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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侦探与推理〗天命之惑(长篇小说连载)

分类:啄木鸟 更新时间:2023-01-01 12:36:31

从小被父母遗弃,是王迪斯人生最大的缺憾。如今她已到知天命之年,一直未嫁,亦无子女,自以为心如止水,一本无意中在旧书摊上淘到的日记让她再度意难平。日记的主人不仅遗弃了自己的孩子,而且遗弃了两次……与她内心的纠结同步,小城连续发生年轻女性被害案件,嫌疑人则是一个看上去健康阳光的心理医生,拥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警方进退维谷。而随着日记中的秘密渐次解锁,心理医生的隐秘身世也逐步显现……

王迪斯同意妹妹把外甥安排进公司的举动好像释放了一个信号——经过了这么多年的隔膜以后,她在尝试跟自己的原生家庭和解。因此,这天傍晚,来找她汇报公司业务的妹妹说完了该说的之后,没像以往那样立即离开。她感觉妹妹有话要说。果然,妹妹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口:“姐,这个周末你有空没?大姐说,这个周六正好赶上你过生日。这么多年了,家里人从来没给你过过生日……”

尽管刹那间有一股温热漫过心头,但她还是凭本能选择了抗拒。“我的生日不是周六,告诉大姐她们,就不用费心了。”

“可是,大姐说那是妈妈临终前交代的,说这天是你的生日,让大姐有机会就给你过个生日,哪怕一次。大姐之前一直不敢提……”

王迪斯的心头震了一下,没再说话。她把视线转到桌上的日历牌上。她的生日是下周二,从她记事起,爸爸妈妈就是在这天给她过生日,尽管他们去世后她再也没有过过生日,但这个日子她不可能记错。

妹妹看她不说话,就有些惴惴。还好王迪斯只是愣了一会儿神:“回头再说吧。”

妹妹离开时的关门声让她眼前又浮现出当年爸爸去病房里看她的情景:爸爸走向门口,她哭了。正是这哭声留住了爸爸。而那,已经是她出生三天以后的事了。如此想来,爸爸妈妈是把抱养她的日子作为她的生日,这一切都说得通了。

五十年了,自己没有过家人。可是,真的没有家人吗?她想起第一次走进那个院落时生母流的泪,想起刚刚读完的那本日记。她记得生父亲口跟她说过,下决心送走她是因为城里有条件好的人家想收养她。她忽然觉得,如果生母会写日记,也许会跟小彤的妈妈一样,字字含着血泪吧……

受钟铭铭和伍媚被害案的影响,王迪斯很久没到古玩市场逛旧书摊了。这天晚上,和钟旭一起吃饭的时候,她试着对他发出邀约,问他这个周末有没有安排,如果没有,想不想去古玩市场逛逛。这是自相识以来她第一次主动发出邀约。

改变都是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的。钟旭不知道的是,为了控制体重,王迪斯已经很多年不正经吃晚饭了。熟悉她的人都不会邀请她晚上聚餐,大家都知道她会毫不客气地拒绝。至于钟旭,为了照顾他的情绪,她都是委婉地推辞,从没硬邦邦拒绝过。不过今天,她赴了约。

钟旭并不知道她这是破例之举,想为她点几道好菜,她却说自己晚上吃得少,有蔬菜就好。于是他点了一份菜心,又点了一条清蒸鲑鱼。

菜上来了,钟旭却不动筷子,只是望着盘子发愣。王迪斯说:“吃啊,你还要做祷告还是咋的?”

钟旭忽然就红了眼圈:“我都快忘了,这两道菜都是铭铭爱吃的,每次出去吃饭必点的……”

王迪斯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她试探着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他放在桌子上的手,被钟旭反手握住。

“其实这会儿我觉得挺安慰的。我一度以为我对她什么都不了解,甚至连她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那种感觉太痛苦了,就好像你明明在爱着她,却不是以她想要的方式。孩子原本都是长在父母心里的,父母却以爱的名义忽略她,放弃她……我有时想,她之所以出事全都怪我。她的生命是我给的,可我只是给了她生命,却没有珍惜,所以老天惩罚我,从我身边夺走了她,这是生生在剜我的心啊……”

钟旭把她的手举起来放到自己脸上。她能感觉到他温热的泪水渗进了自己的指缝。她没有挣脱。这个男人平时太过压抑,哭出来也许是件好事。

“不过刚才看到这两道菜,我真的觉得很安慰。也许她原谅我了,以此来提醒我,她知道我爱她,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够好……”钟旭依旧握着她的手,脸上依旧有泪痕,“所以我要谢谢你,谢谢你今晚陪我吃饭。我知道生命是个遗忘的过程,这其实很残忍。但爱不是一件东西,而是印记,是刻在生命进程中的一个印记,与我们同在,永远不会消亡。就像今晚,就像此刻,我愿意相信铭铭就坐在我们旁边狼吞虎咽。她选择让你发现她,她选择让我以这种方式认识你,她在以自己的方式爱着我,爱着我们……”

王迪斯缓缓地抽出自己的手。她的心有力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她想到了那个叫伍媚的女孩儿,想到了她的父母。他们是怎么面对这一切的?她忽然很想见见他们,如果可以的话……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多事。她甚至想,有个女儿原来真的挺好。

返程时,她提出了周末逛旧书摊的邀约。钟旭稍微愣了一下,立马就答应了。

他刚才在想别的事情,他前妻。钟铭铭是他们两个人的女儿,是她一手带大的,她的痛苦不会比自己少。尽管有人陪在她身边,但不知那人能否感同身受。望着远处夜色里的路灯,他对王迪斯说,他想找时间去看看他前妻,铭铭的妈妈。

“我同时失去了她们俩。我承认之前恨她,但现在我放下了。铭铭能原谅我,那我也应该选择原谅。同时,我也要去求得她的原谅,原谅我那些年对她的忽略。我已经不爱她了,但我们是铭铭的父母。在这段难熬的日子里,我们理应互相搀扶。你能理解我吧?”

王迪斯强忍住自己想要拥抱他的冲动。也许,成年人的世界的确是由责任与义务填满的,但在责任与义务之外,请给他们爱的支撑。

“去吧。我也想去见个人。或者说两个人。我想去见见伍媚的爸爸妈妈。我知道这事儿与我无关,而且我也做不了什么,但我就是想去见见他们。”

“到时我跟你一起去。”

钟旭送她进了楼栋,看着她进了电梯才离开。铭铭出事以后,他觉得每个单独行走的女人都不安全。

不是每个女人都有人护送回家,尤其当这个女人已是无家可回的时候。

蒲公英现在就是这种状态。

她不知道爸爸当初怎么想的,怎么给自己取了这么个名字,上学时没少被同学取笑,工作后还有人问她这是不是外号。好在她属于那种大大咧咧的性格,能吃苦,能遭罪,不太在乎别人的看法。说吧,笑吧,爸爸取的名字,没办法。尽管她不喜欢,但也没想过要改掉,就这么叫下来了。

蒲公英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一心要供独生女儿上学。她读了商科,以为至少能干个会计、出纳什么的,哪知道没有任何根基的农村孩子找工作实在太不容易,最后鬼使神差地进了一家大型超市,从售货员干起,凭着自己的辛苦付出,熬成了一个方长儿。方长儿事儿就多一些,经常有人喊她名字,她嫌难听,就让大家叫她方丈,慢慢叫开了,方丈似乎成了她正式的名字。

第一次相亲的男朋友去超市等她下班,临走的时候听到她同事喊方丈再见,之后他俩就再也没见。她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前后相了十次亲,才有了一个交往时间相对长一些的男友。男友的工作挺清闲,在市南郊的电视塔做值班员,干一休三,休班时却只知道在家打游戏,别的啥也不干。蒲公英觉得他不思进取,年轻轻的,总不能一辈子做值班员吧。说好听了是值班员,说白了,就是个看大门的,怎么就不能利用休班的时间学点儿东西?

男友轻蔑地哼了一声,眼睛还在游戏上:“你有毛病吧!看大门怎么了?我有正式编制,工资福利一分不少。你一天忙到晚,能挣几个钱?就是个卖货的,还比我高多少?找了我这样的,你就烧高香吧。”

这样的架吵多了,蒲公英想要嫁他的心就冷了。这天晚上又吵了起来,蒲公英心平气和地说:“我们分手吧,我配不上你。”

男友把游戏手柄耍得溜溜的,嘴里叼着烟卷:“你他妈的的确配不上我!就凭你,也敢跟我提分手?收拾收拾东西,赶紧从我眼前消失!”

于是蒲公英就把自己的衣服装进手提袋里,拎着滚了。

她没哭,只是觉得心里堵得慌,很想找个人说说话。她晃悠进夜市,来到一溜烧烤摊前。闻着那香味,她想起自己累了一天还没吃晚饭,就找了个角落坐下来,要了二十块钱的肉串,外加两瓶啤酒。

她没什么酒量,一瓶就有点儿上头,忽然就觉得委屈。她自认为一直很努力。上学时努力学习,上班后努力工作。她做得不比任何人差,同事里有几个能做到方长儿的,可为什么在他眼里就一钱不值?

第二瓶啤酒喝到一半,她开始哭了起来。哭声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摊主心里也在打鼓,生怕惹出点儿事来,赶紧过来安抚。不安抚还好,一看有人过来劝,借着酒劲儿,她直接控诉了。她把先前在心里默念的那些话都说了出来,越说越控制不住自己,那架势就好像是摊主对不起她,她恨不得手刃了他。摊主一筹莫展,正犹豫着这种情况报警合不合适,围观者中冒出来一个人:“方丈?你咋了这是?走吧,我送你回家。”

听到方丈两个字,所有人都愣了。看热闹的愣的是一个女孩子家居然叫方丈,蒲公英愣的是居然有人知道她叫方丈。摊主知道这是遇着熟人了,赶紧就坡下驴,让这人把她送走。这已经耽误他的生意了,哪里还顾得看带走她的人长什么样子?不过,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个人一直在暗处盯着他们,远远地跟在两人后面……

第二天早班,已经过了打卡时间十分钟了,蒲公英还没有出现。这是她的职业生涯中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打她手机,关机;找到她男朋友,一句话:“不知道,死了吧。”

找了一天,沒有任何消息。联想到前段时间接连出现的两具女尸,大家害了怕,超市经理果断报警。而这时,距离蒲公英失踪已经过去了十八个小时……

蒲公英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屋里亮着灯。起初她以为天黑了,但等她看清楚周围的环境,她不敢确定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很显然,这是一间地下室,长方形。她的对面是一面墙,墙的上三分之一处有一排木板,上面摆放着一些书,还有纸箱。转过一个墙角,有一张贴着墙面的小桌子,然后是座便器、水管、水槽,水槽的上方悬着灯泡,就是它照亮了这个屋子。而自己背靠着的这堵墙,光秃秃的,透着凉意。

这正是伍媚临死前看到的场景。但蒲公英不知道。

她观察着周围,谛听着周围,只觉得墙面传递出的凉意从后背进入她的体内,在体内转了一圈,又从前胸、头顶、四肢渗透出来。现在,她从里到外都是冰冷的了。

她尽量稳住自己,盘腿坐好,闭上眼睛,在心里对自己说,别慌,方丈。不管你遇到了什么事,别慌。你是方丈,你一直都在努力生活。你有袈裟在心。别慌,方丈!

她感到不那么冷了。

闭着眼睛的她没有看到,在那盏灯泡的上面,有个小小的红点在一闪一闪。那是摄像头。在地上的某处,有个人正通过手机屏幕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她。

是的,他该为自己得意。现在他又进了一步,可以远距离观察、赏玩他的猎物了。

她很沉静,也很可爱,不是吗?她坐在那个角落里哭的时候像极了妈妈。那个臭男人居然想侵犯她,在我的眼皮底下!

他很庆幸自己救下了她,即使杀人也在所不惜。

她很安静,也很可爱。她是我的。我会让她活下去。

她好像妈妈啊……

蒲公英在冥想中度过了自认为非常漫长的一段时间。她一直在想,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她跟男友吵架了。她被赶出了家门,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街上,没有人可以求助。爸妈远在乡下,她一个人在这陌生的城市里打拼。

她去了夜市,在一个烧烤摊坐下。她要了烤串,还有啤酒。付钱了没?付了。手机支付的。手机……我的手机在哪儿?

她睁开眼,灯光有些炫目。四下看了看,没有任何属于她的东西。她记得自己拎着一个包,里面装着她的衣服,还有身份证、银行卡。

她再往身上看——之前她没顾得上看。自己穿着一套睡衣,棉质的,一看就是穿了很多年了,都褪色了,袖口也起了毛邊。不过很合体,紧贴着肌肤也很舒服。

紧贴着肌肤……

她扒开领口,低头往衣服里看,没有穿内衣。谁给自己换的衣服?好像也帮她洗过了。她隐约记得自己吐过,在一个水池边。

水池边?自己怎么会去水池边?她闭上眼睛继续想。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能集中注意力——

我坐在烧烤摊的角落里哭泣。有人叫我。叫的是方丈。一个男人。他是谁?应该是认识我的,否则不会叫我方丈。我跟着他走了。去了水池边?我吐了。之前他抱住我……他是谁?不对,好像还有一个人……为什么会记得水池?因为有落水声。有人掉进水池里了。谁?然后……我在这里醒来。这是哪里?我被绑架了吗?前段时间有人失踪……被杀了。我也失踪了吗?我也会死吗?

蒲公英一阵战栗,觉得自己全身都要炸开了一样。但她拼命忍住,在心里对自己说,别慌,别叫。你什么都还不知道。你还活着,还没受到虐待。等等看,别慌。你是方丈。你有袈裟在心……

她听到类似于滑轮的声音从灯泡的右后方传来。她睁开眼,看到顶棚的位置出现了一个篮子,很像小时候爸爸用去了皮的柳条编的用来装干粮的小柳条筐,挂在一个挂钩上,正慢慢降下来。

蒲公英站起身,接住篮子。里面有一盒蛋炒饭,一个苹果,还有一包纸巾。

类似滑轮的声音再次响起,挂钩缓缓升了上去。她的肚子咕咕叫起来。她不知道自己多久没吃饭了。先吃饱了再说。

她端着篮子走到贴在墙上的小桌前,把桌面掀开,把篮子放在上面。转身打开水龙头,居然有水。

她先洗手,然后用手接了一捧水,把脸埋进去。顺着指缝流淌的,除了水,还有滚烫的泪滴……

接到蒲公英失踪的报案,陈直头都炸了。前两个案子还没破呢,这又来一个,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递交辞呈了。但抱怨是没用的,他立刻布置分别前往超市和蒲公英家中了解情况。

超市方面没有异常,工作了一天,按时下班,尽管很累,但情绪似乎还平静;另一路人好不容易找到她家里,敲了半天才有人过来应门,开了门就急火火地回去了,连警察来干吗都不问。原来是在玩游戏。

穆辽问这里是不是蒲公英的家,那个只顾玩游戏的男人连头都没抬:“不是。”

穆辽看看陈直。陈直的眉毛都拧到一块儿了,脸色暗得像是沾了咖啡渣。穆辽接着问:“那你认识蒲公英吗?”

男人疯狂按着游戏手柄:“不认识。”

“那你……”穆辽的话没有说完,就见陈直一个箭步窜过去,伸手抬脚的工夫,那人的游戏手柄已经飞了出去,撞在墙上又反弹回来,在桌子上弹跳了一下,落到地上粉身碎骨了。

那人直接懵掉了,傻愣愣地看着陈直。陈直压着嗓子:“现在你认识一个叫蒲公英的女人了吗?”

对方终于反应过来,知道这不是自己发飙的场合,对方也不是蒲公英,可以随便无视。他一边肝疼地瞅着支离破碎的手柄,一边告诉警察,昨晚蒲公英离家出走了。他没敢说是自己赶走了她。那个问话的警察脸色铁青,他没勇气和他对视。

问清了蒲公英离家的大致时间,他们开始查看周围的探头,终于找到了蒲公英的踪迹。这会儿夜市的烧烤摊还没收,陈直留下两个人继续看监控,其他人直奔夜市。

看着眼前的一群警察,摊主吓了一跳,听明白是问昨晚那个女的才放下心来。他专门提到,带她走的人叫她方丈,她还答应了。可惜,没注意那人长什么样,只知道是个男的,还戴了一顶帽子。

监控画面上很难分辨带走蒲公英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哪儿黑拣哪儿走,一直不抬头,让人不由得担心。一路追踪到公交公司附近的一个小型街心公园,公园中间有一处水洼,里面种满了荷花,故得名荷花湾。蒲公英随着那人拐进街心公园,此后就再也找不到他们的影像了。

赶到荷花湾,天已放亮,有早起的居民在街心公园锻炼身体。警察搜遍了整个公园,什么也没找到,最后大家都聚集到荷花湾。水面看起来黑乎乎的,不知道为什么,穆辽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田田荷叶下面似乎掩盖着什么东西……

最初大家都以为脸朝下俯卧在水中的人是蒲公英,等打捞上来才发现,那是个男人。通过比对监控,确认这就是从烧烤摊带走蒲公英的人。

这个男人是谁?为什么会葬身荷花湾?蒲公英又去了哪里?她的失踪与伍媚和钟铭铭的死亡有没有关联?这些问题没有答案。但又是一具尸体,小城里人心惶惶,谣言四起。局里成立了专案组,三起案件并案侦查。

陈直接待了蒲公英的父母,一对从乡下辗转赶来的农民夫妇。看上去,两口子都是那种老实巴交的人,也许还有些木讷。母亲一句话不说,只是定定地瞅着陈直,陈直很怀疑她能不能听懂自己在说什么。父亲的目光则望着脚下的某个点,不过,陈直确认他在认真地听。

很遗憾,对于女儿在这个城市的生活,他们知之甚少。在超市工作,有个男朋友,每周都给家里打个电话。除此以外,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临走,两个男人握手。父亲的手好粗糙啊,皮肤的纹理中似乎布满了沙粒。他把陈直的手用力晃了三晃:“我们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忙,还净添麻烦,就拜托你们了!有了消息,请及时通知我们。我们在家等她。也许她只是跟男朋友吵架,一时想不开躲哪儿去了,等她想通了就会回家的,到时我也及时通知您……拜托!”

又是有力的握手。陈直宁愿他不这么客气,那样他会觉得不那么内疚。

看着父亲领着一直一言不发的妻子走远,陈直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内疚,就好像这些年轻女性遭遇的厄运与他有关——至少案情没有进展,是他办案不力的表现吧。他沮丧地坐在座位上,心想是不是有哪个环节被自己漏掉了。

桌子上的案卷越来越多,摆在最上面的是钟铭铭和伍媚的尸检报告。从理论上讲,如果这是一桩连环案的话,确认第一桩案子最为重要。因为那是试探期,凶手空有理论,没有经验,最有可能犯错。钟铭铭应该是第一个受害者,之后隔了很长时间,才是第二个受害者伍媚。这说明凶手在观察,在总结,甚至在改进。假设需要改进,意味着钟铭铭案出了纰漏。可这个纰漏是什么?她的尸体已高度腐烂,没多少检验的价值。但伍媚的尸检可以做参考。好吧,就从这两份尸检报告开始吧。

陈直把两份尸检报告拿在手中,带起了下面的一张纸,飘飘悠悠落到了地上。他低头看着那张从他面前出逃的A4纸,上面写满了人名。那些名字的中间,有三个字被圈了起来,非常显眼。

朱晓彤。

王迪斯周五下午去了一趟公司,磨蹭到快下班,跟妹妹说一起去趟大姐家。

妹妹又惊又喜。她要给大姐打个电话让她准备一下,被王迪斯阻止了,说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好准备的。这句话让妹妹的眼里有了泪光。如果父母能听到这样的话,该多么欣慰啊。

开了近三十分钟的车,离开公路,拐进一条修得很平坦的山路。暮色中,路的右手紧贴着起伏的山峦,山上是茂密的松林;左手则是一汪水库,岸边有两个垂钓的人,围绕着水库的是成片的果园与菜地。王迪斯不禁赞叹:“世外桃源啊!”

妹妹顺着她的视线看向水库这边:“路是刚修的,你才会觉得是世外桃源。这个村多少年都窝在山坳里,压根儿没有像样的路,出趟山很难。山地种庄稼,收成不好,吃粮都困难。最近几年引进了大樱桃,又修了路,老百姓才能赚点儿钱……”言下之意,大姐家的生活也跳不出圈外。

很快,车子进村,停在一块平整的空地上,那条山路也就到了尽头,而王迪斯卡在嗓子眼里的那句“大姐家的生活过得如何”也就没能問出来。等她们下车,拿了东西走向那栋用石块砌的老房子,她庆幸自己没问。房前屋后尽管收拾得干净利索,但那房子一看就是烧过几代人的人间烟火,低矮狭窄,比当年她父母的故居差远了。

大姐、大姐夫正在院子里吃饭,看到她们,不禁有点儿手足无措。王迪斯也觉得尴尬,意识到这样突然登门拜访有失礼节,还好没有空着手来。可是,不是说了都是家人吗?家人之间来往还要预约吗?她暗暗对自己说,就当是个开头吧。

大姐慌乱地接过东西,嘴里说着客气话,嗓子有点儿嘶哑。她已经六十多岁了,头发灰白,配上那张久经风吹日晒的脸,显得比实际年龄更苍老。瘦高个儿大姐夫沉默寡言,憨厚地笑笑,算是打过招呼。王迪斯隐约记得在父母的葬礼上见过他两回,但那会儿还没这么老。也是,二十多年了……

大姐夫从屋里搬出两张凳子,大姐才像回过神似的说:“赶紧坐,院子里舒服。你们吃饭了没?我去给你们做饭……”

王迪斯赶紧制止:“姐,不用忙活,我晚上都不吃饭的,小妹让她回去吃就好。”

她对着镜子练习许久怎么也说不出口的那个“姐”字,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蹦了出来,跌落在暮色中的农家小院里,像划过一根火柴,有光亮闪了一下。而这道亮光,也让姐妹三人瞬间都沉默了。

大姐夫再次从屋里出来,端着茶壶和水杯,一并打破沉默:“喝点儿水。一直想当面谢谢你,帮着大浩解决了工作……”

王迪斯终于找到了话题:“大浩是自己有出息,对吧,小妹?”怕再次冷场,她继续说,“今天来得有点儿突然,因为小妹说你想给我过个生日。是明天吧?”

大姐快速看了一眼小妹,王迪斯觉得她的嘴角扬起了一抹笑意,但等她面对自己的时候,那笑意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是啊……妈妈临终前本想见你一面的,她觉得很对不住你,从来没给你过个生日……”

“生日我也过的,只是不是这个日期。”看到大姐脸上的难堪,王迪斯忽然意识到这句话里的锋芒,她其实不是这个意思。“我今天来就是想跟你说,我愿意过一个真正的生日……第一个真正的生日。”

大姐忽然捂住脸哭了。小妹站起来走过去抱住了大姐。王迪斯也很想这么做,但她没有。她只是坐在那里,看月亮挂在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的树梢上。

第二天的生日宴摆在了酒店里。

按照大姐的意思,想在家里,就办成家宴。王迪斯觉得太麻烦。还是小妹帮着说服了大姐,诸如家里太挤,二姐过来不方便,等等。大姐坚持费用她出,王迪斯没说什么,但她不会让大姐花钱。

出门后,小妹在院子里耽搁了一会儿,等在院门外的王迪斯隐约听到她们在说二姐如何如何,她估计可能是商量由谁来通知二姐,也没在意。回程中王迪斯一直在想,如果当年寻亲后她能立即这样做,她的生活轨迹是不是就可以改变?没有答案。再问自己,错过了父母的有生之年,在最美好的年华错过了姐妹间的手足情深,有没有后悔?对此,她轻轻摇了摇头。

生日宴还算顺利,感觉所有人都客客气气,而且言不由衷,王迪斯心里就希望能早点儿结束。下次能好点儿吧,假如有下次的话。借口去洗手间顺便结账的时候,她这样宽慰自己。等她回来,刚走到包间门口,就听之前也只是见过两次的二姐对大姐说:“今天为什么不能敬咱爸咱妈一杯?没有爸妈,哪儿来的她?还过什么生日?爸妈活着的时候请都请不到的人,这会儿怎么想起认祖归宗了?早干吗去了?她就是想让爸妈死不瞑目!”

一时间包间里变得很安静。王迪斯瞬间明白了昨晚大姐和小妹在嘀咕什么。这时就听大姐说:“二妹,爸妈有遗憾不假,可并不怨她,这个你心里也清楚不是?爸妈对她更多的是愧疚……”

“那你呢?你当初可是怨她的。爸妈病重的时候你去找她,连人影也没见着,那时你怎么说的?都忘了?这会儿又操办什么生日宴!哦,她帮大浩找了工作,现在成这个家里的贵人了是吧?”

“二妹!”

大姐的口气里已经有了不快。王迪斯趁着大姐话音刚落,猛地推开门,迎着满屋人的目光,若无其事地走了进来。二姐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于是大家纷纷没话找话,掩饰刚才的紧张气氛。

王迪斯表面平静地落了座,心里却在想着怎么能快点儿结束这场饭局。她从小家里最多只有三个人,不习惯应对这样的场面。事实上,她已经开始后悔了。像以前那样多好,少了很多麻烦。

酒桌上冷场是一件很尴尬的事。小妹毕竟比两个姐姐经历的场面多,赶紧打圆场:“今天第一次为三姐过生日,以后大家要多聚聚,毕竟是一家人嘛……”

其他人都随声附和,只有二姐阴阳怪气:“那要看人家王总给不给面子。”

小妹小声嘟囔:“二姐,你干吗啊……”

二姐索性放开了,话是顺着小妹说的,眼睛却盯着王迪斯:“没干吗,就是实话实说。我就是不明白,今天这聚会是怎么来的,你不是一直怕沾上我们吗?”

王迪斯拦住旁边想要发作的大姐,缓缓回答:“是的。”

她的坦诚让二姐愣了一下,好像自己的攻击忽然没了方向,停顿片刻才说:“那你今天又何必做这个姿态?”

王迪斯把二姐的表情看在眼里,心里暗想,如果换成自己,会不会说得更难听。“这不是做姿态。不管我怎么回避,我们毕竟有血缘关系。今天我们都坐在这里就是证明。我不求理解,但我的确想尝试回归。”

“回归?你早干吗去了?爸妈在世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回归?你见过他们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抱头痛哭的样子吗?你没有!因为你自打在他们面前露了一面,就再也没出现过!可我见过!今天在座的,除了你,他们都见过!”

王迪斯望着二姐,眼前忽然浮现出生父母葬礼的情景。他们相隔三年离开这个世界,爸爸先行一步。她记得自己没有哭过,她只是参加了两个葬礼。家人们一直在哭,但是很遗憾,她不是家人。或者说,她找不到作为家人的存在感。

二姐继续说:“既然当初你都找到爸爸妈妈了,为什么又拒他们千里之外?是看我们过得不好,怕拖累你吗?你怎么不想想,你为什么过得比我们好,不就因为收养你的人家条件好吗?爸妈没有抚养你,但他们给了你更好的生活!你不感恩倒也罢了,还跑来示威,让他们用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折磨自己。你以为这些年爸妈不知道你在哪儿吗?他们如果想拖累你,你以为你能躲得过吗?你可好,都回来了,又躲得远远的,让他们的余生备受煎熬。是,他们当年送走了你,是他们不对。结果你反过来又抛弃了他们。看看你抛弃的结果是什么!现在呢,从不把我们这些人看在眼里的王总,居然来认我们这些穷亲戚了?你以为只有你有骄傲吗?我也有我的骄傲!我不稀罕!看见你,我想到的是爸妈的死不瞑目!都是为人父母,哪个不心疼自己的孩子?你怎么忍心看他们在你背后伤心?哦,我忘了,你没当过母亲,所以你没法儿体会是吧?你连为人子女都不配,怎么配为人父母!”

酒桌上静悄悄的,没人吱声。

二姐说着说着,忽然哭了:“爸妈临终前一直念叨着你,一直念叨着你,他们只念叨你!可你呢?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就是不露面。你怎么就那么狠心呢?知道我多恨你吗?知道我多希望当年被送走的是我吗?如果是我,我绝不会像你这样冷酷无情!”

大姐含着泪走过去:“别说了二妹,都过去了……今天本该开心才是,你不也盼着咱们姐妹能相聚吗?”

“我盼的相聚是二十年前,是爸爸妈妈还在世的时候,不是现在……”二姐把脸埋在大姐的怀里呜咽着。

王迪斯任由她发泄。她并没生气,只是觉得伤感。当二姐说希望被送走的是自己时,她的心悸动了一下,莫名想起钟旭的话:“孩子原本都是长在父母心里的,父母却以爱的名义忽略她,放弃她!”

她的伤感变成了悲哀。王迪斯轻轻说了一句话,轻得像是自言自语,或者她本没打算说出来,只是屋子里除了二姐的哭声,其他人都不言语,那句话还是被大家听到了:“你确定你愿意被他们送走?”

所有人都看向二姐。二姐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王迪斯忽然很感谢这个聚会,也许只有在这里,她才能敞开心扉。“其实,昨天离开大姐家的时候我问过自己一个问题,错失了父母的有生之年,错失了与你们一起成长的岁月,我后不后悔。答案是不后悔。也许你们会认为我铁石心肠,就算是吧。二姐,我其实没有生过父母的气,这得感谢我的养父母,在我的成长过程中给了我父母之爱。可你不知道的是,这爱太短暂了。刚出生失去亲生父母,十岁失去养父,十八岁失去养母……我生命中积攒的所有的爱,就像空中的浮云,在我十八岁那年,全都飘散了,消失了。”

没有人说话。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与这些跟她有着同样血缘的人分享自己的内心独白。

“你说爸妈是为了我好,对此我就该感恩?爸妈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就把我送入别人的怀抱,他们凭什么觉得有权力左右我的人生?就因为他们生了我?不,我不恨他们,但我也不爱他们。这是实话。他们缺席了我的人生。对我而言,他们是陌生人,你让我怎么去爱他们?你们可以责怪我抛却生恩,但我不能责怪自己。我们都是风筝,只是,放飞你们的那根线一直被爸妈拽在手里,我的呢?一出生就被他们亲手切断了。”

王迪斯的眼里忽然涌满了泪水。她不想在人前这样,但控制不住自己。也许,就因为面前的都是家人吧。

“可我真的不恨他们。当年的寻亲,从我的出发点,只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不是为了给他们安慰。他们本不该期望我会给他们安慰,五十年前他们让我离开的时候,我们之间就没有关系了,连接在我们之间那根叫作亲情的纽带就断了。我不知道你们听说过一句话没有:父母在,人生尚有来路;父母不在,人生便只剩下归途。从我知道自己是被抱养的那天起,我的人生就变得既无来路也无归途了呀……”

王迪斯还想说很多。她想告诉她们,自己之所以要促成这个生日宴,是因为她在试着体谅生父生母,试着与姐妹们交融,试着与自己和解。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感同身受,她也不想要什么感同身受。對于二姐的也可能是所有人的指责,她不会往心里去,也不会因此责备自己。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所幸还有未来。即便是浮萍,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漂泊、成长,也该靠近一方土壤,长出自己的根系了。

她自顾自说着,没注意到三姐妹都已经泪流满面。但愿泪水会融化掉曾经的隔膜。但愿彼此的温热会让伤口愈合。

只要开始了,一切都还不晚。

蒲公英失踪的那个时间段,朱晓彤正跟一个朋友在外面用餐,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陈直拿过监控上截取的照片看了一眼,就丢在了桌子上。照片上的朱晓彤还是那么从容,心理医生都这样吗?似乎他的喜怒哀乐从不溢于言表。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人。一个禁欲系的男人。真不知伍媚看好他哪一点。帅能当饭吃?

他摇摇头,把视线转移到钟铭铭和伍媚的尸检报告上。他知道她们都受到了残酷的虐待,但还是有所不同。伍媚的尸检报告上有一句话:声带缺失。

伍媚的声带被摘除了,但钟铭铭的还在,尽管残缺,却有痕迹可寻。报告中还有一句描述,伍媚的伤口愈合得很好,不过,做手术的人技术并不娴熟。

穆辽在搜索栏里输入声带、手术等关键词,一下子跳出很多内容,居然还有声带整容手术,甚至有使用喉镜做声带手术的教程。乖乖,以后怕是生孩子都可以自助了。

于是又有了新的侦查方向:一是根据两个人的社会关系,寻找有没有在医院工作的;同时上网筛查去年十一月到今年五月期间,在医疗器械商店或者网上购买喉镜等医疗设备的人。

荷花湾里的那具男尸有了消息。他叫梁民,曾在蒲公英所在的超市工作过,后来辞职了,算是她的前同事,这就不难理解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外号叫方丈了。但他是怎么死的,蒲公英又去了哪里,都还是谜。那天晚上出事前后曾有车辆经过街心公园,目前正在进一步排查车辆信息。不过,对于那个凌晨搭车的神秘男子,却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他背着背包走向长途汽车站方向,消失在晨曦中。警方查遍了周边能找到的所有监控,始终没再看到他的身影。

陈直放下手里的材料,使劲捏捏鼻梁。

八周。三具尸体。一个失踪者。还有四个坐在自行车大梁上的神秘女子。

四个神秘女子?怎么忽视了这条线索呢?那个骑车男子往返两趟,大梁上都坐着不同的女人。为什么?

陈直一拍脑袋。骑车男子前后两次出现的间隔较久,是分别比对的,并没有交叉比对。再次调取监控,很快,技术部门的分析结果出来了:这两次出行,往,都不是同一个女人;回,却是同一个人。也就是说,这里面牵扯到三个女人。

陈直觉得自己的心脏在加快跳动。以前这个骑车男人只是因为行动诡异被列为怀疑对象,但现在,假如自己的直觉准确的话,他将被直接列为嫌疑人。

技术人员把钟铭铭和伍媚的影像资料与自行车大梁上的女人进行比对,最终确认,往的两个女人分别是钟铭铭和伍媚,但回来的女人仍旧不知道是谁。她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难道她老早就等在抛尸地点了?她是共谋吗?

现在,这里面只牵扯到一个女人了。问题是,她是谁?她在哪儿?

还有那辆自行车。它既然出现过,就不会无缘无故消失。已经排查过两次的区域肯定还存在着什么被忽视的东西。

穆辽把车开到了那辆运货卡车出现的路口,然后逆着它的方向拐上一条土路。今年初夏多雨,被雨水浸透的泥土经车辆碾压,又被日光暴晒,干硬的车辙印把地面变得更加坑坑洼洼,坐在车里的人就像坐在弹簧上。穆辽说:“真没想到现在还会有这种路。这种路还能跑货车?我也真是服了。”

“你以为他愿意开着货车走这种路?不过房租便宜罢了,还省停车费。”陈直淡淡地说。

穆辽的父母都在大型国企工作,待遇不错。他从警校毕业后,先在派出所锻炼了两年,又调到刑警队,也算顺风顺水。家里就他一个孩子,父母早给买好了房,女朋友还不稀罕,说自己会带一套房子做嫁妆。陈直想,穆辽怕是很难真正理解底层的生活。

穿过一片苹果林,转了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二百米开外的开阔地带,出现了一些有着蓝色彩钢顶棚的钢构建筑,这些建筑的东北方有一个很大的停车场,里面停着五六辆货车。他们把车开到停车场,土路还在往前延伸,尽头是一片果树林,郁郁葱葱的,看不出是什么树。果园的东边是个不大的村落,沿着村庄一直往北,就靠近骑车男子消失的区域了。

他们下了车,向停车场的看门人出示证件,说来了解点儿情况。至于要了解什么情况,说实话,他们心里也没底。看门人不满地嘟囔着:“还要了解什么情况?你们都来过三四回了,那个司机不也去公安局报告了吗?”

陈直赔着笑脸,递上一支烟。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抽烟,好习惯。陈直现在抽的也不多。老婆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你要是想早点儿死不用操办你儿子的婚礼将来不用看孙子你就使劲抽”。早点儿死?这不可怕。人终究是要死的,早点儿晚点儿都那么回事。不能操办儿子的婚事不能看孙子?这不行。想来自己这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造了个人,而且只造了一个,而张罗儿子的婚事和看孙子都是造人带来的福利,不可以享受不到。于是他老早就开始控制吸烟量,只是无法彻底戒掉。

看门人接过烟,口气缓和了一些:“你们找到那个人了?”

“没有啊,所以再过来看看。”陈直帮他把烟点上,“车不多哈,都出去了?”

“是啊。”

“这里没外人来吧?”

“当然!公司管理可严了。老板的货场以开发区那边为主,不过这边也重要。”这句话可以看作是看门人在凸显自己工作的重要性。

“公司里有没有人捡到自行车,或者遇到骑车人搭车的?”

“还是为那天那个男的吧?你们已经找公司所有人谈过话了,能说的都说了,真的没有了,警官。你还是去北边村里问问吧,那里住了不少外地人,说不准那个女人也在。”

陈直扭头看看他所说的村庄的方向。当然,被那些钢构建筑挡住了视线,他什么也看不到。他心里清楚,去了也问不出啥,前期去排查的同事已经把那里掘地三尺了。

盡管来之前并不抱什么希望,但此刻他还是感到有些失望。陈直不甘心地又跟了一句:“我问的不是那天的事。我是说后来。后来有没有听说有人捡到自行车,或者有骑自行车的人搭车?诸如此类吧。”

“这种事天天有。你们来的时候也走过这条土路,其实压根儿算不上路,大货车硬压出来的。老板倒是说这里要规划,可谁知道等到啥时候?老板也怕修路投的钱收不回,修路跟盖房不是一回事。以前那村里的人出门都是走小路绕道北面,自从这边有了货车,就都往这边走了。为啥?就图搭个免费车呗。这种捎脚的活儿,哪个司机都遇上过,可谁会到处嚷嚷说自己哪天捎了人,那人骑没骑车?”

这时,一辆货车从停车场开了出来。陈直的车停在门口有些碍事,穆辽跑去移车。陈直看着看门人从司机手里接过单据,核对车厢里的货物。那车厢装得不算满。核对无误,他把单据还给司机。这时穆辽也回来了,司机看看陈直再看看穆辽,跟看门人说:“老葛,来客人了?也不让进屋坐坐,这外面多热!”

被叫作老葛的看门人笑笑:“我哪儿攀得上这样的客人。公安,又来打听事呢。正好,你跟他们说说,你有多少次在这条路上遇到免费搭车的?”

“这可记不住了。昨天还拉一个呢。不过也不全是免费哈,就有一次,那人下车的时候没要他放在后车厢里的自行车,那自行车也太破了,我卖了十块钱……”

什么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司机自顾自说着,全然不知“自行车”三个字已经在车外那三个人中间引爆了一颗炸弹。

那辆自行车出现在发现伍媚尸体后的第二天上午。当时警方刚刚开始搜集信息,骑车人还没有被纳入视线。找到第一个货运司机后,又把目光专注在事发当天,忽略了事发之后的情况。这的确是一个纰漏。谁也没想到他会杀一个回马枪。陈直懊恼地想,如果当时在扩大排查范围的同时也扩大排查的时间段,这个人也许早就被找到了,那样,也许就不会有蒲公英的失踪了。

因为是杀了个回马枪,这个人对自己的举动颇为得意吧,所以处理这辆自行车,他选择在了上午。

他穿了一套耐克休闲服,棒球帽、太阳镜,以及户外活动必备的那种套在脖子上能把整张脸护住的魔术巾。他在车上跟司机聊了一会儿,说自己对花粉过敏,只能包裹严实了才敢出门。提起那辆自行车,他说本想骑着出门,结果刚出村轮胎就爆了,多亏遇着师傅,要不今天可惨了。他不知道哪里有修车的,关键这破车也不值当修了,就请司机一并帮忙处理了,哪怕十块八块,权当付了一次车费,老是搭免费车,怪不好意思的。

他在最近的一个公交站点下车。之后的监控显示,他上了一辆开往市里的公交,去了南山公园,坐在公园的小湖边看广场上的鸽子。坐够了,又进了公园里一个进行魔术表演的小剧场。公园里类似的小剧场有两个,有固定的表演时间,招揽那些跟团的游客。演出结束观众离场的时候,他没有出现。这个神秘男子再次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不过,这次警方注意到他的右脚有点儿问题,落地很浅,走路看上去稍微有点儿跛。当然,不明显。

这让穆辽想起,蒲公英失踪那晚,他曾在监控上看到过一个身影,跟在他们身后,好像就有点儿跛。马上把两组影像进行对比,尽管看不清那人的脸,但背影如出一辙。

这算是一个特征吗?电脑屏幕定格在他走进小剧场的那一刻。陈直死死盯着那张蒙着魔术巾的脸。他总是有种感觉,魔术巾后面,是一张他原本就认识的脸。难道,这条腿跟魔术巾一样,只是你的伪装?

他在纸上写下一个“跛”字,在旁边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钟旭和王迪斯驱车一百多公里,于晚饭后抵达了伍媚父母所在的城市。

王迪斯事先在网上預订了酒店,两间相邻的客房。都有点儿累了,两人在房间门口互道晚安,约定明早自助餐厅见。

钟旭本以为她会订一间房,或者问问自己的意见。住一间房并不意味着什么,在他看来,中年人的感情世界更需要的是默默的陪伴,而非激情。

他不确定她是不是生气了。他去看了前妻,而且在家里住了两个晚上。当然,是分房睡的。

前妻苍老了很多。她跟那个男人分手了。铭铭出事后,她的状态一直不好。从警察那里了解到铭铭早就得知了自己的婚外情并为此背上沉重的心理负担,她陷入深深的自责。她不敢回忆过往,仿佛每次与情人的约会都是在往孩子身上捅刀子。她觉得正是自己一门心思扑在情人身上,才忽略了铭铭,她才会去网络上找朋友……是自己害了她。

她被囚禁在某处的时候,一定疯狂地呼喊过妈妈,祈求妈妈能救她吧?自己那会儿在干什么呢?在跟情人缠绵?她怎么可能原谅自己。她现在一想到他,就会想到自己的女儿正在被人摧残。她不敢再见他,也不想再见他。余生,她想把自己关在铭铭的坟墓里。

当她开门看到钟旭的时候,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转身进了房间,缩进沙发的一角,目光呆滞地望着地上的某一点。

跟这个男人离婚,她从来没后悔过。他是谁?铭铭的父亲,仅此而已。

是,他是个好人。作风正派,从不拈花惹草。他有体面的工作,丰厚的收入,能保证她们母女衣食无忧,能保证铭铭受到好的教育。可这有什么用?他从来就没属于过这个家。钱永远代替不了陪伴,偏偏很多男人不懂这个道理。但出轨……自己终究还是错了,尤其还让女儿知道了。也许是她的罪孽太深重了吧,惩罚竟然撇开她,落到了女儿身上。老天,她怎么可能原谅自己……

钟旭站在屋子中间,不知该干什么。这个家还跟他上次离开时一样,再往前追忆,他结婚后就是这样了吧。

添置了一些家具。铭铭屋里换了一张一米五的床,多了一张梳妆台。他们的结婚照和一家三口的全家福还挂在墙上。

上次离开时,铭铭站在房门口搂着他的脖子说:“爸爸再见,以后你要常回来哦,我爱你,记住了,我只爱你!”

铭铭说这话时是不是看向她妈妈?她是不是在暗示妈妈,出现在这个屋檐下的男人她只爱爸爸?

涌上来的泪水让铭铭在钟旭的眼前越来越模糊。再看前妻,她依旧缩在沙发上,眼神聚焦的位置一直没有改变过。

“铭铭妈……”这三个字吐出来得很艰难。这么多年,似乎自从铭铭出生,在他嘴里,她就是铭铭妈。也许他从来没意识到,她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她有属于个人的自我。她除了是父母的女儿,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她还是她自己。

忽略,是从称呼开始的。

前妻并没有理他,似乎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看不到也听不到外面的世界。

钟旭放弃。他弯腰把掉落到地上的沙发垫捡起来,把屋里的垃圾拿到厨房扔掉。厨房里一片狼藉,没洗的锅碗瓢盆堆积在灶台上,蔬菜架上的圆葱、辣椒、芸豆都烂掉了。

钟旭叹了口气,动手收拾厨房,然后是餐厅、卫生间。他没进卧室,潜意识里,那里是禁区。等他忙活完回到客厅,前妻还是保持那个姿势坐在那里。

他开始担心,走过去挨着她坐下,一边叫着她一边用手推了推她。前妻转过脸望着他。她脸上有干涸的泪痕留下的印记,可能好几天没洗过脸了。

“铭铭妈,你是不是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

这句话好像拧开了水龙头的阀门,铭铭妈望着他,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铭铭也好久没吃饭了呀,我等她回来一起吃……”

那天后来的情况是,钟旭好不容易把铭铭妈扶进卧室,让她躺到床上。然后他下楼去超市买了一些平时她喜欢吃的东西,回家做了饭,还专门为她煮了皮蛋瘦肉粥。他一直知道她喜欢皮蛋瘦肉粥,但亲手为她做,这还是第一次。

把饭都做好了,他给王迪斯微信留言:“铭铭妈的状态不是很好,等她起床吃了饭我就回去。晚上我去找你,但不知道几点。”

结果那天晚上他没去找王迪斯。第二天晚上也没去。

铭铭妈对着饭桌只是掉泪,来来回回说她要等铭铭回家。她哀求他:“别走,铭铭生我的气不肯回家,你在家她就会回来了。”

钟旭在家陪了她两天。第三天早上,她醒来后自己去洗了脸刷了牙,又主动对钟旭说你煮的皮蛋瘦肉粥很好喝,钟旭的心才放了下来。他能读懂她的眼神,她渴望自己留下,不是因为爱,仅仅是为了陪伴。可她现在想要的,他实在是给不起。他想把它给另一个人,一个在他最痛苦的时候陪伴过他的人。

他不敢说爱这个字眼,但他知道,有些话不必说出来。

傍晚他去了王迪斯家。王迪斯的反应淡淡的,既没问他那晚为什么失约,也没问这三天都干吗了。他犹豫着要不要解释一下,最后决定以后再说。

王迪斯并没有不高兴。这三天,她有自己的问题要面对。本想跟他说一下生日宴的事,又觉得时机不够好。她跟钟旭之间,似乎还没到说这些的时候。好吧,来日方长。

最后她只是说想去伍媚家看看,而钟旭则表示愿意和她一起去。那天晚上,王迪斯炖了玉米大骨汤。油脂都撇掉了,有玉米的清香。他喝了两碗,临走说周六早上来接她。

王迪斯送他到门口。她没说这三天他苍老了好多。

开门的是个六十岁上下的老妇人,穿一件淡青花旗袍式长裙,夹杂着银丝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颇有些民国名媛的风范。她嗓音柔和地问了一句你们找谁,王迪斯的泪水突然就涌上了眼眶。

其实她并不认识伍媚,只是见过她的照片。而眼前这个优雅的妇人,让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近感,妈妈也许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吧,尽管这和她的生母和养母都不一样。她没办法说话,怕一张嘴,泪水就会喷涌而出。

于是钟旭替她开口:“请问这是伍媚的家吗?”

老人的眼底闪过一道光,转瞬就消失了。“请问你们……”

“我们是伍媚的朋友,过来看看您。”

她把他们让进屋。“她爸爸在吸氧,還得有一会儿……他的肺不是太好。你们稍坐片刻。”

她请他们在客厅里落座,转身去了里间。王迪斯环顾四周,客厅的摆设很简单,却处处透着用心:原木家具、几盆兰花、一幅水墨梅花,伍媚的单人照片放在一张小桌上,调皮地眨着眼。

一会儿,伍媚的妈妈从厨房出来了,端着茶盘,上面是珐琅茶壶和配套的杯子、碟子,碟子里放着曲奇饼干和腰果。那饼干一看就是自己烤的,不那么规整,却挑逗着食欲。

王迪斯平稳下自己的心绪,由衷地夸赞:“姐姐生活好精致啊。”

伍媚的妈妈为二人倒茶:“不知你们喜欢喝什么茶,家里只有茉莉花茶……”

隔壁书房传来轻轻的嗡嗡声,王迪斯想,那就是吸氧机的声音吧。这么精致的妇人,不知陪伴她的会是怎样的男人?

大家默默喝茶,还是伍媚的妈妈打破了沉默:“我叫狄雅,请问怎么称呼你们二位?”

两人报上姓名。狄雅笑笑:“女儿大了就不跟妈妈亲了,我从来不知道她还有忘年交。”

王迪斯忽然就有些尴尬,还是钟旭开门见山:“其实我们不认识伍媚。我的女儿铭铭跟伍媚是同案受害者,时间比伍媚还早……”

狄雅的脸瞬间失了血色,拿着茶杯的手猛地抖了一下:“这么说,你们熬过来了……”

她望着王迪斯的眼睛。王迪斯没有解释。就让她这么认为吧,我是受害者的母亲,跟她一样。让她觉得有人跟她一样承受痛苦,那痛苦是不是可以减半?王迪斯试探着问:“您……还好吧?”

“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呢?夜深人静的时候,你会被撕心裂肺的痛叫醒。这个世界上你最珍惜的东西没了,可你哭不出来,哭出来也没用,她不会回来了……”她垂下眼皮,看着自己手中的茶杯,“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熬过来的。我曾经不想活了,活着太苦了,不如去找她。可我又不能死,还有人需要我。我有时觉得,人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被需要。我想我家伍媚也应该知道这个道理,她临死前一定希望我们都好好的……她需要我们活着,需要我们还记着她……我必须这样想,才能让自己活下去。她就在这里,”她轻轻抚着胸口,“在我心底,从来没有远离过。”

她抬起头,王迪斯看到她的泪无声地从脸颊上滴落,但她的眼角却透着一抹笑意。那是父母看到儿女时的笑意。王迪斯曾在养父母的眼角见到过,也在生父母的眼角见到过,只不过,都没有狄雅此刻的笑意来得这么含蓄却又深刻。那抹笑意绽放在晶莹剔透的泪滴上,像钻石闪闪发光。

这就是父母之爱吧,自己原来也是拥有过的。她想伍媚终归还是幸运的,在她短暂的生命中,曾有过来自这样的女人的陪伴……

书房那边传来滴的一声,紧接着,轻微的嗡嗡声停止了。狄雅放下茶杯,不慌不忙地站起身:“请稍等……”

但王迪斯和钟旭都起身离了座位,看着狄雅进了书房。片刻,书房里传来洪亮的声音:“谁来了?伍媚的朋友?咋回事,这丫头又在学校闯祸了?”

随着话音,一个满头白发、身体非常壮硕的汉子在狄雅的搀扶下走出书房。他约有六十多岁,穿着一身没带任何标志的老式军服。“你们是伍媚的朋友?快请坐……我这肺啊,当年挖山洞落了病根儿……喝茶。哦,我家小妹没告诉你们我是工程兵吧?当年我们可是开山劈海过来的……”

他坐到两人对面的沙发上,招呼两人坐下,又转向狄雅:“小妹,过来坐我这边。我家丫头一点儿也不随她妈妈……”

王迪斯和钟旭交换了一下眼色,这就是狄雅所说的有人需要她吧。

又坐了一会儿,伍媚的爸爸有些累了,他们借机告辞。狄雅把他们送到门外:“让你们见笑了……老年痴呆症,他现在只记得以前生活的片段。他不知道伍媚的事,知道了也不明白。这样反而更好。有时我还挺羡慕他的。当然我也庆幸,得病的是他。如果我们俩换过来,他可能真的挺不过来……”

她语气平淡地说着这一切。王迪斯知道,她已经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尽管偶尔,还是会难敌钻心的疼痛。不过,她会好好活着,为了老伴,也是为了伍媚。

返程的时候王迪斯很确定,对于她的后半生来说,伍媚绝不仅仅是个名字,也不仅仅是个不认识的受害者。她是爱,会在那些一直爱着她,同时也彼此爱着的人中间,活着。

生命的全部意义,就在于被需要。

最近朱晓彤老是疑神疑鬼的。他的睡眠不好,半梦半醒间总觉得身边有人在走动,睁开眼却是漫漫长夜。被警察盯梢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使他有一种活在别人监视之下的不安全感。而伍媚尸体的出现,则意味着自己的麻烦还不会结束。谁让她失踪前约的人是自己呢?他真的很后悔,那天在讲台上应该直接拒绝她的相邀,断了她的念想。但他却没有那么做。

朱晓彤坐在樱花永巷一个靠窗的位置上等着林嘉诺,表面平静,余光已经把周围观察了个遍,包括窗外。警察一直没有再找他,让他心里更没底。

今天是林嘉诺约的他。她说同事在网上抢了一张温泉度假村搞活动的票,因为家里出了点儿事去不了,想把票原价转让。林嘉诺问他想不想去。他说:“最近不行,再过些日子可以吗?”

“当然,半年的有效期。”林嘉诺顿了一下,“不过就一个房间,你不介意跟我住一个屋吧?”

“你一个女孩子家都不介意,我介意什么。”朱晓彤又补充,“只要不是大床房。”

林嘉诺在心底叹口气:“当然不是……一起吃个饭?馋牛排了。”

她不能说这张票其实是她自己抢的,就为了跟他去度假。她很庆幸自己当时没选大床房,那样的话,她的计划就泡汤了。

林嘉诺不开放,但也不传统。她只知道自己爱他,而他,也爱自己。好吧,也许不够爱,但至少他不讨厌自己。那有什么关系呢?自己爱他就好。她要采取主动,至少创造一次可以亲密接触的机会。如果他心里有自己,不会无动于衷吧?

这个提议其实挺符合朱晓彤眼下的状态,他的确需要换个环境放松一下,而林嘉诺是他最想要的陪伴。同住一屋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一直拿她当妹妹,至少他自己希望这么认为。之所以说要拖后些日子,顾虑不在林嘉诺,而在陈直。他总觉得警察还会找他的,在真正摆脱警察之前,他也没心思度假。

他们一起吃了饭,这次朱晓彤也给自己点了牛排。自从上次的披萨被他刻意用来洗白自己之后,他就对这款打卤馕彻底失去了兴趣。

林嘉诺兴致勃勃地计划着他们未来的行程,不施粉黛却宛若凝脂的脸上写满了幸福与期待,嘴角沾着的牛排酱汁也不影响她的美。朱晓彤很自然地伸手帮她抹去酱汁,林嘉诺还在没心没肺地笑着,她不会让他听见自己瞬间加快的心跳声。是啊,只要他答应去,就是晚一点儿,又有什么关系呢?自己有足够的耐心和时间等待。

林嘉诺兴致勃勃地计划着他们未来的行程,不施粉黛却宛若凝脂的脸上写满了幸福与期待

回诊所的途中,林嘉诺的笑一直浮在朱晓彤的眼底。他永远不会对任何人承认爱她,包括自己。她是他过去的一部分,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在他关闭爱这扇门之前就存在了。没有她,他的生命便不完整。她是自己的一部分,這是他们两个都逃不掉的宿命。

尽管头顶的那盏灯有规律地打开和关闭,她也希望那可能预示着白天和黑夜的交替,但蒲公英还是没有时间概念。

到目前为止,我还是安全的。她这样安慰自己。

没有人打扰。每当她感觉饿的时候,那个篮子就会降下来,就好像有人在监控着她的肠鸣。篮子里面有变着花样做的饭菜,甚至有水果。根据自己下厨的经验,那些饭菜多数是家里的厨房做的,绝少有外卖。不过有一次她吃到了半个披萨,还有一次出现过一盒冰激凌,看到这些东西,蒲公英不觉红了眼。

她收到的第二个篮子里有一个塑料袋和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把垃圾和篮子挂上去。

她抬头看看,挂钩还在刚才的位置上悬着。她把上次用过的餐盒装进袋子里,再装进那个空篮子。下一次,她提前把垃圾都归整好,取篮子时直接做了交换。她只是按照平时工作中养成的习惯做这些事,怎么有效率就怎么做。当时她没有意识到,这么做的结果是在为自己加分。

她确定有人在看着她。她没有试图求救。这个看着自己的人一定不是能救自己的人。盲目求救,只会激怒他。她再次为自己加了分。

生于农家长于农村的蒲公英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朴实而又坚强,懂得如何适应环境。就像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散到天涯海角,不会扯着父母哭喊故土难离。

坐在这个也许是世界上最黑暗的角落里,蒲公英忽然很佩服爸爸。爸爸没读过几天书,不会说什么大道理,但他懂得如何生存,并把它教给自己的女儿。

上小学的前一年,有一天爸爸带她上山干活,在一片长着矮树丛的坡地上,爸爸指给她看一只漂亮的瓢虫,然后敲了一下旁边的树枝,就见那瓢虫忽然从枝头掉到了地上,仰面朝上,一动不动。蒲公英很奇怪,爸爸没打它啊,它怎么就死了呢?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那瓢虫忽然翻个身,展开翅膀飞走了。爸爸告诉蒲公英,瓢虫会装死。自然界有很多动物都会装死,等危险过去了再伺机逃命。它们很聪明,不会硬碰硬。人也是这样,要学会求生存……爸爸那天还说了好多,估计他想把自己掌握的所有生存知识都传授给女儿,权当是学前教育。女儿没记住那么多,只记住了那只装死的瓢虫。

在蒲公英的成长过程中,一直背负着那只瓢虫的影子。遇到困境,她首先想到的不是求助,而是如何面对。可她毕竟是个女孩子,被男朋友赶出家门时,她的内心是崩溃的。崩溃了的蒲公英忘了她的瓢虫……

此刻,蒲公英无声地坐在黑暗中,像一只装死的瓢虫。

我是方丈。我有袈裟在心。这是她的微信签名。

灯亮了。蒲公英睁开眼,属于自己的一天又来了。

通过手机屏幕观察她的人,手边就放着她的手机。为了安全起见,他在荷花池边就把她的手机设成了飞行模式。他试图看她的朋友圈,但除了头像和签名,其他都看不了。

我是方丈,我有袈裟在心。

她为什么叫方丈?她为什么总是让自己想起妈妈?她为什么跟别人不一样?对于伍媚,他压根儿没有要了解她的想法,随手就把她的手机毁掉了。但她跟别人不一样。

那天晚上碰到她纯属偶然。他本没有再找一个女孩子的打算。暂时没有。警方盯得紧,而他还没有完全做好准备。可坐在角落里痛哭的她,就那么不可救药地吸引了自己。但愿那天晚上没出纰漏……

也许应该找个安全的地方打开她的手机看看,但是太冒险……也许,可以先跟她聊聊。

他起身给她准备早饭。对她而言,是早饭。而对他而言,现在是正午时分,太阳明晃晃地晒着,他能看到厨房窗外盛开着的粉红色的月季花。

粉红色的月季花。当年妈妈喜欢采一枝插在玻璃瓶子里,放在靠近他床铺的窗台上。他时常闻着月季花香入睡,就在妈妈身边……可是,那个讨厌的男人总是来找妈妈,他们经常撇开他去花园里散步。他注意到,每次都是那男人走后,妈妈才会带回粉红色的月季花。后来他知道了,月季花是那个男人采了送给她的。于是有一天,趁妈妈不注意,他把那个玻璃瓶摔碎了,把刚采回来的花扔在地上,用脚碾得稀烂。

他还记得妈妈回到房间,看到一地玻璃碎片时的紧张样子。她只顾检查呆坐在床边的他有没有被碎玻璃划伤,压根儿没去想那瓶子和花出了什么事。后来妈妈还是会在他床铺边的窗台上插月季花,不过换了一个塑料瓶。他再也没动过那花儿。同一件事,在同一地点,不能做两次。

后来男人死了,妈妈却把插花的习惯保持了下来。他知道那是妈妈专为自己采的,又觉得花香好闻了。再后来妈妈也死了,他没有了月季花,但他很快就找到了替代品——玫瑰精油。尽管没有花香来得自然,但总比没有强。

此刻,他盯着窗口那朵盛开的粉红色的月季花,忽然有一种为某个女人采花的冲动,同时也理解了当年那个男人为妈妈采花的心情。

那天亮灯后的第一顿饭,蒲公英在篮子里发现了一枝粉红色的月季花。她有点儿激动,仿佛看到了一缕生命的曙光。她把花凑在鼻子前使劲儿地嗅,没有插花的器皿,她就把盛菜的塑料盘子刷干净,接上水,把月季花横在盘子上。这又是一个加分项。

第二顿饭,篮子里多了个塑料瓶子。

案情分析会每天一次,依然没有好消息。

钟铭铭的QQ好友再也没有上线;线上线下都没找到购买喉镜的可疑记录;钟铭铭与伍媚都没有在医院工作的朋友,当然,心理医生除外;嫌疑人两次抛尸都有一个女人出现。她是谁?在哪里?还是没有答案;蒲公英的那个前同事梁民,平时与她除了工作没有过多接触,那晚他的介入,始终是个谜;荷花池一带有很大一片区域没有监控设施,排查了那晚经过车辆的信息,蒲公英是如何被带走的,始终无迹可寻;四个人的手机(包括梁民的),都没有找到,也都没有活动迹象……

还有一系列迫切需要答案的问题:两次抛尸都在同一场所,有什么重要意义吗?钟铭铭是在哪里失踪的?伍媚的失蹤地在闹市区停车场的监控死角,嫌疑人是随机选择,还是有针对性的?对蒲公英呢?梁民是同案犯还是受害者?嫌疑人两次搭车,一次到长途汽车站,一次到公交站点转车去往南山公园,这两个地点是刻意选择还是随机的……

这些问题已经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多少遍,也没折腾出个所以然来,用陈直的话说,等这些问题整明白了,案子也破了。

民警们承受着巨大压力,除了社会舆论,大家更担心的是,万一哪天发现蒲公英的尸体……

专案组很快统一了认识,决定对四部手机继续进行二十四小时监控,对嫌疑人出现过的所有区域进行全方位布控,尤其是嫌疑人最后一次出现的南山公园,重点关注小剧场散场后离开公园的人员,看看有没有相似体型或步态的目标。但也许那都是伪装,他离开小剧场的时候,会再次改变造型,或者干脆恢复自己的本来面目,如果他足够自信的话。

对于在南山公园的排查,陈直又加了两条:一是对于那天进入公园的人,从开园起,一个一个排查,明确进入和离开的时间。嫌疑人有进入公园的记录,那就让我们看看,到底是哪个没有入园记录的人最后竟得以离开吧;二是把三个案件调查取证过程中牵涉到的所有人(不分男女),全部纳入那天离开南山公园人员的比对范围。

奶奶的,陈直想,如果他胆敢以真实面目示人,看我们能不能抓他个现行!

王迪斯和钟旭回来的时候,差不多下午两点。车刚停稳,钟旭的手机响起微信提示音。他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是铭铭妈,想让我过去一趟……”

王迪斯注意到,他没有说前妻。好吧,很多中年人的感情都输给了孩子,哪怕这个孩子已经不在了。她没表露出任何不快,事实上,她表露的是发自内心的关心:“不是说她状态不好吗?赶快去看看吧。”

钟旭揣度着她的语气,想知道她是真心实意还是言不由衷。的确,他们还不是情侣关系,尽管他希望,但的确还不是那种关系。他很在乎她的想法。如果她反对,他会考虑她的意见。

王迪斯已经下了车,关上车门前郑重地说:“去吧老钟,我是真心的。今天我们在伍媚家看到的还不够吗?面对这种事情,孩子的父母是彼此的依靠啊!我能理解,你去吧。早点儿帮她走出来,我可不希望你要帮她整个后半辈子,那样的话,你还不如回去跟她复婚呢。”

看着钟旭开车驶离地下车库,王迪斯忽然想起那个叫朱子逸的男人。对他妻子而言,他也是那个被需要的人吧。

人生的全部意义都在于被需要。

钟旭又回到了从前的家。

上次离开时,因为不放心,他给铭铭的舅舅打了个电话,告知他妹妹的情况,让他多关注一下。

刚得知铭铭出事的时候,一家人都处于崩溃的边缘,对于铭铭妈的离婚要求,家人的看法更多地倾向于她是为了转移痛苦故意找茬儿,并没有太在意。等她出轨的事情坐实,就引起了娘家嫂子的嫌恶,哥哥也觉得没法儿跟前妹夫交代。谁知钟旭不计前嫌,让娘家人又看到了希望:也许他还是爱她的,不会弃她不顾。

哥哥真心想撮合他俩复婚。一来妹妹的状态越来越差,今天晕倒了,送到医院,可大夫建议她改看心理医生;二来她更听钟旭的话一些,如果钟旭回来,其他人就不用那么累了。

钟旭赶到的时候,铭铭妈服了镇定剂,已经在卧室睡着了。在阳台上听完前大舅哥的要求,钟旭好久没说话。对于铭铭妈,自己还有照顾她的义务吗?道义上,有。法律上,没有。那自己该怎么选择?他决定把这个问题交由她的家人。是的,她的家人。自从得知铭铭死去的那一刻,他就不是她的家人了。

前大舅哥非常理解地拍拍他的肩:“对不起老弟,我不该跟你提这种要求。她确实对不起你。如果是我,也不会回来。”

钟旭摇了摇头:“跟她出轨没关系,我不是因为这个恨她,我做得也不够好,为了工作常年忽略她。我不回来不是因为她伤害了我,是因为不爱了。她早就不爱我了,而我现在也不爱她了。活到这个岁数,活到家破人亡,你觉得回到这里,我的生命还有盼头吗?我们会相看两厌互相嫌弃。相爱的两个人在一起是需求,不爱的两个人在一起是受罪。没必要了,大哥。”

铭铭舅舅无语。

为了打破尴尬,钟旭说:“听医生的,找个心理诊所看看吧。”

“医生给介绍了一个,等她恢复一下身体再说吧。”

“那就好。钱不够的话跟我说,其他的,以后就真的爱莫能助了。”

“理解理解。钱够用,你就放心吧。”

钟旭以为自己会轻松些,但恰恰相反,他觉得更加压抑。

他开着车来到沁水阁。阳光已经西斜,晚霞映在樱花树枝上,像是涂了一层金粉。他远远地把车停下,在周围转了一圈,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向前。终于,他进了樱花林,按照记忆中的方位,向铭铭的埋尸地走去。

这些樱花树长得真茂盛啊,才几天工夫,就已经看不出春天的模样了。铭铭,你在哪儿?请你原谅,爸爸居然找不到你了。对不起宝贝儿,爸爸今天把妈妈也抛弃了……

他泪流满面地在樱花林中到处找寻,可这些树太像了,他不辨方向。终于,他在一棵树下看到了一束枯萎的菊花。他记得那是王迪斯放的。在自己最无助的时候,是她陪在自己身边。今天,又是她带着自己找到了女儿。

宝贝儿,原谅爸爸。爸爸没有抛弃妈妈,爸爸只是累了,如此而已。我来看你了……他跪了下去,对着那棵茂盛的樱花树,对着那束枯萎的菊花,对着他永远失去却也永远都在的爱。

周边围绕着他的樱花树在夕阳的映照下,正在演绎残阳如血。

没有阳光,那朵月季花很快就烂掉了。蒲公英想自己会不会也跟它一样,在这个屋子里慢慢烂掉。然后她忽然听到有人在说:“你想什么呢,方丈?”

那是一个很有磁性的男中音,标准的普通话,听着让人心里很踏实。蒲公英四下看了看。她知道这屋子里就自己,但她还是想确认一下。是喇叭吧,类似于超市里的广播?

“说啊,你在想什么呢?”

她清了清嗓子。很久没说过话了,她不敢保证自己还能不能发出声。

“我也好久没说过话了,比你不说话的时间长得多。你看,我都說出来了。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好像他什么都知道。稳住,方丈。不要问他问题,回答就好。如实回答!“我刚才在想,我会不会也跟这朵花一样在这里烂掉。”

她以为自己用了正常的声音,但其实她的声音很小,怯怯的。

“你怕吗?”

“怕。”

“你不想烂掉?”

“不想。”

从屋顶的某个角落传出舒缓的音乐声。“你喜欢音乐吗?”

“喜欢。”那个人的声音真的很好听,充满磁性。蒲公英闭上眼,感觉自己正沐浴在久违的阳光里。

“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吗?”

“知道。《Playing love》,《海上钢琴师》的主题曲。”

“《海上钢琴师》。”那人重复。屋内再次陷入沉默。

一曲罢,接着又起,单曲循环。

“你喜欢《海上钢琴师》?”

“喜欢。”

“喜欢《1900》吗?”

“喜欢。”

“你有喜欢的人吗?”

这次蒲公英没有立即回答。喜欢的人?有吗?她想起了把自己赶出来的前男友。喜欢吗?她摇摇头。

“你有喜欢的人吗?”那人再问,语气中并无厌烦。

“没有……”蒲公英的回答有些犹疑,仿佛底气不足。

“没有?那么,有喜欢你的人吗?”

应该有吧,超市里的同事,路上经常遇到的大爷大妈……但她知道他问的不是这个。她没等他再问第二遍。“没有。”

“也没有!那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的语气里没有嘲讽,没有嫌弃,更像是悲悯。对,悲悯。就好像他对此感同身受。

“我有爱我的爸爸妈妈,我也爱他们。这就是我活着的意义。”说出这句话之前,蒲公英并没有细想该不该说,话到嘴边了,她不想咽回去。

对方一时没有接话,只有那首《Playing love》仍在循环。良久,他又开口了:“你为什么叫方丈?”

“我在超市工作,是方长儿,大家都叫我方丈。”

“我是方丈,我有袈裟在心。这句话什么意思?”

“方丈的袈裟是披在身上的,我不是真的方丈,所以把袈裟揣在心里。”

“你的袈裟是什么?”

“信仰,或者说理想。”

“你的理想是什么?”

蒲公英没有立即回话,她把那朵烂掉的月季花丢进垃圾袋,转过身来,面对着空无一物的墙角,好像那个人就站在那里,他们俩面对面。

“理想?”她的声音不可遏制地打着颤,“好好活着算是理想吧?我从来就没有远大的理想。以前是希望好好生活,现在只希望能好好活着。”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恢复了正常,至少她自己觉得不那么颤抖了。去他妈的装死的瓢虫。是你问我的,那我就告诉你。你随时都可以踩死我。

当然,她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她没有注意到音乐是什么时候停止的,接下来的一整天,音乐再也没有响起。

王迪斯与钟旭的关系在不知不觉中有了变化,尽管都不曾说破。

起初,更多的是一种安慰。对于一个刚刚失去老婆孩子的男人而言,王迪斯的存在更像是一个依靠。但最近,王迪斯发现事情倒过来了,是自己越来越依赖钟旭。她开始希望他可以在吃过饭以后留下来,而不是站在门口跟自己道再见。

终于有一天,钟旭在做酸菜鱼,王迪斯在给他打下手的时候,她问道:“你住酒店什么时候是个头儿?是不是该考虑买套房子了?”

钟旭正忙着清理那条新鲜的草鱼。“我哪有钱买房子,这些年挣的钱都交到铭铭妈手里,离婚的时候我是净身出户。先这么将就着吧。”

“要不,你先搬我这里住?”王迪斯的邀请明显有些迟疑。

钟旭停下手里的活计:“这样可以?”

王迪斯不置可否地朝着客卧摆了一下头:“反正那屋子空着也是空着,你如果觉得不合适,适当交点儿房租我也不反对。”说着,她转身出了厨房,把她不好意思当面说出的话留在身后,“你先搬过来再说吧,就当我们抱团取暖。”

抱团取暖。当初读那本日记,她在揣摩日记的主人与朱子逸之间的关系时曾想到过这个词,而今却脱口而出用在了自己身上。她一直标榜的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的信念,自那次生日宴后就彻底动摇了,而且,她不想再像以往那样假装坚强。

“逼出来的坚强,忍出来的个性,装出来的不在乎。”这是在哪里看到过的一句话?说的就是以前的自己吧。可这段时间,目睹这些年轻的生命在自己面前消失,感受着为人父母的痛彻心扉,她忽然意识到,能够随自己的心意好好活着才算活过。因此她放下矜持,主动发出的这个邀请,更像是在跟以前的自己和解。她已年过五十,不想再跟生活较劲了。

第二天傍晚,钟旭抱着简单的行李最后一次按响了王迪斯家的门铃。即日起,他拥有了一把这所房子的钥匙。对他而言,这里暂时还不是家,但至少,对于他出生、成长、成家、立业却又统统失去于此的这个城市而言,他不再是个过客了。

王迪斯看着他抱着行李进入客房的背影。这是怎样一个饱经沧桑的男人啊!中等身材,脖子后面有一块微微凸起的肉包,使他看起来有点儿驼背。衣服似乎不太合体,表明在近期暴瘦过。而且,他走起路来有些摇摆。王迪斯忽然意识到,这是第一次,在一个男人试图进入她生活的时候,她没有事先拿他跟自己那瘦高挺拔、总是文质彬彬的爸爸作比较。

她悄悄地把两只手合在一起,在心底祈祷:愿他能陪我打破桎梏,愿我能陪着他走出阴霾,愿一切伤痛从今以后都远离我们……

对进出南山公园人员的排查在第二天晚上有了结果:进入园区的嫌疑人没有离开过公园(至少没有以进入时的形象离开),一个没有入园记录的男人在小剧场散场二十分钟后出现在监控视频中。但两者的区别还是很明显的。

这个人身材很好,與嫌疑人壮实的身型相去甚远。他穿着一件连帽卫衣,紧腿休闲裤,看起来很时髦。当然,看不清他的脸,他背对着镜头快速从画面中闪过。他走路很快,看不出腿有什么毛病。而且,嫌疑人进入公园的时候两手空空,而此人背着一个双背肩包,比抛尸当晚嫌疑人背的那个双肩包要小巧得多。他出了公园,穿过马路,沿着台阶下到坡地下的一个老旧小区,在那里失去了踪影。

的确无法确认这是同一个人,但也无法彻底排除他们不是同一个人。只进不出或者只出不进,都不合常规。陈直决定多头并进,一方面抽调警力在全市范围内进行排查,同时派人进入公园,以小剧场为中心向周围辐射,看能不能找到与这两个男人相关的东西。至于到底要找什么,陈直心里也没底。

他一遍遍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个男人走出公园大门穿过马路消失在台阶下的背影,心中隐隐有种感觉,自己漏掉了什么东西。

到底是什么呢?

在隔空谈话两天之后的早上,蒲公英被音乐声而不是刺眼的灯光唤醒。她在黑暗中闭着眼,享受着悦耳的旋律。是小号版的《天空之城》。

就像赖床。囚禁生活似乎正在趋于正常,除了没有自由。

自由到底是什么?仅仅是能够自主地到处活动吗?真正的自由绝不仅仅是肉身的感观,而是精神层面的解脱。精神层面的解脱……她躺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想到这句话的时候不禁打了个寒战。死了,精神也就解脱了。那就是终极自由吧。

她的思绪被上次那个磁性的声音打断。她听到他在问自己:“你在想什么?”

蒲公英想起自己时刻处于他的监视之下,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衣衫,顺势坐了起来。

“你在想什么?”那人再问。

蒲公英起身走到水池边,打开水龙头开始洗漱。她早已没有时间概念了,只是跟着开灯关灯的节奏安排作息。她把水捧到掌心洗脸的时候,心里有了答案。如果他暂时还没有伤害自己的打算,那么她愿意冒险试探一下他的态度。

她从掌心抬起头,对着那个她想象中他站立的角落说:“我刚才一直在想我的爸爸妈妈。我在想家。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没有回答。《天空之城》换了一个版本,钢琴的。蒲公英惴惴不安,不知道这样的回答会不会激怒他。

良久,他忽然开口:“最近我也在想我的妈妈。我没有爸爸,但我有两个妈妈。你觉得奇怪吗?”

蒲公英的确觉得奇怪,但她明智地不发表任何意见。对方似乎也并不需要她的回应:“我好久没说这么多话了。我越来越发现,我们有好多地方相似。没有人喜欢你,也没有人喜欢我。你没有喜欢的人,我也没有。或者说我们都有私下喜欢的人,但她(他)不喜欢我们,所以不敢承认?我记得那晚你在烧烤摊哭诉的时候说过,你被人抛弃了。我也被人抛弃了,一次,一次,又一次。”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一丝阴冷透过他的声音传递到蒲公英的内心。

“你现在所处的环境,对于小时候的我是常态,你能想象吗?一个孩子,独自一人,就在你现在站立的地方。”

蒲公英不由自主地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

“你知道虐待是什么意思吗?打,骂,关禁闭,不给饭吃。那是肉体虐待,可以忍的。还有精神虐待。在应该彻底放手的时候掌控。他们并不在乎你想要什么,只管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在你已经适应了某种常态并找到了应对方法的时候,他们却自以为是地把他们认为最好的强加给你,然后打着爱你的名义去爱他们彼此。这种抛弃其实更彻底,它让我觉得肮脏、恶心。而最终的抛弃来自死亡。她让你以为你终于迎来了安宁,可以相守在彼此的世界里度过余生,可她却突然死了,再次把你抛给命运……”

蒲公英不知道该不该回应,又能回应什么。尽管不能完全听明白,她也觉得自己继续听下去的话,可能会涉嫌知道得太多。但她没的選择。

“我讨厌那些家庭幸福又自信满满的人,好像她们有资本向这个世界炫耀,有资格索取她们想要的一切,不管那是不是她们能拥有的。而我,就是要摧毁她们这种资本和资格!”

蒲公英忽然想找个依靠,她离开原来站立的位置,倚着墙根坐到角落里。沉默,在黑暗中不安分地弥散着。她刚注意到他今天一直没开灯。

好像他能读懂她的思维,灯忽然亮了。为躲避刺眼的灯光,蒲公英把头埋在两腿间。

“今天你想吃什么?我这里有豆浆油条、稀饭包子,你可以点餐。”他的声音又恢复了正常,带有磁性的那种正常,没有了先前的寒意。“要不两样都尝尝?我可以送餐,我们甚至可以当面聊聊。”

蒲公英没有回答。当面聊聊?美剧里那些绑匪不都是不让别人看到他们的脸吗?看到的话就要被灭口。他要让自己看到他?也许最终他还是会杀了她吧……

灯灭了。她听到每次放篮子的位置传来开锁的声音。紧接着,是木板掀开的声音,然后是咯吱咯吱踩梯子的声音。她保持原来的姿势坐在墙角。这个地方是个地窖。她在心里说,像小时候自己家用来储存地瓜的地窖,大家都管它叫地瓜窖,每次下去都得踩梯子,咯吱咯吱的,跟这声音一样。

蒲公英一动不动。她听到那人下了梯子,片刻,一个健硕的黑影站在她的面前。他走到桌前,放下手里的篮子,面对她蹲下身来。

他戴着夜视镜。蒲公英知道,自己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能被他捕捉到。他并不说话,只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伸出手摸向她僵硬的脖颈。蒲公英拼命抗拒着想要躲开的想法,只是轻轻垂下了眼帘。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她能体会自己的心意,每次做出的反应都是自己希望的。他抬起她的下巴,逼迫她和自己对视:“到现在你还能完好无损地坐在这里,完全是因为我觉得我们彼此相像,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处置你。你就不害怕我吗?”

蒲公英的下巴被捏得很疼,要被捏碎的感觉。她费力地说了一个字:“怕。”

“怕我杀了你?你觉得我会杀了你吗?”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他强迫她继续望着自己。对面的那双眼睛里有惊恐,但更多的是坦诚。他忽然放了手,顺势坐在地上。

蒲公英不是没有想过,趁这个机会打倒他,跑出去,完成自救。但她决定不冒这个险。首先,他坐在自己外面更靠近梯子的地方;其次,自己被囚禁了太久,不敢保证还有没有打倒他的力气;最主要的,如果逃不出去,那就是死路一条。而眼下,他至少还不想杀了自己。

慢慢来,蒲公英,继续做一只装死的瓢虫。

“你的名字叫蒲公英?谁给你起的?”

“我爸爸。他希望我能像蒲公英那样,在哪里都能生存。”

“包括在这样的地方?”

蒲公英没有回答。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如实回答就好,可自己没有答案。

“回答我,包括在这样的地方吗?”他的声音变冷了。

“蒲公英的种子飞不进这样的地方。我爸爸给我起名字的时候也不知道有一天我会落到这种地方。所以对于你的问题,我只能回答不知道。”她的声音很小,但不卑不亢。

是的,我不知道,这就是我的回答。

这天晚上,朋友介绍一个新病人,约他在外面吃饭,朱晓彤回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先进厨房放下下午买的食材,一并巡视了一下。冰箱里装煎饺的盒子丢在垃圾箱里,杨小彤的专用碗筷放在沥水架上,都洗干净了。

杨小彤的生物钟很准时,每天到了就餐时间如果没人做饭,他就会给自己弄点儿吃的。当然,只给自己。小彤会做饭,也会收拾家。他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他还会使用洗衣机。固定的程序。事实上,小彤可以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小彤甚至会开车。他只是不会与外界交流。他的世界里只有他自己。

朱晓彤很庆幸当年妈妈做出的决定,回到妈妈身边的那十二年,妈妈教会了小彤如何照顾自己。这也是朱晓彤敢答应林嘉诺外出度周末的主要原因:把小彤一个人放在家里两天,只要准备好足够的食物,没问题。

朱晓彤来到小彤的屋子里。杨小彤已经换好了睡衣,正坐在桌前,在一张A4纸上画画,画的永远是妈妈和宝宝手拉手。朱晓彤在旁边坐下:“小彤,这个周末我要出去一趟,你自己在家,好吗?”

杨小彤继续画着,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回头我会买些吃的放冰箱里。你没问题的,是吧?”

朱晓彤盯着杨小彤的眼睛。他希望他能看自己一眼。杨小彤倒是抬起了眼皮,只是并没有望向朱晓彤,而是空洞地望着挂在墙上的画。

“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不要出门,好吗?我会把那个红色的叉叉挂在门上提醒你,像以前一样。我们说好了的,不让别人知道你的存在,是吧?这是妈妈希望的,你都记得,是吧?如果我不在家期间有人看到你,我们就露馅了,你就藏不住了。我们要好好藏住自己,知道吗?”

杨小彤转过脸,依旧面无表情。

周六早上五点朱晓彤就起床了。他先进厨房把昨天晚上加工好的食材用保鲜盒装好,放进冰箱。尽管杨小彤会做点儿吃的,但只是简单地加热,朱晓彤会事先为他加工成半成品。餐桌上放着一个圆形的塑封牌子,牌子中心打了一个大大的红叉,非常醒目。

五点半,他把那个打了红叉的牌子挂在门上,进厨房给自己和小彤准备早餐。差五分钟六点,他开始留心楼梯上的动静。六点整,杨小彤穿着运动服准时出现在门口,但没有伸手开门。他盯着门上挂着的牌子发了会儿呆,随即转身上楼。

朱晓彤放心地松了口气,继续做饭。十分钟后,杨小彤换好牛仔裤和格子衫下来了,坐到餐桌前,盯着那个沙漏。沙漏的旁边,朱晓彤的手机正在播放萨克斯曲《爱无止境》。音乐声忽然停了,进来一条信息,是林嘉诺的,只有一句话:七点五十五分,我在公寓前的马路边等你。

朱晓彤把饭端到饭桌上,杨小彤机械地拿起筷子。“小彤,吃完饭我就出发了。饭都在冰箱里,还有水果,照顾好娃娃。”

他说的娃娃此刻还在儿童房的一角睡着。那是杨小彤最喜欢的伙伴,朱晓彤私下观察过,杨小彤按照自己的作息时间,把她照顾得很好。

“我明晚回来。也可能明天下午就回来了。我们一起吃晚饭,或者我给你带披萨回来?”他看着杨小彤夹起一块鸡肉,起劲地搅和着盘子里的芝麻酱。

“小彤,你能跟我一起出去玩多好啊……”这句话朱晓彤是说给自己听的。

七点钟,朱晓彤拎着行李包出了卧室。杨小彤正背对着他坐在有着绿色仿制草坪的小小院落里,跟他的娃娃面对面。朱晓彤轻轻说了句照顾好娃娃,就下楼了。在他身后,杨小彤一动不动,空洞的目光落在娃娃的脸上,就好像他也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娃娃。

林嘉诺住在海边的一座公寓楼里,距离朱晓彤的诊所直线距离非常近,但朱晓彤从来没去过。似乎林嘉诺也没有邀请过。

朱晓彤很避讳跟林嘉诺提起旧时,对于她的父母,也只禮貌性地问过一次。林嘉诺已经不记得他妈妈的模样了,那时她才两岁。按理说她也不该记得他的,但父母经常念叨那个懂事的孩子,还有照片为证,所以那天在鲁东大学的校园里,在朱晓彤喊出她的名字之前,她已经无数次想象过他的样子了。

她没有跟父母说起他。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一种直觉,他不想跟他们见面。

林嘉诺站在公寓楼下,望着对面楼上的玻璃反射的阳光。他不想娶我也没关系,反正他是我的。

温泉度假酒店在邻市,不到一百公里,走高速一个多小时就到了,但林嘉诺选择了国道。北方的野外到了这个季节还是蛮有看头的,到处都郁郁葱葱。偶尔经过的某个村落,门楼上缠绕着茂盛的欧月,那怒放的花朵会让你觉得有花仙藏于其中。

林嘉诺不在乎目的地还有多远,似乎也忘记了自己为这次出行费了多少心思。如今已经成行,陪在这个人身边,或者说有这个人陪在身边,即便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也无关紧要。

但是,每条路都有尽头,包括人生之路。

等他们跟着导航拐进藏在密林深处的酒店院里时,耸立在楼前的两棵高大的云杉树让她恍惚觉得自己进了哪个科幻电影的拍摄片场,似乎随时都会有穿着兽皮的男人和女人朝自己围过来。

“这里真的很好是吧,晓彤?”

她的高兴是发自内心的,而在那个一直都一本正经的男人的眼底,她看到了一抹亮光。就好像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迎着太阳。她忽然对自己的计划有了信心。

周末来度假的人总是很多,很遗憾,他们预订的房间客人还没退房。

“也许可以把行李放车上,先去周围逛逛?温泉汤怎么样?从对面那个楼进,您凭房卡可以随便进出……放心好了,温泉水是纯天然的,每个汤池里都是循环水……还有各种主题汤,玫瑰花的、牛奶的,还有红酒的……午饭?可以的,出了大堂向左就能看到……”前台接待的态度真好,不厌其烦地给林嘉诺介绍。

朱晓彤站在一旁,含笑看着她像个情报员一样搜集整合信息,好像第一次认识她。她以前像个公主一样,从来没这么接地气。他不知道的是,先放松下来的是他自己。对于一个有着爱慕对象的女孩子来说,她的一切表现都是围绕着爱慕对象来的。对方严谨她便严谨,对方放松她便放松。朱晓彤愧为一个心理医生,居然不明白此刻的林嘉诺其实就是他自己。

太阳西斜时,朱晓彤与林嘉诺已经把所有的露天汤池都转了个遍。

其实朱晓彤并不热衷这些事情。不过,既然打算换个环境释放一下压力,就没必要端着了。况且林嘉诺很开心,他不能也不想扫了她的兴。

泡温泉是个体力活。傍晚时分,林嘉诺饿了,他俩裹着浴巾跑到园区中央的一条长廊上,那里是餐馆、酒吧、咖啡店的集中经营区。他们吃了韩国料理。林嘉诺惊讶地发现朱晓彤的胃口相当好,也不像以前用餐那么……怎么说,讲究?以前和他一起吃饭,总让林嘉诺感到他相当克制,绝不会暴饮暴食,但今天不是。而且,此刻的他再也不像他平时说的呆若木鸡。看来以后得多拉他出来放松放松,老是局限在一个圈子里的男人真的挺累的。

饭后,天已经黑了。他们来到两棵大树之间的一个小汤池边。下午林嘉诺就看好这个汤池了,但池子太小人又太多,就去了别的地方。谢天谢地,现在是饭点儿,这里没人。

她扑通一声跳了进去。两棵树的树枝延伸在空中,链接起茫茫天宇,在那天宇之中,缀满了一闪一闪的宝石。朱晓彤也靠了过来,和林嘉诺并排躺在水中,笼罩在水面上飘渺的雾气里。

林嘉诺把手伸到空中,似乎要摘下一颗星星。朱晓彤也伸出一只手。两只手在空中慢慢靠拢、叠加,终于,他把她握在手中。林嘉诺闭上眼,等着他向自己靠近。可是,朱晓彤却忽然抽离了身子,孩子气地对着她的脸撩起了水。

这水直接浇在了燃烧的火苗上。林嘉诺心灰意冷。她没做任何反应,把视线投向远方,越过他的肩头,望着天边的一颗孤星。

那是此刻的自己吧。也可能是他。如果是自己,他离得太远,无法触及;如果是他,自己又离得太远,无法靠近。她在心底叹口气。原本对今晚的所有期待,就像水面上淡淡的雾气,在这一刻都消散了。

她轻轻地说:“回房间休息吧。我累了。”

也许他真的只是把自己当妹妹看。那就做妹妹吧。好在,自己对于他所有小时候的记忆,都来自那张照片。那年她两岁。她并不记得童年的他。她只有那张合影,以及她以为的,他爱自己的错觉。

当喧闹了一天的度假酒店终于安静下来,当他们在累了一天之后终于躺在舒服的床上,她忽然问:“其实我不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你能跟我说说吗?”

朱晓彤在黑暗中调整了一下呼吸。小时候的事,怎么可能忘记?她又怎么可能知道,她是他黑暗人生中的一道光。他能撑下来完全是因为这道光。她是命运安放在他心尖上的神龛,他只有守护的责任,没有占有的资格。

“小时候……你小时候很可爱,粉粉的,像个洋娃娃……”朱晓彤在黑暗中艰难地开了口。

对面床上没有回应。他听到了均匀的呼吸声。林嘉诺已经睡着了。

蒲公英的世界里再也没有出现灯光。她彻底失去了时间概念。

她小心翼翼,在黑暗中拼命压抑着自己,不想让那个一直在窥视着她的人看出她的情绪波动。她觉得自己的忍耐力已达到了极限,开始尝试着转移注意力。她坐了起来,闭上眼睛,两腿盘起,就像和尚打坐,回想着过去的点点滴滴。

上大学的时候,她曾交过一个男友,并不是如今沉溺游戏的那个。大三那年暑假,男友陪她回父母家,在动车上,她依偎在他怀里。下了动车转汽车。汽车到站又坐农用车,那是爸爸特意去邻居家借的。

那会儿男友的脸上还带着新奇感。他们一路颠簸,一路说笑。途中她央求爸爸停车,拉着男友的手跑到路边采蒲公英,一起吹散那些小伞,看着它们在阳光下飞啊飞。男友的脸上好阳光啊,在他的眼底,她看到了自己幸福的笑脸。

男友的脸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冷的?看见隐在山坳里的小小村庄?站在家里低矮的门楼前?还是走进茅厕又捏着鼻子返回的那一瞬間?她记不确切了。他只待了一晚上,取消了她念叨了无数次、他向往了无数次的去山上看星星的约定。他说家里有事,让他赶紧回去。这个托词至少让蒲公英一家保住了一点儿面子。

第二天,还是那辆农用车,还是那样的一路颠簸,只是车上没有了笑声。她要送他去动车站,男友谢绝了。他很体贴,说太麻烦,她自己回去他也不放心。自始至终,他对她的父母都保持了尊重和礼貌。

在汽车站,看着他上了车,在靠窗的位置落座,她忽然想哭。男友没有拥抱她,没有跟她吻别。她甚至觉得他松了口气。她不想让他、更不想让身后的爸爸看到自己的泪,于是冲男友挥挥手,转身对爸爸说:“咱们走吧。”

爸爸说:“等车开了再走吧,咱们道儿近。”

他们就那么隔窗相对,她忽然觉得时间过得好漫长。她曾有过冲动,跳上车,跟他一起离开。可爸爸在身后,家在身后。汽车绝尘而去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被抛弃了。事后证明,她在那个暑假的确被抛弃了。

那个人说对了。自己是有喜欢的人的,只是他不再喜欢自己。

爸爸也知道女儿被抛弃了。坐着农用车回家的路上,爸爸对她说:“对不起,孩子。”

她忍着眼泪:“爸爸,没关系。”

坐在黑暗中的蒲公英猛地睁开了眼睛。

爸爸!妈妈!他们知不知道自己失踪了?超市会报警的吧?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妈妈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可不能受刺激啊……这样想着,她忽然觉得很愤怒:他凭什么把自己关在这里?就因为见不得别人比他幸福?伤害到自己没关系,可这会间接地伤害到自己的父母。她的忍耐终于达到了极限,对生的渴望让她战胜了恐惧。

环顾四周,她注意到灯泡上方没有闪烁的红点儿。那是不是意味着,此刻他没有监视自己?她试着咳嗽一声。声音很闷,还没有扩散就被周围的墙吸收掉了。她试着站起来,试着在屋里走动。

没有任何反应。她的胆子大了起来,试着向她感觉中那架梯子所在的方向移动。但她遗憾地发现,那里没有什么梯子。

错觉?不会。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梯子被他收走了。她很沮丧,一巴掌拍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嘭的一声。但紧接着又传来一声,听起来很隐约,也很遥远。在她的头顶,有人在她的头顶活动!她分明听到那声音越来越清晰,有人走近了,然后是开锁声。

他要下来了!她转身回到自己的地铺前盘腿坐下,尽量稳住自己的呼吸。你是一只装死的瓢虫。多么残酷啊,择机生存的法则。

她听到掀开木板的声音,有一架梯子无声地倒挂下来。接着是那个人影,咯吱咯吱的脚步就像踩在她的心上。

那人站定,望着她:“对不起,你还好吗?”

低沉的声音好像来自地下。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说对不起,也许,该来的还是来了。

周一早上,朱晓彤做好了早餐,却迟迟不见杨小彤出现。

他在杨小彤的卧室里找到了他。他穿得整整齐齐,正坐在桌前画他似乎永远画不完的牵手画。朱晓彤想喊他,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转身离开了房间。

在他身后,杨小彤忽然用笔在未完成的画作上疯狂涂抹,直到那张纸被笔尖戳烂,直到笔尖折断。

朱晓彤并没有看到这一幕。他回到楼下的餐厅,消灭了自己的那份早餐。有个朋友给他介绍了一个病人,今早约了家属见面了解情况,他不想迟到。而且,他想趁上班前给林嘉诺打个电话。他不知道自己的表现是不是让她很不满意。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她不会理解,从七岁那年起,他的人生就不是他自己的了。

离开家的时候,朱晓彤看到杨小彤坐在餐桌前的背影。急着出门的他没像以往那样过去跟他简短聊几句,只匆匆说了句“我上班去了”。路上,他给林嘉诺打了电话,但对方关机。

到办公室继续打,依旧关机。他点开微信,她的朋友圈动态停留在周六早上。她站在公寓樓前拍下了自己被朝阳映在墙上的影子,说明只有两个字:等待。

他给她留言:“为什么关机?收到回复。”

他把手机丢到一边,打开文件袋,把里面的资料拿了出来。第一张单子上列着今天预约的病人名单。排在第一个的是“宋心铭,家属咨询”。他当然不会把她跟那个轰动一时的腐尸案联系在一起,更不会想到她是那个名叫钟铭铭的可怜女孩儿的母亲。

陈直开车钻出塔山隧道,进入了左拐弯车道。

他有点儿心不在焉。这个周末又没休。儿子昨天过十岁生日,老婆提前一周就问他能不能抽时间陪儿子玩一天。当时陈直答应了,但他却把自己的承诺忘掉了,不仅忘掉,周六他在单位加班,连家都没回。老婆作为警嫂,有着自己的理解与隐忍,第二天她撇开陈直,自己带儿子去了水上乐园。陈直是看到老婆发的朋友圈才想起他答应过的事情的。他觉得很惭愧。

等待红灯的时间有点儿长。路口的大型电子屏幕上正在滚动播出最近的违章车辆信息。有人在过人行道。陈直觉得自己产生了幻觉,似乎看到那个穿着卫衣一直低着头的男人正走在他面前的人行道上。路过车前的时候,那人侧脸看了他一眼。就一眼。

后面的车在鸣笛,陈直清醒过来,绿灯亮了。他踩下油门,扭头望一眼刚才从他车前经过的那个人。他清晰地想起,那个走出公园的男人过马路的时候也这么轻轻侧脸看了一眼。陈直的心一阵狂跳,行车记录仪!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一度觉得遗漏了什么的困惑来自哪里。那人在路口曾经看向停在斑马线前的车辆。假如那辆车上安装了行车记录仪……

与此同时,在距离陈直三个街区的一个街心公园里,保洁阿姨正试图叫醒一个睡在躺椅上的人。

这个人从昨天早上就在这里了,一整天都裹在一床暗绿色的凉被里,与周围的环境很好地融合在一起。保洁阿姨以为是个歇脚的,未加理会。今早一看她还躺在那里,便起了疑心。凑近一看,只见她从头到脚被那床看起来质地很好的凉被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只剩下头发散乱地耷拉在躺椅上,发梢的部位躺倒着一个空矿泉水瓶。

阿姨小心地推了推她,她动了一下。阿姨放下心来,心想这被子手感真舒服,给了拾荒的实在可惜。躺椅上的女人努力掀开蒙在脸上的被子,茫然地看看周围,突然,她猛地一下坐了起来:“我不是在做梦吧?我真的自由了?”她再次环顾四周,“我不是在做梦!他没骗我,我真的自由啦!”

她用被子捂住脸,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阿姨吓坏了,心想多亏没拿走她的被子。问她怎么了,怎么会睡在这里,她呜咽着:“阿姨,有电话吗?借我用一下,打个110……”

中午,钟旭约了王迪斯去吃牛蛙。

那是一家川菜馆,以做牛蛙和酱油炒饭闻名。王迪斯专门叮嘱,牛蛙要微辣。等待上餐的时候,钟旭的电话响了,是铭铭舅舅打来的。

他说今天早上他们去马山寨见了心理医生,把妹妹的情况一说,没想到医生拒绝接诊。医生说自己对受刺激后引发的心理问题并不擅长,为病人负责起见,他愿意再介绍一位该领域的专家。这个理由听起来似乎很充分,但回家后铭铭舅舅上网查了一下这个医生的资料,又辗转打听了一下该医生的情况,感觉他的说法完全就是托词。

铭铭舅舅拿不了主意,所以找钟旭商量。钟旭随口问这个医生叫什么名字,对方说叫朱晓彤,拂晓的晓,红彤彤的彤。

“朱晓彤。”钟旭重复了一遍,以便强化记忆,没注意到坐在他对面的王迪斯的表情。他简短地询问了一下前妻的情况,安慰铭铭舅舅不要着急,心理医生那么多,没必要一棵树上吊死,回头让朋友再推荐一个就是了。

挂断电话,牛蛙也上桌了。王迪斯的心思明显不在牛蛙上。“你刚才说了一个名字,叫啥?”

“朱晓彤。”

“心理医生?”

“嗯,是铭铭妈的主治大夫介绍的,他们今天去见了面,可这个医生托词没有接诊。”

“他们以前不认识?”

“今天是第一次见。”

“他认识铭铭妈或是铭铭不?”

钟旭诧异地望着她:“肯定不认识。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王迪斯轻描淡写地回答,“我只是奇怪他为什么不接诊,先排除是不是因为认识所以才避嫌。”

“也是。但他们肯定不认识,否则电话预约的时候他就推辞了,不会等见了面介绍完情况才找理由。不过你这一说还真是挺奇怪,一定是有什么原因让他推掉了送上门来的客户。”

朱晓彤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那一男一女走出了大楼。

一个多月前,他曾站在这里目送着陈直和穆辽离开。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最初是伍媚,现在又是钟铭铭。等他了解到即将面对的新病人是在伍媚之前遇害的钟铭铭的母亲,他的心里敲响了警钟。

在案件破获之前,他实在不想再跟任何涉案人接触了,于是随便找了个理由,把她介绍给另一个同行。他不知道宋心铭的家人会怎么想,那不是他应该关心的事情。

眼下他急需知道的是,从来都在他视线里的林嘉诺怎么会突然失去了联系。他拨打了林嘉诺办公室的电话。接电话的小姑娘说林姐今天一大早就请了假,说是有事儿。

朱晓彤莫名感到一阵惊慌。当初伍媚也是跟单位请了假然后就失踪了。他想到了陈直,也许该跟他联系一下?他尽量稳住情绪,再等等,也许是自己神经过敏。

电话那端的女人说她叫蒲公英,被人绑架,现在某街心花园。

蒲公英!谢天谢地,她终于出现了!她还活着,关键她还能说话!陈直和穆辽开车去接了她,直接送到医院。在这之前,他布置警力查找那天嫌疑人走出南山公园时经过门前的车辆,重点是他过马路时的车辆,看车上有没有行车记录仪。他寄希望于行车记录仪拍下了那张背对监控探头却毫无遮挡的脸。

等蒲公英做完了例行检查,已经是中午时分。坐在病床上的蒲公英状态看起来不错,她失踪了半个多月,这期间居然没受过虐待,陈直在庆幸之余不免狐疑。

蒲公英在做笔录前要求先给父母打個电话。她在电话里轻描淡写地说,一个家也在乡下的朋友家里出了点儿事,自己去帮忙,结果路上遇到了小偷,随身东西都丢了,包括手机。没想到事情挺棘手,就耽搁了些日子,乡下交通、通讯都不便,没能通知家人和单位,引起了误会,让爸爸妈妈受惊了。父母还是不放心,要过来看她。她说:“不用过来,过几天我就请个假回家一趟。放心吧,我真的很好。等我买了手机就跟你们视频。你们好好照顾自己啊。我爱你们,很爱,非常爱,特别爱!”

她拼命忍着眼泪挂断了电话,然后就坐在那里哭得稀里哗啦。陈直和穆辽耐心地等她哭够,让她从自己能够记起的地方讲起。

在烧烤摊被人带走之前的事情她都记得,至于带走她的人,她的记忆很模糊,但她很肯定是熟人,因为他叫自己方丈。陈直告诉她那个人叫梁民,她才恍然大悟。她不记得自己去莲花池了,不过她记得听到过水声。她一定是晕过去了,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黑屋子里。她详细讲述了跟那个人的所有接触,尽管看不清相貌,但凭感觉,应该接受过不错的教育。她清楚地记得他说过那两个女孩儿的事。她很害怕,尤其是他在黑暗中对自己说对不起的时候,她以为她就要没命了。但他却对她说:“对不起,把你关在这里。从现在开始,你要绝对相信我,我才可以把你安全带出去。很抱歉我不能就这样让你离开,我有我需要保护的,所以,请你听我的话,好吗?”

那人递给她一杯水,让她喝下去。她本不想喝,天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可她没有选择。如果他想让她死,不喝的话,只有死得更难看。她决定赌一把,就喝了。后来她变得很恍惚。恍惚间她感觉自己被扶上了梯子,那架曾被她认为是通向生命、通向天堂的梯子。她似乎走了很久的路,但不记得经过了什么地方。她手里有一瓶水,却想不起是不是他给自己的。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了过去,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直到被保洁阿姨叫醒。

说完这些,她有些虚脱。陈直和穆辽结束了询问,叮嘱医生护士好好照顾她。医生告诉他,蒲公英身体并无大碍,再观察一夜,明天就可以出院。

刚走出住院部大楼,陈直接到部下的报告,通过监控发现,蒲公英是在周日凌晨三点十分走进街心花园的,一个人,裹着被子,看起来迷迷糊糊,像梦游。至于她是从哪里过来的,还没弄清楚。经过南山公园门前的车辆也找到了,联系了车主,其中有两辆安装了行车记录仪,正在调取影像资料。

陈直舒了口气。他感觉离那个神秘的嫌疑人越来越近了。

送走最后一位病人,朱晓彤急急忙忙离开了办公室,开车匆匆往家赶。

手机关机。微信没动静。整整一天,林嘉诺没有任何消息。朱晓彤暗暗祈祷能抢在下班高峰前穿过拥堵路段。他甚至埋怨自己,应该取消下午的预约,那样的话,早就可以回家了。

朱晓彤已经乱了章法,他没有注意到,一辆车一直跟在他身后。

心理医生朱晓彤第二次带了尾巴回家。

这天晚上,钟旭和王迪斯相对无言地吃完饭。不知为什么,钟旭老觉得她有些心神不宁。他有一种预感,今晚她有话要对自己说。

果然,收拾完厨房,她让钟旭坐到餐桌前,钟旭看到面前放着一个32开大小的笔记本。他狐疑地望着王迪斯。王迪斯坐到他对面,冲他点点头。钟旭打开那个本子。

那是一本日记。第一行写着:“1988年8月26日晴”。

他再次望向王迪斯,王迪斯依旧点头。于是,他怀着一种不知所以的心态,走进了一个陌生女人的生活。等他终于看完,王迪斯轻轻地问:“很巧合是不是?铭铭妈的心理医生就叫朱晓彤是吧?”

钟旭合上日记:“你从哪里弄来的?”

“一个旧书摊,我买书的时候夹在里面的。我本来是当故事读的,并没想要核实真伪。今天中午你说了朱晓彤的名字,我去市立医院找朋友核实了一下。当年的确有个叫朱子逸的心外科主任,儿子出意外后又收养了一个。据说那孩子患了自闭症,后来治愈了,还成了心理医生,名叫朱晓彤。”

“可我看不出这跟铭铭妈有什么关系,他不接诊也许有自己的理由……”

“我好奇的是他的孪生哥哥,那个真正患病的孩子,还有这日记的主人,他们的妈妈,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朋友跟我说,朱子逸早就不在了,死于心梗,他妻子后来也自杀了……”

“所以?”

“所以,我从市立医院出来就去了马山寨,找到了他的诊所,看到了他的照片,而且我还一路跟到了他家……”

“你居然跟踪他?”

“算不上跟踪,我又不是图谋不轨。我就是想知道他妈妈和哥哥是不是跟他住在一起。这个女人太可怜了,其实不止是她,这本日记里出现的所有人都很可怜。”

“然后呢?”

“他好像自己住。那是栋独立的小楼,我想应该是父母留给他的,就是日记里朱子逸的家。”

钟旭把那本日记打开,合上,再打开,再合上。“这是他们的隐私。也许,我们该把日记还给他,毕竟她说了,她是写给孩子看的……”

“真要归还的话,也应该还给他妈妈。如果能借着找他妈妈跟他搭上话,是不是就可以探究一下他到底为什么拒绝为铭铭妈治疗了?”

钟旭鼻子一酸。这个收留了自己的女人真的很善良。哪怕是为了交替出现在他生命中的这两个女人,明天他也该陪着她去会会这个朱大夫。于是他说:“要不我们先约一下,铭铭舅舅说,他们就是提前预约的,空降的话怕影响人家的安排,不礼貌。”

“已经在前台预约了,要不我今天凭空跑去多尴尬。”

此刻,公安局刑侦大队的电脑前,穆辽忽然把键盘狠狠地敲了一下:“终于逮到你了!”

本已疲惫不堪的众人立马来了精神,目光都聚焦到他面前的屏幕上。

那是一张很清晰的男人的脸,棒球帽檐下的侧脸对着屏幕外,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好像在说:“谢谢哥们儿给我让路。”

陈直没有理会穆辽望向他的眼神。他死死盯着屏幕,感觉自己的心跳已经失常。那张脸他怎么都不会认错,那是他一直怀疑却又一直苦于没有证据的对象,他的名字叫朱晓彤!

朱晓彤在南山公园的出现,使搜寻蒲公英周日凌晨行踪的范围扩大到了他家所在的区域。当初为了核实伍媚被绑架时他是否有作案时间,曾在他家周围搜索过。案发时间段确曾在附近的一个监控中看到过他的影像,正是因此他才被排除了嫌疑。

蒲公英梦游一般的影像第一次出现在监控中,是凌晨一点十分。但是很遗憾,只有她一个人。那里距离朱晓彤的家有三个街区,不过,直线距离仅三百米。陈直盯着镜头里晃晃悠悠的蒲公英越走越远,思维进入了倒带模式。

嫌疑人在伍媚的尸体被发现的第二天处理掉了自行车,随后进入南山公园,但没有离开公园的记录。朱晓彤从南山公园离开,可他没有入园记录。那么,朱晓彤可以假定为嫌疑人。

抛尸方式和地点一样,说明杀害钟铭铭和伍媚的是同一个人。她们死前都遭到了囚禁,凶手一定有个隐秘的场所囚禁这些女孩儿。蒲公英提到的黑屋子印证了这个推断。问题是,这个黑屋子在哪儿?蒲公英在朱晓彤家附近出现,也许,就在朱晓彤家里?假如真的是朱晓彤所为,在他用自行车带着钟铭铭和伍媚出现前,他在哪里?换言之,他是怎么把钟铭铭和伍媚带到那个人员杂乱的村口的?抛尸后他带回的女人又是谁?在跟蒲公英交底后,他为什么又放了她?更为诡异的是,朱晓彤在伍媚被绑架的时间段是如何出现在二十分钟车程以外的监控中的,难道他有分身术不成?

这些问题萦绕在陈直的脑海里,毫无头绪。好在范围缩小了,总比先前的大海捞针强得多。刑警们以朱晓彤的家为圆心,画了无数个一个比一个大的同心圆,进行地毯式搜索。

第二天上午,陈直和穆辽前往朱晓彤的诊所,正好跟王迪斯和钟旭照面,他们都不禁感慨这个世界真是太小了。这案子从一开始就跟王迪斯连在一起,此刻她又跟朱晓彤联系上了。偶然?

已经过了上班时间,朱晓彤罕见地还没到,对一切都持怀疑态度的陈直决定趁这个空当儿先探一下王迪斯的底。他让接待员找个屋子,让他们私下聊一会儿。接待员不敢拒绝,把他们让到一间空着的诊疗室之后,给朱晓彤发了一条信息:“那两个警察又来了。”

等接待员离开,陈直问王迪斯:“以前认识朱晓彤吗?知不知道朱晓彤认识伍媚?你跟钟旭是因为钟铭铭才认识的吗?”

这三个问题让王迪斯倒吸了一口冷气。她不知道警方为什么会找朱晓彤,但显然与这一系列凶杀案有关。她看了一眼钟旭。因为钟铭铭三个字突然被提起,他的表情复杂。

好吧,朱晓彤。这是你的隐私,我本不该对外人讲。但现在为了铭铭,为了失去铭铭的钟旭,我要违规了。对不起。

陈直一言不发地听她说完,与穆辽交换了一个眼神。“那个日记本呢?”

“在家里。今天只是打算来试探一下朱晓彤……”

“尽快把日记送到公安局。”陈直打断她,又转身对穆辽说,“咱们走吧。不需要在这里等了。”

穆辽问:“去哪儿?”

陈直一直等到王迪斯和钟旭离开诊疗室才开口:“去他家看看。”

他们一前一后经过前台。陈直和穆辽径直离去,王迪斯犹豫片刻,还是问了一句:“朱医生什么时间能过来?”

接待员看了看手机:“抱歉,他一直没回复,我也不知道。”

看着几个人离开,接待员继续给朱晓彤发信息:“警察走了,预约的病人也走了,您不用赶时间。”

发送完毕,她想了想,又补发了一条:“收到后请回复,谢谢。”

但是,她的手机屏幕固执地静止在她发送信息的界面,无声无息。

朱晓彤在自己的床上醒来,头疼欲裂。他踉踉跄跄站起来,镶嵌在卧室门后的镜子里映出他胡子拉碴的脸,左側脸颊有一大块淤青。他惊讶地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居然穿着小彤的棉质格子T恤和牛仔裤。

他使劲儿摇了摇头,似乎要让自己清醒一些,以便把脑海里的记忆片段连接起来。

昨晚回家,小彤站在门厅里……小彤愤怒的脸……小彤在问她在哪儿……小彤挥过来的拳头……自己倒在地上,小彤踢过来的脚……小彤喊她在哪儿……

朱晓彤顾不得身上的疼痛,猛地拉开卧室的门。出门前他瞥见了自己放在床头柜上的录音笔,那是他为病人诊疗时用的,完全出于下意识,他把录音笔装进了裤兜里。

杨小彤穿着跟朱晓彤一模一样的衣服,坐在有着绿色草坪的小院子里,隔着小桌子,那个娃娃坐在他对面,一脸哀怨地望着朱晓彤。朱晓彤走了过去,把娃娃推倒在一边,坐下。杨小彤的左侧脸颊跟自己一样,也有一大块淤青。

“小彤,看着我!我们聊聊!”

这次杨小彤有了反应,他迎着朱晓彤的目光,眼底深邃,曾经的空洞消失得无影无踪。“聊什么?”

朱晓彤的心沉了下去……

记忆中这是他第二次开口跟自己说话吧。

第一次是周六早上,他收拾完餐桌准备上楼洗澡换衣服,杨小彤忽然对他说:“你坐下,我们聊聊。”

朱晓彤说不清自己当时的感受。震惊?恐惧?难以置信?此刻,杨小彤正把玩着他的手机,熟练地输入密码。

良久,他抬起头来望着朱晓彤,眼底清澈得就像个孩童。“我该叫你一声弟弟是吧?你从来就没怀疑过我是不是真的有病,或者你压根儿就没关注过我?”

朱晓彤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杨小彤把食指竖在唇前,示意他不要说话。“不是我演技有多好,是我从小就接受的治疗训练了我。我发现,只要我伪装得好,大人们就不会过分关注我。”

朱晓彤沉默地望着他,脑海中浮现出以往他毫无反应的空洞的眼神,难道都是装的?装了这么多年?

“你喜欢林嘉诺是吧?可你不能娶她。因为我?这让我很感动,你确实在信守对妈妈的承诺,照顾我。可是,我要告诉你,我也喜欢林嘉诺。从我第一次在妈妈的家里见到她就喜欢上了。你找到她的消息让我很开心,知道吗?她是我被替换的人生里唯一的彩虹。被替换的人生……你不觉得你欠我的吗,弟弟?年幼需要妈妈照顾的时候,你在她身边;长大些可以接受教育的时候,你却成了我。我不否认,你对我真的很好。可怜我?还是觉得亏欠我?既然你对我那么好,不如今天成全我一次,让我替你去。只此一次,我向你保证,我绝不会碰她一下。你让我圆一个梦,以后你就自由了,做你该做的,包括结婚。”

朱晓彤目瞪口呆,没有任何语言能形容他此时的心情。

杨小彤掂了掂手中的手机:“知道吗,每天早上坐在餐桌前,我都能看到你手机上的所有内容。以后一定不要把手机放在别人轻易能拿到的地方,即便那人是个傻瓜。”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朱晓彤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挫败感,自己是个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却被病人骗了。其实在潜意识里,他早就知道杨小彤不是他平时表现出来的那种状态,换言之,他并不是朱子逸和妈妈一度以为的自闭症,但他万万没想到,此刻他表现得完全像个正常人,不仅如此,还有正常人不具备的冷静,和冷血。

他想起了那些被隐约的走动声惊醒的夜晚……他看到过他在凌晨从外面回来……小彤,我不是不关注你,我只是太爱你,不愿探究,把这一切都归咎于你的病。我纵容你,包庇你……

可他什么也没说出来,杨小彤也没给他机会,便堂而皇之地以他的身份出了门,还在门上挂了那个红色的叉。

所以那天的林嘉诺觉得她看到的朱晓彤跟平时不太一样……

此刻,朱晓彤一阵茫然。他发现自己学过的所有心理学知识全部被清空了。

杨小彤冷静地望着他:“你要聊什么?”

“林嘉诺是不是在这里?”这是朱晓彤最挂心的问题。

杨小彤并不否认:“是。”

“你不是喜欢她吗?为什么要难为她?”

“你更喜欢她,不是吗?她在这里,完全是因为你。我承诺过不会碰她,我做到了。可你坏了规矩,你碰了我的女人。其实这会儿该我问你,你把我的女人藏哪儿去了?”

朱晓彤知道,他说的是地窖里的那个女人。她很坚强,也很隐忍。她没有惊慌失措,她听了自己的话。那瓶水里有少量的镇定剂。他小心地带着她绕着监控走,看着她迷迷糊糊地流落在闹市的街头。他寄希望于公共场所的有目共睹来保证她的安全,他不能让人知道是自己放了她,那等于变相告诉警察,是小彤绑架了她。

是的,他有自己需要保护的,即便在他知道了杨小彤其实没病之后。他不知道钟铭铭是怎么回事。他发现那个地窖是在得知伍媚出事之后。警察的盯梢让他疑神疑鬼,他总是休息不好,总觉得夜间屋里有人走动。发现伍媚尸体的那天凌晨,他注意到了悄悄溜进家门的杨小彤。他看到他进了地下室。

朱晓彤在这座房子里住了二十多年,从来没到过这个不见天日的地下室,更没有注意到角落里那块不起眼的木板下有个小小的地窖。当陈直在电话里告诉他伍媚找到了,但已经遇害后,他想到了那个地下室。趁杨小彤外出遛弯,他去查看了一番。那里的床垫和薄被让他想起了杨小彤塑料小房子里盖着被子坐在角落里一脸哀怨的娃娃。他开始怀疑是不是杨小彤的病让他混淆了想象和现实,但他并不确定那个可怜的女孩儿是否真的曾经被关在这里。

“你把蒲公英藏哪儿去了?”杨小彤的语气平淡,好像只是随口问问。

“我把她还给她的爸爸妈妈了。”说这句话时朱晓彤犹豫了一下。真的还回去了吗?他本来计划周一找陈直探听一下消息的,因为林嘉诺的失联,他忽略了她。人果然都是利己的动物。

杨小彤咧嘴笑了一下,看起来很瘆人:“你觉得你很高尚?”

“我只是觉得我应该这么做。”

“可惜啊,伍媚没这好命。”

伍媚……盡管朱晓彤有心理准备,但这两个字还是让他摇晃了一下。

“不过伍媚是个婊子,她没法儿跟蒲公英比。”

“你凭什么这么定义伍媚?”朱晓彤心底有一股怨气在集结。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伍媚的死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杨小彤拿走他的手机时说过,自己没有秘密可言。

“她勾引你。主动勾引男人的女人都不是好东西。当初爸爸就是被女人勾引走的。我说的是我们的亲生父亲。你不知道吧?”

朱晓彤没有说话。他记得妈妈说过爸爸死了,在他们哥儿俩出生之前。

“你当然不知道。我是听她跟朱爸爸说的。你看,他们都以为我是傻子,说什么并不避讳我。妈妈是被抛弃的,还有我们俩。你和林嘉诺互相喜欢,可伍媚却在勾引你。我看过她发给你的信息。你得谢谢我替你除掉了她。”

“可我们并没有什么……”

“当然没有,可她一直没放弃。她是在掠夺属于我的东西!为了我,你连林嘉诺都放弃了,她凭什么从我身边抢走你?从小到大,我一直在失去,一直在被拋弃。现在,我不能再容忍这种情况发生!”

朱晓彤感到全身发冷。“你怎么得手的?你不可能随随便便从大街上弄走一个人。”

“轮椅。”杨小彤狡黠地笑了,“那婊子为了跟你搭讪,把自己的生活细节都告诉你了,呵呵,你可能连看都没看过。我事先躲在停车场,一点儿氯仿就够了。我把她放在轮椅上,就这么大摇大摆推走了。当然了,要躲着点儿监控。”

朱晓彤不知何时把手揣进了裤兜,他握着录音笔的那只手湿漉漉的。他觉得自己把录音笔挤出了水。

谈话似乎陷入了僵局。

朱晓彤试图引导杨小彤说出实情,可他最想知道的有关林嘉诺的消息,杨小彤一个字都不漏。他暗暗对自己说,集中精力,你可是个心理医生啊,继续引导他。

“钟铭铭是怎么回事?”

“钟铭铭?”杨小彤愣了一下,“哦,那个女孩儿,挺漂亮的,可惜了。其实那是个意外,谁让她乱叫来着,我原本只想给我的娃娃找个伴儿……”

给娃娃找个伴儿。杨小彤的确把现实与想象相混淆了,但朱晓彤不确定这里是不是有主观故意。

“你怎么找到她的?”

“网上聊天啊。你以为你上班后我一个人在家能干什么?你的那些心理学方面的书籍我都看过了,甚至你带回家的病历我也看了,论起做心理医生,我不会比你差。当然,钟铭铭……我们聊熟之后,我直接把她约到这里来了。这样能省很多麻烦。”

心理学书籍。杨小彤也许比自己认为的还要聪明,他在犯下这一切罪行的时候不会不为自己找退路,而精神异常是个很好的脱罪理由。

“你是怎么处理尸体的?”

杨小彤没有正面回答:“你还真是什么都好奇哈,知道得越多越危险,难道你不明白?”

“难道你还会杀了我不成?”

“这个嘛,等下再说。先回答你的问题。我用了自行车。”

“自行车?”

杨小彤耐心地解释,那辆自行车跟那些氯仿一样,都是他在地下室里找到的宝贝。他会在稍早一些时候把女人放在大梁上,大摇大摆带到那个三不管地带,随便找个地方窝着,等夜深人静了再出现,抛尸后再回来。

说罢,杨小彤回了卧室,打开床尾的储物柜,从最下面一层拖出一个包裹。打开,里面露出个胶皮质地的物件。等他完全打开,朱晓彤才反应过来,充气娃娃。

“去的时候大梁上坐着肉身,回来时坐着她。”杨小彤一脸得意,“其实根本没必要费这么大周折,我只是觉得好玩儿。”

他的确很聪明。提前离开大本营,在他希望别人相信的时间段里出现,会让人忽略他真实出现的时间,进而掩盖他出现的地点。这是动物保护巢穴的本能。并不是别人有多笨,只不过他很好地利用了人的思维定势:在合理的时间出现在合理的地点,别人就不会去关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之外的信息。

朱晓彤在内心帮他总结了一番,不禁想到了一个网络用语:细思极恐。他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来守护的到底是什么,也许正是因为自己的庇护,才让他成长为一个理智的疯子?

“很可惜,第二天我去骑回自行车的时候发现轮胎被扎破了,只好处理掉。但第一次我骑回来了,没引起任何人注意。”

朱晓彤不知道他哪儿来的自信,会认为自己犯下滔天大罪还能躲过惩罚。而自己则面临着一个艰难的抉择:得知这一切之后,他还要不要继续守护下去?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林嘉诺的安危。于是他单刀直入:“嘉诺在哪里?”

“我还以为你不打算问呢。她很好,待在她该待的地方。”

朱晓彤想到了那个黑暗的地窖。“你怎么把她骗来的?”

“哪里是我,明明是你嘛。我在你洗澡的时候用你的手机给她发了微信,邀请她来家里。你看,女人自己找上门来,就会让事情变简单。”

朱晓彤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跟他纠缠。

“我信守承诺,把她完整地留给了你,可你居然放走了我的女人。你知不知道,为了得到这个女人,我不惜杀了那个企图对她图谋不轨的男人?再说了,你放了她,不等于把我出卖了?”

他一再提到蒲公英是他的女人,可根据朱晓彤的观察,他并没有伤害到她,除了绑架本身。

杨小彤叹了口气:“你不会理解的,你没有守着妈妈长大。那天晚上,她坐在烧烤摊的角落里痛哭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了妈妈。你知道吗,朱子逸死的那天,妈妈就是像蒲公英那样哭的……”

这场谈话开始以来第一次,他露出了悲戚的表情。

这是个周二的早上,外面淅淅沥沥下着雨。朱晓彤和杨小彤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面对面坐着,就好像在照镜子。

不知何时,杨小彤手里多了一个玛瑙手镯,淡粉色的,有着樱花花瓣的纹路。那个手镯本来是朱晓彤收藏的,杨小彤是什么时候拿到的?朱晓彤极不情愿地承认,对于杨小彤而言,自己真的没有秘密。

杨小彤摩挲着那个镯子,好像在摩挲着自己的人生。“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巷垂柳岸。你很喜欢这两句诗吧?我看你把它抄下来跟镯子放在一起。这本来是妈妈留给我的,不是吗?其实我才是朱晓彤,不是吗?你现在拥有的原本都是我的。其实仔细想想,妈妈根本不爱我。她在我最需要照顾的时候把我甩给了一个疯子,在我可以保护自己的时候却又把我拖回贫穷。我小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切。我曾为离开这里而高兴。知道我多恨这个地方吗?我怎么会知道那个地窖?她打我打累了,或者哪天她不高兴了,就会把我关进那里,朱爸爸回家前再把我放出来。知道我有多害怕吗?我不敢回想。把自己禁锢起来,是我唯一能做的。她为什么在我回来的第一晚就自杀了?你当然不会想到,她自杀的时候我就坐在她的床前吧?不要这样看着我,我真的没有杀她。我只是走进去,坐在她的床前,她就从床上爬起来,自我了断了。其实你也该这么做的,弟弟。你偷走了我的人生。如果能维持现状,我倒也不计较。可是,你打破了规则,把我置于危险的境地。总得有一个人要为死去的人负责。你已经舒舒服服地过了三十二年,往后的岁月,该轮到我了。所以现在,我要取回我的人生。林嘉诺是我回到妈妈身边后最有价值的收获。你爱她是吗?我也爱她。或者说我更爱她,爱到不忍亵渎她的地步。我不会把她当作我的女人,我的爱不像你那么狭隘。她是我灰暗人生中的一道光。我不会亵渎她,永远不会。但我今天会把她作为决定我们命运的最后一个砝码。如果我赢了,她就会属于我,作为打败你的战利品,作为你的一部分偿还给我。我不知道你听明白了没有,简单说吧,属于我的林嘉诺是我的主人,但属于你的林嘉诺是我的奴隶。你看到了吧,为了跟你一样,我把自己也打伤了。你觉得她能不能分清我们两个呢?”

杨小彤面无表情地说完这番话,把手镯小心地收起,从桌子下面拿出一个手机,把手机屏幕对着朱晓彤:“现在,你想见见她吗?”

当然,杨小彤并不是在征求朱晓彤的意见,话音刚落,他在手机上点了一下。屏幕亮了,朱晓彤看到一束灯光打在屏幕中央,就像舞台上的聚光灯,在灯光的中心,林嘉诺双手护在胸前,正对着灯光尖叫。这声音让朱晓彤猛地站了起来,一个箭步跨国低矮的篱笆墙,瞬间就冲到了门口。

“怎么,你要去救她?信不信在你救出她之前我就能杀了你?”身后是杨小彤冷冷的声音。

朱晓彤站住了,转过身来,定定地望着杨小彤。他曾无数次盯着的那双眼睛,此刻如两眼枯井,深不可测。

现在他知道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什么了。七岁以前被虐待的遭遇摧毁了杨小彤对于亲情的依赖,屏蔽了他的情感需求。他不会跟任何人谈感情,包括林嘉诺。林嘉诺只是他心底对于美好的一个幻象。而这幻象,不是真实的存在,他随时都可以摧毁她,然后在脑海里让她重生。他说过蒲公英像极了妈妈,他没有虐待蒲公英,他以为那是妈妈的替代。也许自己放走蒲公英的做法让他以为他再一次失去了妈妈。朱晓彤望着他,悲哀大过了愤怒。

“你也会怕死吧,弟弟?那么,我们来制订一个游戏规则吧。一会儿我们把她放出来,不给她任何暗示,让她自己来选择朱晓彤。如果她选了我,她就是我的了,像我先前所说的那样,我得把你变成患有精神疾病的杨小彤,为这几条人命买单,尤其是为我今早对她做过的事买单。不过,你很可能会逃脱法律的制裁,并由我照顾直到终老——毕竟你是精神病患者。而如果她选了你,那么对不起,你俩都得死。我会告诉警方,你是杨小彤,专门绑架女性,而我的女友林嘉诺成了你的牺牲品。我会再次见到蒲公英,我会告诉她是我救了她。如果顺利的话,我的女人仍旧可以回到我身边。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朱晓彤深吸一口气。他的确怕死,但如果自己无法躲过死亡,那么他愿意在死之前帮助自己心爱的女人。他想到了兜里的录音笔。他得让林嘉诺逃出去。自己死不足惜,他不能让林嘉诺一起送死,更不能让她落入魔爪生不如死。

他平静地望着杨小彤,用这些年来一直对他说话的语气:“你说错了小彤。林嘉诺是我最爱的女人,她不需要在我们之间做出选择。我必须把她救出来。如果你觉得妈妈会同意你从背后杀掉我的话,那么你就来吧。”

杨小彤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看扔在草坪上的一幅未完成的画:妈妈和宝宝手拉手。

朱晓彤已经明白了。当初他领回家的不止是杨小彤,在杨小彤的世界里,妈妈一直活着,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他提到妈妈,是在跟命运打赌。他希望自己能赌赢。

他转身下楼,直奔地下室。杨小彤没有阻止他。

屋子一角传来隐约的脚步声,林嘉诺屏住了呼吸,不由自主地把身子缩到墙角,好像那样就可以让自己隐身。

她听到了开锁的声音,接着看到有什么东西伸了下来。随着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一个人影在她面前站定:“嘉诺,是我,朱晓彤!”

林嘉诺拼命咬住嘴唇,她现在害怕的就是朱晓彤啊!

屋里的灯忽然亮了,两个人暴露在灯光下。朱晓彤知道杨小彤开灯的目的是要看到他们,他也知道他能听到他们。他还是朝林嘉诺走去。

“你不要过来……”林嘉诺尖叫。她如果知道看着手机屏幕的杨小彤这会儿是如何开心,一定愿意闭上嘴巴一声不吭。

朱晓彤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她奋力挣扎。朱晓彤凑到她耳边悄声说:“别怕,我是朱晓彤,关你的人是我的孪生哥哥。我跟你说过平时我都是呆若木鸡的,记得吗?你讨厌我该死的高冷,记得吗?我有秘密,就是我的孪生哥哥,日后我再解释。现在你要听我的,好吗?相信我!”

林嘉诺停止了挣扎,但脑子还没彻底转过弯来。她想推开这个搂着自己的男人,好好看清他到底是谁,就听朱晓彤继续说:“继续叫,不要停!”

林嘉诺又开始尖叫。

“一会儿装出害怕的样子跟我上楼。爬梯子的时候我会给你个录音笔,你要拿好它,不要被他发现。上去后我们见机行事,你要想办法逃出去,报警。现在我要打你了。对不起,我爱你!”

朱晓彤扬起手臂扇了林嘉诺一巴掌:“清醒点儿,我真的是朱晓彤,我是来带你离開的!别怕,跟我上去,我会解释给你听!”

林嘉诺捂着脸,惊恐地望着他。此刻她并不是在表演,而是发自内心的害怕。她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只能乖乖地跟着他来到梯子前。

杨小彤站在一楼的楼梯口,看着屏幕上的两个爬梯子的人。“妈妈,您觉得我是不是该杀了她?”

地下室方向传来了开门声,朱晓彤和林嘉诺走了出来。如果说刚才林嘉诺还心存疑虑的话,现在她看到屋子中央的杨小彤,忽然放下心来。

这两个男人几乎一模一样:同样的穿戴,同样的发型,甚至连脸颊上的伤都一样。但他们的眼神不一样,一个有光,一个空洞。她不想探究跟自己去泡温泉的到底是哪一个,她只要确定,这个眼中有光拉着自己手的是朱晓彤就好。

杨小彤背着手站在楼梯口,对面就是厨房的门。要想走出屋子,就要经过厨房和杨小彤。朱晓彤注意到,房门上挂着那个有着红叉的牌子,心里不免咯噔一下。他用力握了一下林嘉诺的手。她的手里,紧紧握着录音笔。

“小彤,现在我要送嘉诺出门。我只是送她出去,我会留下来。你说我偷了你的人生,我会还回去,你怎么做都行。这是我们俩之间的事,与嘉诺无关。看在你也珍爱她的分儿上,让她离开好吗?”

杨小彤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似乎回到了以前的状态。朱晓彤再次握了握林嘉诺的手,两人谨慎地向门口走去。

“走之前,你是不是有东西要还给我?”杨小彤阴郁的声音忽然响起,“今早你的床头柜上有一只录音笔吧?那是昨晚你晕倒后我找出来放在那里的,就想看看你会不会用到它。现在它不见了。你刚才一直把手放在裤兜里……你看,你的肢体语言出卖了你。刚才咱俩的对话你都录音啦?那录音笔现在在林嘉诺手里吧?离开之后,是不是会交给警察?你真是我的好弟弟啊!你就是这样照顾我的吗?”

朱晓彤和林嘉诺停下刚要迈出的脚步,彼此对望了一眼。林嘉诺在对方的眼底看到了绝望。

“我答应你,我会成为你,就像你说的,我会告诉警察那三个人都是我杀的,我来背负这个罪名,从此以后你作为心理医生朱晓彤生活下去。但嘉诺是无辜的,你让她走!”

杨小彤歪着脑袋望着他俩,似乎并不在乎他们正一点点向门边移动。“你说的有个地方不对。这么做的前提是她选择了我,但是很显然,她选择了你。如果她选择了你,你们俩都得死!你以为在这个家里你会有胜算吗?别忘了,我一出生就来这儿了。既然你们选择跟我宣战,我会成全你们!”

说着,杨小彤把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寒光一闪,他握在右手的是一把料理刀。朱晓彤大叫一声快跑,推开林嘉诺,迎着杨小彤的刀扑了过去。杨小彤敏捷地闪过了他,奔到林嘉诺身后,对着她的后背就是一刀。林嘉诺向前扑倒在地,她手里的录音笔飞了出去。借着惯性,杨小彤毫不费力地拔出刀,俯下身子对着她又补了一刀:“去死吧,谁让你选择了他!”

杀戮发生在一瞬间,等朱晓彤扑过来的时候,杨小彤正从林嘉诺身上仰起头,像极了一只刚捕获到猎物的猛兽,满脸狰狞地挥刀迎向朱晓彤。不过他迟了一步,被朱晓彤一拳打在左脸上,他身子往后一仰,刀也脱了手。在刀落地的地方,沾着鲜血的录音笔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两个人扭打在一起。朱晓彤还顾念着躺在地上汩汩流血的林嘉诺,同时也不忍心对杨小彤下死手,他的防御就很被动。但他的目的很明确,一定要抢到那把刀。而杨小彤想要的,不仅是那把刀,还有录音笔。

林嘉诺感觉自己在地上躺了一个世纪,才幽幽地缓过气来。她感觉浑身上下黏糊糊的,除了呼吸困难,倒不怎么觉得疼痛。她费力地爬到门边,扶着鞋柜挣扎着坐了起来。她看着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她看到两个人在抢那把刀。她分不清他们谁是谁。她想起了朱晓彤在她耳边说的话:逃出去,报警!

她尝试着去够门把手。门把手上挂着一个画了红叉的牌子。她觉得那是一种暗示,她今天走不出这个屋子。可是,朱晓彤说了:逃出去,报警!

她用尽全力向下拉动门把手,门开了,她一下子歪倒出去。

陈直和穆辽当时正在穿过朱晓彤家门前的马路。林嘉诺失去意识前,看到他们向自己奔跑过来。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喊:“快打120……”

陈直扑到林嘉诺身边试图急救。打完报警电话的穆辽则直接冲进了洞开的大门。

客厅的楼梯旁站着两个男人。他们面对面,一个背靠着墙,脸对着门口,另一个背对着门,头抵在墙上。面对门口的男人嘴角流着血,似乎在喃喃自语。而背对着门的男人手里握着一把刀,刀刃深深扎进对面男人的体内。血,顺着两个紧紧靠在一起的身体流淌。

穆辽拉开了他们。两个人缓缓跌坐在地上。穆辽听清了靠墙男人说的最后一句话:“妈妈,您看到了吗……”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门口。陈直怀里抱着生死不明的林嘉诺,而原先录音笔掉落的地方空无一物。他的眼神越来越涣散,他想说对不起,嘉诺。他以为他说了,但其实他只是捯了一口气,然后,世界从他眼前彻底消失了……

这个夏天多雨,淅淅沥沥的,总在晚上滴答,好像夜色需要它的伴奏入眠。陈直在这若有若无的雨声里,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那个案子已经过去一个月了,他几乎每天夜里都会被噩梦惊醒,醒前无一例外的,怀里抱着轻飘飘的林嘉诺。

不,不总是林嘉诺。有时是蒲公英,还有时是王迪斯。

他被这个案子纠缠着,无法走出梦魇般的困境。杨小彤和林嘉诺双双殒命,只不过杨小彤是当场身亡,而林嘉诺则是抢救无效。他们就死在自己眼前。先不说杨小彤是不是有罪,朱晓彤是不是正当防卫,仅就生命本身来说,这样的杀戮剥夺了生命的尊严。

这一个月来,他几乎天天跟朱晓彤打交道。作为唯一的幸存者,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死人不会说话。当然,警方也没闲着,尽可能综合各方信息来佐证他说的每一句话。

关于杨小彤的身世,由那本日记给予了证明,朱晓彤只是把日记中没有记载的内容进行了补充。他说到了七岁那年妈妈对他说的话,说他如何以朱晓彤的身份到了朱子逸家。朱爸爸对他很好,朱妈妈偶尔會打他。他遵从妈妈的意愿,逆来顺受,做一个好孩子。朱晓彤承认,他从来没怀疑过杨小彤在装病。作为一个心理医生,他的确没有对哥哥做过心理分析,尽管有时觉得他反常,但也只以为那是生病的缘故。

养老院的院长已经退休了,但记忆力很好。他说杨小彤是个病人,很安静,与外界没有任何交流,那是个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孩子,是个可怜的孩子。至于朱子逸,他说他知道他跟杨小彤妈妈之间的感情,那更像是两个受伤的人互相安慰。他从来没有打算抛弃发妻,直到他突然离世。

林嘉诺的死对朱晓彤打击很大。他给陈直看了自己的手机屏保,那是他和林嘉诺小时候的合影。陈直不明白杨小彤怎么会认识林嘉诺,杨小彤回到妈妈身边后不是搬走了吗?朱晓彤回答不了这个问题,那是他离开妈妈之后的事。答案在那本日记里找到了。在他们哥儿俩互换之前,朱子逸带着杨小彤去过妈妈家里,趁朱晓彤上幼儿园的时候。就是那次,杨小彤见到了林嘉诺。

兄弟俩矛盾激化,是因为朱晓彤放了蒲公英。他之所以能发现蒲公英,是因为杨小彤逼迫他留在家里,以他的身份陪林嘉诺去温泉酒店度假。朱晓彤从没怀疑过杨小彤跟钟铭铭和伍媚的死有关,更从来没想到自己住了二十多年的房子里有一个隐秘的地窖。如果不是杨小彤亲口坦白,他到现在也不敢相信。

谈到杨小彤的病,朱晓彤认为他对于现实和虚拟是混淆的,对于亲情的认知是割裂的。这与他小时候受到过的虐待有很大关系。他一直在伪装。起初是为了保护自己,后来是为了蒙蔽他人。这是个发展过程,从被动到主动。杨小彤的确是个病人,只是他的病最后发展成了病态。这在心理学上被称为反社会人格。他不会考虑他人的感受,一切都以自我为中心。其实他也是受害者。从他出生后被送走的那一刻就决定了他受害者的身份。

“同情他吗?”陈直问。

“同情他吗?”朱晓彤把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他说我偷了他的人生,从这个角度讲,我很愧疚。但是同情?不,我们的命运其实是一样的,我们都被抛弃过,不是吗?”

“后悔杀了他吗?”

“一直都在后悔。我从来没想过要杀他。可当时的情况,我只能那么做,为了已经受伤的嘉诺。”

“你不是说杨小彤也爱林嘉诺吗?那他为什么要杀了她?”

“因为她选择了我……”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朱晓彤的声音很轻,好像生怕声音大了,这句话就会在空中解体。

还有好多细节,反反复复,交叉认证。钟铭铭与“惟吾德馨”的网上交流在杨小彤的电脑中找到了痕迹;从他卧室找到的人偶完善了他抛尸过程的证据链;而伍媚无聊时发给朱晓彤的那些自说自话的信息的确可以提供她的行动轨迹。

这个轰动一时的连环杀人案似乎可以结案了,但不知为什么,陈直的心里就是不踏实。

经过心理疏导,蒲公英渐渐走出了被绑架的阴影。陈直安排朱晓彤与蒲公英见了一面。蒲公英并没有看到过朱晓彤的脸,但当朱晓彤对她说出“对不起”三个字的时候,蒲公英很肯定地说,那天救自己的就是这个人。

蒲公英的幸存,是这个案子里陈直唯一的安慰。

朱晓彤的诊所停诊了一个多月,他把自己的病人都介绍给了其他同行。利用这段时间,他把诊所搬到了靠近海边的那座公寓里,辞退了原来的前台接待,又找了个新助理。

经历过生死之后,朱晓彤的心态发生了很大变化。他主动接受了专业机构的心理评估,以便确认经过此次变故,自己还能在这个领域继续行医。这样做不仅是为病人负责,更是为自己负责。

作为案发现场,朱晓彤的家一直处于警方的封锁中。他住到了马山寨的公寓里。事实上,他已经不打算再搬回去了,那里留给他的记忆太过痛苦,太过惨烈。他觉得自己的人生需要翻开新的篇章,不仅林嘉诺的死让他痛彻心扉,亲手杀了自己的哥哥,更是令他耿耿于怀。

周五的下午,他回到公寓,坐在工作室的寫字台后,面朝窗外,看着远处平静的海面。没有了那个需要守护的人,朱晓彤的很多习惯都发生了改变。他不会先拉窗帘后开灯,也不会再小心翼翼地躲在窗帘后观察外面。事实上,住在这个十三层的公寓里,他也的确不需要那么做了。

他默默地望着大海出神。不知警方什么时候结案,他想早点儿领回杨小彤和林嘉诺的遗体,火化后让他们归于大海。大海……妈妈一定在海里等着小彤吧?不,我不会把他俩合葬,我不会让他们在一起……

以前的杨小彤就时常坐在某处盯着某一点发呆。也许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变成另一个杨小彤。

电话响第一遍的时候他没有理会。今天的阳光很好,海面由近及远呈现着淡绿、深绿、浅蓝、深蓝的色带,看起来很有层次感。而且,很梦幻。

电话第二次响起。这次他没让对方等太久。

是那个新找的助理。她说今天已经完成了所有的准备工作,下周一开始接诊预约的病人,备忘录放在他的办公桌上。犹豫了一下,她接着说,她今天煲了银耳汤,就放在冰箱里,让他别忘了吃。

朱晓彤轻轻皱了下眉。她是在讨好自己吧?助理讨好老板?女人就是个麻烦。他看了看表,时间还早,就打电话给物业,请他们过来看看,能不能给家里再加一道锁。

直到这时,他才想起助理说周一有预约病人的事,随手打开电脑包,找到了压在电脑下面的一个文件夹。文件夹的第一页是一张表格,上面写了四组名字,每一组后面都标着时间,上午、下午各两组。

他盯着那张表格看了很长时间,第一组的两个名字是:王迪斯、钟旭。

王迪斯和钟旭没有看到那个惨烈的现场。后来去公安局送那本日记的时候,得知铭铭案的犯罪嫌疑人已经死亡,还有一个年轻女性也随之殒命,钟旭身子发抖,两手冰凉,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在那极远处,一轮夕阳正沉向海底,只把余晖映红了大半个天空

王迪斯小心翼翼地跟着他,从他手里接过了车钥匙。两人全程没有交流,远远看到高耸的沁水阁,钟旭似乎才回过神来。王迪斯把车停在路边。仍旧没有交流,他们只是坐在车里,远远看着这片樱花林。

那片樱花树在阳光下焕发着勃勃生机。而那两个年轻的生命,就把自己的肉身托付于此,把这里变成了爱她们的人心中不朽的圣地。

王迪斯不知道钟旭在想什么,她一直想着写日记的那个可怜的女人。如果她知道她的两个儿子以自相残杀的结局收场,是不是会后悔当初偷偷生下了他们?生命本身是没有错的啊,错的是缘分吧。夫妻之间的缘分,父母与子女之间的缘分,还有生与死的缘分。

她希望有机会的话能去见见她。不管怎么说,她的日记流落到自己手中,也是一种缘分。那一刻的她还不知道,那个名字里带有一个“芝”字的女人早已魂归大海。

他们下了车,绕过樱花林,爬到沁水阁的最高一层。极目远眺烟波渺渺的渤海湾,湛蓝的海水在阳光下泛着轻浪,沿着海岸线勾勒出泛白的花边儿。王迪斯突然意识到,自己来过那么多次沁水阁,居然是第一次爬到阁顶,不免为过往遗憾。

她收回视线,往樱花林中寻觅,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当初发现铭铭的地方。身边的钟旭拥住了她的双肩:“看远处,迪斯。铭铭永远都在这里,在我们心里,不用寻找。而我们,从现在开始应该向远处看。那也是她希望的。”

有温热的泪滴落在她的脖颈,她没说话,也没回头。他们相拥着眺望平静的海面。在那极远处,一轮夕阳正沉向海底,只把余晖映红了大半个天空。

那本日记,尽管与案件当事人有关,但并非直接证物,结案后还给了王迪斯。此时的王迪斯已经把朱晓彤的故事完整串联了起来,知道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便跟钟旭商量,想把那本日记还给他,以完成他母亲的遗愿。

对于杨小彤的死,钟旭是有些耿耿于怀的。他觉得命运至少应该给他一个机会,让他直视着那个变态的眼睛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要夺走他在这个世界上的至爱?可是,自己连这个权利都被剥夺了。但不管怎么说,朱晓彤是无辜的,他不能迁怒于他。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完成出事前那次没有进行下去的问诊,成为朱晓彤再次接诊后的第一对病人。

面对这两个名字,朱晓彤却在心里打了个问号:他们有什么目的吧?从陈直那里听说过这两个人,但没有见过。男的是杨小彤的第一个受害者钟铭铭的父亲;女的是钟铭铭的发现者,如果不是她,钟铭铭可能还在没人知道的地下独自腐烂吧。

这两个人会预约成为自己的病人?

朱晓彤其实并不太在意这两个人有什么目的。他真正关心的是女人手里的那本日记。妈妈写的,希望自己长大后能看到的日记。

他在陈直的办公室读过这本日记。但陈直说那本日记目前属于王迪斯,他不能带走。他把日记交还的时候下意识地拂了一下头发。他看到陈直的眼睛亮了一下。应该是亮了一下吧。他不明白是什么引起了他的兴趣。离开陈直办公室的时候,他把自己先前的举止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只是拂了一下头发。

蒲公英穿梭在超市里的货架间检查哪些商品需要补货,她得在下班前列出清单。这时,就听一个男人在旁边问:“请问厨房用纸放在哪儿?好像不在以前的位置了……”

蒲公英没有回头:“在这里,的确换位置了。”

“方长儿果然不是白当的。”

这句调侃让蒲公英扭回头,紧接着一声惊呼:“朱医生!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来买东西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您怎么到这个超市来了,离您家挺远的。”

“我搬到马山寨了,老早就开始在这边买东西了,你好久没上班,没遇到过就是了。”

“哦……”

两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朱晓彤打破僵局:“你在忙是吧?不打扰你了。”

“還好,快下班了,我得清点一下货物。”

朱晓彤看看表:“还没吃饭吧?我也没吃,要不我等你一会儿,下了班我们找地方坐坐?”

蒲公英忽然变得拘谨起来:“不耽误您吗?我还得半个小时才下班。”

“没关系,今天周末,我一个人也没什么事儿。”

“那……就请您等我一会儿。旁边有家茶馆,您可以去那里坐会儿。”

“别管我了,忙你的去吧,一会儿见。”朱晓彤弯腰拿起一包厨房用纸,头也不回地去了收款台。

蒲公英目送他转过一道弯,消失在货架后。

蒲公英的确很长时间没上班。公司为她保留了工作岗位,给了她一个月的带薪假,以便她调整心态,重回生活正轨。在此期间,除了定期接受心理治疗,她一直待在乡下父母的身边。

蒲公英的妈妈小时候脑部受过伤,反应有些迟钝。好在丈夫很疼她,在她早已熟悉的小圈子里把她照顾得很好,即便生活在偏远的山里,却有着自己的节奏与安逸,这在蒲公英失踪期间倒是帮她免了那份担心与焦虑。爸爸可就惨了,一方面得在病妻面前保持镇定,只要自己稳住了她就啥也不担心;另一方面,却在日夜为女儿揪着心。苦苦熬了半个月,终于等来了女儿的电话。她说的那些理由他并不相信,却没有戳穿。不管发生过什么,都已经过去了,女儿完好无损地回来了,这比什么都好。他对女儿的唯一要求,就是跟着他去给爷爷奶奶上坟。在那半个月的煎熬里,他天天晚上都会拜托父母的在天之灵保佑他的宝贝女儿。

那是山坳里一片僻静的山林,周围零零散散埋葬着村子里逝去的乡亲。他对蒲公英说:“给爷爷奶奶磕个头吧,他们比我更疼你。”

蒲公英没有多问。尽管以往都是清明和过年才上坟,但她知道爸爸说的没错,从小带大她的爷爷奶奶的确很疼自己。那天后来的时间,爷儿俩就坐在坟前的树荫下,听着斑鸠在树林深处鸣叫。蒲公英忽然想起了那只装死的瓢虫,想起了那个不见天日的地窖,人在阳光下,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寒意。

爸爸没问过她这十五天到底出了什么事,就好像,她从来没失去过这十五天。他只是把一棵狗尾巴草咬在嘴里说:“人这一辈子,会遇到很多事儿,能过去的都不叫事儿;过不去的,得想办法过去,当时是事儿,过后也不是事儿了。所以不管遇到什么事儿,都别老放在心里。过去的也就过去了,我们得向前看。”

蒲公英的泪盈满眼眶,她使劲儿忍着,实在忍不住,就把脸别到一边儿,装作在看旁边一座坟前的贡品。

那是一座新坟,坟前放着几个瓷碗,蒲公英数了一下,五个。有的碗已经被打翻了,但碗底都有烂掉的菜叶,一只碗的旁边,残留了一点儿鸡骨头,估计是被野兽吃了。这些都不足以吸引蒲公英的目光,她的视线聚焦在坟前摆放的一束已经开始枯败的玫瑰花上,在那束花的中央,有一枝粉红色的玫瑰依旧傲然挺立,一抹鲜艳透过发黄的花瓣,倔强地与蒲公英对视着。蒲公英想起了那枝烂掉的粉红色的月季花。那是她在绝望中的一缕阳光。

她的泪终于缓缓流了下来,一滴一滴跌落在脚下的草丛里。

那天,爸爸一直沉默地坐在她旁边,任她哭泣。哭完了,她说:“对不起爸爸,不过我好多了。”

“那就好。”

下山的路上,她挽着爸爸的胳膊,她听到爸爸在轻声哼唱,是那首她从小就听熟了的《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她跟着爸爸一起唱了起来。她忽然觉得,那些所谓的心理干预实在比不上爸爸的一首歌更为让人敞亮。

朱晓彤站在停车场里的一辆奥迪车旁。“喜欢吃什么?”

蒲公英说:“随便,什么都喜欢吃,也没什么不可以吃。”

“那就去吃披萨吧。我好久没吃,有点儿馋了。”

蒲公英犹豫了一下,钻进后座。

正赶上下班高峰,路上有点儿堵。等红灯的时候,朱晓彤看着后视镜问她:“你还好吗?”

“如果你是指那件事的话,是的,我很好。一切都过去了。”

“一切都过去了?”

蒲公英与后视镜中的朱晓彤对视:“我知道很难,尤其对你。但是,不过去又能怎样呢?还是我爸爸说得对,过去的也就过去了,我们得向前看。你也是,朱医生。你哥哥代表不了你,何况他还生病了……”

“你很同情他?因为他的病?但你要知道,他可是杀了三个人啊,不,四个,你居然同情他?”

“四个人?”

蒲公英的反应有点儿出乎朱晓彤的意料:“当然了,还有林嘉诺呢。”

“哦,嘉诺姐……”蒲公英忽然间有些不自在,把脸转向窗外。

朱晓彤注意到她表情的变化:“怎么了?嘉诺她……”

“我是说梁民。我那个前同事。他说他杀梁民还是为了救我……”

朱晓彤没有再往下追问,嘉诺姐?她认识林嘉诺吗?

那天晚上他们在樱花永巷吃了饭,吃完饭又闲聊了一会儿,无非是工作有没有受影响,诸如此类。他说自己的工作室周一就要开始接诊了,问她是不是还在接受心理咨询。蒲公英淡淡地说,已经结束了。聊天的过程中,朱晓彤又把饼边和番茄酱玩了一把。蒲公英好奇地望着他面前的餐盘,他说习惯使然。他没说出的话是,我一直在提醒自己别忘了这么做,我可不想再让警察想入非非。

他坚持送蒲公英回出租屋,说让她自己走不放心。蒲公英也的确有心理阴影,便顺水推舟。他站在楼下,看着蒲公英进了楼洞,看着一楼到三楼的感应灯依次亮起。过了一会儿,三楼西的一扇窗户打开,蒲公英在窗前向他挥手。朱晓彤这才转身离开。

一个人开车回去的路上,他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他问过她是不是同情杨小彤,被林嘉诺的话题岔过去了。改天有机会还要再问问她。这个问题很重要。如果她同情杨小彤……如果当初没有放她走,是不是嘉诺就不会死?

到底为什么要放她走?他狠狠地砸了一下方向盘,拳头触碰到了车喇叭。奥迪车很突兀地吼了一嗓子,像他喉头间未曾发出的那声呐喊,在夜色中传了很远。

按理说,这个连环杀人案随着凶手的死亡可以结案了,但还有大量的文书工作要做,有很多细节需要把证据链闭环处理,陈直依然忙得四脚朝天。

朱晓彤曾经问过他什么时候可以领走杨小彤和林嘉诺的遗体,陈直告诉他短期内还不行,即便可以了,林嘉诺的遗体也不可能交给他,她的父母还在。直到这时,朱晓彤才想起林嘉诺是有家人的。

那天在陈直的办公室,他终于见到了林嘉诺的父母。夫妻俩的眼泪好像已经哭干了。朱晓彤坦陈,自己很爱嘉诺,但当初答应了妈妈要一辈子照顾好杨小彤,有负嘉诺,更没有保护好她,他很内疚。他请他们原谅自己,希望能够参加嘉诺的葬礼。夫妻俩也提出,如果他不反对,希望以后可以经常见到他。看到他,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女儿。

提起过往,大家都很唏嘘。他们说一直不明白他妈妈为什么忽然间就搬走了,生意明明越来越好了。他们更想不到,分别时的那个男孩儿居然不是他们看着长到七岁的小彤。

当他看到预约名单上排在第一位的王迪斯和鐘旭时,不由得闪过一个念头。这个案子真的很奇怪,似乎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在穿梭,把围绕着这个案子的所有人都连结在一起了,甚至也包括警察。

警察……朱晓彤忽然意识到,他见了陈直多次,见了其他的办案民警多次,也见了王迪斯和钟旭多次,但一次也没见到过林嘉诺的遗体。当然,他不是林嘉诺的亲属,辨认尸体也轮不到他。可他忽然间就觉得坐卧不安。他再次找到陈直提出要求,陈直公事公办地说:“结案前,她谁也不见。”

他在心里对陈直的说法很是不以为然。她谁也不见?该是谁也见不到她吧?一具尸体……理论上是如此。

周一早上,王迪斯与钟旭走进朱晓彤那间可以望见大海的工作室。

在见到朱晓彤前,他们心里并没有底,该以什么理由开口咨询?尽管他们事先在家演练了好几遍。但是等推开门,面对朱晓彤那双审视着他们的眼睛,王迪斯忽然安下心来。

打过招呼,他们在朱晓彤对面的双人沙发上落座。朱晓彤坐在写字台后面,并没有起身。他看了一下他们的付费标准,单人单次,一个小时。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在他们的脸上扫视,似乎要确认他们中的哪一个需要咨询。王迪斯明白了他的意思,指着钟旭说:“是他。不过,朱医生,我可以留下吗?”

朱晓彤看了钟旭一眼:“可以,只要他同意。”

钟旭点了点头:“我希望她留下。”

“那么开始吧。”

先是基本情况,年龄、职业、有无病史、有无家族遗传史,等等,然后是为什么要寻求心理咨询。钟旭从钟铭铭的失踪说起,一直说到杨小彤的死。抓住凶手给铭铭一个交代一直是他的精神支柱,没想到凶手居然那么轻易死掉了,他忽然觉得失去了精神依托,甚至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

朱晓彤一直面无表情地听他说着,一次也没有打断过他。不过他注意到,钟旭下意识地抓住了王迪斯的手,而且有些痉挛。王迪斯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他。这个男人缺乏安全感,就像他抓住王迪斯的手一样,他想努力抓住一些什么。而这个女人,是真的关心他。朱晓彤对他们的目的抱有的怀疑在动摇,但他也不想跟他们有进一步的瓜葛。他不想跟涉及这个案子的任何人有瓜葛。既然钟旭提到了杨小彤,自己就有了拒绝他的理由。

他清了一下嗓子:“对于您遭遇的一切,我只能说对不起。”

钟旭似乎还没从刚才的叙述中走出来,而王迪斯则专注地望着他,眼神清澈透明。他的思绪飘忽了一下,似乎看到了伍媚曾经也清澈透明的眼神。他肯定有过瞬间的走神,因为王迪斯的眼底忽然写满了狐疑。他的心沉了一下,马上收回思绪。

“对于您的问题,我怕是爱莫能助。”他转向钟旭,后者望着他,似乎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我不是不想帮您,但这件事也牵扯到了我,杨小彤是我的亲哥哥。算是避嫌吧……请您务必理解。我会帮您介绍一位适合您的心理医生,诊费也会如数退还。”

他的话很客气,却不容置疑地结束了这次问诊。王迪斯似乎有些不甘心,但朱晓彤的眼神制止了她做出进一步努力的尝试。

“好吧,谢谢您,朱医生。不过,我还有件事想跟您说。”

朱晓彤微微挑了一下眉,表明了他此刻的不耐烦。

“您知道那本日记吧?就是你妈妈写的那本。”

朱晓彤这次很明显地挑了一下眉,明显到王迪斯都看出了他的迫切。

“我把它带来了。把它交给你,我想这也是你妈妈的意愿……”

王迪斯从包里拿出那个日记本,轻轻放在朱晓彤面前的写字台上。朱晓彤神情木然地盯着那个日记本,眼睛里似乎空无一物。

他们站起身,朱晓彤才猛地回过神来。他对王迪斯表示感谢,起身送他们到门口。出门前王迪斯又停了下来:“朱医生,我想问一下,我们能不能自己选个医生?以前您为一个叫宋心铭的朋友咨询过,把她介绍给了别的医生,她觉得很好。我想问问,能不能把我们也介绍给那个医生?”

朱晓彤在脑海里飞快地检索了一遍。宋心铭?没印象。不过,既然她有具体的名字,应该可以查得到,于是他点点头:“没问题,回头我让助理查一下通知您。别忘了办理退款。”

门关上了。王迪斯与钟旭对视一眼,他们在彼此的眼底读到了恐怖。

朱晓彤把车停在与蒲公英的住处隔了一条马路的树荫下,专注地盯着小区大门,同时留心着周围的环境。快两个小时了,没有可疑的车辆,也没有始终不曾离开的人,除了他自己。

今天蒲公英休息。他想看看她在节假日里干些什么。他总觉得她对自己有所隐瞒。因为杨小彤的缘故,他想对她做出一些补偿,但前提是,她值得自己这么做。

九点一刻,蒲公英出了小区大门,穿过马路向自己走来。他不自觉地把身子往后仰了一下。从前挡玻璃的下沿,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这是他第一次在阳光下仔细观察这个女孩子。她的脸上不施粉黛,换掉了那身难看的工作服,穿着一袭牛仔长裙,白色平底鞋,款款经过朱晓彤车前。朱晓彤有些明白当初那个有着铁饭碗的游戏男为什么看上蒲公英了。这一刻,他觉得杨小彤还是蛮幸运的,他为自己选定的女人未经雕琢,淳朴自然。

蒲公英在他的左前方站定,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他发动汽车,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他没忘环顾周围,没有车跟上来。

出租车朝东郊驶去,却不是蒲公英父母家的方向。出了市区,出租车拐进滨海路,上了象岛的跨海大桥。那是进出象岛的唯一通道。

象岛,是与陆地隔海相望的一个小岛,约十平方公里,像镶嵌在碧波荡漾的渤海湾里的明珠,因紧傍海岛的一块探出海面、酷似象头的礁石得名。它的地理位置使它错失了城市建设的进程,却无意中保留了原始与淳朴,像一艘远离尘世的孤舟,独立于城市的尽头。

不知何时,孤舟上的一道悬崖边悄然出现了一家海岸咖啡厅。尽管店家似乎刻意保持着一种很高调的低调,从来不主动宣传,但它半圆形的建筑结构、全封闭的落地玻璃墙体、一百八十度無死角看海、一年四季把夕阳捧在掌心的美妙,吸引着闹市的咖啡发烧友、闲聊发烧友、发呆发烧友、读书发烧友……而此刻,引着朱晓彤前行的那辆出租车的目的地,显然就是海岸咖啡厅。

这是朱晓彤第一次来这个地方。换言之,之前他并不知道象岛上还有这么一个所在。过了岔路口,出租车进了咖啡厅的前院。为了不被蒲公英看到,他没有进院,而是沿着马路前行了五十米,把车停在路边。这段路面是个大斜坡,他停车的位置与海岸咖啡的二楼平齐,加上树木的遮挡,无论是院子里还是咖啡厅内,应该都看不到他。

海岸咖啡的入口并不显眼。估计是为了引路,院子入口处画了一道彩虹,延伸到门口。蒲公英就是沿着这道彩虹进去的。

他盯着那些落地玻璃窗,希望能发现蒲公英的身影。没有。忽然,他注意到二楼与大厅反向的走廊里出现了两个人,尽管走在外侧的男人挡住了内侧女人的大半个身子,但这不影响朱晓彤一眼就认出那正是蒲公英。

他的视线追随着蒲公英穿过走廊。二楼的走廊上有三个房间,蒲公英应该是进了中间的那间。

他不认识和蒲公英在一起的那个男人,据他所知,她现在没有男朋友;也猜不透她来这里干什么。很显然,她不是奔着喝咖啡休闲来的。朱晓彤忽然感到一阵不安。

一个小时后,那个男人出来了,又推门进了隔壁的房间。几分钟后,男人出来,回到中间的房间门口,敲门。蒲公英也出来了。两个人站在门口,似乎是在跟房间内的人告别。这么说,房间里还有其他人?

他并没有太多时间思索,不过两分钟光景,蒲公英和那个男人已经到了院子里,上了一辆越野车。那男人开车,在朱晓彤身后拐上来时的岔路口,消失在后视镜里。

朱晓彤坐在车里等了一会儿,直到确认他们不会再回来了,他才下车进了咖啡厅前院。院子里停放着四五辆车,他沿着那道彩虹走到尽头,一股浓郁的咖啡香味扑面而来。

朱晓彤点了一杯卡布奇诺。不是他多喜欢喝,他只是喜欢这个发音。其实,他不喜欢任何咖啡,在他以往的生活里,咖啡只是个名词而已。

等待期间,他在一楼转了一圈。落地玻璃窗外就是大海,遗憾的是窗与海之间长满了高大的树木,茂盛的枝叶遮挡了视线。

咖啡端上来了,服务生问他坐哪里。朱晓彤不置可否:“二楼可以去吗?”

“当然。”

于是他顺着大厅中央半螺旋的楼梯上了二楼。二楼的视野开阔多了,朱晓彤在冲着楼梯口的位置坐下,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服务生把咖啡放下,轻轻说声您慢用,留下朱晓彤一个人独自面对大海。他忽然觉得这个位置很像他位于马山寨住所内的工作室。

通过楼上楼下的观察,他确认在室内只能看到他那辆车的轮廓,既看不到车牌号,也看不出车内是否有人。同时他注意到,除了一楼吧台一侧有一道写有顾客止步的玻璃门,大厅之内再无通道可到达后面的二楼走廊。蒲公英是怎么过去的呢?

很快喝完了咖啡,他下楼来到吧台前。吧台内是一个中年女子,估计是老板娘。“请问这周围有没有可以住宿的地方?”

老板娘说:“我们家就有,不知您需要几间?哪天入住?”

朱晓彤不假思索:“两间,今晚就住。”

“不好意思,今晚就剩一间房了。”

朱晓彤想了想:“我能先看看房间吗?”

“请跟我来。”老板娘打开收钱箱,找出房间钥匙,领着朱晓彤来到那扇写有顾客止步的玻璃门前,打开密码锁。

一如朱晓彤所料,那门后果然通着一条走廊。老板娘带着他上了二楼。这里就是蒲公英跟那个男人走过的地方。朝窗外看看,他的车停在马路边,被树木遮挡着,只能看到一个轮廓。

走到第一间房前,老板娘停下脚步,打开房门。那是一间大床房,窗户正对着大海。屋角放着一张摇椅,摇椅上的小猪佩奇正沖门口咧嘴笑着。

“其他的房间能看看吗?”

“抱歉,里面住着客人。”

“太遗憾了,我真的很喜欢你们这里。最近什么时候能有两间空房?”

“另外两间明天都会退房。”

离开前,朱晓彤看到走廊尽头有监控的指示灯在闪烁,他装作不经意地别过脸去。

回到吧台,又寒暄了几句。这时他才注意到,吧台里有台电脑,屏幕画面被分隔成很多小镜头框。借着和老板娘闲聊,他完整看了一遍,不无遗憾地意识到,咖啡厅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全部被监视器覆盖了,根本没有死角。

离开时,他带走了一张名片。沿着那道彩虹走出院子,他的不安开始放大:也许,今天自己留下了太多的痕迹。

蒲公英接到朱晓彤电话的时候,正在医院的住院部办手续。听到手机里传来的叫号声,朱晓彤很惊讶地问她怎么在医院。蒲公英说是陪一个姐姐住院复查,无大碍,住院检查费可以报销,云云。

朱晓彤热心地问用不用帮着找个医生,他在医院里有熟人。蒲公英说:“不用了朱医生,谢谢费心。姐姐以前住过胸外科,医生护士都熟悉。”

挂断电话,朱晓彤在工作室临海的窗前坐了很久。他事先已经通知助理取消了所有的预约,也早已忘记了答应王迪斯的事,查一下介绍给宋心铭的心理医生。他一直在琢磨蒲公英说过的话,他们吃饭那天她无意中露出的破绽。姐姐?还有胸外科……

这天中午,海岸咖啡的前台服务生接到一个电话,对方问现在是否有空余客房。回答是有,有两个房间刚退房。

朱晓彤已经很确定,蒲公英陪着去住院复查的人,就是海岸咖啡的神秘住客。她是谁?为什么住院?又为什么会扯上蒲公英?他觉得有必要弄清楚。此刻的他比以前更敏感。

还好,作为开放的公共场所,医院要比咖啡厅这种地方更容易接近。

一身白大褂,外加一个写有名字贴有照片的胸牌,就是医院里最有效的通行证。这天上午大查房过后,胸外科的护士站来了一位会诊医生,说他是理疗科的,有个朋友托他过来看看一个自发性气胸的病人,帮他做一下辅助理疗。值班护士问几床,他说记不住了,但看到名字会想起来。护士让他自己看,他在那些标注了床位的病人名字之中看到了林嘉诺三个字。

朱晓彤面无表情地离开护士站。

怎么可能?他亲眼看见浑身是血的林嘉诺被陈直抱在怀里……又怎么不可能?自己并没有亲眼看到她的尸体。抢救无效,这是陈直告诉他的。

为什么要瞒着自己?因为……录音笔!林嘉诺知道录音笔的存在,而自己从来没有跟警方提过。只有她还活着,警方才会知道那只录音笔。但录音笔不见了,自己又只字未提,那么现在,自己肯定是警方的重点怀疑对象。所以,他们才会隐瞒林嘉诺还活着的消息。

他忽然觉得很伤心,看来林嘉诺也是怀疑自己的,否则她不会帮着警察骗自己。还有蒲公英,是我救了她啊,居然跟警察合起伙来对付我。看来海岸咖啡里那个男的,应该是警察了。他想起陈直的眼神,忽然打了个寒战。

现在自己是不是正处于警方的监控之下?既然他们没有跟自己摊牌,应该只是怀疑。毕竟自己跟杨小彤一模一样,他们也拿不准死的到底是谁吧。否则,陈直不会等到现在。或者,林嘉诺可能什么也没有跟警察说,自己误会她了,她只是没法儿跟自己联系。也许她正在等着自己去解救她?可蒲公英的出现又怎么解释?

他向林嘉诺的病房走去。那是走廊尽头的一个单人病房。他以为在病房门口能看到便衣,但是没有。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窗,他看到一个女人脸朝里躺在床上,头发在脑后披散在枕头上,深酒红色。那正是林嘉诺的发色,不会错。再看床尾,蒲公英正在削苹果。

担心蒲公英看到自己,朱晓彤迅速转身离开。现在他还不想跟她们正面接触。

回到马山寨公寓的一路上,他没发现有人跟踪。床头柜的抽屉里放着一把折叠军刀和妈妈的日记本,日记本里夹着那个玛瑙手镯。手镯有着樱花的纹路,是妈妈留给未来儿媳妇的。录音笔就静静地躺在镯子的圆圈里,那上面还沾着林嘉诺的血,斑驳着记忆与岁月。

朱晓彤把军刀抓在手里。那是当年爸爸送给妈妈的,他曾希望有一天能以配得上他的方式还给他。他用大拇指试了试刀锋,很遗憾,妈妈没有留下关于他的任何线索。

晚上八点半以后,走廊里安静下来。

十点的时候来了一个急救病人,在对面走廊那个病区。尽管离得远,蒲公英还是能听到值班护士来回奔走的声音。

病床上的病人已经睡着了,为了不影响她休息,蒲公英关了灯。她有些心神不宁,到门口看了看,走廊上空荡荡的。回到病房,她到紧挨着病床的沙发上躺了一会儿,又起来摸黑去了卫生间。

从卫生间出来,借着走廊的灯光,她向那张属于自己的沙发走去。忽然,她感觉身后有动静,还没反应过来,她的嘴被人捂住了,同时,脖子上顶了一个冰凉的硬家伙。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还记得我送你的月季花吗?”

蒲公英的身子瞬时变得僵硬,恐惧席卷了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她的心沉向无尽的黑暗……

朱晓彤挟持着蒲公英退进洗手间,轻轻关上门:“我一直对你都不错,你最好别忘了这一点。现在我把手松开,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如果你敢喊叫,那就对不起了。听明白了吗?”

蒲公英惊恐地连连点头。她下颌骨的运动传递给了朱晓彤,于是他放了手,但那把刀仍旧抵在蒲公英的脖子上。黑暗中,蒲公英看不清他的脸,但她确定他没戴那个恐怖的夜视镜。

“床上躺着的是不是林嘉诺?”

“是……”

“她没死?”

“抢救过来了。听说只偏了一点点,躲过了大血管,但是造成了气胸。”

两个人都压抑着声音,但可以明显听出来,蒲公英的声音在打颤。

“你嗓子怎么了?”朱晓彤忽然警觉起来。

“刚才被你掐着脖子了……”

“你还知道什么?”朱晓彤一边问话,一边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她缺了一个肾脏,医生说多亏抢救及时……”蒲公英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不是问她。警察都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在这里陪她?你不知道你在海岸咖啡干什么?”

蒲公英快要崩溃了:“你什么都知道?”

“警察都知道什么?快告诉我!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再杀了她!”

“警察真的没跟我说多少,我只知道他们怀疑死的人是朱晓彤,而你是杨小彤,为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该死!林嘉诺一定说了录音笔的事!”

“什么录音笔?”

“不关你的事!还有呢?”

“他们还怀疑你根本就没病,都是装的。”

“装的?”朱晓彤忽然阴郁地笑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有病没病。”

蒲公英再次打了个寒战:“朱医生果然真是你杀的,嘉诺姐也差点儿死在你手里。”

“他俩背叛了我,所以该死。你刚才说警察只是怀疑我是杨小彤,并没有证据?”

“但你说有录音笔……”

“录音笔已经被我毁了,警察永远都找不到。现在能证明我是杨小彤的,只有你和林嘉诺了。我好不容易找回的人生,不会让你們俩毁了。林嘉诺早就该是个死人了,我本来还考虑要不要把她跟我弟弟合葬呢,真是让人失望,我还得再杀她一次。至于你……”杨小彤伸出另一只手,扼住了蒲公英的脖子,“你那么像我妈妈……可我那个傻弟弟居然趁我不在的时候放了你。对不起,”杨小彤凑到蒲公英的耳边,“我再怎么喜欢你也不能留你了……”

他大概是觉得用刀杀人收拾起来太麻烦,便撤回握刀的手,准备腾出手来掐死蒲公英。说时迟那时快,蒲公英一个反手把杨小彤扼住自己的左手剪到背后,同时抬起右膝盖顶向他的腹部。当啷一声,刀落在地上的瞬间,病房里的灯亮了。

杨小彤这才看清,他周围都是警察,为首的正是陈直。他被上了背铐,推出了卫生间。在那些警察身后,他看到脸色苍白的蒲公英,也就是他以为的林嘉诺,正蜷缩在床头。而他以为的蒲公英,不过是一个体型和蒲公英很像的女孩子。此刻,她正把一个录音笔放到陈直手中。“报告队长,圆满完成任务!“

陈直的目光转向杨小彤:“没想到吧,杨小彤?这回我们不会再认错了。“

杨小彤面无表情地盯着陈直。他的眼底变得越来越深,直到变成两个黑洞。

一个月后。

王迪斯和钟旭坐在伍媚家的客厅里,和狄雅一起喝着茶。伍媚的爸爸依旧在书房里吸氧,在他的意识里,伍媚还在上学,此刻正在回家的路上。王迪斯不得不承认,这其实也是一种幸福。

他们正在说那件案子。

林嘉诺身负重伤,最终还是死在了手术台上。朱晓彤则是当场死亡。所以,警方必须要有百分之百的证据证明活着的就是朱晓彤本人。陈直注意到一个细节,就是杨小彤拂头发的动作,几乎跟钟铭铭和伍媚案嫌疑人的肢体语言一模一样。由此他怀疑活下来的朱晓彤其实是杨小彤。

但光怀疑是不够的,陈直做了精心的布置。王迪斯和钟旭去问诊时提到宋心铭的心理医生一事,就是在试探杨小彤。他也许很了解朱晓彤的病人,但宋心铭不同,她压根儿没有成为朱晓彤的病人。当朱晓彤得知她是钟铭铭的母亲的时候,委婉地拒绝了。她不在朱晓彤的病人目录中,而这一点,杨小彤并不知情。

接下来,就轮到蒲公英了。起初警方有些犹豫,毕竟她面对的是个疯子,是个杀人狂。可她说她的命是朱晓彤给的,她有义务也有意愿帮警察把案子弄清楚。她故意在他面前露出破绽,故意引导他一步步发现林嘉诺还活着。她的表现真的非常出色。

那个女刑警更厉害,两下就把杨小彤拿下了。不过,更难的是找到这样一个跟蒲公英的外形、声音都接近的替身。蒲公英只是在病房门口露了个脸,回去后就跟病床上的女警交换了位置。即便如此,也差点儿引起杨小彤的怀疑,他听出她的声音有点儿不对劲,而女警则以紧张掩饰了过去。

对面走廊病房里突然送来的病人,也是警方的安排,为的是给杨小彤制造进入病房的机会。没有人跟踪他,所以他一直没有发现自己处于警方的监控之下。因为根本不需要跟踪,他正顺着警方的引导,一步步上钩呢。

王迪斯与狄雅聊着这一切,钟旭则在一旁认真地听着,好像他是第一次听到。他同时注意到,狄雅的脸上在原有的平静与雅致之外又多了一种内容,怎么说呢,且叫它希望吧。

两个家庭,因为两个不幸的女孩儿,跨越了地域上的距离成为亲人。他们为两个女孩儿选择了同一个墓地,相约以后一起祭奠。他们希望,在另一个世界,她们能是彼此的依靠。

林嘉诺的父母决定为两个孩子举行海葬。这样,至少能让他们再回到妈妈身边。蒲公英要求随行。

林爸爸取出一个窄口的淡绿色瓷坛,这是嘉诺最喜欢的颜色。而这坛子里,装着两个人的骨灰。

林爸爸打开瓷坛,坛口向下,向林妈妈的掌心倾倒骨灰。蒲公英则捧起事先准备好的玫瑰花瓣,一把一把地放进林妈妈的掌心。灰白色的粉末和着花瓣,经由林妈妈的手,一点点在空中弥散,继而飘落海面。一个轻浪涌来,灰白色的粉末瞬间消失不见了,只剩下那些鲜艳的花瓣随着浪涌,在游艇周围氤氲。

原来,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竟是如此简单。

骨灰撒完了,林妈妈把一个玛瑙镯子和一本日记放进瓷坛中。那是那位名字里带有“芝”字的母亲的遗物。林妈妈朝圣般做完这一切,林爸爸把坛子浸入海水。那坛子在水中旋了一下,像是临终的人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林妈妈取出那张一直被朱晓彤用作手机屏保的合影。她把照片紧紧贴在胸口,良久,又放到唇边深深吻了一下,俯下身子,把它轻轻放在水面上。蒲公英看到她的泪跌落在照片上,跌落在朱晓彤与林嘉诺漂亮而稚气的脸上。

林爸爸轻轻拥住妻子,两人依偎在船舷边,看着照片和那些玫瑰花瓣随着波浪渐渐漂远。

“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巷垂柳岸。”蒲公英默诵着这句诗,目光追随着那张照片,追随着他们在海水波纹里的笑容。

一群海鸥鸣叫着,掠过游艇的桅杆,向大海深处飞去,渐渐变成一个个小黑点。

他们愿意相信,那是抛却了人世间恩怨的魂灵,正在辽阔的天宇间翱翔。

(全文完。全书即将由群众出版社出版,敬请关注)

分类:侦探与推理 作者:王媖 期刊:《啄木鸟》2022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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