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高铁,王木多破天荒地叹了口气,出声那种。之所以被冠以破天荒,是潘红内心波动出的一个词,油然而生的念头。自从当上警察到这个所长手下工作,不要说叹气,她就没见过他有过什么愁事烦情,用一句俗语形容,感觉就是天塌下来也有他顶着。
其实,熟悉王木多的人都清楚这一点,这是大家的共识。潘红余光扫了一下王木多,清了清嗓子莞尔一笑,用下巴示意小跑着向火车站出口奔来的两个人。接站的人来了。
鉴于电话里彼此着装特征的描述,岐趾县委副书记曾明二人与王木多二人,很快便从人群中认出了对方,潘红一袭玫瑰红风衣恰如一面旗子,独树一帜。曾明握住王木多的手,看了眼潘红,连说一路辛苦,三千四百公里的距离可不近。王木多点点头,说这要是在古代,得走半年,春节出发贩卖一次茶叶,返回家就过大年了。王木多介绍潘红,一个东北农大在读研究生美女,曾明则介绍一同前来接站的县委办公室主任瓦亮,小伙子是大学刚毕业的高才生。瓦亮夺下王木多与潘红的拉杆箱,一左一右拉在手里,说话间到了一辆停靠在路边等候的五菱宏光面包车前。意识到这辆七成旧三成新的车子要载着他们继续行走二百四十公里路程,王木多挑了挑眉毛:“好像是盘山道吧?”瓦亮接过话说:“不全是,盘山道只有不到二百公里。”说完放下拉杆箱拽开车门,抬起胳膊伸出手罩在车门顶沿,“您慢点儿,王主任。潘老师小心。”
对,王主任。不仅是到了U省X市,自从昨日凌晨从繁花镇开车出发,中午到他们的省城转乘和谐号高铁,镇派出所所长王木多就有了一个新身份,刚从省城到繁花县发改局挂职的扶贫办主任,没问题,“工作证”和介绍信齐全。派出所内勤潘红作为“高校一名研究生”,这次异地工作经历她梦寐以求。再一次细致聊完身份问题,曾明感慨道:“跨省县对县交流扶贫的措施是科学的,一名善做事的干部,毫无瓜葛才能抽刀断水、两袖清风。”他拧开一瓶矿泉水回头递给坐在后排的潘红,然后转过脸对王木多说,繁花县这个地方他还是第一次听说。王木多笑了笑,岐趾县他以前也不知道。
瓦亮坐在副驾驶,一副满腹心事的样子,时而伸出脖子一左一右地打量着两侧的群山,仿佛在辨认着某几株银花树或忍冬树,以便判断还要多久方可抵达他们的目的地毡丘村。当确认王木多叫了一句瓦主任的时候,才猛地回过头。
“毡丘村是不是也唱空城计?”王木多直视着瓦亮游移不定的眼神,“我是说年轻人外出打工,老人孩子在家留守。”
“这儿是赶都赶不走。”瓦亮说,“好像没人出去。”
“几乎没有。”曾明补充道,“这些人,是君子固穷的另解。太偏远了。”
王木多點点头不再言语。
这就对了,人们世代被山套山再套山所阻隔,自然被划到业已大数据人工智能的世界之外,这或许就是将出钱购买女人视为合理的正解。我出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金钱,让你有吃有住地活着,于是你便要为我传宗接代,繁衍后人,然后就变成了一家人。
以罪为罪而知罪之案不难,以罪不为罪不知罪之案才难。潘红对王木多最后一句问话心领神会,这种心领神会也包括他的那一声叹息。拐卖妇女这种案件,特别是发生在极偏远的农村,它的复杂性,孙孝安局长阐述得很到位,也正因为如此,才派遣这个大所长亲自完成任务:“去吧,这事就得你。”
绵延不断的群山似乎没有尽头,两辆汽车会车时几乎占满整个车道的盘山道上,无论左盘右盘,对向来车都只能在二三百米的距离才会突然从山里钻出来映入眼帘,在此之前那将会是一辆轿车、大货车,甚至还是坦克,均无从知晓。而这个五菱宏光的司机显然是常挨打的孩子不怕疼,会车也不减速,一百一二的速度轰得发动机嗡嗡直响,随着车身的左摆右晃,车内的一干人马右冲左突,恍若坐过山车。潘红干脆闭上双眼,把一颗心从嗓子眼咽回去,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眼不见心不惊,既然这一百多斤不归自己掌控了,那就听天由命吧。
曾明话也不多。当王木多有意无意提起某个话题,譬如他平时去毡丘村次数多不多,村支书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都言简意赅地加以回应——不多,不怎么去;村支书这个人,见了就知道了。
话不用说太透,王木多从曾明的语气和态度中听得出也感受得到,这个毡丘村不怎么招人待见,也不待见什么外人,独立王国,天高皇帝远,穷富自己耍。那么现在,既然上边派来了外来的和尚,那这本经,你有本事,你就念。至于为什么由我们县里出面迎接,完全是因为级别相应,礼节使然。否则,谁懒它个谁也懒得跑一趟。
从王木多颠簸的语调中,潘红读出了这个大所长心潮的起伏,如果是真来扶贫的,那当然难不倒他,阎王爷也不杀送礼的。问题是,到这种地方解救被拐卖人口难度本来就大,而这个毡丘村应该比预判的情境还要恶劣。他们都嗅到了这种气味。
当汽车终于不再摇头摆尾走直路了,潘红睁开眼,恍若目睹世外桃源:一大片开阔地铺开在山坳间,或云或雾或炊烟的烟雾低低地氤氲于山腰和村落上空,如梦似幻。由于汽车尚在山腰,透过车窗得以俯瞰整个村落:百余幢平房歪歪扭扭首尾相连、左右相依,像极了一群深灰色脊背的水牛挤在一起。村落西南北三面环山,东面以或深黄或浅绿绵延起伏的田地铺就,条条块块,阡陌纵横,但总体面积不大,多说是这个村子的两倍。一条呈墨绿色近百米宽的大河弯弯曲曲地流淌于村子与田地之间,两侧河岸茂密的梧桐树护航,彰显着人间五月的生命气息。
潘红脱口问:“那是茶吗?”
“不是。”瓦亮回答,“这里不产茶,就是正常的粮食蔬菜。”
“看出来了吧?”曾明咳嗽了一下,“王主任,这真是一个非常落后的地方,不光是经济。”
王木多点点头。当曾明们把这两个远道而来的人完全视作扶贫干部的话,是没必要说清楚除了经济还有思想的,更没必要把其他更深的东西表达出来,比如伦理、道德、法治。不难理解这些中层干部的讳莫如深、欲语还休,他们自己有对交流扶贫这类短期工作的认知,更有对自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定位。那互相别说透也许更好。
五菱宏光驶入村落,沿着村中央一条砂石路颠簸前行,至一幢青石垒起的吊脚楼处停下。曾明下了车,仰起脸“麻勾、麻勾”地高喊,喊了几声没有应声,又把头仰得更高,朝着天空方向高喊“麻勾”,仿佛麻勾会在天上飘着。
不多时,一个女人高亢的应声响起,从五菱宏光屁股后面小跑来一个高个子女人,三十多岁的样子,一头乌黑的头发高高束起,雪白的一张脸上矛盾地挤着紧张与笑意,一身深蓝色的粗布衣服陈旧而洁净。
“咋个啦素珍?”曾明盯着女人的脸,“麻勾呢?”
这个被叫作素珍的女人目光扫视着先后从车上下来的瓦亮、王木多和潘紅,长出一口气:“皮达子淹死了,从河里捞出来,麻勾去搞那个啦。”
“这是搞哪样?”曾明跺了一下脚,在砂石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说着拽起素珍的衣角,“快带我们去看看。”
一行人远见着河边一棵大梧桐树下,五六个人围簇在一起,比比画画指指点点,不时传过来一个老女人的哭声。待走至近前,曾明指着一个身材魁梧古铜肤色的男人说,那个就是村支书杨麻勾。杨麻勾转过脸看了看来人,很快又转过脸去,指了指一辆独轮车:“抬车上,推回家去。”
瓦亮先行跑过去,弯下腰就着杨麻勾的耳朵说了几句话,杨麻勾一边听着一边伸出双手,带头往独轮车上抬尸体,平放到车里的草垫上,放好后再把富余出来的草垫折翻过来盖在尸体上。一名膀大腰圆的男人抓起车把,推动车子,几个人簇拥着往村里这边走来,那个哭着的老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小碎步紧跟在行走的人群后边。
杨麻勾跟了几步,在曾明、王木多、潘红三人跟前站住脚:“淹死个人。要不是从河底漂上来,都不知道他失踪好几天了。”
王木多拦住独轮车,伸手揭开草垫,打量着那个男性尸体。尸体衣服外裸露的肉体高度苍白浮肿,口鼻处细看可见微小的水草和泥巴,两只手非常像那种泡椒鸡爪,纹路清晰粗粗胖胖地弯勾着。
“要不要报公安?”推车人突然冒出一句,眼睛却望向大河。
“卵讲废话!”杨麻勾浓眉竖起,双眼圆睁,“推走。”
“他说得对。”王木多瞥了一眼杨麻勾,然后走向曾明,“马上给县公安局报个警,让法医来鉴定一下。”说完,转过身对着杨麻勾,“没人眼见着淹死,不能这么简单处理。”
杨麻勾朝推车人一摆手:“推皮达子家去,等着公安。”随后瞥了眼王木多,“你是上边来的王主任吧,我们村部说去。”
到村部厕所小解时,曾明语速飞快地介绍,杨麻勾的亲大伯在U省官至副省级,现世只有杨麻勾父亲唯一一个弟弟,但杨麻勾死活就是不离开毡丘村。死的皮达子姓罗,是一个单身汉。素珍大名叫杨素珍,比杨麻勾整整小十五岁,是他原配死后续的弦,三年前生育一子一女双胞胎。
杨麻勾的情况介绍很简单,硬核内容更少,毡丘村人口四百零三人,除去罗皮达,剩下的四百零二人中有三百多个是男的。他本人村支书、村主任一肩挑,至今干了二十五个年头。说完,拍了拍大腿要带大家去看王木多和潘红的住处,起身先行下了楼。
出了吊脚楼,潘红回身打量了一下这个村部,除了楼顶的瓦、窗上的玻璃和基础的石头以外,整体架构一概由木头构成。怎么形容呢?非常像北方农村平地支起来的苞米仓。由于建在村头山腰,是全村建筑的最高点,从村里延伸过来的砂石路延伸到最上边形成一个石台,石台作为吊脚楼的基底,所以它又很像一个瞭望塔或炮楼,看上去饱经风吹日晒雨淋,有百年沧桑感。
从半山腰俯瞰的房屋紧密地挤在一起,并不是视觉差:村子里的巷道顶多能走开一辆牛车,屋檐几乎顶着屋檐,抬头只有一线天,甚至看不到天,说太阳照不到巷道上一点儿也不夸张。贴墙行走,左拐右转,总体感觉非常像一个迷宫。
杨麻勾所说的住处,是位于村中央的一个四合院落,与吊脚楼不同,除门窗而外,均为砖石瓦结构。曾明介绍说,这是杨麻勾祖上留下的老宅,平时无人居住,他们县里来人工作,晚上都被安排下榻在这里。杨麻勾接着说,王木多住北正房,潘红住东厢房。西厢房是饭堂加厨房,有锅有灶,两人可以自己生火做饭。说着,一行人进了正房,杨素珍正撅着屁股整理着床上的被褥,见大家进来转过身赔笑,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王木多看向杨素珍,刚巧杨素珍也看向他,四目相对,她目光游离闪烁。
潘红趴后窗往外看:“呀,还有菜地。那是油菜吗?”
杨素珍走过去东指西指:“是油菜。还有苦瓜、莴苣、丝瓜、韭菜、豇豆。”
“素珍你是北方人?”潘红上下打量着杨素珍。
“走走走,去吃饭。”杨麻勾大声招呼,“西厢房已经摆好了,曾明你们还得赶路折回去。”
杨素珍像上了发条一样,小跑着穿过众人,推门先行出去。
到了西厢房,一张圆桌上方热气氤氲,摆满的菜肴香味扑鼻,桌子四周摆着六张直背木椅,杨素珍动作麻利地为大家盛汤。杨麻勾径直坐至主位,伸出双臂叫大家落座。王木多说瓦亮和司机正在搬东西,稍等片刻。曾明说不必,他们应该很快就过来。
杨麻勾砰地拔掉酒坛子软木塞,为王木多和曾明面前的酒杯斟满,又去给潘红斟,见潘红连连摆手,便给自己斟满,举起酒杯大声说:“来,整起!”
吃饭间,潘红问起为什么不搞些副业,比如可以种茶。王木多就先摇摇头,从这里百转千回把茶叶运到县里甚至市里,有点儿像八百里外把烧好的瓷器运到景德镇。在这边,茶叶还不如韭菜。看了眼踅进后厨烧水的杨素珍,王木多又说一会儿吃完饭在村子里转转,顺便去趟村支书家看看,来时带了些红肠给送过去。瓦亮突然停下咀嚼,眼神不易察觉地瞄了眼杨麻勾。杨麻勾不言语,专心大嚼。曾明举起酒杯打着哈哈,建议王木多和潘红吃了饭回屋好好休息,这一路差不多穿过了整个中国太辛苦了。王木多端起酒杯,后仰着身子说早晚是要去的,家家都要去。杨麻勾抬头对瓦亮说红肠是好东西,把它拿过来,让曾明也一起尝尝。潘红放下筷子,站起身拍拍瓦亮肩膀,带着他走出厢房。
杨麻勾也端起酒杯:“村子里刚死了人,晦气大,生人躲几天最好。”杯沿刚贴上嘴唇,突然顿了一下,然后猛一仰脖把酒干了,压着最后一声咕咚,五官挤在一起说,“你们坐这儿别动,公安的人到了,是皮达子家的狗叫。”
王木多放下酒杯,站起来跟着就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杨麻勾停下脚步,背对着王木多说:“你别这么认真。”
“这事得认真。”王木多重重地拍了拍杨麻勾厚实的后背,“我在市里管过公安,带你的路吧。”
杨麻勾顿了顿,只好迈开腿,显得不太情愿。
罗皮达家门上贴着的白纸菱形块排列,瓦檐下的梁上支著挂有“望丧钱”的长木杆,纸钱不厚。院子里摆放着一口实木大棺材,有画匠蹲着身子在上面涂涂抹抹。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站在屋门口吸烟,屋里有两个白大褂的模糊身影。警察认识曾明,扔了烟头用脚踩灭迎了过来。杨麻勾问警察皮达子母亲去哪儿了,警察回答说去批书了。
这时,一个光头长须老者进了院子,有人喊:“喊礼先生来了。”杨麻勾招手把老者叫到跟前说:“一个年轻人,不要搞太复杂。你跟皮达子老娘讲,就说是我说的。”
正说着,两名白大褂从里屋走出来,各自拎着工具箱。见了曾明,两人微笑着点头示意。杨麻勾劈头便问:“咋样,可以送魂回乡吧?”
其中一人回答说:“是溺水身亡,你们该咋办咋办。”
曾明叹了口气,对王木多说:“这里的讲究是,正常死亡灵魂才可以回老家见祖先。这个皮达子,走了这条路。”
杨麻勾招呼白大褂和警察一起去吃饭,对方都推辞说吃过了,他便招呼王木多和曾明回去继续吃饭。曾明说已经吃好了,就此跟县公安局的人一起回去,说着从裤兜里掏出钱包,点出五百元塞到杨麻勾手里,说皮达子娘挺苦的,表达一点儿心意。杨麻勾捏了捏,揣进裤兜里。
送走曾明、瓦亮和县公安局的人,王木多三人回到杨家祖宅厢房,杨素珍张罗热菜。王木多眨眨眼睛,抓过酒坛子,拔开软木塞给杨麻勾倒满杯,自己也续满杯,然后压低了声音说:“皮达子这么大个人怎么会淹死呢?”杨麻勾夹起个花生米,自顾自地咀嚼。王木多耐着性子继续说,“如果是投河自杀,有什么想不开的呢?”杨麻勾还是不置可否。
王木多啪地一拍桌子,桌子上的三只空碗、两双筷子齐刷刷地弹起又落下:“杨麻勾同志,人命关天不得有个说法吗?”
杨麻勾扫视了一下碗筷,轻声说:“你是干啥的?不是扶贫么,管这个?”
“麻勾啊,”王木多眼睛看着潘红整理碗筷,一只手搭在杨麻勾肩膀上,“扶贫扶的是民生,不光是经济。一条人命都不放心上,何谈民生啊?”
杨麻勾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涨红着脸说:“你还真是认真。早晚拍屁股走人,手还是别伸太长。”说完站起身,冲着厨房说,“你在这儿侍候着,我得回皮达子家看看,他们啥都不懂。”
潘红跟着站起来,冲着杨麻勾背影刚说句“不用”,后边的话被王木多伸出脚踢了回去:“刚到这边做事,得让素珍教你一次,你不知道这儿的规矩。”
听了王木多的话,杨麻勾加快已经放慢的脚步,头也不回,推门走了。
杨素珍恰到好处地端着一盘热过的菜过来,动作缓慢地摆放到王木多面前。王木多看了眼窗外杨麻勾的背影,转过头递给潘红一个眼神:“我回去眯一觉,你俩好好唠唠。”
杨素珍就是从北方被拐卖到这里的。她能清晰地记得老家的名字,那里与繁花镇仅有八十公里的距离。那块土地,刚好是县与县的分界地带,虽然行政上不归繁花县管辖,但与王木多和潘红就是实打实的老乡。那个村子潘红去过多次,当杨素珍说出那个村名的时候,她的眼睛一下就湿了。
三千四百公里路程一直被蒙着眼睛,直到进了二百四十公里外毡丘村一个小黑屋里被揭去黑布,八岁的杨素珍恍若隔世而生。她是被用一根麻绳拴住的双手,死结无解。虽然被明确告知,站在面前二十三岁的杨麻勾就是她的亲哥,但当这根麻绳被一把锋利的尖刀挑开,两只手终于可以分开动作的时候,杨素珍已经十三岁了。近五年的昼夜相依相偎,杨素珍与那根绳子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为此,她把它藏到了一个谁也发现不了的地方,杨麻勾用拧成麻花辫的柳条抽了她三回也没抽开她的嘴。七年后,三十五岁的杨麻勾埋掉了罹患癌症而死的妻子,二十岁的杨素珍嫁给了她的这个同姓哥哥。
杨素珍本名叫李小红,这没问题,二十二年前放学路上被人蒙住头塞进汽车的时候,小学一年级的她已经能把自己的名字写得非常工整了。其实,被带到毡丘村被告知自己今后就叫杨素珍的时候,李小红并没觉得有多难过,因为自打她记事就没有爹妈,一直养着她的爷爷和奶奶都姓王,所以,李小红和杨素珍没有什么区别,或者,没准儿她本来就姓杨。杨素珍说,在手上的绳子尚未被割开的年月里,她就被那个叫哥的人进入了身体,长大后又要让那个叫爸的人进入身体,她都搞不清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了,还在乎一个名字吗?
杨素珍被杨家买来就是用来续香火的,因为杨麻勾结婚三年后,依然无法让妻子的肚子大起来。但杨麻勾并未等到杨素珍拥有生育能力时就已经下了手,或许是因此造成了杨素珍无法生育,或许就是杨麻勾自己的问题,但无论如何,一直持续对她下手,直到她到了可以生育的年龄,肚子也没有大起来。这时候,杨父也下手了——杨麻勾原来的妻子确实是患的癌症,肝癌,但谁都知道那显然是被这爷儿俩气死的。然而,杨素珍的肚子依然没有大起来。于是,理着越理越乱的逻辑,某一天杨父突然想到,杨麻勾应该不是他的亲生子,索性一头吊死在山里。没过多久,杨母跟罗达皮一样,在某天被人发现漂在那条大河的岸边。
但是,就在三年前的春天,杨素珍肚子一夜间大了起来,最后诞下一对龙凤胎姐弟。谁都看出了事情蹊跷,也都清楚孩子是谁的,而在村民们眼里,杨麻勾则变成了一个阴郁的人。
“就是这样了。”杨素珍莞尔一笑,“我都不知道为啥要跟你讲这些。”
潘红在杨素珍讲她八岁被拐卖到毡丘村的时候就开始抹眼泪,听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她没追问孩子到底是谁的,而是关心另外的问题:“绳子都解开了,你为啥老老实实待在这里?”
杨素珍摇摇头,表示这不是问题。
潘红又问:“村里人不说,可这些你就没跟外人讲过吗?比如曾明这样的。”
杨素珍再一次摇头,这是她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外来人,在她看来,曾明也好,其他县里来的人也罢,他们都是一样的人,他们都知道。关于逃走,她说她从来就没想过要逃走,一来是她发誓一定不会跑掉,绳子才给割开的,她也真是获得了自由,没人再刻意看着她;二来,她就是真能逃走,又往哪儿逃呢?逃回王姓爷爷奶奶那儿吗?杨素珍最后说,其实她觉得现在挺好的,一切都是命,命中注定。
“别的以后再说。”突然听到王木多的声音,两个女人都吓一跳。王木多抬腕看了看手表,“杨素珍你马上告诉我,现在村子里还有多少跟你一样的女孩儿,上个月拐来的那个十四岁的,藏在哪儿?”
“别人我不知道。”杨素珍站起身,“我也不知道她几岁。我得赶紧回去了。”
王木多一把扯住杨素珍的衣襟:“我谁也救不了。但作为毡丘村挂职副书记,我必须得知道这事。”
“我刚才撒谎了。”杨素珍挣脱了王木多,“我得走了,他会疑心的。”
潘红腾地站起来,使出擒敌招数,一把扭住杨素珍的胳膊。王木多高声咳嗽一下,压低嗓音命令放开她,让她走。杨素珍慌里慌张地整理一下衣服,转身快步离开。
王木多端起酒杯,走到水池前把酒倒掉,打开水龙头冲了水:“来,把碗刷了。”
潘红刷着碗,呼吸急促地说:“杨素珍说漏嘴了,没想到进展这么快,要不要赶紧跟孙孝安局长汇报,立即派警力过来?”
王木多抽着烟,看着潘红两只手上下翻飞:“你说得对,確实快得出奇,但就凭这些还远远不够。刷完碗你也回屋休息,这么远的路,怎么可能不累?”
王木多的话潘红是领会的,高铁一路上他讲的全是各种影视作品里演员的出色表演,说戏剧里的表演看似简单,实际上是最难的,不但要根据剧情忘我地变成剧中那个人物,而且要忘我地融入其中的生活逻辑,比如夜戏表演无论如何也要有疲劳情绪,哪怕当时的时间正是早上八点;还要忘我地融入其中的戏剧逻辑,比如在某种剧情的要求下,演员要笑着哭,等等。潘红听着很受用,但听的过程中也会时而溜号:一个干警察的,怎么什么都研究?
但潘红一觉通透地睡了四个多小时并不是表演出来的,她原本预测听了杨素珍的自述自己躺下也不可能睡着,没想到脑袋沾上枕头没多久就迷糊过去了。王木多当当的敲门声叫醒了她,让她起来洗把脸,杨麻勾叫他们去罗皮达家吃晚饭。
刚一上路,潘红就告诉王木多她刚才做梦了,清晰得跟真的似的,她梦到罗皮达和杨母都是杨麻勾推进河里的,而且还掐着脖子往水里按,直到对方死了才给扔到岸边的草丛里。潘红说这能不能是神仙给她托梦,提示这两个人都是被害而不是自杀?听着潘红声情并茂、充满细节、画面感十足的叙述,王木多一直不言语,直到她并非玩笑地搬出了神仙,才淡淡地说她这是大脑皮层太兴奋,睡而不着,还在工作。事情推进到这里,已经够离奇了,梦里的更是没边儿了。
说着话,两人又走回了杨家祖宅,才发现迷了路。王木多掏出手机回拨村支部组织委员兼宣传委员兼会计杨路,让他来带路。
潘红心情复杂地说起杨素珍,真是太惨了,多么美的一个女人,很少有女人年过三十还能有她现在这样的皮肤,何况五官和身材也都是天生的美人坯子。王木多说,别的不说,这里的空气是真好。正说着,杨路到了,远远地咳嗽了一声,叫了一句王书记。
三人走近罗皮达家,远远地听到有人高喊:“生魂出,死魂入!装殓完毕,孝家大吉,鸣炮!”
片刻死寂后,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起,罗皮达家院子上空腾起蓝灰色的烟雾。
罗皮达的一生定格在了三十五岁,一个牤牛一样的体格和岁口,虽然尸体高度浮肿,王木多也能看出这个人浓眉大眼,肩宽体厚。罗姓是毡丘村的另一个大姓,杨姓居首,罗姓次之。父亲早亡的罗皮达一天书也没读过,十几岁就成了家庭的顶梁柱,支撑着老屋不坍塌下来砸死终日多病的母亲。这里不时兴押房子,否则或许这三间老屋也会被好赌的父亲输掉。仅有的几亩水田,供应着一家两口的衣食,吃不香也饿不死,是为其一生。
由于亡岁不大,真正的死亡日期不确定,本家又无其他直系亲属,而且尸体腐味熏人,村里老人加上杨麻勾与老母亲商定,当夜便院中盖棺,抬到山里下葬。
实际上,与村里任何人都友善相待的一个人,却落了个如此横死的结局,人们都感觉很压抑。而对于王木多和潘红来说,即便目睹了一个真实的出殡过程,心里也涌现不出这个世界上还存在过这样一个人的具象感受。世界上还存在过一个名叫罗皮达的人吗?哪怕再迟几天到,是连这个概念都没有的。
是的,除了天上的薄云星月,人们还不知道的一件事就是:一个年轻的母亲此刻正牵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的手,站在村边山腰的僻静处,目送着一队抬棺人打着火把喊着号子向山里进发。她们娘儿仨,来送罗皮达最后一程。
酒还是要喝的,这是人们对这个一直朝夕相处的亡人的最后一次捧场与尊重。杨麻勾与村里五位长辈,加上王木多与潘红,单独在堂屋开一桌酒席,其他帮忙的人待上山下葬的人下山后,院外再正式开大席。除去这一桌,堂屋里还提前摆放了一桌饭菜,是给孩子们的,大人们都在这里帮忙,家里没人做饭。潘红留意了一下,清一色的男孩子。
菜上齐,酒倒满,杨麻勾叫杨路去把里屋的王木多喊出来:“跟一个老太太有什么好讲的,讲这么久。”
“我去吧。”潘红站起身小跑着进了里屋。
“杨路你盯着这两个人一些,”杨麻勾小声交代,“他们闲事管得宽。”
王木多带着潘红出来,坐定后跟在座的人一一点头示意:“麻勾书记,给我介绍介绍几位老者吧?”
杨麻勾抬眼看了看站在身旁的杨路,杨路便从正位中间开始,一左一右地介绍。五位介绍完,杨麻勾沉着嗓子说:“这两个人就是临时来工作的人,王木多副书记和小潘。”待几位老者哼哈着点头致意完了,又说,“不是我们不欢迎,实在是这个地方没什么好工作的,也没什么好旅游的。我看你们在村里耍一耍,就可以去县上、市里耍,整个省都可以耍,我麻勾的朋友哪里都有人接待。”
“一上来就想到一块儿去了。”王木多哈哈大笑,“我俩是逗留不了多久的,打持久战不是我的风格。组织上调派我俩来这个毡丘村,自然有组织的道理,按照我的预判,不过三天,这个毡丘村的面貌就会翻天覆地。”说着率先端起酒杯,“来,王副书记我敬大家一杯。”
潘红提高了嗓音,用嗔怪的语气说:“你行吗?别逞能。”
“整整睡了一下午,”王木多站起来逐个跟大家碰杯,“王副书记我满血复活。”
几位老者端起酒杯口中念念有词,大意是苦命娃皮达子一路走好之类,说完齐刷刷地望向依然站着的王木多。王木多点点头,朗声说道:“几位老前辈放心,皮达子的心事我知道,上午在河边他跟我交代过了,剩下的事交给我办。皮达子,一路走好!”说完,仰起脖,一杯白酒喝得咕咚咕咚的。
杨麻勾的表情十分不自在,他默默干了杯中白酒,大筷头夹菜嚼了几口,突然猛地坐直身板,叫杨路搬个凳子坐下一起吃饭:“你这是搞哪样?怎么倒成了外人?坐下,有个主人样。”
王木多没接话,见有帮忙人过来续酒,便跟身边的老者们攀谈,说他来之前学了好几天本地方言,叫大家尽管说,有什么说什么。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说,皮达子一家跟别人家不一样,他爹作恶殃及后代,没留下欠债算是积德了,村里一直很上心,有些好事麻勾也会想着他。另一个老者颔首说,麻勾事务多,家里活计忙不开就交给皮达子,每次都不白用他,就是变相帮他。潘红一听,下意识瞄了一眼王木多,王木多也不避讳,回望着她点点头。
“三爷你们不要再讲这些。”杨麻勾伸出一只手罩在桌子上方,“鸡拉舞叫的。”
“大家放心,”王木多再次舉起酒杯,“有些事情必须要解决干净,干干净净。”
大家正喝着酒,下葬队伍脚步凌乱地进了院子,主事之人大声替东家致谢,招呼众人清洗手脸,抓紧用饭。王木多转过头一眼便认出上午推独轮车的汉子,人群中属他汗出得多。这个人的眼神也跟其他人不同,不呆滞麻木,而是带着一种悲怆和郁闷,做出的各种动作仿佛都带着气。王木多扭脸问杨麻勾上午推车人叫啥,杨麻勾想了想,转眼在人群中搜寻了一下,告诉王木多那个人叫罗三仔,说完忍不住皱起眉头:“问他干啥呢?”王木多笑了笑说:“看他是副好身板,性子又直,开展工作或许能做个帮手。”杨麻勾便又显示出不耐烦,表情跟他说“鸡拉舞叫”的时候一样,有些怄火。潘红的感觉,他是在怨怪王木多哪壶不开提哪壶。
潘红永远相信他的这个所长脑洞大过常人,把他放到任何一件烧脑棘手的事情里边,他的脑回路总是会让人感觉由一个中心点急速向四面八方飞射,尔后迅速抓住硬核线头,无论这个结系得有多紧密,只消一扯便会解开,最终铃儿发出清脆的声响。对于王木多和潘红来说,杨麻勾这个人已经透明了。潘红能够感觉到王木多隐形的利剑已经出鞘,而杨麻勾从一开始就准备好了盾牌与长矛。如果把目前的局势比作一盘正在博弈着的象棋,潘红能够嗅出兵马相见真刀真枪厮杀的味道,而且能够看得出王木多已经基本控制了局面,杀过了楚河汉界,包括眼见的杨素珍和可以想见的罗皮达之母,均已成为他克敌制胜的棋子。
象棋,不是光靠己方兵马攻城拔寨的战斗,对方的兵马是敌人,阻挡前进,但也能变成桥梁,为我所用。那么或许,这个罗三仔应该就是第三个王木多进攻路线上所要利用的棋子,而从架势上看,杨麻勾也看出了这步棋。
是这样吗?潘红不敢确定,毕竟她还只是会走棋子,不会下象棋。
“帮手?他是最矬笨的一个。”杨麻勾咬了咬牙,鼓动着腮筋,“一根筋,又不懂是非。”
“容人之短,用人所长。”王木多伸出胳膊搭在杨麻勾的肩膀上,“你我也是一样,人与人注定要得见,那就是天定的。”说着,端起酒杯,主动去碰杨麻勾面前的酒杯。
杨麻勾端起酒杯:“都他妈的难着呢。谁又能赶上齐天大圣呢。”
“这话讲得好!”王木多再一次用酒杯去碰杨麻勾的杯,“咱哥儿俩干它。”
两人一先一后干了酒。王木多转身想正式地给杨麻勾介绍一下潘红,发现她就在这当口溜走了。他眨眨眼睛,向杨路招了招手。杨路绕过杨麻勾,走到王木多跟前俯下身,把耳朵凑了过去。王木多笑了笑,然后指了指杨麻勾的空酒杯:“麻勾书记,咱俩该去给外边受累的乡亲们敬敬酒了。”
杨麻勾很爽快,从杨路手中夺过酒瓶,端起自己的酒杯,示意王木多先走:“到桌上当面再倒。”
院子里五六桌酒席均已开席,觥筹交错。王木多抬高嗓音大声说道:“乡亲们,我就是外地来协助麻勾书记工作的王木多,挂职副书记。下面,请麻勾书记讲话。”
听到王木多破天荒高分贝的声音,院外角落里的潘红抿嘴一笑,伸出手又将罗三仔往黑影里拽了拽。刚被潘红拽出院子的时候他就很不情愿,这一拽距离更近了些,显得愈发惊讶:“干啥?你就说啥事?”
“以后我也是村领导,”潘红用气流和嘴型发着声,“有事得能找到你。你有手机吧?”
罗三仔眼睛盯着潘红,愠怒而又无奈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潘红一看,竟然还是非智能老款:“我说个号,你给我拨过来。”
罗三仔皱了皱眉,一边听着潘红一字一顿地念号,一边用力地一下一下地按手机键,最后把手机贴到自己耳边。
“放耳朵那儿干吗,我又不可能接。”待自己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显示一个生号打进来,潘红才用力一推罗三仔,“趁乱溜回你的桌去,不许跟任何人讲。”
挨桌敬酒,杨麻勾一方面要介绍王木多,一方面叹惋一下罗皮达,另一方面也借机会彼此作以寒暄,整个院子里显得很嘈杂。也因此,王木多眼见罗三仔从外边溜进院子坐回自己的桌子,而杨麻勾则完全融入“三个方面”里。待王木多和杨麻勾敬完最后一桌酒,回到堂屋的时候,潘红正坐在桌子前捧着碗吃饭。
罗三仔与罗皮达不是亲戚胜似亲戚。在毡丘村,罗三仔家族是个大家族,亲戚套亲戚能套出五代同世。罗皮达从父辈到他这一代与之毫无瓜葛,但谁都知道罗三仔与罗皮达走得最近。这样说吧,两个人不但性情相近,倘若穿同样的衣服并排走路,不仔细看都很难分出哪个背影是谁。
对于整个毡丘村的人来说,罗三仔比谁都清楚罗皮达整个青春时光有多么难捱。核心问题就是,他爱上了一个最不该爱的人。如果说在杨麻勾还未娶下杨素珍的时候,众所周知是怎么来到这个村的杨素珍尚且可以作为罗皮达的希望;而杨素珍在杨麻勾妻子还未病死的时候就已经沦为杨家父子的性工具了,同样众所周知,但罗皮达依然充满希望。为此,罗三仔对罗皮达动过好几次手,却根本拗不过来。结果,杨素珍到底还是明着嫁给了杨麻勾,罗三仔以为可以松一口气了,谁成想罗皮达竟依然执拗到底,心里只有她。
而谁又能想到,杨麻勾仿佛吃错了药,居然雇罗皮达当家里的短工。于是,就造就了杨素珍将一对龙凤胎带到了这个世上的事实。杨麻勾陷入极度懊恼是不消说的,而他依然要求罗皮达按时来他那个除了罗皮达之外没有第二个村民来过的家,但必须当着寸步不离的杨麻勾的面,只能干活,不许说话。这是一个既浅显又深奥的逻辑,挺了三年,罗皮达挺不下去了,用他的话说,生不如死。
“罗三仔说,”潘红的整个叙述一直处于兴奋的状态之中,声不大但很坚定,“害死罗皮达的人就是杨麻勾,不管是他动的手,还是他自己投的河。”
王木多抬头看了看窗外,无星无月,天黑到极致,真正的万籁俱寂。未开灯的屋内,他与潘红也只能感受着对方身体的轮廓。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都毫无二致,又截然不同,人世间,到底每一秒都在发生着怎样的故事?王木多与潘红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抑,同时也都感到一种胜利在望的豁然。的确,真是太顺了。
“你回去休息。”王木多语气干净利落地说,“明天的事交给明天。”
翌日,天气异常晴朗。瓦蓝的天空下,长年多雾的山峦变得线条清晰,棱角分明。太阳照常升起,未因任何人的任何变故而延迟半步。
“船到江心难补漏,只恐你大祸降临头,怒气不息出门走。”“相爷呀,只要有三寸气誓报冤仇。”“好哇,香莲说话志气有,这样的冤仇怎能罢休?老夫的扇儿你拿在手,到开封见包拯誓报冤仇。”“谢相爷。”王木多呼吸着山区清晨六点的空气,顿觉神清气爽,突然来了兴致,对着山脚下一株忍冬树吊起了嗓子,男女声混唱相接,一会儿王延龄,一会儿秦香莲,连唱带白,字正腔圆,颇有一个人支起一台戏的架势。
“京剧《铡美案》。”潘红模仿电视台主持人腔调,“唱腔专业,韵味十足。”
王木多慢慢转过身,伸出一只手作捋胡须状:“你这小女子进步很快嘛。”
“拜您所赐。”潘红穿了一身雪白色的唐装,“伯乐所长跟我们几个私下都开会了,谁要再不掌握点儿戏曲知识,在您这儿都没法混了。”
说到马伯乐,王木多说这小子一大早就给他打电话,看来是在家里按捺不住了。王木多反手开他的玩笑,说他是想确定一下所长是不是被当地村民绑了,随后郑重其事地告诉他,按照目前的进展,他出发时跟县局吹下的从来出差办案不超过一周的牛,不但生下来了,还挺活蹦乱跳。
潘红一听,满脸桃花绽放,随后很快又被一阵风吹落了。她告诉王木多,刚刚,杨素珍到住处去了,是去给他们送鸡蛋。见她一副没睡好的样子,也不好继续向她追问线索。或是几十年突然见到家乡人一时过于兴奋,和盘跟一个同乡诉说了自己的遭遇,但面对接下来的问题,还是即刻设防了。长年累月被超常恐惧融入骨髓的一个人,你还指望她能有多血性呢?
王木多扁了扁嘴。杨素珍也好,罗皮达也罢,都是预料之外的节外生枝,他们不远千里来到毡丘村,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解救繁花县邻县被拐女孩儿佟小楠打前站、摸路数。大家都知道,这种到偏远山区一亩三分地抢人的案子,只能智取,不能强攻,只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法治社会不假,但还需要走很远的路。因此,前期化装侦查的地道战,以及后期大部队进驻的大决战,历来都是比较棘手的事情,而前者更不能出现闪失。就好比参加鸿门宴,明知是一桌子难以咀嚼难以下咽的饭菜,也得硬着头皮前往。
然而,王木多胃口多大啊,办事从来都是搂草打兔子的主,谁在他手底下犯了事,让他眼睛里进了沙子,给你送进去还得拔你三根头发在手里。所以,包括罗三仔在内,这三个没写入剧本大纲的节外之枝,眼见着就成了他登枝上树的踩点。京戏都唱上了,还能没谱吗?
“已经拿到了王延龄的扇子,就得准备升堂了。”王木多手作捏扇子状,“你给罗三仔打个电话,我在这个山里三块大红石头那儿等他。”
“大红石头?”潘红上下打量王木多,仿佛面对的不是他本人。
“你跟他说,他准知道。”王木多转身快步上山,“完了你回去做早饭。”
罗三仔果然来了,而且脚踩土石沙沙作响,衣衫飘逸虎虎生风。到了近前,见王木多背着手仰视着山岩中三块棱角分明的红石发呆,也不作声,就站在那里深呼吸。王木多转过头来,问罗三仔这红石有何门道?罗三仔摇摇头。王木多四处观望一下,从裤兜里掏出烟盒,从中抽出一支递向罗三仔,罗三仔又摇了摇头。王木多也摇头,意思是你是抽烟的,这瞒不了我,罗三仔便接了过去。王木多说:“这三块红石有三种解释,一块是血石,不是什么鸡血石,而是人血,昭示着这里罪孽深重,血光之灾太多。第二块是红碧玺,无论妖魔鬼怪有多凶恶,举头三尺有神明,红印一盖也就作到了头。第三块是红珊瑚,象征着人间正道,不管罪恶隐藏得多深,邪不压正,迟早拨乌云见红日,大白于天下。”
罗三仔似懂非懂,但感觉颇受震撼:“王书记,我看你不是啥文职干部,你也不是来扶贫的,你们俩都是公安,是给这些个人报仇来的。”
王木多先是一愣,随后咧嘴笑了笑,說他们还真是来扶贫的,只不过毡丘村并不是什么贫困村,起码能达到小康标准,问题并不在经济,而在于人心不思齐,得解决人的问题。
罗三仔用力将烟头摔在地上,一脚踩上去拧碾着,他伸出一根食指,说毡丘村有一个大魔头,这个大魔头天上有根,孙悟空也不敢动他:“王书记你知道我啥意思。”
“那就找观音、找如来。”王木多拍拍罗三仔的肩膀,“我向你保证,这事不瓜葛你。你就回答我一件事,新弄来的小姑娘是不是关在杨麻勾家?”
“就是。”罗三仔眼冒蓝光,“他就是要转手卖给皮达子,皮达子不答应。那个杨素珍,也是的。”
“她我知道了。”王木多踩灭烟头,“我怎么能进去?”
罗三仔连连摆手:“就是偷着翻进去,那只大狗也要命。不光是叫声能把山震倒,它都能把人吃了。”
王木多笑了笑:“水管不出水,哪里堵,通哪里就是了。”
罗三仔点点头:“这个狗交给我,皮达子死了,只能找杨素珍了。皮达子和我忍了多少年,现在给他逼死了,不忍了。”
王木多侧过脸仰起头:“红石在场,血色为证。三仔你粗中有细,我们互相信任。”
“放心吧。我知道你们是干啥来的。”罗三仔眼光从红石上抽出来,转身下山,头也不回。
晚饭潘红做了一个尖椒炒鸡蛋,没炒好,鸡蛋还没煎干就把辣椒丝倒进锅,结果就粘一起了。王木多说行,比照鸡蛋焖子吃。第二个菜简单,只把生蔬菜洗净就行,四五根葱蒜、两根黄瓜、一把芫荽,是为蘸酱菜。可她菜都洗完了才猛然想起,这地方哪儿来的酱?王木多说也行,没酱没关系,蘸咸盐末一样。潘红整个下厨的过程脸一直红着,倒不是羞赧,是一直憋着不至于喷笑出来。王木多觉得很幸福了,他这一生就是学不会做菜做饭,自己还振振有词,说是君子远庖厨。实在没什么夸的,他就夸潘红米饭焖得好,一个粒是一个粒的。潘红终于憋不住,哈哈笑着说那是水放少了。王木多一脸严肃,说他就喜欢这一口,太黏糊了那是大米粥。
两人吃着聊着,厢房的门猛地被推开,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一脸惊慌地说,他的娃突然生了邪病,看着哪儿都正常,就是上气不接下气,好像要死了。潘红放下筷子问大夫咋说?瘦男人回答卫生所的人也说没见过,潘红又问打“120”了没有?没等瘦男人反应过来,王木多一边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手机,一边白了潘红一眼,这地方哪儿找“120”去?然后又问孩子多大、男孩儿女孩儿,瘦男人回答说四岁、男孩儿。
王木多这边等电话接通,潘红那边问瘦男人怎么不去找杨麻勾,瘦男人回答他相信大城市来的,再说杨麻勾正在跟罗三仔喝酒呢,找他也没用。潘红一听,瞥了眼王木多,王木多回了她一个心照不宣的表情,说他正打给曾明,叫她跟着来人去他家等车,车到了司机会直接给她打电话。瘦男人听得很明白,朝着王木多连连弯腰作揖,随后小跑着带领潘红离开。
电话接通,曾明上来就问是不是后天演出的事,县里都准备好了,全力配合。王木多打断曾明,说明情况紧急,迟了孩子可能命就没了,最好派经验丰富的大夫过来。一刻钟后曾明打来电话,说医护人员和医疗物资配备齐整的救护车已经上路,但最快也得一个小时。王木多盛赞县里重视程度高、行动速度快。曾明说那你这个外省人可要多多宣传。王木多笑着说那是必须的,然后问起演出的事。
曾明确定王木多真不知情,便怨气十足地说:“杨麻勾脑筋从不放正事上,市京剧团后天中午就到毡丘村,他却跟没这回事一样。”
为切实丰富乡村业余文化生活,尤其是满足偏远山区群众文化娱乐需求,省里半年前部署各市县组织文化下乡,要求不能走形式、做样子,必须深入到本地区最末梢部位,所以市里把第一站选定在岐趾县毡丘村,由外及里最后回到市里进行最后一场汇报演出,刻意确定汇报演出的日期,就是敦促剧团不得不做到风雨不误,一个萝卜一个坑地推进。
王木多插话说:“这真叫紧锣密鼓,没想到会是京剧团。”
曾明解释说:“省里文件明确提出,不但要借机推进地方特色文艺进一步发展繁荣,更要坚持弘扬国粹艺术,各市地一研究,都不约而同地想到要送京剧下乡、书法下乡和国画下乡。这一次岐趾县文联书画协会就派出三名骨干加入演出队伍,台上唱戏,台下写书法、画国画。不光这些艺术家都是顶尖级的,舞台搭建也是市里指定的顶尖级团队,核心技术就是必须保证暴雨天气也能正常演出,既包括演员和艺术家,也包括观众,必须达到身上干爽、心里温暖的标准。”
王木多根本坐不住了,听着电话在屋子里一圈一圈地转,在曾明喘口气的适当关口,回应以好、真好、太好了。最后,他向曾明保证,一定配合杨麻勾全力做好各项相关筹备和参与工作,为确保全市第一站演出圆满成功做好毡丘方案、穷尽毡丘智慧、贡献毡丘力量。
曾明笑着说:“不愧是省里下挂干部,有什么困难和问题尽管提,县里今天还专门召开会议研究部署呢,这会儿正在招待市京剧团的艺术家们吃饭。”
王木多说他得跟杨麻勾具体碰一下情况,但他这里目前没有别的需求,他今晚要跟车去县里,有些其他事情明天当面汇报。曾明似乎听出了弦外之音,表示家属跟着就可以,刚才医生跟家属通过话了,他也知道是谁家的孩子了,虽然妈妈一年前没了,但爸爸这个人性格像个女人,没问题的,不必劳驾王书记还跟着。再说,文化下乡都扔给杨麻勾他心里还真没谱。
王木多说:“我一来帮着跑一跑孩子的事,没出过村子的人到了县上会发懵。二来有点儿个人私事要去趟省城,不用半天就回到县上。三来我会跟随京剧团队伍一起回到毡丘村,算是上门迎接显得尊重。”这一举三得,王木多强调了他今晚必须要跟车去县上。曾明听王木多这样一说,理由充分到无法再充分,就说“那明天见。”
按着潘红电话里的描述,走错了三家之后,王木多好歹摸到了瘦男人家。孩子呼吸能够接续上了,但脸色灰暗,一双大眼睛放射着恐惧的光芒。王木多俯身坐过去,捏起孩子手腕号起脉来,这又引得潘红低眉扁嘴,意思是你這个派出所长敢不敢别啥都会?
切脉后,王木多看着瘦男人,既像对他说又像对在场的三人说:“肺主呼吸,息过于长,魄藏于肺,动力不足,这孩子平时贪玩,一向排斥早睡,躺下也是休而不息,而且今天恰好被什么东西吓着了,惊了魂魄。”
瘦男人也是个大眼睛的人,一听这一番话眼睛更大了:“王书记说的全对,今天下午他跟几个大孩子上山,从一棵小树上摔下来,他还不肯讲呢。”潘红眼睛比瘦男人睁得还大,以后派出所兼营卫生所好了。
瘦男人叫杨多纯,论起来杨路得管他叫舅爷,但跟杨麻勾那撇没有任何亲属连带关系。四年前杨多纯父母倾尽积蓄从本村为数不多的姑娘中抢回一个叫罗阿婵的当媳妇,三年前生下小杨,母子虽然俱安,但全家人喜忧参半。这是他们这里所有人的矛盾点: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烧香拜佛祈盼生男孩儿延续香火,真生了男孩儿又立刻为将来娶妻发愁。
毡丘村依山傍水无疑是风水佳地,但几代以来完全阳盛阴衰,进入二十一世纪以后,更是以压倒性态势呈现出几无女娃出生的情况。国家生育政策放开后,理论上生女孩儿的概率会随着二胎的生育增大起来,但在毡丘村,依然是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算起来,哪怕同村的姑娘全部扣下不外嫁,也是杯水车薪,一比八十都不到。一些老年人都哭,这太平盛世毫无战争迹象,老天爷你派下来的全是男孩子是要搞哪样?但是,希望从未泯灭过,人们相信国家,也相信自然。可是,罗阿婵还是跑了,谁也不知道是奔着县里然后市里的方向寻找新世界去了,还是奔着相反的大山里的方向去了另一个世界了。反正是没了,县里公安定的是失踪。
听到这里,王木多摇了摇头,他以为刚刚曾明说的没了是死了的意思呢。随后,他又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脱口说了句“难怪一个男人照顾孩子”。
又捱了十多分钟,县医院的救护车到了,叫得撕心裂肺的。王木多冲出去朝着驾驶室连连摆手:“整个路上也没有别的交通工具,你这叫唤个啥劲?”
警报关了,整个乡村死一般的沉寂,感觉像是一个人被罩上防毒面具,气流与世隔绝。闪耀的红蓝警灯,在迅速围过来的村民的脸上涂抹着不停变换的色彩,一会儿是忠臣,一会是奸臣。一个岁数略大一些的白大褂跳下车,第一句就是:“先输液,再检查。”
王木多鼻子一歪:“整吧,反正一定是死不了的。大伙儿都回家去,这是医院的车,不是公安的。”
就在人群听话地纷纷转身的时候,突然冲过来一个彪悍的逆行者身影,或是速度过快,或是其他原因,每一个动作都像是要马上跌倒,而又能成功纠正过来保持身体直立。走近一看,是杨麻勾,隔着王木多就要冲向院子里三名白大褂的背影。
王木多伸手拦住他,说:“你就别冲进去了,问题不大,就是喘气困难。”
杨麻勾倒是停下了脚步,但高声朝着院里大喊,要腾出其中一个大夫去他家:“我的雪狼不行了,也是喘不上来气,吐白沫!”
那个发号施令的白大褂一听,止步回头:“传染病?男孩儿吗?”
“狗!”杨麻勾沙哑着嗓子,“谁不晓得我的狗叫雪狼?”
“你这人。”白大褂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另两名白大褂,“我们又不是兽医。”
王木多扳住杨麻勾的两只胳膊:“带我去看看。”
杨麻勾凶狠地瞪了瞪眼,一把推开王木多,转身踉踉跄跄地走开:“你们一来全是坏事,扫帚星!”
“赶紧给狗喂药!”王木多朝着杨麻勾的背影喊道,然后偷偷伸出手,抓过走到身边的潘红的一只手,用力地握了握,简明扼要地告诉她,一会儿他跟随救护车去县里,然后去省里,二十四小时保持密切沟通。
上了车,王木多给潘红发短信,手谕有二:一是藏獒被拿下,庆祝;二是余下的工作也不轻松,加油。潘红回:王书记离村意义有二,一是表现出爱民亲民一心为公;二是主力撤出放松敌方警惕。又及,三是定有天大要事,但我蒙在鼓里。王木多回了個笑脸,跟着一行文字:包拯要面见君王。“似这等为臣子不忠不孝,纵然是皇家亲国法难逃。”括弧,西皮流水板。
潘红知道,王木多发唱词是要缓解紧张空气,但她的心还是一下子揪了起来。
曾明扔给王木多一支烟,王木多伸手用食指和中指准确地夹住,引得曾明满脸惊讶。王木多一边点烟,一边调侃曾明的办公室面积有点儿超标。曾明指了指靠窗摆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的电脑桌:“两人合用,节约着呢。”说着深吸一口烟,目光深深地问王木多去省城到底办啥私事。王木多眼睛盯着曾明,半晌才说:“根据我明里观察和暗里批八字,曾书记是一个有正义感的人。”曾明哈哈大笑:“王书记还会这个?”王木多摆摆手:“说正经的,作为一个县委副书记,有意主持公道,可又无力回天,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实话实说这很正常。”
“So?”曾明眼睛一亮,冒出句英语。
“So,”王木多定睛盯着曾明的眼睛,“我要去见某人的大伯。”
曾明的目光也是一直没离开王木多的眼睛,沉默片刻,他突然动作幅度很大地转过高靠背转椅,面对着窗外点头复摇头再点头,仿佛身外无物。
“同是共产党的干部,有人也有鬼。中央反腐到这种程度,所以我敢说这话。”王木多起身踱步,“我相信你曾书记,这不必赘言。可办这件事,不要说县里市里,到省里都必须找到他本人,别人谁都得吓跑。曾明你一定也很熟悉《铡美案》的故事吧?”
“《铡美案》?”突然,曾明呼啦一下转过转椅,大手一拍桌子,“我倒是听说,杨崇年这个人一身正气。车备好了,我的车我的司机。”
王木多转过身:“我就知道找你一定对。”
曾明站起身做出送客的样子:“去闯吧,大英才。”
王木多没搭话,快步走到办公桌前,掐灭烟头:“一个半小时?”
“多说。”曾明抬头看了看挂钟,时间显示八点一刻,“车牌号5288。”说着,他郑重其事地伸出手,“等你好消息。”
车牌号5288的白色丰田汽车不动声色地驶出县委大院,汇入大街稀疏的车流。汽车里,经昨晚潘红口述而映射出的画面,在王木多脑海里再一次涌现。杨麻勾家正房东侧,接有一间耳房用作仓库。门前的一根铁柱下方,一条铁链子打成了捆,端头焊接在铁柱根部,狗死链空。仓库里,借着窗外微光,可见墙上、檩子上不规则地立着、挂着各色农具和家什,有限的空间内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麻袋、木箱子。杨素珍时而弯腰,时而侧身,轻车熟路地左拐右拐,最后走到最里侧墙脚一个紫黑色的箱子那里停下脚步,轻轻搬开箱子,水泥地面上出现一个四四方方的木制暗门。杨素珍转过身看了看罗三仔,又看了看潘红,然后快速而轻盈地跑出耳房……
司机突然按响的嗽叭声把王木多从画面里拉了出来,他缓了缓神,用两只手掌用力在脸上一上一下揉搓。正好,不想了,潘红接下来描绘的那画面,他宁可就此在头脑里清除得一干二净,一辈子也不要再出现。
自从当上警察,面对每一次出奇制胜,王木多的保留经典台词就是:“这都是天意,时空轴一横一竖交叉在那儿呢。”这样说,大家都晓得是一种谦辞,没有人会无聊地批判他不信马列信鬼神。实际上,在王木多的内心里,这还真不是他的什么谦辞,人的每一个下一秒都要付出努力去积极争取最好,但他更确信,这个世界上还就是存在因果报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此外,他的另一个经典台词是:“我这个人,命好。”这样说,大家也同样一笑了之,这一点更没必要去辩论什么逻辑,形而上也好,形而下也罢,同样是无聊的。
于是,当王木多人生的时空轴,在这一天上午十点的X市某副省级单位门前交叉,他的两个经典语句再一次得以应验:杨崇年主任恰好有时间并热情地接见了他。
天意。命好。
杨崇年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天庭饱满,发际线高,一头灰白色的头发梳得板正,眉毛浓黑,目光深邃,仿佛能直透人心。通俗地说,不怒而自威。
杨崇年也吸烟,一下子就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但王木多感觉氤氲在两人之间的烟雾很薄,谁也掩盖不住自己的风貌。用时二十五分钟,毫无打断地听完王木多均是硬核语句的叙述,杨崇年压着嗓音说:“比起别人的说辞,我更相信你的。王所长你说得对,不必长途跋涉调贵省警力过来,我也不想在这件事上再多浪费国家一丝一毫的资源,警官,这也基于对一个公安机关中层领导干部的信任。但是,我们还需要彻查,我马上跟省公安厅沟通,派出警力暗访,情况一旦属实,证据确凿,一定依法严惩不贷。”
王木多站起身,朝着面前端坐在低靠背椅子上表情冷峻的老人深鞠一躬:“我代表全国人民,谢谢您。”说完,转身就要告辞。
“等等。”杨主任拿起电话按下三键,“小葛,你把我办公包内的那盒碟子拿过来。”
很快,一个年轻人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塑封尚未打开的碟片盒。在杨主任的示意下,年轻人双手将盒子交给王木多。王木多接过来瞄了眼盒子,封面是一出京剧的海报,人物异常熟悉,瞬间触目惊心,海报上用魏碑体印着三个大字:铡美案。
王木多接受此次任务,头脑里编撰的好几个版本的剧本都没有设定这样的情节,虽然他的脑洞真的很大。有人说,现实世界,有时比小说还离奇。但王木多感受的不是离奇,而是奇巧与惊喜,这太不可思议了。不光是王木多,当这个碟片盒呈现在曾明面前时,他的眼光一下子也达到二百瓦:“这简直是天意。没啥说的,我可以向书记汇报了,全力配合。”
从X市回岐趾县的路上,王木多打通了孙孝安局长的电话。孙孝安听罢大声叫好:“神速如电,大气磅礴,而且来了个‘太行山搬救兵’,这是要上天啊。”王木多说这个典故他还真不太熟稔,回头立即研究《杨贵妃政变》。孙孝安语气无法掩盖惊喜之情,说这将是载入史册的一案,马伯乐都坐不住了,看来他能抢到的活儿也就是接站了。王木多说:“嫌疑人都交给他们省,我只带一个受害人回来,还确实不用他来。就看明天晚上这出大戏演得顺不顺利吧。”
这一晚,天气异常晴朗。X市京剧团送文化下乡首场文艺演出在毡丘村正式拉开帷幕。正如曾明跟王木多所说:“这三天毡丘村一直大晴,要知道这里一年到头都是云雾缭绕,还是那句话,这是天意。”王木多笑了笑:“地里长庄稼,光这样晴天也不行,该下雨还得下。”
端坐在村中央广场搭起的大舞台下观众席第一排的省市文艺界领导、县委书记,以及曾明、王木多和杨麻勾,脸上均洋溢着喜庆的笑容。
潘红不在场,此刻,她应该正与U省公安厅联合X市公安局的警力一起,在杨素珍的引导下步入那间被用作仓库的耳房,或许她还刻意瞄了一眼那根铁柱下的一捆铁链。
当台上主持人宣布完莅临演出现场的领导及嘉宾,按照节目单顺序响起撼人心魄的开场锣鼓时,杨素珍应该是正将手中拴了她五年的麻绳交给一个着特警服的人,目送他们搀着两腿发软的十四岁的佟小楠走出自家大门。
而杨路,那个负责里通外联的现任毡丘村党支部组织委员兼宣傳委员兼会计,正双手戴着新款玫瑰红手铐,坐在山脚下隐蔽处的一辆押解专用警车上,或者哭或者发呆。
当舞台上展示完书法家“厚德载物”、国画家“山川秀美”的作品之后,一场精心选定的京剧曲目正式鸣锣开演:《铡美案》选段。
添加这个曲目,是岐趾县委书记在最后一次演出碰头会上的提议,如果可行,将来会有特殊的意义。话音未落,剧团团长啪啪啪猛烈鼓掌吓了所有与会人一跳,他没太关心会有什么特殊意义,但这个提议正中他下怀。《铡美案》这出大戏是他们剧团的拳手产品,因为考虑到演出曲目尽量贴近时代、贴近现实、贴近农村、贴近农民,论证来论证去还是忍痛割爱了。没想到人家县委书记点名要来个《铡美案》选段,年近七十岁的团长站起来与演员们挨个击了掌,拍胸脯说这个都用不着排练。
王木多问李小红:“你,确定不一起回去?”
观众席一阵排山倒海的掌声过后,台上化装一流、惟妙惟肖的包拯声如洪钟,气势恢宏:“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三十二岁,状告当朝驸马郎。他欺君王瞒皇上,悔婚男儿招东床;杀妻灭嗣良心丧,逼死韩琪在庙堂。将状纸押至在爷的大堂上,咬定了牙关你为哪桩?”
在观众席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和叫好声中,杨麻勾接起手机,另一只手捂着一只耳朵,起身离了席,快步向观众席后方走去,看样子,方向正是村头的那个山脚下。
王木多和曾明对了一下眼色,警方调虎离山,举重若轻,而且还体现些人性化。曾明侧歪过身贴住县委书记,嘴巴贴在他耳朵上说:“那边的一出好戏,完美收场了。”县委书记望着台上包拯与陈世美的对手戏:“那还继续看吗?”曾明说:“大家都继续,我跟王木多去跟警方对接一下,可能他直接就跟着走了。”王木多摇摇头:“我明天再走,戏唱完了,但台上台下都得收拾利索才能离开。”县委书记点点头,表示领会了他的双关语,望着王木多和曾明肩并肩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第二天一大早,这两个肩并肩走向村口汽车的背影,同样令毡丘村村民们心里五味杂陈。乡村信息的传送,速度是快过5G的。当昨夜演出结束剧团等人撤出,村民们得知了那一消息后,家家几乎一夜未眠,他们早早地倾巢出动,簇列在村口出村必经之路的两侧,为王木多、潘红、佟小楠这三个谋过面和未谋过面的人送行,为毡丘村几十年的一段令人唏嘘感叹的历史送行。
这之前,佟小楠在潘红和瓦亮的搀扶下,虽然费力但还是用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离开了这个令她终生难忘的地方,踏上汽车,并将踏上归乡的路程。
这之前,王木多望着两手各揽着一个孩子的杨素珍——不,应该叫李小红——满是泪水的脸,最后一次问她:“你,确定不一起回去?”
李小红说不出话来。她只能轻轻而又用力地摇头,泪水汩汩外涌地微笑。她好像只能留下来。
王木多从李小红脸上抽回目光在人群里搜寻,虽然不太好辨认,但他还是发现了人群中那个昂着头不动声色的罗三仔,正用手揽着眼中含泪的皮达子的老娘。
他也不动声色地在心里笑了笑,然后缓慢而又坚决地转过身。
责任编辑/张璟瑜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贾新城 期刊:《啄木鸟》2022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