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建炎三年七月,临安府。
夜至三更,柳泉坊的更夫许旺从坊门出发,手里敲着小锣,咣……咣……一路走过各个冷寂的街市。按照城里打更的规矩,过了三更天就能歇上一会儿。
他叹了口气,从腰带上解下一个葫芦,咕咚咕咚接连灌下四五口凉水。
这是个闷热的夏夜。
月历上虽已近立秋,浓浓的暑气却仍未散去,如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临安府的四面八方,就像北方的金朝窥伺这座大宋的行都一样。
听府衙的杂役说,扬州城早在二月就被攻破了,有一股金兵甚至已在江北扎下大营,不日就会渡江南下,将战火燃到临安左近。
不过,这不是许旺该担心的事情。皇帝老儿都不慌,他慌个什么劲呢?
许旺是应天府人士,前几年逃兵灾才来到临安。
最初,他以为呆上两年就好了:西军善战,稍作休整便会入京勤王,将南下的金兵统统打回老家。落叶归根,有朝一日他肯定能回到故土。
谁知道,西军让金兵挡在潼关外,接下来的事态发展超出所有人的意料——汴梁陷落,二帝被掳,连康王也跑到临安当起了太平皇帝,歌舞升平的大宋忽然就成了落水狗。
恁朝廷里都是些什么腌臜货色!当然,这些话只能闷在许旺心里,决不能说给第二个人听。
不过,百姓的日子终究要过下去。许旺在临安府落下脚,白天扛大包,又找甲正领了个夜里打更的活计,每个月能分到些例粮,全家总算安顿下来。
这几年兵荒马乱的,到处都有逃灾避祸的人,妻儿有一口吃食算是极幸运的了。
许旺绕着柳泉坊走完了一整圈,背上的汗巾已经湿透。
夜色更浓,连道旁的树蝉也停止了鸣叫,整个天地似乎都安静下来。该回去歇一歇了,他这么想着,开始放慢了脚步。
小屋就在街道的尽头,坊门的边角上,妻儿大概都已睡熟了吧。
忽然,坊门外侧空地上的某件物件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东西细细长长,像一截桃树的枝丫冷不丁从地上冒出来。
许旺记得,那是一片荒地,早晨刚下了一趟暴雨,将地底的黄泥都冲了出来,成了遍地烂泞的湿沟。
这片荒地离官道和街市都有些距离,自然也没人管它。怎么忽然就长出一棵矮树来了?
不可能吧。许旺每天都从这片空地边上走过,早就熟识每一块泥团、每一颗碎土。
可事实并不容他质疑。那截枝丫顽强地伸出地面,遥遥半指天空,似乎在嘲笑他的迟疑。
许旺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他从低矮的竹制坊门上跨过去,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唯恐裤腿沾上腥黄的泥点。要是让婆娘见到了,大概会拿擀面杖敲他的头。
花了半炷香的工夫,他才走到枝丫的跟前。凑近了一看,许旺倒吸一口气,挣扎地往后坐下,连身后都是湿滑的黄泥也顾不上了——
眼前是大半截腿脚,头颅则埋在地里,只有胸膛以下露在外面。
那是一具死尸!
虞侯卢秀成带着几个小校赶到现场的时候,死尸已被甲正和几个闲人从泥地里扯了出来。
卢秀成点点头,没觉得哪里不妥。要是放在太平年代,那个胖胖的老甲正保不齐要被佐尉大人训上一通。连抛尸现场都破坏殆尽,让大人们怎么断案呢。
如今,倒是没什么讲究了。金兵就在眼皮子底下安营扎寨,临安府早就实行军事管制。
什么县丞县尉,什么捕快衙役,统统都失去了效用。
外头打着仗呢,到处都有逃难的饥民,死个把人算得了什么?寻个乱葬岗埋了就是。
人命有时还不如一根蒲草。
何况,卢秀成有着武将的傲气,弹压治安并不是他的强项。比起巡街,他更喜欢外出作战,在疆场上冲锋陷阵。
他远远地站在官道上,心里烦闷,朝甲正点了点头。甲正就连同几个帮手将死尸搬过来,放到路边的石台,接着用一张薄薄的草席盖上。
“大人,您看一眼,是个女的。”甲正边将草席拨下一半,边恭敬地说。
天气炎热,但尸首溃烂并不十分严重:乌发缭乱,眼球鼓胀,肤色像是涂上了一层石膏,透着一种妖异的灰白。
身上的衣衫倒是整整齐齐,脚下穿一双精巧的绣花鞋。
她的脖颈处有一道深深的瘀痕,女人似乎是被绳索扼死的。看来,她死了没多久,约摸就在暴雨前两三天。
死者为大。卢秀成随意地瞥了一眼,就打算让甲正觅地掩埋,早早了事。
余光掠到死尸的肩肘上时,卢秀成的眼睛忽然睁大——他看到女尸外衫下露出的月白亵衣,被泥水染成了姜黄色,但边上分明绣着一圈弯弯绕绕的纹路。
那是内廷才有的记号。
卢秀成早年是个鳏夫,拼命作战立下苦功,受时任统制使的韩帅赏识,得赐一位逊退的宫人为妻。
新妻带了好些旧衣裳和饰物做陪嫁,都出自内廷织造署的手笔。
那些旧衣上也有一些细密的云纹、跟女尸身上的衣物一模一样。这些专属宫闱的云纹很讲忌讳,极少流入民间。
卢秀成的呼吸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内廷的云纹,荒地里的女尸,两个决不该联系在一起的东西居然同时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按住身后的腰刀,刀柄冰凉的触感让他稍稍冷静下来。
知瞒不报是死罪,然而牵扯内廷,假若惹出更大的祸端,那也是死罪。
“先送到府衙的仵作那里,等几位大人看过之后再说。”卢秀成转过身,竭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甲正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低头领喏。
向两个小校交代了几句,卢秀成马不停蹄,立即动身前往城南。
从临安府凤凰山东麓起,至万松岭以南,东至中河,南至梵天寺以北,南城这一片土地已修葺完毕。
外城套内城,内城套皇城,宮殿连片,一派奢豪之气,成了大宋皇帝的行在。
以卢秀成的官职,自然进不了大内。他的目标是织造署,就在内城的外围。
朱红色的院墙里,晒着天下闻名的杭锦和蚕纱,三五成列紧密地排在一起,从南到北几乎望不到尽头。染坊工人和内所的织女在其间来去匆匆,忙得不可开交。
赶往南城的路途中,卢秀成已经理清了思路。能够接触到那些云纹的人,只有内廷的女官和织造署的役工。
大内戒备森严,侍卫们做事干净狠辣,若是对宫人们有什么异心,不至于将尸首草草掩埋到市坊,当值的宫人也绝无可能自由出入。
这样一来,专掌制衣的织造署便有了最大的嫌疑。
朝慵懒的门丁亮过腰牌,卢秀成低声表明身份,提出要见织造署的监令。
“关于一件可怕的命案。”卢虞侯将手掌擎在明晃晃的腰刀上,神色肃穆。
连裤带都系歪了的门丁吓得面如土色,连滚带爬地跑去报信。
很快,卢秀成就见到了织造署的主人,监令张栩。
张栩是个六十来岁的老人,他穿着青黑色的官吏便服,戴一顶双翅帽,个子矮小,满脸带笑,看起来倒像个沐猴而冠的土地公。织造署监令是九品衔,芝麻大的官职而已。
“张大人,我是韩帅帐下的都虞侯,暂领临安府一十六坊缉捕事。我叫卢秀成。”尽管心底里看不起这些偏安一隅的小官吏,但他还是很客气地做了自我介绍。
张栩脸色一紧,立即敛起那副讨媚的笑脸。织造署位列内廷机构之一,署监却不是内廷官,而受临安府节制,并没有免诉的特权。
见张栩脸色沉静,老谋深算的样子,卢秀成的心思忽然一动,打算按兵束甲,先探个虚实:“张大人,临安最近来了很多流民,听说有金国的探子混在里面,四处都有凶案发生,治安很不好。您的织造署有没有人员失踪或者逃走呢?”
张栩摇摇头,不卑不亢地说:“劳虞侯大人关心,本官手下的署工都是登记在册的良人。他们可是从汴梁城一路追随皇帝陛下而来的,怎么会无故逃走呢。请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卢秀成叹了口气:“死了一个人。”
“是内廷的官员吗?”张栩似乎提起了兴趣,但很快住了嘴。
以两人的身份,议论内廷可不是一件好事。
“张大人,听您的口音,是汴梁人吧?”
“对,我的族人世代都住在汴梁,可惜,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张栩点点头,又问,“你们查清死者的身份了吗?”
卢秀成眯了下眼睛,不置可否:“这件事还在调查中,具体状况,要交由推官大人定夺,我也不太清楚。不过,能否先带我去里面看看。”
“这个嘛……”张栩沉吟了一会儿,“既然您管的是缉捕,自然有权力进织造署。您要找人问话,也是没问题的。不过,还请虞侯您速行速决,若是耽误了染坊的工期,老朽可担当不起责任。”
卢秀成微微颔首,心里默默腹诽,这个监令还真是只老狐狸。
“监令大人,甲字肆号缸出了点问题,您得去看看。”
远处传来急不可耐的喊声,张栩点点头,又很为难地看看卢秀成,似乎不太放心。
“您先去一趟吧,我看一看就走。”卢秀成挤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脸。
对他来说,这倒是很好的时机。张栩被织造署的杂务缠住,短时间内脱不开身,卢秀成伺机溜进染坊,有了安心细查的机会。
“我说这位军爷,您往边上去一点,别碍着我干活。”有个叫武通的年轻染工一边手脚麻利地将布卷浸入染缸,一边朝卢秀成嘟嘟囔囔。
“我哥哥就这个臭脾气,大人您多担待。”身为弟弟的武越,看起来反而比哥哥老成持重。
这一对兄弟仅是普通的织工,并没有注意到卢秀成的官阶。他们显然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个衣着朴素的军人,其实是韩少保帐下的骁将。
正因他谨慎机敏,才被韩帅赶下战马,委任为临安府军管时的刑狱官。
“我只问几句话,知晓后立即就会离开。”卢秀成对武通的言辞不以为意。他是行伍出身的武将,还没有染上大宋官吏的习气。
“张大人说了,让我们不该说的别说,知道的也要装不知道。”武通语速极快,显然不是一个能够保守秘密的人。
弟弟武越则跟在后头帮忙擦屁股:“大人,别听他瞎说!倒是手头这一批锦布马上就要出坊了,宫里的昭仪娘娘催了好几次,前几天还亲身驾临,监令大人被狠狠训了一顿。我们的确忙得四脚朝天,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呢。”
“内廷的人也会来你们织造署?”卢秀成一愣,脑门开始绷得紧紧的。
“是啊,听说是一位姓张的昭仪,嫌尚服局做的衣服不好看,自己过来挑颜色哩。”武越低头恭敬地说,“看来,那位昭仪很得皇帝陛下的宠爱。她不仅能够自由出入大内,还去灵隐寺上过香。”
卢秀成的脑子转得很快:“姓张?那么,她和你们的监令是什么关系?”
“大概是远亲吧,我听说……”武通迫不及待地想要说些什么,但被弟弟捂住了嘴巴。
“我们不知道,大人。”武越抬起头,目光里充满了深切的惶恐。
卢秀成微微一笑,从腰间摸出一块光亮的铜牌:“真的不知道?”
普通的织工也许不认得具体的官吏,但他们常年在内城居住,自然熟识各类腰牌。黄铜铸制的方块厚片,边缘镶以暗红色的楠木,上刻“平贼绥远”,伴以金虎饰纹,这是配发给韩帅旗下都虞侯以上武官的专用物件。
兄弟俩立即跪下来,磕头如捣蒜:“小的冲撞了大人,万请恕罪,万请恕罪。”
卢秀成并不答话,而是冷冷地看着地上的两兄弟,一言不发。
武越终于反应过来,四下望了望,低声说:“宫里来的张昭仪,正是我们署监的侄女。我听几个前辈说,昭仪的父母早亡,一直由她叔父养大,后来选进康王的潜邸为妾。如今康王登宝,摇身一变成了皇帝陛下,昭仪也顺理成章地晋身后宮。”
“她经常来织造署是吗?”
“不常来,但上个月来了好几趟,说是挑颜色,不多时就走了。”
武通眨眨眼,补充说:“昭仪娘娘今天还会来一趟呢。她在宫中一直遣人催着工期,但有些已染好的布料却并不取走,看来也不是太急。”
卢秀成缓慢地点了点头。
一直等到傍晚,张栩和昭仪似乎约好似的,一起出现在织造署的公事房里,旁边则有两队精壮的士兵保护。
张栩一路小跑,忙前忙后地侍应宫里来的贵客。偶尔,他还会攒眉蹙额,偷偷地四处张望,似乎在寻找卢秀成的踪迹。
所有织工几乎都跪了下来,连头也不敢抬,卢秀成则悄悄藏在一张绛红色的锦布后,将目光凝聚在远处的丽人身上。
这些锦布的阻挡可以让他很从容地观察那位后宫宠妃的容貌。
等丽人回过头,露出一张如花似玉的俏脸时,卢秀成却像让针扎了一下心口似的,膝盖不断颤动,差点跳起来。
她长得和女尸一模一样!
“大人,这具尸首的确有些奇怪。”胡子花白的老仵作一边给女尸盖上白布,一边转过头,对行色匆匆的卢秀成说道。
老仵作身材高大,但常年伏案工作,使得他的腰肢有些异常的弯曲。
“奇怪?”卢秀成伸了个懒腰,将身后的佩刀解下来,小心地立在墙角。
他不喜欢跟府衙的胥吏们打交道。自从接受韩帅的委任,卢秀成这些天不是呆在军营,就是闷在府城各厢的巡检亭里。至于老仵作这个无人问津的公事房,也成了他常来的地方。
公事房建在府衙大牢的地窖里,铺着阴寒的青砖,旁边存着几箱粗冰,使得里头极冷,又放着近来收殓的几十具刑案尸,并不是一个惬意自在的地方。
然而在卢秀成看来,这里却比富丽堂皇的府衙大堂干净多了。
老仵作难得遇上亲民的刑狱官,自然跟卢秀成很谈得来,办事也十分尽心尽力。
“是很奇怪,这个女人看起来像是窒息而亡的,但她病入膏肓,就算不被扼死,也活不了多久了。”
卢秀成哼哧两声,点点头。他实在很惊讶。
“大人请看,她的肝里有一处凸起。我想,这大概就是某种肝积症。瘤块深入肌理,已经烂透了,就算神医扁鹊再世,恐怕也救不回来。”老仵作摇着头说。
“老先生,您还懂医术?”卢秀成立即肃然起敬。
“一通百通,我学了四十年仵作之法,倒也算半个郎中了。”老仵作自嘲地笑了笑。
仵作是贱籍,比起识字通经的郎中,两者可谓云泥之别。
石制矮床上,女尸已经被老仵作的巧手做了解构。天气炎热,尸首终究有了些腐烂的迹象,卢秀成用一块纱布捂住口鼻,强忍着不适,探下身子细看。
果然,女尸的胸脯间有一处巨大的肿块,如膨胀的拳头,几乎占满了肝部。
宿主生机已逝,这处暗红色的肿块也干瘪下去,像个破旧的水囊。
卢秀成盯着病灶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他的余光扫到女尸的脸庞,心里又是一阵战栗。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日间见到的张昭仪。贵为宫嫔的昭仪和此时此刻眼前的女尸,她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天下真的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吗?难道,死去的女人才是真正的昭仪?
不可能,这其中的道理根本说不通。
“更奇特的事情还在后面。我察看过她的手脚、臂膀、脊背,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反抗和挣扎的痕迹,连一处外伤都没有。与其说是被杀,不如说是自缢而亡更合适。”老仵作的眼神开始变得狐疑,“按您从现场得出的结论,她应当是被抛尸的,对吗?这样说来,凶手也太大意了。区区自缢之人,何必葬到柳泉坊的荒地上。往城外走二十里,野冢多得数不清。只要花几十個小钱,就能雇上两个脚夫抬过去。
“除非,她是一个重要人物,一旦公开露面就会引起巨大的风波。”
卢秀成心里一动。前任道君皇帝荒淫成性,后宫佳丽有数千之巨,但今上的妃嫔并不算多。位列九嫔之首,仅次于四妃的昭仪娘娘,足够称得上一位重量级人物。
“老先生,您说世上会有长相酷肖的人吗?她们的眉眼、口鼻、身形,几乎没有任何差别。”卢秀成摸摸额头,叹了口气。
“或许只有双胞投生,才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吧。”老仵作挠了挠头,“我曾听说,江湖上也通行易容之法,但肯定做不到一等一的完美。毕竟,人是有习惯动作的,再相似的人,她们的神态也应该有所差异。”
“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卢秀成低声自语,心里有些沮丧。
这件事原本可以十分简单地解决,找上事主当面问询便是。可张栩是朝廷命官,昭仪则是正二品宫人,其中的牵涉极广,远不是一个都虞侯能够轻易插手的。
距离尸首发现,已经过去了九天。
这些天里,卢秀成捕到三十多个结伙剪径的盗匪,将其中的一半枭首示众,余下全用乱棍打死,曝尸荒野。
乱世用重典,雷厉风行的判决收到了一些预期效果:府城的治安状况好了不少,酒肆和乐坊又兴盛起来。
夏天快要过去了,气温逐渐下降,卢秀成的内心却愈加焦灼。
老仵作告诉他,按照府衙的规矩,无人认领的尸首会被葬到城外的草冈上,一坑四五十个人,男女不论,连半块墓碑也没有。
冰室的维持费用很高,女尸能够停在公事房的时间只剩下一天。
卢秀成静静听完老仵作的叙述,立马出了门。他决定去临安城的几家药铺碰碰运气。
事实上,他已经将嫌疑对象锁定在张栩身上,却拿不出更有力的证据。
他需要一个头绪,将这件乱成一团的烦心事抽丝剥茧。
“这位大人,您是瞧病呢,还是审犯人呢?”
临安府最有名气的得月堂,坐堂大夫叶金湖的眉毛挑了一下,对卢秀成的问话毫不客气地予以拒绝。
卢秀成怒火冲天,却发作不得。
他只是谈及一起命案罢了,叶大夫便不耐烦地拒绝接下来的询问。
叶氏乃临安名手,据说王渊和李相都来过他这个得月堂,倒怪不得叶氏自视甚高。
大概名医都有些怪癖,不愿将死者和刑狱之类的忌讳带到药铺里。
“要审案子,就把我抓去府衙的大堂便是,不要脏了这里的药气。”叶金湖自顾自转过身。
卢秀成只好老老实实地说,女人死于肝積症。这是他预备的杀手锏,没有郎中会拒绝这个话题。
毕竟是老本行,叶金湖终于提起了兴趣:“肝积?我倒是瞧过几个。可惜,肝积症的病人平时无痛无碍,等到找大夫的时候,往往已经贻误了时机。”
卢秀成脑子一激灵,脱口而出:“就这两个月的工夫,您瞧过肝积吗?”
叶金湖谨慎地看了他一眼:“你刚才说,你是临安府的哪位大人?”
卢秀成身后的小校一拍桌子,抢先接过话茬:“韩少保帐下都虞侯,领临安府一十六坊缉捕事,府衙的推官见了我家主人也要行大礼。”
叶金湖看起来倒是毫无惧色,只是皱起了眉头,似乎在思索些什么。
卢秀成挥挥手,小校知趣地退出小楼,在门口当起了卫士。
“我的确帮一个妇人瞧过病,就在上个月。我想一想,应该是在月初。妇人肝积已深,沉疴难去。现如今,想必剩不了多少日子了。”叶金湖十分惋惜地说。
“是个美人,贵气逼人,对吗?”卢秀成追问道。
叶金湖点点头。
赌对了!卢秀成忽然想到什么,决定冒险一搏。
他站起身,一边装作拨弄架子上的医书和摆件,一边不动声色地说:“那位病人,她在你这里留的名讳,不会姓张吧?”
叶金湖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你既然已经知道了,还来消遣我做什么。我无法告诉你她的真实身份,因为我并不知道她是哪家的女眷。她姓张,当天有两个侍女同行,排场的确不小。我想,她不是哪位大人的亲眷,就是富商的妻妾。话说回来,究竟是什么样的命案,能引动虞候大人亲自出马?”
卢秀成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瞒您说,我只猜到了一半。至于后面的事,就要等正主告诉我了。”
当天下午,北线告急。战报一封接着一封,从军中的快马脚下接递飞至。
听说,皇帝陛下已决定避往绍兴。大军即将开拔,临安城人心惶惶,连最破落的酒肆里,也聚满了绝望的百姓。
走,还是不走,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卢秀成已经收到朝廷的新委任。他即将出任一支新组建厢军的指挥使,赶赴江边布防。
这么一来,临安府的推官又要重掌刑狱的职责。当然,或许那位推官并不需要费多大工夫,因为等金兵攻下城池,一切就都成了空。
跟大牢地窖里的女尸一样,卢秀成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他决定如张栩所说,来一个速战速决。
奔赴沙场之前,他一定要知晓这件事背后的秘密。
卢秀成迈入织造署的时候,张栩正好从染坊里走出来。
院子里晾晒的锦布都被收起来,存放到各个公事房里,再用泥灰封住门闩。
这些东西已经成了官军的累赘,自然不可能带走。按照金兵的习惯,他们劫掠之后就会离开。或许,这些为大宋皇帝织就的彩锦会落到金兵手里,穿在某个金朝重臣的身上;又或许,金兵没有发现这些小屋,它们还有献给皇帝陛下的机会。
“前线告急,卢大人,你还没有走吗?”张栩低下头,朝卢秀成行礼。
卢秀成意味深长地说:“此间事还没了结呢,走什么走。”
老人缓缓抬起头,眼神暗淡无光,似乎对卢秀成口中的命案毫无兴趣:“卢大人不走,下官可要离开了。大宋的杭锦一天都不能断,那些染缸里的料子娇贵得很。要是耽搁几天,再配出同样的花色可就难了。”
说罢,张栩稍稍躬下腰,忽然往前加快了脚步,似乎打算中断这次谈话。
两人交身而过,卢秀成轻轻地说:“你不想跟你侄女再见一面吗?”
张栩的脚步猛地一顿。接着,他回过头,脸上的表情纠结成一团,很惊讶的样子。
“我家侄女远在宫闱,昨天就先行一步,现在应该已经到了绍兴。卢大人,你究竟想说什么?”
卢秀成淡淡地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你不想跟你侄女再见一面吗?织造署监令,张栩大人。”
老实说,卢秀成对这个年迈的监令有些轻视。真相近在眼前,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纱,老狐狸却仍然摆出那副油滑的样子,似乎对即将临头的大难无知无觉。
但很快,有那么一瞬间,卢秀成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老人的身形轻轻颤动,忽然将腰杆挺得笔直,并抬头与他对视。
卢秀成这才发现,摆脱原本畏缩的表情之后,直起腰身的张栩并不瘦小,反而身材高大,面相丰伟,颇有一番气度。
丢掉了那层伪装,老人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从唯唯诺诺的胥吏,转变为一个脸色沉肃的文士。他的眼睛十分明亮,眸子里则燃着一团熊熊的火光。
卢秀成吓了一跳,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他是经历过战场搏杀的武将,却仍然被这个老人瞬间展露出的锐气所折服。
或许,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任七八岁的孩童也看得出来,这位织造署的老监令是个有故事的人。他会有怎样的难言之隐呢?
卢秀成收起原先的轻视之心,默默立在一旁。他打算等张栩先开口。
“卢大人,说来话长,我该怎么跟你解释呢。”
张栩脸上原本平静的表情渐渐消逝,接着转为难以名状的痛苦和挣扎,间或夹杂着一丝苦涩。
太阳快要落山了。暮色侵染大地,将朱红的院墙也晕染成淡橘色。两人静静伫立,似乎都在欣赏远方的山景。
卢秀成犹豫了一会儿,首先打破了沉默:“你想见见她吗?走吧,我带你去府衙。”
大牢地窖下的公事房依旧寒冷透骨。老仵作已被支了出去,整个小间里只剩下卢秀成、张栩和一具无言的尸体。
张栩静静地看着矮床上的尸首,沉默不语。但很快,沉默就变成了抽泣。他开始流泪,将身上青色的官服都浸湿了。
“她是自缢而死的,为了张氏上下六十口人。”张栩沙哑地说。
卢秀成拍了拍他的肩膀,点点头。
张栩似乎终于鼓起了勇气,开始讲她的故事。
“阿柔一直是個乖巧孝顺的孩子。有时我都会心疼她,为她的冷静和睿智,为她的善良。她从小就很聪明,书读得极好,如果妇人能够参加科考的话,阿柔一定可以中进士。如果我没有劝她选秀,她大概也不会进康王府,直到后来成为昭仪。我为她高兴,可她总是想着我,想着张家。她得了肝积,是不治之症,大夫说,活不了几个月了。”
卢秀成立即提起心神,他终于要接触到背后的真相了。
“阿柔说,她绝对不能死在宫里,没了昭仪的名号,张家就完了。我只是一个九品官,族人根本没有资格随军。为了我们,为了张家能以宫亲的名义南渡,她将自己的胞妹乔装打扮,教她宫里的规矩,教她皇帝的喜好,教她怎么应对那些多事的嫔妃。她终于办成了这件大事。”
张栩一字一顿,几乎泣不成声。
“为了防止泄密,她自缢了?”卢秀成的喉咙窒住了。这个叫作阿柔的女人称得上“坚毅”二字。
张栩艰难地点了点头:“阿柔早就安排好了所有后事。她说,皇帝陛下常常在外,宫内的戒备并不严密,一时半会儿也发现不了异常。将尸首运出城反而是一个难题,守城的兵将们为了抓探子,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疑对象。为了稳妥起见,阿柔教过我一些办法。等她死后,我把她埋在一口枯井中,用石头压了上去。谁也不会猜到,宫里的昭仪已经换了人。张家仍然是货真价实的宫亲,决不会受他人欺侮。但是,临安府开始军管,挖掘枯井寻找水源,以备之后的围城战。我们只能把她转移出去。”
卢秀成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事实上,掘井备战的命令就是他下的。
他明白,金兵临城,这场灾祸恰恰让张栩无路可走。身为昭仪,女人既不能死在宫里,也不能被发现于风声鹤唳的临安城墙之内。所有巧合都凑在一起,阿柔的命运忽然多了变数。
“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我只能先把她藏在柳泉坊的荒地里。那里远离官道,很僻静。谁会想到,当天就下了一场暴雨。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张栩脱力似的往后瘫坐。
“她叫阿柔……”卢秀成看着眼前的尸首,怔怔地出神。
他的眼前不觉浮现出那样的场景:在某个黑黢黢的星夜,老人蜷下身子,背着一具死尸,慢慢地走过一条条安静的街道。
光是想一想,那样的情景就让卢秀成的嗓子一阵阵地发紧、发涩,张开嘴,却嘶嘶地说不出话来。
回过神,卢秀成将目光重新转到事件的主角身上。冰室终究难敌酷暑,尸首的下半身已经开始腐烂。失去了生前那副光鲜的外表,但她终于拿回了自己的名字——阿柔。
“值得吗?”卢秀成喃喃自语。皇宫乃是非之地,天子的家事充满了血腥味。他虽为在外作战的武将,也对宫闱间的秘事有所耳闻。就拿道君皇帝来说,他出了名的荒淫无度,内廷里里外外都是他的猎场。有幸承露的女人,又有多少能够得到名号呢?或许侥幸晋身,也常常死得不明不白,莫名其妙便香消玉殒。那可是以权斗倾轧闻名的后宫禁地。
张栩的脊背不可抑制地颤抖,眼神里燃起点点的火光,但他很快就平静下来,说:“我有一大家子要照顾。”
宋室移都,留在北方的百姓是最惶恐的人。从晋到宋,衣冠南渡听起来轻轻巧巧,对庶民阶层却是毁灭性的打击。身在宫闱的痛苦,哪有异族的铁蹄可怕?
“在扬州时,皇帝陛下乘舟南下,金朝的骑兵就在后头追赶,而数不清的百姓哭于河道两旁,没有逃走的办法。”张栩捂住胸口,声音开始变得嘶哑,“后来,官家贴出告示,说是兵力不足,让百姓自行逃命,官军只能保护那些贵人们。”
听到这里,卢秀成按住身后的刀柄,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
“阿柔是陛下的宫人,我们这一家子才得到随军南渡的机会。金兵肆虐,到处都有剪径的盗匪出没。如果失去官军的保护,依靠自力迁徙的百姓只能活下一半。听说,就连三品的朝廷大员也在渡江时被水贼所杀,连妇孺孩童都惨遭屠戮。”张栩的声音越来越轻,“阿柔……生前,她为张家做了太多事,哪怕死后,她仍渴望护佑我们一家子的性命。请相信我,她是天底下最勇敢的女子。”
卢秀成脸色木木的,看不清表情。他的思绪开始纷纷扰扰,忽然飘到了北方。
“衣冠南渡,衣冠南渡,一国的精气神,真的能渡过大江吗?”
小间里的烛火燃尽,光线开始变得昏暗。
灰蒙蒙的斗室中,张栩悠悠叹了一口气,接着伸出双手:“给我上枷吧,我认罪,欺君之罪。看在她是一位昭仪的份上,请帮她好生安葬,入土为安。卢大人,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卢秀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按紧腰后的佩刀。
烛光灭了。
惊怖之夜已过去了十天,更夫许旺意外地得到了一笔钱。
他从坊外打更回来,看见两个披坚执锐的小校站在家门口,似乎等他很久了。
许旺腿肚子一抖,但仍艰难地迈出步子。妻儿都在家里候他归来呢。
“从今天起,记住,你没有发现荒地上的任何东西,也从来不是个打更的更夫。”小校瞪圆了眼睛,恶狠狠地说。
另一位小校看起来要和气一些,他的脸色沉静,语气也十分诚恳:“许家兄弟,去岭南吧,金兵马上要打进来了。这里的钱足够置下几亩水田,再买上一头牛,好好过安生日子。”
许旺机械地点了点头,他当然没有丝毫违抗的念头。兵锋过境,百里难闻鸡鸣。他早就准备离开了。
夜色渐渐淡去,妻儿们发出轻微的鼾声,将夏夜映衬得更加静谧。
目送士兵渐渐走远,许旺将门闩合上之前,鬼使神差地往坊门外的荒地看了一眼。
清冷的月光下,那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完)
分类:谜想计划 作者:陈小手 期刊:《武侠今古传奇武侠版》2022年0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