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靓刚刚调入市消防支队火调科,就把科里的“定海神针”老张给得罪了。
老张大名叫张辉,五十岁左右,身材魁梧,戴着黑色方框眼镜,头发花白。听其他同事说,他曾经是经验丰富的火调专家,在八年前的一场大爆炸之后,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简称PTSD,此后再也不能出现场了。但他在技术上还是大拿,遇到大案子,有他在,心就能稳住。
陈靓毕业于火灾勘查专业,在这次升调之前,曾在爱民区消防大队干了四年的火灾防范宣传工作,因为视频和文章做得好,市支队火调科正好缺个能写的,这才有机会调过来。她白净清瘦,天生一张秀气的娃娃脸,坐在科里总觉得是个实习生,看起来不太可靠的模样。大概是因为这个,她调进来两个多月了,一次现场都没机会去,每天就做一些视频档案的整理、案例宣传之类的工作。
那天,大家闲聊时提到了老张的PTSD,这在科里并不是什么忌讳,老张自己也总挂在嘴边。
陈靓想和老張套近乎,说:“我认识一位心理咨询师,姓宋,和爱民区大队有过合作,定期给战士们上公益心理健康课。”
“哦,心理医生都那么回事儿,一通瞎聊,隔靴搔痒,没用。”老张撕开一条速溶咖啡倒进茶杯里,水不烫,奶沫和咖啡粉的混合物浮在杯子里,迟迟化不开。
“这位宋老师是专门研究PTSD方向的,我家汽水叔每周去他工作室一次,现在好了很多。”陈靓说。
老张有了点儿兴趣,一边用咖啡的包装袋搅拌着溶不开的速溶咖啡,一边走到陈靓身边:“你叔怎么了?也得了PTSD?”
陈靓笑着说:“不是我叔。是一条退役的火灾救援犬,名字叫汽水,因为老成,我就叫它汽水叔,它以前可厉害了。可惜在一次救援任务中遇到复燃,伤了眼睛,精神也受到了打击,闻到与火有关的气味就害怕,不能再执行任务了,只好退役。”
老张没说话,一口干了茶杯中的咖啡,像闷掉一杯烈酒。
从那以后,他就不怎么搭理陈靓了。
陈靓每每想起那天的对话,心里就疙疙瘩瘩的,就像那杯最终都没有化开的速溶咖啡,有一种温吞吞的难受。汽水叔再怎么懂人事,终归是一条狗,拿它和老张相提并论,人家肯定是介意了。
这阵子科里很忙,专家、主力们都调去参加集训,为片区消防、刑侦火灾调查联合演练作准备,还有几个被兄弟单位借到外地,科里只剩一些“老弱病残孕”留守。
这天下午,爱民区滨河小区电动车车棚起火,好在扑救及时,没有人员伤亡。
科里人丁单薄,老张只好带着陈靓和另外两名新手去现场。到了小区门口,老张明显有些慌,开车门时手一直在抖。他下车去便利店买了一听罐装拿铁,一口气喝了,才对陈靓说:“你们进现场吧,我去找目击者聊聊。”
这是陈靓第一次出现场。
她从小就喜欢火,尤其喜欢火焰。小时候每次去参加篝火晚会,她都会一眨不眨地盯着舞动的火苗,一直到它们熄灭。她甚至会凑过去闻它们留下的气味,感受灰烬的余温。她曾梦想成为火焰艺术家,建造一个超级大的艺术馆,里面摆放着千奇百怪的可燃物,它们夜以继日地燃烧着,释放出不同颜色的光,跃出各式各样的火焰。后来她阴差阳错读了火灾勘查专业,看起来好像偏离了艺术家的路线,但只要和火有关的,她都喜欢,何况还有机会做各种与火有关的实验。
陈靓想象中的火场,是藏着无数秘密的残垣断壁,是肃杀沉寂的废墟,是魔鬼留下的残酷艺术品。
但此刻,只有吵闹。
车棚并未完全烧损,周围拉起了警戒线,闹哄哄地围了几十号人。两个消防战士和两名派出所民警在勉力维持秩序。
一个穿着外卖员服装的中年男人声音最大:“没建车棚前,大家的车都放在自家楼道,从来没出过事儿!是你们天天说,有危险、有隐患,建了这么个黑心车棚,充电还要收高价!结果有半个月没?有吗?有吗?就这么烧了!我们的车谁赔啊?”
“就是啊!我的车本来一直从楼上拽根线充电,一直都好好的,今天第一天进车棚,就这么毁了!”
“他们就是变着法儿地骗我们钱!”
“幸好我没听他们的鬼话!我的车还在家里好好的呢!”
“我们的车是物业赔吗?”那外卖大叔高声问。
有人说:“咱们这破物业,你能从他们手里抠出钱来?”
“那居委会必须得赔!”外卖大叔拽住一个微胖的中年女人,嚷道,“梁主任,你可不能不管!要不是你们居委会天天做宣讲,谁愿意花钱放车棚?我们是信任你、支持你的工作、看着你的面子,才把车放车棚的!”
“就是啊梁主任,这两年疫情闹的,赚钱多难啊,老百姓的损失你们不能不管,都是血汗钱!”众人把梁主任围起来,七嘴八舌地诉苦。
梁主任耐心解释:“这个要看起火的原因是什么,如果是人为过失,谁的过,谁赔。到时候可以走法律程序。”
“那起火原因谁能说得清啊!”
“这不来了嘛!”梁主任拨开人群,给陈靓等人腾出一条路。
外卖大叔仔细看了看陈靓制服上“火场勘验”几个字,一脸不信任地“啧啧”了几声,嘀咕了几句方言。陈靓没听清,和同事们一头扎进车棚。
她踩进泥泞的残烬,尽管隔着面罩但还是闻到了些微刺鼻的气味。十几辆电动车的残骸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一些车的储物箱炸开,头盔、食物、雨伞变形的骨架、书包的残片……支离破碎。角落里还堆着几袋面粉,袋子破损,面粉与灰烬混杂在一起。
从初步勘验来看,基本可以判断起火点是一辆贴着外卖图标的电动车。这辆车的电池仓已经完全烧损,很可能是擅自改装原厂电池惹的祸。
做完初步勘验出来时已经傍晚,警戒线外仍围着一些人,大多是遭受损失的车主。那位外卖大叔一见陈靓出来,凑过来焦急地问:“怎么样?谁来赔?”
陈靓摇摇头。
外卖大叔见没有结果,开始抱怨:“那你们进去半天干了个啥?国家花钱请你们吃干饭的啊!”
“初步判断……起火点是一辆外卖电动车。”陈靓刚说完,抬头对上老张凌厉的眼神,他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黑着脸。
这时,人群里有人质问:“高灿,外卖车不就是你的吗?”
“对啊,老高,我们的损失得你赔啊。”
那名叫高灿的外卖大叔立马急红了眼,冲过去拽住陈靓:“你给我说清楚!”
陈靓解释道:“我们会出报告的,以报告为准。”
同事和梁主任都过来帮陈靓解围,但高灿就是拽住陈靓不撒手,非要一个明确的说法。
这时,一个年轻人从人群里走出来,握住高灿的手腕用力一推,将他拨到一边,说:“我看这里穿制服的好几个,你单单拽着一个小姑娘问,这不是欺负人吗?”说着,他看向不远处的老张,“那边那位穿制服的年纪大,像是个领导,你问他去啊。”
高灿看了老张一眼,冲那年轻人恶语相向:“你算什么东西!”
梁主任见二人要打起来,急忙横到中间,对高灿说:“刚才多亏了这个小伙子会用那些消防器材,否则,这场火绝不是烧个车棚这么简单了!知道你着急,但也别瞎闹腾!”
高灿皱着眉头打量了年轻人一会儿,猛一拍手,高声说:“我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前几天来咱们小区卖灭火器的吗?打着做公益宣讲的旗号,赚的是黑心钱!这人叫什么来着?我想想啊,他那名儿特好记!哦,对!满岳!我跟你们讲,就是他放的火!肯定是他!我们的损失都得他赔!”
满岳有些无奈地笑笑,转身对陈靓轻声说:“你们做完了勘验就赶紧回吧,辛苦好半天了。”
高灿却张开双臂拦住陈靓等人,说:“你们回去好好查查,重点查这个满岳!肯定是他放的火!他前几天来小区推销灭火器,又是吓唬我们,又是唱苦情戏,还撒谎说他弟弟是牺牲的消防兵,结果被当场戳穿!他们这一帮卖器材的,人人都有一个牺牲的弟弟或哥哥!那天他一件也没卖出去,肯定是纵火报复!”
满岳也不急,慢声细语地说:“我所做的事,问心无愧。你们想想,幸好有这个车棚,否则这场火会烧到哪里?会死多少人?”
高灿不耐烦地摆摆手:“得了吧,没有这个车棚,我们的电动车放在楼道里的凉快地儿,不可能起火!”
趁着两人揪扯不清,陈靓一行赶紧上了车。
老张开车,沉着脸一言不发,车里其他人也不敢随便说话。
等红灯的时候,老张从后视镜瞟了一眼陈靓,清了清嗓子,像是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陈靓在单位忙到晚上九点多,车棚火灾的部分细项勘验已经完成。起火点确定是高灿的电动车,原电池仓被拆开过,添加了两块非原厂电池,电池仓因此失去了密闭功能。发生故障时,喷出的火花向外飞溅,引燃了周围电动车上的装饰物,造成了火灾。
不过,通过询问调查,高灿坚决否认了电池仓改造的事。他买的是二手车,还提供了交易前的聊天记录。原车主说这辆旧车续航不好,建议他加装电池,但他嫌改造太贵,说不改了,将就骑吧。
但这段聊天记录并不能成为他没改装的证据。
陈靓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漏掉了什么,想请教老张,又不敢。
回家前,陈靓担心汽水叔闻到火场的气味会害怕,特意换了身衣服。
汽水叔是一条六岁的史宾格犬,沉稳、聪明、勇敢,曾经执行过很多次救援任务。但现在,它只要闻到任何燃烧物的气息,就会吓得瑟瑟发抖,严重时会烦躁不安。陈靓从基地申请到领养资格之后,就把家里重新归置了一下,燃气管关闭,从此只用电磁炉做饭。
以往,汽水叔只要听到她的脚步声,就会摆好运动鞋、备好项圈、端坐在玄关处等她。只要不遇到火或者灰烬一类的东西,汽水叔就是一位老成、得体的绅士,不但能照顾好自己,还能帮陈靓不少忙。陈靓专门给它配了个儿童电话手表,设定好十秒未响应就自动接通的功能,这样,每当她加班的时候就可以给它打电话,让它不用等,自己开一袋狗粮吃。
有时陈靓像逗别的狗一样逗它,它还会露出嫌弃的眼神,仿佛在笑她幼稚。
今天不同。
她一开门,汽水叔原本正坐在玄关处迎她,拖鞋也已经摆好了。突然,它鼻头轻颤,眼中露出恐惧、焦虑的神色,低低地呜咽了一声,钻到沙发底下再也不肯出来。
陈靓侧头闻了闻自己的衣袖,快步走进浴室洗了个澡,把里里外外的衣服都扔进洗衣机。等一切收拾妥当,这才趴到地上,柔声说:“汽水叔,我已经没味道了,快出来吧。”
汽水叔“呜呜”低吼着,又向里缩了缩。
陈靓好说歹说,汽水叔就是不肯出来,而且越来越焦虑,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没办法,她只好给宋熠打电话。
宋熠就是她之前提到的心理咨询师,三十出头,皮肤微黑,肌肉结实,喜欢跑步,笑起来像一团明亮的火焰。有一次他去给大队的战士们上心理课,陈靓也去听了听。他讲得特別好,生动风趣,内容通俗易懂又很有力量,让人心里也跟着清亮起来。
课后,陈靓问他能不能给狗看病,是一条因为心理原因而退役的救援犬。
宋熠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不仅每周主动给汽水叔留出时间,而且免费。一开始陈靓挺不好意思的,坚持要付咨询费。但宋熠说,汽水叔很聪明、极通人性,且共情能力非常强,所以才会得PTSD。他的工作室正好需要这样一只宠物来帮他拉近与来访者的距离,等它治好了,每周来工作室上一天班,用来折抵咨询费。
陈靓心想,以后可不能再把汽水叔当成狗了,毕竟它连看病钱都能自己挣。
想到这里,她也继续匍匐着,把它当成一个老朋友、当成一位真正的大叔,说:“汽水叔,我今天出现场了,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有一点点失望,可又不知道为什么……”
她把白天的事情一股脑儿说出来,包括自己犯的错和来自老张的压力。
汽水叔听着听着,渐渐安静下来。不一会儿,它从沙发底下爬出来,用脸蹭蹭陈靓的手背,然后小心翼翼地靠近玄关。但一看见她的鞋子,身体又禁不住地发抖。
这是她的便鞋,出现场时没穿。但可能在换鞋的时候,鞋底沾上了一些混着面粉的灰烬,踩了一路,早已嵌入鞋底的纹理里,擦也擦不掉。
陈靓马上将鞋子脱下来装进密封袋,放到大门外,汽水叔这才放松了些。
也难怪,汽水叔就是在执行面粉厂火灾救援任务时受的伤,所以对沾了面粉的灰烬尤其敏感。
没一会儿,宋熠来了,听说这次车棚起火现场也有面粉,与汽水叔受创环境颇有些类似,当即提议道,带它去现场看看。
“系统脱敏疗法是缓解PTSD最简单粗暴也是最有效的方法,难得有这么个机会,就算不能进现场,也可以带着汽水叔到外围转一转,先尝试克服对火场气味的恐惧。”
宋熠喜欢夜跑,最近正准备参加一个彩虹跑活动,于是增加了训练强度。他牵着汽水叔快速跑在前面,陈靓扫了一辆共享单车跟在后面。谁知,刚到滨河小区门口,汽水叔就不动了。
不管陈靓强拖硬拉,还是好言相劝,它就是向后躬着身子,四爪抓地,不肯靠近一步。
宋熠说:“慢慢来,循序渐进,别逼它。”
陈靓蹲下身来,摸摸汽水叔的脑袋,说:“好啦,咱们不去了,就在附近玩一会儿好不好呀?你啊,和老张还真有点儿像。”
话音未落,她一抬眼,就看到老张坐在不远处的便利店门口,正沉着脸看着他们,也不知有没有听到她刚才那番话。老张脚边摆了一排被捏得变了形的罐装拿铁,额头还渗出一层细汗。看这样子,难道也是来“脱敏”的?
陈靓有点儿怕他,但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打招呼:“老张,这么晚了还来看现场?”
“睡不着,出来遛遛。”
“啊,我……我也是,我遛狗。”陈靓说完,恨不能扇自己一巴掌,急忙解释说,“主要是带它来脱敏,让它尝试接触受创时的场景,克服内心的恐惧和焦虑。你也可以试试。那边那位就是宋……”
还不待陈靓说完,老张喉咙深处“哼”了一声,把地上的咖啡罐扔进垃圾桶里,扭头走了。
几天后,车棚火灾的现场勘验全部完成,起火原因已经确定,就是高灿那辆违规改造的电动车。
高灿百般抵赖,又是要原车主担责,又是要物业和居委会负连带责任。但其他受损车主可不管这些,原车主是谁他们不知道,物业和居委会他们惹不起,就高灿看得见、摸得着、捏得住。他们天天堵他家门口要他赔钱,一地鸡毛。
不过,这些都不再是陈靓能管的了。
她最近每天晚上都骑着自行车,带着汽水叔去滨河小区附近遛弯,大概是火灾的气味逐渐散去,或宋熠的系统脱敏疗法有了效果,汽水叔已经可以进入滨河小区的中心花园了,但还是无法靠车棚太近。
上次车棚起火之后,住户们又把电动车推回了楼道里,小区的电动车消防安全治理工作重新回到了原点。有一次,陈靓遇到梁主任,聊了幾句,才知道居委会也难。
滨河小区共有六栋楼,其中五栋都是回迁楼,回迁户占据大半以上。小区物业是以前村委会的几个人自己攒的公司,除了垃圾清运和收停车费,再无其他服务,所以,楼道都是住户自发打扫,遇到电梯坏了,通常要等好几天、催很久才不情不愿地找人来修一修。这么烂的服务,却按照一级物业服务的标准收费,大家自然不肯。物业也从不催,一则因为物业没有服务、支出少,二则小区里还有其他多项收入来源。更为重要的是,只要买卖房子,自然涉及物业交接,卖主就得按照合同规定,将物业费一次补缴齐了,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所以物业稳赚。
梁主任苦着脸告诉她,以前还好说,但这两年疫情,需要物业配合的工作很多,如果物业不作为,居委会的工作就难以开展。她暗中牵头搞了好几次“炒物业”的签名,都没成功。很多原住民已经欠了二十年的物业费,怕物业追缴,因此不肯签字。签名业主不够,换物业就无法推进。如今这个车棚,也是因为物业觉得有利可图才肯建的。现在出了事,别说让物业赔钱了,就物业那几个无赖,还逼着高灿和居委会赔车棚钱呢!
陈靓不太会说话,也不擅长安慰人。
她望着这六栋三十层的高楼,每一栋楼里都可能放着数十辆电动车,就像安置了无数的定时炸弹,想想就心惊胆战。
有一次,陈靓遛狗,在滨河小区又遇到了满岳。
他在小区的下沉广场拉了一个简易的投影幕布,先是播放动画电影吸引人气,人聚集多了,就开始宣讲火灾防范知识,图文并茂地讲火灾的可怕性,重点播放了几组电动车起火引发伤亡的视频,接着又说到因火灾而失去生命的消防员战士,顺带讲到他那牺牲了的消防员弟弟。
汽水叔每次看到火场视频,都会变得焦躁不安。但它训练有素,又聪明,知道那只是视频。在陈靓的安慰下,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恐惧。
满岳讲到牺牲的消防员战士时,陈靓总忍不住潸然泪下。汽水叔也低声呜咽,然后慢慢趴在地上,闭上眼睛,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这时,有个人突然大声笑起来,陈靓怒目转向那笑的人,是高灿。
他喝了酒,结结巴巴,但声调格外高:“如果,我是说如果,我送外卖的路上不小心被撞死了,有没有人给我个烈士?啊?有……有吗?没有吧!可我也是为人民送饭才死的,也很光荣啊!凭什么不能当烈士?凭什么消防员死了就是烈士?灭火是消防员的本职,国家花钱养他们不是吃干饭的对吧!怎么他们死了就光荣,我死了就活该?这就奇了怪了!满教官,那么多消防员都去救火,怎么别人不死,就你那所谓的弟弟死了?八成是能力不行还抢着去立功,笨死的吧!”
陈靓简直要气炸了,周围的居民也骂高灿太过分。
满岳攥起拳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哽咽,语气坚定:“我的弟弟,他叫满山,牺牲时才十九岁!那天是元旦,商业街失火,他和战友为了能把固定水炮的位置架得更精准,为了让水炮发挥更大的作用,他们冒险向前移了三米,却不幸遭遇顶层垮塌,被埋压在火场。如果大家都可以提高消防意识,防患于未然,就可以减少很多损失和不必要的牺牲。”
高灿“呸”了一声,说:“我就说是业务不精吧!不向前移三米不就没事了?”
众人替满岳骂道:“你是喝了几斤猫尿啊?”
“高灿你有钱买酒,没钱赔我车钱啊!”
“就是啊,赶紧赔钱!”
高灿吼道:“要赔就找这个姓满的赔!我跟你们讲,他们这些所谓的教官根本不是消防系统的人,说白了就是销售员!每次都拿弟弟的死来骗人眼泪,其目的就是要骗你们的钱!这个车棚绝对是他烧的,因为咱们没买他的灭火器!所以,你们今天最好都买,不买的话,他还会再烧!”
被高灿这么一搅和,满岳没办法继续下去,这个晚上自然又是一无所获。
待到人群散去,陈靓上前安慰了满岳几句,帮他一起收拾东西。
“我看你还是换个地方吧,在这个小区恐怕是卖不出去了。”陈靓说。
“我又不是为了赚钱。”满岳看了汽水叔一眼,岔开话题,“这狗真帅气,我弟弟特别喜欢狗。”
“你说的是……”
“满山。”满岳坐在广场的台阶上,拾起一根树枝,掰断,再掰成一小截一小截的,用指甲一点点抠掉树皮,“我小时候喜欢玩火,总觉得火焰的影子倒映在墙壁上,就像是魔法师在施展咒语,特别神奇。满山那孩子爱操心,从小就跟在我屁股后面玩灭火,灭着灭着就成了消防员,可是……”
陈靓坐到满岳身边,轻轻抚摸着情绪低落的汽水叔,说:“火焰啊,是光,是光源,没有影子的。倒映在墙壁上的影子,是别的东西。”
“还是你专业。”满岳笑笑,将手里的树枝碎屑扔在地上,“那你见过黑色的火焰吗?”
“点燃甲醇后加入氯化钠,再用低压钠灯照射,就可以看到黑色火焰了。我也特别喜欢火焰,改天咱们一起做实验啊。”一提到火焰,陈靓就滔滔不绝。
满岳打趣说:“我还以为搞消防的都对火深恶痛绝呢。”
“怎么可能呢,火是这个世界前进的动力。”
“也是人类征服世界的武器。”满岳补充。
二人一边闲聊一边收拾东西,陈靓发现,他销售的消防应急包都是质量过硬的正规产品,而且是以成本价在出售。如果再算上人力、租用场地以及投影、音响这些杂七杂八的费用,可以说,他是在做赔本的买卖。
他不是业务员,他真的是在做公益。
陈靓想起车棚起火时的监控录像,当所有人都尖叫着手足无措、拿着灭火器不知道怎么用时,是他第一时间把水枪扔到车棚附近,转身打开消防栓,然后抱着水枪开始灭火,在消防员赶来之前压制住了火情。
想到这一层,陈靓就对他肃然起敬。
收拾好东西,满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谢谢啊,今天太晚了,明晚过来遛狗的话,我请你喝汽水。”
陈靓笑道:“明天你还来啊,真够执着的。”
满岳说:“这每一栋楼里,不知道放着多少辆电动车,这些电动车就像无数的定时炸弹,而这里的大部分人,却连基本的灭火器都不会用。就算他们不买我的器材,我起码也要教给他们正确的逃生知识。”
英雄所见略同。
次日回到單位,陈靓拜托朋友调查了一下,确实有一位牺牲的消防战士叫满山,满山也确实有个哥哥叫满岳,根据当时的新闻照片,满岳就是她所见到的那个满岳。
她记得满岳工牌上写着“某某安全教育网”,可打电话过去核查,并无此人。也对,如果满岳真是销售,公司对产品都有市场定价,他不可能卖那么低。
昨晚回去之后,汽水叔一直情绪不好。到了第二天晚上,还是懒懒地不想出门。陈靓干脆开车载它到了滨河小区附近,想继续实施系统脱敏,可它又退回到了原先的状态,怎么也不肯下车。
陈靓远远看见满岳站在小区门口,身后摆着几个大箱子,正在向路人发放宣传单。有人摆摆手不接,有人接过后随手扔进了垃圾桶。
两个保安走过来劝他离开,他不肯。
听附近的邻居说,物业嫌满岳给的租金少,又总惹麻烦,如果不是看在他曾经救火有功,早就把他强行赶走了。
不一会儿,也不知道那两个保安说了些什么,满岳急了,满目悲悯,一把扯下自己的防火志愿者臂章,大步跨到小区门口,含着泪大声喊道:“我是正规的防火志愿者,请大家相信我!现在消防应急包半价卖了,为了大家的生命安全,一定要买啊!”
好多人原本是贪便宜的,但见他那副救世主宣教一般的神态,又觉得怪怪的,反而不敢买了。
他,满岳,一位真正的烈士家属,却是一个假销售。他贱卖货真价实的消防器材,做的却是真公益。如此执着,支撑着他的是什么?是对弟弟的思念,还是为了缓解失去弟弟的痛苦?
陈靓一阵心酸,如果不是汽水叔一直呜呜咽咽地叫着,她说不定就冒着违规的风险,下车去帮他站台了。
后来,她带汽水叔去做定期心理治疗时,和宋熠提起了满岳。
她满腔感慨:“满岳可太难了,你说他这样……算不算创伤后应激障碍?”
“不好说。”宋熠摇摇头,“不过……”
“不过什么?”
宋熠把汽水叔揽进怀里,露出明媚的笑容:“下面的话是我以朋友身份说的,不是一位心理咨询师该说的话,你听听就好。边缘人格障碍和创伤后应激障碍有时很难分辨,像满岳这样情绪过于激烈又执着的人,还是保持一定距离比较好。”
汽水叔“汪”了一声,表示赞同。
那次之后,陈靓就没再见过满岳。
有一次她遛狗时,听滨河小区的保安说,那晚满岳情绪很激动,一会儿哭弟弟,一会儿又哭大家不听他的话。他声泪俱下地告诫大家不要只重防盗而轻防火,盗窃只不过丢点儿财物,失火可就人财两空了,别非等到出事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其中不乏有人唏嘘着说:“小伙子卖东西卖到这个份儿上,入戏可真深。我买你一个吧,怪可怜的。”
本就情绪不稳的满岳,被这句话彻底激怒了。他大嚷着:“我可怜?不!是我在可怜你们,是我在帮你们!我在做一件功德无量的事,而你们竟没有一个人能理解!”他越说越激动,把应急包里所有的灭火罐都拆了,应急装备也都砸的砸、撕的撕,还说以后再也不管滨河小区了,就让这里的人自生自灭吧。
保安说到这儿,从岗亭里拿出一副防火志愿者臂章,递给陈靓:“同志,我记得你也是消防的。那天他的臂章落这儿了,你要是有机会再见他,还给他吧。”
陈靓接过臂章,心中五味杂陈,觉得满岳可敬、可怜,又有点儿可怕。
车棚失火后的第二十二天,高灿死了——吊死在车棚的废墟之上,用的是满岳那日扔在小区门口的逃生绳。
他用灰烬在墙壁上写了封遗书,痛斥受损车主们逼人太甚、物业趁火打劫勒索天价赔偿,害他还不起债,只好以命相抵,但求息事宁人,放过妻儿。最后,他还发了毒誓:“我没有改装电池仓,否则全家不得好死!冤!冤!冤!!!”
警方对这起案件进行了详细调查,已经排除了他杀。
领导让老张、陈靓等人重新复核了一遍车棚失火的勘验资料,还专门开了好几场研讨会,确认火调报告无误,起火原因是高灿的电动车,且电池仓被改造过。
有人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高灿说不定真是冤枉的。
也有人说,高灿那人,就是死鸭子嘴硬,之所以那么写,就是希望那些追债的放过他的家人。他不死在家里,也是怕自己家变成凶宅导致房价贬值。这个人,一辈子算账精,不会亏着白死的。
陈靓心情十分沉重。以前她觉得,在灰烬中挖掘真相,是赶赴一场注定错过的约会,隐隐有一种惨烈的、绝望的艺术感。但是高灿的死,让她意识到,火调报告中的每一个字,既是钱,也是命。她所肩负的,就是他们的钱、他们的命。
生命面前,只有责任,所谓艺术,皆是妄言。
这一天,她终于鼓起勇气问老张:“车棚失火案,我总觉得哪里别扭,可又说不出来,您有没有同样的感觉?”
老张敲了敲他的茶杯,陈靓这次有了眼力见儿,连忙帮他冲了一杯速溶拿铁,用的是开水,即溶。
老张抿了一口,像喝了烈酒一样咂咂嘴,说:“说不出来?还是怕说出来被笑话?”
陈靓咬咬嘴唇,低声说:“也不是真的说不出来,确实是怕……闹笑话。老张,您说为什么车棚里会放着几袋面?”
老张说:“也许是用电动车拉回来,没来得及搬上楼的。也许是准备拉走,临时放在那里的。”
“那事后为什么没人提起?面是谁的呢?”
“就几袋面,可能当事人感觉不值当的吧。”老张推测,说罢,盯着陈靓看了一会儿,“你在意的话,就去查。”
“怎……怎么查?查什么?查到了是谁的,和火灾没关系该怎么办,和火调没关系又该怎么办?需不需要联合刑侦……”陈靓的疑问一个个冒出来。
老张一瞪眼:“你觉得不对劲儿就去查,查着了再说。事儿真多!”
陈靓调来滨河小区车棚附近所有的监控,从后向前倒推,每天都加班到深夜。幸好宋熠每天都有夜跑训练,乐得帮忙遛狗,否则就太委屈汽水叔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陈靓终于找到了那几袋面的主人。在火灾发生前的第八天,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扛着面放进了车棚里。通过梁主任,陈靓了解到那男人租住在滨河小区3号楼708室,两口子在家里做面点,给附近菜市场的几个摊点供货。
梁主任带着陈靓来到708室,好家伙!客厅里不仅堆着面粉,还有用以送货的电动车以及改造过的炉灶,消防隐患太大,一旦失火就会引发尘爆。
陈靓问那男人为什么要把面放车棚,那男人还以为和高灿的死有关,急忙摆着手解释:“我不知道,我没有逼老高啊,我家电动车一直放家里的,没烧着,不用他赔。”
陈靓想起来了,那天在现场看热闹的也有他。
“既然你不用车棚,为什么要把面放那里?”
“有个人来我家买的呢,说是有急用,让我放车棚里,他会去取。”矮个子男人说。
“是谁?”
矮个子男人摇头说:“我是租户,每天闷头做包子馒头,这里很多人都不认识,他给我钱,我就卖,没想那么多。”
“大概長什么样子?”
“戴着口罩,看不清样子,不过,蛮高的。”
陈靓觉得有点儿奇怪,既然那人买了面粉急用,为什么一直没有取走?离开3号楼之后,她不忘叮嘱梁主任:“这家的消防隐患太大了,万一火灾引起尘爆,那就是重大事故,必须整改。”
想到“尘爆”,陈靓心中猛地一沉。
难道车棚火灾是纵火?起火原因是小型尘爆?但细想想,又觉得不可能,当时的环境不构成导致尘爆的条件,而且现场勘验明明白白,起火原因明确无误。
陈靓越想,越觉得脑中一团乱。
晚上去接汽水叔的时候,宋熠见她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宽慰她说:“是不是高灿的死给你的压力太大了?”
被他一语道破,陈靓心中反而好受了些:“你说,一个人会在遗书里撒谎吗?”
“会啊。”宋熠说。
陈靓就喜欢他这一点,从来不会对她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让人心里特别踏实。
“那你说,高灿的遗书撒谎了吗?”
宋熠想了一会儿,说:“我不认识他,没办法判断。不过,这不就是你正在调查的事吗?”
一语中的。陈靓的心里一下子敞亮起来——她在调查一件火场之外的事,高灿的电动车肯定是改装了的,但不一定是他本人改装的。
“你再帮我遛两天汽水叔呗,我趁周末再往前推推监控。”
“好啊,求之不得。”宋熠笑得灿烂,一把搂过汽水叔蹭蹭脸,“明天下午彩虹跑,挺好玩的,你忙完来找我。”
“行,到时候共享位置给我。”陈靓笑着说。
周六清晨,天刚擦亮,陈靓早早来到单位,意外的是,老张也在。
“我昨晚又把勘验过程捋了一遍,没有问题。”老张办公桌旁的垃圾桶里堆满了速溶拿铁的包装袋。
“老张,你也觉得车棚火灾不对劲?”
“倒也不是。我失眠,睡不着,瞎琢磨琢磨,心里踏实些。”老张拉开抽屉,里面的咖啡盒子已经空了。他用力掐掐眉心、咂咂嘴,像是有瘾似的,烦躁地发出“啧啧”声。他摸了摸空茶杯又放下,憋了半天,终于开口问道,“汽水……你那叔,它怎么了?”
“是一次面粉厂失火事故,它和训导员一起执行搜救任务,当时明火已经灭掉了,但是可燃物温度过高导致了复燃,继而引发尘爆。训导员牺牲了……我觉得,汽水叔一直不肯原谅自己,一直在恨自己没能救出同伴。”
“想不到一条狗也这么重情重义,那我和汽水叔,还真像。”老张抹了一把鼻子,低声说,“八年前,市里发生了一起爆炸案,一座公寓楼被炸塌了一半,死亡人数近百。我肩负着现场火调任务,勘验工作结束后,就再也进不了火场了。大家都以为是火灾现场太过惨烈,我没承受住,其实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我在恨自己。在那场爆炸案发生之前,我明明见过犯罪嫌疑人,明明觉得他有问题,但我又怕是自己想多了。因为没有任何证据,仅仅凭直觉就去怀疑别人,对我们来说,肯定会惹一身是非,没准儿还会闹出大笑话。所以,那时候我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在现场勘验时,我看着那些惨死的人、那些残碎的肢体和痛苦的表情……他们至今还盘踞在我的梦里,一闭上眼,我就能闻到他们身上的气味,听到他们的尖叫……”
“老张,你别太——”
“我不需要安慰,你也别给我推荐什么医生,”老张有些激动地打断她,哑着嗓子说,“我就想这么难受着,挺好。我不配舒服。”
陈靓走到老张身边,想握一握他的手,给他些安慰或者支持,但又觉得关系没到那份儿上,握手有些唐突。于是,她拿起他的茶杯,帮他擦掉奶垢,倒了杯温水。
“老张,你能和我一起看视频吗?我总觉得车棚失火的事儿还没完,不踏实。”
“成。”老張痛快地答应。
他们又翻了更早一些时间的视频,可忙了一上午,一无所获。
中午时分,宋熠发来微信消息:“我准备出发了,一会儿共享位置给你。”
紧接着是一张照片。照片中的他穿着紧身白色运动T恤,笑得像明亮的火焰。
陈靓盯着他的笑脸怔怔地出了会儿神,突然,她皱起眉头,将照片放大,再放大——照片的背景是彩虹跑的起点,选手们正在热身,穿着背心的工作人员有的在喷洒彩色粉末,有的站在电动车旁,应该是参与随跑的。
陈靓将放大位置移动到电动车外露的电池仓部分,只见上面都贴着一张小小的贴纸:三角形、黑框、黄底,中间是一朵黑色的火焰。这些是“注意防火”的标志。
她急忙调出车棚起火当天的视频,发现高灿推着车进小区的时候,电池仓上也有同样的标志。她又对比了之前几天同样位置的视频,发现三天前,这些小小的标志是没有的。
可能是某个顽童在高灿的电动车上随手贴了这个标志,但也可能,是有人偷换了他的电池仓,并且做了标记。这是一辆二手车,车上有什么贴纸、标志,他可能完全没有留意,就算注意到电池仓多了贴纸,也不会多想。
陈靓对老张说:“我感觉这次彩虹跑要出事儿,可以帮我查查审批情况吗?”
老张点头,开始打电话。
陈靓则赶紧上网搜索活动路线。这次活动是一次为了救助孤儿而发起的公益募捐跑,参与者从绿地公园出发,途经建国路、中山街,由于滨河路段正在施工,所以路线从滨河小区东门进,穿过小区主路,在下沉广场处设置一个休息补给站,然后从小区西门出来,沿三环辅路绕到爱民路,最终跑回绿地公园。
同时,她马上给宋熠打电话,让他提醒大家注意火灾和尘爆风险,可能的话,最好终止此次活动。但宋熠的电话无人接听。从共享位置看,他已经跑到了建国路和中山街的岔路口。
经过一番联络、沟通,老张那边有了消息。这次彩虹跑活动有完备的审批手续,其中自然包括消防审批,合规合法,不可能无理由终止。所用彩色粉末都是增加了湿度的,显色更强也更安全,而且,这次活动对于用量和用法都做了严格说明和控制,现场配备有防火监督和消防志愿者。
说起消防志愿者,陈靓突然想到了满岳,想起他掉落的消防志愿者臂章。臂章就放在门口的鞋柜上,很好找。
她急忙拨通放在家里的电话手表,让汽水叔带着臂章去滨河小区找宋熠。
老张惊讶地问道:“这狗能打开防盗门吗?”
“汽水叔可是功勋犬啊。我忘带钥匙时都是它给我开门。”陈靓说完,给宋熠发了条微信留言,就和老张一起驱车赶往滨河小区。
滨河小区的下沉广场原本是个小池塘,后来物业把小区广场占用为停车场,就干脆把池塘抽干,砸了几层台阶,随便铺了铺,勉强变成一个居民活动之地。那地方不太开阔,高温天气下,如果主办方在休息区有喷射彩色粉末的娱乐活动,只要有人暗中作祟,很容易引发尘爆。
一个盛夏的午后。一个被高温烘烤着的城市。一条叼着臂章在街道上飞奔的史宾格犬。两个被堵在路上,只好弃车而奔的火调员。
他们试图去阻止一场可能并不存在的危机。
陈靓不时看看手机,宋熠仍然未回消息,共享位置也不知道何时竟结束了。
一群赤膊短裤、身上洒满了五颜六色粉末的人跑进滨河小区,沿街的孩子们人人手里拿着一个粉末喷射罐,恶作剧般的把彩色粉末喷向奔跑的人们。还有些大孩子从二楼或三楼的阳台窗户处疯狂挤压粉末喷壶,大呼过瘾。
陈靓和老张赶到门口,只见汽水叔身上也沾满了彩色的粉末,躲在门岗旁的角落处瑟瑟发抖,嘴里还紧紧叼着臂章。
陈靓跑过去,取过它口中的臂章,轻轻抚摸着它,心疼地说:“汽水叔,你很棒了。能跑到这里来已经很棒了。没事了,没关系,害怕也没关系。”
“汪!”
“汽水叔,你……喜欢宋熠吗?”
“汪!”
“他在里面,我们去保护他,好吗?”
“汪!”
“现在,带我去找臂章的主人。”
“汪!”汽水叔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粉末,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但仍坚定地走进了小区。老张原本有些紧张,但见汽水叔都硬着头皮进去了,心想可不能输给一条狗,也咬牙跟了进去。
此刻,小区主路尤其是下沉广场,已经弥漫在五颜六色的烟雾里了。
陈靓揪住一个穿着工作人员背心的人,大叫道:“超标了!尘雾超标了!”
那人也着急地说:“孩子们拿的不是官方准备的彩粉!”
“别喷了!别喷了!”陈靓大叫道,但音乐声和欢笑声压过了她的呐喊。
老张出了一身虚汗,带着颤音说:“你和汽水叔去找满岳,我去阻止他们继续喷洒粉末。还有,让带有防火标志的电动车远离尘雾区。”
说罢,他深吸一口气,抢过路人喝了一半的冰拿铁,一口闷掉,也不顾路人惊愕的目光,大步走向下沉广场。
陈靓跟着汽水叔,穿梭在人群里,可既找不到宋熠,也找不到满岳。汽水叔几次腿软跌倒,又努力爬起来,看起来比陈靓还着急。
不一会儿,她见几名工作人员快速跑起来,迅速地推着电动车远离粉尘中心区域,并且把电池卸下来,放置在空地上。
组织方停止了洒粉互动,但小区里的孩子们都还在兴头上,怎么拦也拦不住。
汽水叔绕着下沉广场跑了一圈后,一路嗅着来到3号楼,冲着楼梯口“汪汪汪”地叫了三声后,一路向上飞奔。
陈靓心想,糟了,708!
果然,汽水叔在7楼停下来,冲着708叫个不停。
708防盗门紧闭,她用力敲门,但里面没有任何回应。从楼道侧窗看去,除了窗户紧闭,窗帘也拉上了,无法看见里面的情况。
汽水叔不停地挠着门,一会儿发出着急的“呜呜”声,一会儿又焦躁地“汪汪”大叫。
“汽水叔,满岳在里面吗?”
“汪汪。”意即不在。
“那宋熠在里面吗?”
“汪!”
陈靓一听,急忙拨打了110和119,迅速汇报了情况,又给居委会梁主任打电话:“活动立刻停止!疏散人群,有爆炸风险!3号楼,708,叫保安过来撬门!”
就在这时,楼下一阵惊呼。
只见708的阳台窗户紧闭,但窗外防盗栏杆上挤满了面粉袋子,袋子口好像被什么人扯开了,大量的面粉从楼上喷洒而下,随风飘荡,混在五颜六色的粉末里。
保安和派出所民警先赶过来,破门而入。室内开着空调热风,温度极高,白色的粉尘弥漫在房间各处。一辆电动车放在客厅中间,电池仓上贴着一枚黑框黄底黑色火焰的防火标志。
宋熠被反绑在厨房里,浑身是汗,已经热昏过去。汽水叔站在门口,冲着宋熠高声叫个不停。
陈靓果断拉掉楼道里的电闸,打开楼层消火栓,取出消防水带接好水枪,教保安们怎么用后这才进入室内,慢慢将电动车推到楼道,卸下电池仓。
随后,她又和民警一起,将宋熠抬到楼道的安全出口处。
几人才刚刚松口气,那辆电动车的电池仓就发生了爆炸。幸好大家有所准备,第一时间将火扑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滨河小区3号楼708火灾现场的勘验并不复杂,陈靓做好报告后,便移交刑侦部门去处理了。
有宋熠这一人证,再加上彩虹跑被动过手脚的电动车,案件很快理出头绪。
彩虹跑当天,宋熠发现一个消防志愿者情绪很不对劲儿,其他人稍微没按他的指令做,就暴跳如雷。后来听别人叫他名字,才知道那人就是满岳。
他想起陈靓讲起的事,不由得多了个心眼儿,一路上留心观察他的举动。到了滨河小区,只见他对一个矮个子男人说:“这次彩虹跑活动最大的惊喜就是你家的面粉云了,按咱们说好的,快把钥匙给我。”
矮个子男人仍在抬价:“能再加点儿钱吗?”
满岳说:“效果出彩的话,肯定会加的,够你卖一万锅馒头了。”
矮个子男人兴高采烈地保证:“我家面粉好看着呢,又白又细,肯定出彩。”
宋熠尾随满岳到了708,不料被他发现。两人打斗一番后,宋熠被反绑在厨房,差点儿就被杀人灭口了。
几天后,满岳被捕。他承认,车棚起火是他的一次实验,为了测试他改造的电池仓爆炸的环境温度和爆炸条件。他本想在车棚里模拟尘爆的,所以提前备了面粉,但后来发现,车棚环境达不到理想温度,只好作罢。
至于作案动机,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悲戚地似笑非笑地说:“只有死亡,才能让人记住教训;也只有死亡,才能训诫那些冥顽不化的人。”
老张仍旧不停地喝着速溶拿铁。汽水叔闻到鞋子纹理里残烬的气味仍会发抖。宋熠像以前一样每天夜跑、每周给汽水叔留出时间做咨询。而陈靓,还是有些怵老张。
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
但又有点儿不一样了。
比如,陈靚偶尔再拿汽水叔和老张相提并论时,老张好像没那么生气了;比如,宋熠周末报了个格斗班;比如,陈靓有时会做噩梦,梦到一个年轻的消防战士冲向黑色的火焰,没有回头。
责任编辑/谢昕丹
分类:侦探与推理 作者:岩紫 期刊:《啄木鸟》2022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