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40年,汉武帝刘彻下诏征求治国方略。
受士子举荐,哲学家董仲舒参加策问,提出“天人感应”、“大一统”学说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主张,深得武帝赞赏,并被采纳实践。史称“天人三策”。是故,诸子百家形成儒家独大之局面,其余各家被迫退隐乡野,儒学自此成为汉人正统思想,延绵两千余年。
时序转到东汉,明帝刘庄梦见金光神人,翌日策问群臣,一人答曰乃是西域佛陀。明帝遂遣使者前往西域探究。使者回朝后禀报,其所见佛陀塑像与明帝梦中神人分毫不差。
明帝大喜,决意从西域引进佛学,中华思想由此受到新的冲击。
眼见佛学东渐,曾一度游走于乡野的道家各派残余势力,见机而作,意欲再度崛起。一场分与合、死与生的博弈,幻化于朝廷与江湖之间。
有民谣曰:
罢黜百家儒独尊,西来佛陀惊世人。
道穷求变整旗鼓,秋水寒芒叹浮沉。
汉章帝元和三年三月初八,北海郡安丘县吉祥赌坊内,人声鼎沸,热火朝天。
偌大的赌桌旁,荷官手持骰盅上下摇晃,如磁石般吸引着身边赌徒的目光。“砰”的一声,骰盅落桌,赌徒们呼吸陡然加促,狂呼“大”“小”二字,嘈杂不堪。
荷官揭开骰盅,看也不看内中点数,兀自喊道:“四四六,大!”众赌徒一眨不眨地盯着三粒骰子,点数确如荷官所言,顿时,捶胸顿足者有之,手舞足蹈者亦有之。荷官脸上堆着笑容,满意地看着面前诸多赌徒,他们人人涨红着脸,有的兴奋无比,有的后悔不迭。此刻天至黄昏,再过一炷香的工夫赌场便要关门,一些赌本耗尽者陆续离开,但也有人流连不去,意犹未尽地望着赌桌。
一名少年取了自己赢得的钱财,从赌桌前悄悄退开,借着一众赌徒的身躯遮挡,慢慢将碎银放入钱袋揣进怀中,做出萎靡不振的样子,跟随失意的人群缓缓走出赌坊。
少年名叫冉攸之,今年二十有二,乃是道家门徒,身材不高不矮,孔武有力。走出赌坊后在街角转个弯,冉攸之背脊一挺,整个人就如脱胎换骨一般,雄姿焕发,英气勃勃,再不见先前的丧气模样。
冉攸之往客栈走去,心中暗自庆幸:“好在这种小荷官赌技不佳,不然凭自己那点听骰功夫还真应付不过来。”他年幼时因缘际会一名赌术高手,学了点听骰技巧,如今四处游历,喜好打抱不平,什么时候缺了钱财便找个赌坊进去玩两手。他那点赌术若是遇见个中高手,自然会被杀得丢盔弃甲,但应付一般摇骰荷官,却也绰绰有余,加之每次赌博都点到为止,从不做出头鸟,是以也未与哪家赌场结过仇怨。
回到城南的客栈,上到二楼,冉攸之叫了两个菜,找个临街靠窗的位置跪坐于席前。在晋代五胡乱华以前,汉人以双膝前脆,臀部坐在脚后跟上的“跪坐”为礼,垂腿高坐和两腿前伸的“箕坐”皆视为胡坐,为汉人所鄙夷。客栈大堂也非摆上几张方桌,而是一间间无门的小厢房。
忽听外面一阵吵闹,怒喊、呵斥夹杂着哀号声传来,冉攸之心生疑惑,起身推窗察看,却见大街上围了一圈人,将路堵得水泄不通,人群中間是一名老者和两个恶形恶相的大汉正争夺一块玉环,一个满脸羞惭之色的汉子垂首站在一边。
其中一个蓝衫恶汉一脚把老者踹倒在地,笑道:“你这老儿还挺经打,老子踹了你这么多脚还不死。”
站在一旁的汉子赶紧将老者扶起。老者喘了两口气,道:“你……你们光天化日之下当街抢劫,还有王法吗?”
另一黑衣恶汉哂笑道:“王法?周老头,你做人可得讲良心,咱们这可是正经行当。你的宝贝儿子欠了我家主人的银两,拿这玉环做抵押。契约上写得清清楚楚,如今期限已到,你儿子还不上债,这玉环自然就归我家主人了。你便是告到县令那里,道理也在我们这边,还是省点力气吧。”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张缣帛,展开给周老汉看。
周老汉顿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垂首而立的汉子拉了拉周老汉的衣角,怯懦道:“爹,还是算了吧……”
话未说完,周老汉一巴掌狠狠打在儿子的脸上,怒吼道:“都是你这不肖子,要不是你……你……”说到这,一口气堵在胸口,再也说不下去。
瞧见此番情景,冉攸之心中微怒,目光死死盯着两名恶汉,搭在窗台上的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
黑衣恶汉又对周老汉道:“周老头你要教训儿子就回家训去,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叫我们这些外人看见了多不好。咱们还得跟老爷复命,这便告辞了。”说罢,同蓝衫恶汉一道扬长而去,围观百姓见二人要离开,赶紧让出路来,二人见状,更是哈哈大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没了热闹可看,周围的百姓也逐渐散去,只留下周老汉和儿子在原地驻足良久。冉攸之将头缩回窗内,方才着手处的窗台砖石竟已生生缺了一块,仅剩一层粉末。
冉攸之清了清手上灰尘,瞥见店小二站在走廊上倚窗叹息,忙将他唤来,问道:“店家,外面这是发生了何事?”
店小二道:“哟,大爷,您不是北海本地人吧?”见到冉攸之点头,店小二续道,“大爷您有所不知,外面那老爷子姓周,向来和善。年轻的时候在官寺当过掾属,在这安丘县也算是德高望重,平日里街坊四邻有点冲突闹点麻烦什么的,也都请他去做公证。可惜人好命不好,不仅夫人去得早,儿子周成也成天游手好闲,还沾上赌博的恶习,如今倒欠人家吉祥赌坊的银两,只有拿他们家的传家玉环去抵债喽。”
冉攸之惊讶道:“就算周成与他们签了抵押契,如此当街强抢,未免也太过嚣张,吉祥赌坊这般蛮横,地方官不管吗?”
店小二撇嘴道:“管?怎么管,吉祥赌坊可是这齐鲁大地最大的帮会北海帮的产业。赌坊老板包昂还是帮主包益的亲戚,因为不成器才安排在这个小赌坊养着,平日里在北海帮安丘分舵帮衬下作威作福,县令也和他们一个鼻孔出气,谁会有胆子惹他?都听往来的江湖人说北海帮帮主包益是条仗义疏财的好汉,照我看也就那么回事。”
冉攸之恍然,后汉不同于前汉,跟随前汉高祖刘邦的开国功臣,大多为市井之徒或地方小吏,而拥戴光武皇帝刘秀平息王莽之乱开创后汉的则是高门大阀,士族阶级也因此得到巩固。加之汉代的选官制度乃察举制,虽也考文,但当时文学经典多载于竹简、缣帛之上,竹简笨重,缣帛昂贵,寻常百姓并不易得,如此一来,政治权利也逐渐转到士族手中,地方官自然就必须得是当地士族的“门生故吏”。汉代的刺史、郡守权力颇大,集政财军三权于一身,一个帮会若想做大,便少不了当地门阀和官员的支持,北海帮帮主“霸枪”包益能成为齐鲁江湖的龙头老大,当然是得到了本地几家大士族的首肯。这般官匪勾结,也难怪百姓敢怒不敢言。
只听店小二干笑道:“大爷,我看您住店时提着宝剑,想必也是江湖侠士。您年纪轻轻,还有大好前途,可千万别强出头。不然您行侠仗义痛快了,咱们这小本经营可就……”话虽未说完,但怕北海帮报复的意思已是十分明了。
冉攸之失笑道:“这个当然,我本就武艺低微,带柄剑也只是吓唬小蟊贼用用,绝对不会去自找麻烦。倒是耽误你这么久,这点意思聊表感谢,给我快些上菜吧。”
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碎银赠与小二。那店小二见着银子,脸上立马笑出一朵花,点头哈腰道:“得咧,大爷您稍等,饭菜马上就到!”
店小二离去后,冉攸之左手撑着脑袋,右手手指不住地在桌上轻轻敲打,心中已有定计。
如此过了一夜,为了不连累客栈,冉攸之一早便退了房,在街上买了些渔具和衣物出城。到了城郊,寻了条小河,乔装成一个乡下汉子后开始垂钓。过去学艺闲暇之余,师父便常带着冉攸之以钓鱼为乐,既可消遣时光,又能锻炼定力,可谓一举两得。
约摸到了未时三刻,已是渔获颇丰,冉攸之收了渔具回到城里,到菜市场找了个鱼贩将鱼随便卖了,再寻个僻静无人的地方,静待入夜。
二更时分,冉攸之换了一身夜行衣,提着秋水剑,潜入街上。他轻功极佳,走路没发出半点声响,忽地闪入旁边的一条小巷,原来是两个打更人路过,打着锣敲着梆,喊着“关好门窗,小心火烛”之类的话。等到二人走过小巷,冉攸之立刻闪出,不带起丝毫风声,往城北包昂家寻去。
城北住的皆是安丘县非富即贵的大人物,包昂家并不难寻。借着北海帮的势头,包昂家自是最大的那一户,坐北朝南,高大的围墙簇拥着朱红的大门,门上牌匾以草书写着“包府”二字。当今皇帝刘炟乃是草书大家,所谓“临于池,酌于理,师于物,得于心,悟于象,然后始入草书妙境。”民间受其影响,有钱人家也多以草书题匾。
绕过正门,来到西墙,冉攸之正准备施展轻功翻入墙内,蓦地心生感应,转头望去,又一黑衣蒙面人持剑从北墙绕过,出现在眼前。
两人打了个照面,冉攸之心中一凛,他习武天资不俗,且师承道家第一剑手“秋水洪波”栖霞子,如今年纪虽轻,一身道功却也少有人及。自冉攸之学有所成以来,从未有人能潜入他周身二十丈内还毫无所觉,现在对方与自己相隔约十丈才有所察觉,显然大不简单。
对方见到冉攸之也颇为意外,停住脚步,横剑于胸前,随时准备展开攻势。
冉攸之这时才看清对方模样,只见对方身材高挑,玲珑有致,居然是一女子,虽以黑巾掩住面貌,但一双眼睛却是明眸善睐,顾盼生姿,直让人想拉下这可恨的黑巾,一睹芳容。
冉攸之抱拳道:“朋友,敢问来此有何贵干?”
那女子道:“呵,谁跟你是朋友,又何必明知故问。大家都是来做同一件事,你有何贵干,我自然也有何贵干。”这话虽咄咄逼人,声音却清脆悦耳,使人听之便心生愉快。
冉攸之却是无暇欣赏这悦耳妙音,心中暗骂,这女子好不老实,一通回答全是废话。若在平时,冉攸之说不定要给她点教训,眼下却不宜节外生枝。看其遮头掩尾,显然对这包府也绝无善意,当即道:“姑娘若是想要行窃,怕是来得不巧,今晚此处将有血光之灾,还请姑娘另寻他处。”
那姑娘道:“血光之灾?你当我是吓大的吗,你想入户杀人,不怕我抓你伏法吗?”
冉攸之哑然失笑,自己昨日才问店小二为何地方官不管包昂,今日便有人说抓自己伏法,且看对方穿着打扮,当然也不是来做什么正经营生,说出这种话,怕是初入江湖的雏儿。
哂笑一声,冉攸之颇不以为然。汉代自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虽未对其余百家赶尽杀绝,但若要做官,则必治儒家经典,是以除儒家外的诸家都渐渐沦落于乡野,运气较好的,也仅是士族子弟玩乐时的消遣。冉攸之作为道家弟子,纵然心性豁达,随遇而安,对这刘家天下,却也未存多大好感,讥讽道:“若这大汉律法真能昭彰天下,我等武人又何须行侠仗义,回家种田不是更加安稳么。如此说来,姑娘是不肯离开了?”
那姑娘娇哼道:“真不要脸,入室杀人也能说成行侠仗义。本小姐今日事要办成,你这尚未杀人的强盗也要抓,看剑!”说罢,宝剑出鞘,化作漫天剑影罩住冉攸之。
换作一般高手,必然会被这无数剑影惑得手忙脚乱,不知从何下手,而冉攸之道心通明,清晰地感到这些剑影全是虚招,微微往后一退,诸多剑影果然合成一道白练,朝冉攸之右肩斜刺而去。
冉攸之是好武之人,虽因对方纠缠不休而有些恼怒,但对方反应之快也让他暗暗欣喜,且这姑娘未直击自己要害,出手并不狠辣,倒是让冉攸之起了陪她玩玩的心思。
二人都身带佩剑,此刻夜深人静,若是两剑交击发出声响,必会惹起包府警觉,别说今晚不能成事,以后包府也將加强守卫,想暗中潜入那是再也休提。对方亦是看出这点才抢先出剑,意在让冉攸之难使兵刃。
她算盘打得虽精,却是挑错对象,诸子百家的武学中有“剑不过墨,功不过道”的说法,意思是论剑法,墨家独占鳌头,论对内功真气的运用,则无人能出道家其右。
冉攸之退势不减,将手中的秋水剑往天上一掷,随即五指微张,在身前以某种奇妙的节奏不住拨弄,好似在弹奏一张无形之琴,实则是在身前布下一道道气网,阻止对方剑势继续向前。
长剑撞上气网,剑势一窒,那姑娘娇躯微颤,眼中露出惊讶之色,似是从未见过这等应对之法,当机立断下,抽剑后退,却不料正中冉攸之下怀。
冉攸之见对方后撤,退势立止,旋风般扑上去,双手疾弹,发出七道指风,点向对方要穴。那姑娘临危不乱,长剑一抖,迎着冉攸之发出的指风连劈数下,每劈一次,握剑的手便颤抖一下,待得将七道指风尽数拦下时,差点连剑也握不住。
那姑娘心中纳闷:“怪哉,这少年看模样和我差不多大,怎么内力这般强悍,莫不是什么驻颜有术的老怪物?”不及细想,冉攸之第二波攻势已然来到,只见他并掌为刀,斩向姑娘右手曲池穴,虽未带起半点风声,但吃过暗亏的少女却并不敢小觑。
那姑娘临敌经验太浅,过往练剑,家中武士或师门的师兄师姐哪个不是生怕伤了她,比斗时都规规矩矩,一招一式极具分寸。如今见了冉攸之这般猛攻,一时间有些心慌,又急于分出胜负,心道:“你内力再高,难道这肉掌还硬得过铁剑不成?”猛地退后,与冉攸之拉开距离,身子一弓,连剑带人直射冉攸之。
冉攸之“哦”了一声,心下暗赞,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没想到对方失了先机,自己又蓄势而发之下,仍有这般反扑之力。刚准备改为劈向对方剑身,对方长剑却精芒暴涨,好似凭空长出一截,自己若依原计划变招,等劈到对方长剑时,自身非得挂彩不可,当下左手也化作掌刀,往胸口位置劈去。
这时对方长剑也已刺到,冉攸之双手一前一后分别劈在长出来的剑锋和原本的剑身上,时机拿捏之准妙到颠毫。这一击之下用上全力,那姑娘只觉全身被震得酸麻,闷哼一声,长剑终于脱手。冉攸之一手接住长剑,另一手点住那姑娘数处穴道,终于将其制住。
恰巧另有两个打更人从旁走来,这二人方才听见似有人声,过来查看,见到那姑娘跌在地上,还以为遇见了杀人命案。未等打更人张口惊呼,冉攸之看也不看,反手将那姑娘的长剑以剑柄向前掷出,这时冉攸之的秋水剑也已落下,可见刚刚的争斗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不等秋水触地,冉攸之左脚一踢,秋水剑后发先至,与那姑娘的长剑同时击中两个打更人的胸口,两个打更人四眼翻白,软软倒下,晕了过去。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那姑娘见了冉攸之如此迅捷的手法,心里凉了半截,今天输得实在不冤,只是想不到自己初入江湖就遭惨败,又想到对方今晚要潜入包府取人性命,自己怕也是凶多吉少。念及此处,恐惧之情占据心头,眼泪已止不住流下。
冉攸之走到两个打更人身边,收回双剑,再去拾起那姑娘的剑鞘,还剑入鞘。俯下身子道了声“得罪”,解下那姑娘蒙面的黑巾。
黑巾解下,冉攸之只觉眼前一亮,这姑娘约摸双十年华,生得肤白如玉,吹弹可破,一张樱桃小嘴,呵气如兰。方才打斗之中未及细瞧,现下凑近一看,一双娇媚的桃花眼已是梨花带雨,正惊恐地望着自己,白嫩的小琼鼻微微抽搐,直让人心生怜爱。
冉攸之感到自己的心脏多跳了两下,他终究是少年人,纵然修身养性多年,现在见到这般美丽的同龄少女,又哪有不心动的道理。恐惧并没有破坏少女本身的美丽,反倒更添别种风情,叫人只想将她捧在手心细细呵护。
冉攸之苦笑一下,心中泛起些许悔意:此刻少女已是恐惧到极点,自己怕是给她留下了极坏的印象。不过冉攸之仍蒙着面,那少女也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变化。
整理好情绪,冉攸之问道:“敢问姑娘可是颍川荀氏的千金?”
那少女闻言一怔,大感意外,没想到对方这么快便叫破自己的身份,慢慢止住抽咽,警惕道:“颍川荀氏?或许你可从口音听出我是颍川人,但又怎敢肯定我是士族出身?就算是,颍川士族何其多,又凭什么认定我是荀氏的人?”她毕竟是聪慧之人,此刻已将恐惧压下,头脑恢复清明,又问道,“你又是何人?武功这般高强,绝非无名之辈。”她曾听师父讲解天下高手,眼下若是探出一二,或许能博得一线生机。
冉攸之笑了两声,取下自己的面巾,露出真容,解开少女的穴道将她扶起来,再把剑还她,说道:“姑娘这许多问题,在下真不知从哪回答,为表诚意,在下先表明身份。贱名冉攸之,乃道家弟子,师承栖霞子。”
听闻“栖霞子”三字,那少女“啊”了一声道:“栖霞子是道家剑术第一人,你是他的徒弟,想不到不用剑便已这般厉害。我听师父说栖霞子已久不入江湖,今日却见着了他的徒弟。”
少女的话让冉攸之想起一些往事,情绪有些低落,说道:“至于为何认定姑娘的身份,方才姑娘最后一招‘万剑离弦’是永平剑派的一大绝招,由内力深厚者使出,不仅气势磅礴,一往无前,所向披靡,更可激射出数道至快至强的无形剑气,分取对手不同要害,令人难挡难防。”
冉攸之顿了顿,露出些许尴尬之色,续道:“此招需高深内力才能使出威力,只有内功修为到达一定境界的弟子方能修习,否则……否则便像姑娘方才那样,不仅剑气有形,落于下乘,且难以射出,加之姑娘临敌经验似有不足,凝气为刃的时机也没把握得当……”说到这里,见那少女露出羞恼神情,冉攸之当即闭口不言。
看着那少女略发娇嗔却显得更加娇憨可爱的模样,冉攸之的心情也愉快了不少。
为给少女找个台阶,冉攸之改口道:“永平剑派的内功心法中正平和,先难后易,姑娘现在便有此成就,将来必定会成为一代剑术大家。”少女这才露出欢喜之色,白了冉攸之一眼,好似在说“算你识相”。此刻她已肯定冉攸之不会伤害自己,否则不会和她说这许多,胆子也大了起来。
冉攸之道:“永平剑派本不叫此名。其祖师在平息王莽之乱时,为光武帝扫清不少江湖敌对势力,且在天下太平后拒不受封,坚持回归江湖,后来派中又有人做了皇太子刘庄的剑术老师。光武帝在中元二年二月驾崩,刘庄即位,是为汉明帝。明帝感念这一剑派为他刘家立下的功勋,便以自己的年号‘永平’为名,赐予该派。自此之后,皇宫中的护卫多出自永平剑派,成为永平剑派的弟子,也算是搭上了一条当官的捷径……”
那少女打断道:“你说的这些都是江湖上人尽皆知的事。我确实是永平剑派的弟子,但永平剑派乃江湖上一等一的大派,门下弟子不计其数,出身士族者亦不少,你究竟为何肯定我是荀氏的人?”
冉攸之微笑道:“当然是因为姑娘那招‘万剑离弦’了,不過也不敢说肯定,只是猜测。不少世家门阀因永平剑派得到皇室的支持而让家中好武的小辈拜入派中,不过世家虽大,永平剑派有皇族做靠山,也不必将其绝招任由世家子弟修习。而在下恰巧得知永平剑派现任掌门蒋神通曾受过荀氏家主大恩,姑娘的内功尚未臻至大成,却能学得这招‘万剑离弦’,想必是令尊的宠爱了。”
那少女被说得哑口无言,过了半晌才长出一口气,佩服道:“你确实很聪明,不错,我便是颍川荀氏的三小姐荀堂燕,这‘万剑离弦’也是我师父教我的。不过咱们永平剑派的门规是‘内功未够格的弟子不得翻阅《万剑离弦》秘笈’,我师父却是口授于我,倒也不算违反门规。”言毕,还用手中佩剑的剑柄轻轻敲了冉攸之肩膀一下,正好是适才第一招要刺的位置。
荀堂燕的模样实在是天真可爱,冉攸之越看越喜,随即想起今晚的目的,又道:“既是如此,还请荀小姐速离此地,免招麻烦。此间主人包昂为祸乡里,欺压良民,在下今日便要替天行道。”
荀堂燕却是不依,虽是初次见面,但她对这能迅速拿下自己的青年已生敬佩之意,冉攸之的打法与自己以往所见都不相同,不像别人只当自己是调皮的孩子,切磋时招式刻板,从不认真。与冉攸之这一轮交手,让她首次觉得自己是一名江湖客,大感新鲜刺激,哪会让冉攸之就这么把自己甩下,兴奋道:“那不就巧了嘛,我今日入城时听闻这包昂昨日指使家奴抢了一户姓周人家的传家宝,我来之前已与那周老丈说了,今晚我便将他那宝贝偷来还他。”
说到这里,又白了一眼冉攸之,娇嗔道:“若不是遇见你,害得本小姐耽误了这些许时候,本小姐早已将那宝贝盗出。作为补偿,特许你协助本小姐施行这盗宝大计。”
冉攸之苦笑一下,对这养在深闺初入江湖的千金小姐大感吃不消,一席话连消带打,反倒成了自己的不是。明知她是故意占自己的便宜,偏偏那娇嗔薄怒的样子动人之至,叫冉攸之怎也发不出脾气来。转念一想,这荀小姐江湖经验虽浅,功夫倒也足以自保,并不怕她成为什么负担。看这大小姐兴致勃勃的模样,今晚不入包府怕是不会罢休,由自己带着也能让她长长见识,安全方面亦有保障。当下点头道:“好吧,那就请荀小姐稍等,让在下先去探探路。”
荀堂燕闻言大喜,剑柄再敲冉攸之肩膀一下,说道:“叫人家堂燕就行,探路就不必啦,凭我们二人的武功,他一个小小的包府,还怕有什么绝世高手坐镇吗,走啦走啦。”说完,抓着冉攸之的手腕,二人齐齐跃入包府。
包府大致可分为内外东西四块,外院接待客人,内院为主人居处,东院负责客人休息,西院则是仆人住所。
二人落地处正是西院,这西院并未如何布局,除了给仆人居住、干活的房屋外,仅是左右各划出两块长约丈二、宽约三尺的矩形地面种上草木,颇为简陋。
冉荀二人見左右无人,仅两间仆人居住用的房间有些微灯火,放下心来,钻过月亮门,来到外院。外院景致则大大超过西院,娇艳鲜花,假山怪石,若是白日前来,必能欣赏一番景色。
此刻外院大堂内灯火通明,不时传来人语,二人纵身上屋,伏在屋顶凝神细听。
只听一人道:“恭贺包二爷喜得美玉,聂某本该昨日就来拜访,只因到本帮总坛述职,今日申时才得回来,又逢俗务缠身,直至此刻才来府上道贺,还望包二爷恕罪。”说话虽然恭敬,但语气冷漠,毫无热切之意。
那包二爷即是包昂了。包昂发出一阵难听的笑声,说道:“聂舵主追随我堂兄多年,在这安丘县又一直照拂着包昂,我哪敢有什么怪罪。今日这赏玉宴,宴既已用完,玉也该赏了。管家,把那玉环呈上来。”最后一句又是对另一人所说。
管家道了声“是”,正准备去取玉环,那聂舵主却道:“不必了,聂某明早还有帮务要处理,不宜在外久留,现在便须回府休息,这美玉等日后有机会再赏罢,聂某告辞。”语气仍是那般生硬。
包昂似是不以为意,说道:“聂舵主既是有要事在身,包昂也不敢久留,还请聂舵主早些歇息,改日包昂再登门拜访。”
包昂说完,大厅内响起一阵脚步声,入得冉、荀二人耳中,轻易便分辨出一人会武,另外两人则完全不通武艺。此刻,厅内三人已走到外院内,当先一人穿着蓝色劲装,身材挺拔,自是那聂舵主无疑。后面二人,一人身着锦袍,腰间围着一根玉腰带,身材肥胖,必是这包府的主人包昂;另一人落后包昂半步,衣着虽也不差,却明显逊于包昂,便是那管家了。
三人走到影壁之前停下脚步,聂舵主回身拱手道:“包二爷请留步,不必送了。”
包昂也不客气,拱手回了个礼,笑道:“聂舵主请慢走。”
待得那聂舵主走出大门,管家遣退了关门的小厮,冷笑一声,向包昂道:“这姓聂的真不识抬举,老爷您这般厚待,他还如此不给面子。”
包昂哼了一声,骂道:“姓聂的不识抬举的次数还少吗,他不想看见老子,老子难道就想看见他?他娘的,要不是怕他再去堂哥面前乱嚼舌根,老子何必花这些时间应付他。”聂舵主在场时,包昂尚且彬彬有礼,此刻一走,包昂这劣根性立即原形毕露。
管家奸笑两声,说道:“老爷息怒,何必为那不识好歹的货色置气,今日午时已与那探春楼的老妈子说好了,把楼里最动人的两个红阿姑留给老爷,小的这就去给老爷请过来。”
包昂闻言,心情大好,笑道:“不错,犯不着为那狗娘养的生气。你快些去探春楼把人叫来,老爷我今日的房中修炼之术可不能耽搁了。嘿,那道家方士还真有两下子,自从修炼了他那什么采阴补阳之道,老爷我现在越发生龙活虎,秦始皇花了大代价都没成的仙,老子却要痛痛快快成了。”管家领命,叫上两个仆从,提着灯笼去了。
伏在屋顶的荀堂燕听了包昂二人的粗鄙之言,暗自啐了一口。她出身贵族,汉时风气开放,贵族尤甚,淫乱颇巨,但荀堂燕毕竟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加之荀氏家教极严,荀堂燕自幼由其师教导,沾染了些许师父崇尚情义的性子,对这淫靡之事并不以为然。冉攸之则是因“道家方士”四字而一头雾水,他修行多年,从未听说道家有什么和女子同房修行的采阴补阳之术,打定主意要问个明白。
包昂回到内院房间,关上门,从床下取出一只锦盒置于榻上,打开锦盒,里面装有红蓝两色葫芦状的药瓶各五只,包昂取出一只蓝色药瓶倒出一枚药丸正欲服下,却听“砰”的一声响,房门已被人撞开,跟着眼前一花,一把明晃晃的长剑已架在脖子上,屋里多了两个黑衣蒙面人。
来者自然是冉荀二人,此刻荀堂燕正横剑抵着包昂的脖子。包昂吓了一跳,骇然问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想要干什么?”
二人这时也才看清包昂的长相,这人肥头大耳,脸色红润,瞧起来颇有精神,但眼口鼻却较为细小,留着两撇小胡子,活像一只硕鼠。
冉攸之轻笑两声,说道:“包二爷不必惊慌,我二人对二爷是久仰大名,早已听闻这安丘县有位包二爷家财万贯,乐善好施,是出了名的大善人。近日我二人手头有些紧,还望二爷不吝赏赐些便于携带的金银玉器,让我们去换些钱财。”
荀堂燕差点没忍住笑出声,心道:这个冉攸之,当真是油嘴滑舌,什么‘大善人’、‘乐善好施’,这胖子要是和这几个字沾半点关系,我们今夜又怎会在这里。
包昂听到冉攸之称自己为“二爷”,反倒冷静下来,满是肥肉的脸上堆出笑容,说道:“二位英雄既知我是老二,也当知我堂兄包益之名。我堂兄的北海帮在江湖上也是有些名头,不知二位可否给我堂兄一点面子,今晚高抬贵手,我定会向堂兄引荐二位英雄,到时荣华富贵,也是唾手可得。”包二爷嘴上说得客气,实则是想靠北海帮之名震慑住面前两人。
但冉荀二人又岂是寻常蟊贼,此次有备而来,如何会空手而归。冉攸之道:“包帮主的名号我们当然听过,早有意去投效,只可惜他老人家身在北海,远水救不了近火,无法解决我二人的燃眉之急,还请包二爷多多理解。”
不待包昂回话,冉攸之指着荀堂燕道:“二爷可要小心答话,我这位朋友虽是女流,但脾气可不怎么好。出来混江湖嘛,本来女子便是弱势,若再不凶些,只怕早已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说罢,不待冉攸之打眼色,荀堂燕已将长剑再往包昂的脖子上靠了几分,割出一条细小的血痕。
见这二人如此凶恶,包昂吓得几乎跪了下来,一身肥肉抖如筛糠。从前只有他欺压别人,哪想到今日会被人用剑指着,还不敢高声呼救,惹怒了这两个贼人,自己的脑袋怕是立刻搬家,忙指向房间另一处的柜子道:“别动手!别动手!我所有的宝贝都在那柜子里,两位英雄千万要留小人一命。”
冉攸之走到柜前,侧身用剑挑开柜门,只见里面珠光宝气,熠熠生辉,眼睛一扫,昨日所见周老汉那玉环也在其中,遂取出早就备好的一方黑布,将柜内财宝收了个大半。他今日并不打算留下包昂性命,但为防事后有人追查到周老汉身上,仍不免要掩饰一番,至于其余珠宝,待到日后换成钱财,再分发于穷苦之人。
冉攸之将财宝包好,用手掂了掂重量,对包昂道:“多谢二爷厚赐,在下尚有一些疑问,还望二爷告知。”
包昂脸上的肥肉抖了抖,盯著冉攸之手里的包裹,神情肉痛至极,半晌,垂头道:“英雄请问罢。”
冉攸之道:“敢问二爷,何为采阴补阳之术,这方法又是从何处学来?”
包昂闻言,脸上露出惊疑不定之色,这采阴补阳之术,除了教他的道门方士,就只有他和管家知晓,一直秘而不宣,莫非是管家背叛了他,要害他仙缘?
见冉攸之眼神示意,荀堂燕拿宝剑拍了拍包昂的下巴。包昂回过神来,此刻性命操于人手,也由不得他不说实话,丧气道:“这是几年前一个路过的方士教予我的,当日他路过我的宅邸,说观我宅院上空紫气氤氲不散,屋主必是有大命格之人,要与我结下仙缘,传我这修仙成道之法。这盒中的药也是他提供给我,蓝葫芦里的药在采阴前服用,采阴时便会龙精虎猛,红葫芦里的药在采阴后服食,用来固本培元,调和阴阳之气。”
冉攸之听得大皱眉头,这显然是某个方士打着道家的名号害人骗财。自战国以来,求仙之说屡见不鲜,炼丹服药者有之,引气吐纳者有之,祭祀鬼神者亦有之,英明如秦皇汉武仍不能免俗。这方士骗包昂的行房之术,害了包昂不说,受难的良家女子只怕更多,让这等奸贼多活一日,也不知世上会有多少人受害。
但观包昂面色红润,气色甚佳,冉攸之对这所谓房中术也颇为好奇,欲探个明白,一掌按在包昂胸口,真气吐出,刺探包昂体内情况。
一探之下,不由大惊,原来包昂表面上虽然容光焕发,而体内生机却几乎尽绝。功力精深的高手若是散功自尽,亦会出现此种状况,但包昂一介常人,又贪生怕死,断不可能出现这般内外迥异的情形。
就在此刻,冉攸之心中一动,瞥向屋外,一道声音从外边传来:“不知包二爷有贵客驾临,贫道广结四方善缘,可否出来与贫道交个朋友?”声音刚响起时人还在外院,结束时却已立于内院正中。
冉攸之走出房外,院内站着的是一名留着五缕长须的中年人,身穿蓝袍,袍上绣着太极图案,头戴青冠,宽袍大袖,背负宝剑,面含微笑,确有一股飘逸出尘之味。
冉攸之开门见山道:“前辈是否就是欺骗包昂,传授他邪术之人?”
那人拱手微笑道:“贫道这厢有礼,包二爷的房中术确是贫道所授,但此乃我等道士求仙问道,白日飞升的一大途径,怎可说是邪术。”
冉攸之冷哼一声,右手按剑道:“你的鬼话骗得了包昂,却骗不了我,包昂外表看似红润,但体内生机将尽,已经离死不远。”
此刻荀堂燕架着包昂来到门口,听到冉攸之之言,包昂神色大惊,慌忙问道:“道闻大师,他说的是真的吗?”
道闻半垂着眼没有回话,捋了捋胡须,目光在冉攸之和荀堂燕身上来回转动,忽又摇头笑道:“本来想等到二爷将死之时再实言相告,想不到今日却被两个小贼坏事,真是天意。”即使真相败露,道闻仍旧从容不迫。
此话一出,包昂顿时面色惨白,说不出话来。他家境殷实,父亲是北海郡内的大富商,自己又是家中独子,儿时无论做错什么事,父母都不忍心苛责,所谓惯子如杀子,父母的娇纵养成了包昂横行霸道的性格。越是有钱有势而又无德者往往越不甘于死亡,如今包昂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不由得冷汗涔涔,仿若今生如坠迷梦,直至此刻才从梦中醒来,因自己而家破人亡的冤魂,似在耳旁呼啸索命。
冉攸之道:“前辈假冒我道家之名,招摇撞骗,不知有多少无辜女子被你妖言所害,于公于私,我都不会放过你,希望你能束手就擒。”
道闻笑而不语,左手一拂,扫过身旁花丛中,带起无数花瓣,随袖而动,如一只铁锥,势如风雷,直刺冉攸之。
冉攸之剑不出鞘,往前一点,真气吐出,气随鞘走,正中最前方的一片花瓣,一触之下,发觉道闻附在这无数花瓣上的真气均匀有致,且片片相连。冉攸之这一击本该震散群花,此刻却是花锥后端向四面张开,前端后移,来势不减,化作一张花网,罩向冉攸之。
若被这花网罩住,以冉攸之的护体真气,也少不了要受严重内伤。只听一声清响,秋水剑终于出鞘,剑身淡蓝,挥动起来仿佛湖中涟漪,泛起点点波光。见对方随手即可飞花摘叶伤人,冉攸之本已不敢大意,没想到花瓣飞出后仍能有此番变化,遂出剑以对。
冉攸之挺剑疾点花网上数个位置,方才一触并非全然无功。这张花网全由道闻的真气连接,当中自然有几片花瓣起到枢纽作用,适才冉攸之剑锋所到之处皆是连接花网的枢纽。剑锋一过,枢纽花瓣立告粉碎,枢纽一去,其余花瓣便成一盘散沙,再构不成威胁。
见到秋水剑,道闻古井不波的脸上终于出现惊疑不定之色,说道:“原来是你。”
冉攸之却不答话,纵身一跃,如一只大鸟凌空而下,以高打低,同时真气锁死道闻,封住其去路,逼他与自己硬碰。
道闻却知秋水锋锐,并不与之硬碰,双手挥扫,在头顶以真气画出一道道圆圈,不断消磨冉攸之的剑劲。待得冉攸之剑气减弱,道闻往后翻个跟头,头下脚上,堪堪避过秋水,双脚踢向冉攸之。
冉攸之此刻身在半空,无法转身,也不惊慌,回剑横于胸前,道闻双脚踢来,如同事先配合好一般,正中剑身,借这一踢之力,冉攸之向外院方向旋身飞过数尺,再一个空翻,安然落地。
落地之后,冉攸之不予道闻喘息之机,挥剑再上。道闻只觉得周身一松,马上又被对方锁定,避无可避之下,只得使出真本事,抽出宝剑,却不正面与秋水硬碰,再次以剑在身前滑出一道道大小不一的圆环,用以消磨冉攸之的剑招。
冉攸之知晓每刺中一道圆环,剑势便要弱上一分,猛地止住去势,借内力转移惯性,高举秋水剑,向下一斩,剑风呼啸,强大无匹的剑气从秋水剑发出,势如山岳,道闻布下的数道气环被直接绞个粉碎。道闻大惊失色,他武功本来不弱,若是近身缠斗,比拼剑招,此刻仍不会分出胜负,但他一心脱离此地,用错策略,在冉攸之连番攻势下落于下风。
再不容他多想,道闻此刻奋力反击,反手一剑,与秋水碰在一处,随即旋身而过,左掌拂向冉攸之面门,左脚攻向冉攸之腰部。
冉攸之心道这才有点意思,现在短兵相接,招招强攻,抬腿架住道闻左脚,又以掌对掌,和道闻互拼一记。对方内力确实深厚,冉攸之往后滑动数尺才稳住身形,道闻则在原地晃了晃,强行稳住身体,喷出一口鲜血,抓住来之不易的机会,抽身飞退,丢下一句“后会有期”,跃过高墙而去。
冉攸之还剑入鞘,身后荀堂燕道:“真可惜,让这妖人逃了。”
冉攸之回身道:“虽让他逃了,但我也掌握到一些线索。看他身法武功,似乎有些韩道的影子,到时我可前往韩地调查。”
此刻包昂尚未回过神来,荀堂燕也不担心这么一个不懂武功的胖子会如何反抗,松开包昂,对冉攸之道:“韩道?我听师父提过,秦代以前,诸子百家自创始者逝世后,其门人弟子或因所学见解不同,抑或因身份立场不同,导致各家皆以各国为据点而四分五裂形成数派。后来即便国家统一,道家各脉也仍未复合,其中尤以楚、燕、赵、韩这四派最为活跃。”
冉攸之赞道:“荀小姐首涉江湖,却知江湖往事,可见是个有心人。”这话使得荀堂燕一阵娇笑,她听惯了别人的吹捧,若是冉攸之夸她貌美,反而会受她鄙视,但冉攸之赞她了解江湖掌故,却正称了荀堂燕的心意。荀堂燕自練武起就憧憬师父口中的江湖,从师父口中听了不少江湖上的故事,可说是做足了功课,现在被冉攸之这么一抬举,自然芳心大悦。
冉攸之也没想到自己的无心之言会让荀堂燕有这么大反应,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继续道:“其后分裂的各脉又因某些个人际遇,衍生出一些细小支流,像我便是出自楚道的一脉支流。家师性喜游历,好以武会友,足迹遍布天下,故而我虽未去过韩道,却也听师父点评过其武学。”
忽听一声怪叫,冉攸之立时警觉,一个转身,将荀堂燕护在身后。定睛一看,包昂正手舞足蹈,一身肥肉不住震颤,状若疯狂,脸上仅剩无边恐惧,口中不住叨念“不要杀我”“我不想死”等话语。
荀堂燕尚是首次见到这种阵仗,看着包昂如疯似魔的样子,往冉攸之背后缩了缩,问道:“他这是怎么了?”
冉攸之稍稍观察了一番,答道:“应当不打紧,我去看看。”小心靠近包昂,见到包昂仍视自己如无物,心里有了定计,伸出右手,抡圆了,“啪”地给了包昂一嘴巴,同时喝道:“给我醒来!”
包昂给这一巴掌打得眼冒金星,滴溜溜转了三四个圈,跌倒在房门前的台阶上,好一会才缓过气,捂着通红的半张脸,茫然地看着冉攸之。
看包昂这副模样,冉攸之略有些不忍,说道:“包二爷,你已命不久矣,有什么话现在便说吧,若是不违背道义,我或许可为你办到。”随即示意荀堂燕把剑收起。
包昂这才反应过来,看着冉荀二人,哭丧着脸,痛苦道:“怎么会这样?”
荀堂燕正给冉攸之叫醒包昂的方式逗得乐不可支,闻言又斥责道:“谁叫你平时作恶多端,这叫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说完,想起方才情形,又忍不住扑哧一乐,如花笑颜照亮了整个院落,义正词严的斥责突然变得毫无说服力。
包昂却再没心思欣赏这动人美色,只是坐在地上想得出神,又缓缓道:“我自幼家境便很好,爹妈对我极为宠爱,后来大伯夫妇早丧,我爹妈就将堂兄包益接到我家来抚养。”说到此处,包昂眼中射出追忆之色,显是对儿时生活颇为怀念。
包昂顿了顿,又道:“堂兄从小就很懂事,他感激我爹妈收养之恩,平日里对我非常容让,爹妈也视他为己出。他自幼好武,爹妈就请名家来教他武功。后来他去从军,因作战勇猛,受到赏识,退役后在士族老爷的支持下,带着一帮军中的兄弟建立了北海帮,有了今天的基业。唉……”包昂叹了口气,神色又变得痛苦起来,双手抱头,“堂兄一生都在奋力进取,和他一比,我这么多年却毫无长进,我真是……真是……”说到这里,包昂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荀堂燕道:“你现在才知道后悔了吗,被你强抢家财的那些人,还有被你污辱的那些女子,谁来听他们诉苦。”
包昂抬起头,望向荀堂燕道:“女子?我并未污辱任何良家女子。堂兄知我不学无术,怕我惹出祸来,特地派他的得力手下聂正堂来看住我,让我不要做得太过分。我每次用那老道说的房中术,都是和妓院女子所为。”
此时,管家带着两名鸨儿来到内院,刚想张口邀功,却见内院这番情景,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包昂朝他挥手道:“让她们回去吧,你也回房休息,我与这二位有事要谈。”
管家不明所以,却也不敢违背包昂的话,见冉荀二人虽然打扮鬼祟,却也没有伤害包昂的意思,当下又领着两名鸨儿离开。
见闲杂人等离去,冉攸之问道:“不知包二爷今后有何打算?”
包昂哭丧着脸道:“今后?我还有今后吗?若我当初跟着堂兄学好,今日会否不一样呢?”
冉攸之安慰道:“包二爷的人生尚未走到尽头,此刻回头,尤时未晚。”
“尤时未晚……”包昂摇头苦笑道,“我已经没几天好活了,哪还有什么‘尤时未晚’。我这一生都在欺压百姓,如今得到这个下场也是活该,两位大侠愿意和我聊这么久,想必也不是单纯来打劫的吧,我那柜子里都是从这安丘县抢来的宝贝,呆会我写个条目,还请两位大侠帮我还回去,权当是我微不足道的赎罪。”
说完,包昂回到房内,取出几张缣帛,将每件宝贝原主写清,交予冉攸之,说道:“明天一早,我便动身去北海,堂兄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现在我只想到他身边多陪陪他。”
冉攸之点点头,在生命的最后一段路上能有亲人陪伴,无疑是幸运的。收下缣帛,重新将柜内财物打包好,冉攸之道:“还要再向包二爷讨要一件东西,你那锦盒里的药丸还请交予在下,在下回去调查一番,兴许能查出道闻的来历。”
包昂闻言,将锦盒交给冉攸之,说道:“这害人的东西,我原本打算扔了,大侠既然有用,拿去便是。”
冉攸之谢过,带上一干东西,同荀堂燕离开包府。
离开包府,荀堂燕问道:“就这么走了吗,你不怕那包昂诓你?”
冉攸之笑道:“他并没有诓我,本门心法除了修炼内功,对自己的感知力也会大大提高,若是高手或是把骗人当家常便饭之辈倒也是罢了,但包昂并非此类,如何瞒得了我。方才我已感应到他虽情绪低落,但也非常平静,并无骗人的迹象。”
荀堂燕点头道:“你心里有数就好,现在该把这些东西还回去了。”说完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看来对今日的成果非常满意,两人手中各有一只沉甸甸的大包裹,颇有几分做贼的模样。
冉攸之也笑道:“谨遵荀小姐之命。”二人商量好路线,各自将手中的财物送回原主,最后到周老汉家会合时,已是翌日晌午。玉环失而复得,周老汉自是千恩万谢。
二人在周家换过衣裳,荀堂燕一身淡粉色的劲装,更展现出她身姿挺拔,体态修长,别有一番巾帼不让须眉的风情。
冉攸之要回去向长辈告知道闻一事,想到要和这可爱少女分别,心中颇是不舍,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暗骂自己不争气,刀山火海都不怕,面对一个小姑娘却一筹莫展了起来。
荀堂燕也不想同冉攸之分开,冉攸之是她入江湖后的第一个朋友,与以前所结识的贵胄公子完全不同。以往认识的那些高门公子要么严肃老成,做事刻板,只顾着治学为官;要么轻佻浮躁,只懂奢靡享乐,且眼高手低,不自量力。冉攸之武功超群,性子有礼而不古板,处事风趣而不轻浮,大合荀堂燕的喜好。又见他要去调查韩道之事,这让自命女侠的少女如何肯放他离开,连忙以见者有份的名义要求同行。少女主动开口,冉攸之哪还有不答应之理,二人去饭馆用完午膳,又在街上买了两匹快马,往九宫山去了。
九宫山位于江夏郡,山峰高耸入云,雄奇险峻。冉攸之出身的一气门,就坐落于九宫山云中湖旁。其湖因在峰顶入云之处,常有云雾环绕于湖面,故曰云中。至于“一气”二字,取自《庄子·外篇·知北游》中的一句“通天下一气耳”。一气门创派祖师精修真氣,尊崇庄子之言,认为宇宙万物原来都是“气”。“气”聚则生,“气”散则死,世间万物是混一的整体,一气门弟子修行之目的,是以自身真气为引,连接人之肉身与天地自然,借此合于天道。
山路崎岖,二人在山下小镇将马托管于客店后便立刻上山。现在正值春夏之交,山中鲜花满地,翠绿遍野,荀堂燕对这景色颇为喜爱,不断驻足流连,时而采下花朵佩在头上,人美花娇,更添艳色。
冉攸之见天色不早,收起爱美之心连连催促,惹得荀堂燕略有嗔怒,只好讨饶道:“堂燕要欣赏美景,又何须急在一时。这九宫山一年四季景色宜人,春采花,夏避暑,秋赏叶,冬览雪,兼具南方之俊秀与北方之壮丽。其中更有云湖夕照、泉崖喷雪、云关隘路等数处奇观异景,待我道家事了,我自当陪堂燕遍游此山。”荀堂燕本还不依,直到冉攸之再三许诺才放过他。
这时,一气门小院已映入眼帘,冉攸之兴奋地加快脚步,高叫道:“师叔,我回来啦。”
荀堂燕也对这培育出绝世剑手的一气门好奇不已,见目的地近在眼前,顾不得观赏风景,也快走两步,紧跟上冉攸之。
说是一个门派,实则也只有几间草庐,再以竹篱笆围成简陋的小院。自栖霞子前些年仙逝后,便只有其师弟丹霞子长期独居于此。丹霞子习武资质平庸,虽年过四十,武功仍是不高,但他精研医术,于丹药之道,天下亦难找到出其右者。
来到院前,院门上随意横着块木牌充当门匾,上书“一气门”三字,仔细一瞧笔画宽度,这三字似是以手指刻上去的,字迹飘逸灵动,直欲飞出匾外,登天而去。
荀堂燕盯着门匾瞧了一会,不自觉被其吸引,再看下去,忽觉一阵气血翻涌,差点站立不稳。冉攸之见状,拍了拍她,道:“别多看,堂燕能观匾生感,说明剑术修为已经不错,只是火候稍欠,故而会有些许不适。”
荀堂燕呼出一口气,道:“你们一气门还真霸道,写这么个牌匾挂在外边,若有客人来访,不都得吃你们这下马威。”
冉攸之笑道:“那倒也不会,这木匾是我师父当年即兴所做,随便融入了些剑意进去,只有修习剑术之人且到得一定程度才会对匾上题字有所反应,而且平日里会来这里做客的也只有几名楚道的前辈,他们的武功已不惧这木匾。”
荀堂燕捶了冉攸之胸口一下,道:“哼,什么来这里的只有前辈,你不就是拐着弯说我武功不够嘛!”
冉攸之笑道:“是我不对,还请荀小姐大人有大量,饶在下一次。”
荀堂燕赏了他一个白眼,缓缓走进院内。
进了院内,冉攸之领着荀堂燕来到角落里一间稍大的茅屋前,道:“这间是丹房,师叔平日里就呆在这里。”说罢,推开丹房大门,只见炼丹炉火烧正旺,两张矮桌并排摆放,六个坐垫围在矮桌和丹炉四周,三只药柜靠在东面墙上,一名清瘦的灰袍中年人拿着蒲扇,正往丹炉内煽风助火。
这中年人便是丹霞子了。丹霞子年近五旬,外表看上去却才三十余岁,留着一撮山羊胡子,虽然清瘦,却红光满面,气色甚佳。见到冉攸之二人,丹霞子停下手中的活,微笑道:“攸儿回来啦,你这次下山,一去就是几个月,跟你师父一个德行,这次回来可要多住几天。”又看向荀堂燕,打趣道,“这位姑娘生得真俊,是给师叔带回来的侄媳吗?”
两人一个是清修多年的小伙,一个是云英未嫁的姑娘,均对男女感情不甚了了,被丹霞子这么一逗,本就互有些好感的二人不自觉瞥了对方一眼,视线一触即离。荀堂燕脸颊飞红,冉攸之干咳一声。为缓解尴尬,他先向丹霞子介绍了荀堂燕,随后道:“师叔莫开玩笑,堂燕是千金小姐,我一介草民,怎高攀得上。”
荀堂燕诚心交友,听到冉攸之这番在意高寒之隔的言论,暗自气恼,悄悄踢了他小腿一脚。
这小动作被丹霞子看在眼中,误以为是在怪冉攸之不肯表露心意,不由得抚须大笑。
冉攸之转移话题道:“师叔是在炼丹吗?您先歇会,交由我来吧。”他长于此地,虽对于炼丹之道了解不详,但也是从小帮丹霞子打惯了下手,一些煽风点火、捣药磨药的琐事,早已驾轻就熟。
丹霞子摆手道:“这位堂燕姑娘远来是客,不由你这同龄人招呼,难道要我这糟老头子作陪不成?我这炉内的丹药再过两刻即可炼成,你先带她去客房歇息片刻,待我炼完丹再来找你们。”
荀堂燕听到丹霞子称自己为“姑娘”而非“小姐”,显然是并未在意她士族身份,心中一喜,不等冉攸之答话,便拉着他抢先道:“你瞧,师叔都发话了,你还不快带我去逛逛你这一气门。”她亦没有见外,这么快便喊起师叔来。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气门虽不大,但厅堂、客房、书房一类设施倒也一应俱全。冉攸之带着荀堂燕来到客房收拾了一番,再逐一介绍小院内各项房屋,荀堂燕向来好学,对书房格外感兴趣。
一气门书房内的存书大致可分为道学经典、本门武功、药经丹方三类,一气门武功皆是以道门术语写成,外人难以看懂,医药之学,荀堂燕也并不通晓,遂取了一卷《道德经》津津有味地看起来。她从小长于士族,所接触者多为儒学,今日首次浏览道书,大感新鲜好玩,不时向冉攸之求教书中之意,冉攸之也乐得如此,二人一教一学,不覺忘了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丹霞子来到书房,通知二人晚饭已做好。冉攸之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平日里只要他在家,一日三餐皆由自己准备,今日师叔刚刚结束炼丹,又去操持晚膳,让冉攸之颇感歉疚。丹霞子却不以为意,近年冉攸之在江湖中声名渐起,现在又带个俊俏的女娃回来,让他心情大佳。
用过晚饭,天色已暗,待冉攸之收拾停当,三人来到厅堂说起正事。
冉攸之将在安丘的见闻告知丹霞子,提到红蓝两色药丸时,丹霞子表情转趋凝重。冉攸之取出锦盒道:“这便是装那药物的锦盒,师叔见识广博,还请您老查验一番,看看这药丸出自何方。”
丹霞子接过锦盒,打开盖子取出药丸随意看了看,再把药丸放回盒内,道:“此两种药丸非常罕见,一时半会我也难有头绪。现在时候不早,你们舟车劳顿,也该早些休息。我去查阅资料,明日再告诉你们。”
冉攸之点头道:“既是如此,师叔也要早些休息,莫要查得太晚。”
丹霞子对各地医道都颇有研究,若他也想不出,那冉攸之着急也没用,便领着荀堂燕下去休息,留下丹霞子一人在厅堂盯着锦盒默默思索。
第二天一早,冉攸之起床欲在院内练剑,刚出房门便看见书房大门敞开,似是一夜未关,心下奇怪,走进书房,却见不少医经散落一地,丹霞子正伏案而睡,身旁油灯尚未熄灭,显是翻阅资料,查了一夜。
冉攸之心中感动,不敢惊扰,寻了条毛毯给丹霞子盖上,再将地上凌乱的医经一一收好,悄悄退出书房,关上门,以防在外练剑之声惊醒了师叔。
到了巳时,丹霞子醒来,神情已不像昨日那般欢喜,反倒有些愁苦,早点也吃得比平日较少。
丹霞子用完早点后,取出锦盒内的蓝色药丸,对冉攸之道:“这两种药丸的来历我已查清,皆出自韩地。蓝色药丸药性燥热,服后使人全身发热,情绪高昂,并觉得自己神明开朗,体力增强,实则是一种慢性毒药。”又取出红色药丸,“至于这种药丸,其本身并无毒性,反而可以激发少许人的潜力。打个比方,若是习武之人遭人围困,服用此药,兴许还能博得杀出重围,逃出生天的机会。”
冉攸之问道:“那包昂这种内外截然不同的情况便是因为这两种药物了?”
丹霞子点头道:“不错,那道闻让包昂在行房前服用蓝药,便是为了让其亢奋,使他在行房时消耗增大,事后再服用红药,则是激发出包昂体内潜力,让他看上去精神饱满,不让外人瞧出包昂因沉迷酒色而掏空了身子。”
冉攸之沉吟道:“还有一事,我与那道闻比斗之时,他见到秋水剑后,说了一句‘原来是你’,似乎早就认得我。”
丹霞子笑道:“这有什么奇怪,你师父名震天下,秋水剑样式独特。他去世之事我们也未大肆声张,江湖上只怕现在也没多少人知道他已仙去,道闻该是把你当成你师父了吧。”
冉攸之点点头,这确实是最合理的解释,不过他仍感觉奇怪,却又说不上来,只好道:“无论怎样,现在所有线索都指向韩地,攸之打算下午祭拜师父后,明日便动身前去查个究竟。”
丹霞子却面露难色,道:“这么快便要走?你难得回来,何不多呆些时日,这件事即便真和韩道有所牵连,那也是他们的事,咱们楚道又何必去蹚这浑水。”
冉攸之哑然,心道师叔虽时常下山在附近的镇上行医,但终究是一人独居,时间久了不免寂寞,确实是自己疏忽了他的感受,但眼下之事,自己又不能不管,便道:“师叔说的哪里话,因为前汉董仲舒名声大胜,现今天下愿意学正统道学的人越来越少。咱们道门内部分多个派别,难道外人会讲究这些吗?若此番真是韩道为恶,传了出去,我道家名声必将受损,届时给别有用心之人抓到把柄,只怕会将咱们道家列为歪理邪说,赶尽杀绝。”
丹霞子抚须不语,当今世道,各个学派的情况他也知晓。
只听冉攸之又道:“师叔大可放心,此番事了,攸之必然会回来多住些日子,陪师叔采药炼丹。”
丹霞子勉强笑了笑,叹了口气道:“罢了,你自幼便倔强如牛,要去便去吧,记得早些回来。”
冉攸之应了声“是”,下午和荀堂燕一同到栖霞子坟前祭拜,而丹霞子则闷闷不乐地将自己关在丹房,连晚饭时也未出来。
翌日,冉攸之和荀堂燕将要出发,丹霞子送二人到院外,仍是兴致不高。冉攸之只道师叔心里不舍,下定决心等回来后定要多陪陪师叔。
丹霞子从怀中取出包昂那锦盒内的一只红葫芦递给冉攸之,道:“攸儿此去怕是会与韩道为敌,这药你带上,危急时刻或许有用。”
冉攸之謝过,接下葫芦,和荀堂燕下山去了。丹霞子望着二人背影,直至消失于山林之间,再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韩道的总部位于新郑,二人策马行了数日,来到荆州和豫州交界的某处山谷。山谷长六百余丈,深约百丈,地势狭隘,仅能容三匹马并行。冉攸之二人放缓速度,行至山谷中央,忽然山顶有巨石坠落,来势凶猛,二人大惊失色,不及护马,只得纵身跳开。
就在二人与巨石相错的一瞬间,一道人影从巨石后电闪而出。此人竟是以内力吸附于巨石之上,和巨石一同坠下,五指成爪,抓向荀堂燕的天灵盖。荀堂燕只觉得劲风扑面,若给他抓实,自己非脑浆迸裂而死不可。
二人反应也是极快,这些日子以来,两人早已培养出相当的默契,各自将剑柄往上一刺,正面迎上偷袭者的爪攻,同时用上“卸”字诀,尽力化解对方强横的内力,却发现对方内力如排山倒海般狂猛涌来,冉攸之连忙再使出“吸”字诀,让自己承受大部分冲击,最后二人使出千斤坠的功夫,平稳落地。饶是如此,冉攸之仍留下半寸深的脚印才完全化解对方内劲,荀堂燕内力稍逊,脚印又比冉攸之深了半寸。
两人落地同时,“轰”的一声,巨石也砸到谷底,两匹马不及避难,被砸得血肉模糊,二人看得目眦欲裂。这两匹马不仅脚力甚佳,性子也颇为温驯,冉荀二人视若珍宝,如今爱驹惨死眼前,怎不叫人肝肠寸断。
受二人回击之力,偷袭者在半空中翻了个跟头后才落下地面。二人这才看清来者模样,竟是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瘦骨嶙峋,却穿着宽衣大袍,面白无须,似是宫里的宦官,有些佝偻,乍一看慈眉善目,但双目中透出的杀机却让人不寒而栗。
一击未能得手,老者也不气馁,发出一阵怪笑,笑声尖锐而沙哑,好像被掐着脖子的鸭子。笑声骤止,老人说道:“真是英雄出少年,两个小娃娃年纪轻轻就有这等机变和实力,真叫咱家意想不到。”声音如同猫儿在铁板上打磨指甲,让人听得难受至极。
冉攸之道:“老先生是何人,我们似乎无冤无仇,为何在此痛下杀手?”
老人道:“咱家确实与你无冤无仇,今日只找这位荀三小姐。念在你年纪轻轻,一身武功来之不易,只要你转身离去,咱家可保证不与你为难,日后当思报效大汉,不负男儿韶华。本来咱家听说荀三小姐离家出走,茫茫人海,难以寻觅,没想到叫咱家在邾县撞见你二人,当真是上天垂怜。”
邾县是冉攸之二人沿路经过的一个城镇,此次行动,二人为防韩道眼线,乔装打扮,专挑小路小城走,没想到韩道没遇见,却碰到意外之敌。
冉攸之心中奇怪,荀堂燕初出江湖不久,并未与人结怨,若是士族中的权力斗争,她一个上有两名兄长的三小姐亦起不了什么作用,正要发问,却听荀堂燕道:“你是中常侍于回?”
老人极是意外,问道:“哦?荀小姐知道咱家?”
冉攸之对宫中人事并不清楚,也问道:“于回是什么人?”
荀堂燕道:“我听师父说起过,于回是宫中的老宦官,年幼时就进宫服侍光武皇帝,后被封为中常侍,如今已是三朝元老,在宫里很有威望,陛下也对他非常倚重。”
于回面露得色,对荀堂燕一番话颇为受用,满意道:“原来是蒋神通提起,三小姐是他的徒弟,知道也不足为奇了,当年他与栖霞子于殿前论剑,咱家至今记忆犹新。”
这次轮到冉攸之二人感到意外,没想到二人的师父曾切磋过武功,二人却从来没听师父说起过。
于回又道:“咱家身受三代皇恩,便是肝脑涂地也不足以回报圣上。可惜当今陛下仁慈,对外戚之手段不如先帝霸道,使得马窦两家在外专横跋扈;又有窦后祸乱宫闱,欺瞒陛下,先太子被废为清河王,又强夺梁贵人之子为己用立为太子,甚至过河拆桥逼死梁贵人,可怜现太子不得不认贼作母,实在叫人心寒。”说到朝中之事,于回的表情转厉,几欲择人而噬,对外戚势力痛恨到极点。
窦后便是当今皇后了。窦后于建初二年与其妹妹一同进宫,因生得貌美,且天性机敏,很受马太后赏识,不久便独占后宫之宠爱,加上有士族势力撑腰,第二年便被册立为皇后。窦后虽得宠爱,但一直没生儿子,对生出皇三子刘庆的宋贵人和生出皇四子刘肇的梁贵人嫉恨至极,遂不断向皇帝刘炟进谗言,使皇帝逐渐疏远两位贵人。后来更是废了太子刘庆,逼得宋贵人饮毒酒自尽。梁贵人自知不是对手,便把儿子刘肇送与窦氏抚养,可惜最后仍是死劫难逃。
于回猛地抬头,死死盯住荀堂燕,眼中恨意几乎破目而出,盯得荀堂燕遍体生寒。于回一字字道:“外戚如此飞扬跋扈,咱家就是粉身碎骨也得还宫中一片清明。可惜窦后那贱人平时有高手保护,难以下手,弄权手腕也着实高明,咱家不是对手,若非陛下袒护,咱家也不会全身而退,以告老还乡之名义打发出宫。幸得宫内还有蔡伦、郑众等同僚与窦后周旋,咱家尚可放心。”又道,“咱家说了这许多,荀小姐该知道咱家为何要杀你了吧。”
荀堂燕小脸顿时煞白,不自觉看了看冉攸之,欲言又止。
冉攸之不解其意,但也不会任由于回伤害荀堂燕,踏前一步,道:“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你伤害堂燕。”
于回又发出一阵怪笑,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笑了片刻后说道:“真是情深义重的好男儿,咱家是越来越欣赏你了,可惜你对她有情,她却未必对你有意,若不信便问问荀小姐,看看她是否还有事瞒着你。”
冉攸之略微吃惊,转头看向荀堂燕,却见她低着脑袋,目光游移,不敢和自己对视,见此情形,哪还不知于回一语中的。
于回笑声更响,说道:“荀小姐明明已有婚约在身,却又在外面勾引俊俏的英雄少年当情郎,士族的淫靡之风,实在令咱家五体投地。”
冉攸之踏前一步,沉声道:“于老请慎言,我与堂燕清清白白,俯仰无愧,绝无于老所想的苟且之事。”
荀堂燕大受感动,冉攸之不但没计较她隐瞒之事,还不假思索为自己出头,顿时放下心来,望着于回,语气坚定道:“我是有婚约不假,但我决不会嫁予窦氏。”
于回冷哼一声,说道:“不嫁?嘿,说得好听,等荀直给你下了死命,你会不嫁?咱家早已看透你们这群世家子弟,忠臣难觅,孝子却多如牛毛,为了家族利益,你怎可能不嫁予窦氏。”荀直便是颍川荀氏现任家主,也是荀堂燕之父。
荀堂燕长出一口气,将心中最后一点不安吐出,说道:“于老要杀我的原因,堂燕已经明了,若非我荀堂燕,换了任何一个世家小姐,相信于老也不会专程过来追杀。只因我除了荀氏小姐的身份外,还是永平剑派掌门人最疼爱的徒弟,窦氏希望能通过我逐渐掌握永平剑派,如此一来,在朝在野,他们的势力将无人能及。”
永平剑派向来为皇室所倚重,宫中羽林军的高手多出自该派,若被窦氏掌握,那皇族必将受到严重打击,甚至重演王莽篡汉,也不无可能。荀堂燕又道:“堂燕虽长于士族,却憧憬江湖,对高门之中的勾心斗角早已厌烦,即便父亲亲至,堂燕也决不嫁予窦氏。”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不容置疑,冉攸之受其话语感染,对荀堂燕好感大增。
于回却是长期生活在宫中,除了皇帝的话外,其余人所言,绝不轻信,故而荀堂燕虽说得赤诚,于回仍然不屑一顾,说道:“好个伶牙俐齒的女娃,可惜任你说得天花乱坠,也休想诓骗咱家。”说到此处,叹了口气,摇头道,“咱家真是老啦,今日已经浪费太多时间,若是年轻那会,哪会和你们说这些废话。冉小子,咱家最后问你一遍,你是否真要插手此事?”
冉攸之点头道:“不错,无论有何困难,我也要与堂燕共同面对。”
于回又叹了口气,惋惜道:“既是如此,咱家也只好连你一块收拾,可惜我大汉将丧失一名英雄少年,实在可惜。你二人死后,咱家会挑个风水宝地将你们合葬一处,也算是仁至义尽。”语气略带悲凉,可见他对冉攸之确实动了爱才之心。
冉攸之拱手回道:“若我二人不幸落败,便烦请于老受累。若我们侥幸获胜,也决不会伤于老性命。”
于回对冉攸之越发欣赏,点头道:“好,当年栖霞子与蒋神通在殿前一战,咱家至今仍颇为神往,今日便领教他们的传人有何本事,进招吧。”说完,不见其有任何准备动作,陡然加速,冲向冉攸之二人。
于回来势汹汹,再次施出爪功,却不像先前那般劲风大作,而是无声无息,不带起半点声响,与其奔雷般的身法形成强烈的反差。冉攸之也早有准备,不避不闪,迎上前去,同时手握秋水,剑不出鞘,点向于回手腕列缺穴。他敬于回公忠体国,不到万不得已,实在不愿以利刃伤他。
于回冷笑道:“冉小子良心倒好,可你剑不出鞘,又能有几分胜算。”
冉攸之笑而不答,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
不待秋水攻到,于回忽地停了下来,同样没有任何征兆,这般动静随心的轻功委实令人拍案叫绝。只见于回双手一翻,向下一扣,企图抓牢秋水剑,冉攸之手指轻旋,秋水剑陀螺般旋转起来,脱手而出,由前刺变为上撩,带着冉攸之的真气攻向于回的下巴。
山谷地势狭窄,仅能容一人尽情施展武艺,且于回主要目标是荀堂燕,若是贸然上前,于回必将不顾一切将她毙于此地,是以荀堂燕持剑矗立于冉攸之身后,静待最佳时机,向于回发动关键一击。
于回直挺挺倒下去,秋水剑扑了个空,直射入后方巨石之上,仅剩剑柄露在外面,未出鞘亦能这般深入,可见这一剑蕴含真气之强,实不能轻易硬接。
还未触地,于回双手往下一拍,整个人直挺挺弹起,双手合十,疾刺冉攸之胸口。冉攸之并未因失剑而慌张,吐出一口真气,正好挡在于回进攻的轨迹上,使得于回的攻势缓上一缓,同时十指张开,形成一个微妙的姿势,分取于回双手液门、中渚、阳池、合谷诸穴。
仍不见其有何动作,于回突然就向后滑动少许,双手成鹤嘴锄状,啄向冉攸之的双手,冉攸之双手却忽然垂落,同时手指不住震颤,再次使出当日与荀堂燕过招时所画出的气网,将于回的“鹤喙”网了个结实。
但于回数十年功力之深,终究非荀堂燕可比,这气网仅撑了一瞬便被震散。于回毫不停歇,左脚踢向冉攸之小腹气海,上半身弯出一个诡异的弧度,猛抓冉攸之胸口。
直至此刻,于回仍不想真正杀死冉攸之,只盼将他迫开片刻,让自己有攻击荀堂燕的机会,冉攸之也明白对方心意,动手间多采取守势,并不主动出击。
于回快,冉攸之出手更疾,暴喝一声,左手使刚劲,出拳硬撼于回右爪,同时右手使柔劲,按上于回左脚,一勾一带,撞开于回的左爪。二人比斗数招,到现在才正式触碰到对方。
在此硬撼之下,冉攸之被震退五步,于回则是功力较深,仅退三步便已停下。
从现身时一直散发着杀机的于回,此刻忽然变得毫无声息,仿佛站在那的仅剩一个躯壳一般,冉攸之知道对方正在积蓄功力,接下来的攻势必将更加猛烈。
于回缓缓道:“咱家已经尽力高估于你,没想到仍是低估了,只怕栖霞子在你这等年纪,武功恐及不上你。接下来咱家不会再留手,冉小子可要看仔细了。”说完,腾身而起,眨眼之间,漫空满是于回虚实难分的影子,挟着惊人的气劲狠扑下来。
冉攸之明白这将是出道以来最艰难的一战,面前这老宦官武功之高,实在超乎想象。二人近身相斗,以快打快,以险搏险。于回的指、掌、腿、发、头,甚至衣袖,浑身上下,无一不成武器,向冉攸之发出无隙不入、汹涌澎湃的攻击;冉攸之亦使出浑身解数,手、足、口、鼻、躯干,尽皆散发无穷无尽的真气,配合巧妙的身法招式,化作无形的兵刃护盾,挡下于回一波又一波攻势。
二人顷刻间斗了数十回合,打得旗鼓相当,愈斗愈烈,再顾不上其他。
“锵”的一声,荀堂燕宝剑出鞘,终于找到時机,趁于回无暇他顾之际,攻其左腹。
于回怪叫一声,拼得挨上冉攸之一掌,迅速飞退,只觉胸前一阵剧痛,肋骨已给震断了两根。
斗至此刻,冉攸之终于占得上风,荀堂燕见一击奏效,精神大振,挥剑再上,沿着一道玄妙的弧度,划往于回左肩。
于回哼了一声,心道你肯送上门来最好,并不与荀堂燕对招,而是抽身飞退。冉攸之见状,心叫糟糕,一跃而起,欲截住于回,但终究迟了一步。于回退到巨石边,抽出深入巨石的秋水剑,挥剑一劈,荡开荀堂燕攻势,正要追击,却给冉攸之拦住。
冉荀二人皆知秋水剑之利,荀堂燕打了个眼色,冉攸之立时会意,再次跃起,目标却不是于回,而是其身后巨石。
于回一见,立刻明白对方用意,但自己此次目标终究是荀堂燕,须趁此机会拿下荀之首级。当下加强攻势,步步紧逼,招招攻往荀堂燕要害,逼得她不断远离巨石。
荀堂燕心知硬拼决不是对手,便把自身的灵巧发挥到极致,真如一只飞燕般灵动,任于回剑势再猛,剑招再密,仍给她觑准空隙,飞出杀劫。
冉攸之站在巨石边运足内力,双掌连拍,留在巨石内的剑鞘随着冉攸之每次拍击被震出少许。拍了四五下,剑鞘被震出三寸左右,冉攸之抓住剑鞘,双脚踏上巨石一蹬,剑鞘立被抽出,同时,冉攸之凭这一蹬之力,飞过正在激斗的二人,稳稳落在荀堂燕身后。
于回见势不妙,手中剑招更紧,但荀堂燕毕竟是得永平剑派掌门蒋神通之真传,此前不过经验不足,连日来和冉攸之交流武学心得,在这一方面有了长足的进步,于回虽强,不打到百招开外,休想拿下她。
斗到七十余招,荀堂燕使了个巧劲,弹开秋水剑,也使得自己胸前空门大开。于回大喜之下挺剑直刺,荀堂燕却像他先前那般,一个铁板桥往后仰去,露出身后的冉攸之。于回大惊,不及变招,冉攸之剑鞘一伸,秋水剑立马还剑入鞘。
冉攸之的内力沿着秋水剑惊涛般拍向于回,荀堂燕紧跟着削他双足。于回松手后退,今日终究事不可为,叹息一声,攀过巨石,消失无踪。
眼见大敌遁走,冉荀二人这才松了口气。今日之战已是拼上二人全力,稍有不慎便要饮恨当场。冉攸之苦笑道:“今后我们一路上怕是难以安生了,此人一路尾随,我们竟毫无发觉,其轻功和追踪术实在可怕。”
荀堂燕默然,今天这节外生枝的一战可以说全由自己而起,于回杀自己之心极为坚定,此次失败只会让他化明为暗,今后对方会使出什么手段,实在难以想象。
冉攸之见荀堂燕不语,神态哀伤,对她怜意大增,宽慰道:“莫要自责,你也不是自愿要与窦氏联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我都会帮你。”
“攸之……”荀堂燕芳心震动,相识至今,无论是此前同行时交流武学心得,抑或是方才舍命保护自己,这都是从未在其他同辈身上感受过的。以往因自己高门千金或是掌门爱徒的身份,同龄人大多对自己敬而远之,冉攸之是第一个不带任何目的,与自己坦诚相待的青年,且处处为自己着想,将自己关怀得无微不至。不过她终是少女情怀,感动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轻捶冉攸之肩膀,目光游移,不与冉攸之对视。
忽又看到巨石边被压死的马儿溅出的血迹,荀堂燕伤心道,“只是可怜青儿和红儿,就这么横遭惨死,可就算如此,我心里仍不愿杀于老。攸之啊,堂燕的心会否太软,并不适合在江湖中生存呢?”青儿和红儿分别是二人马匹的名字,荀堂燕在买了两匹马的数天后给它们取了爱称。
冉攸之道:“堂燕何必说这种话,善良并非坏事,诚然青儿和红儿的死令人伤心,但于老一心忠于国家,即便和我们是敌人,我仍很佩服他。”
荀堂燕点头道:“不错,我们终归是大汉臣民,我也不愿因国家原因和他敌对,况且我的婚约终须解决,届时我们或能化敌为友,一同为我大汉江山尽力。”
冉攸之道:“新郑离颍阴不远,等韩道事了,我陪你一同前往荀氏恳求你父亲通融婚约之事,只是士族联姻关系两家利益,若要悔婚,必然困难重重。”他因出身学派之故,并不太在意这天下是秦是汉,遂岔开话题,对此点避而不谈。
荀堂燕苦恼道:“于老有一点说得很对,我们世家子弟,所学所得多为家族所赐,所以忠臣少,孝子多,我是绝对不能辜负家族的,想要退婚,总要能拿出同等的利益交换才行,只是该拿怎样的利益与家族交换,我至今仍无头绪。”
冉攸之笑道:“现在莫想太多,徒增烦恼,东方不亮西方亮,先将眼前之事解决,或许将来形势会有好的变化也未可知。”
荀堂燕点头称是,二人收拾心情,前往左近的小镇,雇了一些壮汉到山谷,撬开巨石,将青儿和红儿安葬后再启程,如此耽误了一天的工夫。
复行数日,二人穿过颍川郡,来到颍川与司隶校尉部交界的陉山。一路上二人并不担心于回再次偷袭,以他的本领绝无可能胜过二人联手,唯有单打独斗才能杀得了荀堂燕,况且现在于回身上带伤,更该养精蓄锐,二人只是在饮食方面,专买干粮和取野外河水,以避免于回下毒的可能。
陉山又称作邢山,为嵩山余脉,位于新郑南部,山体呈西北向东南走向,战国时期为新郑之门户,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山顶上有郑国名相子产的墓地和祠庙。子产在执政期间,兼顾保证公室利益与限制贵族特权,在田地、户籍、兵役等制度建设方面颇有建树,且广开言路,郑国在其主持下出现中兴之势。
冉攸之二人来到山脚,看见一个茶棚,茶棚较为简陋,整个棚子都是竹构,顶上铺满了茅草,四面以细竹编制的围栏圈住,除留门的那一面外,其余三面都以灰布遮围,作为挡风之用。大门边上挂着一个方形木牌,上面以草书写了个“茶”字。茶棚旁停着辆驴车,一头毛驴被拴在树旁百无聊赖地甩着尾巴。
茶棚坐东朝西,棚内摆有四张中空的小方桌和一张大桌,每张中空的小桌上面各放着个小火炉,炉子上又各顶着一只陈旧的水壶。大桌上则放着二十来只茶碗和三只大茶壶。从外面看去,已有几人在里面饮茶歇脚。
二人决定先在此喝口茶歇歇脚,商议到新郑后的行动方案。茶棚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脸上被岁月的风霜刻下不少痕迹,一双干枯的大手满是老茧,见到冉荀二人走来,脸上忙堆起笑容,招呼两人坐下,从大桌上取下两只茶碗摆在二人面前,笑问道:“两位是喝热茶还是凉茶?”
荀堂燕道:“我们并不赶路,当然是喝热茶,你这里都有些什么好茶?”她和冉攸之同行了不少时日,这一路上为防打草惊蛇,总归是辛苦了点,此刻闻得饮茶,一些大小姐脾性不由得冒了出来。
店家面露难色,像他们这种小店,最怕遇见些养尊处优、不知民间疾苦的富家公子小姐点些名贵茶品,正要开口,冉攸之笑道:“堂燕阅历还是稍有不足,这路边茶棚本是为赶路行人歇脚所设,小本经营,可没那些名贵好茶供人细品。”
荀堂燕讨了个没趣,嘟着嘴不再说话,看着她这副可爱的模样,冉攸之笑了笑,向店家道:“麻烦烧壶热茶,快些。”
店家连忙答应,生怕荀堂燕再提些奇怪要求,迅速往水壶中备好茶料,倒满水,生起炉子,含笑退下。
在二人进店前,店内已有两桌客人,一桌两人,一桌一人,看模样都是走江湖的豪客。两人那桌,一人腰间挂刀,另一人背上披剑,冉攸之二人进店时也不曾看他们一眼,兀自低声谈论。一人那桌所坐之人是个胖子,腰间系着一根软鞭,目测有丈许长,这胖子正敞开衣襟喝着凉茶,冉荀二人就坐在他旁边那一桌。胖子见荀堂燕貌美,多看了两眼,被荀堂燕狠狠瞪回去,那胖子猥亵地笑了两声,转过头,继续喝茶。
冉攸之不愿节外生枝,拦住了正要发作的荀堂燕,示意她莫要生事,荀堂燕哼了两声,道:“到了新郑,你打算怎么做?”
冉攸之并不直接回答,沉吟道:“这一路走来,我们虽只路过小城小镇,但据观察亦有不少有钱人家在信仰仙神,求药长生,越接近韩道越是如此。这原是极富足的望族才追求的事,怎么会在民间大肆普及?”长生不老药的传说由来已久,始皇为此到处封禅,可谓求仙第一人,后来汉武帝建造铜仙人承露盘,屡被方士蒙骗仍不知悔改,更是让此信仰大为发展。但无论如何,求长生药也只在皇室和有实力的高门大阀之间流行,一般民间富商自问无此财力支撑,即便对此道有些想法,也不会热切追求,但据冉攸之一路观察下来,民间稍有财力的地主,已有不少沉迷于求仙问道。
荀堂燕道:“那有什么稀奇,先帝在位时曾大力弘扬佛学,我还道这些外来的光头有什么本事,结果还是和咱们中土的方士一样,搞什么祈福斋戒祭祀那一套,除了人死后轮回转世的说法,也没多少新鲜东西,想来是琢磨出什么新玩意,得到民间的喜爱罢了。”
汉明帝在位期间曾梦遇神人,头顶白光,降临宫殿后向西而去。第二天明帝策问群臣,得知有西域佛陀,遂派人前去求经,佛学也因此正式在中原扎根。不过彼时佛门与中土方士无太大区别,也仅在中上层贵族间流行,一般百姓并未接触太多。
虽然荀堂燕的说法也有道理,不过冉攸之心中仍是觉得不对,从城镇百姓的言谈中,他感觉那些乡绅所拜之神并非佛门所言的佛陀一类,但他对长生之说向来不屑一顾,以前也从未有过研究,一时间对此毫无头绪。正思索间,茶已煮沸,那挂刀披剑的两名客人也谈论结束,往茶棚外走去。
荀堂燕取下炉上水壶,给冉攸之倒了一碗,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先别想啦,喝茶吧。”说罢,也给自己倒了一碗。
面前茶虽简陋,却也有股淡淡的香味,闻之叫人心旷神怡,让冉攸之不由得想起儿时光景。当年在一气门内,丹霞子常常煮些药茶与他同饮,药茶多种多样,每种都带有不同的清香,饮之更是回味无穷。
冉攸之端起茶碗放在鼻前闭上眼轻轻嗅了嗅,一嗅之下却面色大变,猛地抬头发现荀堂燕已把茶碗凑到唇边,正要饮下,忙抓住她的手腕,喝道:“且慢,茶有问题!”话音甫落,身后一刀一剑,面前一鞭一棍,带着强横气劲,铺天盖地而来。
偷袭者正是原本棚内三名客人和茶棚老板,此刻冉攸之正跪坐在小桌前,面朝棚内,荀堂燕坐在他左首处。见偷袭者凶猛,冉攸之立即松开抓着荀堂燕的手,荀堂燕顺势将手中茶碗一掷,“当”的一声,茶碗在冉攸之背后偷袭者的剑上撞得粉碎,也因这一掷,让这直刺冉攸之的剑撞上一旁同行的刀,一刀一剑同时往右偏了偏。
冉攸之背后压力稍减,整个人立刻往左躺倒,伸手一拍桌沿,连人带席往左画去,同时拔出秋水剑,翻身而起,劈向茶棚老板和那胖子。荀堂燕在冉攸之拔剑的一瞬间也长身而起,横剑一挑,将小火炉上烧得滚烫的水壶向使刀剑的二人扔去。
四名偷袭者一击无功,也毫不恋战,分别从四面退开,使刀的、使鞭的和茶棚老板分别撞断东南、东北、西北三个角落支撑茶棚的竹竿,使剑的则因往西南角会被冉攸之截住,只能从茶棚正门退走。
“咔咔咔”三声响,三根竹竿应声而断,茶棚顶上的灰布也随之落下。冉攸之见灰布上似有银光闪动,面色微变,对着荀堂燕喊了聲:“走!”立即从西南角跳出茶棚。荀堂燕见此,也紧跟着跃去,回头一瞥,发现灰布下隐约有一张银色大网,其丝线细极,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叫人难以察觉。
茶棚外已没有四名偷袭者的身影,二人刚刚站定,无数暗器从四面八方射来,其中不少暗器泛着蓝光,显然是淬过毒的。
秋水剑在冉攸之手中舞动开来,本来宽不过三寸的长剑,此时却变成一面密不透风的圆盾,任暗器射来的角度多么刁钻,也丝毫难伤冉攸之分毫。
荀堂燕和冉攸之背靠着背,对付冉攸之身后的暗器。她不像冉攸之那般运剑成盾,而是一手握剑一手持鞘,沿着微妙的曲线闪电般一勾一带,不少暗器被其柔劲带动,反倒向其他暗器回射,不消片刻,已再无暗器射来。
冉攸之沉默了少许,脸上带着难以压抑的怒火。荀堂燕有些惊讶,自二人相识以来,从未见过冉攸之如此动怒,正要出言询问,却听冉攸之高声道:“燕道、赵道、韩道,三家联手冲我而来,真是给足了冉某人面子。”
自道家分裂以来,各派道门历经浮沉,逐渐衰退,到汉章帝时仅剩楚道、燕道、赵道、韩道四家,冉攸之本以为最坏的情况也仅是韩道自甘堕落,今日三道联手对付他,显是道门大部分人都参与了如道闻那般蛊惑人心、谋财害命的勾当,怎不叫冉攸之悲愤交加。
待他说完,路两旁的树丛中顿时冒出五十多道人影,将两人团团围住,先前偷袭的四人和当初在安丘遇到的道闻赫然在列。
冉攸之看了看那四名偷袭者,缓缓道:“绝剑名刀、鬼门鞭、无定棍,你们是赵道、燕道成名已久的高手,怎么今天有兴致联手偷袭我们两个小辈?”方才在茶棚中,冉攸之还未认出这四人,直到四人出手,冉攸之才知晓他们身份。
那四人并不答话。站在道闻右边的一个中年人上前两步,此人中等身材,留着两撇鼠须,一双眼睛闪着精明的光芒,拱手笑道:“老夫罗险山,忝为韩道掌门,也是本次行动的指挥者。冉师侄剑术高超,老夫颇为佩服,确不愧对令师道门第一剑之名。”
冉攸之皱眉道:“我记得韩道掌门是袖里乾坤冯天年冯老前辈,何时成了阁下?”
罗险山笑道:“冯师兄自觉年事已高,已无精力再打理我韩道事务,便将掌门之位禅让于老夫,此事并未在江湖上声张,冉师侄不知也在情理之中。”
冉攸之道:“你们韩道是谁做主本也轮不到我们楚道过问,只是你们在外宣扬邪术,我却是不能不管。”
闻得此言,周围之人一阵哄笑,好似冉攸之说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罗险山道:“冉师侄一腔热血原是好事,我等并不会见怪,只是如今我道门正在要紧关头,应当团结一心,冉师侄即便不帮咱们,也不该与我们作对才是。冉师侄,听老夫一句劝,现在回头,尤时未晚。”
道闻也跟着道:“不错,冉师侄在安丘不过是无心之失,咱们同为道家弟子,怎会计较。现在道家正是用人之际,冉师侄一身本领,正是为我道家护航的不二人选。”
荀堂燕冷哼一声,说道:“为道家护航?怕是为你们的野心护航吧,你在安丘欺骗当地恶霸,助其欺辱乡邻,也是道家的紧要关头吗?”
道闻哈哈笑道:“荀小姐说的哪里话,那包昂平日里本就为祸百姓,有没有贫道都是一样。况且你当时也知晓他去日无多,所谓长痛不如短痛,我之所为,实则是为安丘百姓去一大患。”
“满口胡言!”冉攸之怒道,“你花言巧语欺瞒包昂,借其恶行敛财,竟还敢自称为百姓除祸,今日不除你,怎对得起我道门先贤。”
“唉,冉师侄年轻气盛,实在叫人艳羡。”罗险山撵须而叹,“可惜如此青年才俊却行差踏错,背叛道门,还公然在我韩道地头撒野。道门分裂数百年,如今终于得以联合,若有叛徒,四道共除之。今日幸有燕道、赵道慷慨相助,只是老夫實不忍与楚道同室操戈,只好先诛叛逆,再将尸身送回楚道,也好让其落叶归根。”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连声哀叹,好似真为杀冉攸之而痛心。
闻得此言,道闻连忙道:“掌门师兄悲天悯人之心,日月可鉴。冉师侄,你是我道门百年来最优秀的后生,却如此不知自爱,还不快束手就擒。”周围一众韩道弟子也跟着附和,什么“诛杀叛逆”“替天行道”云云,个个恨不得一拥而上,将冉攸之乱刀分尸。至于燕赵两道之人,虽未呐喊示威,但也人人握紧兵刃,随时准备出手。
荀堂燕何时见过这般阵仗,见自己二人打狗不成反被狗咬,气急败坏,正要反驳,却被冉攸之拦下。
冉攸之脸色数度变幻,显然也是愤怒至极,长出一口气,强压下怒火道:“罗险山你巧舌如簧,颠倒是非,我冉攸之佩服。听你所言,你们倒行逆施,我楚道也有份?”
罗险山笑道:“我等为道门未来竭心尽力,怎可说是倒行逆施。道门既然联合,楚道当然有份,只是四道当初联合之时早有约定,若哪一道出现叛徒,为防徇私,其道不得插手,由另外三道诛灭。冉师侄你武功太高,又有永平剑派掌门爱徒相助,我韩道在武功一途仅精擅暗器和身法,实在没信心将师侄拿下,遂请得燕赵同门的高手相助。”
适才冉攸之已经看清,本次围困自己的五十来人中,皆是燕赵韩三道之精英,除却方才茶棚内的四人外,仍有不少名声更响的高手。冉攸之冲荀堂燕笑了笑,道:“这本是我道家内务,却是连累你了。”他知晓今日一场血战势所难免,遂平复心境,回复往日的轻松自在。
荀堂燕也是胆大之人,况且冉攸之既然无畏,自己又何足惧哉。轻轻撞了一下冉攸之,也笑道:“现在还说什么连累,当日在山谷你都没抛下我,难道我就会嫌你惹麻烦。今日这么多高手,正好让本小姐一战成名,威震江湖。”
见二人面对五十多名道门精英仍无惧色,罗险山鼓掌道:“好!今日你们若能从我等手中逃脱,也足以名动天下。冉师侄只怕仍不知我道门分裂至今为何突然联合,若人死后有灵,师侄当可向尊师问清。”
此话让冉攸之心中巨震,听其意,自己师父亡故竟也和道家变故有关。罗险山觑准机会,打了个手势,包围圈中立刻飞出三人,一人攻向荀堂燕,另外二人直取冉攸之。
冉攸之一惊,知道自己上当,罗险山提起栖霞子正是为了让自己分心,若是在平时他绝不会犯这种错误,只是此刻眼见道家各派皆在秘密谋划一些不可告人之目的,情绪激荡之下,着了罗险山的道。他在习武一途,对自己向来严格,对于上当一事,暗暗自责养气功夫还不到家。
间不容发,对方两人已持剑攻至,冉攸之失了先机,只能先行防守,秋水斜刺,正好挡住攻来的两剑,同时在心中拟好对策。这次来的虽然都是三道的好手,但他们自持身份,不愿一拥而上,且观先前表现,三道也未必全然一心。罗险山派遣燕赵两道四人在茶棚当马前卒,虽只是为了试探自己二人能为,恐怕也已引起两道不满,眼前攻来的三人都身着韩道服饰,也是罗险山为安抚其余两道的结果。
韩道长于身法暗器,在剑法一途并非特别出彩,冉攸之纵失先机,要掰回局势也绝非难事,一边反击,一边心思电转。诸道虽因某一目的结盟,但无论这目的对道家如何重要,已分裂数百年的各派,怎可能突然间完全精诚合作。自己直接得罪的仅是韩道,与燕赵两道秋毫无犯,两道碍于盟约前来对付自己,加之此处为韩道地盘,不得不听命于罗险山。只要自己不在一开始便大肆开杀将事做绝,不激起三道同仇敌忾之心,未必不能找机会突围。
不过几个回合,冉攸之已化被动为主动,秋水画出一道剑网,让韩道的两人进退失据。“铛铛”两声,对方两柄铁剑已给秋水斩断,接着冉攸之连踢两脚,直中两人胸口,将两人踢飞出去,撞向罗险山。道闻见状,连忙挡在罗险山身前,双手不断画出大小不一的圆圈,数个气圈随着道闻双手摆动而射出,卷向倒飞回来二人,二人得气圈相助,回飞之势减缓,给道闻抓着衣领接住,缓缓放下。
暂得喘息,冉攸之望向荀堂燕那边,只见荀堂燕剑舞如风,轻灵如燕,剑尖像一只鸟儿般,不断啄击对手攻势最薄弱处,三两下便将对手打得七零八落,对手一杆铁枪此刻受荀堂燕所制,如龙困浅滩,难以施展。荀堂燕找着机会,欺身而上,轻斥一声:“撒手!”接连点中对手双腕神门穴,对手只觉双手一阵酸麻,不由自主应声放手。铁枪还未触地,给荀堂燕脚尖一挑,枪杆朝上,砸中对手脑门,将对手砸得眼冒金星,跟着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不由得退了两步,原来是给荀堂燕以剑身在脸上狠抽了一记。对手遭此羞辱,大为光火,但技不如人,却也无话可说,悻悻退回包围圈。
首战得利,荀堂燕得意道:“罗老头你明知韩道不擅长正面搏击,又何必强撑着派自家弟子献丑,既然请得燕道赵道相助,何不乖乖呆在两道后面,以暗器辅助,不是更能事半功倍!”
周围韩道弟子顿时人人变色,燕赵两道也有不少人暗自瞟了眼韩道之人,面露讥讽。唯有罗险山与道闻不动声色,心里却暗骂荀堂燕狡诈。这一番话既嘲讽韩道武力低下,打肿脸充胖子,只配躲在别人身后暗施偷袭,做些上不得台面之事,又激起燕赵两道骄纵之心,对韩道心生鄙夷,加大三道之间的嫌隙,使三道更难联手施为。
罗险山双手插入袖中,眼睛眯成一条缝,踏前两步,笑道:“荀小姐初入江湖,见识不多,老夫也不见怪。只是我韩道武功是否真那么见不得人,还请荀小姐亲自验证。”面上仍是和蔼之色,但熟悉他的道闻明白罗险山已动了杀机,想必非要取荀堂燕性命不可。
冉攸之则给了荀堂燕一个赞赏的眼神。罗险山给荀堂燕这么一激,不得不亲自上阵证明韩道武功,不然韩道颜面扫地,以后如何在燕赵两道面前抬得起头。只要能单打独斗,凭着自己的气功和二人的轻身功夫,此番突围的机会将大大增加。
得冉攸之肯定,荀堂燕心头一喜,娇声道:“好,本小姐领教罗掌门高招。”右手长剑指地,左手摆出剑指横于胸前,亭亭玉立于人群之中,姿态优雅而飒爽,让众多包围之人皆生出不忍伤害这娇俏女娃之心。
罗险山当然不会受荀堂燕的风姿影响,他人老成精,又被激怒,见到荀堂燕摆出架势,不阴不阳地笑了三声,双手慢慢从袖中抽出。
就在罗险山拇指露出的一瞬间,蓝绿两道闪光猛然从袖中飞出,绿前蓝后,迅捷如电,与之缓慢抽出的双手形成强烈的差异感,让人措手不及。他原是带艺拜入韩道,武艺比同辈韩道之人要高出不少,曾以此招多次在决斗中占得上风。在韩道有一定地位后,罗险山便鲜与人动手,此手法也再没用过。如今再使出来,是要欺荀堂燕年轻识浅,与人厮杀经验不足,欲先聲夺人,以最快速度拿下荀堂燕,在燕赵两道面前立韩道之威。
但荀堂燕在和冉攸之相处的这段时间中,二人时常进行简单的交手切磋。冉攸之受其师教导,动手之时完全不拘泥于招式成法,各类攻守招数如行云流水,信手拈来。像这般似快实慢、似慢实快的手法,冉攸之亦曾用过。是以与罗险山对峙时,她便按冉攸之所授,不依赖用眼观敌,而是以气机感应,从气机变化中判断对方出手时机。
一道刺耳声响,荀堂燕长剑刺入绿光之中,绿光来势稍缓,现出形体,原来是一只直径尺许的翠绿圆环。罗险山年轻时,便是靠这对碧海青天环行走江湖,不少高手皆饮恨于这对环下。
以荀堂燕之力,自然敌不过罗险山在这对环上浸淫数十年之功,但此番斗智不斗力,她的剑本来韧性极佳,此刻刺入碧海环圆心,使出四两拨千斤的功夫,长剑不住画圆,整个人原地转了一圈,“呼”的一声,碧海环脱剑而去,以一道精妙的半圆路线,正好撞上后来的青天环。两环相击,当啷作响,青天环威势大减,斜飞开去,碧海环上的力道终究不济,径直落地。
罗险山应对也是极快,飞身而起,双手成爪,形成一股吸力,碧海环被吸回手中,持之砸向荀堂燕,青天环则倒飞回来,击向荀堂燕后背。
荀堂燕娇喝一声,向后倾斜,足尖微一用力,以极为曼妙的姿态,在罗险山和青天环之间斜跃而出,险险避开这前后夹击之招。一招扑空,罗险山伸手一抄,青天环也回到手中,二人同时落地。
罗险山此刻再无先前从容和蔼之色,凝望荀堂燕,心中微微惊讶,显然荀堂燕能有此机变已在其意料之外。他放弃“出其不意,以奇巧制胜”的策略,决定以深厚功力加上练得炉火纯青的双环,从正面强势压垮荀堂燕。
罗险山双手一掷,碧海青天环脱手而出。青天环携风雷之势,一如猛虎下山,狂扑荀堂燕;碧海环则悄无声息,虚虚荡荡,好似人托着般,缓缓跟在青天环之后。
荀堂燕只觉得耳边全是青天环呼啸破风之声,整个天地都充斥着青天环的环影,难闪难避,无从躲藏。周围韩道弟子无不喝彩,其余两道之人,也都露出佩服的神色。
此招确实强横,先以强势无匹的青天环锁定敌人,无有遗漏的真气堵死对手每一寸躲闪之处,逼得对方只能与之硬拼。碧海环虽无声无息,其上暗含的真气却更甚于青天环。对手与青天环一拼之后,气力受损之下,不仅无力与接踵而来的碧海环硬碰,连躲闪也来不及。即便真有武艺高超者连挫两环,仍有罗险山本人虎视眈眈,最终只得惨淡收场。
运使此招,除了深厚的内力外,更需要精细入微的判断,控制好两环之间的距离和第二环的速度,罗险山在这对碧海青天环上耗数十年之功,如今使出,尽显其一派掌门之本领。
冉攸之看在眼中,心里极为荀堂燕担忧,罗险山的实力大大出乎自己意料。这也难怪,罗险山年轻行走江湖之时,连栖霞子都是稚童之龄,后来他加入韩道,便鲜少在江湖行走,是以冉攸之也不知晓韩道有这么一号人物。
换作是冉攸之,可凭着自己绝强的内力和妙到颠毫的气功震开青天环,并让其拦在碧海环的前行轨迹上,以驱虎吞狼之法,破开这防不胜防之招。但荀堂燕内力与他仍有一段距离,该如何应对此招,仍属未知。偏偏此刻众目睽睽之下,若自己出手相助,韩道的暗器必然会从四面八方招呼过来,届时自己与荀堂燕疲于应对,只会有被射成筛子的结局。
荀堂燕面色紧绷,青天环带来的狂风将一张俏脸刮得生疼,心知自己正面临行走江湖以来最艰难的一战,且不像上次于回那般能得到冉攸之的协助。此刻她心念电转,无数应对之法从脑海中闪过,忽而眼睛一亮,挥剑朝青天环最强势的地方斩去。
冉攸之见状,不由得心花怒放,荀堂燕比起初见之时,确实大大长进。荀堂燕的功力当然不足以硬撼青天环,却击其强盛,在长剑与青天环相触后,荀堂燕整个人像是被青天环抛了起来,在半空向后翻去,不但躲开了青天环避无可避的一击,更脱离了碧海环的进攻路线,且因她是借青天环之力后撤,叫罗险山难以赶上动手,可谓一举三得。
杀招落空,罗险山心中一沉,但他毕竟是深具城府之人,毫不气馁,身形晃动,眨眼间便已上前,碧海环再次回到手中。只见他左手一抓一摆,青天环随着他的手势先是回撤少许,紧跟着凌空砸往荀堂燕脑门,而罗险山本人则右手握着碧海环,和青天环兵分两路,从侧面攻向荀堂燕的腰肋。
荀堂燕长剑挥洒,一边左右腾挪,一边连刺罗险山数下,每次剑到,皆被罗险山以碧海环挡开。
“锵!”剑锋划过碧海环,发出尖锐鸣响,荀堂燕好似变成一条美人鱼,不断从罗险山环下游走,还不时以剑封堵其招式变化,紧跟着一扭身,青天环再次落空,回到罗险山手里。
见荀堂燕滑不留手,罗险山猛然逼近,双臂化出无数幻影,手中双环忽横削、忽前夺、忽下劈、忽上钩,至乎以真气操控,脱手而飞,虚虚实实,千变万化,叫荀堂燕一时间疲于应付,不住被迫往包围人群中去。
眼看自己要落到包围网,那时荀堂燕便真的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冉攸之亦握紧秋水,随时准备不顾一切救援。危急关头,荀堂燕把心一横,鱼跃而起,于半空中以长剑与罗险山的双环硬拼十余下,一大口鲜血喷出,显是受不住罗险山深厚内力,被震出严重内伤,但也因此脱离险境,炮弹般向反方向砸去。
这时冉攸之动了,本来兀立不动的冉攸之,忽然旋风般往上山方向斜冲,事先毫无半点征兆。在那边包围的三道弟子大惊,纷纷举兵相向。冉攸之冷哼一声,这些人单个拎出来都是独当一面的高手,但三道弟子从没有大量聚集联手攻敌的经验,临时凑在一起,只能互相碍手碍脚,原本实力能发挥十之七八已是难得,面对冉攸之,当然不够看。
秋水一扫,一片蓝光笼罩寰宇,如海啸波涛,包围众人顿感手中兵器叮叮當当全在与自己人交手。前路压力一缓,冉攸之转身接住飞来的荀堂燕,将之一手抱住。荀堂燕刚一入手,碧海青天环如跗骨之疽,紧跟而来。冉攸之看也不看,腾出一只手就近一抓,也不知是哪道弟子如此倒霉,被冉攸之拎起往双环扔去。一声惨嚎,那名成了肉盾的弟子重重地摔在地上,脑浆迸裂,胸口凹下一大块,已经一命呜呼。
趁众人为自己的狠辣手段所慑,冉攸之抓紧机会,秋水再绽光华,硬闯出一条路来,往陉山上逃去。
道闻拾起碧海青天环擦拭干净,走到罗险山身边,将双环奉上,问道:“掌门,接下来怎么办?”
罗险山眯眼笑道:“无妨,即便他们能逃出包围圈,也休想逃出我的手心。方才我不断迫那荀小丫头往陉山外而去,就是要让他们觉得我在那个方向除了明枪,还布有暗箭,叫他们不敢往回逃跑。我韩道弟子对这陉山何等熟悉,如今他二人上了此山,叫他们插翅也难飞。”说完,看向惨死环下的那名弟子,心中暗喜。死的是燕道之人,丝毫不会让他感到心痛,冉攸之此番在形势所迫之下,为求自保,不得不以人作肉盾,这般狠手,足以激起燕道的愤慨,燕赵两道向来同气连枝,这回不怕他们不乖乖打头阵。
顿了顿,罗险山又道:“吩咐下去,所有人散开,三人一组进山搜查这二人,每组安排两名燕赵弟子去和冉攸之硬拼,我韩道仅派一人为他们引路即可。”道闻领命而去。
命令下达完毕,罗险山不再关注三道之人,眯着眼望着茂密的山林,心中暗自盘算:“活人的用处往往比死人要大,冉攸之的武功比道闻描述的还要高,今日若强行围而杀之,这里的人恐怕会死伤过半,不好向其余两道交代。我若杀了荀堂燕,不但休想再拿下冉攸之,以后我三道怕也要人人自危,唯恐他来寻仇。此次对荀堂燕伤而不杀,带着一个负累,冉攸之你又能发挥多少本事。”
陉山之中,冉攸之负着荀堂燕急急而奔。因荀堂燕身受内伤,冉攸之担心其受不得震动,不敢攀上树梢,借茂密枝叶遮挡,跳跃于树木之间。三道弟子的搜查声从附近传来,令冉攸之心急如焚。
在奔跑途中,荀堂燕已服了伤药,苍白的脸庞有了些血色。她所用之伤药名叫“与天争命”,乃是丹霞子三年前精心研制,交给冉攸之做保命之用,世上仅此一颗。冉攸之见伤药珍贵,以前纵然受重伤,也未曾舍得用掉,今日为了荀堂燕,冉攸之想也不想便将此药给了她。
荀堂燕的脸颊在冉攸之厚实的肩头蹭了蹭,感受对方传来的热量,心中泛起莫以名状的安心感,纵使现在强敌环伺,也没有半分畏惧。
定了定心神,荀堂燕道:“攸之,我现在已好多了,咱们先寻个隐蔽的地方缓口气。”她知晓以冉攸之的性格不会弃自己而去,故而也未说些丢下自己独自逃生的废话,当务之急是能让自己得到休息,尽快回复气力应对接下来的艰苦逃亡,以免成为冉攸之的拖累。
冉攸之点点头,山野之中,要寻个隐蔽位置并不困难。不消片刻,便寻到一个被灌木遮掩之处,冉攸之急忙闪身过去,将荀堂燕放下,放开灵觉仔细感知,确定附近暂无三道之人后,才放下心来运功助荀堂燕疗伤。
疗伤同时,冉攸之心中思索:“今次真是上了罗险山的大当,这老头果真老奸巨猾,他故意将堂燕往陉山外逼去,定是为了让我们心中生疑往山内逃跑。方才突围之时,那些与我交手的三道弟子武功在这批人里面也属下乘,想来也是为此布置。陉山离新郑如此之近,只怕早已是他韩道的后花园,我二人今日成了瓮中之鳖,此处虽然隐秘,被寻来怕也只是时间问题。”
正思索间,冉攸之心中忽然一动,立马感知到有六人从东西两面靠近。这六人速度极慢,脚步极轻,若非冉攸之练就一颗玲珑剔透的道心,换了他人,势难发现这六人。饶是如此,冉攸之也感知到这六人每靠近一步,身上的功力便积蓄一分,纯看功力,东面有两人比罗险山弱不到哪去,即便知道对手虚实,想要取胜也不容易。
冉攸之伸手入怀,拿出临行前丹霞子交予的红葫芦,心道这次真给师叔料中。冉攸之拔开塞子,从红葫芦里倒出两粒药丸服下,以雄厚功力将之化于体内,激发自身潜力。
紧握秋水,冉攸之雄壮的身躯犹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猛虎。自己虽自负于轻功,但这回身负荀堂燕一路奔逃,仍免不了留下些蛛丝马迹,让这六人找到。若要尽快取胜,唯有趁这六人未发觉他们之际,先下手为强。
六人靠得更近了,冉攸之知道当自己和荀堂燕暴露在他们眼前的那一瞬间,就是这六人展开狂风暴雨般攻击的时刻。冉攸之闭上眼,整个人全没了声息,好似连心跳也停了,这正是他积累功力,准备发动雷霆一击的征兆。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天地间如同只剩下这一隅之地,偏偏这一隅之地又无限延伸,让人觉得离接下来发动攻击的时间是这样漫长。
就在六人仅差一步便能看见灌木内情况之时,冉攸之猛地睁眼,起跳,旋身,同时将剑鞘掷出,秋水剑鞘陀螺般旋转起来,猛扫西面三人,冉攸之则使出万千剑影,将东面三人淹没其中。
这六人反应也是极快,西面三人见到剑鞘飞来,一人使一对判官笔,另一人使一根铁鞭,立刻迎击,将这木制剑鞘打得粉碎。剩下一名韩道弟子发出三枚透骨钉,直射冉攸之背心,同时大喊:“找到了,他们在这!”
东面三人齐声惊吼,两柄剑与冉攸之的秋水不断交击,剑气四射,最后一人落后几步欲以暗器辅助,却苦于眼前所见皆是剑光,无从下手。
就在透骨钉即将射入冉攸之后背之际,一朵剑花突然在冉攸之背后绽开,三枚透骨钉在剑花中隐没一瞬,立刻回送西面三人。剑花正是荀堂燕所发,她服用“与天争命”,内伤已回复了一些,只可惜时间太短,来不及炼化全部药力,也幸好西面三人武功不算太高,自己倒也还应付得来。
那使判官笔的和使铁鞭的见透骨钉被荀堂燕击回来,身子一侧,连忙避开,而后面那名韩道弟子则没那么好运,被前面二人阻挡视线,躲闪不及,被第三枚透骨钉穿心而过,瘫软倒地。
这是荀堂燕第一次杀人,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滋味,不过她也知现在正是非常时期,强行压下心头不适,与双笔一鞭缠斗起来。
冉攸之这边已有了些成果,因服用了激发潜力的药物,剑速比起以往更快三分,加上先声夺人,且招招毫不留情,与他交手的二人逐渐左支右绌。冉攸之更以这二人为护盾,叫后面第三人无法发射暗器。
鲜血飞溅,秋水划过一人脖颈,那人瞪大眼睛,栽倒在地,冉攸之小腹却也中了一剑。后方那人见少了一人遮挡,立刻发出两枚飞蝗石,分取冉攸之右肩与小腹。
趁着热血未干,冉攸之将秋水一挑,真气一吐,剑锋上的鲜血弹射而出,射入另一剑手的眼中。那人双目一痛,眼前一片模糊,難以见物。冉攸之抓紧机会,蓝光一闪,秋水刺入那人心脏,也借此躲开射向小腹的飞蝗石,但右肩仍免不了狠挨了一记。
冉攸之怒目圆睁,庞大的气劲向那第三人压去,那人为冉攸之气势所慑,心生恐惧,一屁股跌坐在地。冉攸之见他暂时构不成威胁,回首看向荀堂燕那边,见荀堂燕身上带伤仍能以一敌二不落下风,稍稍放心,秋水挥洒,加入战斗。
得到冉攸之相助,荀堂燕压力大大减轻。没过几招,对面两人被荀堂燕长剑一扫,胸前空门大开,再给冉攸之连环两脚,踢飞出去,口吐鲜血,各断了六七根肋骨,脸已疼得变形,再爬不起来。
四周三道弟子的呼喝之声越来越近,冉攸之和荀堂燕均明白不可久留。二人当机立断,不再理会地上三人,朝着敌人声音较少的方向逃去。
二人一路狂奔,途中又遇见几次三道弟子,均给冉荀二人打得死的死,伤的伤,但两人身受之伤也越来越重。荀堂燕虽得灵药,但一直无暇休息,药效还未发挥便再添新患;冉攸之为护荀堂燕,竭力拼杀,身上满是鲜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已快成血人。荀堂燕看在眼里,心中疼痛如绞,只希望伤的是自己而非冉攸之。
再逃了一炷香的时间,眼前豁然开朗,原来二人已冲出树林,来到一开阔地带,前方有一座祠庙,二人靠近一看,这祠庙规模不算太大,已经破落,围墙也有部分坍塌,掉下来的匾额上依稀可见“子产庙”三字。
荀堂燕自幼便听过不少名人典故,对典故中的人事极为向往,子产一生传奇,于文治武功方面都有极高的建树,自然成为荀堂燕神往的对象之一。如今见其庙破落,荀堂燕唏嘘道:“这便是子产庙?想不到一代名相之庙竟已破败至此。”
冉攸之安慰道:“身后之事,谁又能做得了主,子产生前位极人臣,更让郑国呈现中兴之势,论地位与功绩,历史上能超过他的又有几个。”
说完,冉攸之闭上眼细细感知,待确认祠庙内无任何呼吸心跳之声后,又道:“现在还没有追兵赶来,我们先进祠庙休息一下。此处地势开阔,又在山顶,即便真有精于潜行的高手,到此处也难以躲藏。”
荀堂燕点头答应,此刻二人伤疲交加,再跑下去,即便不被打死,也要活活累死,现在难得出现一个避风港,自然不会放过。
二人相伴进了庙门。祠庙大堂保存尚算完好,大堂由砖木构筑,堂内物件极少,仅有一张供桌,一个泥塑的子产像,一只香炉,外加四只掉了漆的人形灯,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子产庙荒废日久,四处都落满灰尘,若在平时,荀堂燕少不得要发一发大小姐脾气,但现在也顾不得许多。二人席地而坐,开始回复气力。
约摸过了半刻,冉攸之从调息中醒来,望向荀堂燕,见她仍在打坐,脸色已好了不少,心中稍宽,随即又松了一口气。调息之时,冉攸之并未放松警惕,他道心的灵感虽因受伤而有所减弱,但若有人靠得太近,他仍能感应出来。
二人在山林中奔逃时也并未径直往外冲,而是采取迂回线路,在甩掉追兵时,还会做一些障眼法,以扰乱三道视听。现在看来确实起了些作用,三道之人仍以为自己二人在林中。
饶是如此,冉攸之依旧没有掉以轻心,他长身站起,走出大堂,翻身上了屋顶,将祠庙内外的情景尽收眼底。庙外景象满是荒芜,仅有一条杂草丛生的土路直通祠庙大门,破破烂烂的围墙根本无法藏人,较远处除了方才厮杀的树林外,还有一座还算气派的坟墓。“那应该是子产墓了。”冉攸之心想,又不由得无奈一笑。自己喜好游历,若在平时,见了这子产墓,少不得去瞻仰一番,可今日能否活得性命尚在未知之数,遑论游山玩水。
冉攸之摇了摇头,把不切实际的想法丢出脑海,转而看向大堂后的祠庙内院。说是内院,也不过左右各一间小屋。冉攸之未感应到两间小屋里有人躲藏,大着胆子,直接撞碎木门冲进小屋。进屋一瞧,两间小屋均是空无一物,屋内满是灰尘,显是许久没有人造访。
确定周围真正无人,冉攸之终于放下心来,回到祠庙大堂,此刻荀堂燕已经结束打坐,正清理裤腿上的灰尘。纵然因为连场大战导致衣衫不整,又在这久无人烟、布满灰尘的大堂内,荀堂燕依然能给人清水出芙蓉之感,这种气质任何人也模仿不来。
见到冉攸之回来,荀堂燕安心问道:“这里没有人吗?”
冉攸之点头道:“不错,这祠庙我里里外外都已搜遍,莫说人,连个鬼影也没有。”
荀堂燕定心道:“罗老头这次终究是棋差一招,他将手下人化整为零来搜查咱们,陉山如此之大,他们人员分散,没法及时传递消息,短时间内难以发现我们已经走脱。”
冉攸之却开心不起来,脸色有些难看,似有心事,不过此刻首要之务是逃出陉山,其他事过后再议也不晚,遂向荀堂燕道:“事不宜迟,趁他们仍未发觉,我们从这里往新郑方向下山,他们决计想不到在此情况下,我们仍敢往新郑去。”
荀堂燕看冉攸之这般模样,突然明白他在想什么,喜滋滋的脸上也隐去笑容,牽起冉攸之的手腕道:“走吧,我们先下山,无论发生何事,我们都一起面对。”
见面前这娇俏美女如此贴心,冉攸之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有荀堂燕相陪,便是刀山火海也大可去得。当下任由荀堂燕抓着手腕,感受着她温暖的柔荑,二人联袂向外走去。
刚走到大堂门口,还没跨出门,冉攸之和荀堂燕同时色变,飞也似的往后狂退,大堂门边的地砖突然爆开,碎片四溅,尘土飞扬,一个人影从地下直冲而上,正是先前在峡谷伏击两人的老宦官于回。
于回手一扬,一个圆球从他手中斜射出,飞往大堂外,在半空中爆开,散出大片红色烟雾。
冉攸之见此,长叹一声,道:“原来罗险山有于老相助,难怪不怕我们跑掉。于老既然躲在地下,何不在我们刚进祠庙时就动手,怎么还等到现在?”
“现在动手与方才动手,又有多大区别。”于回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好整以暇道,“这子产庙下原有一条地道,是何时所建已无从得知。这地道做得也很是简陋,宽度仅容一人通过,且通透性极差,加上久未使用,导致内中空气浑浊不堪,任何人都不易在里面久呆。”
说到这里,于回双手负后,欣慰道:“当日在山谷内被你们打伤,咱家先觅地疗伤了几天,然后才赶来陉山。本以为要与你们失之交臂,没想到当我走完密道时正好听见你们交谈,哈,咱家运气当真不差。”
荀堂燕问道:“不知于老和罗险山是何关系,你们一个深居在皇宫,一个行走于江湖,怎会联系到一起?”
于回笑道:“小丫头问得倒仔细,我与罗险山本是同乡,他为巴结庙堂,与咱家也偶有联系。此人武功虽还不错,却是小人一个,咱家本来也看不上他。不过我要除掉你,而他要对付冉小子,我们利害一致,自然一拍即合。”
冉攸之默然,即使是他,此刻也再难想出破局之法。于回已将信号弹放出,只需拖延时间,等到三道赶来,自己与荀堂燕便要在此长伴子产。况且于回武功高强,自己单打独斗尚不敢言必胜,更不用说二人现在受伤严重,根本没有一拼之力。于回虽也受伤,但较之冉荀二人,不过云泥之别,加上经过几天调养,其状态纵不在巅峰,也差不了太多。
于回道:“冉小子,咱家实在不愿杀你,若你当初在山谷中就把荀丫头交出,何至于沦落到今天这般田地。”
冉攸之笑道:“于老好意,晚辈心领。晚辈当初没有抛下堂燕,今日也不会后悔,只可惜我道家今后要落入奸人之手,不能手刃贼人,实在是一大憾事。”
于回发出一声嗤笑,摇头道:“冉小子你武功高超,人也聪明,说话怎么如此天真。是否像你们这种常年清修的人,都那么不知人间疾苦呢。罗险山是奸人不假,但道家连日子都快过不下去,还管什么奸人不奸人。”
闻得此言,冉攸之心中一动,于回对道家的变化似是知道些内情,正要发问,却被于回抢先道:“冉小子你也别想从咱家这里打探消息,道家的事咱家不感兴趣,只不过从罗险山的只言片语中了解个大概罢了,你若想问,待罗险山来了,再问不迟。”
冉攸之苦笑,方才在树林中拼杀,韩道折了不少人,罗险山此刻怕是恨不得将自己扒皮抽筋,哪会多言。
少顷,三道之人已陆续赶至祠庙外,把守住祠庙各个可以用作出口处,唯有罗险山一人,面带胜利的笑容,缓缓走入大堂。
见到冉荀二人,罗险山笑容更甚,向于回行一礼道:“多谢于老哥相助,今日若无于老哥拦住这两个小娃儿,我道家日后只怕难有宁日。”
于回“嗯”了一声,半闭着眼,不置可否,罗险山也不以为意,转向冉攸之笑道:“冉师侄还有何话要说,若有遗愿,老夫会尽力办到。”
冉攸之面无表情道:“罗险山,今日你为刀俎,我为鱼肉,有什么招数直接使出来便是,我与堂燕一并接着,何必在此惺惺作态。”
罗险山闻言微微一笑,他当了几十年的伪君子,说漂亮话的习惯早已改不掉,抚掌叹道:“一气门自创立以来,虽人丁单薄,论武功却一直是我道家翘楚,若非其传人心术不正,背弃我道家,老夫怎会痛下杀手,真是惜哉痛哉。”
冉攸之听得几欲作呕,不愿再与罗险山多说,秋水一抖,运起全身最后的功力,准备做舍身一搏。荀堂燕也跟着上前,与冉攸之并肩而立,长剑斜放胸前。她站立的位置颇为巧妙,刚好补齐冉攸之架势的缺憾处,给人以无懈可击之感。可惜二人受伤沉重,这般模样只可说是外强中干。
于回退往一旁,无动手之意。他毕竟是服侍皇帝的近臣,在内心深处并不大看得起这些跑江湖的在野武夫,兼之又鄙夷罗险山为人,不屑和其联手进攻。
罗险山则无可无不可,冉荀二人连番力战,伤势和体力都不足以对他造成威胁,况且燕赵两道有不少精英折在这二人手上,自己杀了他们,亦可在两道拥有一定威势。
此刻优势在己,罗险山真气锁定二人,叫二人避无可避,双手一伸,碧海青天齐出,携带磅礴内劲,分取眼前鱼肉。
冉攸之只觉呼吸一窒,若在平时哪会有这般狼狈,此时无从躲闪,勉力挥剑还击。剑环相交,冉攸之给打得连退数步,喉头一甜,一口血喷出。荀堂燕则撞上身后供桌,亦喷出一口鲜血。受其内力冲击,二人终于坚持不住,晕了过去。
罗险山终于露出兴奋之色,脸上浮现一丝残酷的笑意,趁二人尚未缓过气,接回双环,运足功力猛砸二人要害。
就在这时,祠庙外人喊马嘶,不住传来交手之声。
“给我住手!”
一声暴喝从门外传来,一杆铁枪如一道乌黑的闪电,直射罗险山背心,若罗险山继续取冉荀二人性命,势必会被铁枪贯胸而死。
被逼无奈,罗险山只得强行转身招架,双环于胸前截住铁枪,自下往上一架,“铛”的一声,将铁枪磕飞,插在大堂门前。他强行变招,威力大大减弱,而这一记飞枪却是蓄势而来。罗险山只觉双臂酸麻,这飞枪势大力沉,不仅铁枪本身奇重,其上蕴含的劲道更是非同小可。
此刻外面喊杀之声已经停止,原来是有一批人马在外与三道起了冲突,现在双方停止动手,陷入对峙僵局。
人影一闪,已有两人踏入大堂之中,越过于回造成的坑洞,雄立于堂内诸人面前。其中一人高大威猛,年近四十,一身黑色劲装,虎目生威,自有一股辟易千军之气势,胆气稍弱者,根本不敢与之对视。另一人身着青衣,打扮随意,是个二十上下的青年,俊朗不凡,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堂内情形。
那威猛者进门时顺手将铁枪抽出,不问可知,适才雷霆一枪正是他所发出。
罗险山眯起眼略微打量一下二人,问道:“可是包帮主当面?”
那威猛大汉“嘿”了一声,道:“罗老贼好见识,包某一向偏居北海,少涉中原,竟仍能认出包某。”出口便称罗险山“老贼”,毫不给其半分尊重。
罗险山心中一沉:包益来的目的自不必说,自己遣道闻谋害其堂弟,意外给冉攸之撞破。北海帮雄霸齐鲁江湖,何其威风,却被他韩道欺辱到头上,绝无善了的可能。他罗险山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包益来得这般突然,且时机这般不巧。
这时于回忽道:“青衣小子可是马鹰?”
那华服青年略有些惊讶,道:“于老不愧是陛下最信赖的近臣,马鹰从未混迹过朝堂,自以为宫中无人认得,却仍给于老一眼看破,实在佩服。”
这番话说得诚心诚意,于回却半点不受用,不阴不阳道:“马氏显赫天下,咱家自然要多多留意。早听闻马氏出了个怪异的后生,不好操弄权术,也不贪安逸享乐,只醉心于武学,今日怎么这好兴致,来找咱家的麻烦?”马氏乃是除窦氏外另一大贵族,为汉明帝皇后,当今皇帝养母明德皇后之宗族。马窦两家是权势最大的外戚,于回忠于刘氏,既已确定对方出自马氏,自然没有任何好感,是以出言便是讥讽。
“少他娘的说些废话!”包益今日携仇而来,对于回的官场恩怨并不感兴趣,向罗险山喝道,“罗老贼,今日包益亲自来访,我小弟之事,你该给个交代吧!”
祠庙外的北海帮众待包益说完,也齐声高呼:“血债血偿!”
此次跟随包益前来的帮众皆是从北海帮精锐中挑选,虽只有二三十人,声势却浩荡无匹,摄人心魄,就连子产庙好似也要给这吼声震塌,由此见微知著,北海帮能称雄齐鲁,确非浪得虚名。道闻见此声威,骇得面无人色,躲在三道人群中,不敢说话。
罗险山心急解决冉荀二人,不愿立刻与包益开战,忍气拱手道:“包帮主大驾来此,老夫怎敢怠慢,只是可否待老夫解決了我道家叛徒后,再议他事。”
“呸!老贼当真狂妄,包某人自创立北海帮以来,从未有人敢说我的事是‘他事’。”包益啐了一口,冷笑数声道,“今日你不仅要交出道闻,这二人的性命,包某也要一并保下!”
马鹰笑道:“罗掌门怎的连自家门派的名讳都记不清,晚辈近日可是发现不少四道门徒自称‘道教’,四处蒙骗百姓。这也难怪,自从先帝大力引进佛学,其待遇可谓一日千里。旁人见着眼红,学他们做些神神鬼鬼的事,也并不意外。”
罗险山面上有些难看,包益咄咄逼人倒还在其次,双方本就毫无斡旋的余地,可马鹰明显是与包益同一阵线,且于此时点明他已知晓道家谋划之事,其中威胁意味不言自明。
后汉的政治,已逐渐被各地的大家族掌握,马鹰身为马氏最杰出的青年,其所代表的不单是他个人,往往还有整个马氏的态度。道家此刻正处于过渡的关键时期,若给这豪门中的豪门盯上,绝对不是件好事。
祠庙外的燕赵两道弟子听见包益提及道闻,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他,他们此来只是为了铲除冉攸之,虽然四道现在有共同的目标,但对于韩道招惹的麻烦,他们也绝不愿被拉下水。
位置暴露,道闻面如土色,北海帮众一齐盯着他,连声叫骂,欲杀之而后快。
罗险山被逼无奈,道闻决不可放弃,且不说道闻是自己的得力助手,若就这样当着另外两道的面让道闻被人擒去,自己亦不用在江湖上混下去。
为快速解决眼前麻烦,罗险山只好道:“包帮主既然如此不讲情面,那老夫只好讨教一二,请!”他自负武功高强,包益在北方名声虽震,但从方才一记飞枪可看出,其刚猛有余,灵动却不足,邀其单挑,正面将之击败,是最有效的办法。
同时,罗险山暗中向于回打个眼色,恳请于回在二人比斗之际先除掉冉荀二人,于回会意。这时马鹰却往横里跨出一步,这一跨极为精准,与冉荀二人和于回正好成一直线,若于回要向冉荀二人下手,必逃不过马鹰背后施袭。
再次受阻,于回怒不可遏,一双眼怨毒地盯着马鹰,若非他还拿不准马鹰的虚实,只怕早已与之动手。马鹰则仍是面带微笑,不动声色,一副吃定对方的模样。
包益见没了后顾之忧,铁枪一扫,枪尖点地,他这杆铁枪名唤“黑天”,曾伴着他在战场上立下无数汗马功劳。铁枪沉重无比,由包益的巨力舞动,气势恢宏,功力稍差者只觉整个天地都被漆黑的枪影覆盖,足叫任何敌人心惊胆寒。
包益铁塔般的身躯傲然而立,怒吼道:“正要称称你的斤两。”
罗险山藏环于袖,双手袖于胸前,全身功力不断凝聚,却无丝毫外泄,足以证明其内功已练到精细入微之境地。
大堂内的空气忽然沉闷起来,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包益狂喝一声,手中黑天枪在头顶不住回旋,却一反常理。寻常旋转,初时无甚声势,随着旋转次数增加不断积蓄力量。反观包益,黑天枪刚回旋时劲风大作,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但随着回旋时间越久,黑天枪旋转速度越来越慢,其声势也迅速减弱,尽显其内功独到之处。
罗险山功力已积聚至巅峰,他既知包益的武功走刚猛的路子,打定主意以柔克刚,以静制动,绝不会率先出手。他深知,当包益的黑天枪全无声息的那一瞬,就是包益开展惊天一击的时刻。届时,罗险山将以数十年深厚功力化作汪洋巨海,淹没包益势如山岳的一击。
只过了数息功夫,黑天枪已再无任何声响,不出罗险山意料,包益持枪直挺挺刺来,速度极快,却仍不发出半点风声。
罗险山满意一笑,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双环从袖中出现,顷刻间便在身前堆砌出一面气墙。就在黑天枪撞上气墙的那一刻,罗险山手握双环,将黑天枪死死扣住,并使出黏劲,让双环吸附在枪头上。
这一扣之下却让罗险山大惊失色,他原本打算先以气墙抵消包益枪势最盛处,再以卸勁之法将其力道消磨于无形,可如今却发现着手处并无任何力道,导致罗险山无力可卸,难受至极。
包益大笑道:“罗老儿,你上当了!”
原来包益打从一开始便在示敌以弱,先是一击飞枪让罗险山以为自己的武功失之轻灵,进大堂后更是满口“老贼”一类侮辱之语,向罗险山步步紧逼,让其以为自己怒火攻心,急于报仇。直至此刻交手,包益才显露出真功夫,内劲聚而不散,看似他在抢攻,实则以虚招诓得罗险山陷入被动。
罗险山心中叫苦不迭,包益既能雄踞齐鲁,又怎会真的是个粗俗莽夫,自己受其第一印象所惑,现在却已后悔莫及。
他招式已用尽,亟欲回撤防守,可包益哪会这么简单任其施为。黑天枪反生出一股黏劲,将碧海青天环牢牢吸住,接着包益松开手,黑天枪竟高速转动起来,罗险山被逼撒手放开双环,否则将连同双环一起被铁枪带着旋转。高手过招,半分差错也要不得,不然就是如此摧枯拉朽,兵败如山倒。
见罗险山撒手,包益重新握上黑天枪,却并没有乘胜追击,反而将铁枪往门外方向一挥,碧海青天环如离弦之箭,脱枪而出,狠狠命中道闻的后脑。三道弟子此刻都背对祠庙,与北海帮众对峙,如何能想到祠庙内会突来杀招,道闻的后脑登时给击个粉碎,就此丧命。
这一下出乎意料,无论祠庙内外,所有人皆惊愕当场。就在众人未回过神的当口,马鹰身形忽动,其速度之快,当真如骏马雄鹰一般,提起昏迷在地的冉荀二人,飞退出大堂。于回反应过来,正要去追,却被包益横枪挡住去路,只能眼睁睁看着马鹰将冉荀二人放到北海帮的马背上。
目的达成,包益也不久留,长笑一声道:“快哉,两位不必相送了。”也往庙外退去。三道弟子被其实力所震慑,不敢拦他,任由包益翻身上马,带着一众手下扬长而去。
三天之后,冉攸之缓缓转醒,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房间的榻上,观其布局,似是一农家房屋。正疑惑中,荀堂燕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手中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见到冉攸之醒来,荀堂燕欢呼一声,将药放在榻旁的矮桌上,拉着冉攸之的手欢喜道:“攸之,你醒啦!”
冉攸之微微呻吟了一声,感受到身上受伤处都已包扎妥当,“嗯”了一声,问道:“这是哪,是谁救了我们,罗险山和于回怎么样了?”
“攸之问这许多问题,荀小姐又该从何说起呢?”房间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笑声未落,房帘再次被掀开,三条汉子走了进来。
“小鹰!”看见来人,冉攸之极是惊喜,“是你救了我们吗?”
来人正是马鹰,另外两人一人是包益,另一人是一名身材颀长的中年文士,此刻正抚须看着冉攸之,神情颇为满意。
马鹰笑道:“马鹰势单力孤,怎敢居功,攸之要谢,应该谢包帮主和邓神医。”说完,向冉攸之介绍了身旁的两人。
邓神医名叫邓玉,江湖人称“灵枢妙手”。其人熟读《黄帝内经》,尤其对《灵枢经》有独到见解,医术出神入化,名动江湖。十年前,邓玉父母被人所杀,是包益给他报了仇,从此邓玉便加入北海帮,听从包益差遣。
“原来是包帮主和邓神医当面,在下眼拙,失礼之处,还请见谅。”冉攸之讶道,他还以为这二人是马氏的门客,没想到是包益和邓玉这两个响当当的人物,便要起身行礼。
包益连忙将冉攸之拦住,笑道:“冉少侠伤未复原,何须这般客气,快快躺好。若无少侠,舍弟哪会有幡然醒悟的机会,应是包某多谢冉少侠才是。”
邓玉也道:“冉少侠体魄强健,恢复速度比我想象的快上许多,不过伤势一天未痊愈,一天便该好好休息,还请把药喝了,上榻再说。”
冉攸之被荀堂燕按回床榻,再将药喝了,听包益提及包昂,问道:“不知包二爷现在如何?”
“唉。”包益神色黯然,叹了口气道,“舍弟已于前几天去世。他去世后,我命人将棺木封好,点齐人马,星夜赶往新郑,发誓定要以道闻的性命祭舍弟在天之灵,再行安葬。”说到最后,神情已转为愤恨。
没想到包昂已然过世,冉攸之歉意道:“抱歉,还请包帮主节哀。”
包昂点头道:“舍弟临去前,情绪颇为安定,他说自己平日做尽了欺凌乡里之事,短命早死也是罪有应得,着我散尽他的家财,还富于民,权当赎罪。他还交代,若非遇见冉少侠,自己只怕到死也不会有此觉悟,恳求包某一定要替他报答冉少侠之恩。”
冉攸之道:“原来如此,包二爷能浪子回头,实是可喜可贺。只是包帮主既是前往新郑,怎会与小鹰上了陉山,又恰好救了在下与堂燕?”北海到新郑有的是大路,包益为何会出现在陉山,仍让冉攸之不得其解。
马鹰道:“这由我来说吧。”
原来数月前,马鹰便发觉道家派了弟子到各地执行不同任务,有的是传播神怪之说,有的则是传授长生之法,不一而足。近日马鹰在太行山附近查到燕赵两道秘密派弟子前往新郑助韩道杀掉某人,便一路跟来,正好遇见包益等人。包益认为这是韩道大事,道闻也有可能参与,便前来查看。他们在山下抓了个落单的韩道弟子审问,发现三道要杀的正是冉攸之,众人不敢耽误,即刻赶上山顶,这才救了冉荀二人。
了解事情始末,众人又闲话家常了几句,邓玉给冉攸之重新把过脉,确认已无大恙后,包益帮务繁忙,先行告辞,带着手下诸人打道回北海。
包益走后,荀堂燕道:“攸之,听你和马大哥的语气,似乎你们早就认识?”马鹰为人神秘,不像包益般在江湖上人尽皆知,荀堂燕早冉攸之一天醒来,曾询问过其来历,马鹰却是笑而不语,只是答待冉攸之醒后即可知晓,弄得荀堂燕心里越发好奇。
“小鹰故作什么神秘。”冉攸之打趣道,“两年前一个清晨,太湖上雾锁云笼,我正在那里泛舟垂钓,突然看见一人捧着一个酒坛,踩着一根树枝横渡太湖。见他轻功卓绝,我便邀他上船一聚,那人也不见外,跃上船头,姿态煞是好看。”
说到这里,冉攸之身体挪了挪,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道:“之后我二人吃鱼饮酒,鱼鲜酒醇,痛快非常。酒至酣处,我一时技痒,提议切磋武功。结果我们一直斗到太阳高照,濃雾散去,仍难分胜负。”
这时,马鹰接过话头道:“浓雾散后,我二人不愿惊动附近渔家,就此罢手,也自此结为知交好友。”
荀堂燕向马鹰不满道:“就这样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还掖着藏着,真不痛快。”
马鹰苦笑道:“荀小姐恕罪,马鹰不愿与你多说,是还没想好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小姐,好在现在已完全想通,今后绝对不会以半句虚言隐瞒小姐。”
荀堂燕顿时脸颊绯红,下意识瞥了冉攸之一眼,羞恼道:“什么该用什么态度,真是不知所谓。”
马鹰一怔,意识到自己话中歧义,笑了两声道:“荀小姐误会了,马鹰早已立誓终生不求儿女私情,何况小姐醒来后便衣不解带地照料攸之,我马鹰又怎会如此不知情识趣。”
被他这一调侃,两人都有些脸蛋发热,经过这次同生共死,二人相互之间的好感在无形之间增进不少,此刻被马鹰点破,顿感不知所措。
冉攸之干咳一声道:“那究竟是何原因,小鹰莫要再卖关子。”
马鹰反问道:“攸之可知扶风马氏?”
冉攸之还未答话,荀堂燕脸色一变道:“马大哥是扶风马氏之人?”
马鹰苦笑点头道:“有时候我也希望我不是,虽然姓马的天下千千万,我却偏偏生在扶风马氏。”
荀堂燕皱眉道:“可是马氏向马大哥下令,要对我不利?”
马鹰无奈道:“正是。当今世上,除皇族刘氏外,最显赫的家族便是扶风的马氏和窦氏。我两家虽是同乡,却并不和睦,窦氏视我马氏为前皇亲,一直把我们当作眼中钉,在官场上处处针对。不过我马氏的确不是什么良善人家,侵占良田、穷奢极侈、扰乱教化这些缺德事也没少干。”
冉攸之和荀堂燕瞪大眼睛,确如马鹰所说,大家族奢侈过度、欺压百姓之事屡见不鲜,不过高门子弟大都视之为理所当然,像马鹰这般直言其过的可谓凤毛麟角。
马鹰续道:“永平剑派是受朝廷册封的第一大派,不仅在江湖上举足轻重,宫中禁军亦多出于此,若掌握永平剑派,在宫内禁军中的话语权便大大提升。偏偏荀小姐是蒋掌门最钟爱的徒弟,只要有心争取,未来在派中的地位不可限量。正因如此,防伯对我下了严命,着我定要取荀小姐的项上人头,且要干净利落,莫让人发觉是马氏所为。”
马鹰口中的防伯名为马防,是先帝之妻明德皇后马氏的兄长。年轻时为大汉猛将,地位尊崇,声威盖世,被皇帝刘炟先后封为颍阳侯和光禄勋。如今年老退隐,但在政界依然保有极高的话语权,其家中整日门庭若市,宾客云集。
听马鹰讲明其中利害关系,冉荀二人一时间相顾无言。良久,荀堂燕叹息一声,所谓怀璧其罪,自己仅是想习武练剑,反而更让自己陷入高门间的权力斗争,愈发逃不开成为联姻工具的命运。此刻人人艳羡的高门千金身份,对她而言只是一道无法逃避的枷锁,沉重得让她透不过气来,对高门的厌恶感亦达到顶峰。
冉攸之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小鹰既然肯将事情原委说明,自然就是不会向堂燕动手了。”
马鹰笑道:“那是当然,我与攸之相交莫逆,怎会对他未来的夫人动手。”
马鹰再三调侃,冉攸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荀堂燕也涨红了脸,心情却有所好转,可一想到姻亲之事仍无解决之法,不免又苦恼起来。
马鹰分析道:“荀小姐无须心烦,说到底窦氏是看中永平剑派对禁军的影响力,才强逼荀氏将你嫁过去。窦皇后专擅后宫,对自己亲族之人更是大力扶持,致使窦氏如今飞扬跋扈不可一世,连陛下对此也早有不满。我曾听防伯盛赞令尊,说其智慧和眼界不同于常人,以令尊的眼光,怎会任由爱女嫁入四处树敌的窦氏。”
荀堂燕眼中逐渐有了希望,问道:“那即是说此事还有挽回的余地?”
“不错,窦氏虽惹得天怒人怨,但我们若傻傻地等皇帝对他们动手,那也太过于被动。”马鹰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说道,“窦氏被权势冲昏头脑,如今已狂傲到无法想象,若荀小姐与一草头百姓相恋之事被传开,甚至委身于他,窦氏必然视之为奇耻大辱,婚约之事自当作罢。”
荀堂燕的脸色顿时垮了下来,冉攸之也摇头苦笑道:“小鹰说了半天,就只有这个蠢方法吗?若此事传开,我当然无所谓,但荀氏的面子该往哪放,窦氏又怎会放过荀氏。”
马鹰笑道:“当然不能就这么直白地传出去,咱们三人能力有限,但荀氏却大大不同。对于联姻一事,荀氏本就有意拖延,荀小姐现在不可公然现身,不然窦氏未免担心夜长梦多,必然会对荀氏施压逼婚。我们只要能找着机会告知荀氏里面信得过之人,要其转告令尊,荀氏自会有所行动。”
荀堂燕听得双眼放光:“这便成了,马大哥真是聪明!”说罢,露出甜甜的笑容,一时间,整个房间都被映得熠熠生辉。
“多谢。”冉攸之也感激道,“只是令伯父那边是否愿意接受这一情况?”
马鹰道:“防伯要我刺杀荀小姐,其目的也是为了阻止窦氏实力进一步扩张。若荀小姐与他人成亲,当然也算达成其目的,防伯非是不知变通之人,自会接受这一结果,而我也会变成自由之身。”
“自由之身?”荀堂燕奇道,“马大哥现在不自由吗?”
马鹰道:“此事说来话长。二位可知家师便是苍遒?”
冉攸之和荀堂燕同时惊呼。苍遒乃是当今武林的无上神话,其武功之高,无人可及。曾踏遍汉胡诸族,遍寻对手而不得,是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传闻其武功已得天道。因其多年未现迹于江湖,甚至出现他已飞升成仙的消息。
马鹰道:“家师昔年北上匈奴寻求敌手,适逢明德皇后之父马援将军攻打乌桓,二人便是在那时建立了交情,自此,家师便一直是我马氏的座上宾。”
“后来有一日,家师来马氏做客,正巧遇见我们几名孩童在院内玩耍。他老人家看见我后,说我资质甚佳,便想收我为徒。”马鹰面露无限缅怀,“我当时年幼懵懂,不知其中利害,只看见家中长辈各个欣喜若狂,催促我赶紧下拜。那时的我当然不会违背长辈之命,哪想到这一拜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
说到这里,马鹰眼现狂热之色,张开双臂,似要拥抱整个天地:“当我依家师所授,武功第一次有所小成之时,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清晰起来。花香、虫鸣、清风、蓝天,一切都是那么真实,那么美丽,那么动人!我感动得流下眼泪,仿佛置身于一个全新的空间,忍不住跪下,亲吻这片大地!”
“我一瞬间就被这种感觉所征服,世人所追求的权力、财富、美人再不能打动我的心灵,不断突破武功成了我人生唯一的目标!”
这时,马鹰的神色开始复杂起来,充满失落、痛苦和哀伤:“可是很快,我便失去了这种感动,不是我的武功退步,而是我已习惯这种奇妙的感觉!从此之后,我一心练武,为的便是不断寻求突破,重新体会这玄之又玄的感觉。”
“十六岁后,我发现一味勤学苦练再无法使我武功有所寸进,便听从师父的建议外出游历,感受天地之无穷,宇宙之浩渺,遵内心之所想,行应行之所为。我在游历数年后,终于清净本心,再不受家族之事所羁绊。数月前我向防伯道明志向,他知晓后并未反对,只要我为他完成三件事,便任我脱离马氏,这第一件便是阻止窦荀联姻。”
“这下,两位明白了吗?”马鹰脸色恢复平静,望着冉荀二人,轻声道。
包益做事确实周到,从陉山救走冉攸之和荀堂燕后,马不停蹄渡过颍水,将他们安置在一所小渔村内,且向村民付足费用,够村民一年吃穿用度,是以村民们对留下来的三人也颇为殷勤。
荀堂燕因服用灵药,回复比冉攸之快上许多,醒来之后即可下床走动。在马鹰说明自身情况后,三人闲聊几句,马鹰与荀堂燕便退出房间,不再打扰冉攸之休息。
走到屋外,马鹰率先问道:“荀小姐似有话要与我说?”
荀堂燕道:“不错,堂燕确有一事要劳烦马大哥。如今我们身在阳关附近,处于颍川郡内,若沿颍水顺流而下至颍阳,再骑马赶赴颍阴,一来一回,也花不了几天。堂燕想修书一封,请马大哥交予家父,告知他堂燕如今状况,也请他拟好应对窦氏之法。”
马鹰拍掌道:“荀小姐行事干脆利落,大不同寻常女子,难怪眼光高如攸之也会为小姐折服。”
荀堂燕俏脸一红,好似天边云霞,嗔道:“你这人,怎么句句没好话。”
马鹰哈哈一笑,荀堂燕瞪了他一眼,道:“荀氏能信得过的人不少,但若要事情稳妥,再也没有比直接知会父亲更加得当。只是荀氏素来与江湖人士交好,家中门客多为身怀绝艺之辈,堂燕如今伤势未愈,且不宜公然露面,何况攸之的伤也叫我放心不下。眼下堂燕只剩马大哥一人可以求助,马大哥的武功亦足以胜任此事,堂燕唯有厚颜请马大哥帮忙。”这话说得极为得体,尽显大家千金的风范。
北海帮走时,并非一次性全部离开。经包益安排,他与邓玉先行绕远路回去,余下帮众在几名堂主的带领下,分天以不同路线回北海,甚至有南辕北辙者,先往荆州再往扬州,最后才北上回北海。是以荀堂燕才不虞三道再次打上门,敢请马鹰这重要战力离开。
马鹰笑道:“看来我不去是不行了,况且我对防伯大加赞赏之人也颇感兴趣,荀小姐的请求,我马鹰欣然领受。”
“多谢马大哥。”荀堂燕施了一礼,从腰间取出一枚玉佩交给马鹰,感激道,“这枚玉佩是堂燕及笄之时,家父请巧匠雕琢而成。马大哥将它一并交予家父,当可获得家父信任。”
马鹰接过玉佩,见荀堂燕神情仍带忧愁,心中好奇,问道:“此事已有定计,为何荀小姐仍面带忧色,是否另有烦心事?”
荀堂燕叹了口气道:“不是我自己的事,是攸之或许很快便要面临自己最不愿发生之事,我有些担心他是否能跨过心里这道难关。”
“攸之?”马鹰瞪大眼睛,问道,“何事会让攸之如此为难?”
荀堂燕摇摇头道:“此事终究只是猜测,并没有实质的证据,攸之也不會希望我在外声张。马大哥是攸之的朋友,届时堂燕希望马大哥也能多安慰攸之。”
马鹰肃然道:“这是自然,攸之既然仍有麻烦,马鹰不会坐视不理。”
二人不再多言其他,商议了一些与荀堂燕之父荀直见面的细节。荀堂燕到隔壁伍长家借了毛笔和竹简,将自己目前的处境大致写清,交给马鹰。马鹰收下后,回房简单收拾一下,即刻出发。
五天之后,马鹰从颍阴回来,神情古怪,不住思索什么,见着荀堂燕后才整理好情绪,告知她其父已知晓情况,叫她安心,一切有荀直做主,并要荀堂燕在联姻之事平息后带冉攸之回家,让他看看迷住女儿的是怎样的少年英雄。荀堂燕闹了个大红脸,嗔怪马鹰在父亲面前胡乱说话。
现在北海帮的人已经走光,冉攸之伤势虽未痊愈,但已不妨碍日常行动,便打算回九宫山,荀堂燕自是不愿与他分开。冉攸之见自己与荀堂燕这几日受马鹰帮助良多,不愿其再跟着受累,马鹰则心系荀堂燕所说让冉攸之难以面对之事,立刻跳腳,大喊冉攸之见外。冉攸之没有办法,只得苦笑答应。
归程不比去路,三人无需再刻意隐藏身形,一路平安无事,不出几日便回到九宫山。
再次站在一气门院外,冉攸之回想自己从小到大,无数次进出院门,却从未有今日这般心中五味杂陈,迟迟不愿踏入院内。他知道自己在恐惧,恐惧回家后不得不面对之事。
院外的杂草已经很深了,院内的物件也有些凌乱,可见丹霞子这段时日来根本无心打扫,仅有丹房升起丝丝烟火,冉攸之看在眼里,心中更加凄凉。
“攸之。”荀堂燕轻轻唤了一声,握住冉攸之的手,毫不吝惜自己的关爱。马鹰也露出鼓励的笑容,拍了拍好友的肩膀,赠予他勇气。
冉攸之心中一暖,决心无论进门后即将发生之事与自己猜测是否相符,也必须勇于面对,不然怎对得起身边二人的支持。
三人来到丹房前,冉攸之推开房门,一如上次回来般,丹炉烧得正旺,丹霞子手持蒲扇,正轻轻扇风。
“师叔……”冉攸之轻喊一声,却被丹霞子打断道:“攸儿先莫打扰师叔,炉中这枚丹药很快即可炼制完成,一切待师叔忙完后再说。”
冉攸之闭口不言,事实上他亦没有想好该如何开口,三人一齐默默站着,静待炼丹结束。
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丹霞子长出一口气,熄了炉火,揭开炉顶,一股药香从炉内流出,仅是闻一闻便叫人精神一振,接着用夹子在丹炉中取出一枚温润朱红的丹药,从旁边方桌上拿起一只小盒,将丹药放入盒中收好。
炼制这枚丹药颇费心力,丹霞子收好丹药,已是大汗淋漓。给自己倒了杯清茶,丹霞子望向杯中茶水思索数息,一饮而尽,这才望向冉攸之等人。
“攸之和堂燕这次能平安回来,实在叫师叔安心不少。”丹霞子露出一个解脱的笑容道,“这位便是马公子吧?攸之能有马公子这样的朋友,实在是他的福气。”
马鹰道了声过誉,冉攸之面色惨然,哀道:“果然是师叔吗?”
丹霞子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再长叹而出,道:“不错,是我,就是我透露了你们的行踪。”
冉攸之心道果然,今次前去新郑的路线,除了师叔再无第三人知晓,连堂燕亦没有告知详情。于回却能精准伏击自己与堂燕,且三道在陉山也早早布下埋伏,唯有清楚自己前行路线,方能早做准备。如此一来,告密者除师叔外再不做第二人想。加之师叔从不过问江湖中事,此刻却一眼认出声名不著的马鹰,显然是韩道中人早一步回信告知。
冉攸之道:“我不明白,师叔为何要这样做?”
丹霞子苦笑道:“为何?除了道家,师叔还能为何,这过程虽然痛苦至极,但师叔仍不后悔。”
冉攸之皱眉道:“学江湖方士传播歪理邪说,助地方恶霸欺压弱势百姓,这算什么为了道家!”
“攸儿可知道家现在是何境地?”丹霞子不答反问,“自‘天人三策’后,百家生存空间越来越小。前秦时期,道家虽不如儒墨两家为当世显学,但也是弟子众多,桃李满园。可如今呢,道家由万人尊崇变成隐于山野,由门人无数变得无人问津,难道我道家当真不容于世,合该沦落至此?”
冉攸之否决道:“道家既然濒临消散,更应辟邪守正,宣扬正统道学。像韩道那般妖言惑众,于道家又有何益?”
“辟邪守正是做人的原则,凭这句话,攸儿可成为顶天立地的大侠,却决不可成为一门之首。”丹霞子凄凉一笑,“道家不同于一般江湖门派,比起武功,更重要的是思想学说。要重振一个衰落门派需要独树一帜的武功,要振兴思想学说,却需要世人的广泛支持。”
马鹰点头道:“的确,思想学说远比武功要复杂。乱世之时人心离散,有识之士纷纷提出自己的治国方略,所以前秦思潮才出现百家争鸣之盛况。如今天下一统,为凝聚人心,防止生变,统治者必然会选取一种思想作为主流。”
丹霞子冷哼一声:“本朝成立初期因此前经年征战,朝野内外一片萧条,为恢复国力,朝廷采用我道家黄老之术,与民休息。”
冉攸之作为道家弟子,当然知晓这段历史,接口道:“可在国力强盛之后,也慢慢忘却了初心,我道家和儒家思想又开始了纷争。”
丹霞子义愤道:“若儒家真能让国家变得更加昌盛,我道家让它为主又有何妨?只要百家不被尽数打为外道,只让某一家成为学术正统,从此朝廷选官,除了那一家,其他一律不再启用。”
荀堂燕问道:“道家武功博大精深,难道就不能反其道而行之,先以武功吸引门徒,待人入门后,不是一样能以道家思想教之?”
冉攸之黯然摇头:“并不能如此。武功于高门子弟来说,只是一种乐趣消遣,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却是除读书外,出人头地的另一条出路。道家武功虽妙,但有奇功绝艺者,江湖中比比皆是,何况入我道家,必然会成为朝中儒生的眼中钉,为防道家卷土重来,朝中他派必然会竭力打压。”
丹霞子欣慰道:“看来攸儿也已明白,荀小姐终究对人性所见不深。永平剑派创立不过五十载,却能成为江湖第一大派,正是因为派中优秀弟子可直接入宫成为禁军,届时善于经营者,自会靠其手腕傍上高官,换得一生富贵。”
荀堂燕哑口无言,她生于高门大族,对当官食禄一事看得理所当然,从未想过民间为入朝廷还有这般算计。
丹霞子浑身颤抖起来,怒道:“这都是那董贼所害,诸子百家为适应世事发展,比较初创之时,均有所变化,尊崇黄帝亦是我道家变化之一。可他董仲舒算什么东西,儒家历经三圣,三人学说都有不同创新,董仲舒不过将阴阳家的神鬼荒诞之学混入儒家,再以注释解读原文,毫无推陈出新之举,反将儒学陷入怪诞无端。似这等无德无才的小人,竟将道家打入绝境,我身为道家弟子怎能甘心!”道家受尽儒家排挤,丹霞子身为道家弟子,对董仲舒早已恨之入骨。
冉攸之道:“四道弟子多有此想法,所以便联合起来,共同寻找出路?”
“不错,说起来还要感谢明帝,若非他从西域引入佛学,我们现在仍无可想之法。”丹霞子赞许道,“所谓盈不可久,盛极必衰。儒学虽被董仲舒推至權力巅峰,但只加注解并无创新,不但将简单的道理变得复杂,世人对儒学也早已疲倦。明帝让佛学来到中原,其思想对民间造成新的冲击,其形势也给我道家带来新的启发。”
说到这里,丹霞子变得兴奋起来,似是抓住希望,整个人充满生机:“创造一个属于道家自己的神,用道学结合方士长生之说让达官显贵依赖我等,再融入佛学因果轮回之法让平民百姓对生活有所期望。经过三年试验,收到不少成果,佛学能一路从身毒传到中原,确有其独到之处。”
冉攸之突然觉得眼前的师叔变得有些陌生,好似自己从未真正认识他一般,皱眉道:“如此媚上欺下,岂是正派行径,这样的道家与师叔口中无德无才的董仲舒有何分别。”
“攸儿当真和你师父一个样,师兄他当时也是极力反对。”丹霞子眼神暗淡下来,面容扭曲,似是非常痛苦,“此事是三年前由燕道提出,四道所有高层皆前去商议,最终结果,当然是多数人都同意道家像佛学那般转变,其余反对者,只要不和我们作对,我们也绝不为难。”
冉攸之心中忽然不安起来,栖霞子的性格自己再了解不过,对这等事情必然深恶痛绝,且栖霞子正是在三年前走火入魔突然逝世。念及此处,冉攸之浑身剧震,颤声道:“莫非你们将师父……”
“师兄武功盖世,谁能杀他!”丹霞子打断冉攸之的话,神情越发痛苦,嘶声叫道,“而且我怎会加害师兄,他是我除师父外最尊敬之人!”
冉攸之激动道:“那师父怎会突然去世,且时间如此巧合?”
丹霞子像是被抽干了全身力气,流下热泪:“师兄为人太过正直,可正直又能怎样,越是正直越为这世道所欺。师兄如是,道家亦如是。师兄不愿见道家变成纯以虚言惑人的宗教,又不能拿出其他可行之法,最终才散功自尽。”
师父之死一直是冉攸之心中多年的疑惑,如今一朝得解,却感觉不到丝毫畅快,只有无边的痛苦与迷茫。冉攸之对道家的眷恋同样不弱于任何人,师叔更是自己仅剩的至亲,师父之死,自己又能向谁复仇?
“我与师兄自幼便被师父收留,我二人各有所好,他锄强扶弱,我则悬壶济世,相辅相成,我们感情之深,便是亲生兄弟也不过如此。”提及栖霞子,丹霞子眼中流露出缅怀之色,回忆道,“我道家弟子都以重振道家为己任,我与师兄当然也不例外。可我们都没想到,有一天我们会在此事上出现分歧。”丹霞子再次闭上眼,神情痛苦,栖霞子之死于他而言,实在不堪回首。
“自那日四道商议完毕后,师兄心情极为不佳,回来之后竟说出‘让道家就此自然消散也无不可’这种话。我大惊失色,与他争吵起来,我们各执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最终不欢而散。”
此刻丹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仅有丹霞子的回忆萦绕在众人耳边。
“之后,师兄将自己关在房内闭门苦思,再没踏出房门半步,一连过了五天,我终于觉得不对,闯进师兄房内才发现他已经散功而去,只留下两卷羊皮,一卷写满师兄武功之精粹,另一卷则是一封遗书,嘱托我将其武功转交攸儿。”
冉攸之心中一震,想不到还有此变故,自己竟从未听师叔提起,正要发问,却听丹霞子道:“那时你不过十五岁,师兄之死,对你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我担心你知晓真相后不知天高地厚,执意要为师兄报仇。攸儿是我最后的亲人,我怎会忍心让人伤害于你,便把此事瞒了下来。”
事实越趋复杂,冉攸之已不知该作何心态,哀伤道:“可师叔最后还是出卖了我。”
丹霞子惨然笑道:“不错,我还是出卖了我最后的亲人,直到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原来能这般绝情。道家在宗教化这条路上已走了三年,绝对不能因为任何原因前功尽弃,为了道家,我早已面目全非。似我这般绝情绝亲之人,又有何面目苟活于世!”说完,丹霞子面部再次扭曲,额上冷汗涔涔,一口黑血呕了出来。
“师叔!”
冉攸之惊呼一声,连忙扶住丹霞子摇摇欲坠的身体,丹霞子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再次喷出大口黑血。
“中毒!”见丹霞子吐出的血液乌黑如墨,更夹杂着一股浓烈的腥臭味,冉攸之哪还不知丹霞子发生了何事。
马鹰也反应过来,拿起桌上的茶壶,解开盖子一闻,说道:“茶水有毒!”
冉攸之这才明白,原来丹霞子适才数次脸色扭曲,不光是心中痛苦,腑脏同样也受到剧毒折磨。
“攸儿……”丹霞子艰难道,“自从你师父死后,师叔的内心一直备受煎熬,没有一刻停止。当日出卖你后,更是生无可恋,早已断了活下去的念头。”
又是一阵剧烈咳嗽,丹霞子胸膛急剧起伏,嗓音也变得沙哑起来:“七日前我收到韩道传书,得知攸儿你们被北海帮救走,心中总算有了一丝解脱。但无论如何,师叔为四道提供丹药,确实间接害了不少人,你那日从安丘带回来的药丸,也是师叔所制。”
冉攸之焦急道:“师叔莫要多言,攸儿先为你运功逼毒,有什么话之后再说。”
丹霞子却拦住冉攸之道:“攸儿不必多此一举,此毒乃师叔亲自调配,此刻已经深入骨髓,回天乏术。攸儿让师叔把话说完,莫要浪费时间。”
丹霞子吃力地掀翻旁边一张小桌,众人赫然发现桌底下贴着两张羊皮。抓起羊皮,丹霞子道:“这便是师兄当日留下来的羊皮,攸儿日后定要勤加练习,莫负了你师父最后的心愿。”
接着丹霞子又拿起方才装着丹药的小盒子,一并交予冉攸之:“这枚丹药是以四道交付师叔的各类珍稀药材炼制而成,攸儿服下后必然能脱胎换骨,日后习武将事半功倍。”
冉攸之默默接过,心如刀绞,欲哭无泪,最后的亲人即将离他而去,自己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走向死亡,个中痛苦实不足为外人道哉。
丹霞子再呕出一滩黑血,眼神已有些涣散。此刻冉攸之的模样在他眼中逐渐模糊,但丹霞子仍奋起最后的力量,喘息道:“道家等了两百余年,终于等到卷土重来之时,无论道家以后走向何方,还望攸儿都莫要再插手道家任何事务,这是师叔最后的请求……”话到此处,丹霞子终于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就此撒手人寰。
冉攸之哀号一声,热泪再也无法掩藏,抱着丹霞子的遗体失声痛哭。荀堂燕看在眼里,亦为其感到心伤,轻轻抱住冉攸之,安抚他的悲痛。马鹰则微微叹息,感叹造化弄人,缄口无言,让好友纵情宣泄。
就在众人仍沉浸在哀痛之时,一道声音从远方传来:“白马寺竺普照,求见丹霞子前辈。”声如洪钟,响彻云霄,顿时便将哀悼的三人惊醒过来。
三人对视了一眼,均想不到佛门中人会在此刻寻来。冉攸之轻轻放下丹霞子的遗体,擦干眼泪,将丹药和羊皮收入怀中,与马鹰和荀堂燕出门查看。
走出丹房,三人只见远处有数道人影,片刻间便已到了院外,竟是十来个光头僧人和一名妆容妖艳的红衣女子。众僧人为首者穿一月白僧袍,凤表龙资,神采英拔,不像出家的僧人,倒似一名浊世佳公子。那女子生得闭月羞花,衣着贵气,绫罗绸缎,一看便知非富即贵,一双美眸勾魂夺魄,足以让任何男人看了都心驰神摇。此刻那女子正挽着那为首僧人的手臂,神态颇为亲昵。
那僧人道:“想不到丹霞子前辈有客临门,倒是不巧,小僧竺普照,诸位可否将前辈请出,小僧有要事想与前辈相商。”
冉攸之心道来者不善,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佛门既然先行在中原取得皇族和不少高门的支持,当然不会容忍新的宗教出现,与之共分一杯羹。道家向宗教转变已有三年,竺普照直至今日才找上门来,可见道家此前行事之隐秘。不过这亦说明竺普照所在的白马寺已在中原彻底站稳脚跟,可以放手对付任何潜在威胁。当即回绝道:“师叔他外出行医,不在家中。况且师叔久不见外人,便是在家也不会接见尔等,尔等速速离开,莫扰了山中清净。”
那女子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声音洋洋盈耳,似水如歌,叫人闻之而心猿意马,此刻却充满嘲弄的意味,冉攸之三人听在耳中,心里极为不快。
竺普照笑道:“诸位不要见怪,窦姝向来心直口快,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那女子不满地瞥了竺普照一眼,似在怪他说自己的不是。竺普照却浑不在意,看也不看她,继续说道:“方才回话的想必就是冉攸之冉贤兄了,听闻冉贤兄乃道家最杰出的青年英才,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不知另外两位是哪路英雄,还请冉贤兄引荐。”
听竺普照说那女子姓窦,马鹰微微皱眉,心思电转。白马寺乃先帝组织修建的中原第一所佛寺,更是天下沙门之宗。观竺普照气派神态,似非寻常沙弥,在白马寺中定然有较高地位,能与他同行且如此亲密者,绝无可能是寻常女子。听闻窦皇后之叔窦友有一孙女,今年双十年华,貌美如花,武功不俗,想必就是她了。
冉攸之听那女子名唤窦姝,亦担心她出自窦氏,马鹰和荀堂燕皆身份敏感,实不宜透露,便逐客道:“你的问题太多,既是来找师叔,我已说明师叔不在,你们还是请回吧。”
竺普照身后众僧见冉攸之如此无礼,顿时起了公愤,连声呵斥。竺普照竖掌一摆,众僧立马收声,个个神情肃穆,对竺普照敬畏非常。
竺普照笑道:“那可真是奇了,此番前来,小僧可是做足了准备,且专程在山下的小镇中向这位道家朋友问明情况,丹霞子前辈分明多日未曾下山,攸之怎可妄言前辈外出。”
话音一落,站在最后边的一名僧人拎着一人走上前来,到竺普照身边将手中那人扔到地上,冉攸之一看,惊道:“丁引!”
地上那人名叫丁引,是楚道弟子,平时负责楚道本部和一气门联络之职,在四道决定宗教化后,改为替丹霞子与四道互通消息之事务。
丁引功夫尚可,平日里亦是精神健硕,此刻却萎靡不堪,如烂泥一般瘫软在地,且鼻青脸肿,衣衫破烂,带着斑斑血迹,显是受过酷刑。
竺普照指着丁引笑道:“这位丁仁兄好生无情,我等诚心而来,欲邀丹霞子前辈往白马寺一叙,他不仅不坦言回报,甚至妄动刀兵。我们没有办法,只好先将其制服,再用了点小玩意,丁仁兄才肯吐露实情。唉,我沙门弟子必戒妄语,道门既有心效仿,这般美德,可不能弃。”
冉攸之三人心直往下沉,竺普照来此之后,话中一直夹枪带棒,先是透露窦姝高门身份,再提出被严刑拷打的丁引,最后直言知晓道家宗教化一事,言辞虽恭敬有礼,其意却步步紧逼,摆明了来者不善。
事实上也確实如此,佛学虽于西汉时期便已逐渐传入中原,但终因是外来思想,中原文化与身毒文化大相径庭,中原人尚无法理解佛学所言的“三法印”、“四谛”、“八正道”等思想上和出家的教义。加之佛经多以梵文写成,中原通晓梵文者如凤毛麟角,更加深了佛学传播的难度,直到明帝从西域引入胡本佛经,被精通胡语的汉人学者翻译后,佛门的传播才逐渐有了起色。饶是如此,佛学也仍限于高门大族之间,民间百姓仍不解其意。
得到明帝支持,佛门仍苦心经营近二十载才彻底站稳脚跟,此刻道门却有异军突起之势,这叫竺普照如何忍得。他今次是有备而来,不仅调查清楚道家内部之结构,更查明道门第一丹药大师丹霞子长年独居,势单力薄,是以一出手便是直奔一气门而来。
高门大族因生来便注定会位高权重,地位尊崇,丝毫不虞有衣食住行之忧,因此多有迷信服仙丹求长生之人,佛门为在中土扎根,投其所好,于炼丹一道也是下足了工夫,丹霞子为此道翘楚,竺普照此来,是希冀以利诱之,叫丹霞子归顺沙门。若利诱不成,便将之擒拿,从他嘴里榨干道门一切情报后再杀人灭口。
冉攸之与丁引关系尚佳,见其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怒上心头,道:“好哇,欺到我一气门头上,伤我楚道弟子,还想强掳我师叔,真当我道家无人吗!”
竺普照双手合十道:“岂敢岂敢,只是我等情真意切,不邀得丹霞子前辈决不空手而归,冉贤兄若执意拦阻,我等少不得要用上些特殊手段。”
恶战难免,冉攸之道:“那在下便领教佛门神通。”说罢,与荀堂燕齐齐拔剑,马鹰袖袍无风自动,三人均已准备开战。
窦姝咯咯娇笑,似在讥讽三人不自量力,解开挽着竺普照的手,婀娜的身形轻轻移动,给人无限的遐想。竺普照眉眼低垂,唱了声“阿弥陀佛”,确有一副庄严肃穆、悲悯众生之相,其身后十名僧人或持月牙铲,或执降魔杖,鱼贯踏入一气门院中,摆出一个前三中二后五微妙的阵势,正对冉攸之三人。
众僧手握长兵,互相之间并未站得太近,否则不易施展。冉攸之三人觑准此点,闪身抢入,众僧只觉眼前一花,便见对手三人已卡入阵中,大惊之下,忙举兵迎击。
此叠阵本来是由前三人主攻,负责缠住对手。但因这十僧武功都非绝顶,行招之间难免有所破绽,中间二人正是起补充前三人招式中的间隙之用。后五人则是在敌人被缠住后迅速围上,以合围之势,从敌人周身不同角度发出攻击,最终叫对方疲于应付,饮恨此阵之下。却不想今日之敌大出十僧预料,冉攸之三人不但武功比十僧高出不少,随机应变之策更是层出不穷。
此刻,冉攸之和荀堂燕毕竟是伤未痊愈,卡在前排三僧两两之间,压力较轻。马鹰则从丹房门前一跃至中间二僧正中,不但要牵制这二僧,连后面五僧也一并缠住。三人卡入的位置极为巧妙,正好让这五名僧人难以将手中兵刃尽情施展,过招之时有说不出的憋屈难受。
若在平时,这十僧大可使用威力更大的阵势,可一气门院落本就不大,丹房门前的位置更小,迫得十僧不得不采用这种所占空间较小的阵法。饶是如此,若非冉攸之三人武功皆是不俗,身法皆是灵巧,遇上此阵,也会大感棘手。
不过须臾之间,最前方三僧已命归黄泉,马鹰一人应付七僧,尚算自如,冉攸之与荀堂燕腾出手来,双剑分斩马鹰左右两僧。这两僧手中月牙铲正给马鹰牢牢抓着,借此格开后五僧的铁杖,对背后斩来的双剑根本无从反应,只觉背上剧痛,闷哼一声,双双翻身倒地。
两僧既亡,马鹰哈哈一笑,顺手夺下两支月牙铲,与冉荀二人合力对上剩下五僧。这两支月牙铲每支都有五十来斤,十僧使的也都是拙重功夫,此刻月牙铲落在马鹰手里,却似两根鸿毛一般,轻盈灵动,如飞燕游龙,封死敌人每一道进攻路线。寻常武人,将一支长兵练好已不容易,马鹰手执两支仍可如臂使指,挥洒随心,实为罕见。三人联手,压制得五僧喘不过气来,若非这五僧平素练就合击之术,早给冉攸之三人取了性命。
竺普照和窦姝没想到十僧败得如此之快,顷刻便折了一半。窦姝低喝一声,双足离地,飘至战圈。这时天至黄昏,夕阳似火,映得窦姝真如一朵融入天际的红云,云卷云舒,腾挪变幻,煞是好看。
“俊俏的小哥哥,让人家来陪你玩玩。”窦姝咯咯娇笑,语气甜蜜放荡,好似真要跟情人嬉戏一样,其手指却如尖刀,直插马鹰头顶要穴。
汉代贵族淫靡之风盛行,武帝的姑母馆陶公主、武帝之女鄂邑长公主、班超孙媳阴城公主、光武帝驸马阴丰,皆因此类事项闹出不少荒唐。凡此种种,数不胜数,窦姝也不例外,其人喜好男色,且残忍非常,见着英俊的男子,定要带回去狎侮致死才肯罢休。好在她眼光甚高,否则世间俊男再多一倍也不够用。
论气质,冉攸之与马鹰一个温和稳重,另一个风流倜傥,各有千秋。可论容貌,冉攸之只得中上,马鹰却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两相对比之下,窦姝自然要取其所好。
利爪未至,真气已然临头,马鹰不紧不慢,好整以暇,左手月牙铲飞出,横扫头顶真气,右手月牙铲以弯月朝上,直插窦姝小腹。
铲气相交,发出一声闷响,气散铲飞,马鹰临头之危立解。窦姝双手往下一拍,正中弯月,再往高处凌空翻了个跟头,到了马鹰头顶,忽然止住前飞之势,功聚双足,笔直往下踏去。马鹰转身横踏一步,铁铲平削窦姝柳腰,窦姝衣袖一卷一提,将月牙铲抛飞出去。丢了兵刃,马鹰无半分失意,双掌平推,一面气墙向窦姝压去。
五僧见马鹰被窦姝牵制,欲下黑手,冉攸之见状,秋水如大海惊涛,卷起身前五艘小帆,荀堂燕则变为海上风雨,让五艘小帆更加难以自持。
这边全面占据上风,冉攸之瞥了眼马鹰,他亦将窦姝逐渐压制。窦姝一招一式,无不极尽诱惑,其身柔若无骨,其眼妖媚多情,朱红的水袖轻巧似云,动人的身姿在霞云中若隐若现,叫人直欲投入云内,拥抱这云中仙子。
任竇姝如何施展媚功,马鹰却只视之为冢中枯骨,毫不动心。窦姝武功虽高,遇上这天下第一宗师精心培养的弟子,也再难翻出什么风浪。马鹰的武功早已不拘泥于任何成法,时而精密入微,时而朴实无华,忽疾忽缓,乍暖乍寒,使得窦姝疲于应付。
“阿弥陀佛!”
竺普照又唱了声佛号,这一声大不同先前,如旱地惊雷,猛地钻入众人脑髓。交手的众人都为这一声顿了顿,五僧与窦姝迅速退至竺普照身边,窦姝仍不忘瞟了马鹰一眼,眼神虽是含情脉脉,其中杀机却毫无保留。
竺普照笑道:“三位武功真叫人大开眼界,若非冉贤兄与这位姑娘身上有伤,我这五个不成器的手下只怕也要往生于此。”
冉攸之三人心中惊异,从交手至现在还不到半盏茶的时间,竺普照竟已看出三人虚实。且三人在打斗中,仍分神注意这领头之人,竺普照自始至终一直面带微笑,不带半分情绪波动,就连先前五僧被杀之时,也毫不动摇,甚至连看也未多看一眼。其心肠之硬,叫人侧目。
竺普照并不在意三人是何心思,双手合十,又行了一礼道:“今日若放三位离去,日后必成我寺之大敌,小僧决心在此除掉三位。还请勿要忧心,三位西去后,小僧会亲自诵经超度,确保三位早登极乐。”
此话说完,竺普照双眼微垂,大踏步向冉攸之三人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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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霞子仙逝之际,却逢白马寺竺普照上门挑衅,冉攸之、荀堂燕和马鹰三人苦战不敌,最后投入冰冷的云中湖内暂且逃离一气门。为重振楚道,冉攸之开始修炼师父栖霞子留下的道心心法。但道心神秘莫测,冉攸之是否能成功参透?三人又能否躲过竺普照的穷追猛打?敬请期待《道侠英雄传(下)》。
分类:笔歌剑舞 作者:杜长昊 期刊:《武侠今古传奇武侠版》2022年0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