师肯定告诉过你我为什么打架了,是人家上门挑衅,就好比有人打进咱们家里,咱们拿菜刀自卫啊。

你谈恋爱了?

老爸,那能叫恋爱吗?玩玩的,吕老师是不是给我安了一顶早恋的帽子?这个老娘客……

不许那样说你的班主任!

好好,女儿像特朗普那样双手往外一推,你一定要我承认早恋,老娘我认了。

住嘴!我感觉自己的嘴巴和眼睛里几乎都要喷出火了,小晨竟然一夜之间变得如此粗俗。

住什么嘴老爸,我还不是跟那个女人学的,一个男人不够吗?你对她那么好,她还要找男人,我就是想尝试一下,不同的男人有什么不一样嘛……对了老爸,叶阿姨呢,只管做饭不下嘴啊?

我嗫嚅着,她有事先走了……她肯定不想看到你这副嘴脸。

对了,老爸,你和叶阿姨玩玩可以,可别生出什么歪心思。

什么意思?我明知故问。

你懂的,林处长,人家图的是你手上的权力……你要领证?人家也未必同意呢。

我认为叶阿姨是真心的。

世上没有哪个女人是真心的,老爸,逢场作戏懂吗?你希望自己再受一次伤害吗?我可不想再瞅你那歪瓜裂枣的苦逼相。

如果老爸愿意呢……这话我当时没说出口,但我料定以后还是会说的。

时光荏苒,岁月如歌,回首同学生涯,回首那青春燃烧的岁月,我们不仅收获了学业,更收获了毕生友谊。同桌的笑声记忆犹新,老师的教诲至今难忘,回首风风雨雨,才知道青春的可贵……

我念着纪念册上的一大段抒情文字,揣度着是谁的杰作,班级里好像没出过啥作家诗人。蓦然想起老项说过,纪念册的制作是全盘外包给广告公司的,同学会上的摄影师就是广告公司派过来的。但我翻来覆去,没在纪念册上找到啥广告公司落款,却意外发现了一张我和胡志忠、金蓓蕾、廖晓霞围着茶几的照片(茶几很干净,食物显然被PS掉了)。照片上的我正在高谈阔论,满头白发异常显眼,配图文字是同学情深、促膝长谈。我完全想不起来老项拍过这张照片,显见是偷拍的。

那个夜里,我没再多谈小晨的事,我声明尊重老班长的意见,少谈孩子,多谈本人。至于本人,我从未有过给金蓓蕾、廖晓霞留一点儿念想的意思,我只是实事求是地告诉她们(还有老项和老胡),如今的我单身,四年前我和小叶分开了。从那个周日晚上开始,我们的交往没超过半年。老项在快递发出后给我发了一条微信,除了告诉我顺丰单号,还说小同学会已结出硕果,老胡和金蓓蕾勾搭上了,而廖晓霞声称,如果我对她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她再也不理睬我老父亲了。我唯有一笑。

手里捧着沉甸甸的纪念册,唯有我明白,小晨再也不会出现在类似的册子里了……我起身,向女儿的房间走去。我把纪念册恭恭敬敬地摆放在小晨的书桌上,就放在她的照片前,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放大的黑白照片装在相框里,相框上披着一层黑纱。我向女儿缓慢三鞠躬,每次弯腰和起身都好似耗尽我毕生精力,眼泪淌满了我的脸。每次弯腰,它们都像雪花一般飘荡在我身前。

小晨你走了,以你无声的出走抗议爸爸的决定,你怎能如此无情,无声无息地就走向了那个你本不愿意去的世界?叶阿姨真心对待爸爸,一开始她确实是有求于爸爸,但我们彼此相爱了,结婚是我们的選项,叶阿姨还打算给你生一个弟弟,事情的发展滑出了她预想的轨道。她和爸爸一样,愿意以全身心呵护你,看着你考上大学,看着你走上工作岗位,看着你沉浸在爱情的甜蜜中,看着你穿上洁白的婚纱,看着你生儿育女,并一起呵护你的儿女成长……

爸爸好想告诉小晨,那不是爸爸的决定,不是通知你,只是征求你的意见。你翻来覆去说你不信,爸爸明白,不是你不信,只是你不愿意信……小晨你怎么就不相信爸爸,他虽已老,但他最离不开的人是你,不是叶阿姨,不是任何一个女人,你为什么忍心撇下爸爸一个人孤苦打发残生,却独自逍遥快活去?

小晨你走得慢一些好吗,你能回头看看爸爸蹒跚的脚步吗,你能看看爸爸孑然一身的影子吗?人群中那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儿就是你爸爸,你走后,一夜之间他就满头青丝变白发。是,是爸爸不乖,是爸爸咎由自取,爸爸不该狠心撇下你和别的女人来往,爸爸更不该带叶阿姨回家,爸爸愚蠢透顶,看不清你欢快外表下的凄苦内心,看不清你只要爸爸一个人陪着你。你不该对爸爸使障眼法,猪油蒙蔽了爸爸的双眼,小晨只要爸爸一个人对她好就够了,小晨的心里也只有爸爸一个人。小晨都是装的,是为了故意惹爸爸生气,而爸爸竟然成功被小晨骗过了。

爸爸不该逃避,应该早一点儿与小晨说说爸爸的肺腑之言,爸爸应该明白无误地告诉你,爸爸心里只有小晨一个人,爸爸永远不会抛下小晨,爸爸愿意一直陪伴小晨,直至小晨不要这个糟老头儿了,自个儿高高兴兴地恋爱、结婚、生儿育女……

小晨你为什么只是沉默,除了“不信”,你为什么只是把心思藏在心底,为什么不明明白白地给老爸做选择题?小晨,你不该不给爸爸机会,你明知他是那么愚钝的人,花岗岩般的脑袋,但他的心里只有你,最爱你,别的都是虚空,都是过眼烟云。一个小小的副处长就让他的尾巴翘上了天,无药可救,其实只是孽障,爸爸希望从来就没有过,爸爸宁愿一辈子是光头百姓,只陪你长大……小晨,对不起,你等着爸爸,等着……

责任编辑/吴贺佳

分类:纪实作品 作者:郊庙 期刊:《啄木鸟》2022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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