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哭孝也不算个新鲜行当。可像郑二这样,回回哭得那么敬业,那么动情的,还真不多见……
救了郑二一命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却说有个花圈店老板,名叫郑二,店虽不大,但由于花圈做得精致,再加上价格公道,生意很不错。那郑二除了卖花圈、纸钱,还接另外一桩生意:哭孝。就是哪家死了人,替人家做孝子贤孙,一路号哭直至安葬。因此,在这一行当中,郑二的名字当当响。
这样的人应该有好脾气,但也未必。郑二自从十年前离了婚,就做了孤家寡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天,他在哭孝时认识了一个唱戏的女人。这女人在灵棚前唱河北梆子《辕门斩子》,那声音高亢清亮,回味绵长,真叫一个好啊!见郑二爱听,就有人凑趣,说这女人叫姚彩霞,几年前死了男人,有意思的话,就撮合撮合?可郑二一听,居然又是摆手,又是摇头,还说不行不行,不能耽误人家的好日子,弄得人家哭笑不得。
别看郑二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可老天却似乎有意要成全他。
这天,郑二哭完孝,天色已晚,就骑了辆摩托车往家赶。餐桌上喝了点酒,车有点不听使喚,一不小心掉入了一道深沟。郑二被车压在下面,当下就昏了过去。你想这多险啊,就这鬼天气,没到天亮,人就成了冰坨。
也合他命不该绝,就在这当口,姚彩霞也雇了辆摩的往回走,看到前面出了事,认出是郑二,急忙把他送进医院。
在医院,姚彩霞一守就是好几天。好在郑二伤势不重,几天后就能出院。人是有感情的,几天处下来,两个人眉目间似乎有那么点意思了,还互相留了个电话。出院时,姚彩霞帮着郑二打点东西,郑二坚持要自己来,两人你推我让的,突然间,姚彩霞怔了一下,指着郑二的手腕问:“你这刀疤是怎么来的?”郑二手上有一道深深的S形刀疤,非常刺眼。
郑二听了,慌忙放下袖子,说:“没、没什么,不小心砍的。”姚彩霞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出了医院门,郑二笑着要请姚彩霞吃饭,但令郑二意想不到的是,姚彩霞就像变了个人,冷若冰霜,断然回绝。
决不会嫁给你
郑二一口气堵得慌,闷闷不乐地过了好几天,这天晚上他实在忍不住,就一个电话打了过去。
郑二瓮声瓮气地说:“彩霞,你是不是看到我手腕上的刀疤,把我看成坏人了吧?”电话那头,姚彩霞没吭声。郑二赶紧解释道,以前他喜欢赌钱,自己也恨得不得了,一次就自残戒赌,用刀在手腕上割了一道S形刀疤……
姚彩霞一直没说话,等郑二把话说完,却开口问道:“郑老板,你知道,我丈夫是怎么死的吗?”
郑二愣了一下,说:“不知道。”
“告诉你,他是喝酒醉死的。”
郑二一下子惊呆了,喃喃说道:“喝酒醉死的?”
姚彩霞接着说:“不,他不是酒鬼,是赌徒。钱输光了,他喝了整整两瓶酒,醉死在高粱地里。人死了,按说不该再说他的不是。可到现在,我仍然恨他。孩子得了病,我东借西借筹了三万块给孩子看病,可是,我万万想不到,他全偷了去,一晚上就输个精光。我眼睁睁看着孩子死在怀里。”姚彩霞说着,在电话里失声哭了起来,“孩子没有了,我去赌桌上找他。我亲眼看到他在和一个人赌钱,我没记住那个赌徒的脸,但却记住了他身上的一个记号。”
“什么记号?”
“手腕上的S形刀疤!现在,郑老板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见你了吧?”
郑二傻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想不到,姚彩霞竟有这么一段伤心的经历;更让他想不到的是,自己在她心目中竟是那么不堪一击。
“多少人都在猜,你哭孝好,你挣钱多,可你住的是破瓦房,骑的是旧摩托。你的钱去哪儿了?现在我知道了,你原来是去赌钱,你根本戒不了。我早听说过,你每年都有几天不出门哭孝!是耍大钱去了吧?告诉你,我宁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会嫁给一个赌钱的人!你就死了这份心吧!”姚彩霞说罢,摔了电话。
郑二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半天没动……
一晃就是几天过去了。这天,有人请郑二去哭孝。听说有戏班子,有姚彩霞,郑二满口答应下来。
丧葬完毕,郑二的眼睛始终不离姚彩霞。看着她卸完装,上车要走,郑二一把拉住了她,将她拉到角落里,认认真真地说:“上次我听了你一个故事,今天你愿不愿意跟我去一个地方?去了以后,你再讨厌我,烦我,我决不再纠缠你!”
姚彩霞犹豫了一下,就在这时,郑二伸出手,一把将她拉上了自己的摩托车。
不能断的情分
加大油门,郑二的车直接蹿上了公路。几个小时后,两人进了城,但没进市区,而是朝着郊区走,一直走出几十公里,郑二停在了一扇写着“纪念堂”字样的大门前。姚彩霞吃惊,来纪念堂干什么?这儿可是摆放死人骨灰的地方。
这是本市最大的纪念堂,摆放了几百万盒骨灰。纪念堂旁边,还有几间平房,也是放骨灰的。郑二带姚彩霞去的,就是这几间平房。
平房院子里种着青松绿柏,屋子里放着时令鲜花,燃着檀香,靠墙有一排排骨灰盒,足有上万个。姚彩霞问它们为什么会单独放在这儿?郑二说这些都是没人交保管费,被下架的。一年不交费就会被下架,三年之后便被处理掉。这是纪念堂的规定。
姚彩霞看着郑二,还是不解。郑二低下头,给她讲了一段故事:
十年前,郑二鬼迷心窍,成了个赌徒。十睹九输,越输越睹,越睹越输。很快,郑二把父亲留下的那点儿家底全输光了。不仅输光了家底,连老婆唯一的一件首饰——订婚戒指都输了。老婆一怒之下跟他离了婚。可郑二不仅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终于有一天,他借下了高利贷。
没过多久,高利贷利滚利滚成了雪球。郑二没钱还债,被几个亡命之徒追着拿命来还。郑二跳窗而逃,一口气跑出几十里地,慌不择路,跑进一间黑屋躲了起来,追赶的人没多久也进了屋子,就在这时,只听“扑通”一声,似乎有人重重绊倒在地,接着就是一声凄厉的尖叫:“哎哟——我的骨头断啦!”来人显得很慌张,骂了声“真晦气”,又四下看看,没发现郑二,于是搀着受伤的人悻悻离去。
郑二听到脚步声走远,这才爬起来,划根火柴照照,他不由大吃一惊。四周,竟然摆满了骨灰盒,这间结满了蛛网的黑屋子,怎么会有这么多骨灰盒?地上也横七竖八地丢着几只,刚才追打他的人显然是被其中一只绊倒的。那只骨灰盒翻了好几个滚,里面的骨灰全都洒了出来。郑二感激地把那只骨灰盒扶正,手却像触电似的抖了一下:他看清楚了,那盒上的照片,正是他的父亲!
郑二后来才知道,这些骨灰盒,原来是因为无人交费,被纪念堂下架的,不久就会被集中处理掉,其中包括父亲的。因为嗜赌,他已经五年没去过纪念堂,没拜过自己的爹了!父亲的在天之灵冥冥之中救了他的命,他却害得父亲骨灰不保!
“当时我死的心都有了。我还配做个人吗?从那天起,我下狠心,再不去赌桌!我开了花圈店,赚了钱,都用来保管这些骨灰,我为它们续上了费,再续五年!我不想那些像我一样的不孝子,有一天醒悟过来,却再也找不到自己的爹娘。这情分,断了就永远找不回来了,”郑二说着,竟落下泪来,“每年的清明,我爹的生日,祭日、鬼节,我都来这儿祭拜他们,就当祭拜我爹了。”
姚彩霞怔怔地看着他,想不到郑二不是去赌大钱,而是在做这样的事!她似乎明白了什么,问:“那哭孝,哭孝……”
“那是我在哭自己的爹!没有坟头哭,就借别人的坟头哭吧。”郑二说着,用力把脸上的泪抹去。
姚彩霞的眼睛也湿润了。半晌,她抬起头说,只要他不嫌弃,即使喝凉水也愿意跟着他。对不相干的死人都这么好的人,对活人还能错得了?
听了这话,郑二吃惊地看着她,咧咧嘴想哭,却傻呵呵地笑了起来……
分类:东方夜谈 作者:叶 梓 期刊:《故事会》2009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