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天一直阴沉着,中午的时候,太阳像个煮熟的咸蛋黄,好不容易露出脸,又被铅灰色的云层挡住了,看样子又要下雨。
下午3点,许敬元把摩托车从自家二层小楼里推出来时,妻子周小艺正踮着脚尖,在门口晾晒腊鱼。
“今天还要去学校啊?”妻子问。许敬元是光明高级中学的历史老师,正是寒假期间,按理他不用去学校的。
“学校有点儿事,得过去处理一下……”二楼传出电视的声音,“开封有个包青天,铁面无私辨忠奸……”儿子又在看《包青天》了,他冲楼上喊一声,“星阳!”
九岁的儿子许星阳从阳台探出头。许敬元故意绷着脸:“别老看电视,你的寒假作业写了多少?”
“看完这集就写。”儿子跟他讨价还价。
“晚上我可要检查。”骑上摩托,他又对妻子说,“雯雯中午打我手机,说她和同学一起做田野调查,要迟些日子回来。”雯雯是他们的女儿,在天津上大学。
周小艺有点儿不高兴:“这孩子,放假也不早点儿回来。家里不是有田吗,怎么还在学校种田?”
许敬元笑了:“不是种田,是搞田野调查,学校布置的作业。”
他家住在光明市城郊的安福里,距离市区十多公里。摩托车从村道上驶出,沿着春水河的河堤往城区方向开去。河堤有十来米宽,内侧河滩平缓的地方,都被村民开垦出来,种上了蔬菜和果树。天冷风寒,一路上看不到几个行人,只有两个少年在河堤边玩耍。许敬元认出是光明高中的学生,自己应该教过他们历史课,具体是哪个班的,一时想不起来。
再往前走,河堤两边渐渐陡峭。冬天本是枯水季节,因为接连下了好几天雨,河水陡涨,水流也变得湍急起来,把许多枯枝烂叶冲刷到了堤岸边。
摩托车拐下河堤,从河滨中路进入市区,沿着学业大道前行不远,就到了光明高级中学。学校门口两根高大的石雕门柱,像士兵一样挺立在寒风里,门柱中间悬挂着四盏大红灯笼,算是给学校增添了些许年味。半边大门开着,保安亭里空无一人,估计保安老蔡扛不住冻,早早离岗回家烤火去了。
师生放假,學校里异常安静。进门迎面是综合办公大楼,左右两边是两栋六层高的教学楼,围起一个面积将近一万平方米的大操场。这时的学校操场,就像一个被剖开肚子躺在手术台上的病人,地面被挖开,露出下面的泥沙。今年是光明市撤县设市三十周年,市委市政府准备在7月份举办一系列庆祝活动,其中包括一台大型文艺晚会,要在光明高中操场搭台举行。为了承办这次高规格的活动,经上级部门批准,光明高中对学校的老旧操场重新规划,把原本已经废弃的篮球场也合并进来,翻建成一个大型风雨操场。
操场翻新工程于去年10月开工,到今年1月,土建工程刚刚完成。下一步是等天气晴好,翻出来的湿土晒干,就可以铺上鹅卵石、水泥、人工草皮,在四周修建环形跑道了。只是最近一直阴雨不断,地面太潮湿,后续工作无法展开。加之要过年了,施工人员和设备陆续撤离,只有操场东北角还停着一台挖土机。
工程进度有些拖沓,除了上述原因,还有一点。操场改造工程的质量监督工作,本是学校总务处主任杨明轩的事。但杨老师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去年年初就休了长期病假,在其他老师的推举下,这个担子就落到历史老师兼总务处副主任许敬元身上。理论上说,整个工程质量都由他把关,未经他验收合格,这个工程就不算完工,施工方也就无法收到全部工程款。
大家原以为他这个质量监督员只是挂个虚名,走走过场,谁知这位许老师原则性非常强,对工程的每一个环节都严格把关,加之他年轻时曾在乡镇学校负责过基建工程项目,对这里面的门道摸得比较清楚,只要让他发现不合格的地方,一定要返工。返工自然耽误时间,影响工程进度,施工方对这位工程质量监督员是又怕又恨。
许敬元刚在操场边停好摩托车,就有人在身后叫他:“许老师!”
回头一瞧,是工程承包方的负责人雷大铭。许敬元问:“有事吗?”
雷大铭把手揣在风衣口袋里,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朝他靠近。眼见周围没人,他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塞到许敬元手里。许敬元马上意识到里面装的是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雷大铭搓着手,“章局正在工程指挥部等你呢,请许老师汇报工作时嘴下留情……”
许敬元脸色一沉,把信封扔回给他:“放心,待会儿见到章局,我会实事求是,绝不会冤枉你半个字!”
雷大铭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盯着许敬元的背影,恨得直咬牙。
“看来这个老许是铁了心要跟咱们过不去啊!”从墙后转出一个中年男子,戴着近视眼镜,留着灰白的板寸头,是光明高中的校长孔伟德。刚才的事,他看得一清二楚。
“这可怎么办?如果他在章局面前告咱们一状,咱们不就完了?”雷大铭有点儿乱了方寸。
孔伟德冷笑:“章局那边我有办法。工程进度慢,你以为就咱们着急?章局比咱们还着急。他姓许的总拿自己当回事,在章局面前,他算个屁!”
雷大铭朝他竖起大拇指:“还是舅舅厉害!”
孔伟德瞪他一眼:“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在学校不要叫我舅舅,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咱俩的关系是吧?”
“是,是,孔校长!”雷大铭赶紧改口。
雷大铭在施工过程中的那些猫儿腻,没有逃过许敬元的火眼金睛。首先是偷工减料。根据工程承包合同,承包方挖开旧操场后,要在地表下重新规划安装新的符合国家标准的下水道管网,但雷大铭为了省钱,沿用了旧的下水道管网;二是工程质量不过关。作为操场扩建的附属工程,需要对学校后山通往操场的一条道路进行修缮和加固。这条路的两边都是山坡,为防止山石滑落,施工队要在道路两侧用水泥砂浆砌起一道防护坡。谁知防护坡建好没几天,一场大雨过后,就坍塌了几十米,石头从山上滚落下来,差点儿砸到学生。许敬元要求雷大铭按施工标准重建,但雷大铭只是把护坡坍塌的部分修补了事;第三是经济问题。学校跟雷大铭签订的承包合同上写明总承包价为二百四十万元,现在工程还没做完,雷大铭就以各种理由要求学校追加工程款。经孔校长签字同意,已经向承包方支付了三百多万。
许敬元对雷大铭做过一些调查。雷大铭原本是国营化油厂的一名普通车工,八年前下岗,后来开过五金店、小超市,現在是一家桑拿城的老板。在此之前,他没有承揽过任何基建工程,现在给他干活的施工队,是他临时拼凑起来的。许敬元对这样的“三无”人员竟然能中标如此规模的工程感到难以置信,几经打听才知道,雷大铭是校长孔伟德的亲外甥。
本着对工程负责,对学校和学生负责的态度,许敬元曾多次向教育局和上级有关部门反映,但没有收到任何反馈。今天他接到通知,说是教育局副局长兼纪检组长章玉书下午要到光明高中听取学校、施工方和工程质量监督员的情况汇报,他想趁这个机会把工程质量问题当面跟领导反映一下。想不到刚进校园,就被雷大铭叫住,给他来了这么一出。
工程指挥部设在食堂旁边的那间小屋里。那本是一个杂物间,里面堆满了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杂物,工程启动后,稍加收拾,放上两张旧办公桌,改造成一个临时办公室。一进门,许敬元就看见一个戴金丝边眼镜、面皮白净的中年男人正在跟雷大铭手下的挖土车司机窦武下象棋,棋子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砸得叭叭直响。
“章局!”许敬元赶紧打招呼。以前教育系统开大会的时候,许敬元曾远远地见过,知道他就是教育局副局长章玉书。
章玉书的目光从棋盘上抬起来:“敬元,我们可是好久不见了!”
紧跟着进来的孔伟德和雷大铭都很意外,孔伟德打着哈哈:“章局,你认识许老师?”
“认识认识,”章玉书起身跟许敬元握手,“我在育才中学读初中的时候,跟敬元同级不同班。”
“那可真是太巧了!”孔伟德嘴里这么说,心里不由暗暗叫苦。
许敬元没想到章局居然记得自己。他向来不擅长这种场面上的客套,一时不知该跟老校友说点儿啥,是不是先叙叙旧呢?叙旧的话,又叙啥呢?虽说是校友,可他们在校期间,基本没打过交道。想了想,还是直奔主题吧。“章局,关于学校操场的改建工程……”
他的话被打断了,坐在棋盘前的窦武出声催促:“章局,该你了!这局势,章局大大不妙啊!”
章玉书棋瘾大,赶紧坐回自己的位置埋头看棋。对方已经在自己的老将旁架上一只炮,另一只炮也准备沉底,形成双炮绝杀之势。章玉书略作思忖,果断单车换炮,弃车保帅。接着车马回师,围捕对方的沉底炮。窦武想要退炮打车,谁知对方是虚晃一枪,弃炮掠相,紧接着又回车吃掉他的卧槽马,危局就此化解。
棋局缓和下来,章玉书才松了口气,头也不抬地对许敬元说:“许老师少安毋躁,难得遇上个好对手,等我下完这一局,再谈工作上的事情。”
许敬元也意识到这时候谈工作有点儿煞风景,只好在旁边观棋不语。章玉书的水平确实不低,而窦武虽然是个司机,竟然也下得一手好棋,两人又在棋盘上缠斗了半个多小时,章玉书渐渐占得上风,中卒渡河,一车双马步步紧逼,最终抓住对方一个破绽,形成绝杀。
窦武输了棋,显然不大服气:“这盘是我大意了,咱们再来一局!”
章玉书正在兴头上,棋逢对手,两人战局重启。这一局又下了一个多小时,眼看外面天都黑了。窦武自然还是输了,不肯甘休,还要再来。许敬元越看越着急,心想这样耗下去,什么时候汇报工作呀?好在章玉书把棋子一撂:“输了就是输了,再下三局,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许敬元抓住机会,刚要开口,孔伟德凑上来:“天不早了,大家也都饿了,章局,干脆您就在我们这儿吃个工作餐吧。我中午特意叫食堂弄了只甲鱼,已经慢火炖一下午了,这个时候正好开锅。”
章玉书看看他,话里有话:“老孔,你这是有备而来呀。”
“章局看您说的……”孔伟德被看穿了心思,语气讪讪的,“不过是一只甲鱼,我自己掏钱买的,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您就算是想吃山珍海味,我也不敢请啊。再说了,一会儿您还要听许老师的汇报,总不好大家都饿着肚子听吧?咱们就当是吃个工作餐,有什么事情边吃边聊,既不耽误工作,也不耽误吃饭,好吧?”
章玉书又看看许敬元:“许老师的意思呢?”
话赶话到这一步了,许敬元只有点头。
众人移步食堂,许敬元抽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儿子许星阳。“爸爸,我作业做完了,你什么时候回来检查?”
许敬元说:“等我晚上回去再检查。你告诉妈妈,不用等我回家吃晚饭了……”
周小艺从儿子手里接过听筒:“说好回家吃饭,怎么又……”
许敬元小声解释:“教育局领导到学校来检查操场改扩建工程,我有些情况要向领导汇报,陪领导吃了晚饭再回去。”
“那你吃完早点儿回家……哦,对了,下午你大哥打电话过来,说帮咱们熏了几十斤过年的腊肉,你晚上回家顺道拐过去拿一下吧。又下雨了,你晚上骑摩托小心点儿。”
许敬元探头往外面张望,可不,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就餐的房间是食堂的单间,专门招待领导用的。孔伟德把章玉书让到主位,自己和雷大铭分坐章玉书两侧,挖土车司机窦武也在自己老板身边坐下。章玉书招呼许敬元,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许老师,坐啊。这些年,许老师挣了不少钱吧?怎么还穿这么旧的皮夹克,袖子下面都掉皮了,是不是早该换一件了?”
许敬元一怔,没想到这位老同学这么在意自己的穿着,前面那句“挣了不少钱”的话,更是没头没脑。调侃自己穷酸?想来也不至于,领导怎么会这个水平?当下勉强一笑:“我一个教书匠,每月就拿这点儿死工资,哪好意思叫挣钱?倒是章局你,跟在初中上学的时候相比,换了个人似的,可谓意气风发啊!”
其实许敬元纯粹是没话找话,给自己解尴尬,不料这话仿佛说到了章玉书的痛处,只见他脸色微微一变。许敬元心里忽悠了一下:别是我说错什么了吧?
孔伟德注意到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刚才得知章玉书和许敬元是校友,他一直提心吊胆,担心今天很难过关。现在看来,章玉书对许敬元仿佛是有点儿意见的。于是他顺风点火:“章局可是中师毕业的高材生,没想到跟咱们许老师是初中同学啊。”
“你没想到的事情还多着呢,”章玉书在跟他说话,目光却瞟向坐在斜对面的许敬元,“那时候许老师可是年级里的学霸。”
听语气,他们之间果然有过节。具体是什么过节,孔伟德无从猜测。不过,章玉书说了,当年许敬元是年级学霸,那种睥睨一切的傲气,多少是有一些的吧。估计章玉书初中成绩不怎么样,属于学霸的鄙视对象。现如今,学霸没啥出息,他倒平步青云,章玉书总归是要吐槽两句的。两人之间有这样一层隔阂,那自己就有回旋余地了。
说着话,这顿饭的主菜——热气腾腾的红参淮杞甲鱼汤端上来了。孔伟德立即招呼章玉书:“来,章局,您先起筷,尝尝味道!您放心,这甲鱼是我个人花钱买的,只是借用了一下食堂大师傅的手艺。其他几个菜,您也看见了,都是工作餐标准,绝对不敢超标。”
章玉书也不客气,夹起一块甲鱼裙边肉送进嘴里,品咂片刻,点头道:“嗯,火候恰到好处,肉质鲜美可口,最难得的是没有一点儿腥味,确实不错!哎,别光我一个人吃啊,大家一起!”
众人这才拿起筷子,只有许敬元心中装着操场的事,就算山珍海味摆在他面前,也难让他提起胃口。孔伟德又拿出两瓶五粮液,让窦武给大家倒上。孔伟德端起酒杯:“章局,这酒是我多年的珍藏。您是个大忙人,到咱们学校来一趟不容易,咱们一起敬章局一杯,感谢章局一直以来对咱们学校的支持!”
甲鱼是自掏腰包,酒又是他自家的,话说得滴水不漏。尽管许敬元对此表示怀疑,但章局都大大方方坐下该吃吃该喝喝,自己如果太拘着,反倒显得小气了。只是许敬元本不善饮,而且晚上还要开摩托车回家,别人酒到杯干,他也就沾沾唇,意思一下而已。
酒过三巡,许敬元才明白孔伟德和雷大铭为什么要让窦武这个挖土车司机作陪。这个窦武不但酒量大,还特别能插科打诨,活跃酒桌气氛。把领导逗乐了,他就举杯敬酒,章玉书有点儿招架不住:“你别老敬我,本来我打算开车回家的,现在好了,不敢开了。我给我司机说一声……”说着拿出手机发信息,又抬头对窦武说,“我看许老师一直没怎么喝,你先敬他三杯再说。”
窦武得令,拎着酒瓶坐到了许敬元身旁。许敬元急忙摆手,窦武不依不饶:“章局发话,许老师你不给我面子,也要给章局面子。”
许敬元面露难色:“实在是不胜酒力,再说我等下还有工作向章局汇报……”
一听“汇报”这两个字,孔伟德的脸就沉了下来。雷大铭自然是看在眼里:“许老师,今天你和章局老同学久别重逢,这酒是一定要喝的。这样吧,孔校长,”他的目光转向孔伟德,“等这三杯喝完,许老师就向章局匯报工作,不然许老师一晚上都不踏实。”
孔伟德一拍巴掌:“许老师,别再推脱了,不然,章局都觉得你不实在了。”
这时章玉书还在低头发信息,许敬元不知道刚才的话他听见没有,也不好问。为了争取这个汇报工作的机会,许敬元只好硬着头皮,跟窦武连干三杯。但他高估了自己的酒量,五粮液五十多度,一杯一两多,之前他又没吃几口菜,三杯烈酒下肚,他感觉整个人都腾地一下,天旋地转,脑子里一片空白。
孔伟德和雷大铭对视一眼,都暗暗松口气,估计许敬元今晚不会再搞出什么花样了。不过,也就放松了片刻,毕竟只能拦住一时,明天怎么办?这时,章玉书收起手机:“厕所在哪儿?”
孔伟德立即起身:“楼道里黑,我陪领导去。”
从包间出来,一条黑狗正伸着舌头蹲在门口,像是在等着屋里扔出几根骨头解馋。孔伟德一脚把黑狗踢开:“死狗!”
领着章玉书穿过走廊,拐个弯,前面就是厕所,章玉书却没进去。站在厕所门口,他从夹在腋下的公文包里掏出两张纸递给孔伟德:“你自己看吧!”
孔伟德疑惑地接过来,凑到灯光下一看,纸上印着光明高级中学的抬头,是他们的办公用纸,再一看内容,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这是一封实名举报信,在第二页的末尾,许敬元的亲笔签名触目惊心。原来章玉书早就了解情况,难怪他不急着听许敬元的汇报。孔伟德拿着信纸的手不由自主颤抖起来:“章、章局,您听我解释,老许这是诬告……”
“这还用解释吗?是不是诬告你自己心里没数?你觉得你外甥做的那些工程,真的经得起检验吗?”
能不能经得起检验,孔伟德比谁都清楚。一旦上面来调查,先不说担什么责任,他和外甥投入的资金就全都打了水漂。那可都是借来的钱,到时候债主们逼上门来,自己拿什么还?想到这儿,大冬天的,他的后背都湿透了。
章玉书从他手中抽出那两张信纸,又放回包里,语气稍有缓和:“老孔,我也在学校里干过,基层的难处我知道,很多事不能照搬理论,还需要权衡人情世故,需要方方面面都照顾到。许老师性格耿直,不过看问题也有局限,觉得只要反映上去,他就算尽职了。至于他反映的这些问题,也许有夸大,但我相信至少部分是真实的。按照许老师的意思,上面派个调查组下来,把整个工程彻查一遍,谁的责任谁负。应不应该?我说应该。可是,操场改建工程涉及市里7月份举办的一系列活动,是市委市政府今年的主要任务。调查组来了,工程停顿了,影响到市委市政府的规划,这个责任谁来负?”
听话听音,孔伟德似乎看到了一线生机:“章局……”
章玉书摆摆手制止他:“你听我说完。这封举报信,暂时保存在我这里。只要你把举报信里的那些问题解决好,把工程质量控制好,该补救补救,该返工返工,保证学校师生的安全,如期完工,不耽误市委市政府的规划,这事到我这儿就算到此为止。但是如果解决不好,那对不起,我会第一时间把举报信送到纪委。至于许老师那边,你们还是尽量做工作,他能给教育局写举报信,当然也能给市里甚至给省里写,那我可是拦不住的。”说到这儿,章玉书抬手看看表,“好了,时间不早了,司机已经在学校门口等我了,我先走一步。你不用送我,还是想办法解决许老师的问题吧,一定要取得他的谅解。”
看着章玉书远去的背影,孔伟德长吁一口气。领导这一关算是过了,可许敬元依然是问题。
“这个姓许的,让我来处理吧!”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孔伟德吃了一惊,扭头一看,雷大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厕所门口,刚才他和章玉书的话,显然都被他听了去。
“你怎么处理?”孔伟德瞪着他。
雷大铭回头朝食堂方向看看,说:“舅舅,您还是别问了,知道了反而不好。”
第二天早上,雨还没停。周小艺起床的时候,发现枕边空空的,丈夫竟然一夜未归。她多少有些意外,丈夫从来没有在不事先告知的情况下在外面过夜。拨打丈夫的手机,关机。尽管如此,她没太当回事,也许丈夫昨晚在学校有事情耽搁了,就在学校宿舍凑合了一晚;也可能手机没电了,就没往家里打电话。
可是,一直等到上午10点多,水泥村道上还没有看见丈夫骑摩托车回家的身影。儿子看见昨天的作业老爸还没有检查,跑到周小艺跟前问:“爸爸呢?”
“你爸学校有事,昨晚没回家。”
“那他今天能回家嗎?”
儿子的眼珠滴溜溜乱转,周小艺马上明白了他那点儿小心思,如果老爸不在家,没有人管他做作业,他就可以放心大胆地看电视了。她轻轻揪一下儿子的耳朵:“赶紧做作业去,等你爸回家,昨天和今天的一起检查。”
周小艺再次拨打丈夫的手机,还是关机。打电话到学校办公室,估计老师们都放寒假了,无人接听。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丈夫向来办事周到,就算昨天没打招呼,今天上午他肯定也会跟家里联系,更不会无缘无故关掉手机。越想越不放心,她跟儿子交代几句,推出电动车,开上了春水河大堤。
来到丈夫工作的光明高中,门口的保安老蔡认得她是许老师的家属,跟她打个招呼,又去看电视里的枪战片去了。
学校操场上居然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场面。几台推土机轰鸣着冒雨作业,压路机来回滚动平整土地,有工人在地面上均匀地铺盖砖渣石块,水泥搅拌车把搅拌好的水泥往操场上倾倒。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戴着白色安全帽,手持对讲机,正吆三喝四地指挥工人干活。
周小艺知道丈夫是学校操场翻新工程的质量监督员,也偶尔听丈夫说起过一些工程的事情,既然有这么多工人在工地上开工,那他肯定就在工程指挥部。可是,指挥部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她满心疑惑,又在学校里转一圈,仍然没有看到丈夫的踪影。经过综合办公大楼时,她犹豫片刻,去了校长室。校长孔伟德正坐在沙发上打电话,一抬头看见她站在门口,放下电话问道:“你是……”
“孔校长,我是许敬元的老婆,去年学校开年会的时候,咱们见过的。”
孔伟德一拍脑袋:“哦,原来是许老师的家属,来来来,快请坐!”
周小艺没有坐,依然站在门口:“孔校长,我是来找敬元的。”
孔伟德一愣:“今天没看见许老师到学校来啊。”
“他是昨天下午来学校的,说是有领导来检查,他有些情况要向领导汇报,留在学校吃晚饭。可是,直到现在他都没回家……”
“是这样啊。”孔伟德沉吟片刻,“昨天晚上确实有教育局的领导到咱们学校检查工作,许老师向领导汇报工作情况,因为时间有点儿晚了,就留许老师一起在学校食堂吃了工作餐。不过,吃完饭他就回家了啊。我记得他离开的时候,8点还不到。”
周小艺不由得忧心忡忡:“可是,他怎么一直没回家呢?”
“昨天天冷,吃饭的时候,他喝了两杯白酒暖暖身子……会不会是回家中途转到哪个亲戚熟人家过夜去了?”孔伟德安慰她,“你别着急,许老师一向稳重,肯定不会有什么事的。”
周小艺寻思,难道是昨晚他顺道去大哥家取腊肉,就留在大哥家里住了?这倒也不是没有可能。离开校长室,她拨打大哥家的座机,打了两遍都没人接,干脆骑上电动车往乡下赶。
许敬元的大哥叫许长坤,住在龙湾乡龙湾村,距市区有好长一段路。她赶到时,已经是中午时分。
许长坤家是一幢老旧砖房,是她公公婆婆留下的老屋。许敬元就是在这里长大的,结婚之后,才在城郊安福里买了亲戚家的地,修建了新房,跟大哥分开住。
说起许敬元的这位大哥,日子过得也蛮坎坷的。大约四五年前,他老婆开着三轮车,带着儿子进城买化肥,半道上出车祸,孩子当时就没救了,他老婆被倒翻的三轮车压伤脊椎,瘫痪在床,成了废人。肇事司机逃之夭夭,根本找不到人赔偿医药费。这个家一下子就垮了。关键时刻,许敬元替大嫂垫付了一部分医药费,又托关系给大哥家办了低保,这个不幸的家庭才勉强渡过难关。兄弟俩的感情原本比较淡漠,此事之后,才重新亲近起来。这两三年,每逢年关,许长坤家杀了自家养的年猪,都会熏一些腊肉给弟弟。
大哥不在家,更不见自己的丈夫。大嫂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她瘫痪好几年,整个人都变得反应迟钝,问她什么,她也答不上来。出得门来,周小艺跟邻居打听,邻居告诉她,村里林有财家嫁女儿,大哥过去帮厨了。
许长坤有一手好厨艺,被乡里一个专门上门办酒席的小老板看中,请他去做了帮厨。十里八乡哪家有红白喜事,需要办酒席,就去哪家干活。对于这个工作,大哥很是满意,既能挣到钱,又不用出远门,方便照顾老婆。
林有财家门口已经搭起彩棚,大路边架着五六口大锅,几个乡村厨师忙得热火朝天,其中就有许长坤。周小艺把大哥叫出来,问他昨晚敬元有没有来他这里拿腊肉,许长坤摇头。周小艺实在想不出丈夫还可能去哪儿,急得六神无主。大哥安慰她:“你先别急,敬元那么大一个人,还能没了不成?你刚刚不是说他昨晚喝酒了吗?可能是喝得有点儿晕乎,不敢开摩托车,就去学校附近哪个朋友家住了一晚。说不定这个点儿已经回家了,你再打个电话回家问问。”
周小艺一想也对,急忙给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儿子许星阳,说爸爸还没有回家。再次拨打丈夫的手机,还是关机。周小艺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这个老许,到底跑哪儿去了……”
许长坤毕竟是男人,镇定得多:“莫不是他昨晚喝多了,开摩托车出了什么事?你不是说他昨晚上准备到我家来拿腊肉吗,说不定就是在来我家的路上出事的。要不这样,咱们兵分两路,我从村里往学校这条路上找,你呢,沿着春水河大堤往城里找,咱们在学校会合。”
两人分头行动,直到在学校碰面,都是一脸沮丧。周小艺的电动车没电了,在门卫老蔡那里借个电插座给车子充电,顺便跟老蔡打听。老蔡说他昨天中午就回家了,直到今天早上施工队进场,他才到岗。周小艺又给几个亲戚和熟人家里打电话,大家的回复都一样,没见到。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孔伟德开着黑色本田雅阁从校园里拐出来,在周小艺身边把车停下:“许老师找到了吗?”
周小艺带着哭腔说:“到处都找不到。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就这么不见了,咱们得报警啊!”
孔伟德皱起眉头:“许老师昨晚离开学校到现在,还不足24小时,警察不会立案的。”
“那怎么办?”许长坤瓮声瓮气地说,“万一他真出什么事,你们学校负责啊?”
“我只是说现在不能报警,又没说这事学校不管。你们莫慌,我来想想办法。”
孔伟德下了车,站在保安亭门口给学校负责安全保卫的刘副校长打了电话,刘副校长很快就赶了过来。两人稍一商量,决定把全校老师紧急召集起来,发动大家分头寻找许老师的下落。
在刘副校长的主持下,几十名教职员工两人一组,以学校为中心,四处寻找许敬元的下落。周小艺也把家里的亲戚熟人发动起来,加入了寻人队伍。可是,整整找了三天,许敬元就像是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到了第四天,在周小艺和许长坤的强烈要求下,学校保卫科出面,到辖区派出所报案。
派出所民警到学校转了一圈,了解了一下情况,说最近光明市并没有什么严重的刑事案件发生,许老师又没仇家,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或者是他有什么烦心事想一个人躲几天清净,所以关掉手机断了跟大家的联系,没准儿过几天就回来了。不过,既然家属和学校报了案,他们当然不能不管,但派出所人手紧张,很难投入过多警力,还请学校方面继续组织人员配合警方寻找。
最后,派出所给了一张报警回执,就没下文了。学校老师和许家亲戚们又找了两天,就到了小年,大家都要回家过节,不能无限期地麻烦人家。周小艺无奈,到街上一家打印店制作了三百份尋人启事,在学校周边及家附近张贴。这一招还真管用,寻人启事贴出的当天下午,就有人打电话给周小艺,说看见了许敬元的摩托车。
这个提供线索的人是周小艺的初中同学,叫葛春秋,住在安福里前面不远靠近春水河堤的下三里村。周小艺娘家就在下三里村,念中学的时候,她常常跟葛春秋一起骑自行车上下学。初中毕业后,周小艺进城打工,后来嫁给了当时还是民办教师的许敬元。葛春秋上了高中,但高考落榜,只好回家务农,经人介绍讨了一个四川女人做老婆。十多年前,他老婆跟婆婆吵架,怄气喝农药死了,葛春秋一直没有再娶。周小艺回娘家时,偶尔也能碰见他。他没有孩子,一个人住在一间旧瓦房里,农忙时种田,农闲时就在附近河沟里放鱼篓捕鱼,生活倒也过得去。
许敬元的摩托车停在春水河边的芦苇丛里。腊月十七那天早上,他在河边收鱼笼时,发现了这辆摩托车。当时他以为是有人在附近钓鱼,也没多想。后来看到寻人启事,才知道许老师不见了,寻人启事上说许老师失踪当晚骑着摩托车,他马上把两件事联系起来。跑过去一看,摩托车还在,车牌号跟寻人启事上写的一模一样。
许敬元是在元月25日,也就是腊月十六晚上失踪的,葛春秋发现摩托车的时候,正是他失踪的第二天早上。当下,葛春秋带路,周小艺和许长坤跟着他来到河边,果然看到了那辆靠在一棵杉树边的摩托车。许长坤弯下腰细看,忽然摇头说:“你看这车把手上沾着这么多泥巴,杉树皮也蹭掉一大块,摩托车明显是从河堤上冲下来或是直接摔下来的啊!”
“啊?”周小艺抬头一看,这河堤少说也有十来米高,如果摩托车真的是从上面摔下来的,那她丈夫……这里是春水河最深的一段,就算是冬天,河水也有好几米深。看着白茫茫的河面,她突然一阵头晕目眩……
听说爸爸失踪,女儿许雯雯也顾不上田野调查了,在发现摩托车的当晚回到家里。周小艺看见女儿就哭了:“雯雯,对不起,我把你爸给弄丢了!”
许雯雯毕竟是大学生,颇有些主见:“妈,爸爸的事情,我刚才听大伯说了,我觉得这里面有些蹊跷。您别着急,这几天您到处找爸爸,太累了,在家休息一下,让星阳照顾你。我想跟大伯去我爸出事的地方看看。”
许长坤犹疑地看向弟媳,周小艺朝他点点头。丈夫失踪后,她感觉就像主心骨被抽走了一样,现在女儿回来,她像是突然有了依靠。
晚上8点多,夜风一阵紧似一阵。许雯雯坐着大伯的电动车来到春水河大堤时,河堤上已经停了两辆警车,河堤下有强光手电的光柱在晃动,还有几个身穿警服的人影。发现摩托车之后,许长坤就通知了学校,也给派出所打了电话。
没想到孔伟德也来了,看见他们两个,立即迎了上来,给他们介绍派出所的胡所长。许雯雯问:“胡所长,找到我爸爸了吗?”
胡所长摇摇头:“暂时还没有。从现场情况分析,我们怀疑你爸当天晚上喝醉了酒突然失控,连人带车一起冲下河堤,摩托车被树挡住,人被甩出去,掉进了春水河。最近连下了几天雨,河水流速很急,再加上天气寒冷……当然,这只是初步推测,具体情况还要根据现场痕迹进一步分析。”
许雯雯的眼神黯淡下去,抬头往河的方向张望,手电筒的灯光照不到河面,黑乎乎一片,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难道爸爸真的是因为醉酒开车出了事故,被河水吞噬了?
孔伟德安慰她:“雯雯,你不要太难过。现在你是大人了,你妈妈和弟弟还要依靠你呢。放心,你爸爸的事,学校不会撒手不管的。”
“谢谢校长!”许雯雯朝他鞠了一躬,又问胡所长,“我可以下去看看我爸的摩托车吗?”
胡所长点点头:“去吧,反正现场我们已经看过了,等你看完了,我们就把摩托车拉走做进一步检验。”
许敬元的那辆嘉陵摩托车斜靠在芦苇丛中的一棵杉树上。许雯雯上前端详片刻,问身边的民警:“可以把手电筒借我用一下吗?”
民警将警用手电筒递给她。借着手电光,她弯下腰仔细检查,眉头渐渐皱了起来。这时正好有两个警员过来,准备将摩托车搬走。她一步挡在车前:“不行,我爸的车现在还不能搬!”
其中一个民警问:“为啥?你爸是酒后驾车冲下河堤的,这辆摩托车是重要证据。等结案了,会通知家属领回去的。”
“我爸的摩托车冲下堤坡时处于熄火状态,”许雯雯用手电筒照着摩托车车头,“你们看,摩托车的钥匙不在车上。”
两个民警上前一看,摩托车点火开关的位置还真没有钥匙,刚才竟然没有留意,两人不由面面相觑。
“所以你们不要动我爸的摩托车,我要报警!”许雯雯提高声音。
民警说:“还报什么警,我们不就是警察吗?”
“我爸不是车祸,我要找刑警队报警!”
孔伟德陪着胡所长从河堤上走过来,听她说要找刑警队,脸色一变:“丫头,话可不能乱说,咱们学校从来没出过刑事案件,这要是被别有用心的人传扬出去,负面影响可就大了。”
旁边的胡所长说:“刑案也不是说报就能报的,你得有证据。摩托车上没有钥匙,也许是冲下来的过程中掉了。”
“就算是你说的那样,钥匙应该就在附近。”
“这也正是我想说的。”胡所长挥挥手,“同志们今晚受点儿累,以摩托车为中心,周边五十米范围内仔细搜索,看能不能找到摩托车钥匙。”
“要是找不到车钥匙,就可以去刑警队报案了?”
胡所长沉吟片刻:“站在一个警察的立场来说,要是找不到,我认为你的推断有可能成立,摩托车可能是在熄火状态下被推下河堤的。”
“胡所长,”孔伟德有点儿着急了,“你可不能听一个小姑娘的几句瞎说,就把这事定成刑事案子,学校的声誉……”
胡所长瞪他一眼:“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打你那点儿小算盘,人命关天!如果现场找不到钥匙,就意味着许老师不是酒后出了事故,而是另有缘故,闹不好就成人命大案了。当然,现在这么说还为时过早,先看看能不能找到车钥匙。”
许雯雯上前一步:“让我跟你们一起找吧。”
胡所长笑了:“你这丫头,是怕咱们应付了事,想在这里监督是吧?这大冬天的,谁愿意待在河边野地吹冷风呢?马上就过年了,谁不想早点儿把手头工作做完,早早放假回家?所以遇上了案子,咱们都巴不得尽早结案,大家可以过一个太平年。但是请你放心,咱们毕竟是警察,如果真的发现了疑点,绝不会草菅人命。我这些兄弟,也就吹着冷风的时候嘴里发几句牢骚,干活儿绝不会含糊。”
许雯雯有点儿不好意思:“胡所长,我看你们人手也不多,是真心想留下来帮忙……”
“那行。”胡所长把几个民警召集过来,两人一组展开搜寻。
许雯雯和许长坤也各由一名民警带领,加入了搜寻的队伍。警民联手,堤上堤下的地毯式搜索进行到半夜,也没有找到钥匙。后来又扩大范围,仍然一无所获。
胡所长一边往手心里呵着热气,一边对许雯雯说:“看来真被你说中了,你爸这个事情可能不是一桩简单的人口失踪案。今天太晚了,你先回去休息,我把现场这里拉起警戒线,派人值守,明天上午我带你一起去市局刑警大队报案。”
当晚回到家,周小艺已经哄着星阳入睡。第二天一早,许星阳睡醒,见妈妈一个人偷偷抹眼泪,就跑到许雯雯屋里问:“姐,咱爸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许雯雯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弟弟从小就敏感,虽然大人没有告诉他具体情况,其实他心里早已经明白,家里出了大事。但自己现在是家里的主心骨,不能把这种担心表露出来,她摸摸弟弟的头说:“大人的事,你不用操心。你用功做好寒假作业,等爸爸回来检查。”
等弟弟上楼,她又跟妈妈打了声招呼,骑上电动车去派出所找胡所长。不料,胡所长公事公办地告诉她,不用去市局了。
许雯雯一愣:“昨晚不是说好了……”
“今天情况有点儿变化……”
许雯雯激动起来:“找到我爸了?他在哪儿?”
“还没找到你爸,不过,已经有了关于他去向的确切消息。”胡所长指指旁边的沙发,语气有些冷淡,“你先坐下,咱们慢慢说,这事一时半会儿说不完。”
许雯雯心里一沉,难道是……“胡所长,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我爸他……”
胡所长告诉她,本来是想今天带许雯雯一起去市局的,可一大早就有人到派出所报案,所说的事情跟许敬元有关。
报案人叫唐缨,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儿,在光明高中念高三,家住春水河边的上三里村。她父母是菜农,家里有几亩菜地,在春水河河滩上也有一块。1月25日晚8点左右,唐缨父母在家里准备第二天要拿去摆卖的青菜时,发现大白菜有点儿少,就叫女儿去河边菜地再砍点儿回来。
菜地距家里不远,翻过河堤就到了,唐缨以前常常一个人到菜地干活。她没花多少时间,就采到小半筐大白菜,正准备背起竹筐回家,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接着就被一个男人从后面抱住。男人嘴里喷着酒气,两只手在她胸口乱摸:“唐缨,别害怕,我是许老师,我教过你们历史课的……”
唐缨哪里遇见过这种事,当时就吓傻了,手里的电筒掉到地上。直到男人把她按倒在地,她才反应过来,拼命挣扎。男人威胁:“不许叫,你要是敢叫我就掐死你!”
她的头被按在草丛里,害怕得浑身直哆嗦。等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男人已经作案完毕,心满意足地站在河边系裤腰带。唐缨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对着男人的屁股猛踹一脚。可能是这一脚用尽了全力,也可能是男人完全没有防备,向前一个趔趄,“扑通”掉进河里。
唐缨自己也吓了一跳,怕他从河里爬上来还会伤害自己,半筐白菜也不要了,转身就往家里跑。回到家,她不敢跟父母说,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偷偷哭了一晚上。第二天,父母觉得有点儿不对劲,问她怎么了。她不敢把真相告诉父母,只说身体有点儿不舒服。她爸妈忙着上街卖菜,也就没再过问。
过了几天,她听到消息,腊月十六晚上许老师酒后骑摩托车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失踪了。她对照日历推算,腊月十六,不就是她在菜地里被許老师强暴那天吗?当时她把许老师踹进河里,本以为他很快就会爬上岸,但现在看来,他显然没有爬上来,多半是淹死了,尸体要么沉入河底,要么被河水冲走了。
尽管事出有因,她当时并没有杀人之意,但许老师确实是被她踹下河后淹死的。她更加害怕,借口生病把自己关在家里。可高三年级寒假补课,她在家里躲了几天,还是不得不回校上课。
许老师失踪的事已经在学校传得沸沸扬扬,她心里的恐惧又加深了一层。更没想到的是,回校补课的第二天,她就听说警方在河堤边找到了许老师的摩托车。她再也沉不住气了。那地方距她家菜地也就一百多米,警方既然找到了摩托车,估计很快就会找到自己头上。那时候,她就真的成了杀人犯了……辗转反侧一晚上,第二天,唐缨在父母的陪同下,到派出所投案自首。
胡所长说:“这样一来,摩托车为什么没有钥匙就解释得通了,因为被你爸自己拔掉了。所以咱们也就用不着去市局麻烦刑警大队了,对吧?”
“不對!”许雯雯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把胡所长吓了一跳。“我爸绝不是那样的人,要么是那个唐缨诬陷我爸,要么就是她看错人了!”
胡所长不以为然:“人家一个十七岁的女高中生,会拿自己一生的清白来诬告你爸?当警察这么多年,酒后乱性这种事我没少处理过。当然了,作为子女,谁不希望自己的父亲是完美的?我听说你是大学生,应该懂得这个道理,教师也好,警察也好,没了这些身份,我们都是普通人,是人就会犯错。”
“可我爸不会!”许雯雯的情绪依然激动,“唐缨在哪里?我要找她当面对质!”
“她还在办案区做笔录,但你不能见她。这是办案的规矩。”
“那只是她的一面之词,我凭什么相信你们?”
“就凭我们是警察!”意识到自己的嗓门有点儿大,胡所长缓和了语气,“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不论你相不相信,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早上接到唐缨报案,我们已经派人到事发现场去了。你要是不放心我们办案,可以跟着一起去看看。说实话,这已经是违反规定了。”
上午10点多,压在头顶好几天的阴云终于渐渐散去,橘红色的太阳探出头来,气温也回升了。
距昨天发现摩托车的芦苇丛一百来米的河滩上,有一片绿油油的菜地,几个身穿制服的警察正在菜地里走来走去,一个穿着大红羽绒服的中年妇女蹲在河边,看着缓缓流淌的河水发呆,想来她就是当事人唐缨的妈妈了。
看到胡所长,一个民警过来汇报:“据唐缨所说,事发时间是1月25日晚,今天是2月4日,这都过去十天了,而且那之后又下过雨,在此期间,她父母也曾多次在这片菜地上收菜、翻土,现场遭到彻底破坏。不过,我们在靠近菜地的河边找到一只40码的男式皮鞋,是不是许敬元的,还有待调查。还有,这里正好靠近水边,黑暗中许敬元被惊恐过度的唐缨一脚踹进河里,倒是非常有可能的。”
河边发现鞋子的位置,已经用白粉圈了出来,距离水面也就半尺来远。胡所长从警员手里接过物证袋,透明的塑料袋里装着一只左脚皮鞋,黑色,鞋后跟外沿磨损明显,表明鞋子的主人走路有点儿外八字。他把物证袋递到许雯雯眼前:“你看看,这是你爸的鞋吗?”
许雯雯认真看了一下:“我爸确实是穿40码的鞋,不过我一直在外地读大学,没怎么见过我爸最近穿的鞋子,所以这鞋子到底是不是我爸的,我也不能确定。”
胡所长点点头:“给你妈打个电话,请她过来辨认一下。”
没过多久,周小艺赶来了。一看那鞋子,立刻认出是丈夫的:“你们怎么找到这只鞋子的?是不是找到他的下落了?”
胡所长与身边的民警交换了一个眼色。既然这是许敬元的鞋,唐缨向警方反映的情况,应该就是真实的了。
“警察同志,我老公在哪里?”没人回答她的问题,周小艺更着急了。
许雯雯心情复杂地把妈妈拉到一边,将胡所长告诉她的情况跟母亲说了一遍。
“这不可能!”周小艺根本不相信,“你爸绝不是这样的人!”
许雯雯抱着母亲:“妈,你别激动,我跟你的想法一样。他们可以不相信我爸,但我们都知道爸爸的为人。问题是,我爸的皮鞋为什么会掉在这里?他的摩托车为什么会停在附近?我觉得这里面一定大有蹊跷。你放心,不管别人怎么说,也不管警察怎么看,我一定要还爸爸一个清白!”
“对对,一定要还你爸一个清白!不管你爸是死是活,也不能让别人往他身上泼脏水!”
眼看中午了,警方的现场勘查基本结束,除了那只皮鞋,没有其他收获。民警离开后,那个红衣女人——唐缨的妈妈,忽然冲过来,“呸”一声,对着许雯雯母女吐了一口口水。周小艺哪里受得了这个气,作势要把口水吐回去,被许雯雯拉住。许雯雯掏出纸巾,默默地把自己和母亲身上的口水擦干。
回到家,周小艺再也忍不住,捶胸顿足放声大哭:“敬元,你到底去了哪里?别人这样糟践你的名声,你怎么都不回来?”
“妈,别哭了,别让弟弟听见。我会想办法调查……”正说着,许雯雯听到楼梯间传来一声轻响,探头看去,弟弟幼小的身影在楼梯拐角处闪一下就不见了。
周小艺抹着眼泪:“你又不是警察,你怎么查?”
“首先咱们得找到这个唐缨,一定要当面问清楚,她为什么一口咬定那就是我爸,会不会是看错了人。”
到了下午,许雯雯估计唐缨已经从派出所回来了。根据她在警察面前的说法,尽管她将施暴者踹下河,哪怕就是那人真的淹死了,她也属于正当防卫,不必负刑事责任。加上她又是一个未满十八周岁的女高中生,警方肯定不会把她留置太久。吃罢午饭,许雯雯就直奔上三里村,很容易打听到了唐缨的家。
上午朝她吐口水的那个红衣女人,也就是唐缨的妈妈,正蹲在堂屋里择菜。看见许雯雯出现在门口,她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起身将许雯雯拦在门外:“你来做什么?”
唐缨妈妈已经很不耐烦,使劲儿把许雯雯往外推:“你赶紧走吧,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女儿!”
许雯雯往屋里瞧了一眼:“阿姨您好,我是来找唐缨的,她在家吗?”
唐缨妈妈下意识地朝旁边一扇房门看了看,很显然,唐缨就在屋里,只是房门紧闭,看不到屋内的情形。唐缨妈妈说:“你就是许敬元那个畜生的女儿吧?你爸糟蹋了我女儿,你还嫌不够?还来做什么?”
“我爸爸真的不是那样的人。我来就是想问一下唐缨,会不会是那天晚上她看错人了。”
“好好一个姑娘家,让你爸那个禽兽糟蹋了,你还说什么看错人?这么大的事,她能认错人吗?难道还故意冤枉他不成?警察都在河边找到许敬元那个畜生的鞋了,你还想怎么抵赖?”
对方左一个畜生,右一个禽兽,让许雯雯听着很恼火,真想直接骂回去。但想到此行的目的,只能强压住心头的火气:“其实这件事很容易搞清楚,只要把唐缨当天晚上穿的内裤拿去给警方做个DNA鉴定,就能确定强暴她的人是不是我爸了。”
唐缨妈妈翻着白眼:“这个还用你说?警察早就想到了。可那天晚上我女儿回家就洗了澡,里里外外的衣服也都洗了。时间过去十来天,那些衣服穿穿洗洗好几遍了,哪里还验得出什么DNA?”
“你女儿被人强暴,居然没想到留下一点儿证据?”
“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唐缨妈妈两手叉腰,眼里冒着怒火,“我女儿那么小,她懂什么证据不证据?被人欺侮回来都不敢跟我和她爸爸说,哪里还知道保留什么证据?”
这解释合情合理,可许雯雯还是心有不甘。她知道唐缨一定在门后听着外面讲话,于是对着屋门的方向大声说:“唐缨,我不是来为难你的,只想问你两个问题,第一,你对警察说的到底是不是真话?第二,那个人真的是我爸爸吗?”
屋里没有任何回应。唐缨妈妈已经很不耐烦,使劲儿把许雯雯往外推:“你赶紧走吧,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女儿!”
许雯雯只好退了出来,正要离开,旁边屋子的窗户突然打开,唐缨露出半边脸来。她眼睛红肿,头发也没有梳理,看上去十分憔悴。“我在派出所跟警察说的都是真话,那个人就是许老师,他自己都承认是教我们历史的许老师,我们学校没有第二个教历史的许老师。”
“听见了没有?”唐缨妈妈从后面追出来,“我女儿出了这个事,我们还没去找你们的麻烦呢!你爸就是淹死在春水河里,也是他自作孽,不能怪我们家唐缨,更别想来讹我们!”
“我不是想讹你们,就是想把真相调查清楚……”许雯雯还想再问唐缨几句,“啪”的一声,唐缨把窗户关上了。
回到家,大伯和葛春秋也在,他们都是来打听事情进展的。许雯雯把今天发生的事,还有她刚刚去找唐缨的结果,都告诉了他们。许长坤十分气愤,以他对弟弟的了解,他认为弟弟肯定做不出这种事。“但那个女高中生一口咬定是你爸干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许雯雯摇头:“这也是我搞不明白的地方。”
葛春秋问:“那个唐缨在菜地里遇见歹人,具体是什么时间啊?”
“1月25日晚上,大约是8点到8点半之间。她没有戴表,再具体一点儿的时间就说不上来了。”
“地点就在他们家那片菜地里?”
“是的,那片菜地就在河滩上,距离发现我爸摩托车的地方一百多米。今天我去找唐缨,她认定在菜地里强暴她的人就是我爸,态度很坚决,不像是说谎。只是这么一来……”许雯雯叹了口气。
周小艺看着女儿,她才回来两天,一直在为家里的事情奔忙,晚上也没睡个好觉,连黑眼圈都出来了,不由得心疼:“雯雯,你也不用太着急,只要你爸是清白的,这个事情迟早都能解决。”
葛春秋点头附和:“是啊,许老师是个好人,吉人天相。”说着他站起身,“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那个……雯雯,我给你们带了几条今早网到的活鱼,还在我自行车上,你跟我出去拿一下吧。”
周小艺目送女儿跟着葛春秋出门,片刻,女儿拎着几条鱼回来了。她问:“刚刚你葛叔叔跟你说什么了?”
许雯雯勉强一笑:“也没什么,他是比较担心你的身体,说你打小就身子骨弱,这回家里遇上这么大的事情,要我一定照顾好你。”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七,年味越来越浓,村里家家户户都在贴对联、挂灯笼、打年糕,孩子们拿着零花钱去村头小卖部买了烟发爆竹来放,村道边不时响起噼叭炸响的声音,把几只土狗吓得惊慌乱跑。
趁着早上太阳露出脸来,周小艺也把大哥送的腊肉挂出来晾晒。不管怎样,过年该准备的东西还是要准备好,如果丈夫安然无恙地回来,全家就能过一个团团圆圆热热闹闹的大年了。一想起丈夫,她的眼圈又红了。
许雯雯下楼来帮妈妈干活,周小艺往二楼望一眼:“你弟弟呢?没有躲在楼上看电视吧?你爸总担心他电视看多了,把眼睛看近视了。”
“没有呢,他在寫作业。”
周小艺忍不住抽了一下鼻子:“想不到星阳这几天也变得懂事了……”
帮妈妈晒完腊肉,许雯雯忽然问:“妈,您说,我爸失踪会不会跟学校的什么事情有关?你想啊,我爸平时过的都是两点一线的生活,不是在家就是在学校。在家里的情况我们都知道,在学校呢?出事之前,他有没有跟您提起过学校的什么事情?”
“他那天出门,只跟我说学校有事,没说具体是什么事情……哦,对了,傍晚他打电话回家,说教育局领导在学校检查操场改扩建工程,他有些情况要向领导汇报,留在学校吃晚饭。当时我还叮嘱他,回家路上顺道去你大伯家把腊肉带回来,想不到他却再也没有回来……”
“他们学校操场要扩建?”
“说是为了迎接咱光明市撤县设市三十周年,市里要在学校举行大型庆典活动,旧操场扩建翻新,你爸是工程质量监督员,权力还挺大,据说没有他签字,这个工程就不能算完工。我当时还笑他,调到光明高中好几年,一点儿好处没捞着,得罪人的活倒是干了不少。”
许雯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关于学校的工程,爸爸还对你说过别的吗?”
“你爸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工作上的事很少在家里说。他当监督员,还是我在街上碰见你爸的同事,他们告诉我的,还说这本是学校总务主任杨老师的工作,可杨老师身体出了毛病,请了长期病假,所以就落到你爸头上了。”
周小艺说的这个情况让许雯雯有了新的想法,她骑上电动车去了光明高中。
学校对面有间早餐店,她停车进去,要了两个肉包一杯热豆浆,准备吃完早餐再去学校打听。吃到一半,忽听有人叫她的名字,扭头一看,只见旁边餐桌上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正笑眯眯地看着她。她愣了几秒才认出对方:“杨老师?”
这人叫杨明轩,许雯雯在二中上学的时候,杨明轩是她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后来杨老师调到光明高中,他们就没再见过面。没想到,以前瘦高个子风度翩翩的杨老师,几年没见,竟然变成了一个大胖子。
杨老师见她一脸疑惑的表情,解释说:“我身体出了毛病,为治病一直在吃西药,虽然把病情给控制住了,但西药的副作用也很明显,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许雯雯恍然想起,妈妈说的那个病休的总务主任杨老师,是不是就是他?一问,果然。杨老师也听说了许敬元的事,主动问她:“现在还没有你爸爸的消息吗?”
“失联十多天了……”许雯雯摇头,“派出所按一般人口失踪案处理,也没有什么进展。”
杨老师叹息一声:“你爸是个好人,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谢谢您……”许雯雯突然想起自己来学校的目的,这位杨老师也许知道些什么,于是问,“杨老师,我想向您打听点儿事。我爸在学校兼着总务处副主任的职务,他算是您的下属吗?”
“他这个副主任是兼的,教学之余帮我分担一些工作。严格来说,我俩是同事,他不能算我的下属,但我比你爸痴长几岁,他很尊重我,工作上有什么事情,确实会首先征求我的意见。”
“学校操场翻新,您休病假,我爸成了工程质量监督员。他跟您说过工作上的事吗?”
“他曾打电话跟我说,这个工程存在诸多疑点。工程承包方负责人雷大铭是孔校长的外甥,而且雷大铭没有承接这类工程的资质,你爸怀疑其中有暗箱操作。雷大铭在施工过程中偷工减料以次充好,你爸担心是个豆腐渣工程……其实这些问题,学校其他老师也都看到了,私下也在议论,可也只是议论而已。”杨老师两手一摊,“谁敢管到孔校长头上?你爸是第一个站出来跟这些问题较真的人,我怕你爸吃亏,劝他谨慎,不能空口无凭,如果打算向上级反映,一定要搜集好证据。”
许雯雯寻思,1月25日下午教育局领导到学校检查工程进展,爸爸肯定是准备向上级领导反映问题,可当天晚饭后他就失踪了。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联系?
吃完早餐,许雯雯穿过街道,走進光明高中。学校里充斥着刺鼻的橡胶味,到了操场才知道,原来翻新工程已基本完工,工人正忙着在操场周围铺设环形塑胶跑道。高三年级的学生还在学校补课,几个学生掩着口鼻从操场上跑过。门卫老蔡穿着皱巴巴的保安服,正背着双手站在阳光下眯着眼睛看工人们干活。
许雯雯以前到学校找爸爸,经常和老蔡照面,算是熟人。看到许雯雯,老蔡招呼:“闺女,你怎么来了?你爸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我就是来学校看看,能不能打听到什么消息。”
老蔡一脸惋惜的表情:“这个老许也真是的,躲哪儿去了?怕是有十多天了吧?我记得施工队就是他失联的第二天重新进场开工的……”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许雯雯皱起眉头:“什么叫重新开工?”
“去年10月就开工了,今年1月下旬停的工,听说是因为泥土太潮湿,不好做硬底,要晒干才能接着往下做。施工队和工程车辆都撤走了,打算过完年接着施工。没想到1月26号那天早上,施工队又浩浩荡荡开进学校,平整完土地,就直接在上面铺石子和水泥了。当时我还问施工队的头头儿窦武,这底下的泥土还没干燥就直接铺水泥,以后会不会往下陷啊?他说不会,用压路机碾瓷实就没问题。”
“为什么要匆忙复工呢?”
“这我可不知道,窦武说是老板的意思。要我说,这施工队的老板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开工也是这个理由,停工也是这个理由。其实严格来说,施工队进场的头天晚上,操场上的一台挖土机就已经开始干活了。”
“1月26日的头天晚上,那不就是我爸失踪的那个晚上吗?”
老蔡摸着下巴想想:“还真是哦!”
许雯雯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那台挖土机是在什么时间,在哪个方位挖土的?挖了多久?当时都有什么人在场?”
老蔡搔搔头皮:“那天中午刚过我就翘班回家了,挖土机动工的事,我是听对面早餐店的红姐说的。”
老蔡说的早餐店,就是刚刚许雯雯去过的那家。老蔡说的红姐,就是店里的老板娘。
“那天晚上啊,”红姐一边忙着收钱,一边回答许雯雯的问题,“大约是晚上8点多吧,我正在准备第二天的包子馅,就听对面学校里传出挖土机的声音。那天天冷,街上也没什么车,我这里与学校操场虽然隔着一幢办公楼和一道围墙,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挖土机工作了多长时间?”
“估计也就十来分钟吧。”
“您还听到其他响动了吗?”
“这倒没有,毕竟跟学校操场有一段距离,一般的声响传不到我这边来……哎,来了来了,马上就好!”红姐说着,又忙着招呼客人去了。
听了红姐的描述,许雯雯脑海里闪现出寒冬冷夜里孤零零的一台挖土机在操场上挖土施工的情景,再联想到第二天一早施工队突然提前进场平整土地浇注水泥的异常举动,她忽地打了个冷战……
回到学校操场,许雯雯正好看见孔伟德跟另外两个人一起有说有笑地从挂着工程指挥部牌子的一间小屋里走出来。
孔伟德看见她,有些意外:“雯雯,你怎么来了?”
“我总觉得我爸失踪的事有些蹊跷,所以来学校看看……”
“这位是……”孔伟德旁边一个下巴尖尖的瘦削男子看着她疑惑地问。
孔伟德介绍:“这姑娘就是许老师的闺女,叫许雯雯,在天津读大学。雯雯,这位是咱们学校操场工程承包方负责人雷大铭雷总,这个是窦武,施工队队长。”
许雯雯礼数周全地冲着两人点点头,转而对孔伟德说:“孔校长,我想向您了解一下我爸失踪当晚在学校的一些情况。听说1月25日有上级领导来学校检查,我爸是到学校找领导汇报工作的,是吧?”
孔伟德点点头:“那天来的是教育局副局长兼纪检组长章玉书,你爸确实是回校作了汇报,不过你刚才的表述不准确,不是他要找领导汇报,而是学校安排他向领导汇报。更确切一点儿说,是我代表学校、雷总代表工程承包方、你爸代表工程质量监督方、这位窦队长代表工程施工方,一起向领导汇报。地点就在前面的工程指挥部里,我和雷总、窦队长,还有你爸,再加上章局,大家都在场。”
“我爸汇报时都说了些什么,方便透露一下吗?”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都是工作上的事情,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你爸主要是代表监督方,表示对施工进度的担忧。最近连续阴雨,拖慢了工程进度,你爸认为没有达到合同上的时间要求,就向章局提出来了。”
“就这些?”
“还能有什么?”面对质疑,孔伟德的语气有些不快,“当时雷总和窦队长也在场,不信你可以问问他们,也可以直接去教育局找章副局长。”
“孔校长言重了,我当然相信您的话,就是想深入了解一下而已。”许雯雯很快就揭过这一页,接着问,“之后呢?”
“汇报完工作,时间已经不早,学校准备了工作餐,我们和你爸一起都留在学校陪章局吃饭,饭桌上继续聊了一下操场施工的改进计划。毕竟是下班时间,我们都稍微喝了点儿酒,大约晚上7点多吃完晚饭,章局先走了,然后你爸也开着摩托车离开了学校。从这之后,我就再没见过许老师。”
许雯雯又把目光转向雷大铭:“操场工地本来已经停工,为什么第二天早上又开工了?”
“你还打听得蛮清楚的。”雷大铭呵呵一笑,“地面没有晒干,本打算春节之后再铺水泥,可章局认为工程进度太慢,叫咱们无论如何也要赶在春节前铺完水泥,才能进行后续的工程,所以我又把工人都叫回来了。那些工人正准备回家过年呢,为了让他们回来,我可是给他们加了一倍的工资。”
“可我怎么听说,开工前一天,也就是我爸失踪的当天晚上,有一台挖土机在作业,这是怎么回事?”
孔伟德三人都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她竟然连这个情况也掌握了。雷大铭朝窦武使个眼色,窦武咳嗽一声:“这个问题只能由我来回答了。我是施工队长,也是挖土车司机,接到雷总的命令,第二天一早要赶工,我担心挖土机在学校空地上停久了出故障,就提前试一下车。前后不到十分钟吧,用铲斗随便挖了几下土,确认不影响第二天赶工,就停下来了。”
“当晚你挖的是什么位置?”许雯雯的目光犀利起来。
“这个……我也记不太清楚,”窦武下意识缩缩脖子,随手比画一下,“大概就是在这一片吧。”
孔伟德已经感觉到许雯雯来者不善,怕她真的问出什么破绽,赶紧岔开话题:“其实,许老师的下落,警方已经有线索了。不知你听说没有,咱学校有个叫唐缨的女生到派出所报警,说1月25号晚上8点多,许老师在河边菜地里强奸了她,被她踹到春水河里去了。你爸离开学校的时间是7点多,摩托车开到河堤上也该8点了,时间对得上……”
“孔校长,您相信我爸会干出那样的事吗?”
孔伟德叹口气:“以我对许老师的了解,他应该不是那样的人,可人家唐缨说得斩钉截铁,人家一个花季少女,无缘无故的,干吗拿自己一生的清白来冤枉你爸?”
“她的说法有问题。当天晚上我爸本打算回家路上去我大伯家拿腊肉的。我大伯家住在龙湾村,从学校过去,根本不用经过这段大堤。所以我覺得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唐缨受人指使诬陷我爸,二是有人冒充我爸对唐缨施暴。”
孔伟德三人面面相觑,一齐干笑起来,想以此掩盖内心的惊恐。孔伟德说:“你这姑娘,想象力真是太丰富了,都可以去写电视剧了。你说别人冒充你爸、诬陷你爸,那人家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别人为什么要诬陷他?”
“现在我还不知道,”许雯雯语气坚定,“不过我一定会调查清楚的。”
“那你慢慢调查吧,我还得去检查一下操场跑道,就不陪你了。”孔伟德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说,“其实许老师被人说成强奸犯,我们也很痛心,学校方面承受了相当大的压力,这事一旦被证实,咱学校就名誉扫地了。我也希望你的调查能有一个不同的结论,这样对你爸和学校都是好事。如果需要什么帮助,尽管跟我说,学校方面不会放弃。”
“谢谢孔校长。那个工程指挥部,就是我爸最后上班的地方吧?我想进去看看,可以吗?”
“可以啊,门没锁,你自己进去就行了。”
工程指挥部里的陈设十分简陋,看得出是为了应付工作临时搭的草台班子,两张旧办公桌分别靠墙壁摆放,左边办公桌上放着写有许敬元名字和职务的岗位牌,右边桌子上扔着一张工程图纸。两张桌子之间还有一张小茶桌,上面摆着一套功夫茶具,壶里的茶水冒着热气,估计孔伟德三人刚刚在这里喝过茶。
她走到父亲的办公桌前,桌子上放着一个印有兰花图案的白瓷茶杯,还是她上次放暑假回家时给父亲买的。她坐在父亲的座位上,拿着父亲的杯子端详,父亲用得很仔细,杯子跟新的一样,只是父亲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又下来了。
伸手擦眼泪的时候,她的袖口碰到茶杯盖子,“啪”的一声,杯盖掉到地上,摔成几瓣。许雯雯慌忙弯下腰去,将碎片一一捡起,一小块碎片掉进了办公桌与墙壁之间的缝隙,她伸进两根手指,使劲儿够却够不到,无意间看到被办公桌挡着的白色墙壁上有两个小斑点。斑点呈不太规则的圆形,像是溅上去的,约有指甲盖大小,颜色暗红。
难道是血迹?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一下子瘫坐在地。也许是心理作用,她似乎真的闻到了飘荡在空气里的血腥味,顿时浑身像打摆子似的战栗起来,答案已经近在眼前。
1月25日晚上,父亲就是在这间小屋里遭人毒手,黑夜里开动的挖土机,是在给爸爸挖坟。凶手把他的摩托车丢弃在河堤下,再买通唐缨报警,编造了一套说辞,说爸爸掉到春水河里,来个死无对证。雷大铭的施工队第二天一早进场赶工,在操场上铺水泥,彻底掩盖所有的犯罪痕迹。这间小屋他们事后肯定清理过,但这两点血迹因为桌子挡着,被遗漏了……想清楚这一层,凶手是谁也就呼之欲出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学校,但有一点很明确,她要去报案。
长这么大,她是头一回进公安局。听说她要报案,门卫给刑警队打了电话,一个值班警员接待了她。
“您要报什么案?”值班民警拿出登记簿。
“警察同志,是这样的,我叫许雯雯,我爸叫许敬元,他是光明高中的老师,我怀疑他在1月25日那天晚上被人合谋杀害,尸体就埋在他们学校操场……”
刚开始的时候,值班民警吓了一跳,态度很认真,时不时在登记簿上记录。后来不知是她说得太快,还是觉得太过离奇,干脆把笔扔到一边。“就因为你爸几天没回家,恰巧他失踪当晚学校有挖土机挖土,你就认为你爸被埋在操场下面了?你恐怖片看多了吧?”
“我有证据,我都看见凶手杀害我爸时留下的血迹了!”
值班民警将信将疑:“血迹在哪儿?”
“就在……”话到嘴边,许雯雯留了个心眼,改口说,“你们跟我去现场看一下就知道了,就在学校里。”
值班民警显然拿不太准:“你先坐一会儿,我得跟队长汇报一下。”說罢,拿起电话汇报情况。
片刻,一个身着便装的中年男人带着一个穿制服的年轻警察进了值班室。值班民警起立叫了一声“队长”,指了指许雯雯:“就是这位女同志报的案。”然后又对许雯雯说,“这是我们刑警大队的吴锐大队长。”
“到底什么情况啊?”吴大队长上下打量着许雯雯。
许雯雯只好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吴锐皱起眉头:“你爸是光明高中的老师?那不是老孔的学校吗?”说着他掏出手机拨号,“喂,老孔……对,是我,吴锐,你们学校最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有个姓许的老师……哦,只是失联?什么?涉嫌强奸未成年少女?好的,明白了……”
放下手机,他对许雯雯说:“刚才光明高中的孔校长都跟我说了,许老师,也就是你爸,目前来看只是失联,并不能确定遭遇了不测。即便他安然无恙地回来,他的麻烦也不小。东城区派出所已经查实,你爸在失踪当晚涉嫌强奸未成年少女。派出所还在河道下游寻找,你就别给我们添乱了。”
“吴队长,我爸是被陷害的!我有证据!”
“什么证据?”
“你们跟我去学校看看就知道了。”许雯雯还是刚才那句话。
“你这不是成心捣乱吗?警察无缘无故跑学校去,传到社会上什么影响?”
“怎么是无缘无故,我爸被害了啊!”
“不是跟你说过了,是失联!”吴锐越来越不耐烦,“这里是刑警队,办案有规矩,不是你想怎么来就怎么来的。”
许雯雯横下一条心:“如果你们今天不跟我去现场,我就待在你们刑警大队不走了!”
“还反了你了?”吴锐大为光火。
跟在吴锐身后一直没有吭声的年轻警察凑上前低声说:“吴队,要不就去光明高中看看吧。到了地方找不到证据,她自然就闹不下去了。否则,这姑娘越闹腾动静越大,我怕……”
吴锐无可奈何地看看许雯雯:“小姑娘我警告你,到时候如果证明你是无中生有,我要你好看!”
这时许雯雯才注意到吴锐身后那个年轻刑警,觉得他有点儿眼熟,直到吴锐叫他“小毛”,才想起他是爸爸以前的学生毛乂宁。
许敬元曾在镇上初中任教,毛乂宁就在他的班上。初二时,他家里出了变故,经济拮据,毛乂宁连学校的伙食费都掏不出。许敬元得知后,每个星期往他的饭卡里充五十块钱。后来毛家终于渡过难关,毛乂宁读了高中,考上大学,过年过节曾两次提着礼物去看望许敬元。许雯雯只在家里见过毛乂宁两次,没有深交,没想到他毕业后当了刑警。
在公安局里遇上熟人,而且很明显毛乂宁愿意帮忙,让她稍感安慰。正要上前打招呼,却见毛乂宁冲她微微摇头,又望向吴锐。她隐约明白过来,只朝他轻轻点一下头,没有说话。
吴锐很快就召集了几个人,加上助手毛乂宁,一行人和许雯雯一起前往光明高中。
这时已近中午,操场跑道的铺设仍在进行中,窦武双手叉腰,指使工人干这干那。一进学校,吴锐就被刺鼻的橡胶味熏得直皱眉头:“这都是些什么劣质产品,这么大味儿!”
窦武一抬头,见许雯雯领着几个警察突然出现在校园里,顿时变了脸色,急忙躲到一辆铲车后头,掏出手机给雷大铭打电话。
“你说的证据在哪儿?”吴锐捂着鼻子问许雯雯。
“就在前面那间工程指挥部里,我在里面发现了血迹。”许雯雯在前面带路,几个人都跟着她往那间小屋走去。
“吴大队长,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身后有人高声招呼,回头一看,是孔校长和雷大铭。
吴锐显然跟孔校长是老熟人,打个哈哈:“还不是你们学校这点儿破事!”他指了指许雯雯,“有群众报警,一位姓许的老师在你们学校里被杀了。”
孔伟德说:“我不是已经在电话里解释清楚了吗?许老师现在只是失联……”
“这位许小姐可不这么说,她认定她爸爸是在学校出事的,现场就在工程指挥部,她还在里面发现了血迹,所以咱们必须得进去看看,职责所在,还请孔校长莫怪。”
雷大铭听到“指挥部”和“血迹”,瞬间变了脸色。孔伟德强作镇定:“没事没事,雯雯也是担心她爸,完全可以理解。学校方面也希望尽快找到许老师的下落。”
进了指挥部,吴锐的目光转向许雯雯:“你说的血迹在哪里?”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下,许雯雯移开父亲的办公桌,露出被桌子挡住的墙壁,指着上面的两处暗红色痕迹:“就在这里!”
孔伟德脸上的表情凝固了:“这个……怎么会是血迹呢?是茶水吧?许老师喜欢喝酽茶,偶尔溅到墙上的吧?”一边说着,一边狠狠瞪了雷大铭一眼。雷大铭缩着脖子,额头上冒出冷汗。
毛乂宁蹲下身仔细观察,又凑近闻了闻:“吴队,确实有点儿像血迹。”
吴锐对这位助手的判断还是很认可的,此时也一改刚才的态度,对两个痕检员说:“提取样本,送回去化验。”又对孔伟德说,“孔校长,等勘查完毕,你把这间房子锁起来,钥匙交给警方保管,没意见吧?”
提取了血样,又对现场进行了勘查,并未发现其他可疑线索。刑警撤离前,指挥部的房门贴了封条。毛乂宁叮嘱许雯雯,让她回家等结果,他们会尽快比对。
许雯雯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如果不是毛乂宁,警方根本不相信她的话。她向毛乂宁鞠了一躬:“谢谢你了,毛大哥!”
“谢什么,我身为警察,职责所在。再说,当年如果不是许老师帮我,我可能连初中都没有读完就辍学去广东打工了,也就不会有今天的我了。现在许老师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置身事外?从你提供的线索来看,我也怀疑许老师已经遭遇不测,凶手很可能就是——”说到这里,毛乂宁警惕地朝周围张望一下,“很可能就是雷大铭和窦武他们,不过这只是咱们的怀疑,要想定他们的罪,必须找到足够的证据。我先抓紧时间做好DNA比对,一旦确认这是许老师的血迹,就能启动命案调查程序。你放心,警方一定会还许老师一个公道!”
回到家里,已经是下午了,但妈妈和弟弟还在等着许雯雯一起吃午饭。
饭桌上,妈妈问她去学校查到什么线索没有,许雯雯不敢把在学校发现血迹的事情告诉她,说目前还没有什么进展,不过她已到刑警大队报案。周小艺说:“那就好,希望他们能早点儿找到你爸的下落,让你爸平安回来……”
“对了,姐,今天有人打电话找你,说他姓程,叫程什么我忘了,是你大学同学。”弟弟许星阳说。
许雯雯点点头,心里泛起一圈涟漪。弟弟说的应该是程寻,原本和她一起留在学校做田野调查,程寻家在省城,两人约定过年前一起回家。爸爸失踪,她不得已先回来了,这几天太忙,一直没有跟他联系。今天已是腊月二十七,马上就要过年了,估计他也回家了。
她躲到房间里给程寻打电话。程寻说她回家这么久,也没个音信。今天他打她手机没人接听,以为她出什么事了,所以把电话打到了她家里。许雯雯掏出手机一看,果然有未接电话。她说:“家里出了点儿事,今天上午一直在外面,没听到手机响,让你担心了。”
程寻听出她的情绪有点儿低落:“你还好吧?过年前还有点儿时间,我想来光明市看看你。”
“家里的事还没处理好,等我忙完这段,就去省城找你。”
“那也行,等节后咱们一起订票回学校。”
两天后就到了除夕,这个家第一次过了一个没有欢笑的大年。吃完年夜饭,周小艺坐在电视机前心不在焉地看春晚,赵本山和范伟的表演引来笑声不断,她却完全不明白观众在笑什么。想起往年除夕夜一家人团团圆圆在一起看春晚的情景,只有暗自流泪。
毕竟星阳还小,兴高采烈到外面放鞭炮。不料没过多久,哭着跑回来了。原来小伙伴们都不和他一起玩,说他是强奸犯的儿子,还把点燃的鞭炮往他身上扔。周小艺这才注意到,他的额角有一片红肿,肯定是鞭炮炸的。周小艺护子心切,要去找那孩子的家长理论,被许雯雯拉住:“妈,算了,大过年的,就不要跟邻居吵架了。”
周小艺叹口气坐下来:“等你爸回来,我看这些人还有什么话说!”
许雯雯心里沉甸甸的,这个家里只有她清楚,她爸爸回不来了。她拿了碘酒,给弟弟处理额头上的伤口。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九岁的许星阳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整个春节期间再没有外出玩耍,就待在家里做作业,有时候看看电视,或者拿出爸爸买给他的那本《名侦探柯南》……
正月初五,刑警大队那边还没有消息,许雯雯有些着急。往刑警大队办公室打电话,接电话的警员说现在还是春节假期,吴大队没上班。她只好给毛乂宁打电话,毛乂宁告诉她,正常情况下DNA比对结果要一个星期才能出来,加上正逢春节假期,可能比平时更慢一些,让她耐心等一等。
许雯雯又等了两天,正月初七,她接到吴锐的电话,请她去一趟刑警大队。她心里一震:“DNA比对结果出来了?结果怎么样?”
“你先过来,咱们当面说。”
许雯雯跟妈妈打个招呼,骑上电动车往城里赶。吴锐正在办公室等她,手里拿着一份化验报告。不等许雯雯开口,吴锐就告诉她:“比对结果刚刚出来,你搞错了,在光明高中提取的血样不是你爸留下的。不但不是你爸的血迹,而且根本就不是人血。”
“不是人血?”许雯雯一愣,“那是什么?”
“是狗血。”吴锐的语气很不友善,“你演的这一出闹剧也很狗血,什么老爸被杀,埋在学校操场里,我差点儿就相信你了!”
“怎么会是狗血?这不可能啊!”
“有什么不可能的,化验报告难道有假?”吴锐把手里的化验报告扔给她。
化验报告上的图表和数据她看不懂,但后面结论一栏里写着:“与许敬元的DNA不匹配,经化验,此血样为犬科动物血液。”
许雯雯难以置信:“怎么可能是狗血?办公室里怎么可能有狗血,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白纸黑字,难道还会有错?再说这报告也不是我搞出来的,是警方的专业技术部门!”吴锐冲她挥揮手,“考虑到你家的情况,我也不想追究你报假警的责任,你还是赶紧走吧。”
许雯雯绕过办公桌,冲到他面前:“吴队长,我觉得这里面肯定有……”
“非要我把你铐起来,给你一个行政拘留处罚,你才肯罢休是吧?”吴锐声色俱厉。
许雯雯只得黯然离开。从刑警大队出来,在楼门口迎面撞上了毛乂宁。她正想找他问个明白,还没来得及开口,只见毛乂宁一只手在警服下摆下面冲她微微摇了摇,目光示意外面。许雯雯会意,经过毛乂宁身边没有停留,径直出了公安局大门。
走不多远,她回头看一眼,毛乂宁果然跟在后面。她放缓脚步,拐进旁边一条无人的小巷。很快,毛乂宁就追了上来。
“DNA比对结果,吴队告诉你了吧?”毛乂宁不时环顾左右。
“说是狗血。怎么会这样?”
“如果许老师真的是在工程指挥部里遇害,那雷大铭和窦武就有很大的作案嫌疑。孔校长是雷大铭的亲舅舅,和吴大队又是老关系……其中的猫儿腻就不用我多说了。”
“你也怀疑他们在化验报告上作假?”
“你可能不太了解刑事技术。我们这个小地方的公安局,根本不具备进行DNA鉴定的能力,要拿到上一级公安机关的痕迹技术部门进行化验,所以才要一个星期拿结果。让上级公安机关帮他们作假,估计他们没这么大的能量。不过,他们可以在检材上做手脚……”
“我明白了,上级公安机关出具的化验报告是真的,但他们送去的检材是假的,真的检材被他们调包了。”
“所以,我们要重新化验。”
“他们掌控着所有环节,重新化验,结果不还是一样?”
“不是在咱们这里化验。现场有两处血迹,我们分别提取了两份血样,这次化验的是其中之一。按照吴队的逻辑,如果你爸真的遇害,这些血迹肯定都是他留下的,只化验其中一个样本就完事大吉了,而另一份血样就没人关心了。刚刚我偷偷进入样本保存室……”毛乂宁打开公文包,从里面拿出装在玻璃容器里的血样,交给许雯雯。
许雯雯小心地接过血样:“可是,你把这个给我也没用啊,不是只有公安局才能化验吗?”
“上级公安机关不能再去,人家已经鉴定过了,你再次送检材,总得有个理由,而且也绕不过吴大队长。不过,除了公安局的刑事技术部门,社会上的司法鉴定中心之类的机构也能做这个,只不过他们是收费的,而且不便宜。这样的司法鉴定中心,大一点儿的城市都有,你上网能搜到一大堆。只要有合法资质,他们的鉴定结果也具有法律效力。这些样本都是密封好的,标签上有咱们警队经手人员和吴队的签名,另外,我还想办法给你开了一张警方的委托书,你拿到任何司法鉴定机构,他们都不会拒绝。只要鉴定结果证明血迹是许老师的,再到公安局报案,他们就不得不启动命案调查程序,孔伟德和雷大铭能耐再大,也不可能只手遮天。”
毛乂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帮自己,许雯雯十分感动,却也有些担心:“你把血样偷偷拿出来,要是被吴队长发现怎么办?”
“DNA鉴定出了结果,一般情况下,这些东西不会再有人理会。就算真的被他发现了,大不了这个警察我不干了,就算不穿这身警服,我也得把许老师的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两人分手后,许雯雯骑着电动车,驶出几条街,才在街边找了一家网吧,上网搜索“司法鉴定中心”,果然跳出一大堆搜索结果。她选择了一家离光明市最近的江通大学司法鉴定中心。江通市与光明市相邻,是个地级市。她打电话确认了一下,这家司法鉴定中心确实能进行DNA鉴定,只是价钱有点儿贵,但到了现在,她也顾不了这么多了。
中午回到家,她跟妈妈说有事要出去一下,可能晚点儿回来,就背着一个小包出了门。坐了两个小时的长途车,她来到了江通市。到底是地级市,比光明市这个县级市大气多了,也繁华多了。但她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闲逛,坐出租车找到了江通大学,江通大学司法鉴定中心就在大学正门旁边。
好在一切顺利,鉴定中心的赵副主任说一般一个星期出结果,加急的话,三天就行,不过费用比较高。许雯雯咬咬牙:“加急。”
来去匆匆,回到家,正好赶上晚饭。手机响了,是程寻从省城打来的,问她什么时候回学校报到,他可以帮她订好火车票,到时两人一起从省城上火车。
许雯雯犹豫一下:“我这边的事情还不知什么时候办完,要不你就别等我了。”
程寻自然失望:“这样啊……反正我也不着急,再等几天订票也没关系。你这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
“没事,你不用担心,开学之前我会处理好的。”
三天后,许雯雯接到江通大学司法鉴定中心打来的电话,请她过去领取鉴定报告。许雯雯的心顿时悬起来:“结果怎么样?”
对方说:“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只负责通知,鉴定报告是密封的,除了客户自己,其他人无权拆阅。需要提醒您的是,报告是唯一的,一旦遗失,我们没办法再出第二份。”
许雯雯匆匆出门,周小艺从后面追上来,问她要去哪里。许雯雯说:“有点儿事,要去一趟江通市,回家可能比较晚,你和星阳不用等我吃晚饭。”
周小艺想问她去江通市干什么,但女儿已经走出好远了。这几天,女儿一直在为她爸爸的事情奔波,有些事还不愿对自己说,周小艺都看在眼里,心里暗暗感叹,女儿真的像她爸一样,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了。
再次来到江通市,她还是像上回一样,乘出租车去司法鉴定中心。一路上,出租车司机不断地看着倒车镜,时不时抱怨:“后头那辆车有病啊,想超车我让你,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的,你倒是超不超啊?”
许雯雯回头看看,司机说的是一辆银灰色大众,车牌还是光明市的。她也没多想,两个市相邻,在这里看见光明市的车牌也不稀奇。
十几分钟后,出租车把她送到江通大学司法鉴定中心门口。她找到上次那位赵副主任,签名领取了鉴定报告,就在外面的走廊里拆开。鉴定报告第一页是送检人姓名、委托日期和檢材、样本描述,第二页是鉴定过程,全是她看不懂的专业术语。她心里着急,直接翻到最后一页,只见鉴定结论一栏里写着:“检材和血样的DNA相吻合。”也就是说,在工程指挥部发现的血迹,确实是她爸爸留下的。
许雯雯的手抖了一下,鉴定报告差点儿掉到地上。这些天来,她的心情十分矛盾,既希望DNA比对能够比中,这样警方就能正式立案,展开调查,却又害怕真的比中,那意味着父亲没有生还的希望了,就算这个案子最后查个水落石出,她找到的也很可能是父亲的尸体。看着鉴定报告上的结论,她像是被人在胸口扎了一刀,心里一阵绞痛。
稍稍平静一下心情,许雯雯掏出手机,给毛乂宁打电话,告诉他鉴定结果。毛乂宁显然早已料到了:“如此看来,吴大队那边果然有问题。你赶紧回家,保管好鉴定报告,我们见面再说。”
走出司法鉴定中心,许雯雯正要扬手打车,忽然看见街道对面停着一辆银灰色大众轿车,看车牌,正是刚才出租车司机抱怨的那辆。她顿时警惕起来,难道这辆车在跟踪自己?
她多留了一个心眼,连着过来两辆出租车她都没上,沿着人行道往前走着,同时用余光观察着那辆车的动静。果不其然,大众轿车立即启动,不紧不慢地跟在她侧后边,因为速度太慢,后面的小车纷纷按响喇叭变道。对方的目的已经很明显了。
被人跟踪这种事情,她只在影视剧和小说里看到过,想不到今天竟然真的让自己遇上了,她的心怦怦直跳,手心沁出汗来。既然是光明市的牌照,对方很可能跟踪了自己一路。他们一定是为了这份鉴定报告,看来,自己到江通市作司法鉴定的事,被雷大铭他们知道了。
没有这份鉴定报告,她爸的案子就很难立案,想到这儿,她心里一紧。记得来司法鉴定中心的路上,好像经过一个派出所,如果能到那里寻求保护,这些人就肯定不敢打自己的主意了。但她不敢走得太快,如果对方意识到暴露了,说不定狗急跳墙,当街绑架自己。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一边走,一边掏出手机。她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打电话,就给毛乂宁发短信。时间紧迫,话不能太多,她只发了四个字:“我被跟踪。”
毛乂宁很快回复:“找地方把鉴定报告藏起来,尽量往人多的地方去。”
后面的车突然越过机动车道与人行道之间的白色实线,加速朝她开过来。许雯雯心想不好,也不由得加快脚步。看这架势,来不及赶到派出所了,路边有一家大超市,她一头钻了进去。
超市入口处立着两排带密码锁的储物柜,她心里一动,找到一个空着的储物柜,把背包里的鉴定报告塞进去,关上门用密码锁好。回头看时,那辆大众小车已经停在路边,从车上下来三个男人,领头的居然是施工队队长窦武。她心知不妙,一边往超市里跑,一边掏出手机……
窦武三人从三个方向包抄过来。许雯雯在货架之间穿梭,两腿发软,心慌气短,眼见无路可走,只得躲进了女厕所。过了十多分钟,没听到外面有什么动静,她从厕所门口探出头来,超市里已经不见了窦武他们的影子,这才松了口气。不过,窦武这些人也可能在超市外面守着,她不能马上去储物柜拿鉴定报告,必须先确认是否安全。
走廊尽头的一扇小门开了,一个清洁工走进来。这应该是员工出入口,她灵机一动,待清洁工走过,见四周无人注意,闪身进了那道小门。这里通向超市的后门,门外是一条僻静的小巷。站在小巷里,她正寻思着怎么走才能绕到前门去,身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许雯雯——”
燃气灶呼呼地喷着火焰,铁锅冒着油烟,一勺金黄色的色拉油浇下去,“轰”的一声窜起满锅火苗。许星阳不急不慌地把牛肉片倒进锅里,快速翻炒几下,牛肉的香气升腾起来,再扔进一把姜丝、蒜末和青辣椒丁,一盘爆炒牛肉即刻出锅。
服务员小爱走进厨房,许星阳把炒好的菜放到她手里的托盘上:“6号桌的爆炒牛肉片,微辣。”
外面店堂里,一位客人正一边吃一边跟柜台后面算账的许长坤闲聊:“老许啊,你家厨师的手艺越來越好了!”
头发花白的许长坤点头赔笑:“多亏您这样的街坊邻居帮衬,我这小店才开得下去。”
算完账,许长坤溜达进厨房,对正在炒菜的许星阳说:“刚才客人夸你手艺好呢。”
许星阳拿起脖子上的毛巾,揩揩脸上的热汗:“都是大伯教的,厨艺学校学的那点儿本事,连个像样的菜都炒不出来。”
小爱快步走进来:“星阳哥,3号桌的回锅肉炒好没?”
“刚刚出锅。”许星阳把刚盛出来的菜递过去。
许长坤看着小爱的背影:“星阳,你今年二十四了吧?”
“过年刚满二十四。”
“是不是也该考虑下终身大事了?”
许星阳摇摇头:“别人都说我是强奸犯的儿子,好人家的女儿躲我都来不及……”
“你爸的事,对你们一家子影响太大了,连你姐也跟着受连累……”许长坤叹口气,“你姐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时好时坏吧,情况好的时候就关在家里,由我妈照看;病情恶化了,就送到精神病院治疗一段时间再接回来。”
小爱又走进来,将许星阳炒好的青菜端出去。许长坤问:“星阳,你觉得小爱怎么样?”
“小爱?”许星阳一怔,“挺好的啊。”
“这孩子勤俭,平时对你星阳哥星阳哥叫得挺亲热,回头我给你牵个线搭个桥。”
“别别,”许星阳急忙摆手,“大伯,咱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住的还是二三十年前的旧房子,把人家带家里去,还不吓着?等以后在城里买了新房再说吧。”
“你家安福里的房子应该很快就要拆迁了吧?补偿款至少也有一二百万,这些钱在城里买个大点儿的房子,剩下的够你结婚了。”
“结婚的事我暂时还没想过。如果有余钱,我想把我姐送到省城的医院好好治疗一下……”
十五年前父亲失踪的时候,许星阳才九岁。他清楚地记得,那年春节过后,姐姐说要去邻近的江通市办事,晚一点儿回家,叫他和妈妈不要等她吃晚饭。可是,当天晚上姐姐没有回家,手机关机。
因为有父亲失踪的前车之鉴,妈妈非常着急,第二天天一亮,就坐车去江通市找姐姐。可江通是个大城市,这么找人哪里找得到,只有到派出所报警。警方按人口失踪案处理,调查了一番,没有任何线索。葛春秋也过来帮忙,跟妈妈和大伯一起,组织亲戚朋友帮忙寻找,依然无果。
大家都以为许雯雯可能像她爸爸一样再也找不到了,一个星期后,有人在市区一个垃圾堆边发现了她。许雯雯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满身伤痕,神志不清。送进医院抢救,没有生命危险,但整个人却变得疯疯癫癫,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连自己的家人都不认识,稍微受到一点儿刺激,要么躲在墙角瑟瑟发抖,要么狂躁不安,大喊大叫。周小艺把她送到市精神病院治疗了一段时间,病情没有任何好转。自打许敬元出事,家里就断了经济来源,无法承受高昂的治疗费用,只好把她接回家。
家里没有了顶梁柱,一下就垮了,幸好葛春秋古道热肠,经常过来帮忙,周小艺才勉强撑下来。许敬元多年下落不明,经家属申请,人民法院正式宣告许敬元死亡。后来经人撮合,周小艺跟葛春秋走到了一起。葛春秋承包了村里的鱼塘,又在自家二层小楼后面盖了猪圈,周小艺就在家里养猪、干家务、照顾女儿,一家人的生活这才有了点儿起色。
父亲出事后,许星阳在学校里经常被人欺侮,同学们都叫他“小强奸犯”,因此性格变得内向敏感,学习成绩也一落千丈,没能考上高中,在职中学了两年厨艺,就去广东打工了。
许长坤因车祸瘫痪在床的妻子病故,他接手了村里的厨师队,承接十里八乡的酒席,还在城里租下门面,开了这家“好煮意”饭馆,生意还算过得去。三年前许星阳从广东回来,到伯父店里打工,先是做帮厨,渐渐就能在厨房独当一面了。许长坤干脆让他做主厨,自己乐得当个甩手掌柜。他把许星阳这个侄儿当成自己的儿子,心里暗暗盘算着,如果星阳这孩子以后没有更好的去处,就把这个小店传给他算了。
过了午餐时间,餐馆里的顾客渐少,许长坤、许星阳和服务员小爱才有时间坐在一起吃午饭。吃到一半,许星阳的手机响了,是妈妈打过来的:“星阳,你快来,你葛叔叔被人打了,都送医院了!”
许星阳急匆匆赶到人民医院。葛春秋鼻子上插着氧气管,脸色苍白,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不知道情况如何。周小艺一个人守在病床前。
“妈,葛叔叔怎么样了?”
周小艺擦擦眼泪:“刚刚抢救过来,医生说没什么大碍,刚才醒来一下,又睡过去了。”
许星阳这才松了口气。葛春秋虽是继父,对许星阳其实挺好的,把他当亲生儿子看待,但许星阳还是一直叫他葛叔叔。许敬元才是自己的爸爸,在许星阳心里,总觉得爸爸只是失踪,也许有一天他还会回来的。
“到底怎么回事?被谁打的?”他找了张凳子在妈妈身边坐下。
“还不是拆迁的事情闹的。”
安福里被大铭集团看中,准备在这里开发一个大型商业项目,目前正在进行住户拆迁腾空土地等前期工作。许星阳家不但有两层小楼,后面还有猪圈和一块菜地,参照附近其他地方的拆迁补偿价格,他们家至少可以拿到一百五十万以上的拆迁款,可拆迁办的人给他们开出的价格只有八十万,照如今的房价,八十万在城里根本买不到像样的房子。价格谈不拢,他们家就一直没有在拆迁合同上签字。
今天中午,村里一下子涌进来二十几个身穿迷彩服、手持粗木棍、自称拆迁队的大汉,拿着拆迁合同,挨家挨户逼着村民在合同上签字。找到许星阳家,葛春秋手持铁锹守在屋门口,坚决不签字。争执中,有人把葛春秋推倒在地,葛春秋一时急火攻心,当场犯了脑溢血,多亏周小艺叫120救护车把他送到了医院。
“星阳,你知道推倒你葛叔叔的那个拆迁队队长是谁吗?”不等许星阳说话,周小艺接着说,“窦武。”
许星阳知道这个名字,当年光明高中的操场翻新工程,窦武是施工队队长。爸爸失踪那晚,就是跟窦武和他的老板雷大铭,还有当时光明高中的校长、现已荣升教育局副局长的孔伟德在一起。
“还有呢,我听说在咱们村征地的那个大铭公司的老板,就是当年的包工头雷大铭。”
對此,许星阳也不觉得意外。这些年他多少听到一些传闻,承包光明高中操场翻新工程的包工头雷大铭赚到第一桶金,成立了自己的建筑工程队,靠着他舅舅孔伟德的关系,包揽了全市所有跟学校有关的工程,后来又成立了房地产公司。这几年,他的大铭集团像滚雪球一样越做越大,他现在已经是光明市的著名企业家、市政协委员,经常在本地的电视新闻里露面。
“那个窦武,葛叔叔被弄成这样,他就不管了吗?”许星阳问。
“可不,看见救护车来了,他们就一轰而散了。”
“太过分了,”许星阳站起身,“我这就去报警,找他们要个说法。”
“算了星阳,他们跟警察熟得很,报警也没用的。”说这话的,是刚刚苏醒过来的葛春秋。他的嘴角还略有歪斜,但脸色缓和了许多,也有了些说话的力气。“好在我也没什么事,估计再休息两天,又跟以前一样活蹦乱跳了……”
许星阳有点儿泄气:“挨了打,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跟其他几户村民商量好了,他们不加价,我们就不签字,大不了做个钉子户。这笔账,到时候跟他们一起算。”他看看周小艺,“我还真有点儿饿了,能不能到外面买点儿瘦肉粥给我喝?让星阳在这里陪我就行了。”
周小艺走后,葛春秋向许星阳招招手:“星阳,你坐过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许星阳心生疑惑,看样子,葛叔叔是故意把妈妈支走的。
他坐到病床边,葛春秋拉着他的手说:“刚才葛叔叔那么说,只是让你妈安心。其实我这次确实挺危险的,现在想想都后怕。倒不是怕死,我都这么一把年纪了,死就死了,只是我心里头有件事,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说……”
许星阳一怔:“什么事?”
“这件事很可能跟你爸失踪有关。十五年前的1月25日,也就是你爸失踪那天,天气很冷。大概是晚上8点多,我放完最后一个鱼笼准备回家,忽然看见一个男人从河岸边爬上来,浑身湿漉漉的,冻得直发抖,一只脚穿着鞋子,另一只脚光着……”
许星阳心里一动:“你看见这个人的地点,距离唐缨家的菜地有多远?”
“估计也就几十米,但中间有一排果树挡着,这个位置看不到菜地那边的情况,当然,菜地那边也看不到这里。”
“这个人是我爸吗?”
“当然不是,否则哪还会有后来那么多事。”
“那么,他是被唐缨踹下河的那个人?”
“现在想来,应该是这样。可当时我以为是哪个在河边夜钓的人不小心掉到河里去了,也没太在意。”
许星阳激动起来:“这么说来,当年强奸唐缨的人真的不是我爸!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跟你姐姐提起过这件事,你姐姐也是这样认为的,肯定是有人穿着你爸的皮鞋,骑着你爸的摩托车,冒充你爸在河边菜地里强暴了唐缨。当时我就觉得这事不简单,后来你姐果然出事了……那会儿你才九岁,家里全靠你妈一个人支撑,我不想你们再出什么意外,犹豫好久,还是把这个事情藏在了心里。今天我在鬼门关打了个来回,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不然说不定哪天我死了,这个秘密就真的被我带进棺材里去了。”葛春秋说完,像是了却了一桩心愿,喘一口气,又虚弱地闭上了眼睛。
许星阳不由得想起十五年前姐姐被人在垃圾堆里发现时的情景。医生检查后说,姐姐曾被人殴打和凌辱,遭受了非人的折磨,最终导致身体和精神双重崩溃。警方怀疑是遇到了人贩子,但找不到什么线索,调查也不了了之。
听妈妈说,爸爸失踪后,姐姐一直在为此奔波。姐姐出事当天,去了江通市,也许是发现了什么线索。她的遭遇显然不是什么人贩子所为,祸害姐姐的人跟谋害爸爸的凶手是同一伙人。
许星阳的第一个念头是报警,可转念一想,十五年前就是因为证据不足,警方没有立案,葛叔叔这几句话算不上什么过硬的证据,想要警方重新调查,恐怕不太可能。既然葛叔叔已经看清当天晚上从春水河里爬上来的人不是他爸,那只有两种可能:第一,唐缨受人指使,故意诬陷他爸爸;第二,唐缨认错了人。
不管怎样,还是先找唐缨问清楚再说。
周六傍晚时分,十二岁的夏蕊蕊背着印有小公主苏菲亚卡通图案的书包,一蹦一跳地往外婆家走去。
她母亲夏婕是单亲妈妈,因为明天要出差,周一早上没有时间送女儿上学,就让夏蕊蕊到外婆家住,到时候外公外婆送她去学校。外婆家不远,出门沿着健康路往南,走到路尽头的实验中学门口拐个弯,再沿着竹马街走几百米,就到了机械厂家属大院,她外公外婆都是国营机械厂的退休职工。妈妈平时太忙,夏蕊蕊经常一个人去外婆家,也算是熟门熟路了。
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天上正飘着细雨,路上的行人脚步匆匆,她却觉得挺好玩,伸出手来接住雨点,用舌头舔一下,嗯,好像有点儿甜呢!快到实验中学时,雨渐渐大起来。她没有带伞,不过这难不倒她,实验中学后面有一条碎石路,联通健康路和竹马街,如果抄这条近道,就不用从学校门口拐个大弯了。
因为实验中学明年要改成全员寄宿制,宿舍不够用,就在学校后面圈了块地,新建了两栋五层高的学生宿舍楼,还在宿舍楼后加建了一道三米高的围墙。工程刚刚结束,脚手架和深绿色防护网都还没来得及撤掉。
碎石路紧挨着新建的围墙,只有一条车道的宽度,偶尔有车驶过,压得路边石子到处飞溅。夏蕊蕊一路小跑,刚到学校后门附近,一阵雷声滚过,雨势突然变大,雨点像断了线的珠子,噼噼啪啪直落下来。夏蕊蕊没想到大雨来得这么快,她把书包举到头顶,四下寻找可以躲雨的地方,见旁边脚手架上的防护网有个破洞,立即钻了进去。学校围墙的琉璃瓦顶像个屋檐一样向外延伸,正好可以挡雨。
她抱着书包站在围墙下,仰头看着天空,希望大雨赶紧过去。就在这时,轰隆一声闷响,身后的围墙像大山一样倾覆下来……
这场大雨下了三个多小时,晚上9点才渐渐停住。学校的保安小钟拿起手电筒,开始了今晚的第一次例行巡逻。今天是周末,师生们都回家了,只有校长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校园里十分安静,耳边只有房顶的积水沿着屋檐落下的滴答声。
巡逻到学校后边,远远的,他用手电朝刚刚建好的两栋宿舍楼照了照。楼下堆着建筑材料,但建筑工人已全部撤走,装修工人还没有进场。围墙刚建好,根本不必担心有人进来偷材料。他有点儿懒得再往前巡查了,正准备转身往回走,却被一阵凉飕飕的夜风吹得哆嗦了一下。奇怪,一直沿着围墙走,没感觉有风啊,怎么……他用手电朝围墙上照了照,忽然“妈呀”一声,不知什么时候,围墙竟然倒塌了十多米长的一段!
他急忙拨打成校长办公室的电话。很快,成校长拎着手电匆匆赶来。小钟指了指那段坍塌的围墙:“今天雨下得挺大,估计是被雨淋塌了。”
“妈的,根本就是豆腐渣工程!”成校长站在断墙边气愤地骂道。手电光在断砖碎瓦里晃了两下,似乎照到了什么东西,定睛一看,是一只被砖头压住的书包。
“啊,有人?”小钟惊得差点儿连手电筒都掉下來。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上前清理书包周围的砖头瓦块。砖头下面,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儿。成校长颤抖着伸手试探小女孩儿的鼻息,早已经断气了。小钟在后面颤声问:“她……死了?”
成校长木然点头。小钟赶紧拿出手机,刚要按键拨号,成校长蓦然回过神来:“你干什么?”
“出人命了,报警啊。”
成校长一把夺过他的手机:“你守在这儿,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靠近。”
小钟看看地上小女孩儿的尸体:“那……”
成校长声色俱厉:“快去!其他的事我来处理!”
等小钟离开,成校长又仔细观察了一下现场。围墙虽然是向外倒塌的,但有安全防护网挡着,碎石路平时就僻静,又是深更半夜的,应该还无人发现。他略略放下心来,拿出手机拨号:“孔局,我是实验中学的成功,出大事了!”
……
星期一上午,毛乂宁拎着两个肉煎包,晃悠着来到刑警大队上班。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新来的年轻警员邓钊在拖地,他有点儿奇怪:“小钊,其他人呢?”
邓钊向后面的会议室努努嘴:“听说有大案子,马队正召集大伙儿开会呢。哎毛哥,你怎么不去开会啊?”
“没人通知我,应该没我什么事儿吧。”毛乂宁打来热水,给自己泡了一杯麦片,就着肉煎包吃早餐,麦片的香味和隔夜包子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在办公室里弥漫开来。邓钊被熏得直皱眉,赶紧拎着拖把转移阵地,打扫走廊卫生去了。
十五年前,吴锐还是刑警大队长的时候,毛乂宁是他的助手,跟他关系还算不错。毛乂宁暗中帮助许雯雯调查其父失踪一案,吴锐察觉到了,没有声张,却有意无意把毛乂宁边缘化了。后来吴锐接连办了几件大案,立了功,升了副局长,几年前又当上了市局政委,当年跟他亲近的几名警员也都升职了,只有毛乂宁一直被他踩得死死的,到现在还只是个小刑警。
现任刑警大队长马力是吴锐带出来的徒弟,受师父的影响,对毛乂宁也是“另眼相看”,露脸的大案要案通通不让他参与,一些鸡毛蒜皮的小警情却让他去折腾。一开始毛乂宁还发几句牢骚,后来他想通了,也就偃旗息鼓认命了,不给自己派大活,那就混一天算一天吧。
吃完早餐,擦擦嘴,无事可做,他就拿起手机刷视频。会议室的门开了,队长马力领着众刑警往外走,一副箭在弦上的样子,估计是有什么大任务。一眼瞧见毛乂宁,马力像是想起了什么,停住脚步:“哎毛哥,刚刚局里转来一个警情,培源小学有个孩子失踪了,你去看看吧。”
毛乂宁咧一下嘴,“嘶”地吸一口气:“哎哟,我这老腰昨晚闪了一下,疼得厉害,要不你派其他人去吧。”
“我们接到上级通知,一个流窜杀人犯逃到了咱们光明市,视频侦查组的同事已经锁定了他的落脚点。现在就去抓人,实在腾不出人手,你就辛苦一下吧。”
“人口失踪案派出所办就得了,干吗非得咱们刑警大队出马?”毛乂宁还是不想动。
马力有些不高兴了,冷着脸说:“失踪的是未成年人,还是个小女孩儿,可能涉及拐卖人口,刑警大队当然得管。”一转头,看见邓钊正猫着腰拖地,“小邓,跟毛哥一起出趟警吧。”
邓钊刚来警队不久,老队员嫌他笨手笨脚,都不愿意带他,到现在还没出过什么任务,听队长说让他出警,顿时跃跃欲试,跟毛乂宁的敷衍了事形成鲜明对比。
马力率队离开后,毛乂宁才带着邓钊,开着队里那辆快要报废的老爷车,来到健康路196号,按响了502房的门铃。
报警人是夏蕊蕊的母亲夏婕,三十岁出头,剪着短发,穿着职业套装,气质干练,两个眼圈却肿得像桃子,显然是刚刚哭过。屋里还有两个银发老人,应该是夏蕊蕊的外公外婆。毛乂宁亮出证件,按常规询问情况。不等他发话,只见邓钊已利索地掏出笔记本,准备做笔录。毛乂宁暗暗点一下头,这孩子反应挺快嘛,怎么在队里也像自己一样遭人嫌弃呢?
夏婕介绍了女儿失踪前后的经过,听着听着,毛乂宁不由得皱起眉头:“你平时经常让孩子一个人出门吗?”
夏婕摇头:“那倒也不是,去其他地方,我都是陪着她的,只是去她外婆家……”
旁边孩子的外公解释说:“我们家住在国营机械厂家属大院里,离得特别近。我女儿平时工作忙,蕊蕊上小学后,经常一个人往返两边家里。再者沿途都是老街坊老邻居,都认识蕊蕊,也没什么不放心的。蕊蕊这孩子很懂事,这些年从来没出过什么事,想不到这次……”说到这里,老人哽咽起来。
夏婕接着说:“上周六傍晚6点左右,当时天色还没有暗下来,我正在家里修改一份出差要用的文件,蕊蕊跟我说声拜拜就背着书包下楼了。因为她经常一个人去外婆家,我手里又有事正忙着,事后忘了打电话跟我爸妈确认一下。星期日一早我就出差了,今天早上,孩子的班主任给我打电话,说蕊蕊没有到校上课。我打电话到我妈家一问,才知道蕊蕊周六根本就没过去……”
毛乂宁提醒:“亲戚朋友家都问过吗?”
“问过了,都说上周末没见过蕊蕊。”
孩子的外婆突然拉住毛乂宁的手,“扑通”一声跪下来:“警察同志,蕊蕊是咱们家的心肝宝贝,求求你们,一定要帮忙把她找回来啊,要是她出了什么事,我老婆子也不想活了……”
毛乂宁急忙将她扶起:“老人家您放心,警方一定会认真调查,争取早日找回孩子的。”
安抚好老人的情绪,邓钊问:“毛哥,下一步咱们该怎么行动?要上街找人吗?”
毛乂宁毕竟是个老警察,虽然平时有点儿不着调,但关键时刻一点儿不含糊。“咱们才两个人,根本不可能上街寻人,队里正在忙大事,也不可能抽调人手来帮咱们。这样吧,你跟辖区派出所周所长联系一下,我跟他是老熟人了,你直接报我的名字,请他多派点儿警力过来,在健康路、竹马街及附近街道走访一下。孩子才十二岁,被人诱拐的可能性很大,走访时注意询问附近居民,那天晚上有没有看到带着孩子的可疑人员。我这边把孩子的资料发给市局指挥中心的哥们儿,请他们帮忙征集线索。孩子失踪超过四十八小时了,估计情况不会太乐观,咱们要抓紧。”
兩人分头打电话。派出所那边很重视,答应派十名警员过来协助。毛乂宁不由得意:“怎么样,提我的名字好使吧?要不然他问咱们要这手续那手续,麻烦得要死。”
邓钊搔搔后脑勺:“我一开始跟周所提你的名字,人家根本不买账,后来我说这是马队交代下来的,他才答应派人。”
毛乂宁不由得尴尬地骂了一句:“老周这个王八蛋!”
辖区派出所的增援警力很快就到了,了解警情、拿到孩子照片后,立即两人一组分散开来,在周边打听线索。毛乂宁和邓钊则把夏蕊蕊从家里到外婆家的这段路走了一遍。
走不多远,来到一家超市门口,邓钊注意到这家超市有探头。进去调看监控,5月16日下午6点05分,一个背着书包、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儿从超市门口经过。这段视频很快得到夏婕的确认:“这就是蕊蕊,这是她刚从家里出来的时候!”
继续沿着健康路往前大约四百米,就到了实验中学。中学门口一左一右安装了两个摄像头,可进去一问,保安说摄像头已经坏了一个多星期,还没有修好。从中学门口拐上竹马街,这里比健康路要热闹许多,沿街打听了一下,也没发现任何线索。
再往前,就是国营机械厂家属区。这是一个老旧小区,没有安装监控探头。门卫老头儿显然已经知道蕊蕊失踪的事,看见穿制服的毛乂宁和邓钊,上来就问孩子找到没有:“唉,星期六晚上我根本就没看见孩子来她外婆家,要是她妈妈当时打电话问一下就好了……”
除了孩子家附近的超市监控拍到了夏蕊蕊的身影,这一路上,再没有找到任何监控影像,街边居民也都没有印象。周六傍晚夏蕊蕊究竟有没有走这条路,只能存疑。毛乂宁和邓钊掉头又把这段路重新走了一遍,行至半途,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记得上个星期六晚上好像下雨了,下得还不小?”
邓钊想想:“是下雨了。”
“什么时候开始下的?”
这个邓钊想不起来了。“毛哥,下雨的具体时间很重要吗?”
毛乂宁点点头,没有说话。
“搞清这个情况也不难。”邓钊一个电话打到气象局,很快就问清楚了,上周六,也就是5月16日,傍晚6点左右开始下雨,6点10分雨势渐大并伴有雷声,雷雨天气一直持续到夜里9点左右。
这时,两人站在健康路和竹马街的交会处,也就是实验中学门口。毛乂宁往左边的健康路看看,又往右边的竹马街瞧瞧:“根据超市的监控,夏蕊蕊下楼的时间大约是6点05分,这时已经开始掉雨点了,6点10分雨下大了,她应该正好走到咱们所在的这个位置。”
邓钊说:“可惜实验中学门口的监控坏了,要不然就能拍到了。”
毛乂宁看他一眼,显然这个年轻人没有抓住重点。“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儿,突然遇到打雷下雨,身边又没有大人陪伴,她会怎么做?”
邓钊似乎明白了毛乂宁的意思:“找地方躲雨?”
“一个在这里土生土长的孩子,这条路对她来说无比熟悉,要不然也不会一个人往返外婆家。住在周边的街坊,在她眼里只有两种,熟悉的和不熟悉的……”
“你是说,夏蕊蕊跑进熟人家里避雨,而那个熟人起了歹心?”邓钊想起在网上看到的变态狂引诱女童囚禁凌辱的新闻,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但愿不是这样,不过,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
夏婕指认,沿途一共有七间店铺和四家住户和夏家比较熟,有的还沾亲带故。毛乂宁把在附近街道寻找线索的派出所警员叫回来,重新分配任务,分头去这些人家里走访调查。
几组人马一直忙到下午3点多,才把名单上的店铺和人家都捋了一遍。那几间街边店铺,事发当时都在营业,要么有监控证明夏蕊蕊根本没进去过,要么就是有顾客在店里,和老板员工相互佐证,孩子失踪跟他们无关。另有四户住在街边的人家,有两家的主人案发时在单位加班或在外面应酬,家里没人;另外两家是大家庭,三代同堂,两家的所有成员也都被警方調查了一番,并无可疑。
如此一来,夏蕊蕊去熟人家避雨的推理就很难成立了。如果不是去了熟人家,又能去哪儿呢?夏蕊蕊经过超市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她。按说沿途这么多熟人,但凡谁看见夏蕊蕊一个人冒雨走在大街上,即便不叫她进屋避雨,也多少会留下点儿印象,可一路走访下来,那天晚上根本没人见过她。
毛乂宁再次来到超市门口,放眼望去,超市不远有一个报刊亭。之前走访得知,卖报纸的郑老头儿当天下午直至晚上8点收摊这个时间段,一直在报刊亭里,虽然他没有注意到夏蕊蕊从街上走过,但如果孩子遇上什么事,闹出什么动静,肯定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已经向警方证实,上周六傍晚并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发生。因此,夏蕊蕊在超市附近出事的可能性不大。那为什么找不到一个目击者呢?毛乂宁怀疑,夏蕊蕊根本没走她平时常走的那条路。
他马上给夏婕打电话,问她家到夏蕊蕊外婆家还有没有其他路可走。夏婕说:“确实还有一条近道,就在实验中学后面,只是这条路太偏僻,我平时很少带孩子走。”
毛乂宁立即和邓钊从健康路斜插出去,找到了实验中学后门的那条碎石路。碎石路一侧是实验中学三米多高的围墙,围墙金色的琉璃瓦顶闪闪发光,应该是新建不久;另一侧是一个小湖。整条路大约三四百米,两人来回走了两趟,邓钊问:“毛哥,你是不是怀疑夏蕊蕊走的就是这条路?”不等毛乂宁回答,他接着说,“这就更麻烦了,路边根本没有人家,大白天的都少有行人,如果她在这条路上遇险,连个目击证人都很难找到。”
毛乂宁背着双手站在路边,注视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像是要一眼看到湖底一般,面露忧色:“我就怕……”
邓钊马上明白了:“怕她掉到湖里?”
“湖边没有护栏,如果孩子贪玩掉到湖里,呼救都没人听得见。这湖只怕有两三米深,孩子掉下去,基本没可能自己爬上来。”
毛乂宁给队长马力打电话,刚响一声就被对方掐断了,估计是正在办大事,没空接电话。他又拨通了辖区派出所所长周齐的手机。毕竟是发生在自己辖区的案子,周所长不能不重视,立即找来专业打捞队。
警察在湖里捞尸体,附近群众都赶过来瞧热闹,夏婕和她父母也来了,老两口听说孩子有可能沉尸湖底,早已站立不住,几乎是瘫软在路边。打捞队一直忙到天黑,把整个小湖的湖底摸了一遍,并没有找到孩子的尸体。打捞队撤了,在附近街道寻找线索的派出所警员也没有任何收获。时间不早,毛乂宁只得鸣金收兵。
第二天一上班,刑侦大队办公室里气氛热烈,原来那个流窜杀人犯终于给抓住了。看着大家开心兴奋的样子,想到自己调查夏蕊蕊失踪案全无收获,毛乂宁和邓钊的心理落差都挺大的。瞅个空,毛乂宁把夏蕊蕊失踪案的调查情况跟队长作了汇报。
队长马力今年四十岁,论年龄比毛乂宁还小一岁,论警龄就更没有毛乂宁长了。尽管在刑警队里他不是资历最老的,却是升职最快的,因为他师父是政委吴锐。毛乂宁打心眼里瞧不上这师徒俩,但马力毕竟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工作上的事还得听他的,该汇报汇报,该请示请示。
听说这个失踪案没有一点儿线索,马力的脸耷拉下来:“老毛,你是咱队里的老刑警了,俗话说得好,老将出马一个顶俩,怎么你老毛出马,一桩小案,查到现在毛儿都没摸到?”
毛乂宁的脸红了一下,声音也低下去:“马队,这个失踪案确实有点儿奇怪。那个叫夏蕊蕊的孩子,从家里出来没多会儿,突然就没影儿了。你说是人贩子作案吧,大街上居然连一个目击证人都找不到。我想,能不能扩大搜索范围……”
“你是说要加派警力?”马力一口回绝,“这不可能。咱们队里是真抽不出人手了,流窜杀人犯刚刚抓获,马上得进行讯问。目前已经掌握线索,这个杀人犯很可能还有一个同伙……”
“那就算了,还是让我跟邓钊两个闲人接着查吧。”毛乂宁嘟囔一句,转身走了。
马力叫住他:“毛哥,要不这样吧,我跟吴政委说一声,请他帮忙协调一下,让辖区派出所老周他们跟你一起办这个案子,你看行吧?”
毛乂宁没有回头:“您是领导,您说行就行。”
下午,辖区派出所果然参与进来。所长周齐一面调动警力继续在附近街道寻找,一面派人去车站码头高速路口调看监控。可一直忙到晚上,仍然没有任何发现。
夜里10点多,一天的调查暂时偃旗息鼓。毛乂宁拉着邓钊一起,在街边找个小食摊,一人要了一碗牛肉面。邓钊愁眉苦脸:“毛哥,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毛乂宁说:“今天的调查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收获,既然车站码头高速路口没发现夏蕊蕊的踪迹,说明孩子还没出城。”
“就算还在光明市,也不好找啊。”
“目前咱们手里什么线索都没有,只有用笨办法了。明天咱们继续跟派出所的人一起找,另外还要发寻人启事,电台、电视台和网络,纸质的也要到处张贴。我就不信,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还真的能人间蒸发了。”
葛春秋在医院住了几天,渐渐恢复过来,因为嘴角还略略有些歪斜,医生让他继续留院观察两天,也就没急着出院。周小艺见丈夫已无大碍,就让一直在医院陪护的许星阳回大伯的餐馆上班去了。
可是,许星阳的心思却不在餐馆,时不时站在灶台前发呆,做菜不是火候过了就是忘了放盐。许长坤跑到后厨问许星阳:“你这是咋的了?从医院回来之后就一直心神不宁的,今天已经有三拨客人投诉你做的菜味道不对了。”
“对不起,大伯,我重新做。”
许长坤摆摆手:“算了,今天还是我来做吧。是不是家里又有什么难事了,你妈和你葛叔叔……”
许星阳犹豫一下,觉得大伯也不是外人,就把葛春秋在医院告诉他的“秘密”说了。“我想去上三里村找当年的当事人唐缨问个清楚,又担心她还像以前一样不说实话,炒菜的时候走神了……”
许长坤恍然:“原来如此。难怪你姐姐当年认定你爸是被人诬陷的。要不这样吧,反正你心思也不在这儿,不如这就去问问唐缨,否则总惦记着也是病。”
“谢谢大伯,我一定快去快回。”许星陽摘下围裙。
“店里有我呢,别急,注意安全。”
许星阳骑着摩托车出了市区,沿着春水河大堤往上游走了几公里,拐下堤坡,就到了上三里村。
唐缨家的房子看上去有年头了,门口台阶上趴着一只老黑狗,听见有人走近的脚步声,抬头看一下,没做出任何反应,继续埋头睡觉。堂屋门口,一个头发花白的干瘦老头儿正将择好的青菜用草绳捆好,码放在墙边。许星阳这才记起,唐缨父母是菜农,看来现在仍是如此。
走上台阶,他跟老头儿打招呼:“大叔,请问这里是唐缨家吗?”
估计老头儿听力不太好,问了两遍,才抬起头打量许星阳:“唐缨是我闺女,你是……”
“我是她在光明高中上学时的同学。”许星阳撒了个谎。
老头儿眼神大概也不好,没看出他与女儿的年龄差距。“我闺女不在家,她在城里上班,平时很少回来。”
许星阳往屋里瞅了一眼。堂屋里没有其他人,正对着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女人的黑白遗像,也许是唐缨的母亲。尽管有点儿失望,老头儿的答案也在许星阳意料之中。如今的农村,基本上只剩下老人和孩子,年轻人都进城打工了。他蹲在老头儿跟前:“她在城里什么地方上班?”怕老头儿起疑心,他赶紧又补充一句,“我们一帮同学好久没联系,最近要搞个同学会,想邀请唐缨参加。”
老头儿的语气里透着自豪:“她在一个大公司……哦,叫捷达贸易,每个月工资好几千块呢。”
“挺不错的啊!”许星阳附和,“这家公司很有名的,还上过电视呢。唐叔叔,您能告诉我唐缨的手机号吗?”
唐缨的父亲不疑有他,把女儿的手机号转发给许星阳。回城的路上,许星阳就开始拨号,可听到的都是提示音:“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他估计唐缨的手机开启了拒接陌生来电的功能,没办法,只有直接上门找她去了。好在捷达贸易公司在光明市确实很出名,他在网上一搜,就找到了公司的地址。可是,赶到公司前台一问,人家说公司里根本就没有叫唐缨的员工。
他心里很是疑惑,难道是唐缨爸爸认出了自己,不想女儿被打扰,故意给了一个假地址?可是,唐缨爸爸说女儿在大公司工作,一个月挣几千块的时候,一脸满足的表情,不像是装出来的。难道是自己听错了公司的名字?
好在唐缨爸爸是用手机给他转发的手机号,许星阳回拨唐缨爸爸的号码,对方的回答很肯定,说女儿就是在捷达公司上班。许星阳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是不是唐缨改名字了?”
“没有啊,她去年才换的新身份证,还是我帮她到派出所办的。”
“唐大叔,那您知道唐缨住在哪儿吗?”
老人告诉他,女儿确实在城里租了房子,可他从没去过女儿的住处,也没听女儿说起过自己住在什么地方。许星阳提醒老人:“唐缨有没有往家里寄过东西?包裹上会留地址。”
“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上次我腰痛,她在城里买了些膏药快递给我,我记得那上面有她的地址。不过那个快递盒子不知道被我扔哪儿去了,你等等,我找找看……”
大约十来分钟,老人回电话,告知许星阳,女儿的地址是光明市城西前进路兴和里103号303房。
天色已晚,街上的路灯次第亮起。许星阳赶着去上三里村找唐缨,没来得及吃午饭,现在又没有吃晚饭,肚子早已饿得咕咕直叫。本想在街边大排档吃碗面,又想到唐缨如果是上班一族,这个时候应该正好在家吃晚饭,现在去她住处找到她的可能性比较大,如果去晚了,说不定再出点儿其他变故。干脆晚饭也不吃了,许星阳启动摩托车,直奔城西。
兴和里是一个被高楼大厦包围着的城中村,不知是路灯坏了,还是根本就没有路灯,到处黑乎乎一片。兴和里103号是一幢四层高的旧楼,楼门敞开,没有门禁。他上到三楼,敲响303的房门,无人应答。又敲了几下,依然如故。
转头看看四周,走廊正对门的位置晾着几件颜色艳丽的裙子,显然屋里是有人住的。莫非唐缨出门了,或者还没到家?正在门口犹疑徘徊的时候,邻居家的门开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出来扔垃圾,手里提着一个黑色塑料袋。许星阳上前打听:“大姐,请问唐缨是不是住在303?”
中年妇女上下打量他:“303住着个女的,是不是叫唐缨,我不知道。”
“我敲了半天门也没动静,她是不是出门了?”
女人朝他翻翻白眼,一脸鄙夷:“她上班去了,如果你想找她,就白天过来。”
“上班?”许星阳一愣,“这天都黑了,怎么……”
女人不再理他,把垃圾袋往屋门口一放,转身进屋,“砰”一声关上房门。许星阳寻思,自己挺有礼貌的啊,怎么就把这位邻居大姐给得罪了呢?
又在303门口等了一阵,仍不见唐缨回来,想来刚才那位大姐说的没错,他只好怏怏下楼离开。
第二天一早,他再次赶到兴和里。看到门外晾挂的衣服已经收走,知道唐缨回家了,心里总算有了底。上前敲门,等了半天,屋里终于传出脚步声响。
“谁呀?我这刚下晚班,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话音未落,房门从里面猛地拉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站在门口,头发染得金黄,穿一件红色吊带睡衣,脚下趿着拖鞋,睡眼惺忪的样子。
许星阳不太确定地问了一句:“你……是唐缨吧?”
“你谁呀?”唐缨见对方面生,立刻警惕地缩回身子,想要关门。
许星阳忙道:“你别关门,我是许星阳。”
“许星阳?”唐缨挠了挠乱蓬蓬的金发,“许星阳是谁?熟人介绍你来的?”
“没有熟人介绍,我……我是许敬元的儿子。”
“许敬元”三个字唤起了唐缨的记忆。“许老师的儿子?你想怎么样?这么多年了,你们一家还有完没完?我被你家害得还不够惨吗?”
“你误会了,我没有恶意,”许星阳解释,“就是想请你跟我说说,十五年前的那个晚上,在你们家河边菜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许星阳不太确定地问了一句:“你……是唐缨吧?”
“你有病啊?现在还来问这个事?十五年啊,我本来以为这事已经翻篇了,没想到……你们一家子真是阴魂不散啊!”
“我真……真不是来找麻烦的,”许星阳本就不是能说会道的人,被唐缨一顿抢白,更是结结巴巴,连句囫囵话也说不出了,“我就……就是想知道那天晚上……的真相。”
“去他妈的真相!”唐缨怒不可遏,“十五年前我就已经对警察说过了,也跟你姐姐说过了,你们还想怎么样?我跟你们家前世有仇是吧?”说着又要关门。
许星阳用膝盖将门顶住:“只要你告诉我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保证再也不来找你。”
“我說你这个人,欠揍是吧?”
两人争执的声音惊动了三楼的邻居,纷纷打开门探出头看热闹,几个男人不怀好意地往穿着吊带的唐缨身上扫瞄。唐缨的脸红了一下,终于让开身子:“行了行了,先进来再说吧。”
许星阳跟着她走进屋里,唐缨反手将门关上,也不请他坐下,自己往沙发上一靠:“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只想知道十五年前的那个晚上,涉嫌强奸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我爸。”
唐缨沉默片刻,突然问道:“那年你几岁?”
许星阳的目光黯淡了一下:“九岁。因为有一个‘强奸犯爸爸’,从九岁那年开始,无论是在学校,还是以后走上社会,所有人都对我另眼相看……”
“我何尝不是一样?”唐缨懒懒地斜靠在沙发上,目光看着自己的脚尖,她的脚趾上涂着鲜红的趾甲油,像是在鲜血里浸泡过一样。“十五年前,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1月25日。那天晚上,我帮爸妈去菜地里砍了半筐白菜……哦,对了,我们家是菜农,这个你应该知道吧?砍完白菜正准备回家,有人从后面一把将我抱住。我吓了一跳,想呼救,他却捂住我的嘴巴,从后面喷着酒气对我说:‘别害怕,我是教过你们历史课的许老师。’我脑子里轰的一声,拼命挣扎,他死死抱住我不放。情急之下,我狠狠抠了他一下,他痛得厉害,这才松开手。我怕他再扑上来,闪到他身后,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他当时正站在春水河边,身子晃一下,就扑通一声掉进了河里。我不敢停留,连菜也没拿,慌里慌张地跑回了家。我妈问我怎么了,我也没敢说……过了几天,我听说许老师失踪了,就是被我踹到河里的那晚失踪的。我这才意识到,他后来没有爬上岸,应该是掉进河里淹死了。说实话,我当时根本没有杀人的想法,没想到许老师因为我这一脚,死了……听到这个消息,我更害怕了,整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也不敢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生怕别人说我是杀死许老师的凶手,抓我去坐牢……”
说到这里,唐缨浑身颤抖了一下,好像又回到十五年前的情境中。
“既然如此,你怎么又去报案了呢?”许星阳不解。
“我也是被逼的……本来想把这个秘密烂在心里,谁也不告诉,包括我爸妈,可是后来……当时虽然是放寒假,但我上高三,学习非常紧张,学校组织高三学生补课。许老师失踪的事,早已在学校传得沸沸扬扬,我不想去学校,请了几天病假,可没理由一直不去。就在回校上课的第二天中午,我翻开数学课代表发给我的作业本时,发现里面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亲眼看见你把许老师推进河里淹死了,如果你不去派出所自首,我就举报你!’我差点儿吓晕过去,做梦也没想到,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居然被人看到了。我生怕别人看见这张纸条,当即撕得粉碎。我再也没心思上课了,就跟老师请了假,回到家里整整想了一夜,最后决定按纸条上说的办,到派出所自首。也许警察看在我主动投案的分儿上,能对我从轻发落……”
这个情节让许星阳大感意外:“写纸条的人是谁,你一直不知道?”
“不知道。”唐缨说,“那天晚上我吓坏了,根本没注意菜地附近还有别的什么人。”
“等一下,”许星阳忽然皱起眉头,“我记得你当年跟警察说的是,那人对你实施了强奸,他转过身去提裤子的时候,你从后面把他踹进了河里。但刚才你却说,那人对你意图不轨,你狠狠抠了他一下,他痛得放手之后,你踹了他一脚。也就是说,这个歹徒其实并没有得手,对吧?”
“我刚才是这么说的吗?”唐缨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唉,随便了,结果都一样。”
“一个是强奸得逞,一个是性侵未遂,怎么能一样呢?”许星阳说,“你不要否认,我的手机开着录音,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录下来了。”
事已至此,唐缨索性把手一摊:“既然说漏了,那我也不必再瞒你。许老师当时还没来得及对我做出那样的事,就被我踹进河里了。我之所以在警察面前撒谎,主要是怕警察認为是我杀了许老师,才故意夸大其词。这样一来,我就算正当防卫了。这就是你要的真相,现在你满意了?”
“你为了自保夸大其词,对我们家来说,却是灭顶之灾。”许星阳叹口气,“就因为我有一个强奸犯老爸,无论走到哪里都被人戳脊梁骨,直到现在,我都没勇气去交女朋友……”
唐缨苦笑:“我比你还惨。那时我年纪小,想法太天真,却不知背负被人强暴的名声,对于一个还在上高三的女孩儿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是一辈子都洗不掉的人生污点。这件事情传出去之后,老师同学都拿异样的目光看我,甚至我爸妈都觉得我给他们丢脸了。原本我学习成绩不错,很有希望考上大学,因为这件事情的影响,高三第二学期我的成绩一落千丈,最后只考上个大专,读了一年就辍学跑去海南打工。后来我妈去世,家里只剩下我爸一个,我在外面又混不出什么模样,只好回来了……”
“那你……”许星阳本想问她为什么要骗她爸爸说在捷达贸易上班,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口,“唐缨姐,我这次来找你,就是想问你,你真的看清那个人就是我爸了吗?刚才听你回忆事发经过,那个人是从后面接近的你,再加上深更半夜的,其实你没看见他的脸,是吧?”
“这个……”唐缨皱起眉头,她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的确没面对面看清楚,可他自己都承认了,还会有假?”
“也就是说,如果他不说自己是许老师,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你什么意思啊?”唐缨坐直了身子,瞪着许星阳,“你是说我认错人了,冤枉了你爸?那在河边找到的你爸的鞋子,还有他的摩托车,是怎么回事?十五年前警察就已经查清楚是你爸干的,怎么,十五年后你还想为他洗白啊?”
“不是洗白,而是还原真相。我找到了当年的另一个证人,事发时他在距你们家菜地不到一百米的河边,看见一个男人浑身湿漉漉地从河里爬上来,还光着一只脚。他有理由相信,这个人就是你说的那个歹徒,他并没有淹死。而且,目击证人很明确地告诉我,这个人不是我爸。”
“不是你爸,那又是谁?”
“这个……天太黑,他也没看清楚,但他跟我爸很熟,如果是我爸,他一眼就能认出来。”
“你说的这个证人是谁?”
“暂时不能告诉你,但我相信他。”
“你的意思是说,那天晚上真的是我认错人了?”唐缨的语气也变得不确定了,“可如果不是你爸,那他的鞋子、他的摩托车怎么解释?还有警方的调查结论,难道警察也搞错了?”
“警察是根据你的证词确定犯罪嫌疑人的,你的证词有误,他们当然会搞错。”
唐缨若有所思:“问题是,如果真的另有其人,他图什么呢?”
“我推测,这个时候我爸应该已经出事,甚至是遇害了,凶手就是这个男人。他害死我爸之后,穿着我爸的鞋,开着我爸的摩托车,冒充我爸来强奸你,故意被你踹下河去。这样一来,我爸的失踪就可以解释了,你就是证明人。凶手使出这一招,为的就是掩盖自己的杀人罪行。”
唐缨被他的推理惊到了:“照你这么说,这案子背后还隐藏着更大的罪案啊!”
“这只是我的推测,”许星阳挠挠头,“没有过硬的证据支撑。所以我才来请你帮忙,我们一起查出真相,还我爸一个清白,你当年遭遇歹徒性侵的事也能搞清楚。”
“可是,我能怎么帮你呢?”
“那个在你作业本里夹纸条,还逼迫你去报警的人,也许就是知情人。”
“问题是,我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呀!”
“笔迹熟悉吗?”
唐缨思索着说:“那张纸条我只匆匆扫一眼就撕碎了……印象里是用蓝色圆珠笔写的,歪歪扭扭的。”
“是故意写得歪歪扭扭的吗?”
“这我就分不清了,反正是难看得要命。”
看来从字迹上找不出线索,许星阳换了一个角度:“你说纸条是夹在数学作业本里面的,作业本是数学课代表……”
唐缨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应该不会。数学课代表是个男生,叫秦卫云,父母都在广东打工。他原本一直在广东上学,因为是外地户籍,没办法在广东参加高考,才在高三那年转回原籍。这件事发生的时候,他转学过来还不到一个学期,跟大家还都不太熟,我更是没跟他说过几句话。我觉得不大可能是他。”
“平时能接触到数学作业本的,只有数学课代表和数学老师了。”
“更不可能是数学老师。教数学的陈老师对我特别好,肯定不会做这种事。况且,陈老师几年前已经得肺癌去世,就算你怀疑她,也无法查证了。”
“班上的其他同学呢?”
“作业本从陈老师办公室转到课代表手里,再分发给我,其他同学很难在不被别人看见的情况下塞一张纸条进去。”
“你刚才说的那个数学课代表秦卫云,现在在什么地方?我想找他问一下,看他还能不能回忆起当时的一些情况。”
“他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回到光明市,听说在电信公司上班。高中群里有同学叫他秦主任,应该是个领导吧。我可以先微信跟他打个招呼,虽然平时没什么联系,但看在老同学的分儿上,他应该不会拒绝。”
许星阳起身告辞,唐缨叮嘱:“查到什么情况,一定要告诉我。”
三天后,唐缨才联系上秦卫云,给许星阳发了微信。许星阳跟大伯打个招呼,骑上摩托车直奔电信公司。
秦卫云一看就是个事业有成的高级白领,穿着气度让许星阳自惭形秽。他在办公室接待了许星阳,热情地让座沏茶:“唐缨说你是许老师的儿子,想打听十五年前发生在学校里的事。但具体是什么事,她也没细说。其实那时候我刚转到光明高中不久,好些事情都不了解,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的忙。”
许星阳说了说当年发生在自己父亲和唐缨身上的事,秦卫云微微点头:“原来如此,难怪唐缨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吞吞吐吐。当年唐缨被强暴,还有许老师失踪,动静闹得挺大。不过,我有点儿不明白,我又不是知情人,你为什么来找我呢?”
“当时你是数学课代表,唐缨作业本里夹的那张纸条,你觉得有可能是哪个环节被人放进去的?”
“你该不会怀疑那张纸条是我放的吧?”
許星阳急忙摆手:“不是不是,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全班的数学作业本都是你从陈老师办公室领出来的,纸条可能就是从老师办公室到教室这段路上被人放进去的。”
“这个……我是数学课代表不假,可是,从老师那里领作业本,再发到同学手里,这事我几乎每天都在做,冷不丁儿让我回忆十五年前的某一天我把作业本发给唐缨的细节……”秦卫云两手一摊,表示无能为力。
许星阳提示:“作业本是当天中午发到唐缨手里的,她看到里面的纸条,趴在桌子上哭了好久,连老师都惊动了,问她是不是不舒服。下午她就请假回家了,第二天,她的事全校都知道了。”
“你这么一说,我好像还真有点儿印象。当时我和班上同学都很奇怪,不知道唐缨为什么哭……你说的是哪一天来着?春节前?”
“对,刚过小年的第二天。”
秦卫云思索片刻,突然一脸恍然的神情:“这事说不定我还真能帮上忙。最近我老家搞拆迁,父母把我上学时候的课本都清理出来了,其中包括我高三那年的日记本。那时候我有点儿偏科,数学成绩好,语文就一言难尽了,所以坚持每天写日记。上个月我回老家,父母还把日记拿给我看,我认真翻了翻,你说的这个情节,在小年之后第二天的日记里提到过。不过,日记里记录的重点不是唐缨,而是一张五块钱的钞票……”
“五块钱?”许星阳大惑不解。
“我当时抱着一摞作业本从陈老师办公室出来,走到半路,忽然身后有人叫我:‘这位同学,楼梯拐角掉了钱,是你的吧?’我就把作业本放在旁边实验室的窗台上,一边伸手摸口袋,一边跑回楼梯拐角,果然看见地上有一张五块钱的钞票。这钱真不是我的,可那个年头,五块钱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算是一笔小财了。旁边也没有别的同学,我就悄悄揣进了自己的口袋。当然,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儿不安的,那天的日记里,借着这件事对自己进行了灵魂剖析,不过,那五块钱到底还是被我拿去买零食了……”说到这儿,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哦,扯远了,说正题。等我回到走廊,那个提醒我掉钱的人已经不见了。如果真的有人往唐缨的作业本里塞了纸条,可能就是利用了这个空当儿。”
“那个提醒你掉钱的人,你认识吗?”
“刚才我之所以说能帮上你的忙,就是因为这个。”秦卫云说,“严格来说,我并不认识他,但我知道他姓窦。当时学校操场正在翻新,那个人是开挖土机的司机,我听见有人叫他窦师傅,这三个字也记在了我的日记里。不过,他具体叫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但许星阳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叫窦武。
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毛乂宁正歪在座位上打瞌睡,嘴巴半张着,一缕涎水挂在嘴角。电话铃响了好一阵,他才不情愿地睁开眼,看看周围,空荡荡的,只有他和邓钊两个。因为那个流窜杀人犯的案子,大队长马力带着大伙儿忙得不可开交,毛乂宁却被排除在外。而夏蕊蕊失踪案一直没有进展,他很快又恢复到以前得过且过的工作状态。
“小邓,接电话!”毛乂宁用袖口蹭蹭嘴边的涎水。
邓钊无奈地扔掉手中的拖把接听电话:“喂,您好,刑警大队……请稍等!”他转向毛乂宁,“毛哥,找你的。”
毛乂宁伸个懒腰,磨磨蹭蹭站起身,接过听筒:“喂,我是毛乂宁,你哪位?”
对方是个嘶哑的男声:“毛警官,我叫左文崇,是东风镇左家沟人。今天我到镇上办事,正好看到寻人启事,说是你们在找一个叫夏蕊蕊的小姑娘……”
“您见过这个小姑娘?”寻人启事发布快一个星期了,零星接到过几个提供线索的电话,一查,都不靠谱。这个电话,毛乂宁也没抱什么希望。
左文崇有点儿吞吞吐吐:“毛警官,我……我应该知道这个女孩儿在哪里。”
“应该?”毛乂宁寻思,可能又是条没头没脑的线索,或者知道,或者不知道,什么叫“应该”知道?要说应该,他毛乂宁最应该知道。
“她……好像跟我一个亲戚的儿子结婚了。”
毛乂宁气得不轻:“你成心消遣警察是不是?小姑娘才十二岁,结个哪门子婚?”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对方着急了,“我这人嘴笨,咱们能见面说吗?最好……最好是你们来找我,我去市里还要坐长途车,挺麻烦的。”
东风镇是光明市最偏远的乡镇,距市区好几十公里,让人家过来一趟确实不容易。毛乂宁说:“那行吧,你留下联系电话和地址,我们抽时间过去。”
对方大概听出警察对自己提供的线索不太感冒,留下联系方式后又补充一句:“你们要找的那个女孩儿,是不是右耳朵后面有一颗黑痣?”
“你说什么?”听到“黑痣”这两个字,毛乂宁像是被电到一样,整个人都从瞌睡中清醒过来,“黑痣?你确认吗?你在哪里?待着别动地方,我们马上过去找你!”
挂断电话,毛乂宁立即招呼邓钊,开上刑警队的老爷车,直奔东风镇左家沟村。
左文崇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黑脸庄稼汉,二人赶到时,他正坐在自家屋前的台阶上抽烟,脚底下已经扔了一堆烟头。他告诉毛乂宁,他的确是在婚礼上见到失踪女孩儿的。不过,那并非一般意义的结婚,而是阴婚。
“阴婚?”毛乂宁和邓钊大吃一惊,这种事情他们也只是在影视剧或者网络上看到过,想不到现实生活中居然真的存在。
左文崇有一个表哥叫麦忠良,住在南华县小米庄乡小米村。虽然是邻县的地界,其实小米庄乡与东风镇是紧挨在一起的,左家沟村与小米村之间仅隔着一条左家沟河,有一座水泥桥相连,两村往来十分方便。
麦忠良有一个儿子,今年二十岁,上个月得病死了。家里人给村干部送了点儿钱,避过了火葬程序,把他给土葬了。虽然丧事办了,可麦忠良还有一个心病,那就是儿子生前没有成家,死后也是孤身一人,就想按这一带农村的风俗,给儿子配个阴婚。
结阴亲的习俗在这一带的乡下很常见,有人甚至还为此大办酒席,搞得比活人结婚还隆重。麦忠良把给儿子结阴亲的钱都准备好了,不过,女方不太好找,好不容易经人介绍找到两家,要么是女方年纪太大,要么是跟儿子八字不合,没能配成。
儿子病死一个多月后,农历四月二十六那天,麦忠良经熟人介绍,终于找到一个刚死不久的小姑娘,据她亲戚说是不小心从楼上掉下来摔死的,愿意以十八万的价格卖给他们家结阴亲。麦忠良当即买下女孩儿的尸体,第二天就敲锣打鼓,把这对“新人”合葬。
虽然是结阴亲,也要摆喜酒。左文崇作为表亲被邀请参加了这场特殊的婚宴。当时那个女孩儿的尸体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化了妆,穿着鲜红的婚服,搬动尸体时,他注意到女孩儿耳朵后面有颗黑痣。
婚礼结束后,左文崇回到家里,本以为这个事情就过去了,也没太当回事。今天上午他去镇上农资站买化肥,看到路边电线杆上的寻人启事,上面的失踪女孩儿有点儿眼熟,仔细一看,竟然是表哥的“儿媳妇”。
毛乂宁拿出手机,给他看夏蕊蕊的彩色近照,左文崇确认:“就是她,错不了。”
“你知道这孩子是怎么死的吗?”
左文崇摇头:“不知道。婚礼上我也没看太仔细,而且化了妆,身上即便有伤口也看不出来。”
“行,你跟我们上警车,去你表哥家看看。”
左文崇面露难色:“警察同志,我怕我表哥怪我多事……”
毛乂宁宽慰他:“你只要带我们找到他家就行了,不用出面。”
警车开出左家沟村,驶过一座架在小河上的水泥桥,就到了邻县的小米村。在左文崇的指点下,很快就找到了麦忠良家。两个警察走向那幢旧平房的时候,左文崇缩着脖子,悄悄溜走了。
堂屋里有几个人正围在一起打麻将,看见警察找上门来,都吓得不轻,赶紧抓起桌上的赌资往口袋里塞,有两个胆大的一脚踢开凳子就想夺门而逃。毛乂宁把身子横在门口:“谁是麦忠良?”
一个四十多岁面孔苍老的男人哆嗦着站起来:“我……我就是。”
毛乂宁说:“我们不是来抓赌的,麦忠良留下,其他人都散了吧。”
牌桌上的几个人如蒙大赦,立即一轰而散,只剩下麦忠良呆站在那里,看着两个警察,有点儿不知所措。
“听说你买下一具女尸,跟你儿子配了阴婚是吧?”
“是……有这么回事……”
毛乂宁摆手打断他的话:“尸体埋在哪里了?”
麦忠良往身后一指:“就在屋后的自留地里。”
“你赶紧叫几个人,把坟给我挖开。”
“警察同志,您看这人都已经埋了,再开棺就不吉利了,还得重新做道场……我们这儿十里八乡都是这样……”
邓钊怒道:“到现在还来这套?我们怀疑你买的那个女孩儿尸体,是警方正在查找的一名失踪女童,如果这事属实,你可就摊上大事了!”
麦忠良终于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苦着脸不情不愿地找了几个邻居,拿着铁锹来到离他家大约半里路的一块旱地里,这里果然立着一座新坟。麦忠良说:“我儿子儿媳就埋在这里。”
毛乂宁催促:“赶紧挖开!”
麦忠良无奈,指挥着几个邻居挥动铁锹将坟墓挖开,露出一具黑漆棺材。邓钊从警以来还没有见过这种场面,又正好站在下风口,只觉得五脏六腑一阵翻腾,蹲到一边狂吐不止。
毛乂宁拿出纸巾捂住口鼻,探身细看,果然有一男一女两具尸体同棺而卧。成年男性尸体已经高度腐败,女尸身高大约一米四,明显是未成年人,身上穿着红绸婚服,因为埋下的时间不长,他一眼就认出,正是失踪多日的夏蕊蕊。
尽管已经有心理准备,当这个残酷事实摆在眼前时,他还是难以置信。
毛乂宁掏出手机给队长马力打电话:“马队,那个失踪的孩子找到了,只不过……”他将现场情况简单向队长作了汇报,“这个案子很有可能是一桩人命大案,我和小邓两个根本应付不过来。我知道你们都在忙大案子,先派两个法医過来吧?”
“这个没问题。”
毛乂宁想了一下,又说:“还要请你跟南华县公安局尽快协商,请他们县局和小米庄乡派出所派人过来支援。”
马力没有拒绝:“行,我马上办。”
挂断电话,毛乂宁跟邓钊一起在坟地四周拉起警戒线。听到消息赶来看热闹的群众越聚越多,几乎就要把警戒线给冲开。正在两人感觉吃力的时候,小米庄乡派出所的肖所长带着七八名警员赶了过来,才勉强把现场秩序维持住。
听毛乂宁介绍了案情,肖所长显然不想参与进来:“既然这是光明市的案子,那还是以您为主导,咱们这边全力配合,有什么需要协助的,尽管说。”
紧接着,光明市公安局的法医姜一尺也带着助手小萌赶到现场。老姜二话没说,穿好防护服,就把头埋进棺材里开始尸检。“死者身上有伤痕,但时间太久,而且配阴亲的时候可能涂了化妆品,凭肉眼很难看出是怎么弄伤的,必须把尸体拉回去进行检查。”
“死亡时间呢?”
“大约八到九天。”
毛乂宁点点头,今天是5月25日,八九天前,那就是5月16日至17日,而夏蕊蕊是在5月16日傍晚失踪的,看来,她失踪不久就遇害了。
老姜把头从棺材里抬起来:“初步尸检能看出来的只有这么多了,更具体的情况,要解剖后才能知道。”
“尸检报告出来,请第一时间通知我。”
夏蕊蕊的尸体被拉走了,围观的群众也渐渐散了。看着警方的阵仗,麦忠良意识到自己摊上大事了,脸色煞白,浑身像筛糠似的哆嗦着。毛乂宁说:“也许你还不知道,这个跟你儿子配阴婚的小女孩儿今年才十二岁,5月16号晚上失踪……”
麦忠良颤声道:“警察同志,我根本不知道是这么档子事啊,拉到我家的时候她已经是一具尸体啦。”
邓钊问:“她身上有什么特别的伤痕吗?”
“给她换衣服的时候,确实看到她身上有伤痕,主要是在背上,脑袋后面也有。不过,她叔叔说她是从楼上掉下来摔死的,身上有伤也正常……”
“她叔叔?”
“就是把尸体卖给我们的那个人。他说这是他家亲侄女,刚刚出意外死了,家里缺钱,才想着卖掉尸体。”
邓钊年轻,头一次听说还有这样买卖尸体的,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毛乂宁盯着麦忠良问:“那人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怎么才能找到他?”
麦忠良使劲儿摇头:“我只知道他姓张,别人都叫他张哥,具体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我真不知道。”
“连这些都不知道,那你们是怎么交易的?”
麦忠良吞了一口口水:“那天我在邻居家打麻将,一个牌友,就是隔壁村的何细明,他问我是不是想给儿子结阴亲,说他正好认识一个人,那人的侄女刚死不久,跟我儿子正好配对。通过何细民的介绍,我就跟这个张哥联系上了,是在何细民家见的面,谈好价钱,他当天就用一辆小面包车把尸体拉到我家。那个张哥叫啥名字,住在哪里,我一概没问。当时我真以为这女孩儿是他家亲戚,要是知道这么麻烦,说什么我也不敢要,您说是不是?”
毛乂宁推了他一把:“少废话,带我们去找这个何细民。”
在麦忠良的指引下,他们很快就来到邻近的水泽村,找到了何细民家。何细民家里同时开着两场麻将,稀里哗啦的声音隔好远都能听见。
毛乂宁将麦忠良的铐子解开:“你进去把何细民叫出来,耍花样你知道后果。”
麦忠良连连点头,一边活动着手腕,一边跳下车,走进何细民家里。不大一会儿,麦忠良就领着一个五十多岁的驼背老头儿上了警车。“警官,这就是何细民。”
何细民一看身穿警服的邓钊和毛乂宁,眼里露出一丝慌乱之色:“警察同志,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毛乂宁盯着他问:“不久之前,你介绍麦忠良从一个叫张哥的人手里买了一具女孩儿的尸体,有这么回事吗?”
“原来是这事啊。”何细民松了口气,“我这可纯属帮忙,没收一分钱中介费。”
“我们想找这个张哥了解一些情况,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我跟他不是特别熟。他叫张友权,在小米庄乡开了一家友权超市。我跟他是在麻将桌上认识的,无意中听他说有个亲戚的女儿从楼上摔下来死了,家里人想把尸体卖给别人配阴亲。我想起麦忠良的儿子一直在等着配阴亲,就把这桩买卖给促成了。”
“既然这个张哥有名有姓,那就好办了。”毛乂宁把身子往座位上一靠,“你们俩一起,跟我们去找这个张友权核实一下。小钊,上路!”
“好嘞!”邓钊答应一声,发动引擎。
小米庄乡的乡政府驻地就在小米街上。半个小时后,警车开到小米街。这是一条不到一公里长的小街,街道两边有一些店铺,但最多的还是麻将馆,麻将桌甚至摆到了门外。街上冷冷清清看不到几个人,麻将馆里搓麻将的声音却此起彼伏。
警车开到小米街最末端,何细民隔着车窗往外一指:“就是这里。”
街道边有一家超市,占着两间门脸,柜台里的收银机后面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等店里的顾客付款离开,毛乂宁才走到柜台前,亮出证件:“张友权是吧?我是光明市公安局刑警大队的,知道为什么来找你吗?”
张友权吃了一惊,立即站起身:“我就是张友权……”看看警察旁边的麦忠良和何细民,“是不是因为打麻将的事?”
“赌博我们现在还没空管。你是不是卖了一具女孩儿的尸体给麦忠良的儿子配阴婚?”
张友权立刻坦然了:“哦,是有这么回事。这也不是头一回了,我的主业是开店,副业就是干这个事的中介。在乡上开超市,平时往来的人比较多,信息灵通,哪个光棍死了,谁家女人没了,我都知道。所以就当上了这个中间人,穿线搭桥,赚点儿小钱。两位警官,你们别这样看我,我咨询过律师,配阴婚这个事在咱们农村并不构成违法犯罪,死者的亲属有权处置尸体,出卖亲人的尸体也不构成侮辱尸体罪。”
“你还挺明白的啊,懂得咨询律师。”毛乂宁沉着脸,“难道律师没有告诉你,配阴婚虽然不违法,却是封建迷信活动,通过封建迷信活动牟利,危害社会,造成不良影响,也是违法犯罪!”
张友权显然是老油条了:“这一带的人都知道我是干这个的,有什么尸源信息,都会跑来告诉我。我已经干了好多年,如果真的犯罪,你们警察早就来抓我了,也不用等到今天。”
毛乂宁冷笑:“贩卖尸体犯不犯罪先不讨论,但为了贩卖尸体牟利故意杀人,肯定是要杀头的!”
张友权顿时变了脸色:“警察同志,你们可不要血口喷人,我经手的尸体,都是正常死亡的,是死者家里委托我,我才给他们牵线搭桥的。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尤其是你们警察,不能随随便便就把杀人的罪名安在我头上。”
毛乂宁两眼一瞪:“还狡辩?你卖给麦忠良家的那个女孩儿,名叫夏蕊蕊,5月16日傍晚在去她外婆家的路上失踪,她家里人都快急疯了,你居然说是她家属把尸体卖给你的?这个谎也扯得太大了!我告诉你,我们已经开棺验尸,她的死因大有可疑。如果她真的是非正常死亡,你的麻煩就大了!”
张友权吓了一跳:“失踪?那家伙不是说这是他亲侄女吗,是从楼上掉下来摔死的,怎么……”
“谁?谁说夏蕊蕊是他亲侄女?”
“就是把尸体卖给我的那个人啊。他说孩子家里缺钱,孩子父亲托他把尸体卖掉。当时他要价十三万,我还价到十万,后来我以十八万的价格卖给了麦忠良,从中赚了八万块差价。我要是知道这孩子是失踪人口,打死我也不敢接这个买卖啊!”
“把孩子尸体卖给你的人到底是谁?”
张友权犹豫一下:“这个……我不能告诉你,这是行规,不能向别人透露上下家的情况,免得生出麻烦。”
“去你妈的行规!”毛乂宁彻底被他惹火了,隔着柜台伸手揪住他胸前的衣服,“如果最后证实女孩儿是被人害死的,这条人命就算在你头上!”
“不……跟我没关系……不是我干的……”张友权语无伦次。
“不是你干的,可是你故意向警方隐瞒案情,包庇罪犯,我们一样追究你。”毛乂宁掏出手铐,用力拍在柜台上,“不肯在这儿说,那就只好请你到公安局说清楚!”
“别别别,警察同志,我说我说。”到了这个时候,张友权也顾不上什么行规了,“他就是你们光明市人,我去光明市玩的时候见过他两次,是个小货车司机,也姓张,叫张飞,道上兄弟叫他飞哥,好像有点儿小名气。”
回光明市的路上,邓钊问:“毛哥,你认识那个张飞啊?”
毛乂宁问:“你怎么知道?”
“张友权说出上家张飞的名字,按说咱们应该问清楚张飞的具体情况,可你没再往下问,显然是心里有底。”
“有长进!”毛乂宁呵呵一笑,“这个张飞,跟咱们警察也算老熟人了,光明市的混混儿圈子里有句话,‘有事找飞哥’,说的就是他。他曾因替人讨债把人打伤,被处理过,有一次还是我亲手抓的他。”
“那你知道他住哪里了?”
“不知道,这家伙狡兔三窟,经常换住处,也不会轻易透露自己的住址。”
“他的手机号码呢?”
“知道他以前的手机号,不过他总是换号,所以,知道了也没什么用,根本联系不上。”
邓钊有点儿着急了:“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咱们上哪儿找他去?”
“他有一个妹妹叫张慧,我认识他的时候,张慧还在读小学,现在已经在培正中学读初中了。张飞父母死得早,他和妹妹相依为命,不管他在外面有多横,对这个妹妹却非常好,长兄如父嘛。所以咱们只要找到张慧,就能找到她哥。”
“原来是这样。”这时候警车已经开进城区,邓钊说,“那咱们现在就去培正中学找张飞的妹妹吧。”
毛乂宁看看表,已经是晚上7点多。“这都什么时候了,学校早放学了,咱们还是明天去找她吧。忙了一整天,还没正经吃口东西,你看见哪儿有饭馆就停一下车。”
两人找了个路边大排档,要了烤串,又点了几个小菜,狼吞虎咽。
“毛哥,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您。”吃饭的空当儿,邓钊犹豫着说。
毛乂宁忙着把回锅肉往嘴里送:“什么问题?”
“我来刑警队时间不长,看其他同事都忙进忙出,只有你一个人清闲得很,还以为你……”
“以为我是一个废柴刑警,对吧?”
邓钊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当时真是这么想的。可这次跟你一起调查,我发现你和最初给我的印象完全不一样,甚至可以说,你办案的时候,和平时歪在办公室沙发上流口水打瞌睡的那个毛哥,完全不是一个人。我就奇怪了,像你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刑警,怎么会……”
“怎么会被打入冷宫?”毛乂宁替他把话说完,“流窜杀人犯的大案不让碰,却被发配来寻找失踪人口。”
“我不是这个意思,未成年人失踪的案子也很重要,而且我有種预感,这个案子很可能会牵扯出一个大案,只是……”
“你是好奇我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对吧?”
“不是好奇,我是替您鸣不平!”
“你有这句话,我就感激不尽了。”毛乂宁放下筷子,叹了口气,“其实吧,我年轻时在刑警大队也是很受领导器重的。十几年前,大队长还是吴锐,就是现在的政委,我是他的助手,协助他破了几起像样的案子。因为光明高中一位姓许的老师失踪的案子,我俩闹翻了。刑警大队也曾到学校调查取证,查到了一些线索,可这个案子却被吴锐压了下来,不了了之。这位失踪的许老师初中时教过我,我家里出了变故,是他帮我渡过难关。我觉得许老师的案子大有蹊跷,就悄悄把涉案证据提供给许老师的女儿,结果没过多久,许老师的女儿也出事了,被人关起来折磨了十多天,身体和精神都受到严重伤害,成了废人……这事被吴锐知道了,说起来,我属于严重违反纪律,可他怕事情闹大收不了场,不敢上报。从此,他就把我边缘化了,重活累活不容易出成绩的活,都让我去干,提拔晋升却从来没有我的份儿。后来他徒弟马力当上刑警大队长,也跟他师父一个鼻孔出气。我呢,渐渐也想通了,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
邓钊气愤地说:“原来是这样啊,吴政委和马队他们也太……”
“别往下说了。”毛乂宁打断他的话,“我是刑警队的老油条,一不图升职,二不图加薪,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可以直说,你可不能在背后议论领导,你还年轻,还有大把前途,不要学我的样。”
“毛哥,我来警队也有段时间了,可能你也看到了,同事们对我都不怎么待见,没人愿意要我做搭档。还好您不嫌弃我,带着我一起查这个人口失踪案。所以我想……您收下我这个徒弟吧。”
“那你可得考虑清楚,我没有吴政委那么大能耐,能把你捧上刑警大队长的位置。”
“我是真心实意想拜您为师,您可不能这么取笑我。”
毛乂宁想了想:“那行吧,以后你就不用叫我毛哥了。”
邓钊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是,师父!今天徒弟请客,您还想吃点儿什么?”
“呵呵,我老毛这么多年没人看得上,今天居然收了徒弟,徒弟还要请我客。机会难得,我就好好宰你一顿。”毛乂宁招手叫来老板娘,“给我来个韭菜煎蛋,最近有点儿肾虚,得好好补补。”
第二天一早,师徒二人驱车赶到培正中学门口,这时正是学生上学时间,学校大门外边挤满了送小孩儿上学的小车、摩托车、电动车,喇叭声响成一片。
毛乂宁从倒车镜里看到一辆白色小型厢式货柜车开了过来,立即坐直身子,用手肘碰一下正坐在车里吃早餐的邓钊:“这辆车我有印象,好像就是张飞的。”
只见小货车停在学校大门前,从副驾驶跳下来一个背着书包的女生,回头冲着驾驶员挥挥手:“哥,拜拜,下午放学早点儿来接我,可别又迟到了!”
小货车的司机是一个年轻男子,剃着平头,目送妹妹进入学校,一脚油门,小货车继续前行。毛乂宁看得清清楚楚:“这家伙就是张飞,咱们跟上去!”
邓钊随即发动警车,跟在小货车后面。向前行驶了十多分钟,等小货车拐上一条人车稀少的马路,毛乂宁下令:“超过去,把他逼停!”
警车突然加速,从小货车左边超车,打着双闪堵在前面。小货车司机十分识时务地靠边停车,打开车门跳下来,看到从警车里下来的是毛乂宁,立即满脸堆笑:“哎哟,这不是毛警官吗?真是有缘,咱们居然在这里碰上了!”
毛乂宁也呵呵一笑:“不是碰巧,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张飞语气夸张:“道上朋友有事找飞哥,难道你们警方也有搞不定的事?”
“少废话,上我们的车,我有事要问你。”
张飞这才收起嬉皮笑臉,跟着毛乂宁上了警车。“毛警官,找我到底有啥事?我还要去拉货呢,别耽误我工作。”
“行,我也不跟你费话,你是不是卖了一个小女孩儿的尸体给小米庄的张友权?”
“哦,确实有这么回事。”张飞承认得挺爽快,“5月16日那天晚上,我记得好像是星期六吧,下着大雨,我开着小货车从实验中学后面那条小路经过,看见前面一辆黑色小轿车撞倒了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女孩儿。事发突然,我还没看清车牌,小轿车就跑没影儿了。我赶紧停车下来一看,小女孩儿已经死了。我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孩子,也不知道为什么下这么大的雨,她一个人在外面。我想打电话报警,又怕警方误会是我把小女孩儿撞死的,这条路上没有监控,我车上也没有行车记录仪,加上我在公安局挂着号,到时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本想一走了之,可一转念,把小女孩儿的尸体扔在这儿太可惜了,反正没有其他目击者,何不赚点儿零花钱。我就把尸体搬进车厢,连夜拉到小米庄,卖给了专门倒卖女人尸体给别人家配阴婚的中介张友权。我骗他说这是我侄女,从楼上掉下来摔死了,她家里人委托我卖掉尸体,他也没起疑心。”
“你确认小女孩儿是被一辆黑色小轿车撞死的?”毛乂宁盯着他问。
“当然,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邓钊忍不住插嘴:“照你这意思,小女孩儿的死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充其量你只是倒卖尸体,对吧?”
“当然啊,她就是被那辆小车撞死的,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说着,张飞不轻不重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我就是不该贪心,把尸体拉走卖钱。”
毛乂宁说:“实验中学后面那条碎石路我去看过,路很窄,位置也偏僻,平时很少有车辆经过。我有理由怀疑,小女孩儿并不是被什么黑色小轿车撞死的,而是被你的小货车撞死的。你怕承担交通肇事的后果,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她的尸体卖到邻县去配阴婚,不但可以将撞死人的事情隐瞒下来,还可以发一笔横财。”
张飞被这话吓到了,急忙摆手:“毛警官,虽然你是警察,但也不能乱说话,她真不是我撞死的,不信你们可以去检查我的车。除了倒卖尸体,其他的我什么都没做。”
“既然你不肯配合,那就不要怪我不讲交情!”毛乂宁掏出手铐,将他双手铐上,“跟我回刑警大队作进一步调查。”
回到刑警大队,毛乂宁师徒俩押着张飞前往办案区的路上,迎面碰见法医姜一尺。“哎,老毛,我正有事找你……”看到被他俩夹在中间的张飞,姜一尺的后半截话没往下说。
毛乂宁知道姜法医有话要对自己说:“小钊,你先把他押过去准备讯问,我马上就来。”
邓钊将张飞带走后,姜一尺才说:“我们已经对夏蕊蕊进行了尸检,死亡时间是5月16日傍晚至次日凌晨之间,死因……”
“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被车撞死的,对吧?”毛乂宁抢先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姜一尺摇头:“你猜错了,她的死跟车祸没有关系。”
毛乂宁大感意外:“那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们在死者后背上发现了压砸伤痕迹。”
毛乂宁皱眉:“被砸死的?”
“她身上的伤痕在配阴婚时被人清理过,很难找到什么线索,但后脑有一处凹陷伤口,被头发挡住了,清洗得不是很干净。我们从伤口处提取到一些红砖碎屑,推测是被倒塌的墙壁或者类似的东西压砸身亡。”
“倒塌的墙壁?孩子去她外婆家的两条路我都仔细看过,没看见什么倒塌的墙壁啊……”
“这个,就需要你再到案发现场好好查查了。”
接着讯问张飞,他依旧坚持原先的说法。
毛乂宁说:“尸检结果出来了,那个小姑娘根本不是死于车祸。”
张飞愣了一下神:“那是怎么死的?”
“被倒塌的墙壁砸死的。”毛乂宁敲着桌子,“所以,你之前在撒谎。”
“不可能啊!我确实看见前面有一辆小车经过,然后就看见这个小女孩儿倒在路边,想当然以为她是被撞死的。”张飞很快就更改了自己的口供,“不过,如果她真是被什么倒塌的墙壁砸死的,那就更跟我没关系了,我总不能特意去推倒一堵墙,把她压在下面吧?”
讯问没有结果,从讯问室出来,邓钊问:“师父,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再去夏蕊蕊出事的现场看看。张飞是老油条,没有过硬的证据是不会认账的。”
(未完待续)
选题策划/杨桂峰
责任编辑/季伟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岳勇 期刊:《啄木鸟》2022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