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卫》(载《啄木鸟》2022年第3、4期)是作家晓重创作的第五部长篇小说。晓重是一位有创作自觉的作家,在完成长篇小说《驻站》之后,他多次前往西南边境、西北戈壁,深入生活,收集素材。在长篇小说《警卫》里,他继续建构“铁警”和“平海”两个精神故乡,并有意识地给自己设置了写作难度。
晓重的小说无一例外地写到铁路警察的故事,故事也无一例外地发生在“平海”。他的铁路警察身份和他出生、成长与生活的城市天津,成了他的两个文学故乡。正是通过不断重回铁警职业,重回天津街巷,他的文学世界获得滋养,精神变得丰沛、饱满。
十多年前,晓重以长篇小说《走火》获得第十届金盾文学奖。这是他的长篇处女作,他在文学创作之初就有意识地给自己的小说建构一些跟铁路公安相关的有意义的表达。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从部队退役后,晓重就到了铁路系统,成为了一名铁路警察。那个时候的铁路公安还归属公安系统和铁路系统双重管理,处在一个摸索和规范管理的过渡阶段。他曾在铁路公安系统的多个岗位上历练过,当过乘警,在车站反扒,管理过治安,和社会上的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这种人生经历给他带来的,是丰富的生命体验,是强烈的社会责任意识。
他的长篇小说无一例外地书写铁警的工作、生活,写小站、写危情,也写铁路公安的转型与变化。他注重从小处着手,在大处放眼,语言朴实平和,情节引人入胜,故事貼近生活。在他的文学作品里,我们能读到很多铁警的专业术语,如嫌疑人接受讯问时“拉抽屉”,姚个奇传授给老四颜伯虎的“捉心理”、“拔溏色”等讯问手法。晓重并不卖弄这些术语,而是通过鲜活的人物和细节来呈现出那份专业,就连食堂的掌勺师傅一碗精心制作的牛肉面,在他笔下也是鲜活有力量的。在《警卫》中,牛肉面巧妙地转移了讯问对象的注意力,打破了僵局,在细微处展示出铁路民警的智慧。
他笔下的铁路警察,无论是干到退休还是中途离开警营从事其他职业,身上都深埋着一朝入职、终生为业的职业精神。《警卫》中已退休的师傅姚个奇和已离职自谋生计的三师弟郭玉昕,依旧是铁警专家,在案件需要、正义需要的时候,他们会出于职业精神而出手。不仅如此,那些铁警们,即使不在刑侦岗位上工作了,依然能够把刑警的那份敬业与执着带到各自的岗位和生活中。比如高克己,虽不情愿,却依然兢兢业业干着内勤工作,成了食堂大师傅的颜伯虎掌勺功夫也是了得。
而现实生活中,虽然出版了多部长篇小说,晓重在自我介绍的时候,依然说自己是一名基层的铁路警察。
晓重的铁警系列小说,始终贴近时代的主题。在《警卫》中,他就写到了新冠疫情使铁路工作面临的新情况,新技术的应用,以及国际国内形势的新变化。晓重以一种强烈的职业使命感,通过他的小说有意识地记录下改革开放以来中国铁警事业的发展变迁,展现铁路警察的执着与坚守,奉献与牺牲。
与传统的生活场所相比,城市正在成为一个关于所有人生活场域的结构性意象,城市不仅是我们赖以生活于其中的客观场所,同时它也参与对我们思想和行为模式的塑造。索尔·贝娄认为,一个具体地点与作家的写作风格以及他笔下的人物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根,不如说是一团纠缠不清的铁丝。
晓重的系列小说的故事发生地都安排在“平海”。“平海”就是晓重出生、成长与工作的城市天津。在他的小说里,人物张口即来天津话,细节勾勒的正是天津市民庸常的生活。晓重之于天津,正如每一位天津人与天津城的关系,但又绝不仅限于此,晓重觉得,他对天津也是有书写使命的。
晓重居住在天津市和平区,靠近五大道。五大道完整地保留了晚清和民国时期的洋楼建筑群,西化的生活方式在这里已有百余年的历史,而土生土长的天津世俗文化同样也在这里生长。傍晚时分,他喜欢一个人走在街巷中去发现天津人的日常。胡同里有很多清吧和文化商店,晓重会进去坐坐,点上一杯白啤,碰到聊得来的店员或老板,还会加微信好友,改天再带朋友来喝几杯,问问最近生意如何,一来二去,就成了无话不谈的老朋友。作家的故事往往就来自这些不经意却是他所热爱的生活。
老天津人喜欢把玩一些小件,古文化街琳琅满目的小件总能吸引晓重,捎上几件摆放在家里,书桌上或者茶几上,用茶水养着,便有了生气。有了灵气的小件碰上适合的主人,晓重又会不吝相赠,在他看来,这也是一种快乐。
他笔下的主人公总有着一种津味特色的古文化街情结,或者喜欢制作小件,或者喜欢把玩小件,鼻烟壶、茶宠、玉雕,总有一件是主人公专属的。《警卫》开篇点明,故事的发生地在“平海”,案发现场之外的故事发生地大多也安排在古文化街,三师弟郭玉昕和嫌疑人都生活在这条街上。嫌疑人在平海的生活就从融入古文化街开始,平海警察也都爱在古文化街聚集。没有选择五大道,而选择极富世俗文化气息的古文化街,契合了铁路警察的身份,是作者有意识的选择。
同样,我们还能在人物的对话中读到幽默风趣的对口相声。独具特色的方言自然是天津城特有的。方言、俗文化里的隐语以及“熬小黄花、炸河虾、爆三样、炒时蔬”、抽“大前门”牌香烟等富有津味特色的日常生活,都进入了晓重的小说。
晓重在小说里分享着也陶醉于这种城市文化,同时又保有作家的清醒意识,把城市以及和城市相关的人一并纳入视野。天津人的平民趣味包含在小说人物轻松幽默的语言中,他欣赏俗世中的俗人俗务,肯定琐屑人生的文化及美学价值,他的小说是生活化的、富有趣味性的。这是天津以其文化魅力对于一个敏于感应的作家心灵的召唤。
学者赵园在《北京:城与人》中写到,能找到理想的“人”的城想必是自觉幸运的。因为并非任何一个有独特文化的城市都能找到那个人,城与人彼此寻觅。晓重正在致力于像老舍笔下的北京形象一样,构建他的天津形象。
在《警卫》中,晓重借鉴了影视戏剧中的“距离化”叙事,刻意设置了一个跨越时空的谜案,将读者带入侦破一个多年悬案的过程中。在短短两千字的引子里,他设置了一个警卫列车遭到石击的“噩耗”,主人公高克己对案件的反应令人印象深刻。当我们以为作者接下来要安排主人公高克己沿着石击案一路追踪的时候,作者的叙述却从石击案拉回到高克己的现实生活。
谜案与文学创作产生共谋,增加了“惊险”、“神秘”的元素,营造了一种智力较量的氛围,情节的精巧编排,让案情与兄弟情相互缠绕。
大师兄殉职一案草草结案,六师弟李正弘从此平步青云,走上了领导岗位,当年案发现场的当事人高克己放不下心中的执念,虽多年在内勤岗位上消耗自己,却依然无法对心中的困惑释怀,对当年的兄弟情产生了质疑。师兄弟们走向了不同的发展方向,兄弟情渐渐淡薄,夫妻感情也在消耗中一点点丧失。当年徐雅晴排除重重阻力嫁给李正弘,可如今,两人形同陌路……
尽管如此,在小说的字里行间,我们还是能够看到每个人物在怀疑在困惑的同时,内心里坚守的信念并没有动摇。高克己和李正弘势同水火,但在李正弘接受纪委审查的时候,他依然能够客观公正地面对,为李正弘说公道话,而不是落井下石。在破获案件的关键环节,李正弘最信任的还是几位师兄弟。师兄弟们通力合作侦破惊心动魄的复杂案件,重拾了兄弟情谊,显现了人性的光辉。
各种智力因素在文本空间内进行深度对峙,展现了写作者非比寻常的智力素质,读者由此获得了阅读上的愉悦。谜案给“平海六骏”出了难题,大師兄牺牲、师傅意外身亡的巨大压力,更使得每个人都难辞其咎。为了完成任务,也为了证明作为一名优秀铁警的职业能力,每个人都想凭借一己之力去侦破案件。但显然,一己之力都有局限,师傅姚个奇当初收他们当徒弟时,就对每个人的优长有着清醒的认知和判断,只有合作,才能达到最佳状态。
一场斗智斗勇的较量由此上演,推理、侦破、悬疑,光影交错、扑朔迷离,峰回路转、跌宕起伏,刀光剑影、机锋闪烁。“平海六骏”携手合作寻找蛛丝马迹,还原事实真相,案件最终告破……
除了“智力”、“时间”的距离,《警卫》还设计了“空间”的距离,也就是人物的心理空间和犯罪现场。空间距离既是对叙事的逻辑性组织,同时也是对读者感知能力的引发和拓展。晓重注重挖掘现象背后的复杂性,耐心而精细地一一讲述了高克己、李正弘以及其他几个师兄弟们如何在理想、现实与精神困境中的挣扎与突破,同时也讲述了犯罪嫌疑人所面临的现实困境,其复杂性超乎想象,使故事更加迂回曲折、一波三折,以强烈的破案情绪为底色,情感、社会、人心等多种情绪混合,并达到胶着状态。
犯罪现场是铁路,生活现场在古文化街,这两个空间回应了作者的两个精神故乡。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富有仪式感的场景所营造的空间。比如,抓捕嫌疑人时富有仪式感的一幕:“按照程序,我们必须做一个自我介绍,我们俩是平海铁路公安处的警察……我们到这儿来就是抓你归案的。”颜伯虎牺牲后,师兄弟们和公安处的民警们不约而同地等候在其子上学的路上,“像事先约好的一样,身穿警礼服,有男有女有老也有少,目光都朝着他们这个方向”……空间的内在并峙和深度嵌合构成了玄妙而新奇的“空间距离”,这个距离既体现在“警察”与“犯罪”之间,也体现在“叙述”与“阅读”之间。
在侦破案件、破除兄弟隔阂的过程中,高克己、李正弘、郭玉昕等每一个人也认清了自己,内心升腾起一种英雄的气象,是洞穿生活的本质后,冲破黑暗,依然热爱生活,依然相信爱情,心中依然有光的真正的英雄主义。
晓重的小说从来都不是为了写案件本身,而是着墨于故事的人物,展示人性的光辉。从《走火》、《危情列车》、《发现》、《驻站》到《警卫》,晓重塑造了乘警、线路警察、车站警察等多个岗位的铁路公安民警形象,彰显了每一位铁路警察的平凡而伟大的职业精神。
《警卫》延续了晓重乐观、昂扬向上的正能量叙事,对人物的开掘表现出强烈的英雄主义色彩。他没有回避铁路公安题材和案件开篇的俗套,从案件切入,几位铁警出于职业习惯和敏锐性开展追逃、追踪,推进故事,表现出铁警深刻坚定的职业精神。
他笔下无一例外都是男性主角,都有外号,这也是铁警的日常。在晓重的所有小说里,主人公们都有一个十分贴切的外号,比如在《警卫》中,窝在内勤岗位上耍小聪明做假账的“窝囊废”高克己,心灰意冷离开公安队伍、在古文化街混日子的老三“能耐梗”郭玉昕,在食堂抡大勺怼天怼地的老四“燕巴虎”颜伯虎,钻进档案室的故纸堆里回忆昔日辉煌的老五“圆珠笔”袁竹林,平步青云成了众兄弟眼中官场老油条的老六“钻天猴”李正弘,其形象与其外号一同跃然纸上。
女性始终是晓重系列小说的配角。六师弟李正弘横刀夺爱,娶了高克己的初恋情人徐雅晴。徐雅晴本来也是一名优秀的铁路警察,但为了丈夫的事业,她不得不回避,不得已放弃了自己挚爱的事业。这是女性的牺牲精神,同时,我们也能感受到铁警家庭所做出的牺牲。
徐雅晴承担了高克己的初恋、李正弘的妻子、嫌疑人韩胜喜儿子的绯闻情人等多个身份,从这个角度来看,徐雅晴这个人物是出色的。但笔者以为,晓重在小说中刻画的女性大多只是为情节推进的需要,变现为程式化的坚硬,缺乏女性该有的柔情,仿佛少了些许同情理解,少了些许对女性巨大的隐忍与包容能力的认知,少了女性洞穿世事后的常道和宽度。那些女性既不可敬,也不太可爱。
这或许也是作为铁警的晓重生活上的短板。在职业生涯里,晓重接触的多是男性,从当兵、转业到铁路公安,他人生的每一段经历接触的都是男性为主的群体,这是职业使然,折射在创作中也就成了某种遗憾。但没关系,充满着雄性荷尔蒙的男性英雄式书写,也是一种重要收获。
从2009年的长篇小说处女作《走火》获得第十届金盾文学奖的高起点,到如今已在公安文学品牌刊物《啄木鸟》杂志上连载四部长篇小说——《危情列车》(载《啄木鸟》2010年第3、4期)、《发现》(载《啄木鸟》2012年第3、4期)、《驻站》(载《啄木鸟》2016年第3、4期)、《警卫》(载《啄木鸟》2022年第3、4期),作家晓重执念于他和他的同事们的铁警人生,正在攀登铁路警察文学创作的高峰。
责任编辑/季伟
分类:评论 作者:贺秋菊 期刊:《啄木鸟》2022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