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田是搞收藏的,专门收藏老物件。在老田看来,老物件有这么几条优点:第一,收的时候便宜,有一回他收人家的五斗橱,还愣让人家倒贴了50块,因为那家住八楼,还没电梯,搬着太费劲了。第二,老物件虽然过时了,但都还能用,煤油灯能点,太师椅能坐,留声机能听。第三,与人关系密切,承载着人们的记忆和感情。
收的东西多了,老田就开了一家老家具店,他把自己收藏的东西按年代摆在不同的房间里,免费提供清茶、咖啡和小吃,渐渐地,店就出了名。
这天,老田在店门口晒太阳,一个中年妇女走过来问道:“听说你这里收了不少老物件?”老田答道:“收了一些,按年代分展厅。”
妇女点点头,看了看贴在店里的分布图,直奔四十年代展厅。只见展厅的墙角里摆放着石头马槽、铡刀和木叉,妇女眼睛一亮,回头对老田说:“我想在你这里请我父亲吃顿饭——你这儿不主营餐饮不要紧,我们自带材料和厨师。你这里老物件倒是挺全,可惜细节还不到位,为了追求真实感,能不能让我把这个房间重新布置一下?”
老田听她这么说,心想:口气挺大啊,吃个饭还自带材料厨师,还要重新布置我的房间?那好啊,你布置完、吃过饭,房子还是我的,当下就答应了。
妇女提笔草拟了个合同,老田一看,合同中规中矩,滴水不漏,立即知道这妇女绝不是普通的家庭妇女,再看上面写的条件够优厚,就拿起笔来签了。那妇女随后也签了名,老田这时候才知道人家叫铁丽。
铁丽当场交了定金,说好第二天再来。
第二天一早,老田被巨大的动静惊醒了,起床一看,自己门前停了两辆车,但不是汽车,是农用三轮,怪不得声音那么响!车上运的东西也够雷人的:一车是麦秸,另一车竟然是牛粪!
台阶上蹲着五六个农民,老田凑过去一问,其中一个领头的老头一挥手:“铁丽让我们来的。”
老田倒吸一口冷气:这个铁丽打算怎么摆弄自己的收藏室啊?
这时铁丽也从胡同口过来了,和那五六个人打过招呼,老头就指挥着,把麦秸卸下,铺在四十年代展厅,牛粪则铺在麦秸上,然后点火,熏!
老田抱头蹲在一边,拿过合同细看,人家竟然没有一点违约的地方。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铁丽给的价钱十分优厚,老田安慰自己,大不了过后把墙重新刷一遍。
熏了整整一天,雪白的墙变得黢黑,牛粪味也渗到了骨头里,这时老头才让老田把收藏的石头马槽用砖垫起来,有小饭桌那么高。临走,老头指着墙边一个棉布包着的黑釉陶盆,对铁丽说:“你要的材料都在里面,我们走了!”铁丽满嘴感谢,送走了那些人。
老田这才想起来,铁丽费了这么大劲儿,不过是为了她父亲的一顿饭。她父亲是什么来头,他要吃的又是什么饭?看那陶盆也不大,里面还能装啥好东西了?
铁丽看老田好奇的样子,就揭开棉布,道:“这是跟老家的人要的杂面,和面用的釉是用面瓜晒的。”说着,铁丽把面盆放到地上,用麦秸盖好,然后就回家叫她父亲去了。
铁丽家住得离此不远,不大会儿工夫,她就搀着一位老人过来了。到了跟前,老田上下打量着这位老人,只见他面色红润,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穿着一身合体的唐装。奇怪的是,唐装上几个排扣,个个上面都拴着丝绳。
铁丽看出了老田的疑惑,就把丝绳一根一根地拉出来给老田看:一个上面系的是手绢,一个是老花镜,一个是手机,一个是铝制铭牌,上面刻着住址、电话、血型,病史……铁丽轻声说:“我爸得了老年痴呆症,什么都忘了。有这些东西,万一走丢了,人家好与我联系。”
老田忽然有点明白了,他走到那间经过布置的展厅外,帮着推开门,铁丽引着父亲进屋,一脸紧张地盯着父亲的表情,可老人一点反应也没有。
铁丽叹了口气,对老田说:“自从我爸确诊了这个病,我三山五岳的偏方都求过,见效不大。医生说,让老人多接触年轻时熟悉的环境,唤起一些回忆,能抑制病情发展,听说你这里有不少老物件,我就带我爸来了,唉,死马当活马医吧……”
说着,铁丽扶父亲在石头马槽旁坐下,扭脸出去,一会工夫,竟穿了一套八路军的粗布军装进来。她抱了点麦秸,在马楷里点着火,添麦秸时她假装“发现”了面盆,就把面盆端到马槽旁,把面揪成一小团一小团埋进麦秸余烬里。不大会儿工夫,面香透了出来,连老田都咽了咽口水,老人却还是一脸木然。
铁丽把煨熟的面团从灰堆里扒出来,吹打干净了,金黄焦脆的,喂父亲吃。老人只是机械地咀嚼着,铁丽喂着喂着,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老田看了半天,大致明白了,铁丽是想通过父亲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勾起他的回忆,但看来费了这么大劲儿,还是不起作用。看到这里,老田的鼻子也有点酸,就问:“看得出来,这里面有故事,能给我说说吗?”
于是铁丽讲了起来。原来她父亲是老八路,那年冬天,鬼子大扫荡,他们化整为零与鬼子捉迷藏,跑了两天水米没沾牙,晚上躲到老百姓的牛栅里烤火,发现了老百姓逃难时藏起的一盆面,就放在火里煨熟吃了。此后,父亲一直认为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老田听了,兴奋地说:“这个故事有意义!这间屋子反正也给你弄成这样了,我准备就以你这个故事为主题保留着,往后你随时都可以领你父亲来。”
铁丽看了老田一眼,暗赞老田有生意头脑。其实收藏就是收藏故事,有了故事,老物件才有了魂儿。她谢了老田的好意,又问老田:“你这里有没有葱花鸡蛋面条?”
老田不明白,铁丽说:“我想再试试。对了,我看你这儿有六十年代的中山装,一会儿你端面条过来时,麻烦你换上。”
老田一听,就知道这碗面条也有故事。很快,他做好面条,端给老人,不料老人呆呆的,看都不看面条一眼。两人知道,这回又白费劲了。
铁丽摇摇头,对老田说:“六十年代,我父亲下乡调研,当时的公社书记为了巴结他,给他下了一碗葱花鸡蛋面,后来成了我父亲生活腐化的罪状,大会批小会斗,从此我父亲看见葱花鸡蛋面就打哆嗦,没想到现在也忘了。”
沉默了一会儿,铁丽看看父亲,對老田说:“不过我带父亲来你这儿还是有效果的。我父亲在家里有些狂躁,自打进了你这儿,却难得很安静。看来医生说得对,这样吧,我们再坐会儿,你去招呼生意吧。”
老田就出去了,一会儿又进来,手里拿了个海鸥牌收音机,说:“闲着也是闲着,你们听收音机吧,这也是老物件。”说着“叭”的拧开开关,吱吱扭扭开始调台。
一会儿,调到了不知哪个台,正在播出天气预报:“今夜到明天,呼和浩特,阴转多云……”这时,一直表情木然的老人突然蹦起来,一把将正弯腰调台的老田推了个屁股墩儿,然后将收音机抢过来,贴在耳边,凝神细听。那一刻,老人的眼睛亮得吓人。
天气预报完了,老人把收音机一扔,傻傻地看着两人,又恢复了木然的神情。老田从地上爬起来,有点不高兴:“老爷子这是怎么了?”说着看向铁丽,这一看,把老田吓了一跳,只见铁丽不知什么时候,已是满眶泪水。
铁丽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说:“这些年我创办公司,一直在外打拼。几年前父亲生病了,当时我还犹豫,要不要回来照顾他,现在我知道,我的选择是正确的。哦,对了,原来我的公司就在呼和浩特,所以父亲对那儿的天气预报特别关注,虽然我现在早已回来了……”
分类:新传说 作者:张东兴 期刊:《故事会》2011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