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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案要案〗“天堂”陷阱(纪实文学)

分类:啄木鸟 更新时间:2023-01-01 12:35:45

“‘开天眼’、‘断轮回’,你晓得是啥子不?”一口四川普通话的女人对警察王博说起她的遭遇。留着动感短发的她看上去很干练,说话很有感染力,“你肯定不晓得,来嘛,听我慢慢跟你说嘛。”

窗外,一树红叶李花开得正艳,正是春光明媚的时节。三十五岁的王博是陕西省西安市公安局未央分局大明宫派出所的一名民警,做了十几年警察的他也算是见过人间百态,可今天这个女人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觉得特别不可思议——这么不靠谱的事儿,咋有人信呢?

“我说的是真的嘛。你看,我还偷偷拍了视频。进里面去手机都要上交,我故意多带了一部,混进去喽,你看嘛——”女人一边说,一边把手机视频调出来给王博看。视频中,现场灯光昏暗,异域音乐声中的男男女女都显得很兴奋,有人在用棉棒击打另一个人,像是在发泄怒火,又像是小孩子在做游戏。

这是2019年3月中旬的一天,来大明宫派出所报案的这位重庆籍女子说她被西安“智慧天堂”公司给骗了。据她所说,“智慧天堂”公司声称他们的创始人王中孚先生可以通过“开天眼”、“断轮回”等方式,让学员实现财富增值,改善人际关系。于是,她就花了十五万八千元的学费上了他们的“导师班”,可半年过去了,“智慧天堂”承诺的财富奇迹并没有发生,她觉得自己一定是被骗了:“许多人是借钱报的导师班,现在天天几个信用卡倒着在还债,惨得很呢!”

重庆女子前脚刚走,后面又呼呼啦啦来了六七个状告“智慧天堂”公司诈骗的人。这些人里有的情绪亢奋,一口东北话;有的声音低沉,明显山西口音,都是来要求警方帮助他们要回“智慧天堂”收取的高昂学费的。

这到底是个什么案子呢?王博拿不准,汇报给刑侦副所长赵朝刚,赵朝刚心里也没数,又汇报给所长郭广强。郭广强沉思片刻,抓起电话打给分局法制大队。这个案子在分局法制大队也引起了一片争议。有人说:“学费确实贵得离谱,但这也是周瑜打黄盖的事儿。如果没上课,应该退学费;但如果课已经上过了,这学费还怎么退呢?这应该算经济纠纷,是不是让他们到法院打官司?”

之所以一路汇报到分局依然吃不准,是因为这样的案子大家都不曾遇到过。当然,越是新型案件,就越是需要高度警惕。警察一个电话把群众集中举报的“智慧天堂”公司的灵魂人物王中孚传唤到派出所。

王中孚本名王允海,四十来岁,小个子,一口河南普通话。他说话时不会直接脱口而出,眼珠子总是转来转去的:“我们开的课叫‘家族财富丰盛’和‘灵商定天下’,是那些学员私下里叫它们‘断轮回’、‘开天眼’的。警察同志,我可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啊!”王允海刚来时略有些紧张,说话爱抿嘴,可说着说着他就像回到了他的培训课堂上,舌灿莲花,自信满满。王博和同事坐在他对面问话,反倒變得像他的学生一般。

虽然王允海说得云山雾罩,但并不妨碍警方深入调查。随着民警接触到越来越多的受害人,了解到越来越详细的细节,“智慧天堂”的庐山真面目便被一点点揭开。

一开始有人跟苏皖说起“智慧天堂”时,苏皖用鼻子哼了一声,冷冷地说:“神经病!”上几天课,财富就能五倍、十倍地增长,怎么可能?挣钱有多不容易,苏皖比谁都清楚。

苏皖和老公都是湖北人,武汉名校毕业后,他们在武昌白手起家,创办了一家电脑公司,生意最红火的时候他们手下有七十多名员工。苏皖的老公是个性格内向的技术控,虽然处理人际关系不擅长,但搞研发是把好手。而性格热烈奔放的苏皖正好弥补了老公的短板,两人可谓珠联璧合,比翼双飞。那个时候,苏皖以为她的人生就是不断地滚雪球、做加法,公司会越做越大,日子也会越过越顺溜。

转折发生在他们孩子一岁那年。当时有个员工得了抑郁症跳楼了,这件事儿给苏皖的老公带来很大的打击,他从此再无心经营公司,沉迷于电脑游戏无力自拔。本来有苏皖撑着,公司还能正常运转,可一次苏皖下楼梯时一脚踩空,摔得膑骨粉碎性骨折。等她休养了三个月重新上班时发现,公司已经被过去重用的三个骨干给掏空了。

都说人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公司濒临倒闭,倒霉的事儿接踵而至。苏皖接二连三地丢了手机和数码相机,紧接着,老妈又查出了癌症。苏皖家里好几个人都在医院工作,医疗资源不可谓不丰富。可是,什么手段都用上了,老妈的病情却毫无起色,渐渐瘦成一把骨头,走路都晃悠。

心力交瘁的苏皖跟着一个养生专家去了一趟五台山。她们在庙里住了几天,跟着僧人吃斋念佛,苏皖感到前所未有的清净。方丈为她加持的时候,手往她头上一放,她立即感觉到一股暖流从头顶贯穿到了脚底。五台山的秋天,天蓝得有些失真。午休的时候,苏皖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深深浅浅的黄叶婆娑轻舞,这幅画面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子里。说也奇怪,苏皖从五台山回来后,老妈的身体就开始好转,十几年弹指而过,老妈竟然硬朗地活到了现在。这也使苏皖开始信佛。

公司倒闭之后,苏皖干起了直销,为了管理团队激发员工潜能,苏皖曾花了近四万元报了一个教练班,这个班上的同学后来成了苏皖重要的社交圈。

不过,实话实说,甭管是信了佛还是上了教练班,苏皖的生活都没能变得更好。做了各种各样的生意都没取得多大成功,孩子上高中时,她和老公办了离婚手续。人到中年的苏皖觉得自己的好运气都在年轻那会儿用完了。

2016年年底,苏皖的朋友圈里开始有人分享“智慧天堂”的内容,她也在各种场合不止一次听到有人说起参加“智慧天堂”的培训能财富翻倍。商海历练这么多年,苏皖并不相信什么财富神话,此时的她相比拥有财富,更希望能找到一个知冷知热、共度余生的伴侣。

“你去听听‘智慧天堂’的课,就知道你单身问题的卡点儿在哪儿了。”在一次相亲会组织去恩施大峡谷的路上,大巴车上和苏皖坐在一起的一个女伴儿跟她这么说,“你可能是业力太重,断了轮回就会好起来。”

苏皖对“业力”、“轮回”等宗教词汇很熟悉,听女伴儿这么一说她来了兴趣,当下就用手机给那个女伴儿转了钱,托她给自己报个名。可过了几天女伴儿却把钱给她退回来了:“不好意思,没报上名。报名的人太多了,以后再找机会吧。”

这么一来,倒是激起了苏皖更大的好奇心,她非要去听听这个“智慧天堂”都教了点儿什么。

男人是个耙耙,女人是个匣匣,不怕耙耙没齿儿,就怕匣匣没底儿。小向是一家物流公司的小头头,每天早出晚归。他对媳妇郭玉蓉绝对信任,工资卡都是交给她掌管。可稀里糊涂中,郭玉蓉却当了回没底儿的匣匣。这事儿,小向一直都不知道。

郭玉蓉两口子养俩儿子,本来日子过得掐尺等寸,并无闲钱。但老二出生时,因为医疗事故医院赔给了他们十几万,郭玉蓉又借了妹妹五万元,凑了二十万交给担保公司,参与当时社会上很火的理财项目。可好日子没过多久,一夜之间,担保公司就跑路了,把之前获的利都算进去,郭玉蓉还是一下子折了十三万多!

心疼、内疚、百爪挠心,郭玉蓉不敢让小向知道。本来,她是觉得小向挣钱太辛苦,想帮帮他,没想到却闯了祸帮了倒忙。恓惶了好一阵儿,她经人介绍来到穆兰开的美容院干兼职。

说到职业,郭玉蓉初中毕业后总共就干过两个。起初,她在建材市场给一个小老板卖灯具。可生了俩孩子后,家务事儿一河滩,她没法儿在店里一站一天,于是就辞职到保险公司卖保险。把钱赔进担保公司之后,小儿子也上了托儿所,郭玉蓉就寻思着卖保险之外再找份活儿干,能多挣一个是一个。

女人扎堆儿的地方,一般都在聊孩子。而郭玉蓉的大儿子是她的另一块心病。大儿子十岁的时候,半边脸上开始长黄褐斑,还时常会晕倒。身体不好影响到了娃的学习成绩,每回考试他在班上不是倒数第一,就是倒数第二。郭玉蓉带着孩子看了好多家医院,钱花了不少,却连个病名都没搞清楚。

一天,穆兰告诉郭玉蓉,她认识了一个人,很牛,能治各种疑难杂症:“要不,你去听听‘智慧天堂’的公益课?”

也是为了看病,丁宏伟才知道“智慧天堂”的。

父母走得早,丁宏伟和妹妹相依为命。妹妹嫁到长沙后,和老公在三湘花卉市场里经营一家小店,日子过得还可以。丁宏伟一直在贵阳生活,这些年两人见面的次数并不多。然而,最近妹妹查出得了尿毒症,中西医看了一大圈儿,病不但没看好还在不断加重,已经五六天不吃不喝了,丁宏伟急得给妹妹打电话说:“你干脆回贵阳来,我给你治吧。”

三十来岁时,丁宏伟得过一次肾病,看的是中医。当时大夫开了方子,丁宏伟回来就研究。后来肾病治好了,丁宏伟也变成了一个中医爱好者,这些年工作之余的时间他基本都用来研究中医了,身边也聚集了一些喜欢中医的朋友。丁宏伟因为给一些同事、朋友看好过病,在圈子里还小有名氣。

可真把妹妹接回来,丁宏伟慌了。连着六天六夜,妹妹基本没吃东西,也没怎么睡觉。晚上躺在床上,她身体只能直着,稍一打弯就会呼吸困难。丁宏伟一看,妹妹的病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赶快把她送到医院做透析。妹妹在重症监护室住了十八天,输了八袋血,才算从死亡边缘捡回一条命。

妹妹住院期间,丁宏伟没事儿就在网上搜,看看有没有什么治尿毒症的办法被漏掉了。搜着搜着,他就搜到了“智慧天堂”,因为有人在网上分享自己的尿毒症被王中孚治好了。

“王中孚,1977年出生于山西,中国著名企业家、中国智慧天堂总裁、灵商教育集团董事长、西安智慧天堂企业管理咨询有限公司董事长、智慧天堂品牌创始人、亚洲能量财富导师、中国总裁灵商训练创始人、国际教练联合会教练导师、中国灵商企业家协会会长。”

丁宏伟找到王中孚的微博,发现他还另有一个头衔:印度合一大学高级灵性训练师。

因为好奇,丁宏伟看了两个关于王中孚的视频。一个叫“专访”,另一个叫“高端访谈”。不愧是搞教育的,视频中王中孚口才很好,说话头头是道。丁宏伟看着视频灵机一动,用百度搜来的电话号码给“智慧天堂”的客服打了一个电话。

“治病?当然能啦!王老师虽说不是医生,但他能‘断轮回’,从根儿上给人治病。这样,您先买两本他的书读读看,如果觉得有道理再考虑来上我们的公益课,好吗?”客服是个女的,声音很甜美,说话也很温柔知性。

花了一百五十元,丁宏伟买的两本书《觉醒的力量》、《家族财富丰盛》很快就寄到了。他花了七天时间,认认真真地把这两本书通读了一遍,觉得王中孚说得挺有道理。这么多年,自己辛辛苦苦,却留不住钱、发不了财,可能就是因为自己的路数不对。按照王中孚的说法,这叫“频道”不对。你守着少儿频道等着看体育节目,等得再久,能看得到吗?频道不对,努力白费!书里还有些概念,丁宏伟似懂非懂,比如什么“前世业力”之类。他想,如果能当面请教一下王中孚就好了。

此时,他接到了上次那位客服打来的回访电话:“先生,请问王老师的书您看完了吗?感觉怎么样?”客服的声音还是那样地甜美,“最近我们正好有一期公益课,三天时间,不收听课费,您只用支付您自己的餐费和租赁场地的费用。王中孚老师亲自授课,非常难得的机会。”

丁宏伟一直想去西安这座古城看看,他想,就当去旅游一趟散散心吧,如果这个王老师真能治疗妹妹的尿毒症,那自己也算尽到救妹妹的一份心了。毫不犹豫地交了六百元报了名,丁宏伟打点行装,准备去西安。

袁瑛刷朋友圈,看到李斯楠转发了一条公众号文章:《引爆亿万财富能量》。袁瑛觉得好奇,就点开看:“‘智慧天堂’今天的课堂上发生了一个巨大的奇迹!一个学员上了昨天一天的课程,今天没来。正当大家联系他的时候,他发微信给教练,说自己昨天上完课后,居然落地了一个价值十亿元的大工程,他连夜赶到北京去签单了!他一再感谢‘智慧天堂’为他加持能量,感谢他的智慧导师王中孚!”

最近李斯楠总在发这类信息,袁瑛发微信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李斯楠非常兴奋地说她正在上“智慧天堂”的课。“这课,特别好!”

李斯楠是袁瑛入行美容业后认识的生意上的朋友。

袁瑛离了婚,带着上小学的儿子一起生活。她和一位中医师合伙开了一家美容院,医生管业务,袁瑛管财务。李斯楠是医生请来给美容院培训员工时跟袁瑛认识的。这个小个子女人情商挺高,很懂生意经,知道怎么跟客户处好关系。和袁瑛打交道时她小恩小惠不断,今天送几个桔子让她尝尝,明天又会送她一袋内蒙古瓜子。有天袁瑛无意间说起儿子爱啃猪蹄儿,李斯楠隔天就送她一只酱猪蹄儿:“我家门口这家酱猪蹄儿店生意好得要命,老在排长队呢。”李斯楠开了家化妆品公司,袁瑛店里用的产品都是她家的。认识不久,李斯楠就游说袁瑛入了股,做了她西北五省的总代理。

自打李斯楠去听了“智慧天堂”的课,袁瑛感觉她活成了一个新版本。给员工讲课时她动不动就说:“我教你们念一个能量魔咒,可神奇啦!”她在白板上写下“对不起”、“谢谢你”、“请原谅”、“我爱你”等文字,让员工们大声念,说掌握了这些魔咒就能“成交顾客”。聊天时一提起“智慧天堂”,她开口就飞流直下三千尺,说得人一愣一愣的。

李斯楠有家女子微整形会所,也开在大明宫万达广场,和“智慧天堂”的那栋写字楼是姊妹楼。李斯楠挽着袁瑛的胳膊带她参观自己的会所,又成功游说袁瑛入股了五万元。第二次袁瑛再去会所时,李斯楠就拉上袁瑛要一起去“智慧天堂”看看。

此时李斯楠已经在上“智慧天堂”的导师班了。她们来到“智慧天堂”的办公区时,正赶上一个“公益课”要开班,来的人可真不少。穿过嘈杂的人群,李斯楠把袁瑛领到一个光头男子面前:“这是贺朝阳教练,‘智慧天堂’客服部的工作人员。”说完,李斯楠开始跟光头教练介绍袁瑛的情况。

离婚后袁瑛和前夫的那些恩恩怨怨,李斯楠大多都知道。听了李斯楠的介绍,贺朝阳满怀同情地跟袁瑛说:“你看你,不愁吃不愁穿,为什么不快乐呢?为什么你跟前夫有那么多没完没了的情感纠葛呢?这都是因为‘前世业力’在起作用。断了轮回,你的问题就都解决了。”

看袁瑛听得有点儿蒙,李斯楠情绪高昂地说:“亲爱的,我给你报名,你去听听。年底最后一次公益课,真的对你有好处!”

袁瑛对“智慧天堂”没啥感觉,但不想欠李斯楠人情,回去就赶快把报名费转给了她。

钱是交了,但袁瑛并不打算去听课,年底店里很忙,加上还要管儿子,她真脱不开身。一周后,她接到了一个电话,自称是“智慧天堂”的王教练。这是一个说话温和的男人,袁瑛感觉他像一个心理咨询师,句句话能说到她的心里。不知不觉中两人聊了一个多小时,袁瑛像遇到了知心朋友那样,把自己的许多隐私都说了出来。王教练温和而坚定地告诉她,这课对她来说太重要了:“不光能解决你和前夫的问题,你的所有人生卡点都会解决掉,还会让你的财富丰盛起来。”

袁瑛放下电话就下了决心,去上课。

“蓉姐,‘智慧天堂’这边公益课还有最后一个名额,你要是上,我就先替你把钱交上。”电话是穆兰打来的。

郭玉蓉心里很想去上课,但老二还在喝奶粉,她习惯把钱换算成奶粉的数量。儿子喝的那种国产奶粉一盒六十七元,这六百块钱差不多能买九盒奶粉了,于是她对穆兰说:“要不我还是不去了吧。”

穆兰挺纳闷:“我就在现场,好不容易帮你抢到一个名额。来听听吧,你不会后悔的。”郭玉蓉本来耳根子就软,穆兰这么一说,她就犹犹豫豫地答应了。

过了两三天,“智慧天堂”客服打来电话问了她好多问题,有的是关于她自己的,有的则是关于她家族的情况,包括父辈、祖辈的情况。打电话的人态度亲切,让人听起来很舒服,郭玉蓉就拿自己当只碗,把人家想知道的情况全都端了出来,包括她大儿子的病。

听课的地方在西安太华北路大明宫万达广场的一栋写字楼里。来听课的人很多,大多衣着光鲜,看上去气场都很足。郭玉蓉后悔自己没打扮一下,弄得像个丑小鸭混在天鹅队伍中。郭玉蓉拿定主意多听多看,不主动跟人聊天。这时有个像售楼小姐一样穿着西装的工作人员递给郭玉蓉一张表,上面印着“家排表”三个字,她招呼郭玉蓉坐下来先把这张表填了。表上内容很多,涉及个人职业发展情况、身体健康状况等,还涉及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的情况,甚至包括家族其他成员是否有早逝的,是否发生过意外事故等情况。郭玉蓉十三岁时父亲就病故了,她老老实实地把这个情况也填上了。

交表时,工作人员给她发了一个胸牌让她戴上,于是她就有了自己的小组。带组教练是一个长着三角眉的男人,名叫王铎善。刚一认识,王铎善就称呼郭玉蓉“玉蓉”,语调中透着熟络和亲切,让郭玉蓉身上的拘谨立马减去三分。按王铎善的指点,郭玉蓉进入教室之前先扫了门口墙上的二维码,添加了“智慧天堂”的微信公众号。走进教室,郭玉蓉看到墙上挂着“热烈欢迎亚洲第一能量导师王中孚亲临授课”的横幅。虽然是白天,教室里的窗帘却拉得严严实实的,但教室里一点儿都不昏暗,灯光几乎可以和窗帘外的日光争辉。

教室里足有一百多人,坐得满满的。当一直播放的音乐停下来时,一个小个子男人走上台前,笑嘻嘻地向大家挥手:“哈哈,大家好!我就是传说中的王中孚。”穿唐装的小个儿男人气场很足,全场立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王中孚说话很幽默,常常他的话音一落,下面就是一片笑声,然后就是哗哗的掌声,郭玉蓉很快就被吸引住了。郭玉蓉的奶奶信佛,从小郭玉蓉就被奶奶牵着到庙里烧香拜佛。所以,王中孚嘴里冒出的“業力”、“卡点”与“前世”等词汇她很容易接受。郭玉蓉觉得王中孚讲得很有道理,比如王中孚讲到“频道”这个问题,说马云身边的人哪有不发财的,哪怕就是给他开车的司机,也绝对不会跟街上开出租的一个档次。郭玉蓉心里暗暗把自己交往的那些朋友扫描了一遍,全都是些带娃的妈,三句话不离孩子。跟她们在一起,自己怎么可能有机会挣大钱呢?郭玉蓉这会儿觉得这六百块钱花得真值,认识了一圈新的朋友,不就是换频道、换圈子了吗?

眼前的这个男人个头儿只有一米六左右,皮肤黝黑,走路驼着背,像个小老头儿。苏皖心说,这么一个人怎么就成了人气爆棚的能量导师了呢?

王中孚自己解释说,他患有强直性脊柱炎,这种病被称为“不死的癌症”,非常痛苦。为了治病,他和爱人一起去印度合一大学学习,在那儿他顿悟到很多东西,后来通过蹦极,让自己获得了重生。“现在,我已经是亿万富翁了,病情也好多了。我开办‘智慧天堂’,就是要把自己的收获分享给更多朋友,让大家共同受益。”

他伸了伸脖子,又扶了扶眼镜接着说:“人不是因为善良就有好报,不是因为努力就会成功。决定人能否幸福、能否财富丰盛的,是前世业力。而一切皆有法门,改变前世业力的法门是什么?”他走到白板前,拿起笔写下三个大字:“断轮回”!

苏皖静静地打量着王中孚,对他这套理论并没有太多共鸣,但这并不影响她第一时间在朋友圈分享关于“智慧天堂”的种种“神迹”,因为,只要把发朋友圈的截屏发给带组教练,就能得到相应加分。

“‘智慧天堂’704教室就是一个能量场域,你会在这三天里被能量加持,见证奇迹。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在我这儿上课是要有奖惩的。”上课之前,王中孚让大家每人拿出一百元交给自己的带组教练,作为“PK金”,课程结束时发放给最后的获胜团队。“获胜的小组不光要发奖金,还要发奖杯!”王中孚举起一个金光闪闪的奖杯告诉大家,获胜组的每位学员都会获得一个奖杯。

除了小组之间的比拼,小组内学员之间还要PK小红旗。按时到课堂、积极发言的,分享“奇迹”、感召他人的,在朋友圈转发微信公众号推文的,报名参加后面“导师班”的,都能得到不同数额的小红旗,每面小红旗价值五元钱。钱虽不多,但谁都不甘落在人后,何况苏皖这样骨子里就要强的女人。后来一小结,苏皖朋友圈发得最多,点赞也最多,其中有一条超过五百个点赞,她成为小组里得到小红旗最多的人。

课堂上,除了王中孚讲课之外,大量的时间是留给学员们分享各自的“奇迹”的。大到签了个大单子,小到多年不联系的朋友突然打来了一个电话。其中,阿凡达给苏皖留下的印象最深。

阿凡达本名黎江斌,身材瘦高,长着老外一样的高鼻梁和一对招风耳,因此被学员戏称为阿凡达。他讲话富有激情,说到后来声音哽咽,当场飚泪。阿凡达说,在来“智慧天堂”之前他的人生很不顺利,离了婚,事业也陷入低谷。来这儿断了轮回之后,他的财富丰盛了,爱情也找到了:“各位,我是军人出身,上过警官学院,从来都是无神论者。如果不是王老师真的解决了我的人生困惑,我怎么会相信他这套理论呢?所以,来到‘智慧天堂’,请大家尽管把自己的心门打开吧!”

阿凡达的女朋友名叫程天雨,是一个重庆女人,虽然五十岁了,看上去却像刚四十岁,风韵不减。阿凡达激情演讲之后,她就登台和学员们分享她和阿凡达的“狗粮”。她说,茫茫人海中之所以能遇到阿凡达这样一个知冷知热的好男人,也是因为“智慧天堂”。说着说着,她也是涕泪横流。不过,谁都看得出人家这是幸福的眼泪。

苏皖当然不知道,“军人出身”的阿凡达其实就是高中毕业后到部队当过两年兵,复员后在老家镇子上的派出所干过一阵儿辅警,这段经历就成了他嘴里的“上过警官学院”了。

音乐声中,不断地有人登台分享“智慧天堂”给自己带来的变化——

“我五十多岁了,你们看得出来吗?”一个形象气质俱佳的女人拍了拍话筒,“我都是当婆婆的人了。对,有儿媳妇了!”女人说她原先最大的苦恼就是儿媳妇不懂事,老跟她对着干,气得她一宿一宿失眠,都想劝儿子离婚了。“后来,别人介绍我来‘智慧天堂’听了课,断了轮回,我觉得特别好。我给儿媳妇也报了名,她也来上课了。现在,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一下子懂事儿了。我心里满满都是幸福的感觉。我怎么能不感恩王老师、感恩‘智慧天堂’呢?”说着说着,女人已经热泪盈眶了。

苏皖觉得这儿的人情绪丰沛,说起话来随时都能把自己感动哭,但看着他们的泪水又觉得不是装出来的,于是,她就在怀疑和打消怀疑中不断摇摆。

王中孚的小姨子张彩薇也分享了她的收获:“我嘛,别的方面都不错,就是老怀不上孩子。去年我也断了轮回,今年就生了小宝宝!”

“丁宏伟,你也说说,把你妹妹的事儿说说嘛!”王中孚点了一个学员的名字。只见一个中年男人站了起来,有点儿手足无措,看得出来他没什么思想准备。

在王中孚的鼓励下,他走上台来,接过话筒。这个名叫丁宏伟的学员分享了这样一个“奇迹”——

他的妹妹得了尿毒症,很痛苦。上了“智慧天堂”的导师班后,他到长沙去看妹妹。当时,妹妹刚从医院做透析回来。见面时,她声带振动不了,只能呆呆地看着自己。因为做透析,脑部供血不足,她的智力已经下降很多,像个孩子一样。“我就给王老师打了电话,王老师让我把妹妹的照片发过去,说他先给我妹妹发上十天功试试。”

现场很安静,没有任何人发出哪怕一声咳嗽。苏皖注视着握着话筒站在讲台上的丁宏伟,这是个很阳刚的中年男人,头发有点儿花白,但并不显老。他对妹妹的这份真情一下子打动了苏皖。

“刚开始,效果并不明显,毕竟,妹妹的病这么重,我也没敢抱太大希望。”丁宏伟停顿了一下,扭脸看了一眼正在深情注视着他的王中孚,接着往下讲,“到了第三天,妹妹的眼袋下去了,眼睛明显有神了。到了第六天,她身上开始冒汗了,后背、腿上都有了汗。我高興坏了,要知道,尿毒症病人代谢不了水呀!第九天,她开始咳嗽,咳出了好些痰。第十天,她美美地尿了一大泡尿。王老师真的就这么神奇!”一气儿说完之后,丁宏伟走到王中孚跟前,双手合十,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这时,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许多人眼里闪烁着泪花。苏皖发现,自己也掉眼泪了。

像一块冰被投进了一盆水,不知不觉中,苏皖已经被融化了。她和所有的水汇到了一起,分不清你我他了。

“你们这就叫‘能量吸引’!”瞧瞧袁瑛,又瞧瞧与她同组的刘姐,王中孚笑着跟她们说。

中午吃饭时,刘姐坐在袁瑛身边,没说几句,她们就有了共鸣。刘姐的老公是三年前去世的,家族遗传性心脏病。袁瑛很吃惊,怎么这么巧?她前夫得的也是家族遗传性心脏病。

袁瑛前夫姓吕,身材高大,长得挺帅,朋友介绍他俩认识时,袁瑛一眼就看上他了。不光长得精神,小吕还是个暖男,对袁瑛特别体贴。小吕原先在一家生产电源插座的企业当业务员,他的业务能力特别强,婚后就出来单干,和袁瑛一起创办了自己的公司。起先,公司就是一个小作坊,还是生产插座,贴牌销售。创业阶段,两口子当然都很辛苦。一天晚上,袁瑛刚睡着,就被小吕的惨叫声惊醒。小吕说,他胸口疼得像要被人撕开一样,于是两人赶紧去了医院。当晚,小吕就被送上手术台,给心脏植入了支架。

再往后,公司步入正轨,他们有了自己的品牌,一年盈利七八百万。小两口在西安买了房,已经三十四岁的袁瑛也怀上了孩子。之前两口子拼命创业不敢要孩子,后来想要又好长时间怀不上。

这期间小吕又一次心脏病发作,差点儿把命都丢了。“我外公不到五十岁就去世了,我妈妈这一辈儿一共六个人,大舅、二姨和我妈都是五十多岁去世的,我大姨三十五岁就走了,现在只剩下我三姨和小舅。”躺在病床上的小吕这时才告诉袁瑛自己有家族遗传性心脏病。

“咱们谈恋爱时,你知不知道你们家有这种病?”袁瑛紧紧盯着小吕的双眼。

“知道。”小吕很坦然。

“为什么不告诉我?”袁瑛气得想抽他一耳光。她知道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有50%的可能遗传上这种心脏病。

“我喜欢你,不想失去你。”小吕扭过头,不再看袁瑛。袁瑛看到他涌出来的泪水。

所幸,儿子生下来并没有遗传小吕家族这种心脏病。他们的日子又重归平静,袁瑛一边忙公司的事儿,一边带着孩子,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发现小吕有了外遇。

袁瑛跟小吕大闹一场,拖了一段时间,两人协议离婚。虽说离婚了,但袁瑛的心思却还在小吕身上,甚至直到小吕再婚又生了一个儿子,她还是放不下小吕。袁瑛的手机里现在还存着医院给小吕开的历次诊断证明。

“我也是,三天两头就会梦到我娃他爸。三年了,到现在我都是恍恍惚惚的。”刘姐叹了口气。

两个女人一商量,第二天下午就结伴去办公室找王中孚。王老师不是能治病吗?袁瑛想让他看看小吕的病历,想知道这种家族遗传病有没有机会治好。

“哎哟,怎么这么严重!”看了袁瑛手机里的病历照片,王中孚表现出吃了一惊的样子。“断轮回!没别的办法。断了轮回,你前夫的病就能好!”王中孚说话时总是笑眯眯的,“世上的病只有两种。一种是物理病,感个冒发个烧,大夫开点儿药回去吃吃就好了。我生这种病一样得去找大夫。可还有一种病叫业力病,医院没办法,有的连病名都弄不清楚。我呢,就专治这种病。只要是业力病,到我这儿,就没悬念,咔!咔!”王中孚把右手比画成了一把刀,做出挥刀状,“So easy!”

这“So easy!”是王中孚讲课时的口头禅。见袁瑛似乎还将信将疑,他又冒了一句:“断了轮回,你们还能复婚呢。”

这怎么可能呢?人家都又生孩子了。袁瑛的话并没有说出口,只是在心里犯嘀咕。但是,這话,中听。

“公益课”只有三天时间。从第二天起,王中孚就不时给大家表演一下“开天眼”的绝活儿。

“你叫什么名字?”王中孚戴上一个黑色眼罩,把手搭到了一个女学员背上。郭玉蓉感觉,这女人跟自己年纪差不多。

女人报出姓名后,王中孚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说:“你刚坐牢出来,对吧?”女人紧张地扫了一眼观众席,迟疑地哼了一声。“刑期还没满,是假释出来的,对不?”

现场一阵骚动,郭玉蓉没听清这个女人是怎么回答的,但她那种想找个地缝儿往里钻的表情一目了然。

那个女学员下来之后,正好坐在了郭玉蓉的身边。郭玉蓉一直不主动跟别的学员交流,主要是不想别人问她什么。可这会儿郭玉蓉却按捺不住好奇,悄悄地问了她一句:“他说得准吗?”凭直觉,郭玉蓉认为这个女人不像是个托儿。

“准。”女人长叹了一声,看上去神情落寞。

不是谁都可以让开了天眼的王老师给看一看的。每个小组有十来个人,只有一个人有机会让王中孚“开天眼”。郭玉蓉庆幸自己没有被带组教练选中,否则,这和脱光衣服站在大庭广众之下有多大区别呢?

“你们在老师眼里,就是透明人。”王中孚说完,又自信地戴上了眼罩。学员中,有一对是婆媳关系,此时在台上让王中孚“开天眼”的是那位儿媳。当王中孚说出她堕过几次胎、有过几个情人之后,现场的骚动更大了。这位儿媳比那位刚假释出来的女学员还要窘迫,第一反应是瞄了一眼婆婆。王中孚又是笑眯眯地说:“不用害臊,你婆婆坐到你这位置,我也一样能把她的隐私看得一清二楚。”

儿媳妇难为情地站起来,向王中孚鞠了一躬,然后快速跑回座位。

班上有个来自江西的男人四十岁出头儿,平时爱戴个大围巾,很有风度,可围巾一摘,就显得脖子比较长。王中孚摘下眼罩,和这个学员对视一会儿,然后说:“你家族里以前有人被砍了头。”

“我不知道啊。”江西学员一脸迷茫。

“你现在就可以打电话问你家里人。”王中孚底气很足。

于是,江西学员现场就给家里人打了电话。家中老人证实,早年间族中确实有个长辈被砍了头。

“所以,你的脖子上现在还能看到刀口的痕迹。”王中孚语出惊人。

江西学员笑了一下:“王老师,您这是说笑话吧,怎么可能?”

“不可能?那咱现场看看吧。”王中孚吩咐几名教练过来做鉴定。其中一名女教练麻利地搓起江西学员的后脖颈。然后,女教练大声宣告:“王老师,确实有!”

王中孚伸过头看了一眼,然后招呼学员们都上来看看。

“还真有!”多数人看过后都这样说。“我怎么没看出来呢?”也有人这样说。其实,袁瑛也没看出来刀口的痕迹,但是看不出来很可能是因为自己眼拙,袁瑛并没有要和人争论一下的想法。

“玉蓉,尝尝这个!”王铎善客气地用公筷给郭玉蓉夹菜,“我带过的一个女娃,跟你一样也是卖保险的,上完导师班回去以后签了个大单子,一下挣了一百八十多万呢!”

“真不错!”郭玉蓉点头表示羡慕。她干保险也有些年头了,对这个行当还是知道些的。同样是拉保险,有的人挣的是真多,一单下来挣三四百万的都有,保险公司也经常用这些案例激励他们这些普通的业务员。

“十三万八,其实不算啥。你签一个大单子立马就回来了!”王铎善说的十三万八,指的是导师班的报名费。这巨额报名费也是连年地水涨船高。

郭玉蓉卖保险一个月也就挣三四千块钱,在美容院兼职拿提成,一个月一两千块钱。本来她觉得十三万八千元的学费离自己十分遥远,可听了王铎善的话,这十三万八似乎又不再是个了不起的数字了。郭玉蓉心里就像有蚂蚁在爬,痒痒的,直想伸出手去挠一把。别说一百八十万了,能挣个五十万她就知足了。

“上了课,把你的卡点一解决,你娃的病自然就好了!”王铎善用牙签扎起一小块西瓜递给郭玉蓉,“病好了,学习成绩还能上不去?肯定会名列前茅。”

王铎善话说得满,王中孚课堂上话更满:“没有金刚钻,我也不敢揽这瓷器活儿!导师班两个月下来,你们不仅能赚回这十三万八,还会有更可观的收入在等着你们。”

“公益课”的第二天下午,王铎善看了郭玉蓉填的《家排表》后,就像得了牙疼病一样,啧啧连声道:“你的业力太大了。”郭玉蓉打小就喜欢父亲,可是父亲却早早离开了她。王铎善哪儿疼就往哪儿戳,“断了轮回,你爸在那边也少受点儿罪呀。祖先都会保佑你,财富、健康这些事儿也就会变得顺利。”

郭玉蓉虽然心动了,可她真的拿不出这么多钱来。王中孚说:“没钱,我教你们一个办法,保证明天来了就有钱!”郭玉蓉赶紧竖起耳朵听,然后把王老师教的方法记到脑子里。

上课期间不少学员在附近的宾馆开房住,但郭玉蓉不行,她得回去管娃,早上还得给小向做饭呢。这天晚上郭玉蓉失眠了,一直挨到十二点钟,她悄悄披衣起床来到阳台上,找地方跪下来,然后打开手机照着王老师发在群里的祈祷文默念起来。王老师要求大家“听话照做”,否则,“业力会反噬你的”。

按照王老师的要求,郭玉蓉一口气儿将祈祷文念了二十遍。回去没睡几个小时,闹铃一响,她又赶紧爬起来去厨房做饭。

“公益课”的第二天下午,POS机就进了学员们上课的704室。第三天上午,郭玉蓉发现POS机又多了两台,然而她的银行卡上仍然只有两千块钱,奇迹并没有在她这儿显现。

“你微粒贷上有多少钱?”王铎善问她。

“啥叫微粒贷?”

王铎善拿起她的手机,在上面点了起来:“你的信用额度还挺高的嘛,有两万八呢。”郭玉蓉觉得自己真的好土,自己的信用额度自己却一无所知。

兩万八离十三万八还差得远呢。王铎善又问郭玉蓉有没有信用卡。郭玉蓉倒是有张光大银行的信用卡,是当初为了帮朋友冲业绩办的,一次也没用过。

“这张信用卡可以刷一万二!”手持POS机的女工作人员帮她试刷了一下,如此答复。

“谁还能支持一下郭玉蓉的场域?这可是行善积德的事情呀!”王铎善向学员和教练们大声吆喝着。

“我借她五万!”女教练程天雨第一个响应。

在程天雨的感召下,郭玉蓉同组的两名学员也答应借给她钱。一个替她刷了两万元,另一个替她刷了八千元。

“我再借你两万。”最后,王铎善亲自出手了。

郭玉蓉在这种“支持场域”中被感动着、温暖着。自己何德何能,让这些以前素不相识的人肯借钱给她?她可是知道跟人借钱有多难的,当年为了买房凑首付,两口子给亲戚朋友打了多少电话,愣是没借来一分钱。而这些教练、学员如此慷慨仗义,让郭玉蓉有了强烈的归属感。能和这些人为伍,不就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嘛!

在袁瑛这一期,王中孚在“公益课”上声称现场报名学费优惠,只收十万。

“我卡上只有五万二,不够呀!”袁瑛这么一开口,就被视作思想工作做通了。

“支持场域,我们先借给你。”带组教练和光头贺朝阳一左一右架着她的两只胳膊,几乎是脚不离地把她带到了POS机跟前。袁瑛先刷了五万元,然后,财务把一张十万元的收费单交给了她:“他们俩已经用手机银行把另外五万元转到我们账上了,记得还人家啊。”

钱一交完,袁瑛就后悔了。她老娘在家帮她带孩子,这一家老小都指着她一个人生活,眼下卡里只剩下两千块钱,不说上了导师班前夫的病能不能好,自己眼下的生活就先成了问题。

报了导师班之后,郭玉蓉是哼着小曲回家的,可当重新面对柴米油盐时,她像个从宿醉中醒过来的人一样,有点儿蒙圈。慢慢地,她回过味儿来了,她和小向每个月挣的有限,这么一大笔钱可怎么还呀!

她可是打了借条的,给了她二十天的借款期限,可家里挖地三尺,上哪儿去找这十几万块钱呢?她思来想去决定赶快退课,哪怕损失一些违约金。

她打电话到“智慧天堂”公司,接电话的是常洋佳——王中孚的秘书。“这样吧,我跟财务说一下,甭管你什么时候退课,我们都只扣2%的违约金。我的意思是,‘断轮回’时你先去看一看,如果你觉得还是要退,那时候再退也不迟,你看好不好?”

郭玉蓉是因为经济压力大才准备退课的,对于“断轮回”她并不排斥,能有机会先见识一下当然好了。于是,郭玉蓉决定在退课之前去长长见识。郭玉蓉还偷着把手机带进了会场,她是想把老师的绝活儿偷拍下来自己回家练,说不定也能无师自通。

进了会场,郭玉蓉看到教练先领着学员们绕场三圈,并对着墙上的“咒语”大声地念上三遍。

然后,大家齐刷刷地跪在地上,开始向四周跪拜。这就是“断轮回”的第一步,接管意识。

王中孚在课堂上解释说,“断轮回”是宇宙意识科学的实战运用。根据意识科学的理论,所谓“业力”就是其他意识的纠缠,分为内在的业力系统和外在的业力系统。其中,内在的系统是正在发生的,而外在系统是已经发生过的。“断轮回”,就是解除你的前世和家族其他意识对你的意识的纠缠。

郭玉蓉对他的说法似懂非懂,便瞪大眼珠,像小学生背课文一样努力把他说的每一句话记下来。

“打你生下来那天起,你实际上就活在了轮回中。你的两个业力,也就是你祖先的业力和前世的业力阻碍了你的成功,妨碍了你获得财富。轮回不断,努力白费。所以,你们要不要切断轮回呢?”王中孚用煽情的语气高声问大家。

“要!”大家激昂地大聲应答。

“那好吧,让我们一起努力!”

接下来,全体学员开始按照王中孚的要求,互相拍肩膀:“朋友,不要再轮回了。”

像一片泡腾片遇到了水一般,在富有节奏感的音乐声中,郭玉蓉变得和在场的其他人一样激动。她拍了她左边一个女学员,也拍了右边一个男学员,对他们说了相同的话。她看到那两名学员双眼放射着光芒,仿佛遇到了天大的喜事。

临近春节了,街上的车越来越多,人们的脚步越来越匆忙。但这一切,跟袁瑛毫无关系。“断轮回”那五天,袁瑛是在“智慧天堂”附近的一家快捷酒店住的。按规定,这五天导师班学员是不能回家的,袁瑛就跟班上一个女同学拼了个房间。

平时上课,教室里的椅子是一排一排摆放的,“断轮回”时,学员们坐的椅子是摆成U形的。落座之后,大家开始抽签决定“断轮回”的顺序。

抽签之后,是再次填写《家排表》。父系、母系家族三代以内的长辈都要写上。这些人所遇到的天灾人祸都要写清楚,越详细越好,另外,自己生活中遇到过的重大挫折,诸如因何破过财都要写出来。王中孚要求大家“听话照做”:“谁不听话,就让业力去找谁吧。”在这儿,这就是句狠话了。大家掏了这么多钱来,为的不就是不让“业力”缠身吗,谁又会不照要求去做呢?后来,当从梦中醒来,袁瑛琢磨过来了,她的许多个人隐私就是在填表时泄露出去的。

上台“断轮回”的人,这时候被称为“案主”。轮到哪位案主,他或她首先得进行宣誓,一套词念完,就由案主在现场挑选一些学员,扮演自己的家族成员,可能是父母、祖父母,也可能是姐妹、兄弟、丈夫等。这些被挑选的学员也需要进行宣誓。

等主持教练一声令下,扮演家族成员的人就开始在场地里走动,主持教练喊一声“停”,大家就都站在原地。这时,主持人开始解读。比如,扮演儿子的人站在了父亲的前面,主持人就告诉大家,父亲应该在前,儿子应该在后,是因为顺序错位,导致父子不和,也导致了案主家庭关系及各种事情的不顺利。

袁瑛被震撼到是在第一天的晚上。这天,接近午夜时,轮到给一名四川籍男学员“断轮回”。这名四川学员之前在考古队工作,当小领导。有一次,他发现他们雇的小工在烧他的名片,边烧边念念有词:“不是我要挖你的墓,都是这个人让我挖的。要找,你就找他吧。”他当时很生气,把那个无知的家伙臭骂了一顿。但打那儿以后,他就接连遇到倒霉事儿:先是一脚踩空跌进了六米深的墓坑里,好在下面有虚土,没要命,居然也没有骨折。半年后,他儿子又突然得了突发性心肌炎,幸好抢救及时保住了一条命。这以后,他就不想再干考古了,找人调到了一家事业单位,坐办公室里喝茶去了。

给这名四川学员“断轮回”时,现场放的音乐听起来十分阴森。不知是暖气停了,还是有人开了门,袁瑛冻得直哆嗦,只听见长吊灯上的灯坠在叮叮当当地响,阴风瘆得人头发都竖起来了。袁瑛身边一个一米八的大个子男学员吓得不停地在喝热水。

王中孚给这名四川学员下了结论:他的前世是个盗墓的。

第二天晚上,差不多同样的时间,轮到给袁瑛“断轮回”。袁瑛完全被震慑住了,音乐刚一响起她就膝盖一软,给扮演“大护法”的女人跪了下去。这一跪,就跪了三个小时。

“断轮回”之前,王中孚解读了袁瑛的前世,说袁瑛的祖上很有钱,她的前世是个大家闺秀。听到这儿袁瑛就想,难怪自己总是喜欢那些小耳环、小卡子之类的东西,原来根儿在这儿。

王中孚说,袁瑛前世“财富能量很高”,旺夫旺子孙那种。她前世被一个有钱公子相中下了聘礼,但她前世另有心上人,于是就跟情人一起逃婚。可是,给她前世下聘礼的这家位高权重,势力很大,他们把她前世的心上人抓住,五脏六腑都打了个稀烂。

“你是不是救过你前夫的命?”王中孚问袁瑛。袁瑛想,小吕第一次犯心脏病时,若不是她打车及时送去医院,小吕可不就活不成了。于是她说:“是!”

“知道了吧,你不光欠人家的情,还欠人家一条命呢!”王中孚说完这话就让她选人来分别代表她的前世、前世心上人,以及那个下了聘礼的公子等。

一曲悲凉的音乐响起,“大护法”张彩虹开始重新讲述袁瑛前世的故事。袁瑛选中代表她前世心上人的那位学员,是一个身高一米八几的大块头。说到袁瑛前世心上人被打烂了五脏六腑时,大块头男人突然失声痛哭,捂着胸腹部弯下腰去。他说,他整个胸腔都很疼。扮演袁瑛前世的女学员,以及袁瑛自己,都哭成了泪人。

后来,袁瑛清醒过来之后,回想那个大块头学员,也不觉得他是个托儿。他是外省人,和她一样也是头一次上导师班。“断轮回”的现场,营造出一种强烈的氛围,参与其中的人是很难保持独立思考的。大块头能有那样的生理反应,应该是因为入戏太深了。

之后,王中孚又指定了“智慧天堂”的教练来代表“前世业力”和“家庭业力”,一帮人像在演小品一样完成了袁瑛的“业力显化”。

接下来,进入“业力释放”环节。两个“业力”一人拿一根“业力棒”,开始打案主袁瑛。“业力棒”实际上就是一根棉花棒,打在人身上并不疼。打完之后便进入“业力和解”环节。

两个“业力代表”与袁瑛互相拥抱,了却恩怨,但这还没完。前世心上人不是被活活打死,没能跟袁瑛前世结婚吗?红盖头早就备好了,现在就搭在“袁瑛前世”的头上。在《婚礼进行曲》中,大块头和“袁瑛前世”举行了婚礼,在场的学员们都上前祝福。前世没有完成的事情,以这种方式在“智慧天堂”完成了,这就叫“业力和解”。

“你和你前夫的事儿就此解决了,从此你们不会再纠缠了。”王中孚宣布道。

音乐停了下来,袁瑛哭得稀里哗啦,现场围观的学员很多也哭成了泪人。

看了一天“断轮回”之后,郭玉蓉就不再惦记着去退导师班的课了,而是像小孩子数着日子盼过年一样,盼着快一点儿轮到自己。

那天报了导师班之后,教练赵一冰跟郭玉蓉说:“我带了一个少年班的课,能解决家长的一切困擾,比如孩子学习不好、调皮捣蛋不懂事儿,在我这儿都能解决。报名费就六百元,名额有限啊!”

“智慧天堂”有少年班的海报,海报上印的就是赵一冰的大照片。赵一冰穿着职业装,光彩炫目,看上去绝不逊于电影明星,虽然她已经五十岁了。为了孩子,六百块钱算什么?正好现在暑假,儿子待在家里也没什么事儿。

少年班的课是家长陪孩子一起上,讲一些道理,但是形式却像做游戏一样。儿子本来就懂事,对上课一点儿也不排斥。但郭玉蓉没想到三天课上完了,人家又推广一个“家族序位课”,让家长和孩子接着上。听赵一冰的口气,要想真正改变孩子的现状,不上后面的课肯定是不行的。

这就是老鼠拖木锨,大头在后面,后面的课得一万五千八百元。郭玉蓉回去跟小向汇报,小向抽了一根烟,没吭声。小向工作忙,早出晚归,俩孩子的事儿都是老婆在管。郭玉蓉说得头头是道,远远超出了小向的见识。孩子的病既然在医院看不好,总不能放弃这样一次机会嘛。于是,小向跟他弟开了一次口,筹到了这笔钱。

终于轮到郭玉蓉“断轮回”的时候,和王中孚一起端坐前面、担任“大护法”的人,就是赵一冰。

如果说别人对鬼魂附体之类的事感到匪夷所思,郭玉蓉却是对此深信不疑的。她小时候在农村就见过“灵魂附体”这样的灵异事件,所以郭玉蓉坚信轮回非断不行。她的“断轮回”被排在了第五天,也就是这一期的最后一天。

郭玉蓉刚上场,她组里的一个女学员就抽搐着倒在地上,不醒人事了。

“你看看,她这样子像不像你儿子?”一身白衣、头戴白冠的“大护法”赵一冰对郭玉蓉说。

此时的郭玉蓉怎么会想起来,她儿子上少年班期间犯过一次病,赵一冰是亲眼见过的。王中孚告诉郭玉蓉:“你的前世是个护士,用错了药,一针下去把人打死了,这个人就投胎成了你儿子,专门来找你索债。”

这天,郭玉蓉哭着给晕倒的那个学员道了歉。被“业力棒”抽打时,她觉得畅快、通泰、舒坦。与“业力”和解时,她和代表她“业力”的学员一一拥抱,双颊发烫,泪流满面,心中却像痛饮了美酒一样,幸福得晕晕乎乎。

“王中孚,1977年出生于山西,中国著名企业家,中国智慧天堂总裁,灵商教育集团董事长……”

关于王中孚,“百度”和“360”等搜索引擎上搜出的结果全都是这样的。其实,王中孚只是一个化名,他的本名叫王允海。

1977年12月4日,王允海出生在河南省焦作市济源市邵原镇某村。这个距离济源县城六十公里的村庄,是个两千多人的大村子。村子北高南低,人均耕地不到六分,老百姓主要以种白菜和养猪为生。这是个贫困村,王允海幼年家境贫寒。王允海还有个哥哥,名叫王允山,也在“智慧天堂”,他的化名叫王铎善。

1995年,王允海从济源二中毕业,考上了郑州大学成人教育学院。半工半读期间,他卖过袜子、雨伞、光盘,还做过别的推销工作,但还是因为交不上学费中途退学了。王允海应聘到郑州人才市场做过信息员,后又进入人才市场培训部做培训。被逮捕后面对警方的讯问,王允海称,1997年时他遇见了一个算命先生,算了一卦,人家替他改名为王中孚。至于为什么称自己是山西人,王允海没编出什么令人信服的理由。

1999年,王允海来到深圳创业,先开了一家卖保健茶叶的公司,时间不长就倒闭了。这时候,王允海还检查出自己得了强直性脊柱炎。这“不死的癌症”让他痛得经常睡不着,有一阵儿得靠吃止痛药才能安睡。针灸、按摩、拔火罐外加喝中药,什么都不管用。2000年,郑州骨科医院大夫在给他确诊这个病的时候告诉他,这病根本治不好。

如果没有后面的诈骗犯罪,王允海简直就是一个自强不息的“励志帝”——这个忍着病痛、没爹可拼的乡村青年,一直刻苦学习、不断奋斗,以顽强的生存能力非要在都市坚硬的柏油路上踩出自己的脚印。

在深圳卖茶叶时,王允海开始接触培训行业。他应聘到一家培训机构做培训师,“灵商教育”这个概念最早就是从深圳开始出现的。这是个投资少、来钱快的项目,很快就在全国各地火了起来。王允海摸熟了其中的道道,便回郑州开了一家“超人营销策划有限公司”。开了公司他才知道,不是谁干这事儿都能发财的。用陈佩斯小品《吃面条》里的经典台词来说,叫“您还嫩点儿”!但王允海认准了这条路,他不断向行业最高水平学习。王允海关了自己的公司,继续应聘到有实力的培训公司做培训师,包括行业内有名的北京海灵格,他也去做过讲师。他这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就是在这些培训机构里练出来的。

王允海的妻子张彩玲也是河南人,高中毕业后一直在美容行业打工。2004年认识王允海后,她也进入了培训行业。2005年,二人结婚后,在西安开了家名叫“中智”的培训公司。两年后,他们的大儿子出生。

培训行业的门槛不高,但竞争相当激烈,和同行相比他们的公司并无优势可言。夫妻俩先是代理北京培训公司的业务,沿用人家的培训模式,后来为了开阔视野,两人一起到印度合一大学参加了一期培训班。

“智慧天堂”火了之后,王允海还带着公司的骨干成员去合一大学培训过。所以,讲到这里,有必要把印度合一大学的背景给读者介绍一下。

印度合一大学是由阿玛巴关创立的。阿玛巴关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对夫妇,丈夫叫巴关,妻子叫阿玛。

巴关本名叫维杰·库马,1949年出生于印度南部的泰米尔纳德邦。他原本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小市民,毕业以后一直在推销保险。四十岁的时候,库马突然声称自己获得了神的旨意,并开始和小他五岁的妻子阿玛一起,召集信众,建立了合一教会。

合一大学于2008年4月落成于印度南部金奈市一个偏僻小镇,四周全是农田。这所主要针对外国人的灵修学校,说是不收学费,但食宿费用却相当昂贵。网上有人吐槽,2010年8月去这里时,收费标准为:空调二人标准间,每个床位每天7825卢比,合175美金;空调十二人宿舍间,每个床位每天4515卢比,合100美金。而当时这里工作的警卫每月工资才5500卢比,普通工人则是4000卢比。

多年积累下来,阿玛巴关有了上百万名追随者,其中包括美国NBA教练和一些影视明星。阿玛巴关也因此聚敛了大量的财富。网上有报道,2019年10月18日,接到关于阿玛巴关抢占土地和逃税的指控后,印度税务部门在巴关多处房产和办公室内,共查获了106亿卢比的资产,其中包括45亿卢比现金,价值41亿卢比的黄金首饰和钻石,以及价值2亿卢比的外币。

据后来跟随王允海去过合一大学培训的教练们讲述,在那儿一周的时间,他们就是听听同声翻译的课,然后坐在瑜伽垫上冥想,实在谈不上有啥收获。但王允海夫妇却称“合一大学开阔了他们的眼界”。合一大学给他们镀上了一层金,后来,他就将合一大学的财富课程和健康课程,演变为“家族财富丰盛”;把合一深化课程,演变为“导师班”;将合一大学的“神通轶事 音乐冥想”教学模式,移植到“断轮回”的“意识接管”中。

阿玛巴关的合一教教义,其实是印度教、佛教以及印度其他宗教一些教义的大杂烩。而王允海的“智慧天堂”杂烩的东西更多,他的那套教材是依照北京海靈格公司的课程内容和公司运营模式为蓝本编写的,他还把中国民间关于妖魔鬼怪的一些说法装进去。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王允海家族成员中能来公司帮忙的都来了。

首先,“智慧天堂”就是个夫妻店。王允海的媳妇张彩玲掌管着财务大权。“智慧天堂”赚了多少钱,只有她最清楚。大明宫万达广场甲字1号写字楼704号教室的物业就在张彩玲的名下。王允海平时不回家,就住在万达广场,说是为了第二天上课方便,但也有学员反映他常常留宿女学员。对此,没人听说张彩玲跟王允海闹过仗。在人前,张彩玲永远都称王允海为“王老师”。

和丈夫一样,张彩玲在“智慧天堂”也使用化名,很多人只知道她叫宋金玥,并不知道她的本名。张彩玲有两个妹妹,大妹张彩虹、小妹张彩薇都在“智慧天堂”干。最初配合王允海“断轮回”担任“大护法”的人就是张彩虹,后来因为利益问题,张彩虹与姐夫闹翻了,从此离开“智慧天堂”,这以后才有了赵一冰出任“大护法”的事儿。

张彩薇生于1982年,比张彩玲小五岁。2005年,她从河南来到西安给姐姐、姐夫帮过一阵儿忙,不过那会儿王允海两口子的公司还挣不到什么钱,张彩薇没待多久就回了河南。2015年,王允海夫妇开“智慧天堂”时,又把张彩薇叫来。王允海“断轮回”时有个案主“亲属”走位的环节,担任现场主持的人就是张彩薇。她负责根据学员们走位的情况,解读案主的家族关系。

“智慧天堂”的股份为九个人共同持有,其中,王允海持60%,张彩玲持20%,四名骨干教练和一名财务人员各持1%,法人代表周桦持10%,而张彩薇持有5%的股份。

张彩薇在公司里担任的是总教练一职,每一期“公益课”开课前一天,张彩薇要把所有带组教练召集到公司,开一个“定向会”,给大家分配任务。她给教练们一人发一张表,表上是“公益课”学员的名单,标注着学员是谁介绍来的。接下来,她将名单交给教练们进行分组,并交代“注意事项”,比如,她会要求教练在与学员吃饭时,要分享以前学员在这里上过课后的“成功案例”,并收集本组学员们听课的收获,如果有学员对课程不满,不能让他们走掉,要想办法把他们拉回来。教练要弄清楚学员们在三天的课程中需要达到什么效果、想要解决什么问题。通过有效的沟通,化解学员们的负面情绪。晚上,教练还需要给本组所有学员发短信,继续与他们进行沟通。收集好各种信息之后,发到教练们的微信群里。这样,王允海、张彩薇他们就可以了解每个学员的状况,方便继续收学费。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三天的“公益课”,目的是让更多的学员“成交”后面昂贵的导师班。对一些初次带学员的教练,张彩薇会耐心细致地教他们,如果有些学员交不起钱,要分别对待:一分钱都拿不出的,说明根本就没这个意愿,放在一边;那些能交一部分钱的,教练可以先借给他们钱,让学员打借条先报名,反正不还钱他们是上不了课的。当然,她还会告诉教练,“成交”一名学员他们会得到什么好处。

后来,警方在“智慧天堂”公司里查获的《休学申请书》、《退款申请书》、《皇冠学员赠送名额消费奖励确认单》、《名额转让声明》等文书上,都有“总教练张彩薇”字样的亲笔签名。尽管如此,张彩薇却仍旧拒绝承认自己是总教练。面对警方的讯问,她大多是一问三不知,态度傲慢。

王允山的化名是王铎善,这个化名是2018年年初他来到公司后起的。王允山从小读书比弟弟王允海好得多,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理工科本科毕业生,在深圳一家大公司工作,一级建造师。因为他来得太晚,对公司贡献有限,王允海并没有分给他哪怕1%的股份。“智慧天堂”公司旗下成立过好多子公司,王允海交给了他一个。“智慧天堂”教练文化有限公司西安分公司,法人代表就是王允山。不过,还没等王允山有所作为,“智慧天堂”就树倒猢狲散了。在“智慧天堂”,王允山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教练,靠拉人头拿提成、做个案收红包的主儿。利用导师班“成交”的机会,他也卖点儿“生命源液”之类的直销产品赚取外快。

王允山为什么要舍弃好好的工作来“智慧天堂”呢?他有他的難言隐痛。王允山的女儿有智力障碍,为此,这些年他老婆一直无法出去工作,只能天天围着女儿转,王允山想多挣点儿钱给女儿留着。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榨取钱财时心如铁石,比如为拿提成,对郭玉蓉这样的人他照样下得去手。

周桦比王允海大三岁,原先是金融行业的一个白领,年薪三四十万。2014年,周桦摊上了一件烦心事儿,他妻子得了抑郁症。为了给妻子治病,他开始四处求医。因为医院和心理医生都没解决问题,他决定自己参加心理辅导教练班,准备学会后自己给妻子治疗。2013年,他报了一个心理训练班,结识了担任教练的王允海夫妇。王允海成立“智慧天堂”后,周桦报名来听过课,因为对路数,王允海叫他来自己公司工作时,周桦就答应了。妻子有病,孩子在上小学,家里的事情拖累得他无法再去远处上班,周桦就辞职来给王允海当助理并兼职司机。因为西安注册培训机构管理较严,王允海让周桦跟他哥哥王允山到韩城注册了陕西智慧天堂企业培训有限公司,由周桦担任法人代表。王允海跟周桦解释说,他之前在西安注册过的中智公司上了工商部门的黑名单,所以无法再出头当法人代表。挂名法人代表的周桦并没有因此多得一分钱,用周桦自己的话说,平常他就是负责办公室的用品、工作人员吃饭的开销、学员缴费的退款等事务性工作,当然,他也是一名教练,主要是上早课和一对一的个案。

每期“断轮回”的时间并不确定,导师班学员有的是先“断轮回”再上课,有的则是先回家上线上课再“断轮回”。所谓线上课,被称为“高能量早课”,为期四十九天。每天早上六点至八点,王允海会和几名教练一起通过微信或者电话给学员们上课,内容主要是心理咨询、心灵鸡汤之类的。其实,网络平台上这类公开课有很多,都是免费的,内容大同小异,“智慧天堂”的“高能量早课”也并无什么稀奇之处。这四十九天的线上早课主要就是王允海、张彩薇和周桦来讲的。

“你本来就该拥有精彩的人生!你本来就该拥有你喜爱和渴望的每件事物;你的工作本来就该让你振奋,而且你本来就该实现所有你想要实现的一切;你和家人及朋友的关系,本来就该充满欢乐;你本来就该拥有活出一个充实、美满人生所需的金钱;你本来就该实现梦想──你所有的梦想!如果你想去旅行,你本来就该去;如果你想开创一项事业,你本来就该开创……”这是澳大利亚女作家朗达·拜恩的畅销书《力量》里的内容。周桦的早课主要就讲这本书。

如果导师班结束,学员却没有实现财富爆棚、人际关系好转,肯定有人要找王允海纠缠:您开出的空头支票都没兑现呀!这时候,王允海会让学员耐心等待,过个半年、一年,财富就会显化,好事就会降临。可是等来等去,学员还是没等到期待中的结果,怎么办?王允海的解决办法就是由教练给学员做个案。所谓个案,就是一对一的心理疏导。可以面对面,也可以打电话。个案就像您受了委屈,找个闺蜜、哥们儿来宽宽心一般。如果做个案没解决问题怎么办?没关系,“智慧天堂”有的是教练,换一个再做就是。对于学员来说,“智慧天堂”的个案是不收费的。但是,王允海反复给学员灌输:人应当有感恩之心,没有感恩之心,什么好事儿也轮不上你。学员怎么向教练表达感恩之心呢?那就是发红包,所以,做个案的教练常常会收到学员发来的红包。

从金融白领改行做培训教练,周桦前前后后花了三十多万元培训费。从他的内心来说,他并不是冲着挣钱这个唯一目的来的。在“智慧天堂”借钱给学员的事儿周桦也干过,但他要看学员是什么人。

2014年,周桦在北京邮电大学的一个总裁培训班上认识了马晓光。当时,马晓光的企业已经不行了。2015年,马晓光在西安注册了一家环保公司,仍没什么生意。闲来无事,他常来“智慧天堂”找周桦聊天。2016年的一天,周桦动员马晓光上“智慧天堂”的导师班。马晓光当时没钱,周桦就替他垫了六万九千八百元的学费。于是,马晓光就成为了导师八班的学员。上完课,马晓光把学费还给了周桦。

周桦渐渐发现一些学员经济条件确实不好,最后借各种网贷、高利贷偿还学费,他开始感到于心不忍。对于王允海自称具备“断轮回”、“开天眼”的能力,周桦当然不信,王允海“开天眼”时随口说一些学员前世是猫狗畜牲、屠夫强盗,周桦也看不惯。毕竟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是非观念还是有的。他曾经劝说过王允海,但王允海并没有把他的话当回事儿。

周桦持有“智慧天堂”10%的股份,2018年,王允海拿出五百万元现金分红,周桦一次就分了五十万元。他虽然劝过王允海不要玩这种邪门的东西,但他也清楚公司就是靠这邪门路数发展起来的。作为受益人,他后来干脆就选择了鸵鸟的做法,把头深深地扎进沙子里,尽量不在“断轮回”、“开天眼”的现场出现。奉王允海之命,他还找删帖公司,花钱删去所有涉及公司的负面新闻,这就是为什么丁宏伟们在网上看到的全是为“智慧天堂”唱赞歌的帖子。

2016年年底,周桦曾告诉马晓光,上了王允海的课之后妻子的病情好多了,而在2018年,他患抑郁症的妻子还是跳楼自杀了。2019年7月3日,周桦因涉嫌诈骗被刑事拘留。民警将周桦上小学四年级的女儿安顿在他弟弟家,并且费了很大周折帮她办了转学。

“我叫贺朝阳,来自导师一班,现在在‘智慧天堂’做专业教练。在整个导师班,我是带学员最多的教练。感谢王老师给我这次机会。在这三天里,我会用我的管道,把财富和能量传递给每一个人。”

这是光头教练贺朝阳在一次“公益课”担任带组教练时的开场白。

贺朝阳,西安本地人,高中毕业后学了烹饪,然后到著名的同盛祥饭庄当了厨师。本来如果他一直干下去,混到现在这样的年纪也应该是个名厨了。可惜,他脑瓜太活泛,只干了三年就辞了工作自己开饭馆。不知道是学艺不精还是不懂经营,反正饭馆生意不好,最后赔了些钱,饭馆关门大吉。这以后,他做过餐饮、开过文具店,像许多普通人一样,没发大财也没难到过不下去。十几年时光就像他文具店每年年底总要摆出来卖的台历一样,哗啦哗啦就翻了过去。直到2015年,贺朝阳才发现,自己的人生原来也可以迎来春暖花开。

一次,贺朝阳刷朋友圈,发现有人在推荐“智慧天堂”的课程,推荐词写得相当撩人,这让贺朝阳走了心。那段时间,他正好没什么事儿做,于是就报名去上了“公益课”。这一听,贺朝阳就听进去了。王允海的那些鸡汤,让做过厨师的贺朝阳很是咂巴出了些滋味。原来,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可以是这个样子。贺朝阳本来就是个话痨,课间交流时便往王允海跟前凑,并且留了王允海的电话和微信。“回头我们还要办一期导师班,有兴趣就来听听!”王允海跟他做了“节目预告”。

年底,王允海给贺朝阳打来电话,说导师班要开班了。贺朝阳掏了一万九千八百元的学费,就成为导师一班的学员,并成为王允海的铁杆粉丝。

导师班结业后不久,贺朝阳再次接到王允海的电话,问他愿不愿意到“智慧天堂”来工作。贺朝阳哪有不去的道理,“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地哼哼了一路。

王允海是从导师七班开始加入“断轮回”、“开天眼”这些内容的。对此,贺朝阳和周桦一样并不相信,但这并不妨碍他积极鼓励,甚至借钱给学员报名导师班。尽管“智慧天堂”给他开的工资并不高,但加上奖励和提成,这三年他的收入保守估计也超过了三十万元。这和做餐饮、开文具店相比,既无成本风险又不那么辛苦,当然好太多了。至于持有1%的股份,贺朝阳对此有自己的理解:虽然2018年分红时他得到了五万元,但最初他是掏了十万元本钱入股的,他理解这十万元不是入股,不过是他的职位保证金罢了。

另一名教练杨小静的情况跟贺朝阳类似。杨小静是导师六班的班长。当带组教练时,她自我介绍说,导师班毕业她得到两个称号:“爱神”和“成长最快奖”。

杨小静的人生并不如意。高中毕业后她在一家宾馆当过几年服务员,结婚后就在家带孩子了。可三十二岁时,丈夫病故了,这以后她在好几个地方打过工,就这样一个人把女儿拉扯大。如今,二十几岁的女儿还没有找到工作。2016年去“智慧天堂”上班之前,她有两年时间在家照顾瘫在床上的老母亲。杨小静在“智慧天堂”当上教练后,照顾老娘的重担只能落在哥哥身上。当然,杨小静在经济上对家里的支持也不含糊,每次去看老娘都是大包提着小包拎着。当哥的当然要问问妹妹在忙啥,一听说“智慧天堂”的情况,哥哥就挺不安的:“这‘智慧天堂’不会是个传销组织吧?你可小心点儿,别陷进去啊!”

“哥,你不懂。你不知道在这儿挣钱有多容易!”五十多岁的杨小静尽管总是素面朝天,但眼睛却放着光,像服了兴奋剂一样,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儿。

“断轮回”的第一个环节是“意识接管”,全体学员绕场三圈念三遍咒语,每次领读那些台词的人就是杨小静。“智慧天堂”把每一门课程都称为一个项目。“断轮回”项目最早的负责人是周桦,由于周桦不想干,2017年年底,项目负责人就变成了杨小静,王允海对她的信任由此可见一斑。从警方审查公司的财务支出上看,杨小静是所有带组教练中挣钱最多的人。不到三年的时间里,不算来自学员的红包,她从“智慧天堂”就领到了四十多万元。

贵阳学员丁宏伟“断轮回”时,挑选教练常洋佳扮演他的妹妹。结果没走几步路,常洋佳就痛苦地蹲在地上,并且当场呕吐。有她这样的铺垫,才引出王允海关于丁宏伟妹妹的一套词儿,唬得丁宏伟一愣一愣的。当民警质问常洋佳“断轮回”现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现时,她声称,她也不知道当时怎么会那样难受,她事后才知道丁宏伟的妹妹生重病这回事儿。她还特别声明,她不认为“断轮回”的过程是在骗人,按照她的逻辑,千方百计不让郭玉蓉退导师班的课,也是真心实意为郭玉蓉好。

那么,常洋佳说的是真话吗?

据“断轮回”时担任“大护法”的赵一冰交代,“断轮回”时,一进入现场,有人会交给她一张学员资料表,表上的内容就是这些学员的诉求。她看完后,再把表交给王允海看。这时,案主上场,在学员和教练中挑选需要的角色之后,张彩薇会一一核对每个人扮演的角色,然后让大家在场地里自由走动。

这时,赵一冰和王允海会从场地里出来,一起来到隔壁辦公室。关上门,王允海会让赵一冰记录下每个学员的核心词。比如,学员离了婚、财富不足,或者家里失了火之类。对于丁宏伟,核心词肯定是:妹妹,尿毒症!王允海心里有数后,才会和赵一冰一起回到现场,给案主“断轮回”。

那么,给赵一冰递上学员资料表的人是谁呢?正是商倩,也就是这个化名“常洋佳”的女人。

在公司,除了担任教练,商倩还负责公司宣传。除了拍照片、留视频资料,她还负责发“智慧天堂”的微信公众号。至于内容,当然还是王允海说了算。但一般王允海只定个标题,下面的内容就都出自她的手笔。不得不承认,商倩是个有些文采的人。商倩对王允海心存感恩,也是他的铁粉。来“智慧天堂”之前,她离了婚,正处在人生低谷,听了王允海的课之后,她的心态发生了改变。之后,她与丈夫复了婚,家庭生活幸福。从经济上说,她也不是那种特别渴望发财的人。王允海让她掏十万元给她1%股份,她认为王允海是想留住她。因为在“智慧天堂”上班很忙,不能照顾家里的两个孩子,所以丈夫希望她当全职太太,早就不想让她再干下去了。

捞到最大实惠的人,是另一名教练程天雨。重庆人程天雨生于1969年,结婚很早,离异,两个儿子都二十多岁了,小的在重庆,大的在北京工作。这些年里,她开过美容院、卖过服装,来“智慧天堂”之前在干直销。2016年,程天雨在朋友圈里看到了“智慧天堂”的宣传之后,便跑到西安上了导师六班,和杨小静成了同学。回去不久,就认识了追求她的河南巩义人黎江斌,陷入情网。黎江斌比她大四岁,身材瘦高,高鼻梁、大嘴巴,一对招风耳。后来一到“智慧天堂”,他就被学员们称为“阿凡达”。

除了做带组教练,“断轮回”时,程天雨是四个扮演“业力”的“主要演员”之一,敢打、敢骂、敢撒泼,有如恶鬼附体。不这样吓人,怎么让人对“业力”生出恐惧感呢?王允海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后来,当警察问到她是否相信“断轮回”时,程天雨明确表示她压根儿不相信。

不光她不信,阿凡达也不信,但上完导师班,阿凡达就决定留在西安发展,他看上了“智慧天堂”这个平台。此时,程天雨已经是“智慧天堂”的教练了,但王允海并没有要聘请阿凡达当教练的意思。当不了教练做义工总行吧?于是,阿凡达就成了“智慧天堂”的门卫,“断轮回”、“开天眼”时,他负责在门口没收学员的手机。此外,他还经常作为老学员登台分享他自己上了导师班后的巨大变化。当然,这些活儿也都不白干,他要借“智慧天堂”这个平台卖他自己的东西,这才是他和程天雨的真实出发点。

据办案民警介绍,“智慧天堂”的财务支出显示,程天雨、黎江斌二人一共从这儿领走了二百多万元,成为王允海夫妇之外最大的赢家。

“我是毕业于导师十班的班长,同时是‘皇冠学员’赵一冰,担任本次一组的教练。我将用满满的爱和全心全意的陪同,用‘允许’支持你的生命。在这三天里,全员绽放,达到成果!”

“我毕业于导师十一班,我是钱一锦,是本次九组的教练,我是在座教练当中最年轻的教练,我会带领我们90后最阳光、最积极的能量,领引着我们九组,成果为王,能量爆棚。”

这是某期“公益课”开班时两位教练在台上的开场白。没人想得到,赵一冰与钱一锦其实是一对母女。

赵一冰,本名黑琴琴,生于1967年。她的口才好,跟她原先从事的职业有关。高中毕业后,因为形象气质不错,她被西安一家著名的博物馆招去做了讲解员。但这份工作不能养老,干到四十岁时,她选择了内退。后来,黑琴琴离了婚,并且没有再结婚,但这并不妨碍她给别人做改善家庭关系的心理咨询。来“智慧天堂”之前,她就在培训行业干过,所以她从导师班一毕业,王允海立马就将她收入麾下。

先解读一下她的“皇冠学员”身份吧。所谓“皇冠学员”,就是能“感召”九名学员上导师班。原本只要有十五六个人报名,一个导师班就可以开课了。由于“皇冠学员”对“智慧天堂”贡献巨大,后来的导师十九班、二十班和二十一班,学员都超过了四十人。王允海对“皇冠学员”也给予大力鼓励,除了可以获得一个价值两三万元的纯黄金打造的皇冠,还可以获得一个免费上导师班的名额。这个名额,你可以给亲戚朋友,也可以卖掉。黑琴琴的女儿阎某青上的是导师十一班,想必用的就是她这个免费名额。尽管面对警察,她声称这个免费名额一直没有用。此外,“皇冠学员”还可以拥有出国旅游的机会。黑琴琴利用这样的机会去过澳大利亚,也去过印度合一大学。

王允海拉黑琴琴入伙,是打算成立一个少年部。黑琴琴加盟之后,王允海于2017年8月又以自己司机的名义注册成立了一个智慧富足公司。据黑琴琴交代,2019年3月,王允海告诉她,以那个司机名义注册的另一个公司出了问题,为了不连累智慧富足公司,就把法人代表变更为她的名字。智慧富足公司实际上就是“智慧天堂”的少年部,讲课的老师就黑琴琴一个人。

据办案民警了解,因为不断有发现上当的学员要求退钱,2018年年底,王允海就打算关了“智慧天堂”。事实上,到锒铛入狱之前,“智慧天堂”已经给学员退了三千多万元的学费。王允海已经预感到了危险在一步步逼近,但是,黑琴琴不同意就此散伙,鼓动他再办几期。说到这儿,不禁让人想起唐朝胡曾写的那首著名的《咏史诗·上蔡》:“上蔡东门狡兔肥,李斯何事忘南归。功成不解谋身退,直待云阳血染衣。”王允海是个小人物,和他河南的老乡李斯当然不能比;他干的勾当上不得台面,也算不得什么成功人士。

自打黑琴琴加盟,“智慧天堂”继“王中孚”之外,又打造出另一个金字招牌“赵一冰”。谁家的孩子调皮捣蛋、成绩不好,教练就会鼓励他给孩子报个“少年贵族能量班”。一万九千八百元,家长和孩子一起上三天课,就像郭玉蓉那样。

这一期接着一期,黑琴琴竟办了十五期少年班,一共有两百多个孩子上过她的课。

黑琴琴每个月的工资其实只有四千元,但加上提成与红包,就有两万多元了。除了挣钱之外,黑琴琴也是打心眼里喜欢“智慧天堂”的氛围。在这里,她一个只有高中文凭的人,却可以让许多受过高等教育的家长顶礼膜拜;她一个五十开外的女人,却可以像女神一样光彩照人,有她明星一般的大照片为证。更重要的是,之前黑琴琴跟年近三十的女儿关系紧张,但是,女儿来“智慧天堂”当教练之后,她们娘儿俩找到了共同语言,关系完全改善了。

一个女人,还要怎样才算成功呢?

胡晶晶也是导师六班的学员,她个子高形象好,因此一毕业就被“智慧天堂”留下当了教练。

大概在七八年前,有一次上教练技术课,胡晶晶认识了张彩玲和王允海。教练技术,也就是教练型领导力,说是教人“认识、突破和提升”,但因为收费很高,所以能上这种课的人还是得有些经济基础的。胡晶晶两口子在大明宫建材市场开了家店卖厨具,生意挺好,手下有四五十名员工。有团队,就得有管理。胡晶晶知道王允海、张彩玲开办了“智慧天堂”,微信上说得挺热闹。她觉得,自己也有必要去充充电了。

“智慧天堂”的课让胡晶晶觉得还挺有收获的,比如,王允海管理团队的这套体系,诸如争“小红旗”的机制就值得学习。遇到不顺心的时候,为什么不能换个角度来思考呢?在自己身上,她也能感觉到变化,比如,原先她爱睡懒觉,自打上早课之后,整个生活习惯健康多了。因为还想再多听听课,当王允海让她来当教练时,她就一口答应了。

甭管在外面有多么光鲜亮丽,其实谁家都有不开的壶。在娘家,胡晶晶的姐夫家暴,经常殴打她姐姐,因此,她外甥女跟爸爸关系不睦;在婆家,她嫂子老跟她哥干仗,鬧着要出去工作。为了家庭和谐,胡晶晶自己掏钱,给外甥女和嫂子在“智慧天堂”报了导师班。她俩上了课之后,心态有了调整,外甥女跟爸爸关系有所缓和,而嫂子也想通了,不再整天闹着要出去找事儿做,安心在家里做了全职太太。

变化最大的,其实还是胡晶晶自己。对于店里的生意,她不再那么上心了,她的胃口变得越来越大,总是想着“挣钱像呼吸一样容易”。

“智慧天堂”真的就有这样“呼吸”的机会。导师班上有个“成交天下”的课,王允海鼓励学员们登台成交自己的商品。当然,能来成交东西的,都得是导师班的“皇冠学员”,至于学员们卖的是什么他不管。于是,有人卖女性私护产品,有人卖面膜,有人出售起步就得数万元的公司股份,还有人卖理财产品。

胡晶晶班上有个叫时英梅的女学员,推销一个“稳赚不赔”的理财投资项目——马来西亚MFC公司的易物点,名叫MBI集团公司。投资MBI,从七百元到三万七千五百元不等,有不同金額的套餐。每个人可以投资多份套餐。“一年到一年半就可以收回全部成本,并且有可观的收入。关键是省事儿,你不用拉人头,不用卖产品,只涨不跌,一年分两次红!”时英梅五十出头,衣着讲究,保养得很好。她邀请一些同学去过她的私人会所品红酒、吃牛排。会所在胡家庙万和城一号楼的二十层,装修得相当气派,而且,看得出来这地方人气很旺。“放心,投资出了问题,我把会所卖了赔给你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对吧?”时英梅的样子就像电视剧里的女强人直接从电视机里蹦出来了一般。

那天去时英梅会所的人都动心了。胡晶晶给时英梅指定的账户打了十四万元,时英梅当下帮她注册了一个网络投资平台:“好了,你现在就可以看到你的收益情况!”打开手机APP,胡晶晶的名下不是十四万,而是二十五万。如一只喜鹊落上了枝头,她的心头不禁一颤:“这数字不对吧?”

“怎么不对?都是你的,包括本金和收益部分。”时英梅冲胡晶晶笑了笑,“只不过没到时间,你现在取不了,明白不?”

“那当然!”胡晶晶点着头,觉得自己就像那只喜鹊,有了叽叽喳喳歌唱的欲望。她回家赶快把能调集的资金都往外调,银行的理财能赎的都赎了,又凑了九十六万元,一起转到了时英梅给她开的那个账户上。果然,手机APP上的数字变成了一百九十六万元。

“成交天下”实在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场域。王老师不是说了吗,一个人发不了财,是因为财富管道不够粗。而且,你不花钱,怎么能赚到钱呢?在王允海的主持下,每一个登台推销的人,都变成了一个成功的演说家。坐在下面,胡晶晶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八爪鱼,每只爪子都想抓住人家推销的东西,好像那些东西不要钱似的。有个女人推销一种名叫“懂你”的女性私护新产品。听了她的激情演说,又看了现场的抢购劲头,完全没弄懂“懂你”是啥玩意儿的胡晶晶,一时冲动,就买了二十万元的股份。

在“智慧天堂”做教练,做头一百个个案,公司是不给钱的。这之后,每个个案可以拿到二三百元。胡晶晶做个案一共挣了两万多,感召学员挣了五六万。可问题是,其中两个学员是她外甥女和嫂子,连学费都是她掏的,这提成就成了猪八戒啃猪蹄儿了。还有两个学员跟她很熟,她后来还把提成退给了人家。

但是,当教练胡晶晶还是很“尽职尽责”的,绝对对得起王老师对她的期望。

有个山东临沂的女人,三十来岁,家在农村,离了婚,能看出来经济条件很不好。当时,胡晶晶就是她“公益课”的带组教练。饭桌上,胡晶晶分享她自己上课后的变化,还说了好多别的案例。看得出来这个女人很想“断轮回”,但包括胡晶晶在内没有一个教练肯借给她钱。胡晶晶给她介绍了一个人,这个人帮着她刷完几张信用卡,又借了一堆网贷,总算交上了学费,胡晶晶作为带组教练得到了一千元的奖金。

临沂女人以为“断轮回”之后马上就能挣到钱,起码可以把学费解决了。但财富好像跟她有仇,迟迟不来,而贷款公司却早早露出獠牙利齿,天天都在催债。离婚后,她的孩子判给了前夫,她每个月得给孩子三百元抚养费。可这会儿,她已经一年多没给孩子抚养费了。不客气地说,她穷得连自己都养不起了。自己没有工作,父母又在农村,身体还不好,根本帮不上她。为了还债,她只好去黑市卖血。

她曾经给王允海打过电话。当时,她姐姐生病急需钱住院,她想把学费要回来给姐姐看病。但是,王允海没等她絮叨完,一句“我还忙着呢,回头再说吧”,就挂了电话,态度像白开水一样淡。

后来,“智慧天堂”出事前后,好像有谁推倒了多米诺骨牌,胡晶晶投出去的钱,全都收不回来了。时英梅手机打不通,会所也已经铁将军把门。算一算账,胡晶晶差不多亏掉了三百万。她老公知道后,气得狠狠地摔了七个碟子八只碗,指着她的鼻子骂道,要不是看在俩孩子的份儿上,就要让她有多远滚多远!

2017年,西安的房价在一年之内就涨了68%,好地段的房子,翻着筋斗往上涨的有得是。清明节前后,全国各地的炒房客都急匆匆地往西安跑。当时西安的房价均价不到七千元一平米,在二线城市里明显是块凹地,有些人连实地都不考察,就直接打订金。一时间,西安有房的人都乐开了花,而有钱的人都在想办法再买房。

可是,就在三个月前,袁瑛刚把自己住的房子卖掉了。她的房子地理位置极好,一环边地铁口,九十平方米的高层,只卖了四十八万元。这是她结婚时的婚房,也是她唯一的一套房子。她用其中五万元还了带组教练贺朝阳借给她的报名费。打这时候起,她就带着孩子和老娘一起到附近租房子住,每月要掏两千多元的房租。

上“成交天下”的课时,袁瑛和很多学员一样,刷卡根本不过脑子。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所有登台的人都是经过“开天眼”的王老师审查过的。否则,他们凭什么利用“智慧天堂”这个平台呢?但事实上,王允海看中的是这些人不仅掏钱上了他的导师班,还给他拉了人头。

“什么叫最高的成交境界?就是当别人还不清楚你卖的东西是啥的时候,就把卡刷了。这就要看你们的本事了!”在讲“成交天下”这门课时,王允海这样说完,就邀请一些学员、教练登台演示。王允海总会让学员们在任何场合都形成竞争关系,成交学员最多的带组教练也会有额外的奖金,这就让带组教练们也会极力怂恿本组学员上台“被成交”。

有资格登台的这几位把自己的“大力丸”推销一遍,王允海会一一指点迷津,让他们邯郸学步再来一遍。如果说阿凡达之流口吐莲花您可以不信,人家王老师的金口玉言谁会不信呢?于是,成交业绩就从三五个人,立马变成二三十人。

劲爆的音乐节奏冲击着人的耳膜,有人叫卖,有人抢购,成交现场气氛嘈杂、纷乱而热烈。这时候,谁要划根火柴,准能把“智慧天堂”的空气点着。像置身于劲爆的迪吧舞池中一样,不知不觉中,袁瑛就已经跟随大家一起嗨了起来。她先掏一千九百八十元买了“懂你”,一个开美容院的人竟然不知道这样一款马上要上市的女性私护产品,这岂不是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陕西人不知道羊肉泡馍吗?这项空白得填补。可回家一看,嗨,就是凝膠、红糖之类的玩意儿,再看说明是治痘痘的,可自己又不长痘痘,这有什么用呢?便往不碍事儿的角落里一放,像家里那只土都干透了的空花盆。

还有一种保健品“生命源液”,说是美国的高科技产品。袁瑛一开始真没打算买,可是她的带组教练推了她一把,于是她就糊里糊涂地上台“被成交”了。五小瓶花了四千九百八十元,拿回家喝了,啥作用也没有。

“一吃黑”是一种类似黑芝麻糊的东西,说是一吃白头发就变黑、没头发的长头发。袁瑛头发好好的,就没把它跟自己往一起联系。可有人跟她说,都是同学嘛,支持一下呗。于是,她就不假思索地买了回去,仿佛那些买药的老太太领了几枚免费的鸡蛋,就觉得药没花钱似的,好像占了便宜,心里美滋滋的。

“挣不到钱是因为你们缺乏财富管道,现在,我把财富管道给你们铺好,可不投资哪会有收益,你们说是不是?王老师现场给你们‘调频’的机会能有几回?”王允海鼓励完卖家,又接着鼓励买家。

一个名叫“金凤凰”的资金盘,袁瑛投了一万零五百元,另一个叫“派”的资金盘,她投了十万元。后来才知道,那几个推销资金盘的主儿和王中孚一样,用的都是化名。

“智慧天堂”被警方查封时,那些拿“派”、“金凤凰”、“MBI”等忽悠人的“灵商”突然都不见了,仿佛空气里刚洒过的酒精,味道还有,但踪迹全无。袁瑛不但没有“财富丰盈”,连生活都陷入了困顿,若不是前夫小吕帮她一把,她都不知道这日子该怎么往下过。

袁瑛的儿子倒是个机灵鬼。当初,袁瑛给他报了少年班,他上了一节课后就死活不去了:“要是念祈祷词就能考好,我还写什么作业?这不是骗人嘛!”

现在,儿子还时不时会调侃她一下:“妈,我要考试了。要不我就不复习了,你给我祈祷一下咋样?”

在“智慧天堂”上完课,郭玉蓉内心被恬静、平和与幸福的感觉填充得满满的。她不再去拉保险,也不再去美容院,除了接送孩子就是在家做做饭,干干家务。干活儿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就会唱起歌来。家里就她一个人的时候,她会静静地看一看窗外的灰喜雀,看它们在泡桐树梢上蹦跳,听它们叽叽喳喳地叫,她甚至纳闷,这么漂亮的鸟,她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到呢?

当然,更多的时候,她除了照王老师教的方法祈祷,还会读书、做笔记、写作业。导师班结业的时候,她专门问过常洋佳往后该怎么做。常洋佳说,这两三个月里,你啥差事也别干了,就好好在家读王老师的两本书,把他在课堂上讲过的东西好好复习和消化,“吃透,学懂,以后你无论干什么都会很顺的”。“智慧天堂”的教练中,郭玉蓉最喜欢常洋佳,要是没她的一再劝说,自己能来上导师班吗?不断了轮回,自己的人生怎么会像现在这样洒满阳光、充满希望呢?

可是,郭玉蓉的好心情仅仅持续了二十多天,家里突然出事儿了,她外甥骑摩托车把一个老汉给撞死了。老汉快八十了,耳朵完全失聪。外甥骑摩托车遇到横穿马路的老汉,尽管摁了喇叭也减了速,可还是挂上了老汉肩上一只装矿泉水瓶的垃圾袋。老人被送到医院,没能救活。

郭玉蓉的外甥刚十九岁,听话、懂事,打小就招全家人喜欢。姐姐此时被吓傻了,在电话里光是哭,说儿子还让交警扣着呢。郭玉蓉赶紧给王中孚打电话,王老师可是说过的:轮回一断,不光自己会好起来,对整个家族都有益。可家里怎么还会出这么大的事情呢?

王中孚倒是接了她的电话,可听她说完之后只是唉了一声:“这是他个人的福报,跟你没关系。”

郭玉蓉心里很别扭。姐姐来电话是想让她给凑一点儿钱平事儿,可她手里哪还有钱呢?上导师班借的那些钱都有很高的利息,眼下,她是靠几张信用卡来回倒,才勉强把当月的利息还掉的。

姐姐家的事情还没了结,妹妹家又出事了。

妹夫在饭馆喝酒跟人打起来了,人家人多他打不过,就搬起椅子乱砸,砸碎了店里的大鱼缸,玻璃哗的一声落下来,又砸死了一只大乌龟。乌龟是人家的镇店之宝,据说是只千年老龟。

郭玉蓉赶紧又给王中孚打电话。王中孚说:“这都是他们的业力在迸发,跟你没关系。”他再也不提断了轮回整个家族都会顺利的话了。

虽然王中孚又一次让她失望,但郭玉蓉内心深处还是把他当神一样供着。可是时间是把杀猪刀,这把刀也杀到神座跟前来了。常洋佳说的两个月、三个月都过去了,郭玉蓉的财富仍没有丁点儿显现,而还债的压力早已经把她的幸福感驱逐一空,郭玉蓉开始天天失眠,饭都吃不下了。

想来想去,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又给王中孚打了一个电话:“王老师,我的花期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呀?”

上课时王中孚跟学员们说,消除“业力”之后,财富就会像一粒种子种在你的土壤里,至于什么时候到花期,则因人而异:“你们看,迎春花春节时就开了,桃花呢,要到三月下旬。牡丹漂亮吧?它开得更晚。对!还有更晚的,菊花秋天才开,冬天也还有腊梅嘛!”

“别着急呀!我不是说过了嘛,每个人的情况不同,花期也不同嘛。”这次,王中孚没收郭玉蓉发来的红包,这也是郭玉蓉给他打电话后,他唯一一次没收红包。

郭玉蓉也咨询过赵一冰好几次。儿子上了少年班回来,身体没见好转,学习也没有进步。每次做个案后,郭玉蓉都会按“智慧天堂”的规矩给赵老师发红包。尽管知道郭玉蓉儿子的情况没有改变,但每次的红包赵一冰都照收不误。

这次王中孚没收红包,让郭玉蓉突然回过味儿来。王老师课上说得很清楚,财富这东西不光有“管道”问题,有“频道”问题,还有土壤问题。有的人是黑土地,种子扔进去管都不用管就会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有的人天生是盐碱地,甭管种下多好的种子,什么也长不出来。难道,自己就是一块盐碱地?

郭玉蓉后来又给几个导师班的同学打了电话。结果发现,他们没有一个财富显化的,许多因为在“成交天下”乱投资,现在也已经债务缠身了。

这时候,郭玉蓉的老娘突然脑出血,住进了医院,医生告诉守在医院的三姊妹手术费得两三万元。这时候,姐姐刚给被撞死者家赔了十几万,妹夫给饭馆也赔了十万元。普通人家底子都薄,姐姐和妹妹都已经借了债,再想借都借不来了。郭玉蓉此时当然也拿不出一点儿钱来。三姊妹再没任何办法,只好把老娘从医院接回了家,听天由命。

八天后,老太太去世,郭玉蓉这才彻底醒悟过来。

“说说你们的公司架构和收费情况吧。”王博问王允海。

“那我可说不清楚。在公司,我就是个讲课的。”王允海抿了抿嘴唇,“公司法人不是我。”

“学员上课有收费标准吗?”王博问。

“没有明确标准,就是随行就市。人多了定高点儿,人少了定低点儿。我们从两万多到现在的十五万八,是慢慢涨上来的。”王允海答道,“你问钱交哪儿去了呢?应该交到公司里了吧,具体我不知道。”抿嘴,转眼珠,王允海每回答一个问题,都要先想一想,“我上课的费用,有时一堂课几千块钱,有时是免费的,公司负责人或者财务会根据情况发给我。”

“有学员反映你们有门课叫‘断轮回’,这是怎么回事儿?”

“噢,我们没这门课,学员把我们的‘家族财富丰盛’称作‘断轮回’。我们是通过这门课解决学员过去的负面情绪,断掉之前的恩怨。所以,学员喜欢把这门课称作‘断轮回’。”

“那‘开天眼’是怎么回事儿呢?”

“这门课其实名叫‘灵商定天下’,也是学员私底下叫成‘开天眼’的。这门课我是这么上的:我先讲理论课,比如什么是高能量、低能量,以及怎样和自己进行心理链接,等等,这些我的PPT上都有。讲完这些我会让学员们观看电影《超感》、《阿凡达》等,通过电影启发学员们的灵感。接下来,我让他们坐成一个圆圈,闭上眼睛,然后让学员提出他们生活中遇到的问题。比如,有人提出她老公出轨,我就让她坐中间,说出她的问题出在哪儿,别的学员从不同角度替她分析。这个训练就是从不同角度来看待问题、解决问题,发散思维。”王允海又转转眼珠,“这门课要求学员专注、安静,所以才让大家闭上眼睛。”

“我们在网上可是看到你们有‘断轮回’、‘开天眼’的宣传,你怎么解释?”王博将证据摆在王允海的眼前。

“噢,这都是学员们自己做的,为了让人过来上课赚小红旗,用‘断轮回’、‘开天眼’吸引别人眼球。小红旗是我们给学员的一种奖励机制,鼓励大家好好听课、完成作业。小红旗可以兑换奖品,电饭煲、电冰箱、旅游,等等。”王允海声称自己是个绝对的唯物主义者,他说,“我曾经建议公司成立一个临时党支部,可我们公司没党员呀,现在入党也不容易嘛。”

从2018年开始,陆续有些学员找到“智慧天堂”要求退款,有的学员不好惹,一副白道黑道通吃的架势,王允海心里发毛,就给他们退了款,其中包括那位最早报警的重庆女学员。风声透出去后,便有越来越多的人要求退钱,苏皖也成为一个“智慧天堂”受害者维权微信群的群主。

和很多上过导师班的学员一样,苏皖的生活已经由当初的“小资”,变成了“难民”。当初报导师班时,她也像郭玉蓉一样,借了一堆网贷才凑够学费。为了还债,她又办了好几张信用卡。办卡时,要填担保人,苏皖就把八名和自己最亲近的亲戚、朋友的名字和手机号留下了。后来因为她还不上债,这八名亲戚、朋友都收到了催债电话。苏皖是个要面子的人,混到这份儿上,就等于把她赖以生存的社会生态给破坏了。自己好歹也当过老板,现在沦落到借钱不还,她还怎么在社会上混呢?尽管最后她哥哥替她还清了所有债务,但她知道自己名誉上的损失已经很难挽回了。

丁宏伟也加入了维权的群。

尽管当初他曾经登台分享过他妹妹病情好转的故事,但事实上,那只是医院治疗的一个阶段性成果。再往后,妹妹的病情就不斷恶化了。

“智慧天堂”的“公益课”,丁宏伟是和媳妇一起听的,两人都成了王允海的粉丝,对他深信不疑。看媳妇很想上导师班,丁宏伟便悄悄给她报了名,没想到妻子也背着他,替他报了名。加上在西安的食宿和交通费用,为了上“智慧天堂”的导师班,两口子花了近四十万元。回到贵阳没等来财富爆棚,却等来催债电话铃声不断。万般无奈下,他们只好卖了还在按揭的房子,开始像袁瑛一样租房子居住。

有位四川广元的妇女,四处求医,仍一直怀不上孩子。大夫给她下了结论,她属于先天性输卵管扭曲,没法儿要孩子,如果怀孕会有生命危险。可家境不错的她眼看已经年过四十,还是不死心。她在网上看到“智慧天堂”的王中孚能治大夫治不好的病,就让丈夫陪她到“智慧天堂”来了。王允海动员她上了导师班,口口声声说她完全可以生孩子。上课期间,这位妇女果真怀了孕。王允海还让她登台和别的学员分享过她的这一“显化成果”。学习结束后这位妇女刚回到家,就肚子疼到脸色煞白,惨叫连连,送到医院一检查是宫外孕。最后,她连输卵管都被摘除了。

苏皖、丁宏伟、郭玉蓉、袁瑛,还有那位四川广元妇女,一个接着一个被民警找到,受害者累计达到了五十二人。与此同时,这起案件也被一级级报上去,引起了市局、省厅和公安部的高度重视。

2019年5月23日,西安市公安局将此案确定为“506”专案,组成专案组开展侦查工作。

公安部将此案列为“精神传销”案件进行督办,代号“506”。

7月2日,专案组以涉嫌诈骗罪,对“智慧天堂”的十一名骨干成员实施统一抓捕。当天,张彩玲、周桦和商倩在西安被抓获,准备回深圳的王允山也在西安咸阳国际机场被抓获。此后,民警将躲在西安的张彩薇、逃到北京的黑琴琴等人相继抓获。

2018年12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联合出台了《关于办理“精神传销”有害培训刑事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意见》。就是因为这项新出台的司法解释,“智慧天堂案”被定性为“精神传销”。当然,这个以敛财为目的的犯罪团伙同样涉嫌诈骗罪。收网当日,专案组兵分多路,对“智慧天堂”总公司、分公司及主要犯罪嫌疑人的住处进行了搜查,收集了公司账本、宣传培训资料、代理商合同、学员承诺书等证据,仅仅电子证据一项就有440GB,其中包括学员、教练名单,公司流水,教练工资及奖金情况等。事后警方才知道,王允海等人做贼心虚,已经将电子证据销毁了大半。

为查清全部犯罪事实,专案组先后赶赴全国多地开展调查取证,从江苏无锡到吉林白山,从山东临沂到广东深圳,耗时三个多月,行程上万公里。调查结果显示,“智慧天堂”自2015年成立至2019年3月,共开课二十六期,累计培训学员七千九百余人,涉及全国二十九个省、市、自治区,从未成年人到六十余岁的老者,从小学文化到硕士毕业的人都有。他们中交纳了一万九千八百元至十五万八千元大额学费的,就有一千零六十一人,累计骗取资金约一亿元。收网之后,专案组冻结了该公司及主要犯罪嫌疑人的资金账户、房产、车辆等财产,价值约两千二百二十五万元。

王允海、王允山、张彩玲、张彩薇、周桦、黑琴琴、贺朝阳、杨小静及商倩九名犯罪嫌疑人被批准逮捕,其余的犯罪嫌疑人被取保候审。

“智慧天堂案”也因此成为全国首例犯罪嫌疑人被批準逮捕的精神传销类案件。

2020年12月25日,西安市未央区人民法院开庭审理了这起案件。2021年8月12日,未央区法院一审判处王允海有期徒刑十四年六个月,没收个人全部财产;判处张彩玲有期徒刑十年,没收个人全部财产;判处周桦有期徒刑六年,并处罚金三十万元。其他骨干成员分别获刑三年半至六年不等。

2022年4月8日,西安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二审判决,维持原判。

至此,本案尘埃落定。

(文中“智慧天堂”公司及涉案人员均为化名)

分类:大案要案 作者:胡杰 期刊:《啄木鸟》2022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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