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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推荐〗警卫(长篇小说连载)

分类:啄木鸟 更新时间:2022-12-31 19:07:30

高克己上班后听到的第一个“噩耗”,就是今天凌晨,从平海公安处管内通过的警卫列车遭到石击了,而且石击的地点就在警卫人员值勤岗位的附近。作为一名资深的铁路公安警察,高克己知道这件事的分量,也清楚随之而来的剧烈震荡,尽管只是颗小石子,却能把平海铁路公安处炸得人仰马翻。

“这点儿出息,跟死了爹似的,至于吗?”看着楼道里往来穿梭的人们脸上如丧考妣的神情,高克己暗暗冷笑。在机关工作这么多年,他太了解这座大楼里人们的心态了。平时没事的时候一个个能说会道,人前焦裕禄人后诸葛亮,一旦真有了事,保准是哑口无言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对刺激了领导的敏感神经。

越是如此,高克己越是挺直了腰板,嘴里哼着荒腔走板的《空城计》,“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溜溜达达进了办公室。这个表现在别人看来,多少有点儿幸灾乐祸的味道。他先把水桶装到饮水机上,然后坐到座位上,打开电脑,核算各大队报上来的出差费用。

自打机关实行网上无纸化办公以来,平时不太喜欢用电脑的他,怀着被逼无奈的心,硬着头皮学习在电脑上处理各种报表、报销审批单。起初因为不太熟悉程序,报错了数目,让高克己很是郁闷了一阵——报错的亏空需要他自己来赔。谁让你在刑警支队后勤负责报销和装备这项工作呢?为了避免再次发生类似事件,他给自己定下一条规矩,算账的时候一律不接听电话,谁的电话也不接。有一回刑警支队政委打电话找他,座机都快蹦起来了,他就跟没听见一样。政委举着手机来到办公室:“老高,你没听见电话铃啊?”

他眼皮都不抬:“听见了。”

“听见了干嘛不接电话?”

“接电话影响算账,算错了你赔啊?”政委被怼得直翻白眼儿,刚想再说两句找回自信,高克己慢悠悠地又接上一句,“没事就回去吧,帅不离位,总往后勤财务跑算怎么回事呀。”

政委找支队长诉苦,两人嘀咕半晌,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还是让高克己继续在后勤呆着吧,像他这种人,放到哪个部门都是爷。与其让他在实战部门摆谱,还不如维持现状。支队长安慰政委:“没事别招他,论资历老高是咱们的师傅辈,他连一把手李处长都敢顶,怼您两句,您就当没听见吧。”

高克己正盯着屏幕上的表格愣神儿,座机又不知趣地响了起来,他听而不闻。电话铃响了一会儿,停了,接着他的手机又响了。他斜眼看看来电显示,是机关里的座机,依旧不为所动。手机终于安静了,然而走廊里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在办公室门口戛然而止,小刘推门而入:“高师傅,局里来了几个人,说是要调查情况,点名叫你去。”

“找我能调查什么情况?”

“不知道,给你打电话你不接,领导让我过来叫你。”

“在哪儿?”

“纪检办公室。”

铁路公安处的纪检办公室在一楼。高克己曾经拿这事打趣,说纪检在一楼好,省得被问急了跳楼,顶多崴了脚。这话传到纪检徐主任的耳朵里,徐主任呸了一声:“我看他是给自己念咒呢,真有一天他进了我这一亩三分地,我把窗户都给他钉死!”

高克己随小刘进了纪检办公室,迎面是两个表情冷峻的中年男子,其中一位短寸头示意高克己坐到桌对面的椅子上,然后挥手示意小刘离开,小刘知趣地倒退着出屋,把门关上。沉默片刻,短寸头开口了:“你是刑警支队的财务内勤吧?”

“二位領导,按程序你们应该先表明身份,我得知道我是在跟谁说话。”高克己不软不硬地回了一句。

“还挺矫情的!叫你来时没告诉你吗?”另一个留分头的说。

“只说是局里的领导,不知道是干嘛的。”

短寸头用眼神示意同伴克制。“既然叫你来时没说明白,那我现在告诉你,我们是局纪律检查委员会巡视组的,我姓张,他姓赵,叫你来是想向你调查核实一些情况,请你如实回答。”

高克己心里一懔,不经意地调整了一下坐姿。难道自己偷着给刑警支队搞小金库的事被捅出去了?捅出去就捅出去,反正没落个人腰包。可他们要是问起来,该怎么回答呢?说是领导授意?那不是把领导卖了吗?干脆让他们自己查账去吧。账本是老婆做的,应该天衣无缝。

短寸头似乎从高克己短暂的沉默里嗅出了点儿味道,但他没有穷追猛打,而是把目光移向桌上的一堆资料:“老高,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们找你来,是想调查平海市铁路公安处李正弘处长的问题。我们接到举报称,李正弘有贪污受贿、挪用公款的行为,在任用干部上也存在着徇私舞弊、不按照正常程序晋职晋级的问题。考虑到你是支队的老同志,负责财务内勤工作,对李正弘也比较了解,这才把你请来,希望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高克己悬着的心落到了肚子里,敢情他们是冲着“钻天猴”来的。钻天猴是刑警支队的老哥儿几个给李正弘起的外号,讽刺他善于钻营、见风使舵,像个屁股上点了捻儿的钻天猴,噌噌地往上爬。如今,知道这个外号的人已经不多了,而敢于喊出这个外号的人,更是屈指可数。高克己和李正弘是师兄弟不假,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李正弘不拿他当师兄,他对这个师弟也不买账。不过,依着高克己对李正弘的了解,虽然他是个官儿迷,却还不至于干出举报里说的那些事情。

想到这儿,高克己清清嗓子:“你们说的这些事情我不知道,在我经手的账目中也没发现违规的情况,李处长更没有授意我做过什么违法违纪的事。”

这番话说得严丝合缝,等于一口回绝了对方,并且关闭了继续谈下去的大门。高克己的态度让那个分头很反感:“你不要有什么顾虑,在党纪国法面前,不论他什么身份,都没有特权!李正弘担任一把手职务这么久,你管了这么多年的账目,难道就没发现问题?”

高克己迎着对方的目光:“我没弄明白,你是调查李正弘违法乱纪,还是调查我做假账?如果是调查李正弘,我刚才说了,我不知道!如果是调查我这些年经手的账目,我现在就给你们拿去。”

“你这是什么态度!”

“按你们的要求如实回答,我的态度没问题!”

眼看要谈崩了,短寸头急忙缓和气氛:“老高,来之前我们做过调查,知道你和李正弘的关系,也了解你的现状。你是个敢于直言的同志,所以我们才把你请来。你不要意气用事,更不要不讲原则地替别人扛事。”

高克己尽量压住火气:“你说得没错,我和李正弘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我对他是有看法,我们之间也有过矛盾,没必要替他打掩护。要说他是个官儿迷,这一点儿没错!但你要说他贪污受贿、挪用公款、徇私舞弊,我不信。他没这么卑劣,更没这个胆儿!”

“你能对自己的话负责吗?”

“能!”高克己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仿佛踩上电门似的,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摇晃片刻,用手扶住桌面,“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问话是二十多年前,那时候我的回答就和现在一样。今天我再说一遍,我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如果二位领导没其他的事,我回去工作了。”

没等短寸头表态,高克己转身推开屋门,径直走了出去,把两位领导晾在了屋里。

回到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稳,座机又急促地响起来。他不耐烦地抄起电话,对方却先开了口:“窝囊废,听说你被提去过堂了?”

“哪股邪风把你吹出来了?好好在食堂蒸你的馒头去!”

“自己哥们儿被上司提走问话,我不得关心关心呀?怕你郁闷出毛病,主动给你来个心理辅导,你还不领情。”

“狗屁,你个蒸馒头的还给我心理辅导?赶紧撂电话吧,我嘴严着呢。”高克己不客气地挂断电话。

窝囊废是高克己的外号,就跟李正弘叫钻天猴一样,都属于他们那个年代群众智慧的产物。刚才给他打电话的那位也有个外号,叫燕巴虎。此人本名颜伯虎,如今虽然在食堂做饭,但当年也是和高克己、李正弘并肩战斗过的战友加師兄弟。颜伯虎能言善辩,最厉害的是问他什么他都能张嘴就来,天上飞的地上跑的,航空母舰洲际导弹,全国各地的风土人情,五四、六四、七七式手枪的长短优劣,抓人上铐子时哪个动作最狠最快,预审讯问时哪个手段行之有效……有一次抓了个外科大夫,他竟然和对方讨论怎样开刀留下的创口小,缝合时不会有刺眼的疤痕,把一旁几个新入警的大学生听得一愣一愣的,非要让他说说,这么广博的知识面是怎么炼成的。他大嘴一咧,外科手术开刀跟小偷使“抹子”作案差不多,都是尽量开小口办大事,手艺不行的才把口子划得像狗啃一样。颜伯虎知道得太多太杂,无论什么事都能摆出一副行家的派头,就连到食堂做饭,还时不时指点大师傅,切牛肉的时候要逆着纹路切,顺着茬儿切出来的不好嚼。

高克己当然知道颜伯虎打电话来“慰问”的用意,但他懒得说什么,他的脑子被石击警卫列车和调查李正弘这两件事搅乱了,眼睛虽然盯着屏幕,心却早已神游天外。正胡思乱想呢,办公室的门像被大风刮开一样,裹挟着撞在墙边铁皮柜上的咣当声,小刘冲进来:“老高,支队长让你带上勘查用具,跟我们一块儿出现场!”

高克己一怔:“新鲜呀,支队长什么时候想起我这个老家伙了?”

小刘顺手抄起茶杯端在手里,摆出个伺候老同志起驾的Pose:“您怎么能算老呢?技术支队的人都不在家,知道您是勘查现场的老手,这不请您移驾去看看嘛。”

“什么现场?”

小刘往前凑了凑:“警卫列车遭石击的现场,其实已经勘查过了,领导让咱们去复检,拍照留档。”

“我就知道,好事你们找不着我。”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高师傅,请吧!”

随着高铁的发展,与之相辅相成的既有线不再抢眼,但仍然承载着大批量的客流,此外,还有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就是警卫列车。按照程序,列车经过的线路要提前警戒,每个环节每个岗位都要严格检查,沿线周边县区的工厂、学校、村庄等,一个都不能漏掉。没想到,如此严密的筛查,还是出了疏漏。在平海管内通过的警卫列车,被不知从哪里飞出来的一块石头砸了个正着。往小里说,这是对警卫工作不重视;如果往大里说,那就要上升到敌对势力搞破坏的高度了。总之无论怎么说,运行的列车让石头块砸了,都是危及行车安全的严重事故,都要有个说法。

现场在既有线路正线132公里处。线路是高路基,与之平行的是十几米外的公路,从这条公路上去再开几十里,就能上高速,因此车流量比较大。顶着红蓝警灯的警车停在路基边上,过往车辆老远就开始减速——拿他们当测速的交警了。

高克己下了车,没有直奔现场,而是环顾了一圈环境。离现场几十米有个涵洞桥,警卫岗点就设在涵洞上面,为的是控制过往的人和车。高路基的好处是视野开阔,能迅速发现线路上的异常。路基两侧清理得很干净,排列整齐的护栏将修剪过的杂草隔离在外,错落有致的树木起着分隔公路和坡道的作用,与树木相伴的,是笔直高耸的路灯。望着眼前的现场,高克己不禁皱起眉头,在他看来,这种环境,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都不是打伏击的好地方。可现实是,偏偏在你认为不适合的地方出了幺蛾子。

警卫民警说,他当时就站在涵洞的顶部警戒,对面是另外一侧警卫的人员。警卫作业时有严格要求,一般都会提前上岗,对警戒区域进行搜索、清理和巡视。虽说事发凌晨,能见度不太好,但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如果有可疑人员隐藏在路基下的草丛里或是公路边的阴影里,都会被民警发现。事实上,他们什么也没有发现,可当列车呼啸而过,他们准备撤离时,电台里却传来声嘶力竭的呼叫,警卫列车遭到石击。

上岗民警的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列车通过前,他已经把沿线的沟沟坎坎清理了一遍,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支队派人迅速赶到现场,挖地三尺,却没有发现作案人留下的任何痕迹。

这个结论,上面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车厢玻璃让石块砸了个窟窿,案发地点竟然找不到一丁点儿线索,刑侦技术人员都是吃干饭的吗?列车上的警卫人员说,前方站停车换车厢,被砸的车厢给你们留着呢,自己带人过来看吧。

接到命令的原班人马组团似的赶往下一站。依照惯例,案发现场还要复查,可刑警支队抽不出人手了,支队长灵机一动:“叫老高跟你们去,省得他挑理说咱们不尊重老同志。这么重要的现场都叫他去,以后他就没话说了。”

高克己相信技术人员的勘查结果,更相信任何作案现场都会留下痕迹这一条铁律。他没有过于关注线路边的草丛——已经搜了那么多遍,估计自己也不会发现什么。他一会儿跑上路基,一会儿跑到涵洞下面,一会儿又走到公路上举着手机拍照。这通折腾,小刘和其他几个民警看得眼晕,却也不好问他。紧接着,让小刘几个更加惊奇的一幕出现了。高克己跑到公路边,挨着个儿每棵树都踹两脚,踹到其中一棵树时,他停住了,仰头看着树梢运气。

小刘跑过来问:“老高,您想干嘛?”

“我想爬上去看看。”

“要上也是我上,但您得告诉我,上去干嘛?”

高克己指着不远处的铁路线:“这棵树的位置、距离都符合作案条件,假如……”

话还没说完,小刘就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老高,您的意思是说,嫌疑人藏在这棵树上朝警卫列车扔石块?这也太神奇了吧!”

“你要不上别废话,我上!”

“别别,还是我上吧……”小刘不情愿地跑向勘查车,搬来伸缩梯靠在树上。高克己帮他扶稳梯子。小刘和他对了下眼神,看到的是这位老同志肯定的目光,他无奈地摇摇头,抬腿上梯子。梯子不够高,只到树干中间的位置,后半程小刘几乎是手脚并用,好不容易攀到树杈上:“老高,你还想干嘛?从我这个角度,看到的都是树枝树叶,石块根本扔不出去啊。”

“扔不出去就对了!我是想看看,有没有别的方式朝线路上抛东西。”

小刘撇撇嘴:“还能有什么方式?真要是您选的这个位置,除非嫌疑人拿把枪瞄着车厢,否则树杈肯定能把抛掷物挡住。”

“你说什么?”小刘的话让高克己猛然警觉,他迅速调整思路,“你仔细检查一下,看看树上有没有触发机关一类的装置。”

小刘嘴上答应,心里却不以为然。不过,好歹上来了,怎么也得把老高糊弄过去。他转回头装模作样地东张西望,突然,他的脸色变了:“老高,真有东西!”

郭玉昕的小文玩店开在仿古文化街的街口,店名叫“闲得难受”。两扇古色古香的中式对开木质镶嵌玻璃门对着街道,打开门,就能闻见熏香的味道。文玩店的外面不远,就是文化街的牌楼,用当下流行的话说,是整个街道的Logo。

文化街分为一条正街和三条副街,正街笔直,像根旗杆贯通南北。三条副街由西向东很规整地横在旗杆上,俯瞰就是个王字。南头毗邻公路,路边有停车场,还有个既可健身又有演艺的跤场。东边沿着潮河,是市民广场,有着百年历史的天主教堂也坐落在这里。这是平海的特色,古老和现代交织在一起,传统的和西洋的拧巴到一块儿,和谐共生。

不管是游客还是市民,节假日都喜欢到这儿来逛逛。毕竟这里曾经是八方汇聚的商埠和码头,能领略到平海独特的人文氛围,甚至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海洋气息。

郭玉昕的爱好很广泛,从小就求知欲旺盛,动手能力强。少年时代拆邻居家孩子的玩具,稍微大一点儿就拆煤球炉子,拆自行车三轮车,拆人家门上的各种锁头。当然,拆完之后他还会原样装回去。熟能生巧,郭玉昕坚持自己的爱好多少年不动摇,拆得整个胡同的人见了他,没有不哆嗦的。就连他们院子里给厂长开车的司机,都不敢把汽车停在胡同口。

此外,郭玉昕还有一个让人肝颤的本领——能打。他从小跟摔跤冠军堂叔泡在跤场,十几岁就打遍胡同无敌手了。但他不满足于现状,志存高远,立志打出胡同打出街道打向全世界。他这个愿望的最后终结者,竟然是街对面住在门脸房里的刘大爷。

刘大爷拦住刚刚得胜而归的郭玉昕,要和他比划比划。别看郭玉昕平时有点儿混,但对老人挺客气,他以为刘大爷喝多了想绕开,却被刘大爷堵了回来,说是要替家长教训他。郭玉昕被怼得怒火中烧,开始撸胳膊挽袖子。刘大爷指指自己的屋子,今天就算是我给你上的第一课,江湖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走吧。

进了屋,门一关,外面的人谁也弄不清这爷儿俩在里面怎么比划的,只知道郭玉昕出来后就像换了个人,扫眉耷眼的,灰溜溜回家了。

这次“事变”以后,郭玉昕整个人像转了性一样,再也不张牙舞爪地逮谁跟谁比划了,也不假装“搞科研”拆东西了,放学后除了家里和刘大爷那间破瓦寒窑,哪儿也不去。学习成绩倒也说不上拔尖,但好歹考了个中专,这个中专的名字叫铁路公安学校。笔试通过还有面试,面试的时候,郭玉昕稍稍露了一手,顺利过关。

郭玉昕波澜不惊地完成了学业,既不是学生会成员,也不是调皮捣蛋学生的领袖。平日里老老实实待在学校,放假就扎在刘大爷家,听着老头儿天上一脚地下一脚说些奇闻掌故,其中夹杂着警察办案的方式方法,还有很多教科书上没有的野路子。在正规化教育和散养式授课的轮番灌输下,郭玉昕渐渐羽翼丰满,显示出超越同龄者的敏锐,人也变得孤傲起来。毕业后分配到平海铁路公安处刑警支队,与高克己、颜伯虎等人拜在有“孤鹰”之称的老干探姚个奇门下,还不时显露出对师兄弟们的不屑与傲慢。就因为这个,高克己私下里奉送他一个绰号——能耐梗。

郭玉昕在不长的时间里就成了公安处的业务能手、侦破标兵,用事实证明自己能耐梗的绰号实至名归。不过,他精明外露,不懂得收敛,优点和缺点都非常明显。现在他在仿古文化街上开文玩店,连警察都不当了,也跟这种性格有关。

在茶海上擺好了茶具,雕花铁壶在电磁炉上冒着热气。郭玉昕伸手刚要从茶罐里往外拿大红袍,手机响起微信提示音。拿起手机,划开屏幕,是高克己发来的一段视频和留言:“能耐梗,你看看,这个东西你眼熟吗?”

郭玉昕点开视频仔细端详,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立刻连接语音:“窝囊废,这个东西你从哪儿弄来的?”

“石击现场发现的,我看不准,赶紧给你瞅瞅。”

“我也拿不准……”郭玉昕闭上眼思忖片刻,“找圆珠笔!”

袁竹林的外号叫圆珠笔,是颜伯虎起的。另一个外号叫钱串子,也是颜伯虎起的。

这个人特別会过,把艰苦朴素勤俭持家发挥得出神入化。颜伯虎掰着指头算过,自从哥儿几个拜在“孤鹰”姚个奇门下,但凡有个聚会吃饭、加班吃夜宵的时候,从来没见袁竹林结过账。蹭一两回饭不难,难得的是一辈子将蹭饭进行到底,而且脸不红心不跳,泰山压顶不弯腰。他还经常打着反对浪费的旗号,把吃剩下的东西一股脑儿打包捎回家。钱串子这个外号就这么叫开了。

有一回颜伯虎使坏,把几个师兄弟招呼到一起吃饭。高克己、郭玉昕、李正弘等人先走了,剩下他和袁竹林两个,他一拍口袋说坏了,钱包落在办公室了,让袁竹林等会儿,自己回去取钱。颜伯虎出门之后就黄鹤一去了,心想没人来结账,你袁竹林还不主动掏钱买单?谁承想等他抽颗烟喝杯茶再溜达到饭馆门口,隔着窗户往里一看,差点儿没把鼻子气歪了。袁竹林面前堆满了打好包的饭盒,正一边喝茶抽烟一边看报纸呢。颜伯虎实在丢不起这个人,赶紧跑进饭店掏钱结账。回头再看袁竹林,人家一点儿没在意,只说了句怎么去这么久啊,拎起饭盒,拍拍身上的烟灰,抬腿往外就走。

如果以貌取人,说到天儿袁竹林也就是个后勤处守仓库、值班室看大门的命,但姚个奇却慧眼识珠,从人堆里把这个貌不惊人的袁竹林扒拉出来了。他先让袁竹林到支队资料室当内勤。这个职位看似平淡无奇,却可以接触到公安处建立至今侦破过的所有案件和资料。起初袁竹林没有充分理解姚个奇的用意,但好学钻研的性格让他在这个岗位上如鱼得水,如饥似渴地阅读档案和资料,还认真做了笔记,分门别类加以整理。通过资料分析,对当前发生的案件,他能给出很多侦破建议。

袁竹林还有个旁人不具备的特长,就是他的速记能力特别好,在手机录音功能和录音笔还没有普及的那个年代,他的笔尖简直就是录音机的化身。圆珠笔的外号由此而来。

直到有一天,哥儿几个照例去师父姚个奇家里聚餐,高克己问起当时为嘛非要把袁竹林安排当内勤,不让他去一线搞侦查。姚个奇说,弓满弦易断,锋利剑易折,让小袁去干内勤,一来是磨磨他的性子,二来他是学院派,理论基础好,收集资料搞分析研判是把好手,不能让他跟你们一样打打杀杀的。

凡事有利也有弊,袁竹林干内勤心细如发,可一旦他把工作中的好习惯带到生活里,具体表现就是全家实行计划经济,买个扣子都能跑七八家商场,好不容易买了,说不定第二天又退了。不该花的钱绝对不花,该花的钱尽量不花,钱串子的外号也就越叫越响。

给袁竹林打电话,高克己犹豫了很长时间。在这几个师兄弟里,他跟谁都能应对自如,想说什么说什么,想用什么语气说就用什么语气说,不高兴怼人家几句,也能扔得出去拽得回来,哪怕现在当了处长的钻天猴李正弘也不在话下。唯有对袁竹林,他心存忌惮。袁竹林那股较劲认真的脾气,让高克己很怵头。你要想找他问个什么事情,就必须先做好各种准备,否则会被对方追问得想吃后悔药,最后只能仰天长叹,我不问了还不行吗?刚才找您咨询的这个事,纯属是我没睡醒起猛了。

可眼下这件事情,不问又不行,那是长久以来压在他心里的一块石头,甚至是折磨他多年的隐疾。

电话铃响了不到三声,听筒里就传来略带沙哑的声音:“找我嘛事?”连个客套话都没有就直奔主题。

“竹林,有个急事必须你帮忙,是我拍的一个视频,已经发你手机上了。”

出乎高克己的意料,视频发过去很长时间对方都没有回音。等了半个多小时,袁竹林才回复:“视频收到,我在外面带老婆看病,等回来再跟你说。”

高克己不由得拧起了眉毛。袁竹林明显是在说瞎话,他刚才打的是袁竹林办公室的电话,收到视频以后,他竟然跑出去带老婆看病,这谎话编得也太不着调了吧。

此刻,坐在办公室里的袁竹林也感觉自己这个谎话没水平。第一眼看见这个视频,他的震惊程度不亚于高克己和郭玉昕。他闭上眼,努力把脑中存储的记忆回拨到二十多年前,定格在那段秋冬之交的日子,像梳头一样,一根根地把发丝反复过滤。接着,他打开电脑,手指麻利地敲打着键盘,不错眼珠地盯着显示器上一帧一帧的画面。浏览到标记为“9·30”的文件夹时,他的动作停下了。

他想查一下当年的物证,但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一来管物证的小王今天调休,二来进入物证室需要领导审批。这么多年来,他只是个寂寂无闻的小科员,没权力随意查看物证。回复了高克己的信息,他翻看着手机电话簿,沉吟片刻,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是竹林吧?”话筒里的声音沉稳又有些苍老。

“师父,是我,您老人家忙什么呢?”

“我能忙什么,退休了嘛,打打太极,钓钓鱼,消磨时间呗。”

袁竹林试探着说:“我要是没猜错,您保准是看资料呢……”

“哈,你这小子,给我屋子里装监控探头了?”

“您周围挺安静,应该在室内。您还抽烟了,我听见您刚才吸了一口。所以我估计您在书房里,我知道师娘的脾气,她看见您抽烟,一定得数落您。”

“呵呵,你这研判能力,都渗透到我家里了。”

“我……”袁竹林犹豫片刻,“我就是怕打扰您休息……”

“停,你别学李正弘那套假客气,有什么事直说。”

“师父,我想给您看个东西,是高克己传过来的视频。我看着像……像跟‘9·30’有点儿关系。”

“什么?”

隔着手机袁竹林都能感觉到,对方手里夹着的烟颤抖了一下,烟灰随着轻微的抖动飘落在地。

整个下午,高克己都心神不宁,不安之中还夹杂着些许兴奋。他说不出兴奋点是什么,但肯定跟记忆里的那段日子有关。无数个画面在他眼前交替闪现,奔驰的列车、飞溅的碎玻璃、令人心悸的火焰……他仿佛看见了晃动着的军用挎包,看见了那个人的背影……他看到年轻的自己穿行在拥挤的车厢里,他身后是同样年轻的李正弘,有人与他们擦肩而过,广播里播报着下一站的站名。他们穿行到两节列车的接合部,不能再往前走了,前面的车厢门反锁着——这是加挂的警卫车厢。

高克己使劲晃晃脑袋,他知道自己又陷入不堪回首的梦魇里了。二十多年来,他多少次强迫自己抹去这段回忆,可它却顽固地保存在自己的大脑里,像生了根的种子,任凭他铲了一茬儿又一茬儿,始终挥之不去。

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还以为是袁竹林的电话,条件反射般拿起手机,没看来电显示就按下接听键。“你可算回电话了,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你等谁的电话呢?”

这个声音让高克己浑身震了一下。两个人虽然在一个楼里办公,办公室楼上楼下,但除了开会,几乎不打照面。上下班人家有专车,他骑电动车;用餐人家在干部小食堂,他在挤挤挨挨的大厅里;就算在楼道里走个脸对脸,都有人抢在他前面打招呼。怎么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哦,李处……您找我有嘛事?”

给高克己打电话的人,是他的师弟、现任平海铁路公安处处长李正弘,也是上午局纪检来调查的那个人。

“克己,跟我还这么客气呀?”对方的声音柔和亲切。

“上班时间,我有上下级的观念。”高克己不卑不亢。

“你还跟我来燕巴虎那一套呀?”

“我嘴皮子可没他好使,他是婆家姓贾娘家也姓贾——贾门贾氏(假模假式)。”

“燕巴虎要是知道你背后这么损他,非过来喷你不可。言归正传,你今天晚上来我家吃饭,老规矩,我預备酒菜你带点儿鲜货。”

没等高克己答应,李正弘就挂断了电话,把邀请弄成了正式命令。要是换了别人,单位领导请自己去家里吃饭,还不高兴得连跑带颠儿,但高克己清楚,李正弘的饭可不是那么好吃的。

李正弘家住铁路老宿舍的小砖楼,这房子以前是他岳父的。早在有铁路分局的年代,他岳父是分局副局长,按照级别待遇,分了小砖楼二楼整个一层,三个单元房都是他的。岳父曾经是铁道兵,逢山打洞遇水架桥,硬是把三个单元房打通连成一气,至于承重墙拆掉后是否影响整幢楼的安全,同住一栋楼的人是不是有意见,就不在岳父的考虑之内了。

岳父不在乎,但李正弘在乎。上门女婿当了几年,岳父的单位调配房子,正好赶上李正弘也要分房,李正弘挖空心思,搭上自己新分的房,给岳父换了套一楼带小院的房子,像欢送灶王爷似的把岳父送走。接着就找来施工队,施工的目的就一个,怎么拆的给我怎么还原了。整层楼恢复原样后,李正弘又将自己的楼层调到三楼,对外的说法是,我就住在原来房子的楼上,如果有危险,倒霉的首先是我。这种无私无畏大义凛然的举动,赢得了邻里的交口称赞。

唯有高克己知道内情。一次与颜伯虎喝酒的时候提及此事,颜伯虎说:“虽然我看不惯钻天猴,但这事他做得还算漂亮。”

高克己冷笑:“钻天猴的想法,你怎么猜得透。老宿舍是风水宝地,藏风聚气走官运,要不然钻天猴为嘛自己搬来,把新房子给他岳父住?”

“那他为嘛还调楼层呢?继续住在二楼不就得了?”

“李正弘属猴,这个属相的人不适合住楼房底层,最好是整幢楼房高度的一半以上,三楼最好。”

一番话说得颜伯虎瞪圆了双眼:“李正弘不简单,你也是大仙!”

高克己摆摆手:“什么狗屁大仙。钻天猴之前找人算过,我正好知道而已。”

高克己推着电动车,不紧不慢地在路上走,别人看了还以为他车坏了。其实,他是在磨时间。待到太阳西沉路灯亮起,他才拎着在小区门口买的水果上楼敲门。

饭厅的桌上已经备好酒菜,李正弘热情地招呼高克己落座,抄起酒瓶,给两个酒杯满满地倒了个平槽儿:“老规矩,先干一杯!”

两人端杯一饮而尽。李正弘又将两个酒杯倒满,高克己刚要说话,被李正弘拦住:“你什么也别说,先听我说。”说着,他端起酒杯,“克己,疾风知劲草,还是老哥们儿讲义气,毕竟咱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徒弟!局纪检找你调查的事我知道了,虽然我不赞成你对人家这个态度,但你能仗义执言,对我有个公正客观的评价,这说明……”

“这说明你就是个官儿迷,”高克己接过话,“我跟人家来调查的领导也是这么说的。”

“我不否认,这么多年的努力,就是想有今天这个位置。为了这个目标,工作上我也算玩儿命了,这个大家有目共睹。当然,我也不否认动用了我岳父的关系。但说我滥用职权贪污受贿,还徇私舞弊、不按照正常程序给民警晋职晋级,我是那样的人吗?”

“不能,你没这个胆儿。”

“这话虽然损点儿,但还算是公正。所以,我要对你的仗义执言表示感谢,你没有落井下石,没有像有些人那样背地里放冷箭、告黑状。我们是多年的师兄弟,我也了解你的为人。这些年,你在刑警支队干后勤工作,级别职务一直没动,正巧警卫支队人员调整,一大队大队长职务空缺,我会在处务会上建议把你调过去,这样,你的正科级也能解决了。”

“这就是你给我的回报?”

“你非要这么想也没关系。”李正弘有点儿激动,“他们说我不按照正常程序给民警晋级,那我这回就使用一下手里的权力,给你,给你们这些老伙计都提提级,省得你们背后总骂我一朝权在手,把以前一起吃苦受累的老哥们儿都忘了。”

高克己摇摇头:“刚喝一杯你就多了。”

“不要质疑我的真诚,咱俩先把这杯干了。”李正弘再次端杯。

两人一口闷掉了杯中酒,李正弘又拿起酒瓶,高克己拦住他:“第三杯了,你好歹让我吃口菜。”

“你就放开了喝,今天咱哥儿俩一醉方休。其实,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觉得我当官了,把老兄弟们都忘了……”

“我没说你什么……”

“说了也没关系,就冲你今天在局纪委面前这态度,你说什么我都听着。”

“你确定自己没喝多吧?你要确定,那我可说了。”

“你说,今天这屋子里没有处长和下属,只有老战友和师兄弟!”

“行!”高克己像是下定决心似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把酒杯往桌上一蹾,“有件事我憋在心里好多年了,今天就算酒壮怂人胆,我想问你一句,二十五年前的9月30号,那天晚上我们在车厢里巡视,你到底看没看见……”

李正弘定定地看着高克己,好像不认识眼前这个人,又像是在重新审视对方,要把高克己的身体看穿。猛然间,他像遭了电击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记着!你还念念不忘!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就是想问你,当时你到底看没看见?”高克己执拗地迎着他的目光。

“部里来的专家都定了案的事情,你现在翻出来干什么?你知道你当时提出的意见意味着什么吗?你在干扰侦查方向!你在干扰领导侦破案件的决心!你在混淆视听!”

“我就是想问你,当时你到底看没看见。”

“我没看见!二十多年前当着大家的面我这么说,到现在我还这么说,我就是没看见!”

“你说谎!当时你我近在咫尺,在我回头示意的时候,你敢说你没看见嫌疑人?”高克己的声音也提高了。

“你这是胡搅蛮缠!凭什么你看见了我就要看见?凭什么你示意我就非要有回应?凭什么你把你的判断强加到我头上,让我给你去证明,让我给你的幼稚买单?”

高克己噌地一下站起身:“就凭你当时在场,就凭你是我的搭档,是我的支援是我的后背,是我可以信赖的人!可是你,关键时刻却把我硬生生撂在了旱地上!”

李正弘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高克己,你能不能成熟一点儿啊?就凭你似是而非的那一瞥,你就断言罪犯还有同伙?那是猜測,是假设!难道警察能凭猜测、凭假设办案?我请问你,证据呢?”

“我有证据。”

“有证据你就拿出来!”

“人死了。”

“那是罪犯报复社会咎由自取!”

“我是说大师兄成玉坤死了!”

“你……”李正弘像是挨了一记重拳,晃了晃,跌坐在椅子上。

袁竹林来到师父家里的时候正赶上饭口,桌上摆着一荤两素和盛好的米饭,袁竹林刚想端起饭碗扒拉两口,就被姚个奇叫到书房里。两个人把门一关,任凭师娘三番五次催促,始终听而不闻。

姚个奇戴上老花镜,又将袁竹林手机里的视频反复看了好几遍,好像之前他看过的是盗版一样。放下手机,他指着书桌上堆满的图表、纸张和笔记本,让袁竹林找出来标注着1994年的所有资料翻阅比对,直到他们的目光同时落在一张泛黄的彩色照片上。

照片上的七个人都穿着警服,除去中间的姚个奇板着个脸不苟言笑,其余六个人都龇牙咧嘴,一块儿喊“瘸——子”。照片下面还有一行标注:“平海六骏和牧马人”。袁竹林记得这行字的来历和出处。

姚个奇的手指挨个儿点着上面的人,口中喃喃:“窝囊废、能耐梗、燕巴虎、钻天猴、钱串子……”当他的手指滑到最边上那个双手背后、面容敦厚、身材魁梧的年轻人身上时停了下来。袁竹林知道,那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是袁竹林已经故去的大师兄,一面墙成玉坤。

袁竹林还记得这个外号的来历。当年刑警支队搞文艺联欢,各个分队和探组都要出节目,他们几个准备反串现代京剧《沙家浜》里面最为经典的一折“智斗”,颜伯虎扮演胡传奎,李正弘扮演刁德一,阿庆嫂这个角色让大家犯了难,最后公推成玉坤来承担这个艰巨的任务,理由很充分很有说服力——整个分队里要论嗓门,成玉坤排第一。成玉坤推却不过,只能拉着负责胡琴伴奏的高克己天天吊嗓子对词。

演出那天,三个人上台一亮相,立即全场沸腾。颜伯虎和李正弘都很入戏,但成玉坤多少有点儿紧张,胡传奎唱完“俺胡某讲义气终当报偿”后,阿庆嫂要给刁德一和胡传奎敬烟,原词应该是“参谋长,烟不好请抽一支”,却让他说成了“支队长,烟挺好您来一根”。台下瞬间笑成一片。没等观众脸上的笑纹散去,成玉坤的第二个错误接踵而至。胡传奎唱完“这小刁一点儿面子也不讲”,阿庆嫂的原词是“这草包倒是一堵挡风的墙”,可成玉坤却唱成了“这包草倒是一面堵风的墙”。

事后哥儿几个复盘,颜伯虎说:“大师兄你真行,戏词改得真不含糊。”

成玉坤呵呵笑着说:“我觉得我唱得挺顺嘴呀。”

“干脆你以后就叫一面墙得了,你才是一面堵风的墙。”

“行呀,谁让我是大师兄呢,我就当这面墙,挡在兄弟们前面!”

袁竹林抬眼看看依旧沉浸在思绪中的师父,默默地拿起放在书桌底下的香烟,抽出一支给师父点上。姚个奇深吸了一口,伴着呼出来的烟雾,缓缓开口:“当年我要是跟着他们就好了……”

“师父,您别这么说。”袁竹林把烟灰缸推过去,“您以前不是说过嘛,杵窝子的徒弟您不稀得看。大师兄是真应了那句话,把自己当成一面墙,挡在了兄弟们前面。”

袁竹林也在搜寻记忆。

那天姚个奇带队上车后,照例巡视一遍,回到餐车。高克己、李正弘、颜伯虎和袁竹林都围拢在师父身边,听候调遣。这种场合,最能活跃气氛的就是颜伯虎,时不时来个段子,让大家紧张的神经放松片刻。可今天有点儿奇怪,从平海站一上车,姚个奇就紧绷着脸,颜伯虎的段子也没能让他的表情缓和片刻,始终是眯缝着眼,脸上不带一丝笑容。高克己和李正弘这对搭档也察觉到师父的异样,私下里和颜伯虎议论,是不是因为今天的旅客列车上加挂了警卫包车,师父才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或者是因为大师兄——成玉坤刚刚调任警卫科,这天是他第一次出任务,师父不放心?颜伯虎说都不是,师父就是不踏实,上车之前就不踏实,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直觉这个东西很奇怪,你说没有科学依据,可现实偏偏就左右打脸。今天姚个奇的预感就应验了,一队人马刚离开平海两站,姚个奇的手机急促地响了起来。那个年代手机还是稀罕物件,砖头一样大,整个支队里,只有姚个奇配了一个,其他人能有个BP机就算不错了。

电话是刑警支队政委打来的,说郭玉昕带着一个小组勘查现场的时候,发现了重要线索,让他搭乘就近的车次返回平海。于是,姚个奇带着袁竹林在前方的德昌站下车。德昌站是平海公安处与济州公安处的交界,北上南下的车次很多。姚个奇一边站在站台上等车,一边给几个徒弟安排工作,让他们重点关注和警卫包车连接的车厢。

这时,成玉坤从后面的车厢赶过来。他知道今天师父带着师弟们执行常规的打击流窜犯罪的任务,碰巧和自己的警卫任务同一趟车,趁着列车停靠,和大家见个面。一行人站在站台上聊天,颜伯虎说警卫科的干部经常接触上面的人,好烟肯定多的是,大师兄不能吃独食,得拿出来给弟兄们分分,否则群众基础不好影响成长进步。成玉坤笑呵呵地掏出一盒打开的中华塞到他手里,又跑到姚个奇面前,掏出两盒中华塞到师父口袋里。

没说上几句话,列车进站。姚个奇冲站台上的徒弟们挥挥手,带着袁竹林登车。站台上、列车旁的聚首分离,对于铁路警察来说太平常了,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最平常的一次离别后,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如南辕北辙的两趟列车,离他们越来越远,再也没有重逢的机会了——警卫列车从德昌站开出两个小时,11、12号客车车厢连接处发生爆炸,处在这个位置的成玉坤因公殉职。

谁也不知道成玉坤为什么没有按照规定返回警卫包车,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离开了自己的岗位。事后反推所有细节时,姚个奇曾把高克己、李正弘、颜伯虎单独叫来逐一询问。三个人的说法差不多,他们目送姚个奇登上列车后,这边准备发车的铃声也响了。师兄弟互道珍重,他们三个前往硬座车厢巡视,成玉坤则留在了站台上。颜伯虎是最后上车的,他提供了一个细节,就在他刚进车厢的时候,隐约听到站台上有奔跑和喊叫的声音。他回头看了一眼,是车站工作人员带着几名旅客跑向车厢门。旅客着急忙慌赶车的场面,再寻常不过,再加上站台上照明昏暗,颜伯虎也没太留意。

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打断了袁竹林的回忆。抬眼一看,姚个奇用手捂着嘴,眼睛鼻子都挤在了一起。他知道,师父这是不想惊动了外屋的师娘,赶紧给师父把水杯端过去。姚个奇喝了两口,终于压住了咳嗽,待气息稍稍平缓,他问:“克己给你这段视频的时候,还说什么了?”

“就说让我帮他看看。”

“他没说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和什么人一起发现的?”

“没有。”

“给他打电话,让他到我这里来!”

袁竹林有些犹豫:“现在?”

“就是现在,马上!”

袁竹林掏出手机拨号,高克己的电话却无人接听。

从李正弘家出来,高克己昏昏沉沉,脚步也有些踉跄,要不是推着电动车当拐棍,他也许会一屁股坐到地上。

听到成玉坤的名字,李正弘将酒杯狠狠摔在地上:“成玉坤的死跟你、跟我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高克己使劲拍着桌子:“怎么没关系,他是我们的战友我们的兄弟!”

“全国一年到头死多少警察你知道吗?平均每天一个还多!他们都是咱的战友兄弟,都他妈跟咱有关系吗?你管得过来吗?”

“你这是偷换概念,我说的是当年,如果我的判断是对的……”

“窝囊废,你他妈什么时候对过?”

“钻天猴,你他妈的别欺人太甚!”

两人斗鸡一样互相瞪着,就在这个时候,单元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端庄秀丽、身材略显丰盈的中年女人。高克己和李正弘的表情和动作瞬间定格,愣了几秒钟,李正弘才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进来的女人是李正弘的妻子徐雅晴。徐雅晴扫了一眼杯盘狼藉的桌面:“我今天不值班,回来给孩子拿钢琴资格证,你们这是……”

高克己也醒过神儿来:“不好意思,喝猛了,处长家里的酒上头……”

徐雅晴仍旧客客气气:“没关系,你和正弘都是老哥们儿,就應该多聚聚,喝两杯不碍事。不行的话,酒给你留着,下次来再喝。”

高克己就是再傻也听得出这是逐客令,更何况他也不想再待下去了。走到门口,回头看看李正弘,想要说的话最终咽回到肚子里,冲徐雅晴歉意地点点头,转身出门。

徐雅晴关上门,顺手抻过把椅子坐在李正弘对面:“该给你的面子都给你了,现在说说咱们俩的事吧。”

李正弘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我跟你说什么?说你天天不回家是因为工作忙?说你不相夫教子是为了干事业?说你贤良淑德都是外包装……”

声音穿过门缝,传到楼道里,高克己也听到了,他的脚步迟疑了片刻,又迈开双腿,继续下楼。

推着电动车走了两条街,高克己被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叫停,是颜伯虎打来的。“你跑哪儿去了?给你打半天电话都不接,东西不要了?”

高克己这才想起,之前说好了的,颜伯虎今晚要给自己送点儿油和大米。自从颜伯虎去了公安处食堂,时不时给他弄来些批发价的米面油。“我这就回去,你等会儿。”

“你直接来你家门口的那个小饭馆吧,我还没吃饭呢。”

高克己走进烟雾缭绕的小饭馆,颜伯虎坐在里面的角落里朝他招手。他刚刚坐到颜伯虎对面,颜伯虎就皱起眉头,两手护住面前的菜盘子:“跟谁喝成这样,可别吐我菜里。”

高克己斜了颜伯虎一眼,又看看他护着的菜,扭头冲老板喊:“小胖,你过来!”

被称作小胖的老板走过来笑眯眯地说:“大哥,有事您吩咐。”

“你瞧他点的这是什么菜,老远看着就冒绿光。去炒个全爆,再弄条红烧鱼,我跟他好好喝两口。”

没等老板答应,颜伯虎先急了:“你跑这儿杀富济贫来了?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吃奶的孙子,我还得过日子呢。我吃韭菜炒鸡蛋就挺好。”

高克己不理他,冲老板说:“快去做,一会儿我结账。”

颜伯虎像不认识似的上下打量他:“今儿怎么这么大方?都喝成这样了,还没喝够啊?你刚才跟谁喝的?”

“打死你都想不到今天我跟谁喝的酒。”

“你也别打死我,我也不想知道。反正能跟你喝酒的,除了我,没一个正常的。”

“我跟钻天猴喝的酒!”

颜伯虎愣了片刻,继而恍然:“钻天猴这是知恩图报啊。你们都聊嘛了?”

高克己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说:“聊个屁,话不投机,说呛了。”

“咱们一把手大处长找你喝酒聊天,你跟人家说呛了,还真是缺心眼儿啊。我刚才还想祝贺你能提个一官半职呢,敢情你跑我这儿演电视剧来了,刚开个头就弄个反转。”

“我刚说了一句,你就噼里啪啦说一火车。”

“我是替你着急啊!你的为人跟你以前打牌的风格一样。”

“我什么风格?”

“总他妈的猪羊抵,刚有点儿好事捡了个羊看见胜利的曙光,百分之百又顺手牵回来一头猪。说说,为啥说呛了?”

高克己自己干了一杯,抹抹嘴:“我问他还记不记得‘9·30’,还有那天在车上他到底看没看见!”

颜伯虎叹口气:“窝囊废,你可是真倔啊,都过去多少年了,你怎么还念念不忘呢?”

“你这口气怎么跟钻天猴一样?”

“我和他可不一样。不过,也许啊,我是说也许,如果当年钻天猴能给你证明,专案组领导也许会采纳,也许会沿着这条线索去深挖。可问题是,这些都是也许啊,你说的话,就算钻天猴能给你证实,不一样是没证据吗?我的哥!现在你把这件事翻出来,我都觉得你有点儿成心。”

高克己掏出手机放到颜伯虎面前:“我给你看个东西,如果你再说我成心,我认了!”

“你能给我看嘛……”颜伯虎拿起手机,点开视频,刚看了一眼,手就抖了一下,手机差点儿掉菜盘子里,“这是从哪儿来的?嘛时候的事啊?你在哪儿发现的?”

高克己不答反问:“你说我是不是成心?”

“你不是,你是活见鬼了!”

“这是我今天去案发现场勘查时发现的。‘9·30’案的侦破你也全程参与了,看见这个,你有什么感觉?”

颜伯虎先点头后摇头:“太他妈像了,你还给谁看过这个?”

“给圆珠笔看了,可是到现在他也没给我回信。”

“你怎么不给能耐梗看看呢?”

“就是他让我找圆珠笔的。”

颜伯虎的舌头都有点儿不利索了:“他……他如果能证实这个东西,就说明……说明……”

高克己的眼里闪过一丝寒光:“说明他没死,他还活着!”

颜伯虎点点头:“难怪钻天猴跟你呛起来了呢,当时他可是负责信息和证物收集的,你给他看这个,他能不蹿吗?”

“我还没给他看呢,徐雅晴回来了。”

颜伯虎的眼睛又瞪大了:“怎么这里面还有徐雅晴的事啊?我可提醒你,都这岁数了,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你可千万……再说了,徐雅晴不见得比你媳妇强多少。”

“放屁!”高克己气不打一处来,“你满脑子还有点儿正事吗?当真是蒸馒头蒸迷糊了,忘了自己以前是干什么的了!”

颜伯虎没忘自己以前是干什么的,没忘自己的外号“燕巴虎”的由来,更没忘徐雅晴曾经是高克己的初恋情人。

郭玉昕自从看到那段视频以后就坐不住了,一会儿翻翻博古架上的线装书,一会儿盘盘桌子上的核桃,一会儿又拿起手机,想拨电话,却不知道该拨给谁。最后从抽屉里翻出个烟斗,再翻箱倒柜搜罗出一包不知哪年的烟丝,胡乱装填完毕,点燃烟斗嘬了起来。其实他已经戒烟多年,但这个视频的冲击对他来说太强烈了,他必须找个熟悉的东西稳一下心神,理一理思路。

烟雾时而如丝,时而如柱,时而又像纱幔一样挡在他眼前。烟雾的形状随着郭玉昕的气息而变化,而他的气息又非常不均匀,时而急促时而缓慢,那是他心跳的节奏。他完全沉浸在回忆当中,尝试着把记忆中的各个环节放大,但无论怎么拼接,总是缺少关键的一环——他当时不在现场。

他本来忙着另一个现场,是接到师父的电话赶过去的。在会合地点见到姚个奇后,师父的脸始终阴沉着,他没敢问到底为什么把他叫过来。直到师父告诉他,K223次列车行进到镇原和溪东之间的路段时发生爆炸,人员伤亡不明。

他不由脱口而出:“您不是才从那趟列车上下来吗?”

姚个奇没吱声,伸手在口袋理摩挲了半天,掏出一盒中华。郭玉昕拿出打火机给师父点上,时刻关注着师父的表情,脑中盘算着师父要布置什么工作。就在这时,姚个奇的手机响了,接通电话听了两句,师父夹着烟卷的手突然颤抖了一下,烟灰全落在裤子上。跟随师父以来,郭玉昕还从没见他如此失态,难道还有比列车爆炸更惊悚的消息吗?

回忆至此,郭玉昕手里的烟斗也微微颤了一下。他清楚地记得姚个奇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的眼神,还有师父艰难说出的那句话:“玉坤……没了……”

“师父,您说谁没了?”其实他听清了,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玉坤?不可能啊,我昨天还和玉坤见面呢,就在单位门口碰见的,他说转天可能有任务要出差,说是上K223次……”

此言一出,他自己都愣住了,K223次……

再往后的记忆很清晰也很混乱。他们赶到现场后,高克己、李正弘、颜伯虎的便衣探组和列车员、乘警正在集中旅客,车尾的那节加挂车厢也被警卫人员封闭。还有成玉坤的遗体……

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成玉坤牺牲了,但因为他离开了警卫的工作岗位,没有被评为烈士。不仅是郭玉昕,几个师兄弟都为此纠结了很长时间……

往事不堪回首,郭玉昕放下烟斗,不想再回忆下去了。这时,有人喊着他的名字走进来,他急忙起身相迎,两人隔着茶海坐下,郭玉昕重新泡了一壶茶。

来人叫韩胜喜,是他在古文化街上的邻居兼玩友。

他和韩胜喜的相识还有点儿戏剧性。古文化街上有个跤场,“大力丸”是跤场的师傅,官方用语就是跤场负责人。那天正赶上一个生瓜蛋子来踢场子,“熟梨糕”赶紧跑来通风报信。“大力丸”、“熟梨糕”都是街上店主的外号,熟梨糕的小吃店就开在跤场旁边,有个风吹草动准是他第一个知道。

郭玉昕跟着熟梨糕来到跤场,正好看见那生瓜蛋子三下五除二撂倒了大力丸最后一個徒弟。熟悉跤场规矩的人都知道,人家来跤场和你撂跤,把你的徒弟摔了一溜够,等于是拆了师父面前的四梁八柱,最后只能是当师父的亲自下场和人家比拼。赢了自然嘛事没有,要是输了,以后也就没脸杵在这儿了。大力丸面露怯色,郭玉昕看不下去了,他要帮朋友撑住场面。

跤场的规矩,两个人撂跤前先得依旧礼抱拳拱手道个姓名,抑或有旁人介绍。可郭玉昕完全不理会这些,接过旁边跤手递过来的褡裢换上,就直奔那生瓜蛋子过去了。这种先声夺人的气势碾压,是他当警察多年养成的习惯。

两人搭手扭在一起的时候,郭玉昕伏在对方耳边问了句:“哪儿的?”

对方答:“柳青的!”

交换个身位,郭玉昕又问:“没听说柳青出好把势。”

对方答:“你这不就看见了吗?”

闪转腾挪几个回合下来,郭玉昕感觉出来了,对方没什么太多的招式,就是力气大。知道了对方的短处,郭玉昕卖个破绽,借力打力,摔了对方一个四仰八叉,然后故技重施,又把对方撂倒一回。三局两胜,对方已经没资格再挑战了,不料那人却说:“有胆子再来一局吗?”

郭玉昕眉毛一挑:“还不服气?”

对方说:“我摔不过你,咱们换个花样。”

郭玉昕指着跤场里的家什:“只要不弄死人,你随便挑!”

对方抬抬下巴示意场外:“不在这儿比试,咱俩找个文雅点儿的地方。”

郭玉昕没想到,对方竟然带着他来到离自己店铺不远的一个门脸房里。房子不大,再加上里面摆放的东西也不规整,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跟过来看热闹的就只能站在门口了。

对方自我介绍:“兄弟叫韩胜喜,摔跤摔不过你,看你这架势,也是个文武带打的能人,请你来帮我看个东西,你断准了,我彻底认输,要是断不准,那只能算咱俩打个平手了。”

郭玉昕点头认可。韩胜喜转身从桌上端过来一个擦拭得锃亮的木匣子打开,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块木版:“您给掌掌眼。”

这是柳青镇套印传统年画的木版,郭玉昕仔细观察木版的木质和刀工,为了保险起见,还是问了一句:“这是个好东西,你找专家鉴定过吗?”

“鉴定过了,但我不放心专家的眼神儿,这条街上都知道您是木器和字画的行家,所以才找您帮着断断。”

“你别捧我,不过,我能猜出专家是怎么跟你说的,他们是不是说这个东西是清代的,最早也应该是康熙年间的?”

韩胜喜挑起大拇指:“您真是高人!和专家说的一点儿不差,这回我服了!”

郭玉昕把木版还给他:“你先别急着佩服,我还有句话说。你不是不相信专家吗?我也不相信他们的眼力。其实我看这个东西像明朝的,具体哪个年代说不好,但不会晚于万历年间。”

韩胜喜急忙接过来仔细打量,看不准的地方就向郭玉昕讨教,郭玉昕也帮着他查资料印证,两个人早就忘了刚才在跤场的约定。门外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夜幕降临,他们才意识到,已经是饭点儿了。韩胜喜做东,两人找了家小酒馆边喝边聊,说起了白天发生的事。原来是大力丸的徒弟吹牛吹大了,韩胜喜没按捺住性子,才上前和他们比划。郭玉昕知道柳青镇自古就有习武健身的传统,对韩胜喜会摔跤一点儿不惊讶,再者韩胜喜摔跤的水平也实在一般,就是力气超常。问到他这把子力气是怎么练出来的,韩胜喜叹口气:“说句您不爱听的,你们在城里舒服惯了,要是从小也像我似的什么下死力气的活儿都干,也练出来了。”

打这儿以后,两人的关系越来越热乎。没事的时候,韩胜喜就到郭玉昕的店里来喝茶,郭玉昕闲下来,也溜达到韩胜喜的店里转转。

今天,韩胜喜又过来了。端起茶杯喝了两口,咂摸下滋味:“郭三哥,今天你茶叶倒多了吧,喝到嘴里可是够酽的。”

郭玉昕喝了一口,果然。“脑子没在家,手里就没准儿,要不咱换了重沏。”

韩胜喜连忙摆手:“不用,就这么喝挺好。你今天的脸色有点儿不对,是谁惹你不高兴了,还是买卖干赔了?”

郭玉昕没回答,突然换了个话题:“老韩,我记得你们柳青镇除了盛产年画,还出好木匠吧?”

“是啊,以前柳青镇十家里面得有两三家干木匠活儿,就连我小时候还学过几天呢。不过现在没人干了,这门手艺也撑不了多少年了。”

“为什么呢?”

“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现在的家具都是工厂里的流水线,传统手艺耽误工夫,你费劲巴拉才做出个柜子,人家那边板材拼接上钉子带喷漆,整套家具都出来了,不但快,成本还低,谁还买你的东西呢?”

郭玉昕说:“都是样子货。”

“可现在的人不都是看模样吗?摆在那儿好看就得,过些年有新样式再换一轮,没人想着做一套家具能传代。所以我才说,学木匠没出路。”

郭玉昕犹豫片刻,还是掏出手机,调出高克己给他发过来的视频:“你看看这个东西,见过吗?”

韩胜喜接过手机,凑近屏幕端详片刻:“这活儿也太糙了,说是土制弓弩太小,说是军工货,手艺又太次,总之是个四不像。”

“这样的东西,做出来难吗?”

“会的不难,难的不会。关键是他做这个东西,想达到什么目的。”

这句话让郭玉昕心里一动。他想跟韩胜喜解释,又忍住了。虽然不做警察很多年,但早已沁入骨子里的职业习惯,还是让他及时打住。“老韩,你知道我以前是干什么的吧?”

“知道啊,你跟我说过你是警察。”韩胜喜又补充,“一喝酒你就跟我念叨,你以前是警察。”

郭玉昕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咧咧嘴:“我好像没跟你说过,我是因为什么不干警察的吧?”

“这个没有。”

“你今天请我喝酒,我告诉你。”

郭玉昕和韩胜喜吃饭喝酒的时候,也正是高克己和颜伯虎曲终人散的时候。高克己拎着颜伯虎送来的一袋米和一桶油,晃晃悠悠走回家里,给他开门的是陈子凡。他从陈子凡的眼中看到了些许嗔怪,但妻子还是扶着他进了卧室,帮他脱了衣服鞋袜,扶他躺下,端了杯白开水放在床头柜上,才轻轻地走了出去。这些动作自然平缓,但这平缓是历经磨合的结果,没有吵闹没有埋怨,蜻蜓点水波澜不惊。

高克己很快进入了梦境。年少气盛的他和李正弘背起挎包,頂着满天的星辰登上列车;车厢里弥漫着各种呛人的气味,他和李正弘配合默契,抓捕嫌疑人手到擒来;案情分析会上,他说出自己的意见,把目光投向李正弘,渴望得到他的支持,可李正弘遗憾地摇着头……不对!这个梦境里少了某些环节,他极力搜索着,直到他看见徐雅晴对他露出浅浅的微笑。

他在梦境中反复提醒自己,这是个梦……

平海铁路公安处坐北朝南,大门直对着门外的马路,里面是三面高低错落的办公楼环抱着的院子。大门正对着的小楼是食堂兼车库,主体办公楼坐落在左侧,和以前的老楼衔接,形状就像个朝外伸的刀把。高克己曾经跟颜伯虎念叨,这种建筑典型的坏风水,咱们是执法机关,是拳是枪是刀子,哪有刀把往外送的?

随口一句玩笑话,竟然传到了政委耳朵里。政委找个机会“偶遇”高克己,先是问他最近怎么样,孩子的工作落实得如何,紧接着话锋一转:“你也是老同志了,说话要注意影响,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别说,搞风水迷信那一套,传出去影响多不好。”

高克己马上反应过来,肯定是颜伯虎嘴上没把门,扭头就去找他算账。颜伯虎大大方方承认了,还痛心疾首地说:“没想到食堂里也有卧底。”

承认归承认,颜伯虎并没有吸取教训。没过多久,有关公安处大院风水不好的说法就在底下传开了,除了高克己说的那些,颜伯虎还给加了个后缀:不出一年,上层建筑肯定有变化,不信你们就拭目以待。

没过三个月,政委就调到培训中心当书记去了。临交接前,政委把高克己叫到办公室里:“老高,既然你早就看出来了,怎么不给我提个醒呢?看来你是巴不得我早点儿走啊。”

高克己脸都气绿了,跑到食堂把颜伯虎拎出来:“你真是个燕巴虎,谁看见你谁倒霉!”

颜伯虎笑呵呵地说:“政委调走的悲痛消息我听说了,但你先别跟我急眼。通过这件事,你不觉得这充分说明你料事如神吗?”

“我以后要是再跟你多说一句,我就是棒槌!”说罢,高克己扭头就走。

这事过去没几天,颜伯虎拎着肉和面来找高克己,一番批评与自我批评,哥儿俩又和好了。他们俩的关系,用高克己自己的话总结就是,我真的不愿意跟你说话,可不跟你说话我又没有对把子的人。

整个儿公安处里,高克己还真没有几个能说话的人了。大师兄成玉坤是他们这些人中人缘最好的,厚道勤恳,任劳任怨,师兄弟无论谁有难处,他都会伸出援手,可惜英年早逝。排行老二的就是高克己了,窝囊废的脾气看似人畜无害,可一开口就得罪人,公安处里从老到少、从上到下,难得有人愿意跟他打交道。老三是能耐梗郭玉昕,他是能说能写能动手,文武带打,哥儿几个里面最牛。可他的脾气也牛,典型的曲高和寡,只知有己不知有人,除了师父姚个奇和大师兄成玉坤,他跟谁的关系都不好。老四颜伯虎,一贯嘻嘻哈哈的,跟谁关系都不错,就跟袁竹林不行。老五是圆珠笔加钱串子袁竹林,人家走的是高端学术范儿,虽然一着急说话就结巴,可数他最讨师父喜欢。老六钻天猴就更不用说了,哥儿几个里面号称老疙瘩,年纪最小,但混得最好。以前高克己和李正弘关系最铁,但自从发生那件谁也说不清的事之后,两人也渐行渐远,更何况李正弘还有横刀夺爱之嫌。

每当颜伯虎说到这事,高克己都无一例外地拦住他的话头:“别总提徐雅晴,我们俩压根儿就没有过什么。”

高克己走进公安处大门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他暗暗后悔昨晚不该喝那么多。刚推开办公室的门,眼前的情景吓了他一跳,支队长和政委两个正职居然都在。见他进来,支队长立即绽开满脸的笑纹:“老高,你怎么才来啊,我们俩等你半天了。”

高克己寻思,我就算迟个到,也不至于你们两个领导一起来查岗呀,但嘴上还是说:“两位领导找我有事?”

政委上前一步,挽住他的胳膊:“老高,走,咱换个地方说!”

支队长也跟着挽住他的胳膊,两人一边一个像绑架似的夹着高克己往外走。高克己没受过这个待遇,一时有点儿蒙圈,稀里糊涂被他俩拽着直奔会议室。会议室的门一开,支队里的新老警花一起簇拥过来,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拉着他来到大屏幕前。高克己这才看见屏幕上的几个大字:“热烈欢送高克己同志!”

“你们这是要把我送哪儿去呀?”高克己推开警花的手。

“到底是老同志啊,沉得住气。”政委拍着高克己的肩膀。

“就是啊,大家都知道了你还装,不够意思。”支队长也凑过来说。

“你们把我弄糊涂了,我是真不知道。”

政委往楼上一指:“警卫支队啊,今天一早通知就下来了。”

支队长说:“老高,这事我以前听到点儿消息,但没想到会这么快,看来咱们李处长真是很体恤老同志啊。你这一去,用不了多久级别问题就能解决了。”

政委也说:“警卫支队多好啊,虽说也是一线,可比刑警支队轻松多了。”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高克己一时反应不过来。见他傻愣愣站在原地,支队长说:“老高,想什么呢,是不是嫌我們这个欢送仪式不够隆重啊?”

政委拽了下支队长的袖子:“时间紧张,是匆忙了点儿,您将就一下。反正日后楼上楼下,抬头不见低头见。到了新的岗位,还要再接再厉再立新功!”

话音刚落,几位警花可劲儿鼓掌,把云里雾里的高克己送上楼。

政委说得没错,警卫支队就在刑警支队楼上,一南一北。按照高克己的说法,刑警支队在刀把上,警卫支队在刀尖上。警卫支队里很多人都认识高克己,也早就知道他要来的消息,相比刑警支队,他们的欢迎仪式就有点儿敷衍了事了。

副支队长矜持地跟他握了握手:“你刚来,很多工作不熟悉,就先负责收发警卫通话吧,具体操作流程问老袁,老袁在这个岗位上兢兢业业干了十年,从来没出过问题。今天他没来上班,说是肾不好,去医院看病了,反正他还有三个月就退休了。你们的办公室在那边,你先整理下自己的东西吧。”

高克己回到刑警支队办公室,小刘正在给他往纸箱子里装东西。他本想说不用收拾,自己也没什么东西可搬,看到桌子上的账本,他喊住小刘:“这些是留给继任者的,里面有咱们支队后勤备装的台账,还有出差报销记录。”

“高师傅,我就是继任者。”小刘说,“您有什么交代就跟我说。”

高克己抱起纸箱子:“也没什么好交代的,反正楼上楼下离得近,有什么不明白的就找我。”

出门路过楼道拐角的政委办公室,他听见半开着的门后传来支队长的声音:“你总念叨高克己怼得你肝疼,现在他去警卫支队了,你也不用成天诉苦了。”

政委的声音:“所以我才热烈欢送啊。”

“说心里话,他去警卫支队也好,那帮人成天神神秘秘的,适合他的气场。”

“去哪儿都比在这儿天天给咱添堵强!内勤这摊活儿,我让小刘接手没问题吧?他不会给咱们留点儿麻烦吧?”

“老高这人虽然有点儿倔,但不会跟小兄弟们较劲儿的。”

这时,高克己的手机响了。他连忙把怀里的箱子顶在墙上,伸手掏出手机,是袁竹林的电话。支队长听见动静打开门,和高克己脸对脸。高克己冲他晃晃手机:“我先接电话,回头再听你编排我。”

他把一脸尴尬的支队长晾在一边,按下接听键,听筒里传来袁竹林的声音:“昨晚上我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呢?”

“沒听见,怎么样,有眉目了?”

“电话里不方便说,你尽快来我这儿一趟。”

档案资料室紧挨着厕所,也不知当初是谁给安排的。尽管袁竹林和他的前任提过很多次建议,说档案的保存环境应该是干燥通风,不能靠近厕所或者水房,但建议归建议,没有多余的地方也是现实,袁竹林只能天天与五谷轮回之所为邻。

高克己推开门,见袁竹林和颜伯虎坐在一块儿,这个架势,好像就是在等他。没等高克己开口,颜伯虎说:“钱串子叫我来的,说有要紧事商量。”

颜伯虎和袁竹林一向不对付,他那语气,仿佛是给面子才来的,袁竹林怎能听不出来?“要不是师父说叫你,”他又指指高克己,“还有你,说去家里吃饭,我才懒得找你们呢。”

提起师父,颜伯虎不再斗嘴。“咱们是好长时间没去师父家里看看了,我现在就去准备东西,买点儿水果酱货,再带上两桶油。AA制,你俩现在就给吧。”

高克己说:“还没买东西就要钱啊,买完报个价,我们才好给你吧。”

袁竹林不住点头:“就是。”

“一对儿财迷。师父没说什么事吗?”

袁竹林说:“没说,还让克己喊上钻天猴。”

高克己迟疑:“还是让燕巴虎去叫吧,我昨天……”

颜伯虎善解人意地拍拍高克己的肩膀:“行,我去叫。”

看着颜伯虎走出屋,高克己问袁竹林:“如果师父就是叫大家一起吃个饭,电话里就能说,有必要把我俩叫来当面说吗?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还行,知道动脑子。不像燕巴虎,让大油把脑子都糊住了。”

“你就别卖关子了。”

袁竹林举起手机:“我把视频给师父看了。”

整个下午,高克己都心不在焉。眼前的警卫密码本和通话记录,他在刑侦支队是接触不到的,都属于机密,可他看着这些东西,就是提不起精神,萦绕在脑海里的,始终是那段视频。袁竹林把视频拿给师父看了,说明他心里也没底。

好不容易耗到下班,他骑上电动车直奔超市。他知道师父喜欢抽大前门牌子的香烟,这种香烟只在这家超市的烟酒专柜才有。买完烟拎着袋子往外走,猛地和迎面过来的人撞了个对脸,两人定睛瞧瞧对方,脸上都挂上了尴尬的笑容。

高克己没话找话:“你也来买东西啊?”

“是啊,买东西。你买什么?”徐雅晴说。

高克己晃了晃袋子:“师父叫我们去吃饭,我给他老人家买两条烟。”

“你比李正弘孝顺,这么多年,就没听说过他给姚个奇买过东西。”

“买过,可能你不知道。哦,昨天晚上……我有点儿喝多了,你别介意。”

徐雅晴大方地摆摆手:“没事,男人嘛,喝点儿酒撒欢,正常。”

“把你们家弄得挺乱的。幸亏你回来了,你要不回来……”

徐雅晴接话:“你俩就动手了吧?”

高克己急忙说:“不会不会,我们都多大岁数的人了,怎么能动手呢?再说正弘刚给我调动了工作,我还得谢谢他。”

徐雅晴“哼”了一声:“调动工作的事你不用领他的情,也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你当真以为他是报答你呢?”

“应该是吧……”

“你真是越来越窝囊了。”徐雅晴不屑,“有时候真弄不懂你们男人,明明心里边一万个别扭,表面非要装得跟没事人似的。”

“我没装……”高克己觉得自己在徐雅静面前,嘴更笨了。

“装不装你自己心里清楚。让开点儿道吧,我去买东西。”

高克己急忙侧身,这时他才注意到徐雅晴身后跟着一个穿着入时的小伙子。纯粹出于职业敏感,他仔细打量了一眼,恰好迎上小伙子的目光。小伙子赶紧把眼神移开,再看徐雅晴,高克己仿佛明白了点儿什么。他突然想起昨晚隔着门缝传出来的李正弘的咆哮,心说钻天猴这个绿帽子八成是戴正了。

高克己仿佛明白了点儿什么,心说钻天猴这个绿帽子八成是戴正了

可这是为什么呢?以往他一直认为,钻天猴和徐雅晴的关系很稳定,虽然算不上恩爱,但也没闹出什么八卦。当然,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钻天猴的忍让——当年徐雅晴不顾家里的反对,执意嫁给李正弘,李正弘对徐雅晴感恩戴德。再加上他对仕途的执着,更不可能轻易得罪老婆。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了昨晚的梦,不由自嘲:这本来就他妈是个梦!

给高克己开门的不是师父也不是师娘,而是郭玉昕。袁竹林没说郭玉昕也过来,高克己一愣:“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来啊!”

头天晚上,郭玉昕和韩胜喜把各自的店门一关,在仿古文化街北口找了家小酒馆,搂着一坛子平海高粱酒,忆往昔峥嵘岁月。郭玉昕说起当警察的往事,坐火车跟打出租似的纵横南北,到哪儿都是一帮兄弟。韩胜喜说起以前打工时受的苦遭的罪,还出国当过劳务,什么脏活累活都干。接着又说到家里,郭玉昕感慨为了孩子出国留学,自己咬牙跺脚让出去一套明代黄花梨桌椅,这才凑够了钱,肉包子打狗似的把娘儿俩送上飞机去了大洋彼岸。韩胜喜说我知道这事呀,买主还是我给你拼的缝,你非要按照“成三破二”的规矩给我份儿钱。郭玉昕说所以我得谢谢你啊,份儿钱你也不要,对了,当时请你们全家吃饭,你大儿子不是还吵吵着以后当警察吗?韩胜喜说快别提了,这孩子从小就蔫儿有主意,一点儿不像我,现在跑一家贸易公司里当董事长秘书了。

烈酒入喉,谈兴更浓。郭玉昕说我有时候真怀疑你是不是偷着用什么保健品了,你看看你和你媳妇,冰火两重天,你媳妇跟你妈似的。韩胜喜说她本来就比我大两岁,女人显老,再加上孩子和工厂的事也让她操心……

边说边喝,郭玉昕絮叨了好久,眼看着韓胜喜支撑不住,趴在桌子上打盹儿,不由得兴味索然。扶起迷迷糊糊的韩胜喜把他送回家,他回到自己家里,也是倒头就睡。如果不是师父的电话把他叫醒,他还不知道要睡到什么时候。

高克己进门时,颜伯虎和袁竹林已经到了。姚个奇看见高克己手里的大前门,急忙冲他使眼色。高克己心知肚明,把两条烟塞在茶几底下。师娘杜雨莉招呼大家入座。姚个奇把目光转到颜伯虎身上:“老四,你不是说给老疙瘩打电话了吗,他怎么没来?”

颜伯虎说:“老疙瘩说有个会,让咱们先吃。”

郭玉昕哼了一声:“典型的官大脾气涨,师父请吃饭他都这样,换了别人,指不定嘛德性呢。”

姚个奇斜了郭玉昕一眼,虽然嘴上没说,但意思很明确:你别胡说八道!

颜伯虎看在眼里,急忙打圆场:“他能来,老疙瘩说了,开完会就来,咱们先吃吧,别等他。”

待大家都坐定,姚个奇端起酒杯:“听说为了严肃警风警纪,规范警队纪律,出了很多新章程。我退休多年,也不了解,像今天咱们大家吃饭这件事,你们都报备了吗?”

师兄弟四个互相看了看,心说这老头儿一点儿不落伍,连在家吃饭喝酒也要报备都知道。郭玉昕第一个说话:“师父,我都不是警察好多年了,规章制度跟我没关系。再说您也知道,我媳妇孩子都不在身边,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跟谁报备去啊。”

姚个奇把酒杯蹾在桌上:“不当警察也不能没有约束,更不能没有规矩!”

颜伯虎再次出来解围:“师父,我在食堂,属于后勤部门,没人管这些事。不过,我临出门前还是跟管理大崔说了,大崔就一句话,尽兴,别冒了。”

袁竹林跟着说:“我也跟主任报备了。”

几个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高克己身上。高克己猛然醒悟,自己还没履行这个俗称“饭前祈祷”的手续,连忙掏出手机,犹豫半晌,却不知道该打给谁。本来嘛,今天刚从刑警支队调到警卫支队,刑警这边肯定管不着你了,而警卫这边的领导还没电话号码。他索性拨通了李正弘的电话,铃声刚响就被对方挂断了,紧跟着回来一条信息:“开会呢,会后联系您。”一看就是预设短信。

他立刻回过去一条:“我在师父家吃饭,要喝点儿酒,找不到领导,跟你报备一下。”

李正弘回复:“喝吧,替我问候师父。”

高克己的这通操作,在座的都看在眼里。待他收起手机,颜伯虎说:“好好好,饭前祈祷完毕,大家都坐好,请师父开场!”

姚个奇说:“好,那我就说两句开场白。我是腊月出生的,都说腊月生的孩子冻(动)手冻(动)脚,结果我还真干了公安,还是刑警,想不动手动脚都不行。眼看就是我生日了,回想这些年,也没过上个像样生日,你们师娘就操持着想给我庆祝一下。原本是想到时候再告诉你们,咱们一块儿热闹热闹,小刚说他也尽量赶回来……”

小刚是姚个奇的儿子。郭玉昕插话:“那敢情好,师父一家也难得团聚一回。”

姚个奇接着说:“是什么原因提前把你们叫来一起吃这顿饭呢?就是因为老二在复查现场的时候发现了一个证物。这个证物想必你们也都看见了,不瞒你们说,老五给我看的时候,我第一反应就是太熟悉了!太像二十五年前那个触发装置了!在座的,也包括没来的老疙瘩,都是当年那起案件的亲历者,都不同程度参与了某个阶段的侦破工作。所以,我想听听你们的看法。”

颜伯虎说:“师父,其实我们都知道您召集大家吃这顿饭是为了什么。不过,‘9·30’案当年就结案了,罪犯当场自爆身亡,大师兄还搭上了条命。这是公安部派来的刑侦专家下的结论,定案证据确凿……”

“确凿?”郭玉昕抢白,“证据确凿你当年跟着窝囊废联名上书瞎起啥哄?”

“我那是为了大师兄。”颜伯虎说,“大师兄死得不明不白,最后连个烈士都没评上,我是替他冤得慌,跟这起案子没关系。再说了,你当时不是也签字了吗。”

“我是签字了,但我不单纯是为了大师兄的名分,我是质疑这个结论!”

“你能质疑什么?案发时你没在现场,案子进行到一半,你又被抽到别的案子上,专案组快解散了才回来,你有什么发言权?”

“你倒是全程跟着,你有发言权。可窝囊废提供线索的时候你在哪儿,你怎么不说话?”

“当时他和钻天猴在一块儿!要证实他的话,也得是钻天猴!”

此言一出,几个人不约而同将目光汇聚到高克己身上。高克己盯着手中的酒杯,酒杯里的酒随着手臂的微微颤动泛起波澜,几个师兄弟的话在他耳边嗡嗡回响,像是列车行进中的轰鸣,又像是男女老少的嘶喊……

瞬间,他仿佛回到了二十五年前,回到了那趟列车上。车厢里满满当当的都是人,他甚至能闻到弥漫在车厢里的烟草、方便面、劣质化妆品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他和李正弘一前一后,巡视车厢。前方一个年轻男子侧身分开众人,朝自己这个方向走来。他见过这个人,知道他是从德昌站上的车。让他能留下印象的原因很简单,上车的时候,这个年轻男子没有什么随身行李,只是斜挎了一个绿色军用帆布包,俗称“军挎”。这身打扮放在白天尚且说得过去,但现在是晚上,他又不是铁路跑通勤的职工,就显得可疑了。

这个年轻人背的军挎也有点儿与众不同,背包盖的边角上绣着一个红色五角星。如果是为了装饰,五角星一般都绣在背包盖的中央,可他却绣在边上,估计是那个位置有破损,用五角星来遮盖残缺。

高克己轻轻咳嗽一声,示意身旁的李正弘。李正弘也注意到了目标,四目相对,李正弘微微点头,用手拍了大腿两下。多年在一起摸爬滚打,他们有一套只有彼此能看懂的暗语。李正弘拍腿,表示再等等,如果对方是扒手,那就要人赃俱获。高克己眨眨眼,表示同意。两人与年轻男子擦肩而过,没有惊动对方。但当他们巡视回来,再次看到年轻男子时,一个细节让高克己皱起了眉头——这个人身上的军挎不见了。

他冲李正弘使个眼色,又用手划拉一下衣服。这么明确的指向,李正弘当然看到了。两人不动声色,再次与年轻男子擦肩而过,同时记住了他的衣着和体貌特征。走到车厢连接处,两人停下来,李正弘递过去一支烟:“刚才听燕巴虎说,大师兄上来了。”

高克己诧异:“他不在警卫包车上,跑咱这儿来干嘛?”

“谁知道呢?兴许还以为自己在刑警队呢,看见咱们哥儿几个,拉开车门就上了。”

“有可能。不过,他没上警卫包车算不算漏乘?要是让上面知道了……”

李正弘摆摆手:“你别小题大做。现在是夜间行车,警卫对象也许早就休息了。前方站到站最多两小时,到时候他再回去呗。”

他想想也是,其实,他也惦记着抽空和大师兄照个面聊几句呢。正准备跟李正弘说说那个年轻男子的可疑情况,突然传来一声闷响,整个车厢都随之抖动,车厢里的灯也一明一灭。他刚刚张开的嘴变成了O形:“不好!出事了!”

职业的敏感让他俩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出反应,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别看仅仅是一两秒钟,短暂的震惊过后,所有乘客都反应过来了,呼喊声哭叫声响成一片。他俩的反应如果慢了这一两秒,立刻就会陷入惊慌人群的汪洋大海。混乱中,不知是谁拉下了紧急制动,列车车轮和钢轨摩擦发出的刺耳鸣叫几乎冲破耳鼓,人群随着刹车的惯性,像波浪一样朝前方涌去,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惊叫。

“你想什么呢?问你话呢!”

高克己被郭玉昕的喊声唤醒,下意识摇摇头,想说点儿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郭玉昕斜了他一眼:“又出神儿了,窝囊废,师父问你话呢!”

高克己尴尬地看着姚个奇:“师父,我想起以前的事了,有点儿反应慢。您问我什么?”

姚个奇问:“这个东西是怎么发现的?”

“本来以为就是一次普通的现场复核,到了地方才发现,这个地方不是理想的作案地点,任务前的巡逻巡线,任务时的人员上岗警卫,都能覆盖这里。所以我就推断……”

“有人事先进入现场,预设伏击点!”郭玉昕接话。

“你就不能等人家把话说完?”袁竹林不满地怼了郭玉昕一句。

高克己继续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也有说不通的地方。”

姚个奇点点头:“你困惑的是,嫌疑人是怎么知道警卫列车通过的车次和具体时间的,他又怎么能预设击发装置的时间,做到如此严丝合缝。”

颜伯虎说:“如果真能做到這么精准,嫌疑人干嘛不直接把击发装置做大做强,干脆放个炸弹上去?”

高克己说:“这不现实,大型击发装置需要考虑的因素太多,诸如支撑点的承受力、风速和打出去的力量,还要考虑炸药的当量,短时间内很难完成。而这个装置,做得很粗糙很简单,说它是小孩子闹着玩的玩具也不为过。虽然造成的伤害不大,可它达到了目的……”

郭玉昕不耐烦了:“说了半天,你到底想说啥?”

“这个东西,和二十五年前的爆炸装置如出一辙,作案人没想到能让我看见。”

片刻的沉寂。

颜伯虎开口了:“你不会是想说,当年那个死人又回来作案了吧?”

袁竹林说:“你是不是鬼片看多了?老二是想说,那个人没死!”

“都炸成炸酱了,你告诉我,他怎么活过来?”

“老二的意思是,那起案件的嫌疑人不止一个,或者是另有其人。”

姚个奇摸出香烟点上,默默抽了几口:“老二,我知道这个问题你已经回答很多遍了,但我还是想让你再仔细回忆一下,当年你和老疙瘩在现场看到的情况,就算是再复一次盘吧。”

高克己点点头,端起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

巨响之后,循着气浪的方向,他和李正弘分开人群,朝爆炸点冲去。炸点就在前一节车厢的连接处,眼前的一幕让他们不寒而栗。车厢顶上的铁皮被整块掀了起来,能看到黑漆漆的夜空,脚下的车底板也炸开了一个大洞,仿佛刚才的爆炸形成了一个恐惧的真空……

他们俩的第一反应就是保护现场,救助伤者。两人一前一后跑进风挡,封闭了两边的车厢门,其实说封闭也不准确,因为两边的车厢门都被炸毁了,他俩是用身体挡在了车厢门口,高声呼喊,让旅客不要惊慌,以免发生踩踏事故。

倒在地上的两个人都血肉模糊,无法判断是死是活。他过去挨个儿探鼻息,左边的人已经停止呼吸,再看向右边的人,他浑身颤抖了一下,竟然是大师兄成玉坤!他再也顾不上其他,一边使劲捂住成玉坤汩汩冒血的胸口,一边大声呼喊:“老大!老大!”他看向李正弘,声嘶力竭,“完了,没气了!”

片刻的震惊后,李正弘迅速上前,把他从成玉坤的尸体旁拉开:“老二,保护现场!”

“可人得抢救啊……”

“你醒醒吧,没指望啦!整个列车都乱成一锅粥了,你去抢救谁?你去哪里找大夫!”

高克己不死心,还想去搬动成玉坤的身体,被李正弘一把拽了回来。“这个案子不是你我能处理的。保护现场,只要保护住现场,就能为以后侦破提供线索!”

他被李正弘的话镇住了。李正弘说得对,他俩是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警察,他们有责任保护现场的完整。虽然他们也有救助伤者的义务,可眼下的形势,他们无能为力……

“以后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我和正弘始终把住车厢两边的门,阻挡惊慌的旅客,防止他们破坏现场。”高克己看看颜伯虎,“一直等到伯虎他们带着当地公安局的人赶到,才把我们换下来。”

颜伯虎说:“当时的混乱,简直没法儿形容。我们赶到的时候,他们哥儿俩守着的车门玻璃都让旅客砸碎了……”

姚个奇点点头:“老二和老疙瘩当时的处置很果断很及时,如果不是他们,现场肯定给毁了。”

“就因为这个,局长不是当场表示要给他俩记功吗?”袁竹林慢悠悠地说,“要不是老二死心眼,嘉奖就是他跟老疙瘩一人一个了。”

临时下榻的宾馆成了“9·30”专案指挥部,案发地附近的医院也被定为临时医疗救助点。平海铁路公安处和上级铁路公安局的人马,一个晚上就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再加上当地公安机关的警力,一时间都分不清谁是谁的上级谁是谁的兵。好在警察是支纪律部队,很快就各自归拢了建制,各自调查取证、走访询问,忙而不乱。

高克己、郭玉昕、颜伯虎跑外勤,李正弘和袁竹林在驻地负责信息收集汇总,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偶然在餐厅里吃饭时照个面,也只是寒暄两句就各忙各的去。每天都有需要查证的新线索,几天之后,当高克己看到新的案情通报上的物证照片时,一下子愣住了。照片下的文字注明:“该背包俗称军挎,经检验是犯罪分子装爆炸物的工具,图片一是现场收集的军挎碎片,图片二是根据碎片还原的实物,请各组人员在工作中注意侦查发现……”

高克己瞪大眼睛看着通报上的图片,都能感觉到脑子里的血管在跳动,一个声音在耳边回响:“这个包我见过!”

他怕自己看错了,又翻看前两天的案情汇总,上面有爆炸现场的简述,还特别注明,离炸点最近的人,有可能就是引燃炸药的罪犯。他急忙给负责信息收集汇总的李正弘打电话,接电话的却是袁竹林,说李正弘被叫到指挥部去了。他问袁竹林见没见过那个被炸碎的背包实物,袁竹林说见过。

“有什么明显的特征吗?”高克己问。

袁竹林说:“都炸烂了,勉强拼出来个形状,我记得背包盖的边缘好像绣着什么……”

“是不是一个红色五角星?”

袁竹林的回答很严谨:“因为不完整,只能说很像一个红色的五角星。”

高克己连声催促:“快去帮我找老疙瘩,我有要紧事问他!”

等了很久,袁竹林也没找来李正弘,李正弘也没给他回电话。心急火燎的高克己风风火火赶到指挥部。推开会议室的门,上级派来的专家,铁路公安局、公安处和刑警支队的领导,一帮人正围拢在一起讨论案情。李正弘在旁边分发资料,端茶倒水。他招手想叫李正弘出来,被处长看见,问他有什么事。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我想反映个情况,通报上的这个包我见过,但不是死者拿着的!”

一句话出口,举座皆惊。处长让他详细说说,高克己介绍了案发前火车上的情况,自己见过另外一个嫌疑人背过同样的挎包。处长疑惑地盯着高克己:“还有没有别人看到你说的这个情况?”

高克己一指旁边的李正弘:“当时他也在现场,我们都看见了!”

处长扭头对李正弘说:“你说说当时的情况。”

李正弘一脸茫然的表情让高克己终生难忘。众目睽睽之下,李正弘说得清清楚楚:“我是在场,但我没看见。”

高克己的腦袋嗡的一声,直直地瞪着李正弘:“你说什么?你没看见?”

李正弘端着暖瓶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把暖瓶稳稳地放在桌上:“确切地说,我没看见过你说的那个挎包,也没看见过你说的嫌疑人背过这样的挎包。”

这个回答算是把高克己放在了炙炉上,他感觉周身火烧火燎:“当时我们俩一前一后,巡视回到风挡的时候,我还给过你暗示,你怎么能说没看见?”

李正弘依旧平静地说:“也许是我们各自的观察角度不同,我的确没看见。”

高克己不再理睬李正弘,转而对屋里的所有人说:“不管他看没看见,但我必须如实向专案组反映这个情况,案发之前,我在火车上见过另外一个嫌疑人背过同样的挎包。”

既然有了新线索,就要调查。专案组领导让高克己详细描述嫌疑人外貌,制作画像,分发给各个小组查找辨认。随后,技术人员还原了爆炸物的触发装置,是个类似小型弓弩、带有凹槽的物件。之所以是这个结构,技术人员推断,是为了延时触发,比如使用皮筋或者有弹性的工具,保证时间上的充裕。也就是说,嫌疑人自制了一个定时炸弹,不过,装置比较简陋,他不能确定爆炸的具体时间,只能估摸个大概。虽然是大概,也足够他把这个东西带上车引爆。

复原后的触发装置同样拍成照片,和模拟画像一起,雪片一样分发到所有一线民警手中,可是,没有一星半点儿的反馈。高克己也因此引来了很多风言风语,严重的甚至说他立功心切,编造了假线索,干扰了侦查方向。更要命的是,高克己执拗地坚持他的观点,不断向上级反映。专案组领导不胜其烦,只好打发他和颜伯虎、袁竹林去查找触发装置的线索。这也是他们至今对这个装置记忆犹新的原因。

也就是在这个时间段,高克己多次错过了和徐雅晴的约会。那时徐雅晴也在公安处工作,经常假公济私,利用给专案组送资料的机会跟高克己见面,可每次来都见不到高克己,倒是总看见在这里值守的李正弘。两人本来就认识,再加上李正弘对她关怀备至,慢慢地,徐雅晴的情感天平倾斜了。案件最终定性,高克己背上了提供不实信息干扰侦查方向的大锅,灰溜溜离开专案组。而李正弘不但获得了各级领导的一致认可,还收获了徐雅晴的爱情。

时隔多年,在姚个奇的这次家宴上,在座众人虽然对高克己提供的线索无法认定,但作为侦查员,他们都坚信一个道理:有线索绝对不能放过,不查证,就不能彻底否定。

姚个奇叹了口气:“也许是我心里的执念太重了吧,这个毛病,克己最像我。要不是他对这个案子念念不忘,你们几个,谁还能记得起来呢?当年我也没能一直跟着办这个案子,总有这样那样的变故,中间离开过一段时间。事后我详细阅读了全部案卷,也有过疑问,也分别找你们聊过。尽管最后有了结论,可你们大师兄的死,我始终无法释怀。现在,它又突然冒出来了,你们都分析分析,当年的结论会不会有误?”

郭玉昕说:“如果当年按照窝囊废提供的线索继续深挖,说不定就不会定性为报复社会简单结案,现在那孙子也不可能再出来折腾了。”

颜伯虎摇摇头:“话不能这么说。当年专案组也根据克己提供的线索调查了,结果是查无实据啊。虽然我们都相信克己不会撒谎,可是,能给他证明的人全盘否定了呀,这叫孤证不立。”

“我看钻天猴就钻了孤证不立的空子……”

郭玉昕的话没说完,就被颜伯虎打断:“现在还说这个干嘛。”

“当然要说。这跟大师兄的死有关。如果是另一种调查结论,那很可能大师兄就是发现了可疑迹象,靠过去侦查,不幸赶上了爆炸。现在倒好,他死都死了,还背着个擅离职守的嫌疑。”

姚个奇把目光转向高克己:“当年是老二首先发现的线索,如今也是你把这个案子重新勾起来的,你心里就没有一丁点儿想法?”

高克己说:“不瞒您说,有。我想向上级领导请示,重新调查‘9·30’这个案件,但我们必须提供过硬的证据。”

“你这是贼心不死。”颜伯虎说,“先不说事情过去这么多年,现场无法还原,证人也无处去找,就说当年的结案报告,罪犯报复社会在车厢里自爆的结论你拿什么推翻?就靠你二十五年后发现的这个装置?”

袁竹林这回少有地没有反驳颜伯虎,反而和他一个腔调:“老二,不是我给你拔塞子撒气儿,难啊……”

颜伯虎看着郭玉昕:“你怎么说?”

郭玉昕摆摆手:“我现在都不是警察了,就一看热闹的,你们说就行。”

“你这是什么话?让你看热闹师父还叫你来?你现在不是警察,也曾经当过警察,你的警察本色呢?”

袁竹林“切”了一声:“他现在还有什么警察本色,唯利是图的小贩一个。”

郭玉昕猛地一拍桌子:“那也比你们强。你看看你们三个,一个天天窝在办公室里做假账骗小钱,一个在食堂里轮炒勺蒸馒头,一个躲在档案室里回忆过去,你们还好意思管自己叫警察?什么平海六骏,我看干脆叫平海六大废物得了!”

颜伯虎也火了:“这六大废物里也他妈有你一份!”

“都别吵了!你们眼里还有我吗?”姚个奇把酒杯摔在地上,“你们是废物,我是什么?是我把你们这批废物教出来的吗?”

高克己急忙救場:“师父您息怒,玉昕说的是气话。”

“不管你们怎么想的,我今天叫你们来,就是想告诉你们,我没忘记这个案子,更没忘记玉坤。本来今天想跟正弘念叨念叨,他没来,我明天就找他去!”

李正弘是故意不去姚个奇家里吃饭的。他能想象到和师兄弟们见面是个什么场面,也能预料到姚个奇会提出什么要求。他无法面对,也回答不了,只能借口开会不露面。

那天晚上和高克己的争吵,让他突然警惕起来。高克己像是要喷火的眼神儿和不容置疑的诘问,把他逼得几乎无法招架。他原本的打算是,帮助高克己解决搁置多年的级别问题,也算是报答了他在局纪委调查人员面前的仗义执言,顺便还能融洽疏离了多年的兄弟情义。他敏锐地感到,高克己肯定是受到什么刺激了,这个刺激来源于他接触到的人和事。

他给刑警支队值班室打电话,询问这两天的工作安排与出警情况。得知高克己和小刘复查过石击现场,他又把电话打到物证室,让值班科长跟他手机连线,通过视频逐一查看现场证物。当看到封在塑料物证袋里的触发装置时,他全都明白了。

当年发生的事,他记忆犹新。高克己推开会议室的门,不管不顾地反映他所谓的线索,还把自己捎进去了,非要让自己证明他的话。可就在高克己进来之前,上级领导刚刚统一了认识,确定了侦查方向,他这一闹,无异于旁生枝节。短暂的瞬间,他迅速做出决定,不能附和高克己的话,哪怕他那条线索多么有价值。时隔多年,他不时回忆起当时的场景,每次都坚定地认为,当初的决定没错。毕竟专案组对高克己提供的线索进行过排查,结果是查无实据。自己虽然说了违心的话,但没有对案件的调查造成负面影响,反倒是高克己的那条线索,差点儿导致调查方向跑偏,还浪费了大量的时间和警力。

此刻,他猛然意识到,把高克己调到警卫支队可能是一个错误。

姚个奇说到做到,第二天一早,他就来到公安处大院门口,指名道姓要见李正弘。门口的保安不认识这位腰板笔直的老头儿,按照以往的经验,把他当成一般的退休老同志对待,客客气气请他进了接待室,同时飞报办公室主任,说有个老同志来单位点名找处长,看这架势是要上访!

办公室主任一溜小跑赶过来,看见姚个奇,立马松了一口大气,大老远就伸出双手摆出热烈欢迎的架势:“老领导回来了,有失远迎!”

姚个奇也没客气:“我想见李正弘。”

办公室主任满脸堆笑:“这还不好办,我领您去。”他把姚个奇领进处长办公室,给他沏茶倒水,“李处正在开会,您在这儿等等,会议结束他就回来。”

可是,姚个奇等到中午也没见李正弘的人影。就在他负气要离开的时候,办公室主任回来了,笑容可掬地说:“局里下午有个会议,李处接到通知就过去了,他让我带您先去小食堂吃饭,吃完饭……”

姚个奇打断他的话:“我不是来蹭饭的,你告诉李正弘,让他明天等着我,明天我还来找他!”

转天,姚个奇刚来到公安处大门口,就看见办公室主任正四下张望呢。

姚个奇走到他跟前:“是等我吧?李正弘在吗?”

办公室主任点头哈腰:“昨天接到的通知,明天有警卫任务,李处检查沿线警卫岗点的落实情况去了。临走之前特意嘱咐,让我在门口等您,请您先去他办公室休息。”

“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就不能确定了。您也知道,咱们公安处管着百十公里的线路呢,沿途各个站点李处都得去检查,时间上真是不好说。”

姚个奇抬眼看了看公安处院里的大楼,寻思李正弘大概是在躲自己。不过,毕竟自己是他师父,他应该不至于编出警卫任务这种谎话搪塞自己。想到这儿,他对办公室主任说:“既然你说有任务,我也不打听。你告诉李正弘,我明天一早顶门来找他,有重要的事情向处领导汇报!”

“瞧您说的,怎么是汇报呢,您是来指导工作。您放心,我一定把您的话原原本本转达给李处。”

第三天早晨,姚个奇踩着上班铃声来到公安处。出乎意料的是,没见到想象中笑得像花儿一样灿烂的办公室主任,却迎面碰上急匆匆出来的几个彪形大汉,领头的是刑警支队政委。政委一眼看见姚个奇,愣了一下,赶紧上前握手:“老领导您怎么来了?怎么事先也不打个招呼?”

姚个奇说:“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找李正弘。”

“真不巧,今天您在这里可找不着李处。”政委凑过来,压低声音,“出事了,李处去现场了。”

“出什么事了?”有了前两天的经验,姚个奇认定政委也是李正弘派来挡驾的,寻思看你们今天编个什么理由糊弄我。

政委说:“火车让人劫了。”

“什么?”姚个奇马上意识到,李正弘不可能拿这种事开玩笑。

“就在柳青站,我正带着哥儿几个准备去支援呢,特警队已经出动了。”

政委的确不是糊弄姚个奇,一列停靠柳青站的火车,真的被人劫持了。

高克己到柳青站的时候,正好碰见柳青站派出所所长出来巡查。两人是老相识,所长问:“老兄你是不是走错门了,最近派出所管内没发生任何刑事案件,刑警支队的兄弟跑我们这城乡接合部来干嘛?”

“我现在调到警卫支队了。”

“那更不对了,以你老兄的资历和能力,调到警卫支队,肯定是坐办公室里当大爷呀,怎么还跑到沿线车站溜达呢?”

“你这就有点儿官僚了吧,我昨天是怎么跟你们传达的?看来,今天的警卫工作你们没落实好啊。”

所长连连摆手:“昨天接电话的是值班副所长,我就是因为这次警卫任务才出来巡视岗点情况的。警卫支队怎么把您这样的老同志派来检查督导,以往不都是年轻人出外勤吗?”

高克己说:“最近任务多,小伙子都派出去了,总不能让比我更老的同志,比如支队长和政委来你这儿站岗吧?话又说回来,他们要是来了,查出你点儿问题,你可就没腾挪空间了。”

所长抱拳拱手:“还是老兄懂基层的苦衷。”

两人边走边聊边看,高克己看完车站里的警卫岗点,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問所长:“老杨,我记得前两天那起石击案就发生在你们管界内吧?”

“你快别提这起案子了,把我们折腾个人仰马翻,先不说局、处两级领导来检查督导,就说重新审核这些警卫岗点,我就磨烂了两双鞋。话说回来,这些岗点当时可都是上级审查以后备案的。”

“可你们毕竟还是出岔子了。”

“所以我说这是个意外嘛。警卫支队、刑警支队还有技术支队来了多少人,勘查来勘查去,到现在也说不清那块石头是从哪儿飞出来的。要我说,就是个天外飞仙!”

高克己没再搭腔,看来所长还不知道他已经找到了树上的击发装置。尽管事情出在他的管段,警卫岗点的人员没能发现隐患,有一定的责任,可话又说回来,铁路沿线的警卫不像社区,只靠两三名民警梳理几公里长的线路,警力的确捉襟见肘。沿线派出所的民警必须花大力气摸排周边的治安状况,对重点人口进行分类,主要是有前科劣迹的人员和精神病人。有了这些基础,才能保证铁路沿线的安全。

警卫任务需要提前上岗进入状态,两人很快就将车站内的明岗暗哨检查了一遍,所长看看手表,说时间差不多了,一会儿“轧道车”该进来了。所谓轧道车,是指在警卫列车前到站的一趟车。因为是在任务前进站或通过,警卫人员必须对这趟车格外关注,这才有了轧道车的戏称。轧道车可以是客车也可以是货车,今天这趟,是正巧赶上在柳青站有停点的旅客列车。此时,他们两人做梦也想不到,几分钟后,这趟轧道车竟然会被劫持。

柳青站进站检票口的小孟今天心情不错,男朋友告诉她,要开着新提的汽车接她下班。心情好了,笑容就挂在脸上,给进站乘车的旅客检票也格外麻利。一名三十多岁的男乘客拿着车票反复在验票口刷了几次都没有反应,高举着车票来到人工检票口,让小孟验证过关。小孟接过车票看了一眼,没发现什么问题,于是帮助男乘客在自己的验票口刷了一下,出乎意料的是,竟然也没刷过去。这个状况让小孟感到奇怪,把车票凑到眼前仔细端详,却被男乘客一把抢回去:“车都进站了,你还不让我进去,耽误了算谁的?”

小孟马上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不由得往后闪了闪身子:“您别着急,我这不是想帮您解决问题嘛。”

“扣着我的车票不让我进去,你就这么解决?”

“您的车票刷不过去,我总得检查一下问题在哪儿。”

“不用你检查,我自己进去!”说着话,男乘客突然推开小孟,闯过闸口。

小孟冷不丁儿被推了个趔趄,下意识地伸手去抓男乘客。男乘客回身一脚将小孟踹倒,转身朝站台上跑去。周围的乘客一下子炸了锅,混乱中,男乘客已经跑上站台。小孟一边追赶一边大声呼喊,站台上的工作人员和民警迅速向他靠近。这样一来,越发刺激了男乘客,他干脆甩开两腿狂奔,工作人员和民警在后面追赶,站台上的候车乘客被这个场面吸引,纷纷掏出手机。

男乘客跑到列车机头,抓住扶手向上攀登。驾驶室里的司机想要制止,但他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一时间手忙脚乱。司机想当然地认为,自己居高临下,打开车门就可以把对方推下去。可万没想到,男乘客的动作比他要迅速得多,一把拽住他的腰带,直接将他甩了出去。司机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人已经重重摔在了站台的水泥地面上。男乘客借着下拉的力道一纵身,钻进了驾驶室。紧跟着,副驾驶也连滚带爬地被赶下了机车。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男乘客成功占领了火车头。

高克己和所长得知此事,不约而同地朝列车机头跑过去。高克己边跑边对所长说:“马上启动应急预案,向公安处指挥中心报告,通知车站调度部门调整车次,对进出站还有通过的列车实施信号管制,千万别把这趟车放出去!”

所长满头大汗,一手举着手持电台,一手举着手机,一边向上级汇报,一边调度警力,手忙脚乱,声嘶力竭。

高克己跑到站台前段的火车机头跟前,他没有急着爬上去,先弯下腰喘了几口气,让狂跳的心脏稍稍平复一下,同时观察着周边的环境。两名火车司机远远地躲在广告牌子下面,周围没有旅客,也没有车站工作人员。抬头往上看,车窗里有人影晃来晃去。

嫌疑人会不会开火车?万一他触动了哪个开关怎么办?他身上有没有危险品?一系列问题闪电似的在他脑海中划过,每个问题都能酿成一场灾难。

必须分散他的注意力,不能让他碰驾驶室里的东西。想到这儿,高克己回身看了眼紧跟过来的所长和几名气喘吁吁的民警,示意他们后退,离自己远点儿。然后,他往前走了几步,冲驾驶室里喊道:“里面的兄弟,你干嘛呢?这是火车头,不是车厢,你在里面待着,没人开火车,大家都回不了家……”

驾驶室的窗户从里面打开一条缝,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小火车,哞哞叫,没人开车我自己开,开过南京到北京,买的没有卖的精。”

高克己有点儿蒙圈,这分明是四六不靠啊,我问你城门楼子,你跟我说机枪头子。无法判断对方的意图,他这边儿却不能停下,必须让对方没工夫研究驾驶室里的东西。“兄弟,你知道这是火车驾驶室吗?铁路部门有规定,不允许无关人员登上机车。”

“我有本儿。”

“你有本儿也不行啊,这是火车不是汽车,你的汽车驾驶证开不了这个大家伙。我刚看了一下,这是东风10F型……”

“东风二百五型我也开得了。”

高克己搞不清楚对方是跟他开玩笑还是认真的,眼下也没工夫细究,还是要想办法接近他才行。“好,好,就算你能开火车,你想把火车开到哪儿去呢?”

“我开回家去……”对方突然停顿了一下,随即,高克己听到了电话铃声,对方似乎在接听电话,“喂,我上车了……”

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和外面通话?高克己试探着往前移动,靠近机车,刚走了两步,他听到对方的吼叫:“你再敢往前走,我就把火车点了!”

高克己急忙停下脚步,朝车窗伸出双手:“别别,你看我空着手呢。兄弟,我听你说话声音有点儿哑,你要不要喝点儿水啊?”

“要!你去拿水给我。”

高克己答应着往后退,一直退到所长站的地方。所长一把拉住他:“老高,应急措施都已经落实,车站也关闭了行车通道,公安处的支援力量很快就到,客运部门正在疏散旅客。现在麻烦的是,咱们这儿成新闻热点了,朋友圈都传开了,估计很快就上热搜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高克己能看到远处疏散的旅客们几乎个个都拿着手机对着这边照呢。

李正弘率队赶到柳青站的时候,先期进入的特警和刑警已经各就各位。下车的时候,他脚下不稳,趔趄了一下。他当然是焦虑的,不过,他焦虑的原因不是案子本身。二十多年警察生涯,他什么场面没见过,真刀真枪生死边缘也游走过几次,更何况柳青小站上的一个突发事件。

来的路上他就听了现场汇报,对案子的大致情况也有个判断。说穿了,不就是乘客撒酒疯,现场没处理好,演变成了劫持公共交通工具吗?第一没人质,第二没伤亡,第三这个喝蒙圈的乘客还不会摆弄火车,他还能作妖作到天上去?真正让他百爪挠心的是,一个小时以后,那趟警卫列车就会在柳青站停靠,停点三分钟。如果在短时间内解决不了问题,那就意味着嫌疑人和警卫对象同在一个警卫区域里。仅此一点,就够他这个公安处长喝一壶的。

李正弘没有去派出所的临时指挥室,而是径直来到站台上。特警支队和刑警支队的领导一窝蜂地跑过来汇报情况,李正弘斜了眼围着自己的人:“警卫支队谁来了?”

刑警支队长说:“警卫支队的王支队长正往这边赶,高克己已经在接触嫌疑人了。”

李正弘皱起眉头:“高克己?他来这儿干嘛?”

“他是警卫支队派来专项警卫的……”

李正弘猛然想起,高克己调到警卫支队还是他建议的。最近这两天,自己的脑子明显短路了。他朝远处机车的方向看了看:“找个能说会道的先缠住嫌疑人,把高克己换下来,我要了解嫌疑人的情况。”

刑警支队长答应着跑过去,过了会儿又颠颠跑回来:“柳青所的所长把高克己换下来了,可是……高克己说请您移步过去,他是第一个和嫌疑人接触的警察,现在换了个人,他怕有突发情况,离得太远,他没法儿及时和嫌疑人沟通。”

李正弘在心中暗骂,这個窝囊废的老毛病又犯了。但他还是走上前去,来到被一群防暴警察和特警队员们簇拥着的高克己身边。高克己看见他,也没打招呼,指着站台尽头的机车说:“嫌疑人男性,三十多岁,本地口音,身体健壮,奔跑能力强。现在他在驾驶室里,反锁了车门。所长杨东和民警询问了火车司机,他们说机车钥匙在驾驶室里。你们来之前我跟他对过话,感觉此人逻辑不清晰,像是有间歇性的精神病。派出所民警询问接触过他的人,此人闯入时满嘴酒味,还打了车站服务员,暴力倾向明显。”

“东风机车的驾驶室是两头的,你们尝试过从另一头上车吗?”李正弘问。

“试过,但另一头的驾驶室也是上锁的。每辆机车都是专用钥匙,硬撬很难打开,还容易刺激嫌疑人。已经跟技术科联系过了,他们很快就会带专用工具上来。”

李正弘环视一圈,几名支队长明白,这是要表态了。刑警支队长抢先开口:“刑警支队在协助疏散旅客的同时,已经抽出两个小组埋伏在车头两侧的死角,随时准备强攻。”

特警支队长说:“特警已经占据有利地形,可以实施突击。”

技术支队长说:“支援力量很快就到,现场监控联网已经落实,无人机等待起飞。”

李正弘说:“我不想听这些,就问你们现在有什么办法没有!”

刑警支队长、技术支队长和派出所长不约而同把目光转向特警支队长,意思很明白,我们都准备好了,就看你们特警的了。可特警支队长也是有苦说不出,嫌疑人蛰伏在驾驶室里,车头正面是铁道线,无法隐蔽,两侧是站台,根本没有狙击位置,总不能让狙击手贴近窗户射击吧?

特警支队长刚说出这个顾虑,李正弘按捺不住,终于爆发:“平时你们一个个牛逼吹得山响,现在遇到点儿事就束手无策了?我告诉你们,一个小时以后,不对!是五十分钟以后,警卫列车就要在这里停靠。我限你们四十分钟,不行……限你们半个小时给我解决问题,解决不了,明天我在办公室等你们交辞职报告,从我开始,一律追究责任!”

这边李正弘暴跳如雷,那边高克己走到刚刚架设起来的监控屏幕前,轻轻碰了下正在手忙脚乱调试的技术人员,小声说:“还不赶紧把无人机放起來,屏幕上有画面,钻天猴的注意力就集中到这边来了。”看着对方茫然的眼神,高克己意识到说秃噜嘴了,连忙更正,“哦,是李处长,还有领导们,都会通过屏幕观察现场。”

技术人员急忙给信号放飞无人机,同时将画面传送过来。果然,屏幕上刚刚呈现出机车的画面,李正弘和支队长们都围拢过来,边看现场边寻找突破点。无人机飞到机车侧面的时候,高克己和李正弘都敏锐地注意到,机车副驾驶旁的车窗是打开的。李正弘正要命令无人机换个角度,高克己突然制止:“先别动,看操作台上的是什么?”

李正弘浑身激灵了一下,对技术人员说:“听他的!无人机角度固定,放大图像。”

操作台上放着的是一串钥匙。民警一溜小跑,把火车司机带过来,司机指认,这串钥匙就是开车门用的。

李正弘把高克己拉到一边:“把你的想法说一下,快!”

“你怎么知道我有想法?”

“多年的老伙计,这点儿默契我还有,别卖关子了。”

高克己觉得钻天猴这句话还算实在。李正弘猜得没错,确定了操作台上那串钥匙的用途之后,一个大胆的想法就在高克己的脑海里形成了。其实,如果倒退二十年,他俩的想法应该不谋而合。可惜,钻天猴当了这么多年的领导,已经把所有的灵光乍现和急中生智都消耗在官场斗智斗勇上了。高克己脑子里想着这些,嘴里也没闲着:“我的想法是,找个能说会道的在前面干扰,咱的人埋伏在后面车门,无人机带探杆伸进驾驶室,把钥匙挑出来……”

李正弘理解了他的用意:“拿到钥匙的弟兄们,从另一头开门冲上车,制伏嫌疑人!”

“就是这个意思!”

“好,尽量不动刀不动枪,把不利影响减到最低。不过……”李正弘看着手表,“你有谈判和操控无人机的人选吗?还有,无人机的噪音很大,近距离难保不被嫌疑人察觉啊。”

高克己说:“内燃机车驾驶室里的噪音更大,再加上谈判的人不停地干扰,嫌疑人应该注意不到。谈判这样的事,其实燕巴虎最合适,他是预审出身,可惜他不在。操控无人机,圆珠笔是这帮年轻人的前辈,我见过他用无人机钓鱼,可惜他也不在……”

“袁竹林在,他跟着我车来的。”李正弘一挥手,“颜伯虎不在,你上去谈,你刚才不是和嫌疑人交流过吗?”

高克己寻思,袁竹林怎么会在李正弘的车上?念头刚冒出来,机车的汽笛突然短促地响了一声。高克己和李正弘都是浑身一颤,第一反应是嫌疑人试图启动火车。一趟列车在车站停靠期间是不熄火的,也就是说,嫌疑人误打误撞,说不定就把列车开动了。一旦列车开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情急之下,高克己招呼身边的民警:“给我个喇叭,我上!”

与此同时,李正弘招呼各个支队长:“我来说一下现场处理方案,争取尽快解决战斗。我的意思是,第一步……”

此时此刻,高克己压根儿没心思去琢磨自己的建议怎么变成李正弘的方案了。看着指手画脚的李正弘,他猛然想起一件事,急忙掏出手机拨通袁竹林的电话:“喂,圆珠笔,你在现场呢?”

“在,正给无人机调位置呢。”

“马上钻天猴就得给你布置任务,让你用无人机加探杆把驾驶室里的钥匙挑出来……”

“他怎么知道我会这个技术?”

“我告诉他的。没工夫说其他的,我在前面跟嫌疑人对话掩护你,咱俩得定个行动暗号。”

“你喇叭一喊,我这边就开始。得手后,我把无人机飞你那边去,给你信号,然后你继续缠住他,掩护行动的弟兄们!”

高克己放下手机,接过民警递过来的喇叭,径直朝机车走过去。

“驾驶室里的人听着,刚才你要喝水,怎么不开门啊?”高克己举着喇叭喊道,“你不开门,怎么给你送水呀?”

“你别骗我,一开门你们就会打死我!你们都是坏人!我不相信你们,我自己开着火车回家……”

“你别冲动,不开门也可以,你把窗户打开,我给你把水递进去。”

机车后面的袁竹林听到信号,立即调整无人机的角度,向副驾驶边上的窗户靠过去。无人机前面绑了根一米多长的探杆,袁竹林要让无人机贴近打开的窗户,将探杆伸进去,插到钥匙环里挑起钥匙,再从窗户里顺出来,其难度可想而知。无人机必须保持稳定,哪怕轻微的抖动都会影响探杆的位置,导致功亏一篑。

他身边两个年轻民警一个测风速,一个帮他观察瞭望。袁竹林凝神屏息,操作着无人机。从远处望去,无人机像挥动双翅飞舞的蝴蝶,在机车窗户边盘旋。通过无人机前端镜头的指引,他刚要将探杆伸进去,旁边的年轻民警突然喊道:“有侧风!有侧风!”

侧风对飞行器的影响非常大,有时候会变成瞬间强风,导致飞行器改变方向。深谙此道的袁竹林当然知道这是个危险信号,急忙降低高度。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危险信号还没有解除。袁竹林脑门上的汗下来了,自己这边每耽搁一秒钟,都会给前面的高克己增加难度。假如嫌疑人无意中启动列车,后果就是灾难性的。想到这儿,他伸手擦了把脸上的汗,冲身边的年轻民警说:“你负责观察,我盯着监视器,升空!”

年轻民警惊讶地说:“这时候升空危险……”

袁竹林说得斩钉截铁:“升空!”

在空中摇摆不定的无人机慢慢对正方向,前方的探杆直指机车窗户。袁竹林使出浑身解数,保持机身稳定,然后小心地平移,把探杆顶端对正钥匙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探杆终于挑起钥匙环。测风速的年轻民警又喊:“强侧风加气流,赶快降低高度!”

袁竹林根本没理会,这个时候降低高度,就前功尽弃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心里不住念叨着:“我能做到……我能做到……窝囊废,你在前面可要顶住了!”

探杆一点点退出窗户,躲在车门边的特警队员顺利拿到了钥匙,袁竹林也终于失去了对无人机的控制,无人机像是在汪洋大海中颠簸的小船,先是向上猛冲,又侧飞一段距离,随即重重砸到地面上。

机车另一侧,高克己已经喊得口干舌燥了,脚底下放着的一箱矿泉水他却一口没喝,而是不停地往嫌疑人打開的车窗里扔。机车的车窗开口很大,按说把矿泉水瓶往里扔,正常人都能扔个八九不离十。可高克己往窗子里扔了五六瓶,不是中途落在地上,就是砸在车门或者窗框上。他一边喊话一边扔水,每扔过去一瓶水,脚底下就看似不经意地往前挪一小步。这时候的高克己特别想念颜伯虎,要是他在,这个“话疗”的活儿肯定干得比自己出色,纵横捭阖天上一脚地下一脚口若悬河,没准儿嫌疑人就直接跪了。

“里面的兄弟,有什么要求你提出来,咱们可以商量。”

停顿片刻,驾驶室里传出喊声:“我不跟你商量,我要跟你们这儿最大的官说话!”

“我能代表他。”

又是片刻的停顿:“你代表不了,他不来和我谈,我现在就开火车回家!”

“别别,我们这儿有大官,你想和他怎么谈啊?”

“你先让他过来,让我能看见他。”

高克己暗暗疑惑,嫌疑人每次说话之前都有停顿,好像是在等待指示,难道他同时还在和别人通电话?时间紧迫,容不得细想,高克己扭头对身后的人群喊道:“李正弘处长,李正弘处长,请你到前面来!”

李正弘的鼻子差点儿气歪了,这个窝囊废,居然还敢拉我当垫背!但这会儿箭在弦上,他不能迟疑,于是深吸一口气,抻了抻衣服,挺胸抬头走过去。旁边的特警支队长急忙拽过一件防弹背心递给他,被李正弘一把打落在地:“你给我这个干嘛!嫌疑人没刀没枪,我穿个防弹背心过去丢人现眼吗?”

来到高克己身边,李正弘接过喇叭:“里面的人听着,我是平海铁路公安处处长李正弘,你有什么话可以跟我说!我们的政策是……”

高克己心说完了,这种场合最忌讳一上来就讲政策。在这样的环境下,第一嫌疑人听不进去,第二他说不定会反应过来警方在拖时间。果然,驾驶室里的嫌疑人喊道:“狗屁政策!你别想着跟我拖时间,我现在就开火车回家!”随即传来一声短促的汽笛声。

这是嫌疑人第二次按响汽笛。不能让他把注意力转移到操控台上,高克己急忙喊道:“是你说要见当官的,现在当官的来了,有什么要求你跟他说啊。”

“我想回家,开火车回家!”

“火车是两个人开的,你一个人开不走。要不然,我给你找个火车司机?”

“我不用司机,我会开火车!”

“就算你会,你也得等着车站给火车加水吧?没水火车开不动。”

高克己已经快没词儿了,开始胡说八道了。他不停地瞟着机车上方,始终没看见无人机飞起来——这是袁竹林那边成功的信号。同时,他又担心李正弘再说点儿官话把对方惹恼了,正在他焦急万分的时候,手机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是袁竹林的电话:“得手了!”

电光石火之间,他冲上去一把夺过李正弘手里的喇叭:“驾驶室里的人听着!你要见领导,我给你叫过来了,你也该表现出点儿诚意了。现在我命令你,打开车门下车,我保证你的人身安全,否则就要对你采取强制措施,由此引发的一切后果都由你自己承担!你听明白了吗?”

嫌疑人被激怒了,从车窗里探出脑袋:“你也不是好东西,你给我滚得远远的!”

高克己为了吸引嫌疑人的注意力,干脆和他对骂:“你他妈才不是好东西,你给我下来!”

“我就不下来!我要开火车回家……哎呦……”

嫌疑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埋伏在机车后面的特警从另一边打开车门,纵身跃进驾驶室,将嫌疑人按倒在地。

一场危机化解了,在场众人都松了口气,继而又为接踵而来的警卫任务捏了把汗。加挂警卫车厢的旅客列车马上就要进站,停靠在这个站台上。按照常规的步骤,解决完突发事件之后,留下一部分警力调查取证,同时组织旅客上车。可眼下情况特殊,短时间内根本无法让在外面滞留的旅客都上车,就算都上车了,列车发出还要调度部门安排。

这一点,李正弘和高克己同时想到了。两人商量片刻,李正弘说:“我可以跟车站协调,让他们放警卫列车进对面的站台,这样就不会冲突了。可这些旅客怎么办?”

高克己思忖片刻:“我们可以拿这列客车当墙用,现在就组织滞留旅客上车,把特警队的弟兄们调到对面站台充当警卫。到时候先发滞留旅客列车,后发警卫列车,这样就能摆布开了,只是……”

“只是嘛?”

“只是特警支队的弟兄们都没在警卫名单上,也没经过审查,让他们留在对面站台上,好像不符合程序。”

李正弘不由得抬眼看看高克己:“刚到警卫支队,业务就这么熟悉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不就是需要领导负责嘛。这个责任我负。特警支队的弟兄们都是好样的,他们要是有问题,我这个处长也不用干了。我现在就宣布,他们都属于警卫力量,归你调遣!”

如果有航拍录下柳青站当时的景象,给人的感觉肯定是冰火两重天。一边是滞留站台的旅客有序登车,一边是警卫列车缓缓进站,训练有素的特警上站台警戒;一边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一边稳稳当当风平浪静。

高克己在列车尾部和警卫支队添乘的老赵办了简单的交接。两人聊了几句,老赵看看手表:“怎么还不开车啊?好像有点儿晚点了?”

高克己指指对面站台缓缓启动的列车:“你们是提前进站的,估计是先发旅客列车。”

老赵看看站台上的特警:“有两下子啊,一个普通的警卫任务,你把特警都叫来了。”

“赶巧了,特警支队搞反恐演练,顺道客串一把。”说完高克己都想打自己的嘴,怎么学得和燕巴虎一样,瞎话张嘴就来。

回程路上,高克己和袁竹林坐一辆车。他问袁竹林怎么来柳青了,袁竹林说是误打误撞,他拿着文件找李正弘签字,没想到被李正弘拽着上了车,一个劲儿追问那天在师父家吃饭的情况。

高克己问:“你没告诉李正弘,师父这两天在找他吗?”

“告诉他了,他愁眉苦脸的,没吱声。窝囊废,我还想问你呢,怎么把我当礼献出去了?全公安处没几个人知道我会玩无人机。”

“咱们总不能紧要关头看着钻天猴坐蜡吧。”

回到公安处,嫌疑人被押进讯问室,高克己则一溜小跑去了食堂。颜伯虎打哈哈:“据说你今天癞蛤蟆打立正——露了一小手啊。可你不应该跑食堂来呀,不是得去钻天猴那边领赏吗?”

高克己叹口气:“我也是流年不利,第一次执行警卫任务就遇到这样的事。说心里话,跟嫌疑人谈判的时候,我特想你。”

颜伯虎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你这不解决得挺好吗,不间断地和嫌疑人扯着嗓子喊这么久,我也不见得顶得住。”

“我是赶鸭子上架,你肯定行!咱们哥儿几个里面,要说谈判讯问,你是第一份!”

“术业有专攻,我还真不能谦虚。你等等……”颜伯虎突然叫停,上下打量高克己,“我怎么感觉掉套里了?你什么时候这么捧过我,脑袋让车门挤了?”

“你别这么损我,我说的是真心话。”高克满一脸坦诚,“我是预感今天的讯问可能会比较麻烦,提前过来跟你说一声,给大家预备点儿吃的。”

“就这事?”

“就这事!”

颜伯虎半信半疑:“给哥儿几个加个餐还不容易,一个电话就完了,还用你老亲自跑过来……得了,你放心吧,我现在就炖牛肉吊汤,给你们做颜师傅的招牌牛肉面。”

“今天估计耗得晚,你也跟弟妹打个招呼。”

高克己最终还是决定,暂时不跟颜伯虎和盘托出。他知道嫌疑人的状态,也清楚几位预审员的路数。常规的讯问,他们肯定没问题。可眼下这个嫌疑人却是非常规。去食堂找颜伯虎之前,他就看见处里的法医进了讯问室,这是要对嫌疑人做个简单的鉴定。如果被自己不幸言中,嫌疑人有间歇性精神病,那常规讯问就没用了。

更让他担心的是,在抓捕现场还缴获了嫌疑人的一部手机。手机虽然摔坏了,但这表明嫌疑人在驾驶室里的时候始终与外界保持着联系。什么人能左右这个精神病人?把这些问题都串联起来分析,这个偶发事件就显得不那么简单了。这样的嫌疑人,公安处的预审员不一定拿得下来。

这种高难度的活儿,师父姚个奇应该没问题,可师父退休了。在讯问技巧方面,师兄弟几个里,只有颜伯虎继承了师父的衣钵,而且当年颜伯虎在刑警支队里就是负责预审工作的,经验相当丰富。不过,让颜伯虎出马,还是要动点儿心思。一个预审专家被弄到食堂蒸馒头,说他没想法谁信?这时候你突然求着人家了,那人家还不拿你一道?

不出高克己所料,几名预审员轮番上阵,开挂似的跟嫌疑人聊到天黑,连个像样的笔录都没拿下来。预审支队长老陈不由得破口大骂:“你们这帮人平时还好意思自称专家?什么人都得我出面审,还要你们干吗?”

高克己看到这个场面,转身离开楼道,疾步向食堂方向走去。也许是走得太急,他没注意到,有个人影在后面悄悄跟着他。

操作间里,颜伯虎正热火朝天地往保温桶里倒牛肉汤呢。高克己伸手帮忙,被颜伯虎拦住:“你别管,留神弄你身上。我这汤头可是吊了一下午了,保证他们闻见就得流口水。”

高克己抽抽鼻子:“汤味儿是不错,但我估计那哥儿几个没心思喝。”

颜伯虎的汤勺停在半空:“怎么了?没拿下来?”

“到现在还僵持着呢。”

“你这么久没过来,我就琢磨着得是这个结果。陈印祥这个糊涂蛋,估计他现在一准儿咧着大嘴训手底下那帮人呢。自己活儿不行还训别人,我就瞧不起他这样的。”

“你也别这么说,我看他够上火的了。”

“活该!他上来路子就走偏了,再怎么较劲也扳不过来。”

“抓着嫌疑人立马突审,第一时间拿下口供,我觉得没偏啊。”

颜伯虎不屑:“嫌疑人是间歇性精神病人,这种病的症状就是突发妄想,情绪激动,行为异常,有暴力倾向。但症状发作会有一个缓冲期,一般是十几个小时或一天,等这股劲儿过去,他又会变得和正常人一样。从你们把嫌疑人抓获到现在,算起来也快十个小时了。这段时间,最好的办法是晾着他,不接触不说话不讯问,再遵医嘱给点儿药吃,让他自己把这个劲儿耗过去,等他似醒非醒的时候再上手。那时候,他就是咱手里的面团,想怎么捏就怎么捏了。”

“你这理论还一套一套的。”

“想当年师父就是这么教的我。现在倒好,陈印祥保准是跟精神病玩上车轮战了,预审支队那几个倒霉催的都上场了吧?都抓瞎了吧?咱们是正常人,对面的是精神病。你用正常人的思维去和精神病较劲儿,要不我说陈印祥糊涂蛋呢。”

高克己说:“也不一定全怪他,兴许是钻天猴给压力了。得了,我赶紧去告诉老陈,让他先缓缓,等嫌疑人发病时间过了再审。”

“没用了。要是一开始就按我的办法,可能现在笔录都拿下来了。他们不间断突审,等于是不停地刺激精神病人,就好比喝药,这副药劲儿还没过,又顶上一副,嫌疑人想不亢奋都不行。”

“那就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

颜伯虎抬手把保温桶的盖子盖上:“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办法倒是有,不过他们不一定使得出来。话说回来,钻天猴也不一定同意呀。”

高克己不解:“这碍着钻天猴嘛事?”

“你以為这预审是陈印祥说了算的?他每走一步都得跟钻天猴汇报。更改预审方案,他做得了主?所以我说陈印祥糊涂蛋,钻天猴比他也好不了哪儿去。”

“那两个糊涂蛋不行,老四干脆你上吧。”

“你说嘛?”颜伯虎把汤勺扔在案板上,“我一个食堂里抡大勺的,你让我去审……我明白了,为嘛你一趟一趟跑食堂来跟我献殷勤,原来你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出!”

高克己坦诚地说:“咱们是兄弟,我不能瞒你。起初的确是想让你帮忙来着,但只是帮忙出出主意,没想到老陈他们拿不下来……”

“窝囊废你是把师父他老人家走一步看三步未雨绸缪的精髓学到家了。”

“既然你提到师父,那我就跟你说句实话。我隐隐约约感觉,这件事跟师父想调查的事,可能有点儿关系。”

“你少跟我来这套。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件事,能有嘛关系。你就是搬出师父来压我。”

高克己叹口气:“好吧……即使没有师父这层关系,这是我第一次执行警卫任务,遇到这样的事,我也是责无旁贷,你就算帮帮我行了吧?”

“老二,不是我不帮你,是我跟预审这帮人凑不到一块儿。当年我为什么来食堂做饭?就是看不惯他们的作派。干预审不光是讲证据讲政策玩心理,还要拼知识储备和随机应变的能力。你看看他们这个德性,不管审什么人,一个个都是警服笔挺油头粉面地进去。知不知道不同的讯问对象区别对待的道理?知道衣服的颜色对讯问对象的影响吗?知道说话要找气口儿吗?还开着监控看着电脑戴着耳麦,时不时还得听外面人的提示。我他妈就不明白,讯问现场谁来掌控?是直面嫌疑人的预审员,还是外面看着监控把自己的意见强加给预审员的白痴?”

高克己说:“你就别发牢骚了,依着你该怎么办?”

颜伯虎哼了一声:“依着我,把这些人都撤出来,重新调整讯问方案。给嫌疑人留十到十五分钟的空白时间,放首舒缓点儿的音乐,监控人员详细观察他这段时间的反应,准备好吃的喝的当道具。这些条件具备了,我再跟他过两招,兴许能拿下来。”

高克己拽着颜伯虎就往外走:“那还等什么啊,就按你说的辦。”

颜伯虎甩开他的手:“你当自己是钻天猴呢,你说了算吗?”

“他说的不算,我说了算!”外面传来一个声音。

高克己和颜伯虎都颤了一下,同时往操作间门口张望,果然是李正弘。

“你的方案我批准了,现在就准备实施吧。”

“别介啊,钻……李处,”颜伯虎又拿起汤勺在锅里捞,“哪儿有什么方案。我和克己瞎聊,这儿是食堂,又不是办案部门,我们嘴里没把门儿的,随口说的话,您可别当真。”

“军中无戏言,食堂也是公安处的食堂,没出单位的管辖范围。方案批准了,你还有什么要求?”

“我……”颜伯虎瞪了高克己一眼。

高克己无辜地摊开两手。实话实说,他是打算劝颜伯虎出马,但李正弘也的确不是他叫来的。

李正弘催促:“有什么要求,赶紧的。”

颜伯虎一咬牙:“到现场听我安排,别人不许瞎指挥。”

“同意!”

“还有,我需要个记录员,让高克己同志担任。”

“批准!”

高克己和颜伯虎抬着大保温桶前往办公楼,一路上,颜伯虎的嘴像上满了弦似的不停地埋怨,高克己被他说成背信弃义见利忘义趋炎附势溜须拍马出卖同志的无耻之徒。高克己一声不吭地听着,直到两人把保温桶抬到楼道拐角停下歇口气的时候,高克己才说:“你走一路数落了我一路,口腔体操也做得差不多了吧。”

颜伯虎说:“你等会儿,我还有半套没做完呢。”

“你留着跟精神病说多好,跟我较哪门子劲儿呀?”高克己朝楼上做了个请的手势,他知道颜伯虎上阵前的预热应该差不多了。

以往颜伯虎干预审的时候,讯问前的准备工作之一,就是来个大段的贯口,诸如《报菜名》《八扇屏》之类。用颜伯虎的话说,和嫌疑人斗脑子也要斗嘴,第一嘴不能瓢;第二敌快我慢敌慢我快,始终掌握讯问节奏,当年下种隔年收粮;第三拍桌子瞪眼的招数只能用一次,用了就要泰山压顶摧枯拉朽,否则还不如不用。

两人走进楼道,一眼看见老陈带着七八个预审员都在墙边靠着呢。颜伯虎装傻充愣:“哥儿几个都饿了吧?看这架势,是夹道欢迎我送饭来了?”

老陈斜了他一眼:“我们哪儿还有脸饿啊,连个精神病都拿不下来。这不是我把骨干都召集到一块儿,等着向您学习呢。”

颜伯虎嘿嘿一笑:“老陈醋,咱俩认识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唯独今天你这个态度是很端正的。就冲你这态度,我露两手给你开开眼。”

老陈回击:“快点儿让我见识见识你的手艺吧,别露不了脸再现了眼,我好歹还是锅夹生饭呢,别到你颜大厨手里再给爆糊了锅。”

“你把讯问比作厨艺,这个我赞成。不能光是八大菜系满汉全席地招呼,时不时也得来点家常小炒,这样才能解决嫌疑人日益增长的智慧和你们的简单操作之间的矛盾。”

论斗嘴,老陈哪是颜伯虎的对手,一个回合下来,老陈就被噎得脑门儿青筋暴突。高克己知道两人以前同在预审支队的时候就有过节。陈印祥是院校科班出身,凡事讲究中规中矩。颜伯虎得了姚个奇的真传,喜欢剑走偏锋。两人一个说对方土八路,一个说对方假正统,在工作中也是暗地里较劲,难免会有些摩擦。看见他俩又要呛起来,他赶紧打圆场:“二位,咱先把正事办了,办完正事你们俩再分高下。”

吵归吵,什么是正事,两人还是拎得清的。颜伯虎推开门缝,朝讯问室里扫了一眼,回身说:“音乐不对,抓紧换一个。”

老陈说:“都听你的,你说换什么?”

“换你那个年代的,舒缓的,抒情的,《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再给我找个电扇,东西齐了我就开工。”

老陈皱眉头:“歌可以下载,这年头谁还用电扇?”

颜伯虎说:“那我不管,我主审就得听我的。”

眼看老陈又要火起,高克己赶紧说:“电扇我去找。”

说罢直奔袁竹林的办公室。袁竹林正在摆弄摔坏的无人机,各种零件摆满了办公桌。他有这爱好,平时各种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备着,指不定哪天就用得上,高克己寻思保不齐袁竹林就有。果然,袁竹林从档案柜后面拎出个小电扇。“天天叫我钱串子,现在知道我留着这些破烂有用了?”

音乐响起,电扇开转,牛肉汤放电扇前头,香味都吹进讯问室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音乐反复播放了好几遍,可颜伯虎就是没有开工的意思。监控室里的老陈急坏了,不知道颜伯虎装神弄鬼的到底想干什么。但高克己知道,颜伯虎要用刻意营造的气氛消除嫌疑人的对抗情绪。通过单向玻璃可以看到,随着时间的推移,嫌疑人的躁动不安渐渐平复,看他的眼神和表情,似乎是在寻找音乐声和肉香味的来源。

眼见火候差不多了,颜伯虎抽完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拍拍衣服,推开讯问室的门。进屋后,他没像其他预审员那样坐到桌子后面,而是先凑过来端详嫌疑人片刻:“我叫颜伯虎,是平海铁路公安处的民警。我跟刚才那几位不一样,我是食堂做饭的,来给他们送夜宵。你饿吗?”

嫌疑人说:“饿。”

“想吃什么?”

“想吃牛肉。”

“外面的味道好闻吗?”

“香……”

“我做的,给你盛一碗尝尝?”

嫌疑人一个劲儿点头:“好好!”

监控室里,高克己小声对老陈说:“燕巴虎开始了。”

老陈点点头:“我看懂了。他是借着这些问题测试嫌疑人的思维是否连贯,评估他的精神状态,这些都是常规做法嘛。”

高克己淡淡地说:“是常规做法。可他用了,你没用。”

老陈一时语塞。

看到颜伯虎出了讯问室,拿塑料餐具盛面条,老陈也饿了。他用胳膊肘碰碰高克己:“燕巴虎真要给嫌疑人上饭啊,我们还没吃呢。”

高克己说:“你们赶紧趁热吃,我猜他这碗面没这么简单。”

颜伯虎把汤面端进去,放在嫌疑人面前,好像没注意到对方的双手被铐着。嫌疑人使劲儿挣了挣:“給我打开啊,我吃不了啊。”

颜伯虎恍然大悟般满处找,又无奈地两手一摊:“没找到钥匙,要不你等等,等他们回来再给你打开。你先说说,我这个牛肉汤闻着怎么样?”

嫌疑人忙不迭点头:“闻着就香。”

“你进火车站之前吃饭了吗?他们说你喝酒了。大清早的谁喝酒啊?估计是冤枉你了。我能给你做个鉴定,抽血测一下酒精含量,就能证明他们冤枉你了。”

嫌疑人摇头:“我不做鉴定。”

“不疼,就是抽点儿血。”

“我喝酒了。”

“这我就不明白了,早晨起来你就喝酒,你有酒瘾吗?”

“我下夜班,想睡觉才喝点儿酒。”

“那你就睡觉啊,怎么跑到车站来了?”

“他告诉我坐火车能回家,我才来的车站。”

高克己和老陈立刻警觉起来,老陈条件反射般抓住话筒,想提醒颜伯虎揪住这句话问下去。高克己按住他的手,指了指耳朵,意思是颜伯虎没戴耳机,又伸手往下压了压,示意老陈少安毋躁。他相信,颜伯虎不会放过这个疑点。

出乎意料的是,颜伯虎好像压根儿没意识到嫌疑人提到的这个“他”,仍旧继续刚才的话题:“进火车站要买票,你是闯进去的吧?”

“我有票,他给我的火车票。”

“有票怎么还跑到火车头上去了?”

“他说有人拦着就是刁难我,不让我走,我就得自己开火车回去。”

“可是你不会开火车啊!”

“我会,他能教我开火车。”

颜伯虎往前凑近了些:“他怎么教你开啊?”

嫌疑人没有躲开颜伯虎的举动:“手机发微信告诉我怎么开火车。”

“怎么教你的?打字?语音?还是视频?”

“语音直接说啊。”

颜伯虎突然加快了语速:“他是你爸爸吗?”

嫌疑人不假思索地答道:“不是。”

“他是谁?”

“我们工厂里的徐师傅。”

这番对话的信息量太大了。颜伯虎看似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没有章法,可每句都勾着嫌疑人的行动轨迹,他还故意露出破绽让嫌疑人反驳,引导对方说出自己想知道的情况。嫌疑人眼睁睁看着桌上的牛肉面无法下嘴,提出来要颗烟抽,颜伯虎掏出口袋里的空烟盒,借口找烟盒找钥匙,出了讯问室。

高克己对老陈说:“燕巴虎这门土炮还挺管用哈。”

“这是不是违反讯问程序啊?”老陈还嘴硬,但心里已经服气了。

颜伯虎推门而入:“老陈醋,该我干的活儿我可都干完了,剩下的事你们自己收尾吧,给我来颗烟抽。”

“都给你,省得你说我小气。”老陈把整盒烟递过去,“往下怎么走?”

“难得你这么虚心。”颜伯虎接过烟盒,“往下啊,你让他把那碗面吃了,让你那几个兄弟帮我收拾下东西,我还得回食堂收摊呢。”

讯问的后半程很顺利,很快拿下了笔录,还根据嫌疑人的描述画出了“徐师傅”的模拟画像。天刚蒙蒙亮,刑警支队和警卫支队的两拨人马就杀向柳青镇,在当地派出所的配合下,没到中午,就将与嫌疑人有关的线索都落实了。

嫌疑人叫肖启佳,在柳青镇的一个仿古木器厂上班,具体工作是给木器制作画样。他是家里的独子,因为总搞不到对象,平时有点儿轻度抑郁,尤其是喝酒以后,有间歇性精神病的症状。但家里人和工厂的同事都以为是喝多了撒酒疯,谁也没往精神病那方面想。有一次他把快递小哥的电动车开走兜风,一边开还一边像天女散花似的沿途乱扔快递箱子,最后冲进一家超市,电动车卡在货架子上。

有了这次教训,家里人终于意识到这是精神方面出了问题,中西医结合丸散膏丹汤饮片剂没少吃,病情时好时坏,不过再没捅过什么大娄子。

肖启佳喝酒的地方也找到了,是个安徽人开的板面馆,里面的监控早坏了,成了摆设。询问老板当时的情形,回答说的确有两个人坐在角落里吃过饭。拿着肖启佳的照片和“徐师傅”的画像请老板辨认,老板一眼就认出了肖启佳,对“徐师傅”的画像却一脸茫然。追踪和肖启佳通话的手机,手机卡的主人死了好几年了,家里人贪图小利没注销,而是卖给了收购旧卡的贩子。去电信部门调通话记录,尽管手续齐全,可人家说提取信息需要等一段时间。不久,铁路部门也来消息了,肖启佳持有的火车票是一张高仿的假票。

这个结果让李正弘很是郁闷。肖启佳的口供,除了他自己的情况,其他都无法证实。好比是老虎遇到了刺猬,看着像块肥肉,就是下不了嘴。更让李正弘头疼的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师父姚个奇登门拜访。

这回他是躲不开了,急忙长脸变圆脸,调动起面部肌肉,笑着将师父请进屋里,又是让座又是倒茶:“总想去看您,就是工作忙给耽误了。您来处里找我我也知道,这不是摊上事了吗?又让您白跑一趟。”

姚个奇说:“您现在是处长一把手,工作千头万绪我能理解,但也得关注一下老同志的请求吧?”

李正弘诚惶诚恐:“您还是喊我老疙瘩吧,我听着亲切,千万别叫我处长。师父您有事就说话,我一定给您办好。”

姚个奇开门见山说明来意,最后特别加重语气:“你也知道,这个事在我心里压了很多年,我就是希望,在我有生之年,你大师兄的死能有个说法。”

李正弘沉吟片刻:“因为这个案子,我和克己,还有另外哥儿几个都闹得很生分。现在您提出来的这个情况我也知道,这样吧,下周开处务会,我把这件事当个重要议题上会,争取让班子成员通过。师父您也知道,我虽然是处长,但也不能一言堂……”

“你这么做没错,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姚个奇站起身准备告辞,“过几天是我生日,到时候你提前把事情安排好,过来吃个饭,克己他们几个都来,大家坐一起聊聊,很多心里的疙瘩也就化解开了。”

高克己和颜伯虎来到古文化街“闲得难受”文玩店时,郭玉昕和袁竹林已经在等他们俩了。这是多年前的惯例,每办完一起案子,兄弟几个都要聚在一起复复盘。最初是由师父姚个奇牵头,后来就改成大师兄成玉坤,成玉坤牺牲后,师兄弟们如郭玉昕所说,离开的离开,做假账的做假账,抡大勺的抡大勺,蹲办公室的蹲办公室,还有一位天天听汇报的,就再也没有凑到一起了。

这次正好赶上高克己舌战嫌疑人,袁竹林无人机挑钥匙,颜伯虎摆平精神病,每件事都可圈可点可以吹牛显摆,所以颜伯虎建议,去郭玉昕的文玩店复盘。高克己起初有点儿犹豫,颜伯虎劝他,这事第一不涉密,第二已经告一段落了,至于第三第四,你不是心心念念地总想着“9·30”吗,据说师父也找过李正弘,准备重启调查。说起来郭玉昕也是当事人,借着这个机会大伙儿碰个头,既可以探讨交流又能联络感情,一举好几得,何乐而不为。

几个人围坐在茶海前,郭玉昕大马金刀坐在主位上,俨然老大加能耐梗的派头:“我先说一句啊,咱们还是老规矩,在谁家聚就在谁家吃,我已经安排好了。”

这种强势,哥儿几个早习惯了。袁竹林接茬儿说:“我已经告诉媳妇今天晚上不回家吃饭了,让她别等我。”

“你就这点儿出息。”颜伯虎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表情,“只要自己不花钱吃谁都行,你什么时候能请我们哥儿几个吃一回?”

“行啊,下回都去我们家吃捞面。”

“哎呦,是不是你买好了面,我带着肉丝虾仁和菜码,老二带着鲜货水果瓜子,老三带着啤酒饮料,然后我打卤你媳妇煮面就算齐活了?”

“行了行了,别扯远了。”高克己给几位倒茶,“燕巴虎,你先跟老三念叨念叨讯问肖启佳的事。”

往下,由颜伯虎开头,几个人边喝茶边分段叙述,将几个现场独立分析再拼接到一起,描述的时候又加上自己的见解。然后,大家都看着郭玉昕。以往的复盘也是如此,并不是每一个案件每个人都能参与,没有参与的人可以站在旁听者的角度提出自己的意见,这就是所谓的旁观者清。可是这回,等大家都说完了,一直给他们倒茶添水的郭玉昕竟然一声不吭。颜伯虎着急了:“能耐梗,你咋不说话?”

郭玉昕放下手里的茶壶:“非要我说啊,那我就说。我没感觉这个劫车案和二十多年前的‘9·30’有什么关系,和那个触发装置更没有什么必然联系。肖启佳交代的那个徐师傅根本没法儿落实,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个人存在,抑或是嫌疑人神志不清的产物?退一步说,真有这个徐师傅,两人之间也有通话,保不齐是哪个了解他病情的坏小子拿他寻开心呢。看热闹不嫌事大,这號人多了去了。”

这段话把颜伯虎说得直上火:“老三,你的意思是,我费了半天劲儿,拿回来的口供没啥用?”

“也不是完全没用,就是价值不大。”

颜伯虎想反驳,一时间又找不出理由,只好端起茶盅抬眼望着房顶运气。倒是高克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手指不停地敲着椅子扶手,这个动作是思考时的下意识反应,可是在郭玉昕看来,却是不耐烦的表现。他把目光转向高克己:“老二,有话就说,弄这些小动作干嘛。”

“小动作?”高克己仿佛还没回过神来,口中喃喃自语,“你们不觉得,这就是个小动作吗?”

袁竹林瞪着他说:“都劫火车了,还小动作?”

颜伯虎也是嗤之以鼻:“你是不是又神游太虚了。”

高克己沉吟片刻:“我们习惯就事论事,就案子说案子,发案规律、作案地点、作案方式和侵害目标等等,很少考虑辐射性和延伸性。别误会啊,我不是什么案子都硬往‘9·30’上靠。劫火车事件发生在柳青站,前些天的石击案也发生在柳青站的管界内,为什么在短短的十几天内,两起危害公共交通工具的案件都发生在柳青站周围?”

“你是说,这是有人蓄谋已久?”颜伯虎疑惑地问。

“我没这么说,现在也没有证据支持我的想法。”高克己继续说,“但我总感觉,好像有人在提醒我们关注柳青站,关注柳青镇。当然,这种提醒肯定是恶意的。假设,我仅仅是假设啊,这两个案子都是小动作,都是为以后的大动作做准备的,那么,更大的动作可能是什么呢?”

“你说得我有点儿后背发凉。”袁竹林不由自主挪了挪身子。

“也许真是巧合呢。”颜伯虎说,“石击案可以解释为小孩子的恶作剧,做这么个玩意儿放在树上打着玩。肖启佳就是间歇性精神病人,受人怂恿去车站闹事,看不出二者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啊。”

“就算这二者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但至少说明柳青站在安全警卫工作方面存在着相当大的漏洞。我已经向支队长建议了,重新调整柳青站的警卫工作方案,还包括周边环境调研、沿线五公里的治安情况、各个警卫岗点的人员安排、重点部位重点人口的审查。这件事由我负责,明天我就进驻柳青站派出所,督促检查落实情况。”

“你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颜伯虎说。

郭玉昕对柳青镇比较熟悉:“柳青镇方圆上百里,常住人口近百万,还不算在当地打工的流动人员。而且柳青站是平海南下的交通要道,还是平海市打造的旅游小镇,你想搞彻查,靠派出所的警力,短时间内恐怕拿不下来。我在柳青镇有几个朋友,明天我就去柳青的古玩一条街设个点。你走你的官面儿,我玩我的民间,先把旅馆饭店之类的地方摸一遍,就当是给师父打个前站。”他又看了看颜伯虎和袁竹林,“你们俩现在也帮不上忙,多留意师父。”

颜伯虎接过话茬儿:“师父肯定是初心不改,我敢保证,钻天猴不给他确实消息,他准没完没了。”

袁竹林说:“我听说他已经去找钻天猴三次了。”

郭玉昕站起身:“别提钻天猴,提他我就烦。天也不早了,我在街口的九河小酒馆订了座位,咱们边吃边聊,顺便也商量下怎么给师父过生日。”

几个人刚出门,郭玉昕的手机响了。接通电话说了几句,他扭头对几个师兄弟说:“你们先走,我处理点儿事就过去,到了小酒馆,提郭三哥就行。”

颜伯虎说:“你神神秘秘的干嘛?”

郭玉昕呵呵一笑:“念叨一下午的柳青镇,来电话的就是柳青人。”

打来电话的是韩胜喜,其实没什么大事,就是想借点儿钱,不多,两万。韩胜喜来到“闲得难受”时,郭玉昕已经把两万块钱准备好了。韩胜喜有点儿不好意思:“三哥,我是实在没辙了才找你张口。刚才我那个大儿子领着女朋友来了,人家看上了我那件明末的红木首饰盒。这个败家子儿,问都不问就拿给人家了。我真不是心疼这俩钱儿,问题是别人给定金了啊,一会儿人家就来取货,我口袋里才几百块钱,怎么赔给人家啊……”

郭玉昕安慰他:“你这买卖干得不算赔,东西好歹不是给了儿媳妇吗,出东门进西门,都是你们自己家的事。”

韩胜喜苦着脸:“你快别说了,就这女朋友交的,唉……”

“儿子交女朋友是好事啊,你愁眉苦脸的干嘛。”

“你是没看见……人家女方是大公司的老板,咱这平头百姓的孩子,跟人家能般配吗?还有就是这岁数……”

郭玉昕明白了,估计是女方比他儿子岁数大点儿:“女大三抱金砖,知道疼人,差多少?不至于差十几岁吧?”

韩胜喜掏出手机:“我不说了,你看看,合适吗?”

看到手机上的合影,郭玉昕瞬间睁大了眼睛,担心自己看错,又使劲儿揉了揉,继而感叹:“老韩,你儿子真他妈有本事!”

照片里的女人,是李正弘的老婆徐雅晴。

高克己不会开车,本来想坐火车“过站”去柳青,刚出门就接到郭玉昕的电话,让他在老地方等着,过会儿开车过去接他一起去柳青。

郭玉昕说的老地方,是平海火车站外面的邮局。以前他们出差搞案子,都是在这个地方集合碰头。一路上,郭玉昕几乎没怎么说话,车到柳青站广场,郭玉昕把车停在路边,点上颗烟,没有让高克己下车的意思。

高克己问:“你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

郭玉昕不答反问:“钻天猴最近怎么样?”

“你怎么关心起他来了?”

郭玉昕也不解释:“他跟徐雅晴怎么样了?”

高克己更纳闷儿了:“也许要离婚吧。这跟你有嘛关系?”

郭玉昕点点头:“要是这样我就明白了。”

“你明白,我糊涂了。而且,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儿幸灾乐祸呢?”

“幸灾乐祸的应该是你吧,你和徐雅晴的那段事我可没忘……”

“别跟我提这个。”高克己推开车门,“谢谢你送我过来。”

郭玉昕忙伸手拉住他:“我朋友的儿子在徐雅晴的公司里,现在是她名义上的男朋友。”

高克己脑中迅速閃现出几天前在超市里偶遇徐雅晴的那一幕,还有她身后穿着入时的年轻人……

柳青站派出所所长老杨打心眼里腻歪高克己这个“钦差大臣”。重新调整警卫方案本就庞杂繁琐,所里警力又紧张,总是停留在十几个人七八条枪的状态上。他打过好几次报告,请求给派出所增派人手,正式民警没有,辅警也行啊,可每次都是让他再等等。结果人手没等来,倒把大雷等来了,在自己的管界内,两次警卫任务两次出问题,他在交班会上做出深刻检查的同时,顺便把辞职报告也交上去了。这回等来的是李正弘更严厉的批评,让他放弃幻想戴罪立功,想辞职拍拍屁股走人,没门儿。

杨所长一咬牙,带着内勤、内保、刑侦、执勤几个组的骨干加班加点连轴转,开启了疯狂模式,从里到外、从车站内部到沿线所有乡镇进行地毯式排摸,几天下来人都累瘦了一圈。就在这个时候,始作俑者高克己来了,不但顶着个督导检查的帽子,偏偏高克己还把自己当成下乡扶贫的干部,什么情况都要了解,细致到不能再细致。杨所长没办法,只能关照手下的民警,各种材料和信息严谨详实,千万不能让高克己挑出毛病。其实他哪里知道,高克己来柳青镇,如颜伯虎所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两天,李正弘的日子也不好过,一边要应付上级领导的问责,一边还要安排布置整个公安处的各项工作,这个节骨眼儿,徐雅晴又提出离婚。雪上加霜的是,乘警支队反馈上来的信息说,发现一种厉害的病毒,比流感传播得还快,某些沿线城市人心惶惶,而铁路正是病毒扩散的关键环节之一。

缠头裹脑的事挤兑在一块儿掰扯不开。开处务会这天,几位分管副处长汇报工作,他却神游到十万八千里之外了。等他回过神来,发现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脸上,意识到该自己发言了,可他实在想不起来刚才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哪个问题要重点讨论,哪个问题要自己表态,那个问题要提纲挈领说几句不疼不痒的话,他一概没头绪。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前段时间,有位退休的老专家找到我,对二十多年前咱们处主办的那起‘9·30’案件有疑问,觉得新近突发的案子跟‘9·30’有某种联系,提出想重新调查。正好你们大家都在,我想听听各位的意见。”

李正弘这么说,当然是有用意的。在座的论起资历来,除了政委和分管刑侦的副处长跟自己不相上下,其余几位都相对年轻,“9·30”案发的时候,他们还没资格参与调查。而政委和刑侦副处长是从外单位调来的,对当年的案子只停留在听说这个层面上。问他们的意见只是走个过场,他们压根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能提什么意见?不提意见不代表同意,对一个跟他们八竿子打不着的案子重新调查,他们谁有这个闲心?可这事是自己提出来的,估计也没人明确表示反对,多半是再了解下情况,然后互相推诿,不了了之。李正弘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反正是打着领导班子集体决定的幌子,只要对师父有个交代就行了。

没想到他此言一出,分管刑侦的田副处长率先表态,意思很明确,同意李正弘处长的提议,还建议刑侦、技术和警卫几个部门派出经验丰富的骨干联合调查,还案件本来面目。田副处长刚说完,政委紧跟着就表示附议,还特别提出,如果需要找兄弟单位协助的话,他可以去组织协调。

这俩人的表态让李正弘有点儿犯嘀咕。政委和田副处长除去立功受奖表彰先进以外,别的事几乎都犯顶,跟自己是战友,但绝不在同一个战壕里。可为什么在重启调查这件事上步调一致地支持自己呢?李正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里却在不住地打鼓。在“9·30”案的侦破过程中,他负责专案组的资料汇总,可以说是除了当时的各级领导以外,离核心最近的人。现在这个形势,政委和田副处长没有揪住执行警卫任务时发生的意外事件不放,而是积极响应自己的提议,是不是另有什么想法?

想到这些,他把目光转向分管警卫工作的刘副处长,意思是该你说话了。刘副处长立刻明白了这个眼神儿的含义,那就是越是别人支持的他就越得跟着处长反对,反之他就得支持。可这个提议是李正弘提出来的,政委和田副处长竟然附议了,这让他一时有些犹豫。但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副职,辩证法早已烂熟于心,负负得正,否定之否定就是肯定。他扶了扶眼镜:“重启调查得慎重,不能因为老同志提出质疑,我们就推翻之前的结论。况且‘9·30’案的结论是部、局、处各级专家做出的,凭着一些似是而非的线索就说以前的结论不正确,是否有些草率?”

话刚说完,田副处长就和他杠上了:“有错必纠有错必改,是我们公安机关的优良传统,是执法为民的体现。有错没错,调查一下不就清楚了?”

刘副处长立即反驳:“那也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没有实锤的证据就调查已经有结论的案子,牵扯精力、占用警力和办案资源先不说,落实不了怎么办?谁来负这个责任?”

眼瞅着火候差不多了,李正弘表态:“既然大家思想不统一,那就先缓缓,我们多搞一些调查研究,下次处务会再议。”

会后,李正弘打电话把处务会上的讨论结果告诉了姚个奇,让师父别着急,他再想办法。挂断电话,姚个奇独自在书房里待了好半天,直到老伴儿杜雨莉叫他吃饭。起初杜雨莉还以为他躲在书房里抽烟呢,可推开房门,屋子里一丝烟味都没有,简易小床上整齐地摆放着一套运动服和遮阳帽,笔记本、放大镜、皮尺、指南针、地图,还有一根老式的警用甩棍。熟悉姚個奇生活规律的杜雨莉知道,这是老姚以前出差时的装备。

吃饭的时候,杜雨莉特意给姚个奇倒了杯酒。姚个奇闷头喝完,对杜雨莉说:“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么多年,你给我倒酒的次数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你不就是想把我灌醉了从我嘴里套话吗?不用你套,我主动招了。”

杜雨莉笑了:“那你就自个儿撂了吧,收拾这么整齐,想干嘛去啊?”

姚个奇从前几天叫几个徒弟到家里吃饭说起,到今天李正弘拐弯抹角地拒绝,最后他说:“他们不调查,我自己干!”

“你怎么还这么较劲呢……”杜雨莉叹了口气,但她心里清楚,只要姚个奇下定决心,任谁也拦不住,更何况大徒弟的死,他纠结多年,一直无法释怀。她试着建议,“你可以让另外几个徒弟帮帮忙呀。”

“他们都有自己的一摊工作,还是我自己先折腾着吧,等有了眉目再让他们跟进。”

杜雨莉不再劝说,默默收拾好碗筷,又开始给姚个奇准备明天出门带的饭盒。

高克己和郭玉昕像是朝着相同目标奔跑却在两股道上的车,互相看得见听得着,但又谁也不挨着谁。高克己是警察,不能做到将自己掌握的情况信息和郭玉昕资源共享,尤其牵扯到警卫工作的都是机密,更不能让郭玉昕知道。郭玉昕则是性格使然,心高气傲,除了师父,谁也不行。他坚信,虽然自己现在不是警察了,但很多公安业务还是轻车熟路的。他俩谁也没想到,他们的师父姚个奇也在独自进行调查,更想不到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打乱了他们的节奏。

疫情在长江以南暴发,起初,对平海这个华北平原上的城市好像没多大影响。高克己还是照常搭郭玉昕的车来柳青镇,郭玉昕仍旧把高克己撂到火车站广场上,自己再拐个弯去新开的分店,姚个奇则骑着电动车到处奔波。

高克己是犁地深耕,从基础工作做起,打算把柳青站周边所有的疑点查个遍。郭玉昕是以物找人,把柳青镇上的分店当据点,以加工修缮老木器作幌子,撒大网寻找能制作那个触发装置的人。姚个奇圈定了石击现场、车站,还有肖启佳的住处和他常去的几个地方,进行重点查摸。三个人各干各的,却异曲同工。

但疫情的传播速度让人始料不及,没过几天,街上的行人明显减少,再过几天,不仅人们都戴上了口罩,连住宅小区都封闭管理了。高克己和郭玉昕还好说,姚个奇的出行却明显受到了限制,好几次从柳青镇回平海,差点儿被堵在外面。

郭玉昕从师娘那里得知姚个奇“千里走单骑”,急忙给师父打电话,让他来自己的店里歇脚。他本想劝师父回家,不要再出来了,没想到姚个奇来到他的店铺里一看,当即决定,以后如果拖晚回不去市里,就住徒弟这儿。郭玉昕心说这不是弄巧成拙吗,本来想劝你回去的,这下可好,你跑我这儿当房东来了。

高克己也知道了姚个奇的情况,几次想给李正弘打电话,让他劝劝师父。瞎话都帮他编好了,就说组织上有全盘的统筹安排,正在逐步开展对“9·30”案件的调查,姚个奇参与过此案的侦破,需要他提供相关情况。可每当拿起手机想拨李正弘的号码,却又放下了。两人自从在柳青站制伏精神病以后,就没再有过什么交流,几次在公安处办公楼的走廊里不期而遇,不过是点点头擦身而过。两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那天晚上的疙瘩分别揣在怀里,一时半会儿解不开。

赶巧了,郭玉昕难得跑到车站派出所来,说师父打算在他的分店落脚,让高克己想个办法,赶紧把师父弄回家。高克己把自己的想法一说,郭玉昕立即表示:“你赶紧给钻天猴打电话,这个办法可行。”

高克己拿出手机还没拨号,手机先响了,竟是李正弘打来的,语气急促:“克己,你在柳青站吗?有个紧急的事情需要你协助派出所马上处理……”

因为疫情的缘故,很多商业活动暂停,商店、娱乐、培训机构纷纷关门停业,而黑恶势力又蠢蠢欲动了。平海市一家民营企业的老板不断受到敲诈勒索,开始他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花点儿钱了事,但对方的胃口越来越大,老板不得已报警。平海市公安局很快就掌握了黑恶势力的犯罪证据,果断出手打击。两个漏网的歹徒狗急跳墙,身上绑着炸药闯进老板家里。

老板家里只有夫妻俩,被歹徒轻易控制住。歹徒将家里的现金财物搜罗一空,逼着老板用手机转空一张银行卡里的钱款,又逼问出另外几张卡的密码,将两人捆绑结实塞到床底下,随即逃之夭夭。幸亏小区里有志愿者挨家挨户送菜送副食,发现情况不对,打电话报警。民警及时赶到,解救了夫妻俩,问明情况后,立即布控抓捕。

其中一名歹徒想驾车混出平海,还没上高速就被抓个正着。他供认,同伙何东打算搭乘火车离开平海。平海市公安局立即向平海铁路公安处发出协查通报,经查询发现,何东在平海南站购买了去南方的车票。公安处立刻调集警力驰援,同时通知南站派出所,每名进站旅客都要摘掉口罩对照识别。可是,眼看那趟列车要发车了,嫌疑人何东仍旧没有露面。

李正弘突然反应过来,会不会何东虚晃一枪,实名购票故意暴露行踪,转而搭乘其他交通工具,或者在其他车站上车离开平海?这个想法一产生,他马上命令技术科收集一个小时内平海所有车站进站口和站台上的监控视频,根据嫌疑人何东的照片和体貌特征逐人比对。虽然是疫情期间,旅客比往常要少很多,但作为日均发送旅客上万人的火车站,逐一比对不是大海捞针也和草地里找蚂蚱差不多。

正在焦头烂额的时候,袁竹林来到指挥中心收集每天归档的资料,看见眼前热火朝天的景象,嘀咕了一句:“万一嫌疑人走通勤口呢?”

这句话让李正弘听见了,他一把拉住袁竹林:“圆珠笔,你刚才说嘛?”

“我说,万一嫌疑人走铁路职工出乘退乘的通勤口,咱们这么查就是白费劲儿。”

这句话真是醍醐灌顶,李正弘立即调集职工通勤通道的监控视频。结果还真让袁竹林不幸言中,一个身穿铁路职工制服的男青年从通勤通道上了列车。经过画面处理和人像比对,此人很可能就是协查通报上的嫌疑人何东。再查那列火车,十分钟之前已经离开平海了,发出之后的第一站就是柳青站。

李正弘一面召集人马现场制订抓捕方案和增援方案,一面联系列车上的乘警,迅速开展工作。普速列车从平海铁路公安处管界内驶出的第一站是柳青站,最后一站是德昌站。德昌站是平海和邻近公安处的交界,事实上,从地理上说,德昌站早已出了平海市的管轄。如果列车驶出德昌,那就真成了断线的风筝了。

田副处长建议,列车在柳青站停点三分钟,让柳青所先上去几个人协助乘警查缉抓捕,拿下个歹徒还是有把握的。李正弘当即给柳青站派出所所长老杨打电话,让他组织现有警力上车。老杨倒也不含糊:“所里除了值班听电话的一个女警,就剩我了,我自己上车!”

“人都哪儿去了?难道就没别人了?”

老杨说:“所里的人巡线的巡线,搞调研的搞调研,哦,还有一个警卫支队的高克己。”

李正弘说:“我让高克己跟你一起上车!”

放下电话,高克己看看手表:“列车还有二十分钟进站,我马上得去站台。”

郭玉昕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事让我碰上了,就得算我一份。”

“你怎么行啊,你现在不是警察了。”

“老二,你就别跟我装大个儿的了。我不是警察,也算个好市民吧,见义勇为还不行吗?再说句不好听的,我还真怕你们几块料拿不下来。”

没等高克己说话,李正弘的微信语音又过来了:“平海市局的最新消息,嫌疑人何东可能携带武器和爆炸物,一旦发现嫌疑人,不要轻举妄动,迅速反馈情况!”

郭玉昕自然也听见了:“这次你非得让我去不可了,我比派出所那些生瓜蛋子有经验,你也得换身便服。”

高克己知道郭玉昕的话没错,但他还是有些犹豫。郭玉昕推了他一把:“你也别为难,我算普通旅客上车总行吧?能帮上忙我就搭把手,帮不上忙我就坐火车兜兜风,车票钱我一分也不会少铁路的。”

“行!”高克己下了决心。

两人赶到车站,换好了衣服,高克己让老杨带齐了手枪、手铐、喷雾剂,和郭玉昕一起在站台上等待列车进站。郭玉昕明显有点儿按捺不住的兴奋,双眼放光,不停地踅摸着四周。这个情景,让高克己心里一热,当年的自己,当年的兄弟们,不都是这样吗?

他正要跟郭玉昕再交代几句,却见郭玉昕把目光投向了一个推着小车的身影上。正狐疑间,只见郭玉昕几步走到那人跟前:“哎,你怎么来了?”

推车的人是韩胜喜。韩胜喜看见郭玉昕也有点儿意外:“我给车上送食品和饮料。大儿子工作的那家公司在列车上有业务,最近疫情严重,好多员工都不上班了,我就帮帮他的忙,给柳青这个点儿送货。反正我家就在这儿,也不麻烦。你怎么不在店里待着,也跑车站来了?”

郭玉昕没有回答,又问:“你市里的门脸不管了?”

“还说我呢,一看你最近就没回市里。门脸当然不能不管,小儿子盯着呢。”

郭玉昕知道,韩胜喜大儿子所在的公司,老板就是徐雅晴。司法系统有规定,夫妻不能在同一单位供职,徐雅晴和李正弘结婚后,徐雅晴干脆脱了警服,离开公安处,到铁路部门的多种经营公司上班。至于她这么做有没有躲开高克己的意思,那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徐雅晴到了多种经营公司之后,干得风声水起。一是有当副局长的亲爹帮忙,二是她有当警察的经历,泼辣敢干,没多久自己就开了公司,把原来公司的业务都承揽过来,实实在在给架空了。要想富,吃铁路,这句老话在徐雅晴身上得到了完美诠释。

自己这边要上车抓人,歹徒身上说不定还有爆炸物,这时候老朋友却要上车送货,太危险了。郭玉昕本想叮嘱一句,迎面撞上高克己凌厉的眼神,终于没说什么。

火车进站。高克己、郭玉昕、老杨三个没有急于上车,他们先是观察下车旅客的人数和体貌特征,确认没有与嫌疑人何东相符的对象,才在发车铃声响过之后登上了这趟普速列车。

一上车,郭玉昕和高克己同时跟对方说了一句意思相近的话。郭玉昕说的是:“老规矩没变吧?”而高克己说的是:“你还记得老规矩吗?”

说罢,两人都是一笑。高克己对郭玉昕和老杨说:“我去找乘警,顺便直接奔小头,你们俩就辛苦点儿吧。”

“放心吧,”郭玉昕说,“我和杨哥去大头,咱们餐车见!”

高克己说的大小头,指的是火车上的硬座和卧铺,铁路上的老刑侦们把人多的硬座称为大头,而旅客相对较少的卧铺则称为小头。他们兵分两路,以中间的餐车为界,在列车上搜寻。

高克己在卧铺车厢遇到了乘警,亮明身份后,乘警说:“我已经接到地上的通知了,辅警在硬座那边巡查呢。也和车长接洽过了,一会儿他们会派乘务员协助。”

“我们也有两个人过去了,你用电台喊一下辅警,他们从那头,咱俩从这头。”

车厢里的广播响了,说接到上级通知,为防控疫情,乘务员和乘警要对每名旅客再进行一次体温检测,请大家配合。这是为了寻找嫌疑人编排的桥段。但车厢里的乘客都戴着口罩,给逐一甄别增加了难度。

高克己和乘警刚检查完一节车厢,突然冒出个念头。何东是伪装成铁路职工上的车,即使他有车票,也一定与本人不符。所以得改变策略,先查车上的通勤职工和软卧、厕所这些可以封闭的地方。还没容他跟乘警商量,手机响了。原来,郭玉昕也意识到大面积筛查的路数不对,他和老杨已经开始检查通勤职工了。

列车两头的人马逐渐朝中间汇集,很快就检查到了餐车。郭玉昕走进车厢,惊讶地发现韩胜喜坐在一张餐桌边,还没来得及上前询问他怎么没下车,对过的车厢门猛地被撞开,一个穿着铁路制服的年轻男子冲过来,迎面看见穿着警服的老杨和辅警,慌不择路,一把抓住旁边座位上的一个女乘客,一手亮出带着电线的引爆装置:“你们都退后!不然我就炸了车厢,大家一起死!”

此人就是负案在逃的嫌疑人何东。

何东混上列车后,一直躲在离餐车不远的厕所里。他知道开车以后,乘务员和乘警照例要进行一轮检查。躲过这轮检查后,他再溜进餐车找个地方坐着,一旦火车开出平海管界,他就可以找机会下车了。车厢里的广播,他在厕所里听见了,这倒给他吃了颗定心丸,认为乘警和乘务员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旅客车厢,他应该比较安全。

刚打开厕所门,他就碰上了朝餐车走过来的高克己和乘警。高克己看过嫌疑人的照片,而何东出来时又忘了戴口罩,被高克己一眼认出,大喊一声:“何东!”

何东下意识答应一声“哎”,随即反应过来,撒腿就跑,一路逃向餐车,又撞上了老杨和郭玉昕。穷凶极恶的何东随即挟持女乘客当人质,与警方对峙。狭小的车厢里,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李正弘接到报告,立刻在指挥中心召开紧急会议,制订解救人质的方案。现场已经形成了警方与何东的对峙,双方都在行驶中的列车上,这是封闭空间,列车不停站,任何支援都上不去。像什么从直升机上往车顶空降特警,或者汽车追火车,特警登上行进中的列车,这类桥段只存在于影视剧中。别说铁路公安处,就连平海市公安局也没有直升机,即使有,让行进中的飞行器和火车对接,也不是一般的驾驶员能做到的。至于汽车追火车就更别提了,铁路两侧绵延不断的钢铁护网就能断了你的念想,不管你汽车有多快,哪怕你开着兰博基尼,也得够得着才行啊。

目前,只能依靠列车上的现有警力伺机制伏何东、解救人质,如果做不到,也必须稳住犯罪嫌疑人,待列车进站,后续力量才能上车支援。眼下的死结是,嫌疑人何东身上绑着炸药。公安处的智囊团设计了无数个方案,最后都卡在了炸药这个环节上。

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李正弘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目光挨个儿扫视着周围人的脸,没人敢和他对视。当他把目光投向坐在角落里的袁竹林时,注意到袁竹林正拿笔在线路图上划拉,还时不时看一眼大屏幕上的列车时刻表,嘴里嘀嘀咕咕,听不清在念叨什么。

李正弘是特意把袁竹林“扣”在指挥中心的,他知道袁竹林是技术控,不用给他指示,他也能像智能机器人似的自觉开始运算。李正弘走到他身边,用手敲了下桌面,低声说:“老二和老三都在车上呢,我可全指望你了啊。”

老二和老三,就是高克己和郭玉昕。这种场合,李正弘用这样有温度的称谓,其用意袁竹林当然清楚。他又仔细对照了一下手中线路图上的标记,然后抬起头:“办法是有,就是有点儿冒险。”

“这个节骨眼儿,还管嘛冒险不冒险,有什么主意快说吧!”李正弘立刻招呼其他人围拢过来。

袁竹林站起身,晃了晃手里的资料:“我先说方案,有不清楚的地方,等我說完你们再提出来。第一,十二分钟后,G1561次高铁将在平海站三站台停靠,立即通知在平海站担任日常警戒任务的特警队队员尹建涛、张晓亮,让他们换便装、带武器登车。高铁会在运行中赶上并超越普速列车,四十三分钟后抵达下一站德昌。第二,立即通知德昌站派出所,让他们和车站协调,将这趟普速列车停在易于疏散旅客的站台。第三,跟车上的高克己和乘警取得联系,通知他们整个方案,从柳青站到德昌站这段路上,无论如何要稳住嫌疑人。第四,先于普速列车到达德昌站的尹建涛、张晓亮,分别从车厢两侧车门上车,一左一右击毙嫌疑人、解救人质。”

没等李正弘说话,旁边的田副处长先问:“这两个特警行吗?”

特警支队长答道:“人选没问题,他们都参加过援疆反恐,有实战经验,还都参加过世警会,拿过射击和格斗的奖牌。”

李正弘看向袁竹林:“你的意思是,高铁追普速,打时间差?”

“对,给尹建涛和张晓亮的时间不多,但最重要的环节还是高克己他们,必须千方百计拖住何东。我的意见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直接授权给他们,到时候怎么打,如果情况有变打不了怎么办,由他们临机决断。这个,你能表态吗?”

李正弘明白袁竹林话里的含义。做出这个决定需要极大的勇气、极大的担当,一旦发生不测,是要负责任的。周围那么多人都在盯着自己,这个场景他似曾相识。恍惚间,他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上午,高克己推门而入,说出自己的发现,最后把目光投向了站在一旁的他。那个时候,他也是整个房间里的焦点。他感受到周围人们质疑的眼神和高克己期待的目光,内心涌动了一下,最终,却让高克己失望了。仿佛是轮回,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他又一次面临艰难的抉择。

袁竹林催促:“李处长,时间是以秒计算的,如果两个特警上不了G1561次高铁,就没有下一趟车能追得上前面的列车了,这个行动还没开始就流产了啊!”

“砰!”李正弘猛地拍了下桌面,震得桌上水杯里的水四处飞溅。“按照刚才的方案执行,涉及的各个部门立即行动!必须确保嫌疑人手里的炸药不响,必须安全解救人质,参战人员也要注意安全!”

拎着装备、换好便装的两名特警尹建涛和张晓亮,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上站台,赶在高铁发车前登车。车上的乘警接到命令,将两人带到没有旅客的头等舱。高铁随即启动发车。

而普速列车上的情况比李正弘和袁竹林想象得还要复杂和危险。何东一手握着引爆器,一手持枪挟持女人质,狂喊着让餐车里的人谁也不准离开,都原地不动坐在座位上。高克己敏感地意识到,何东身上捆绑的恐怕是真炸药,他这个举动不是惯常的恐吓,而是想让这些乘客给他当陪葬。

高克己张开双手:“你不要冲动,你看看我,我身上没带枪,我们谈谈,有什么要求,你可以提出来。”

何东声嘶力竭:“你算哪根葱,你他妈的说了算吗?找你们能主事的跟我说话!”

让火车停车!我要下去

“我是平海铁路公安处警卫支队一大队大队长,在这趟列车上警衔最高,职务也最高。”

“装什么大瓣蒜啊,滚!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打死她!”何东用枪使劲儿戳了戳女人质的脑袋,女人质发出刺耳的尖叫。

“不要伤害人质!”高克己退后一步,“我现在把乘警叫过来,你要是不信,可以问乘警。”

所长老杨和乘警都向前走了一步,老杨说:“他真是我们的领导……”

这个举动反而刺激了何东,他高高举起手中的引爆器:“退后!再不退后,我就炸了火车!”

郭玉昕冲老杨使眼色,示意他后退,然后对何东说:“兄弟,你和警察有过节,我们这些老百姓没必要跟着吃挂落儿,您高抬贵手,让我们离这儿远点儿吧。”

何东晃着手中的引爆器:“都不许走,谁走我就开枪!谈不拢,我就按下按钮,咱们一块儿完蛋!”

高克己连连摆手:“车厢里的人谁也没走,我现在就跟你谈,你有什么条件可以提出来,千万别冲动!”

“让火车停车!我要下去!你让他们用电台喊司机,让他停车!”

高克己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我告诉你一个常识,运行中的火车是停不下来的,除非到了停靠站点。你说的电台,那是列车上的工作人员互相联系用的,和驾驶室里的电台是两个信道,他们之间无法通话。”

“那你去拉紧急制动!让火车停下来!”

高克己指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你看看周围的环境。我可以负责任地跟你说,就算我拉了紧急制动,你下车后跑不了十分钟,当地公安和武警就会对你进行围捕。这里一马平川,你两条腿能跑过四条腿的警犬吗?能跑得过汽车轮子吗?”

这几句话终于起了作用,何东惶恐地看了看窗外,随即转回头,双眼冒着凶光:“那我们就同归于尽!”

“别别,还没到那一步……”说话的时候,高克己的余光突然注意到,被何东要挟坐在地上的韩胜喜正悄悄向他打手势,动作虽然僵硬笨拙,但毫无疑问,那是老刑警们专用的手语。

指挥中心里,袁竹林给高克己连发了三遍信息都没有回音,他意识到,高克己肯定已经和嫌疑人接触上了,这个时候,他是无暇兼顾手机的。他转而给所长老杨和郭玉昕发信息,通知他们行动方案,并让他们设法告诉高克己。

此时,老杨和郭玉昕所处的位置有些尴尬,正好和高克己在同一侧,对面是何东劫持的女乘客和几个坐在地上的男乘客。他们不论有什么动作,都在何东的眼皮底下,根本没法儿通知高克己,更何况这些信息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的。

情急之中,郭玉昕看到了倚靠在车厢边上的韩胜喜,韩胜喜也正看向他的方向。出乎郭玉昕意料的是,老韩不像其他几个乘客那样惊慌,情绪还算稳定。郭玉昕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当口儿他也来不及细想,趁何东的注意力被高克己吸引,他微微侧身,以高克己和老杨的身体为遮挡,跟韩胜喜打起了手語。

这是以前刑警队的弟兄们惯用的联络方式,动作不大,信息量却不小,非常适合在火车这类封闭空间使用。但韩胜喜看不明白,郭玉昕就示意他盯紧自己的双手。他先伸出左手手掌,右手握拳撞向左手,然后两手同时比画出一个“八”字,左右手食指相对,旋即将两个大拇指指向地面。这一系列手势的意思是:“前方停车,两名特警持枪上车,左右夹击,听你命令。”

郭玉昕一连做了三次相同的动作,直到韩胜喜点头表示记住了,他又把目光投向高克己,示意老韩把这套手语做给高克己看。

韩胜喜的手语虽然不规范,还有些颤抖,高克己还是读懂了,心里对郭玉昕的这个朋友产生了一丝敬意。在这种高度紧张的情况下,人家还能帮你传递信息,是个爷们儿。与此同时,高克己还在与何东周旋:“我给你出个主意,让乘警联系前方的德昌站,给你准备一辆加满油的汽车停在站台上。等火车到站,我当你的人质,跟你一起上车,什么时候你觉得安全了再放我,你看行吗?”

“给我配个司机,这个女的和你都得跟着我。站台上不许有警察,但必须有旅客,没旅客就说明你们在耍花样,那咱们就一块儿升天!”

“这些条件我可以先答应你,我现在就跟上级联系,向他们汇报。你可能还没吃东西吧,说这么半天话,也渴了吧,我可以让餐车服务员给你拿吃的,拿水喝。不过,你是不是也表现出点儿诚意,放了这几位乘客。我们陪着你就行了,反正你只要动动指头,大家都玩儿完,我们也跑不掉,你说是不是?”

何东皱眉思索片刻,点点头,用枪指着坐在地上的几个人:“你们自己选,过去两个。”

几名旅客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韩胜喜悄悄用胳膊肘推推身边的人,两名旅客才如梦方醒似的急忙站起身,连滚带爬跑出餐车。

乘警把瓶装水拿过来递给高克己,高克己面向何东拧开盖子,自己先喝了一口,示意水没问题。何东看在眼里,用脚踢了踢地上坐着的韩胜喜:“你给我拿过来。”

韩胜喜站起身,上前接过高克己递来的水,回转身时突然身体一晃,水掉在了地上。何东恼羞成怒,用枪指着韩胜喜:“你他妈的想死啊!”

韩胜喜吓得抱头蹲在地上:“我不是故意的啊,火车晃悠了,我没站稳……”

高克己急忙说:“不要伤害乘客,我们再给你拿水!刚才火车经过弯道,晃动是正常的。”

何东没再为难韩胜喜,转而对高克己说:“你现在就打电话,如果停车后站台上看不见车,那就别怪我拉着你们陪葬了。”

尹建涛和张晓亮到达德昌站的时候,还有五分钟普速列车就要进站了。德昌站派出所所长将他们带上站台,指示餐车的位置,同时告知,按照紧急预案,餐车两侧车厢里的旅客都转移到其他车厢了,车到站后,工作人员会及时疏散。现在站台上的旅客,都是民警和车站工作人员,除此之外,还有一支五人机动小分队待命,随时配合行动。

尹建涛和张晓亮已经收到了车厢里的照片,那是郭玉昕悄悄拍摄发给袁竹林的。两人商议片刻,和所长确定好攻击信号,分别进入预定的攻击位置。

火车再转过一个弯道就要进站了。餐车里的人们听到广播提示,都不由自主紧张起来。高克己又给何东递过去一瓶水,何东没接,高克己打开瓶盖:“你不喝我喝,聊了这么半天,我嗓子都冒烟儿了。”

何东望着窗外:“到时候站台上看不见你答应的汽车,咱就有好戏看了!”

高克己喝了两口水:“我刚才当着你的面打电话,你也听见了。放心,肯定有车。进站后,我换这位女士给你当人质,你看行不行?”

“我要先看见汽车再说!”

火车鸣笛缓缓驶进站台,尹建涛和张晓亮从柱子后面闪出来,像两支离弦的箭一样飞身跃起,抓住车厢门把手。两人动作迅速,站台上的人还没看清楚,他们已经进了车厢。

火车停稳,高克己看看窗外,回头对何东说:“你看,我没食言吧,汽车在站台上呢。”

此时两人站立的位置正好重叠,何东冲高克己晃晃枪口,示意他挪开点儿。高克己敏锐地意识到机会来了,在往旁边错开身子的同时,双手握住瓶子猛力挤压,瓶中水瞬间形成一道水柱,直射何东的脸。

变化突如其来,何东完全没有防备,下意识用手去挡。早已蓄势待发的尹建涛和张晓亮从车厢两边突然跃出,果断开枪,“砰砰”,两枪分别击中何东握着引爆器的手腕和持枪的手臂。与此同时,高克己和所长老杨、乘警一起猛扑上去制伏何东,解下他身上的炸药。女人质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在惊恐的尖叫中被老韩连拉带拽,带离了何东身边,安全下车。

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就这么结束了,行动顺利得超乎想象。何东落网,人质被解救,爆炸物被排除,警察、旅客无一人伤亡,旅客列车稍作休整,就能继续行程了。这个结果让所有悬着一颗心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喘了一口长气,捏着一把汗的手也能在裤腿上蹭蹭了。

高克己、郭玉昕等人下了车,看到何东已被抬上担架。虽然他挨了两枪,但都不是要害部位,神志依然清醒。高克己和何东四目相对,何东眼神里流露出的不是绝望或恐惧,而是狰狞与仇恨,嘴角甚至还掛着一丝冷笑。这个表情太奇怪了,高克己不由停住脚步,站在原地回忆着刚才的每个细节。

跟在后面的郭玉昕推了他一把:“别愣着了,看看返程的车次,咱还得回去呢。”

高克己说:“我怎么感觉哪里不对呢?”

“老二,你是太久没听见枪响了吧,震的?”

“我还没窝囊到那个程度吧。”

“那就是你刚才在车上说话太多,累的。”

“不对,传过来的资料里说,何东伪装成铁路职工进站时,手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啊?”

一听这话,郭玉昕也犹豫了:“你给我看的照片上,他好像正在过通勤口,手里……拎着一个包?”

“包呢?”

“坏菜了!”

两人同时一个激灵,不约而同转身朝刚刚启动的列车跑去。郭玉昕边跑边向车厢门前的乘警挥动双手,让他打开车门。高克己则朝所长老杨喊道:“马上报告指挥中心,说警情还没解除,车上很可能还有炸弹!”

高克己和郭玉昕去而复返,乘警大惑不解。等高克己气喘吁吁地说了原委,乘警的表情由惊讶变成了惊吓。高克己叮嘱:“现在无论如何不能慌,赶紧捋清楚何东上车后有可能藏匿的地方,厕所、餐车、盥洗间,都要仔细检查,发现可疑物品不要触碰,立刻报告!”

乘警带着辅警奔卧铺车厢跑去,高克己一把拉住正要去硬座车厢的郭玉昕:“老三,没想到还摊上这么个连环套,连累你了……”

郭玉昕甩开高克己的手:“嘛连累不连累的,这些年我闲得都长毛了,不当警察之后所有的日子加起来,都他妈没今天过瘾。老二,今天如果运气好,咱俩能全须全尾地回去,我一定叫上师父,咱们好好喝一场。”

“一定回去,师父不还在你的店里等着嘛。不说废话了,开工!”

刚检查完厕所,高克己的手机就响了。接通电话,他听到李正弘焦急的声音:“怎么回事?你怎么判断车上还有爆炸物?”

高克己举着手机来到厕所对面的盥洗间。“他从通勤通道上车的时候拎着一个背包,抓他的时候,这个包不在他身上。我怀疑何东有可能将炸药分开,一部分绑在自己身上,一部分藏在车厢里的某个地方。”

“千万小心,更不能惊动旅客造成恐慌!”

高克己挂断电话,随即低头检查盥洗间下面的铁皮挡板。把挡板打开,他一眼就看见了一个黑色背包。蹲下身子轻轻触摸,试探背包的软硬程度,确定里面没有东西,才小心地把背包拿出来,一捆带着定时器的炸药赫然入目!炸药固定在管道和墙壁之间,显示器正在倒计时,距离爆炸还有十分钟!

看来,何东早就盘算好了要在德昌站下车,下车之后还要制造混乱,干扰警方对他的追捕。他立刻拨通郭玉昕的电话:“老三,我中奖了。九号车厢的盥洗间,有定时器,还有十分钟……”

“你等着,我马上过去!”

“你听我把话说完!”高克己急眼了,“你赶紧通知乘警和列车长,让他们尽快疏散旅客,离得越远越好,我试试能不能排除这个东西。”

说罢,高克己俯身观察眼前的爆炸装置,沮丧地发现是用强力胶固定的,无法移动,这么短的时间,根本别想把爆炸装置拆下来扔出火车。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高克己知道,肯定是郭玉昕过来了。

“已经通知乘警和车长了,这会儿正在疏散旅客。你躲开,让我看看。”郭玉昕还从列车员那儿找来了钳子和改锥,可蹲下一看爆炸装置,也傻眼了。

高克己叹口气:“我中的奖,就别倒手让你兑奖了。你还跑过来干嘛,买一个送一个,何必呢。”

郭玉昕盯着计时器:“我怕你把它弄响了。”

高克己苦笑:“你能耐梗服过谁呀。你不走,我也不轰你,不过这回你得听我的,我主导,你协助。我现在就和圆珠笔视频连线,让他看看这个东西。你和师父连线,也让他老人家给我点儿意见。剩下的就看运气了,运气好回去喝酒,运气不好咱哥儿俩一块儿去找大师兄,省得他一个人孤单。”

这回郭玉昕破天荒地没有抬杠,而是伸出手重重拍了拍高克己的肩膀:“你想去见大师兄我没意见,可你走了,就再没人惦记‘9·30’了,你也就白叫一辈子窝囊废了!行了,别磨叽了,开始吧。”

两人各自接通袁竹林和姚个奇的视频,简明扼要说明了车上的情况。指挥中心这边早就集中了特警支队和技术支队的几名专家,通过视频分析炸弹的构造,姚个奇也戴上老花镜仔细观察。两边的结论出奇地一致,连接计时器的红黄蓝三根线,有一根是虚设的,用以迷惑排爆人员,余下的两根才是关键。这就像是出了一道选择题,先是三选一,即便排除了那根虚设的线,接下来又要进行二选一,而宝贵的时间就耗费在这一次次的选择中。

有没有可能一次成功呢?当然有,但也有可能一次选错,那就连二选一的机会都没了。郭玉昕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红色代表热情,蓝色代表理智,黄色代表轻快,你想剪哪根线?”

高克己说:“我觉得红色代表喜庆,蓝色代表忧郁,而黄色代表希望。这三种颜色,都和何东狂躁的性格不相符。”

一直通过视频关注着他们的袁竹林说:“老二,有可能是反向性格的选项,你一定要慎重啊!”

郭玉昕说:“老二,别人的话都是参考,主动权在你手里,你决定!”

高克己的目光死死锁定那三根线:“还有三分钟,你走吧,离我远点儿,到别的车厢去,顺便看看有没有漏下的乘客。”

郭玉昕不动窝儿:“我还是那句话,怕你把它弄响了。”

“老三,这么多年我一直没跟你说过,其实我挺烦你的。遇到点儿事你总爱拔尖出头,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燕巴虎说你窝窝头翻跟头现大眼儿,一点儿错都没有!都到这个分儿上了,你还没忘挤兑我。我看你就是个混蛋!”

郭玉昕笑了:“这么多年头一回听见你骂街,真不容易。你今天剪什么颜色我都认,完了事咱俩再单挑,看我打不死你!”

高克己晃着手里的钳子:“那我就把咱俩豁出去了。”

郭玉昕朝高克己晃晃手机,他的手机屏幕上,姚个奇正紧张地盯着他俩。高克己明白了郭玉昕的用意,兩人同时切断视频。

“动手,别让我瞧不起你!”说着,郭玉昕一屁股坐在地上。

计时器上的时间还剩十秒钟。高克己任由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淌,举着钳子,口中默念:“从容待死与城亡,千古英雄自主张。等我剪完这根线,一定要去问问钻天猴,这两句话是谁说的!”

话音落地,他把钳子伸向黄线,果断剪了下去。

手机突然黑屏,袁竹林忙不迭地往回拨,可对方始终没有应答。他一把抓住李正弘的手,说话开始结巴:“怎……么不接……接电话呢?别是……是出事了吧?你快点儿问……问车上的乘警啊!”

李正弘按键的手指在哆嗦:“你慌什么!没看见我正在问嘛!”

指挥中心里突然鸦雀无声,人们受到传染似的,连呼吸仿佛都停止了,一个个都盯着李正弘。李正弘的电话还没接通,袁竹林的电话骤然响起。看着来电显示上的“窝囊废”三个字,他激动得眼泪都下来了。

手机里传来高克己轻微的声音:“成了……”

“窝囊废!你没死啊!你再说一遍!”

“成了,我剪的黄线。”

“他成了!窝囊废把炸弹排除了!”袁竹林兴奋地跳了起来。

周围响起一片欢呼声。

李正弘一把抓住袁竹林:“告诉窝囊废,就说我说的,我给他请功!”接着,他转身问政委,“这没问题吧?”

政委毫不犹豫:“没问题,我马上组织材料,加强宣传力度,把高克己同志的英雄事迹向全路推广。”

李正弘朝门外喊:“告诉食堂,给今天所有吃饭的一人加一个鸡腿,不吃不行!”

车厢盥洗间的门里门外,分别倚靠着高克己和郭玉昕,两人的衣服都已被汗水湿透。郭玉昕说:“有惊无险,我得赶紧给师父他老人家报个平安。”说完拨通姚个奇的电话,第一句就说,“托您老人家的福,我跟老二都没事。”

姚个奇也十分激动:“没事就好,你们赶紧回来,咱们摆上酒,我这几天调查也有新发现,跟你们念叨念叨……”

高克己说:“咱们别坐着了,把现场交给乘警,前方站下車吧,要不师父该等急了。”

“可我忘了买票了,你能不能带我逃个票。”

“你没听见钻天猴说要给我请功嘛,我都立功受奖了,你这个见义勇为好市民还不能免费坐一次火车?”

直到现在高克己才想起来,自己一上午生死时速般在鬼门关前溜达了一圈,竟然没和媳妇说一句话,是故意遗忘,还是压根儿就没这个概念,他也说不清楚。这么多年来,关于工作上的事情,他几乎从不和陈子凡交流,就连“9·30”案,他也一直藏在心里。

高克己和郭玉昕搭上一趟在柳青站有停点的普速列车返回,刚下车,就看见站台上的杨所长和韩胜喜。两人也是刚回来不久,得知他们在火车上排爆成功,一直在站台上等着他俩。老杨还带来李正弘的口信,让高克己尽快返回平海,宣教室的人正在准备他的报功材料,要听他说说现场的情况。高克己说:“我得先去看看师父,晚上再回平海。”

郭玉昕握着老杨的手:“咱们也算共过患难,一块儿去我那个小店里坐坐。”

老杨说:“我还得值班呢,你们聚吧,见了姚老师给我带个好,我当年上过他的刑侦培训课,好歹算他的学生。”

“一定带到。”郭玉昕又对韩胜喜说,“你也一块儿去。”

韩胜喜嘿嘿一笑:“我还不知道你,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我先给你们买点儿菜,再买条鱼,让我媳妇做好了,再带两瓶好酒给你送过去。”

两人来到郭玉昕的小店门口,首先看见的是挂在门把手上的大锁。郭玉昕边拿钥匙开门边念叨:“这老头儿真行,知道咱俩回来还往外跑,该不会是给咱买好吃的去了吧?”

高克己说:“以前咱们办案子回来,师父不都是弄桌好菜犒劳咱嘛。”

“那是案子破了,破不了案,他哪回给过咱好脸儿啊,还给你吃?”

两人进屋,郭玉昕忙着沏茶,高克己往茶海边一坐:“也是哈,那次我和钻天猴抓完人回来路过郑州,一不留神让那小子跳窗跑了,我俩一通死追也没追上。后来还是地方公安局把人送火车站来了。回去之后,师父这通骂……”

郭玉昕边倒茶边说:“我记得我当时是给你哥儿俩说了好话的。”

“你快别说了,你那也叫好话?你说师父别生气,干一辈子刑侦一次没跑过人多没面子啊……”

说笑间,天已经擦黑了,还没见姚个奇回来。郭玉昕给师父打电话,居然关机。两人不由得都有点儿紧张,师父的手机是从来不关机的。没电了?还是丢在什么地方了?被小偷偷去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老爷子做了一辈子铁路公安,反扒是基本功。

这时,韩胜喜带着酒菜来了。得知姚个奇失联,他宽慰两人:“现在疫情这么严重,老爷子别是让人家给扣在什么地方了。”

高克己说:“就算是被留在医院观察,也应该允许打电话啊。”

郭玉昕四下看了看:“师父平时背的包也不在。”

三个人出门分头寻找。高克己去派出所请老杨帮忙,老杨立即发动全所人员,帮高克己找人。郭玉昕去了姚个奇和他聊天时提到的几个地方,又给师娘打了电话,证实姚个奇没有回家。韩胜喜骑着电动车跑到柳青镇医院,也没有找到。华灯初上,三人回到郭玉昕的店面前碰头,心里都有一种不祥的预兆。

天蒙蒙亮的时候,高克己接到柳青派出所的电话,对方请他去现场辨认。话还没说完,高克己的脑子“轰”的一声:“现场?什么现场?”

“您先别激动,今天早晨清洁工上班的时候,在御河边的堤坡上发现一位老人躺在地上,已经死亡,当即报了警……根据衣着外貌,跟您昨天说的姚师傅很接近。”

“这不可能!”旁边的郭玉昕跳了起来,“认错人了吧?”

问清现场地点,高克己和郭玉昕匆匆出门。韩胜喜追出来喊:“太远了,骑我的电动车去……”

御河在镇西边,韩胜喜开着电动车辗转了好几条街,才来到河边。老远望去,河堤和邻近街道上稀稀拉拉站着些看热闹的,虽然是疫情期间,人们的好奇心一点儿不减。高克己和郭玉昕没等停稳,匆忙跳下车奔警戒线跑过去。警戒线边上的民警上前阻拦,高克己掏出警官证:“是派出所的兄弟打电话让我们来辨认的。”

民警放行,两人跌跌撞撞跑下堤坡。看见躺在地上的人那身熟悉的装束,郭玉昕“啊”了一声。赶到近前,只见姚个奇面色惨白,身上的衣服被脖颈和胸膛流出来的鲜血渗透,他的身边,是经常背着的那个背包……

高克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郭玉昕的店里的,他脑子里一片混乱,耳边回响着办案民警跟他介绍的情况:老人的手机没找到,背包里除了瓶装水和老花镜、指南针等,没发现任何有文字记录的本子或纸张,钱包也没了,现场像是抢劫杀人……

店里烟雾缭绕,高克己和郭玉昕坐在那儿默默抽烟,半晌,郭玉昕猛地把手里的烟头在烟灰缸里捻灭:“这里面一定有事!抢劫杀人……他一个老头儿,有嘛可抢的?外人不知道师父在干嘛,你我还不知道吗?他老人家一定是接近了真相,罪犯担心暴露才杀人灭口!”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师父的东西都丢了,手机也找不着。我就弄不懂,师父为什么不等等咱们呢?是他自己出去的,还是有人把他骗走的?当时他身边要有个人多好啊……”

郭玉昕恨恨地说:“都是钻天猴这个蠢货,师父找了他多少次让他重新调查,他就是拖着,现在把师父的命都拖没了!”

高克己叹了口气:“先别埋怨了,想想怎么处理后事吧,总不能瞒着师娘……再过几天,就是师父的生日了。”

灵堂设在姚个奇的家里。墙上挂着姚个奇穿警服的遗像,左右两边悬挂挽联,上写“忠魂不泯英名垂青史,警界翘楚正气传千古”,从字体上能看出,出自袁竹林之手。供桌上燃着长明灯,两边摆放鲜花、果品。姚个奇的儿子远在外地,正在往回赶,郭玉昕自告奋勇,穿一身素白给前来拜祭的亲友回礼。高克己和颜伯虎、袁竹林都戴着黑纱里外忙碌。

徐雅晴和高克己的妻子陈子凡陪着杜雨莉,徐雅晴是听见消息自己跑过来帮忙的,陈子凡是高克己叫来的。颜伯虎暗暗感慨高克己心细,他和袁竹林也叫来各自的媳妇,轮班陪着杜雨莉。

郭玉昕一张张朝火盆里续着烧纸,嘴里还在不住地念叨着什么。颜伯虎从郭玉昕身旁经过,听到他念叨的话,心里紧了一下,赶忙拉着高克己走出来:“我看老三不对劲儿,嘴里一直念叨老疙瘩不是玩意儿。你赶紧给老疙瘩打个电话,别让他来悼唁了,他们俩见面了,我真怕出什么事啊。”

高克己心里也憋着一股气:“李正弘能听我的吗?我不让他来,他就不来了?再者,于情于理他都该来!”

“钻天猴是应该来,我是怕能耐梗跟他打起来。”

“不光能耐梗,我也想抽他!”

“别呀我的哥,那不成闹丧了嘛!”

“闹就闹吧,让钻天猴醒醒盹儿也好。跟他说过多少次,让他关注新发案件和‘9·30’的联系,为了这个,师父一趟一趟去找他,可他呢,一直在敷衍师父。现在师父人没了,我倒要看看他怎么说!”

“我怎么越跟你说越说不明白呢?”

“你就别操心了。”高克己说,“经历过列车上的生死瞬间,我想明白了,也能体会到师父为什么这么较真。老疙瘩来了,我正想问问他,他也干了快三十年的警察了,他还记不记得,当初我们为什么要当警察!”

颜伯虎知道跟高克己是说不通了,又去找袁竹林。没想到袁竹林翻个白眼:“都是师父的徒弟,没有谁高谁低。李正弘在单位是处长,到灵堂里,他跟我们一样,你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这个回答,让颜伯虎七上八下的心彻底落到地上,寻思这回完了,老疙瘩这顿打算是躲不过去了。他想偷着给李正弘打个电话,可是,怎么说呢?说你别来了?对于李正弘来说,姚个奇既是公安处里退休的老领导,又是他的师父,他怎么可能不来?

正纠结着,公安处的办公室主任先到了,对站在门口的颜伯虎说:“李处来了,你受累跟里面说一声。”

“我在门口迎客走不开,你受累,自己进去说吧。”说完,颜伯虎把头扭向一边。

果然,办公室主任前脚进屋,屋子里就传出郭玉昕的怒吼:“滚出去!”

颜伯虎有点儿担心,办公室主任不了解郭玉昕的脾气,万一再磨叽两句,保不齐先替李正弘挨打。李正弘挨打算他活該,但要是打了办公室主任,那就不合适了。正想进去劝解,李正弘到了。他赶紧跟着李正弘进屋,在旁人看来,就像是颜伯虎把李正弘带进来的。

郭玉昕狠狠瞪了颜伯虎一眼,又把目光移向李正弘:“李处长,你干什么来了?”

面对这极不友好的发问,李正弘显得极有涵养。他朝屋里的人点点头:“老三,我知道消息有点儿迟,来晚了,请大家不要见怪。我和你们一样,都是来吊唁师父的。”

郭玉昕一步挡在李正弘跟前:“有些人自称是师父的徒弟,可自从当了个狗屁不是的小官僚,十来年都没踏过师父家的门槛。师父走了,来吊唁还要事先通报,还有人跑腿儿领路,这算是哪门子徒弟?”

这番话夹枪带棒,不但李正弘,把颜伯虎也捎上了。袁竹林都觉得脸上挂不住,看看高克己,高克己却仿佛事不关己,都没往这边瞟一眼。

李正弘依旧很克制:“老三,我理解你的心情,我的心情也和大家一样。师父没了,我也很难过。师父遇害的相关情况,我已经责成刑警支队向地方公安机关咨询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们,绝对不会让师父冤沉海底,一定找到杀人凶手……”

“说这些不着四六的话有什么用?”郭玉昕喊道,“都是些马后炮。当初师父找过你多少次,让你调查警卫列车石击案的疑点,你天天跟师父扯皮,师父才自己去调查的!师父没了,你跑过来猫哭耗子。你给我滚出去!”

“郭玉昕,你不要太放肆了!”李正弘再好的涵养也受不了了,“姚个奇同志既是我的老上级,又是带过我教过我的师父,我来给他烧炷香,你凭什么说三道四横加阻拦?”

郭玉昕哼了一声:“钻天猴,你还长脾气了。窝囊废、燕巴虎、圆珠笔他们当你是领导不敢惹你,可在我眼里,你什么都不是!今天当着师父的面,你敢往前走一步试试!”

始终一言不发的高克己被郭玉昕这番话触动了,他知道郭玉昕对姚个奇的感情。郭玉昕的父亲死得早,到公安处以后,姚个奇就是他工作和生活上的引路人。那位把胡同串子郭玉昕变成公安学校学生的刘大爷,是铁路公安的“特情”,他的直接对接人正是姚个奇。刘大爷给姚个奇写信推荐郭玉昕,拜托他好好教育引导。从此以后,郭玉昕不仅拿姚个奇当师父,甚至当作父亲一样尊敬。今天李正弘不来也就算了,只要他露面,郭玉昕肯定不会放过他。

两个人越吵越凶。李正弘指着郭玉昕的鼻子:“能耐梗,别跟我耍江湖流氓那一套。我现在就给师父上香,谁拦着我我就跟谁死磕!”

两人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眼看两人都搂不住了,高克己一步挡在两人之间。“老三,你干嘛,他是来吊孝的,你有怨气可以骂,但我们不能打吊孝人啊。”

郭玉昕指着李正弘骂道:“师父是间接死在他手上的,他是来吊孝的吗,他是来添堵的!”

颜伯虎也挡在李正弘的身前,李正弘隔着颜伯虎冲郭玉昕喊:“重启调查是有程序的,你当过警察不会不懂,师父孤身犯险,你不劝阻还推波助澜,你才是混蛋!”

眼前的景象,让办公室主任彻底傻眼。他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掏出手机想求援,电话还没拨出去,就被袁竹林劈手抢过来:“你想干嘛?”

“我赶紧喊人来劝架啊,您没见就要打起来了吗?”

袁竹林把他推到一边:“我看你这个主任是不想干了。我们几个都是师兄弟,闹意见有分歧,让他们自己解决,你如果叫人进来瞎掺和,李处长面子上不好看不说,等回头他们和好了,倒霉的还是你。”

办公室主任寻思这话也对,转念一想,眼下不正是李处长最没面子的时候,自己在场算怎么回事?干脆悄悄溜出屋外。

屋子里几个人依然纠缠在一起,李正弘和郭玉昕相互骂声不绝。猛然间,门口一声断喝:“都住手!”几个人一愣神,不约而同地寻找声音的方向。“一个个都几十岁的人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没分寸!这是什么场合?是你们自己家里吗?这是你们师父家!”

说话的人是徐雅晴。她和陈子凡一左一右,搀扶着师娘杜雨莉。

杜雨莉看看他们几个:“老姚在世的时候说过,他这辈子教过六个徒弟,成玉坤、高克己、郭玉昕、颜伯虎、袁竹林和李正弘。你们都是他引以为荣的骄傲,都是他总跟我念叨的平海六骏。可你们呢?你们就是这么回报师父的?你们大师兄不在了,克己,几个兄弟里数你岁数最大,进公安也最早。就因为二十多年前那件事,你就一蹶不振,把自己弄得窝窝囊囊,成天遇事就躲遇人就怼,哪有一点儿男子汉的气概呀!玉昕,几个师兄弟里数你和老姚关系最亲,可也数你脾气最大,最不听话。当年你辞职离开公安,你听过你师父的劝吗?伯虎,老姚说你是兄弟几个里最机灵的,可我看你是最傻的。不管你遇到多不顺的事,跑到食堂当大厨,你把你师父教给你的那些本事就饭吃了吗?竹林,都说你是技术控,可这些年你除了把自己关在屋里瞎捣鼓,你用你的技术帮助过谁?破过哪个案子?”

一番话说得几个人都低下头。杜雨莉的目光转向李正弘:“老疙瘩,你是老姚最后收的徒弟,他对你寄予的希望也最大。你在事业上是没让他失望,可你想过没有,他为什么对二十多年前的案子那么执着?为什么至死都不肯放弃‘9·30’?”

李正弘无言以对。杜雨莉环视众人:“今天正弘是来给老姚祭拜的,你们不该为难他,让他去给老姚烧炷香吧。”

入夜的風吹得屋外的灵棚呼呼直响,师兄弟五个并排坐在长凳上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高克己捻灭手里的烟头:“师娘说的话句句扎心啊……我们都岁数不小了,可是回头看看走过的路,有什么值得我们骄傲或是值得我们跟儿孙吹牛的?你们也许会说,一生平平淡淡才是真,我同意,我不矫情。可守护老百姓平平淡淡过日子的,不就是我们吗?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努把力,哪怕就干成一件事,一件让我们这辈子能引以为傲的事,让我们能挺直腰杆,对得起警察这个称谓,对得起我们当初的选择!”

颜伯虎抬起头:“老二,说重点。”

其他几个人都把目光转向高克己。高克己站起身:“我想把师父没做完的事情做完,你们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干?”

“我们独立调查这个案子?”袁竹林问。

“确切地说,是调查与之相关联的一系列案件,包括二十多年前的‘9·30’。你们别这么看着我。我不会做什么战前动员,就是想跟大伙儿说,我们这里最大的五十出头,最小的也四十五六了,熬不了多久就要退休了,能让我们热血沸腾的机会,越来越少了。今天我们还能打架,说明大伙儿的血还没冷,不如借着这股劲儿冲刺一把,拿下这个案子,给师父一个交代,给大师兄一个交代,给我们自己一个交代!”

几句话说得大伙儿血脉偾张,郭玉昕第一个站起来:“一天当警察,终生是警察,我干!”

颜伯虎站起来:“我也干!”

袁竹林站起来:“算上我!”

四个人把目光聚焦到李正弘身上,李正弘缓缓站起身:“我还是那句话,重新调查旧案是有程序的,我一个人说了不算……”

“呵呵。”郭玉昕冷笑。

高克己拽了拽他的胳膊,示意他少安毋躁。

李正弘没看郭玉昕,继续说:“但我可以保证,我会尽最大努力促成此事,尽我所能给大伙儿力所能及的帮助,同时,对你们的个人行为,我不支持……也不反对!”

“就让我们像以前一样!”

高克己、郭玉昕、颜伯虎和袁竹林交替把手搭在一起,李正弘在大家的注视下,也伸出手,五只大手紧紧相握。

“成和败努力尝试,人若有志应该不怕迟……”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唱起了当年他们最熟悉的《真的汉子》。

几人齐声应和:“做个真的汉子,承担起苦痛和失意,投入要我愿意,全力干要干的事……”

(未完待续)

选题策划/杨桂峰

责任编辑/季伟

分类:特别推荐 作者:晓重 期刊:《啄木鸟》2022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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