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水清——长——顺——”
一名身着巫祝服饰,长须冷面的老者大声吟唱着。他站在船尾,手持团扇,对着几丈之外粗大的桅杆挥舞。
他神情肃然,双眼紧闭,但山羊胡子却微微翘起,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仿佛正顺水而下的船是凭他一人之力推动的一般。
这是一艘往来于隆州与合州的客船,虽然只有两层,船体却比寻常客船长了差不多一倍。到达合州之后,它甚至没法进入合州城府河道,只能在城外由小舟周转。
正是卯时,东边天空挂着一缕暗暗发亮的云霞,西面却仍暗沉一片,头顶天穹呈现出将明未明的诡异颜色。看得久了,有一种坠入深渊的眩晕感。
正是雨期,西漢水宽逾三四里,站在船头四下张望,周遭一片晦暗,只有几点零星的渔火,也不知是哪处的穷苦渔家这么早出来讨生活。
说是巫祝,其实做的不过是民间法事。据说前隋韩擒虎夜渡长江时,亲自祷祝,连绵数日的大雾霎时烟消云散,让隋国大军顺利抵达采石,遂灭陈国。此后,讲究的船家都愿意请巫祝随船来做法事。
巫祝颂唱完了,接过船家递来的酒壶,灌了老大一口酒。已经是暮春了,清晨的江面上却仍然寒气刺骨。
“什么时辰了?”巫祝问。他眼睛翻白,是个瞎子。
船家一屁股坐在桅杆边上,皱着眉道:“天还没亮透呢。”
“听说这几日长安城内到处锁拿。”巫祝问道,“又要乱了吗?”
“不是乱。”船家一面熟练地解着绳索,一面压低声音,“说是要动某位显赫之人呢。”
“朝廷大臣?”
“嗯。”船家点点头,“高门望族。听说还跟皇族有关系呢。”
“这有什么可隐晦的?便是长孙太尉了。”
“嘘!”船家赶紧出声阻止。
“说是早就有谶语出来了呢……”巫祝说,“后宫之中,有人要干政了……”
“咳咳……这话可别乱说。”
“咱们小老百姓,天不收地不养的,怕啥!姓武的出身贩马贱商,不过是攀了高祖的龙须爬上去,算什么高门子弟?长孙太尉可是先太宗皇帝手下的第一功臣,凌烟阁排首位的!一朝贬斥,竟是一丝回转之力都没有。”
“那还是当今天子的亲舅呢。”船家也跟着叹息。
“所谓天家无亲,便是这个意思了。”巫祝感叹着,“只怕又要死很多人了……”
“天家的事,谁管得了……”
嗖!
一支短箭射入船家左眼,力道带着他往后倾倒,脑袋撞在桅杆上。他的身体顺着桅杆慢慢滑落,无声无息地死去。
巫祝身体猛地一震,却没有说话。他翻着白眼,仰着头,尽力镇定地往嘴里倒酒。
一柄刀离他的咽喉不到半尺,顿了片刻,又收了回去。
“张嘴。”一个冰冷的声音说。
巫祝颤抖着张开嘴,一把铜钱被粗暴地塞到他嘴里。他发出含混的呜呜的声音,拼命睁大眼睛,好让对方看到自己浑浊昏暗的眼球。
然而他并不知道,在船家倒下的同时,几支箭射破了挂在桅杆上的灯笼,他整个人已经陷入黑暗之中……
身边窸窸窣窣地响着,十几名黑衣人从船舷外爬上来,越过瘫软在地的巫祝,飞快地钻入船舱。
先前那人一步步后退,低声说:“用这钱上道儿买口饭吃。”
巫祝听了这话,刚要开口,哧的一声轻响,咽喉被一柄薄刃切开。他双手拼命捂住伤口,但热血还是从指缝间喷射而出。
直到倒下,他终究没能喊出一个字。
“啊!”
“哇啊!”
叮……当当……
睡在底舱的王大娘第一个惊醒,有些茫然地抬头张望。楼板上方传来模糊的惨叫声和金属相击之声,间或咚咚地响,像重物坠落,又或是身躯摔倒在地。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王大娘的心不由自主地跟着狂跳起来,但她张口结舌,一个字都喊不出来。
底舱内其余几十个人陆陆续续都醒过来。底舱狭小,柱头上点着几盏小灯,几乎照亮不了什么。众人只看得见周遭影影绰绰的脸孔,听着头顶上混乱的声音,又惊惧,又茫然。
突然,舱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一个人骨碌碌地顺着陡峭的楼梯滚落下来,撞在柱子上才停下。灯光晦暗,那人的面目看不清楚,只是躺着不动。
那人就摔在王大娘身旁。王大娘壮起胆子,伸手摸到那人身上,只觉手上湿漉漉的。
她把手伸到面前看了看,旁边一个人看清了她的手,蓦地尖叫起来:“血!血!”
底舱里瞬间炸了窝,所有人都发出尖叫,拼命往后挤,想要逃离楼梯。众人辨不清方向,只是没头没脑地你推我搡,几盏小灯疯狂摇动着,好几名妇女当场晕死过去。
这个时候,搏斗早已变成了屠杀,再也听不到怒吼声或是兵刃搏击之声,取而代之的是杂乱无章的咚咚咚的脚步声,以及偶尔的惨叫声、鲜血喷溅之声和尸体倒地之声。
王大娘瘫软在楼梯下,也不说话,也不躲藏。杀手没有任何呼喊、询问,只是一味地挥刀。显然对方不是要抢钱劫色,唯一的目的就是杀光全船人。她僵直地回头瞧了一眼,只见所有人此刻都挤在船舱尾部,瑟瑟发抖。
忽然她眼角瞥见一个女孩,没有跟众人挤在一起。
她看上去十五岁左右,身形瘦小,还远没有长开,顶着高高的飞云髻,显得头重脚轻。
头顶上脚步声咚咚乱响,不停有人惨叫着倒下。她脸上不仅一点惧意都看不到,嘴角甚至微微上翘,那剑一般的眉毛向上飞起,眼睛幽幽发光,仿佛遇见了一件开心至极的事。
她慢吞吞地解开外面的纱衣罩衫,将宽大的袖子翻到肩头,用牙齿咬着带子,双手麻利地将袖子扎紧,露出两条白生生的纤细胳膊。
她脱下木屐,试着走了几步,似乎觉得袜子也碍事,便俯身脱下袜子。便在这时,“砰”的一声响,一个人从楼梯上跳了下来!
舱内几乎所有人同时发出惊恐的狂叫声!
伴随着狂叫声的,是一阵阵“砰砰砰”的击打声。一开始狂叫声压过了击打声,但是须臾之后,狂叫声就戛然而止,只剩下“砰砰砰”的声响,仿佛每一拳都打破皮肤,打穿血肉,一直打裂骨骼,打到内脏里去。
末了,那女孩从已经打得血肉模糊的尸体上站起来,向一干目瞪口呆的人脸上看去。她伸出舌头,舔了舔血淋淋的手背,转头对王大娘说:“别跑。”
“啊?啊?”王大娘胯下一热,尿了一裳。
“还有十一人。想活命就呆在这里,别出声,别动。”女孩“呸”的一声把血吐出来,从尸体身上搜出一把匕首,在手指间转了两圈,说道,“等……一刻吧。”
“啊?等等……等啥啊?”王大娘已经完全傻了,脸上又哭又笑的,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一刻之内,杀这十一人够了。”女孩说着,撩起笨重的长裙,用腰带乱七八糟地绑在腰间,露出两条跟手臂差不多细的长腿。
她刚要迈步,王大娘忽然颤巍巍地问:“你……你究竟是谁?”
女孩闻言叹了口气,回头对王大娘说道:“你不会想要知道我是谁,因为知道我名字的,只有死人。”
女孩赤着脚,一步步走上楼梯。她没有看到,拥挤在一起的人群中,有双明亮的眼睛始终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女孩上了船舱上层,顺手关了舱门。她才走两步,觉得脚下又黏又热,低头看脚丫上,整个地板上竟全是血。
“哧……哈哈哈。”她咧嘴笑了。她的一颗心怦然乱跳起来,却不是慌乱,不是恐惧,而是——兴奋!
多么熟悉的感觉!
女孩反手一刀,匕首直插入偷袭之人的咽喉,劲力过大,刺穿了颈骨,从另一侧透出尖来。
偷袭之人的大刀已经砍到她头顶,但就差这么一瞬,便彻底没了劲道。大刀从女孩面前掠过,刀锋切断了她额前几缕头发,“啵”的一声插入甲板之中。
女孩手腕翻动,一拖一带,抽出匕首。
那人脖子被割断了一半,脑袋可怕地朝右侧歪斜,因为刚刚用力过猛,全身气血正汹涌翻腾,无处可泄,便从断裂处疯狂往外喷射,顿时将旁边整面木墙都染红了。
事实上,女孩步出舱门时,四个人刚从门前跑过。但他们只瞥了一眼瘦小的女孩,就把她留给了最后一人——鬼头王五,大刀之下无完人。
所以,当鬼头王五半吊着脑袋滚落在地时,三人俱是大惊,一起回身。当先一人长剑一挑,直向女孩刺去。这是摆明了欺她只有短小的匕首,无法正面与他的剑花对抗。
女孩赤脚往前,脚趾夹住插在地上的环首刀刀背,一手握着刀柄,咧嘴而笑。眼见剑花已刺到离她咽喉不到两寸,女孩身体往后猛倒,脚尖顺势一踢,啪啦啦一阵急响,环首刀劈开甲板,挟着无数木屑碎片腾起,刀尖直向那人小腹要害劈去。
那人惊出一身冷汗,回剑格挡,“叮”地一下,堪堪将环首刀挡住。这么一刹那,那人眼前骤然一黑。女孩纵身而起,如一缕烟、一道影,鬼魅般地越过了他的头顶。
嘶——那人喉头一道血线,鲜血激射而出,将另一侧的木墙也染成了血红色。
“下面!”那人左侧身材矮小的人招呼一声,双手背在身后,突然双肩一沉,双手同时挥舞,嗖嗖嗖嗖,十几枚飞镖闪电般射出。
女孩身在空中,双脚同时往天花板上一扬——那人料到她无处可躲,必定要踢中梁柱,借力朝下方扑来,避开自己射出的飞镖,
因此飞镖射的方向恰恰比她身体略低一点,要在半道拦截。
谁知女孩不仅没踢横梁,反而十个脚趾同时在梁上抓了一下。
就借着这么一丁点力,她直挺挺地往前又飞了一丈才滚落下来——已是落到了矮小之人的面前!
那矮小之人没有丝毫犹豫,右手一伸,袭她胸前膻中要害,同时左脚踢她下盘。
这一招同时两处进攻,虚虚实实,可以随时转换。他料到女孩可能避开暗器,但他仍然低估了女孩的灵巧。她的身体仿佛没有一丝重量,不知怎么地一跳,两只纤细的脚就站在了那人踢起来的左脚上。
哧——他的右手穿透了女孩的衣服,却从她身旁滑过,劲力全失!
那人放声狂叫:“老三!”
啪啦啦——
老三的铁锤终于杀到,扫过那人头顶,将右侧的木墙打得稀烂。
女孩往后连着翻滚两次,才躲过劲道逼人的铁锤和走廊里四面激射的断木铁钉。
她的双腿双脚沾满鲜血,白的地方愈白,红的地方愈红,飞云髻散乱了,懒懒地一直垂到腰间。她眯起猫儿一样的眸子,咧开樱桃红唇,朝使铁锤的老三甜甜一笑。
“老四,退回来!”老三粗着嗓子吼。
矮小之人往后退了两步,回转头来,但见他嘴巴不知何时被女孩的匕首划破,伤口一直拉到耳后,整个牙床被切断,连其后的颅骨都被剖开,一些白白红红的黏液往外翻涌。他只看了老三一眼,就仰天翻倒,再无动静。
几个起落间,四人中就只剩下老三还站着。老三脑子里一片空白,眼见那女孩舔着手腕上的血慢慢走近,他只听见咯咯咯的声音,却不知道那是自己牙齿打架的声音。
“你……你是谁?”老三绝望地质问。
女孩咧嘴一笑:“你不会想知道……”
突然走道拐角冲出一群人,当先一人手持弩弓,一箭朝女孩射来。
谁知这一箭却深深插入老三后背,在老三的哀号声中,女孩顶着半死之人向前猛冲,一瞬间杀入人群。
楼上的杀戮声比刚才更加激烈,许多人怒吼着,狂叫着。刀刃叮叮当当地乱砍,拖沓沉重的步伐踩得樓板咚咚乱响。不时有人嘶声惨叫,痛苦不堪地倒下,然后是惊呼声、尖叫声……
王大娘手脚酸软,依旧瘫软在楼梯旁,面如死灰。此时,不知是谁推开瑟瑟发抖的众人,走到楼梯口,抬头仰望。
王大娘微微抬起头,那人裹着一袭粗麻衣服,连头脸都遮蔽着,只露出一双眼睛。楼梯上方灯火摇晃,他眼里仿佛有两团火,也跟着晃荡不停。
王大娘悲哀地喘出一口气:“完了……我们死定了……”
那人摇了摇头:“不见得。”
他说着揭下头上蒙着的麻布,露出一头又短又卷的褐色头发。
王大娘原是长安人,见了倒也并不惊讶——这必是西域来的商客,眼窝深陷、鼻梁高挺。他蓄着两片小胡子,看不出多大年纪,只是一口汉话非常标准,显然在大唐已呆了不少时日。
王大娘叹道:“我……我也见过许多打家劫舍之人,但哪有这般一语不发、只顾杀人的?那必是船里……”
西域人好奇地问:“船里怎么了?”
王大娘环视躲在角落里的人,低声说:“船里……藏有谁的仇家,下手之人无法分辨,只好不留一个活口……我的命好苦啊!”
西域人点了点头,然后抬头又听了片刻,说:“但也许死不了。”
王大娘问道:“为什么?”
“你听呀。”西域人淡淡一笑,“上面的打斗聲一直没停。但上去的,可只有那个女孩一人。”
王大娘呆呆地坐着,一时没回过神。西域人似乎晕船,一直扶着舱壁,不时晃一晃脑袋。他的目光追随着楼板上“砰砰砰”的声音,继续说:“不是她死,就是别人死。可她一直没死……那便是对方一直在死。”
突然,又有个血肉模糊的人从楼梯口摔了下来,一柄钢刀跟着打着旋儿落下,插在一根柱子上,周围的人再次尖叫起来。
那血肉模糊的人滚到楼梯下,还瞪着眼睛,喉咙里咕噜噜地响,血沫和呼出的气一起往外涌。
王大娘当即晕死过去。西域人却忍着头晕,上前一脚踩在血肉模糊的人胸口,凑近了观看。
“真是很细的刀口。”西域人用手指捅开伤口,啧啧称奇,“切在咽喉正中,这一刀算得很准啊!”
血肉模糊之人挣扎着,但他双肩琵琶骨被挑断,根本动不了分毫。西域人眼中露出又惊奇又兴奋的光,慢慢地将两根手指戳进他咽喉的伤口里,使劲搅动。血肉模糊之人猛地一抖,终于死去。
楼上的打斗声都消失了。西域人用一条丝巾擦干净手,随手扔了。他扶着舱壁定了定神,一步步走上楼梯。
上层舱室到处堆满了尸体,有三具则是撞穿了木墙,生硬地卡在里面。地板已经完全被血染红,变得极其滑腻。西域人本就有些晕船,此刻腹内更是翻江倒海。
他强忍着不吐出来,两手扶着木墙,一步一步小心地挪动。蓦地身后有个什么地方响动了一下,西域人一回头,不料脚下一滑,摔了个四脚朝天。
西域人撑了几下,但地板太滑腻了,始终撑不起来。他眼角忽然一亮,一只沾满血污但露出来的部分仍然白得发亮的赤脚出现在他身旁。
西域人抬起头,只见女孩反手握着一把匕首,两只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她浑身几乎被鲜血浸透,但显然没有一滴血是她自己的。
她舔舔嘴角,匕首在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神色平淡,隐隐有一丝不耐烦,像猎人盯着半死的猎物,正想着最后一刀怎么处理一般。
西域人在一片血污之中坐直了身体,才朝她点头致意:“在……呃……在下李云当。”
女孩冷笑一声:“伪姓贱奴。”
彼时长安城中,多有西域使臣、商贩,还有大食人、新罗、倭人等。这些人中多有仰慕天朝上国而留下定居的,便给自己取了汉姓正名,其中又以国姓李字居多。
这些当然不是天子赐姓,他们取归取,长安贵胄们却并不认可,反而嘲笑其为伪姓贱奴。李云当再怎么梳髻戴冠,也一眼就能看出不是中土人士。
听了这句话,李云当的呕吐感顿时压了下去。他收起笑容,正色道:“在下可不是伪姓,此乃当今……”
女孩手中匕首一顿,李云当顾不上矜持,挪动着就往后退。女孩环顾四周,踢了一脚身旁的一具尸体。
“他们是要来杀你吧?”
李云当一怔,随即坐直了身体:“当然。除了在下,船上岂还有可杀之人?”
“来杀你的人手法不怎么高明,可见你的身价不高。”
李云当刚要回答,突然间,船身猛地一震,船板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咯咯声,朝一侧倾斜。
李云当大叫一声:“搁浅了!”转身抱住一根柱子。船身向前冲去,一边颠簸一边倾侧。李云当腹内顿时又一阵抽搐,眼睁睁看着满地的尸骸哗啦啦地朝一侧滑去,瞬间在角落堆积成一座小山。
船身剧烈摇晃了一阵,慢慢平息下来。看来船是搁浅在岸边,暂时没有倾覆的危险了。
李云当勉强稳住了身体,转头去看女孩,却见她泰然自若地站在尸堆上,正从一扇窗户探头出去张望。
“你……你不好奇,为什么他们要杀我?”
“我对死人没兴趣。”
“我还没死!”李云当赶紧声明,但女孩仍然没回头看他。
李云当见那女孩身体一动,似乎就要纵身而出。不知为何,他竟瞬间急出了一脑门的汗。
“喂!”李云当突然大喊一声,“我该怎么找你?”
女孩半边身子已经探出窗外,听见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愣了一下,回头看了眼李云当。
李云当身体紧紧贴着舱壁,双手死死抱着柱子,不让自己一头扎进死人堆。虽然形势窘迫,他见女孩回头看自己,还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好显得自己十分从容。
女孩摇了摇头。她转身刚要跳,却迟疑了片刻,然后回过头。身体已经悬空、马上就要掉下去的李云当捕捉到她的眼神,又拼命挤出一个笑容。
女孩轻声道:“我,叫作长孙绮。”
“啊?啊呀……”
李云当一声惨叫,终于抱不住滑溜溜的柱子,跌落下去,一头扎进尸体堆,摔得他满头满脸都是血。他吓得手足并用地爬到一边,稍微稳住了心神,再抬头看时,女孩的身影早已消失无踪了。
第一章
长孙绮的记忆里,合州的春雨如蚕丝一样,细细的,软软绵绵,从压得低低的云雾里飘落下来,被风一吹,便斜斜地垂挂在屋檐下、油纸伞边。
然而此刻,雨却打得油纸伞噼里啪啦地响。
三水为合。合州因西汉水、涪江水、巴水三水合流而得名,自古便是蜀中乃至关中通往渝州的必经之路,巴蜀繁华之所。
长孙绮走过的这片街巷,却并非三水合围的合州本城,而是远离江河、建在山岗之上的子城。因为子城里除了官衙文庙外,大多数都是勋贵、门阀之家,是以又被合州人称为“衙城”。
衙城长不过三里,宽不到二里,与山岗下那宏伟的合州本城相比,实在太小。但这里汇集的乃是合州全境最富贵的权势之家,修得亦是格外奢靡。单是将整个子城的地面用青石铺完,就费时三年,花了近四十万钱。
雨下得虽大,青石路面上却绝无泥泞,多余的水也顺着两侧的水沟悉数排走。长孙绮赤脚踩在青石上,冷冷的,偶尔滑溜溜的。
水沟边长满青草,水哗啦啦地流过,青草就跟着曼舞。她觉得十分有趣,便低着头一路边走边看。
当年离开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雨,也是这样的青草。十年过去了,她已经换了容颜、变了心境,青草却似乎一点也没有变化。
上了好长一段坡,都快要接近山岗顶端了。不知什么时候,油纸伞顶不再噼啪作响。长孙绮放下伞,果然雨停了。
忽然有人厉声道:“且住!”
长孙绮站住了。四个人挡在了面前,站位呈弧形,把她围了起来。
长孙绮抬起头,眼前是一座大户人家的别院。从大门的形制和门后的照壁大小来看,府邸的主人至少是中书侍郎、正四品以上职位。但大门上方原本挂匾额的地方,此刻空空荡,两根铜钩还没拆,显然匾额是被人匆匆取下来的。
不仅如此,大门两侧的灯笼也没有挂,院墙下的杂草也没除,似乎巴不得再长高点,连门都掩住。只有门旁的白玉石柱上刻满的山茶花图案,显示着宅邸主人的身份。
那四人装束普通,也不见悬挂腰牌,手中没有兵刃,腰间却鼓出一块。四个人的右手垂下,左手微微向后勾着,随时准备抽出背后的刀。
长孙绮冷笑:“原来真躲在这里,连牌子都不敢挂,干脆连姓名也改了得了。”
那四人顿时又惊又怒。当先一人反手抽刀,但就在抽出刀的一瞬间,他看清了长孙绮的模样。
那人心中念头一闪,抽刀的手顿时一滞,长孙绮的脚已经踢到面前。那人不动声色地微松手掌。长孙绮毫不费力便将他的刀踢飞,“铮”的一声插在大门上,不停摇晃。
那人故意向一侧踉跄两步,跟着才大喝一声,往前猛冲,长孙绮却已不见身影。只听身旁传来“啪啪啪”三声,三名同伴的刀都未抽出,脸上便各吃了一脚,被踹得四散飞开。
长孙绮纵身跃起,越过照壁,翻进了前院。
那人顾不上抽出门上的长刀,狂奔进了院子。长孙绮好像一道影子,飘飘悠悠经过堂屋,穿过回廊,径直往内院而去。
那人大叫:“有刺客!有刺客!保护家主!”
整个院子里立即响起急切的锣鼓声,几十条汉子从院子的各个角落拥了出来。这些人都身着黑衣、举着兵刃,但都噤声不语,只是拼命追赶。
那人追到内院,见女孩并没有闯入内堂,却蹲在院中那口巨大的石缸上,先松了一口气,随即喊道:“围住她!快!”
几十人一下将长孙绮团团围住,各种刀剑明晃晃地指着她。长孙绮视若无睹,蹲在石缸上看鱼。
那石缸高丈许,养着家主最喜爱的赤鲟公。那人见长孙绮竟然伸手进去,怕是下一刻就要抓一条出来玩,急得忙夺过身旁一人的刀,就朝她砍去。
忽听有人大喊:“住手!”
长刀“当”的一声砍在石缸上,砍得火星四溅,离长孙绮的脚趾不到两寸远。长孙绮眼皮都没抬一下,只紧紧盯着水面。
一名干瘦的老者匆匆跑出来,黑衣人立即后退一步,躬身行礼:“方管家,您来了就好!这女子……”
方管家举起一只手,阻止那人说话。他颤巍巍地走近石缸,小心打量着长孙绮。看着看着,他脸上露出又似哭又似笑的神情,但是用力捂住嘴,不敢喊出来。
“扑哧”一声,长孙绮一把抓出一条赤鲟公,顺手扔给方管家,方管家赶紧捧在怀里。
周围的人都愣了,这条鱼看上去至少七八斤,头顶雪白,可是家主最珍爱的“舞娘”。寻常谁要敢多瞧一眼,就要吃板子,这会儿被人抓出来,看样子方管家居然还很开心。
长孙绮拍了拍手,跳下石缸,说道:“别烤了,焖着吃吧。”
方管家一个劲儿地点头:“欸、欸!焖着吃,焖着吃好!老奴这就叫人焖去!”
长孙绮抬脚向内堂走去,这下子谁也不敢拦她。等她步入内堂,方管家环视四周,重新严厉起来。
“都回去,打起精神来!”方管家冷冷地说,“这几日最是要紧,懂吗?”
“是!”黑衣人一起行礼,随即各自散开。为首那人刚要走,却被方管家叫住。
“拓跋楠。”
拓跋楠立即站住。
“小姐……发现了吗?”方管家小心地问。
拓跋楠微微摇头。
方管家长出一口气:“你下去吧,不要让她再看见你。”
拓跋楠并不说话,盯着长孙绮消失的门瞧了片刻,冷哼一声,这才转身离去。
长孙绮一步步走入内堂。
在进入内堂之前,她还一脸冷漠不屑。但右脚刚跨过内堂高大的门槛,她就突然冷静谨慎起来。
面前是一扇巨大的屏风,画着孔子问礼图。长孙绮看到这屏风,一下站住。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赤着脚,衣服上还有血污。
身后的门关上了。四名侍女无声无息地上前,两人捧着水盆,两人捧着衣服和鞋。长孙绮认真地洗了手脸,一名侍女跪着替她洗了脚,穿上鞋子。但当两人要为她更衣时,长孙绮推开了衣服。
侍女们没有任何犹豫,一起躬身,退了出去。
长孙绮深吸一口气,绕过屏风,邁步向前走去。
内堂香雾缭绕,这是祖父最爱的静香。但是祖父并不在内堂。长孙绮手指在家具上轻轻拂过,一直穿过内堂,拉开了一扇绘着鹤舞梅雪图的木门。
眼前是一处方圆十几丈的小巧精致的院落,中间铺满青石,周遭围满了假山和精心培育的花木。花木最多的便是长孙家族族徽上所绣的山茶花,后面一排是长得密不透风的湘妃竹,把这后院和外面的喧嚣尘世彻底隔绝。
院落中竖着一扇屏风。屏风上画着亭台楼阁,皆是工笔描绘。
屏风上方有一个长条形金银平脱漆盒,盒里垂下八根细线。
这些线虽然细,长孙绮却知道它们是由东海鬼鱼的鱼胶和着蚕丝一起,一百条丝才缠绕成一根线,最是坚韧。
这些线吊着两个人形傀儡,一男一女。
傀儡做得惟妙惟肖,除了手脚、躯干能跟着线动作外,头颅也能转动,嘴也能开合,甚至连眼珠都能左右顾盼。这些西域进贡的宝石制作的眼珠,在光照下发出诡异的光,仿佛真的一般。
此刻,这一对男女傀儡正在交谈着什么。女子坐着,男子半蹲半跪在她面前。似乎听见了长孙绮的声音,它们一起转过头,眼珠里泛着蓝色光芒,默默无言地盯着长孙绮。
长孙绮一屁股坐在门外的回廊上,也不说话。须臾,那对傀儡突然动了一下。
男傀儡说:“来者何人?”
女傀儡摇摇头:“妾身不知也。”
她的声音是男人用尖锐的嗓音说的,听得长孙绮头皮一紧。她不说话,依旧冷冷地看戏。
男傀儡站起身,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长孙绮:“来者何人!”
长孙绮在草丛里找了一颗石子,扔过去砸在男傀儡头上。男傀儡立即捂住脑袋,“啊啊”地叫起来。
女傀儡道:“见这嚣张气焰,想来便是那长孙家的野丫头。”
男傀儡佯装不知:“长孙家丫头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不知是哪个丫头?”
女傀儡拍了一下男傀儡的头:“除了九娘,还有谁这般大胆?”
长孙绮听到“九娘”这个名字,忽然一怔,眼圈隐约有些红了。但她立即忍住,继续不动声色地看着傀儡。
男女傀儡等了片刻,长孙绮始终微笑地看着它们。
“咯咯咯……咯咯咯……”男女傀儡渐渐颤抖起来,忽而线一松,它俩一齐落下,堆在一起,再也动弹不得。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从屏风后站了起来。他身穿寻常衣服,头上也没戴冠,只松松地梳了个髻,但眼神中自然有一股凛然之气,不怒自威。
这便是大唐的开国元勋、太宗皇帝的姻亲、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首、赵国公、权倾天下的托孤重臣、当今皇帝陛下的至亲舅舅长孙无忌了。
长孙绮与他对视了片刻,才慢慢站起身,双手作揖,躬身行礼。
“九娘。”长孙无忌轻声呼唤。
长孙绮立即大声道:“孙女长孙绮,拜见祖父大人!祖父大人福寿延绵!”
长孙无忌眼中闪过一丝愤怒,随即隐去。他顿了片刻,捻须点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十六名侍女躬着身,端着各式盘碟,从后院侧门鱼贯而入,而后一起停在回廊里。方管家背着手,在两名嬷嬷的陪同下,一一检视。前面一名嬷嬷揭开盖子,后面一名嬷嬷便小心地尝一口。
始终没有任何人讲话,除了侍女的裙裾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或是偶尔从天上传来的一两声鸟鸣,四周一片寂静。
两位嬷嬷示意菜肴无恙,方管家才点头,领着嬷嬷和侍女进入屋内。
这栋内堂修得像明堂式样,除了正面有墙体窗户外,其余三面都用高大的柱子撑着,辅以落地门。此刻三面的门被悉数拆下,可以看到花园将这三面完全包围着。
看着婆娑的树影、狰狞的岩石棱角,听着叮咚的流水声,仿佛置身泉林之间。
屋中间是一张高出地面的巨大的榻,放着两张几、两只铜炉。长孙无忌和长孙绮两人分坐主宾之位。几上摆满了菜,长孙绮面前的好多菜已经吃完,长孙无忌面前的却动也没动一下。
侍女们膝行上榻,把菜肴一一更换,方管家亲自把一尾鱼摆放在长孙绮面前。
长孙绮第一次露出笑容:“方伯,你最好了!”
方管家脸上的褶子都笑得舒展开来:“小姐,您能回来就好!老奴一天天盼着,这都多少年了……”说着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长孙绮柔声道:“方伯,你还像以前一样,叫我九娘便是。”
长孙无忌端起酒杯,自顾自地喝,眼皮也没抬一下。
方管家连连点头:“欸!是、是!你方伯老了啊……想着,你再不回来,就快见不到了!当年你娘……”
长孙绮立即道:“方伯,别说了。”
方管家赶紧收敛心神,行礼道:“是、是!我这张嘴真是……”方管家拍了拍自己的臉,向后退去。他退出房间,领着下人退出了后院。
内堂里沉寂下来。
长孙绮自顾自地吃鱼,长孙无忌默默地饮酒。天色迅速暗淡下来,内堂里则比外面更暗。
方管家再度推开后院侧门,正引着六名举着火烛的侍女进来,长孙无忌突然厉声喝道:“出去!”
“快、快快!”方管家立即转身,将侍女赶出去,随即关上了门。
长孙无忌站起身,下了榻,在门廊之间慢慢地踱着步。
“九娘,九娘啊。”长孙无忌长长叹息着。
“我父亲呢?”长孙绮突然问。
“他……还在洛阳。”
“若是局势再进一步,他会去哪里?”长孙绮不依不饶地追问。
长孙无忌沉默了片刻:“阿翁不想瞒你——已经有旨意下来,是去夏州朔方县,大概半个月后吧……”
“朔方……那死不了。”
“九娘……”
“我那伯伯呢?有长乐公主的余荫,他应该能躲过去吧?”
“暂时没有议到他。”
“我猜也是。”长孙绮冷笑一声,“他都没动,剩下那些叔叔,大抵也都平安了,最多是贬斥到荆楚岭南之地罢了。长孙家只需把我爹爹送出去,便能安心不少呢。”
“九娘!”
“难道不是吗?”长孙绮平淡地说,“祖父大人是托孤重臣,却被那许敬宗一封密信便告倒,真是笑话。我听说当今陛下甚至都没有召见祖父,便匆匆下令彻查,真是急不可耐要把我长孙家连根拔掉啊。”
“当今陛下,也是你表叔!”长孙无忌怒斥,“注意你的言辞!”
“行啊,他是你的亲外甥,所以祖父大人果然镇定如斯,在这里静待陛下回心转意。”
长孙绮的声音始终平淡,既不急躁也不生气,好像在看别人家的笑话。长孙无忌几次想要怒斥,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不知何时,雨又落了下来。先是林子里沙沙地响,继而庭院里的假山发出哗哗的声音。再后来,屋檐下一串一串的水柱滴进檐下的石兽口中。
石兽口里迅速蓄水,发出叮咚的声响,提醒侍从该关门窗了。
不过此刻,侍从全都离得内堂远远的,谁也不敢上前,雨雾渐渐将外面的一切都遮蔽了起来。
良久,长孙无忌才叹息道:“我知道,你始终在怪我,怪我把你丢到西域苦寒之地,一去就是这么多年……”
“不。”
“你不必说了,阿翁知道你心里苦……阿翁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当年那么多孙辈,你师父偏偏一眼就看中了你,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
“哈哈哈哈!”长孙绮突然仰天大笑。
长孙无忌顿时心中大怒。但他耐着性子,等长孙绮笑完。
良久,长孙绮才止住笑,转身对着长孙无忌。她第一次整顿衣裳,把血红的裙裾压在膝盖下,双手伏地,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给长孙无忌行了一个大礼。
“孙女谢过祖父大人。”
“你便……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羞辱我吗?”长孙无忌冷冷地问。
“孙儿此刻所言,绝无羞辱之意。”长孙绮坐直了身体,郑重地说,“多亏祖父当时力排众议,让师父带走了我。否则今时今日,我岂不是要跟其他长孙家的人一样,坐困愁城,除了哭着等死,什么也做不了?”
咚!咚!咚!
长孙无忌在内堂里来回猛冲,大袖翻飞,发髻散了,苍白干枯的头发被风吹得乱飞。他终于找到了一只酒壶,朝长孙绮扔了过去。
长孙绮微微一侧头,酒壶擦过了她,砸在她身后的柱子上,摔得粉碎。
长孙无忌浑身发抖,双目血红,指着长孙绮大吼:“我长孙家没有倒!我长孙无忌不会倒!谁哭着等死?我长孙家没有这样的子孙!”
长孙绮坦然道:“今年之后,也许真的没有长孙家的子孙了。”
長孙无忌拿起一根蜡烛,试了试太轻,随手扔开。他举起铜烛台,奋力朝长孙绮掷去。不料铜烛台的重量超过了他的预期,只扔出去不到五尺就落下地。长孙无忌恼羞成怒,一脚踹在铜烛台上,却差点撞断脚趾。
长孙无忌扶着脚,脸涨得通红。他咬着牙转过身,艰难地朝榻上挪动。
长孙绮冷眼看他,刚要再开口说话,却忽然发现他佝偻着背,头发散乱,浑身都在微微颤抖,逆光之下,显得无比苍老。
长孙绮默默地吞下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块刻着“长孙”二字的铜牌,放在榻上。
“祖父千里传唤孙女,想是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吧?”长孙绮说,“祖父就别废话了,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岂不痛快?”
长孙无忌挪到榻边,费力地坐下,背对长孙绮。
“你连一份颜面……也不肯给阿翁吗?”
“祖父错了。”长孙绮冷冷地道,“我来,便是准备好将这条命奉送给长孙家。祖父是觉得颜面重要,还是长孙家重要?”
长孙无忌忽然呼吸急促起来。他抬起头,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在确定这里只有祖孙二人之后,他才面向长孙绮低声道:“我长孙家,确实还有翻身的机会……唯一的一次机会!”
“请祖父大人示下。”
长孙无忌这当儿却咬紧牙关,仿佛要吐出的字重逾千斤。他双手用力撑着,倾身向前,手指深深陷入密实的榻里。
长孙绮被他的郑重感染,也倾身上前,第一次凑近了自己的祖父。
长孙无忌一字一顿地说道:“推、背、图!”
方管家进来的时候,堂屋里漆黑一片,只听见一个人沉重的呼吸。
方管家本想点灯,但摸到烛台时又犹豫了,他低声询问:“家主?”
过了好久,才传来长孙无忌疲惫的一声低哼。
方管家这才点燃了烛台。长孙绮的身影已经消失,长孙无忌蜷缩在榻上,低沉而艰难地呼吸着,似乎刚才耗尽了精神,连把自己身体撑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方管家膝行到长孙无忌身后,伸手去扶家主,发现他浑身滚烫,而且双目紧闭,身体不停颤抖。
方管家顿时老泪纵横,哽咽道:“家主?家主!您……保重啊……”
“放开。”长孙无忌冷冷地说。
方管家一惊:“家主?”
“放肆!”
长孙无忌一把抓住方管家的手,用力之大,疼得方管家差点惨叫出来。他奋力甩开方管家的手,慢慢地自己撑起身子,重新坐直。
他喘着气冷笑道:“好,好……我那孙女鄙视老夫,你也瞧不起老夫了,是不是?”
方管家伏倒在地,拼命磕头:“老奴死罪!老奴死罪!”
长孙无忌用力裹紧衣服,勉力控制双手不再发抖。
他冷冰冰地道:“传令拓跋楠,盯紧长孙绮。一有异动,立即格杀,不必等老夫回复!”
“啊?”
“传!”
“是、是……”方管家迟疑片刻,壮起胆子继续问,“那……今日上午那位陛下的使者……”
“伪姓贱奴,算什么使者!”长孙无忌终于停止了颤抖,厉声道,“不过是一介亡国之奴!”
“可他确实……确实有陛下的信函……陛下这算是亲自开口,家主您……”
“哼!”长孙无忌打断方管家,“要我自辞爵位,长孙家退隐江海之间?荒谬!我自幼便从高祖、太宗起事,凡四十二年,功居凌烟阁第一,与国同休!这文书、这贱奴,分明是那姓武的贱人假陛下之手派来的,我岂能如她所愿?”
方管家颤声道:“家主,这……这是抗旨……”
长孙无忌顺手抓起几上一只酒壶,砸在方管家头上。方管家头破血流,却不敢去擦,更用力磕头道:“是!要不要把那伪姓贱奴一并杀了?”
长孙无忌道:“哼,杀他岂不脏我长孙家的刀?大食人早就派出杀手一路追杀了,他只不過碰巧与九娘同船,才逃了一命,等大食人自己去解决他吧。”
“是!”
长孙无忌叹息一声:“此非我长孙家一门之事,而是……事关八柱国能否再坚持百年。百年内,无论如何,也要解开那天大的秘密……”
方管家小心地道:“可……可是先皇后……”
长孙无忌终于停止了颤抖,站起身来。他盯着漆黑的屋顶,仿佛那里有什么在注视着他一样。
“小妹……”长孙无忌对着虚无喃喃道,“你为我长孙家选的路,兄长……替你走完……”
第二章
火……毫无征兆地燃烧起来。
悬空观垂天阁依着绝壁而建,上下五层,高达十丈,在黑夜中像一根通天的火柱。
奇怪的是,如此巨大的火焰,却一点声音也没有,静静地燃烧着,似乎早已失去咆哮的兴致。
但从谷口刮进来的风,发出嗖嗖嗖的尖厉声音,把火柱推高一尺,又推高一丈……仿佛想要把烈焰一直推到天上去。
望着那冲天的火焰,十二岁的长孙绮一边跑一边大口喘气。她的心怦怦乱跳,但不是因为狂奔,而是因为——她看见了!她看见师父了!
垂天阁的楼顶,那片黑瓦之上,高昌公主持剑肃立,狂风把她的长发吹得纷纷扬扬地向上飘起,不时有火光在她身旁闪动,她却目光淡定,浑然不觉。
“……啊……啊啊!”长孙绮张开嘴,却除了“啊啊”的声音,一个字也喊不出来。两条腿如同灌满了水银,手臂也疼得举不起来,一双赤脚更是被尖利的山石刮得血肉模糊。
但她仍然僵硬地跑着,不停歇地跑着,朝着冲天火柱跑着。
突然,一个身影在火光中出现,举着陌刀,朝着高昌公主头顶猛地劈去!
长孙绮终于张开嘴,用尽全身力气狂叫出来:“师父!”
长安,皇城外。
第一盏宫灯挂起来时,宫墙外四十丈,正在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上闭目养神的长孙绮突然睁开了眼睛,心狂跳到要爆炸开来。
她一只手死死捂住嘴巴,另一只手捂住胸口,好像怕巨大的心跳声惊扰到皇宫中人。
老半天,长孙绮的心才逐渐平复下去。她拿开捂着嘴的手,只见手心有一团淡淡的血沫。
这个梦已经出现了千百次,每次绝望地呼喊时,她仍会吐出血来。长孙绮颓然一笑——不杀光害死师父的人,这血始终不会消失呢。
长孙绮顺手抹去血迹,转头看着那盏灯在风中微微晃动。
四十丈之外看这盏灯,只是小小的一个光点,旁人甚至根本不会留意。但长孙绮紧紧盯着光点,脑后的头发都一根根竖起来。师父说,这是她的本能。任何细微的变动,都能让她本能地警觉起来。
“像一只……”师父说到这里时,浅浅地笑着,“怯懦的小猫。”
又一盏宫灯挂了起来,与第一盏相距两丈。长孙绮屈起手指,低声地数着:“一、二、三……”
等她屈到第五根手指,第三盏宫灯挂了起来。
“两个人,步速很慢。”长孙绮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把绳索绕在左臂上,“风灯距宫墙大概一丈,一跃而过是不行的……”
宫墙高三丈三,墙下有清明渠,宽约三丈,深一丈四,穿墙而过,流入皇城。从落脚的树到沟渠是三十丈,渠边只有草丛,一棵树都没有。
挂宫灯的时候,正是晚饭时刻,宫墙上巡逻的侍卫从三队减少到一队,出现了大概半刻钟的防守空隙。
她脱下外衣,将里衣的袖子捋起往后扯,利落地绑在背后,裙子也往上扎在腰间,露出的手臂和小腿都已用黑色布条裹得紧紧的。最后她慎重地脱下鞋袜,跟外衣叠放在一起。
初夏的夜晚,树身仍然冰凉。长孙绮赤脚踩在长满苔藓的树皮上,全身颤抖了一下,刹那间又清醒了不少。
眼见第五盏宫灯挂起来,挂风灯的人马上就要转到大殿的另一侧,长孙绮突然深吸一口气,双脚腾空,纵身下树。
快要落地的一刹那,她就地一滚,跟着躬身冲入草丛,猫着腰狂奔。她只吸了两口气就冲过了三十丈。
宫墙上走过来一队卫士,其中一人往下看了看——草丛在风中起伏,四周一片平静。他耸了耸肩,继续巡逻。
在他张望的时候,长孙绮整个人就趴在沟渠的斜面上,但她的黑色装束与沟渠几乎融为一体,卫士也绝对想不到有人敢就这么四肢张开躲在自己眼皮底下,所以只粗粗看了看草丛就走开了。
等卫士的脚步声消失,长孙绮没有起身,而是松了手,让身体顺着沟渠斜面慢慢滑入水中。水漫过了腰,她冷得浑身一哆嗦。在这样的天气潜泳,她还从未试过。长孙绮用手急速在脸上搓了几下,无声无息地潜入水中。出人意料地,水里倒比外面还暖和些,她一口气游到宫墙下方。借着宫墙上方微弱的灯光,长孙绮凝神细看,没多久就看到了那条穿过宫墙的水道。清明渠从这里东流入皇城,继而转北,流经位于皇城西南的秘书省,最后注入大兴宫后廷南海池。
前隋文皇帝下令修建新都,“必为亘古至今最宏大之城池”,名臣宇文恺奉命营造,穷天下之力,仅仅花了九个月时间,真的将大兴城建成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巨大城池。
不知道宇文恺是不是自己都被这座伟大的城池震撼了,于是又花了三年时间,和上百名将作监官吏一起,将整个大兴城每座宫、每道渠、每条小巷都巨细靡遗地记录在《大兴图志》里,希望能永久流传,以为后事之师。
大唐高祖皇帝登基之初,历数前隋罪孽,第一条就是靡费天下之力,滥修宫城,以为私用。太子李建成上奏,称《大兴图志》所涉宫城、皇城的图纸,恐为奸人所乘,窥视大,高祖遂下令焚之。
然而,让高祖始料不及的是,负责焚毁《大兴图志》的长孙无忌,却偷偷将其中最关键的二十卷图纸私藏。而成长轨迹与长孙家所有人都不同的长孙绮,便是奉长孙无忌之命,唯一看完所有图纸的人。
根据《大兴图志》记载,这条水道另有暗渠连接秘书省内的池塘,是防备起火时取水所用。
长孙绮考虑了很久,觉得这个时节从水底潜入虽然艰难,总比翻越宫墙安全——谁也不知道宫墙后是什么,而且正因为水冷,对池塘的守卫就会松懈很多。
长孙绮抬头一看,天已經彻底黑下来了。她摸索水道的入口,深吸一口气,矮身钻了进去。
秘书省殿外,三名身穿灰色袍服的侍卫挂上最后一盏宫灯,一起转身走下台阶。
就在他们转身的刹那,一道黑影从宫墙跃下,一手抬起窗户,闪电般钻入大殿,窗户无声无息地落下,堪堪关上。
三名侍卫似乎毫无察觉,继续往前走。
秘书省为历代典籍保存重地,皇帝陛下不时会亲临此地,因此修建的格局颇为庞大。有一殿四阁,在皇城中罕见地拥有独立的殿院,比更显赫的中书省要大得多。
主殿居中,四栋三层的楼宇分布在两侧,呈“工”字形,甚是壮观。
飞檐上排列着九头神兽,门前的庭中亦有九尊石像,中轴线上安放着三只铜鼎。
三名侍卫走过主殿前空无一人的广场,绕过院门前的照壁,出了大门。
大门外,密密麻麻地站着四十名重甲士兵,全部持剑,一半的人同时持盾。其身后是二十名长弓兵,每人背着两副箭囊,携带超过四十支箭。
再往后,还有二十名骑兵,但此刻他们全部下马,马匹口部也套着口笼,马蹄包着布,摘了马铃,务求不发出一丁点声音。
这个阵势,几乎赶得上一支府兵旅的规模,此刻悄然无声地呆在皇城内,若是哪位文臣看见了,少不得又要弹劾一大批武将。
天黑后,大兴宫各处的灯都已亮了起来,这里却连一只灯笼都没有,只有一片隐隐的闪光,那是兵刃映出的远处的亮光。
这些人见到三人出来,仍然保持队形,一动不动,但眼睛都追随着中间那名侍卫。
那人挺直了身体,身旁的两人一起动手,替他解开外袍,露出里面精致的皮甲。
他大概三十来岁,身材高大,面色冷峻,两片上翘的小胡子。左额上一条刀疤,让他左边的眉毛像秃了一样淡淡的。
皮甲下的衣服为深绯色,腰间配着银鱼袋,显出他乃是正四品武官。大唐开国以来,年年在西域用兵,京城之内三品以上的武职,大多是勋贵虚衔。真正有实权掌兵者,从四品以上算得是凤毛麟角了。
两名侍从帮他挂上佩剑和两把匕首,正要给他戴盔,他伸手拿过头盔夹在腋下,目光冷冷地扫过众人,众人则以信任和渴望战斗的目光回应。
“已经进去了。”那人环视四周,简要地说,“一个人。”
所有人都盯着他,一动不动。
“今日是初七,秘书郎照例会在甘露殿侍奉陛下与重臣。”此人熟知此事,可见对宫中事务颇为了解。
“将军所言极是。”一名侍从连连点头。
“时辰?”
“刚过了亥时。”
“两个要求。”那人声音严厉起来,“一,活的。懂?”
所有人同时点了点头。
“二,这里是皇城,今日我带队进来,已是犯了天大的规矩。谁敢大声喧哗、随意乱跑,惊了圣驾,全队一起陪葬。懂?”
所有人用力点了点头。
“二队,配合弓箭手,把这里给我围起来,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走。一队,跟我来!”
那人转身要走,士兵同时本能地一起站直,右手拍左胸,发出哗啦一片响动。院外树上的鸟立即惊起一大片。
几名队正吓了一跳,拼命挥手要士兵噤声。那人回头狠狠瞪了众人一眼,恼火地一把推开身旁的侍从,戴上头盔,推门率先走了进去。
几乎凭着最后一口气,长孙绮钻出了水道。她已经顾不上有没有人在监视池塘,一头扑了出来,哇地一下吐出一大口水,痉挛似的喘着气。
长时间憋气潜泳,她浑身疼得快要裂开,只能斜倚着,勉强把自己挂在池塘边缘。
万幸这会儿确实是交接之时,没人有闲心在池塘边晃悠。她躲在池塘边高高的水草下方,好久才渐渐找回了身体的感觉。
她无声无息地爬出池塘,藏在草丛之中,脱了湿漉漉的衣服,解开一只密封的牛皮囊,换上一套贴身的夜行衣。她把湿衣塞入皮囊,再装入石块沉入塘内,这才闪身进入秘书省主殿,躲在一根柱子后,小心打量四周。
主殿从外看是座殿堂,里面却是一圈回廊,环绕着中间巨大而通透的三层殿阁。每一层都有十六尊铜铸龙首伸出,每条龙嘴里衔着铜链,链条下挂着巨大的琉璃灯。
底层绕着殿阁有一圈水池,里面装饰着白玉雕的仙山普陀,以及红色珊瑚树等珍稀之物。
更妙的是,水池刚好位于琉璃灯下方,这样即使宫人打开琉璃罩添加灯油时不小心落下火星,也不会引发火灾。
每个柱头或转角处则立着造型各不相同的铜灯,或是单凤独立,或是饿虎踞岗,或是小儿闹春。各式各样的灯烛照得殿堂中央亮如白昼,不过窗户皆由不甚透明的轻纱蒙着,从外面看并不觉得有多亮。
殿堂中央整齐地摆放着六张朴素的苇席,席前各有一张几,几旁一排笔架、一盏铜灯,几上一叠纸张,如此而已。
这就是传说中抄录历代经书的地方,也只有这样的布局,才当得起历史的重任吧。
长孙绮被殿内的情景震撼住了,有些茫然地站起来四处看了片刻,才顺着楼梯从底层走上了二楼回廊。
二楼比底层拥挤得多,上上下下全是书架,密密麻麻地塞满了各种书籍。长孙绮落脚之处堆满了竹简,大概是商周时期所传的《书》、《礼》、《诗》等典籍。长孙绮沿着回廊走,绕过了竹简,前面又是一卷一卷的丝卷、布卷,也有羊皮文书,同样是以六书为主。
书架上的书堆得太满,以至于墙角都摞着比人还高的卷轴,有《公羊》、《左传》、《尚书》,也有《六韬》、《盐铁论》、《太平经》等。这些好多都是自汉以来传承的孤本,但长孙绮毫无兴趣,匆匆略过。
转到二楼的西侧,长孙绮忽然看到一本《春秋灾异》,据说是后汉秘书郎郗萌所著,记录了春秋一代所有的谶纬。长孙绮一下子兴奋起来,开始仔细在周围搜索。
此处的收藏非常杂乱,不仅有竹简、残本,更有许多铜鼎、铜盆,里面刻着晦涩的金文。长孙绮匆匆翻阅着,突然背脊一阵发毛。
这感觉极明显,她立即闪身躲在柱子背后。
二楼对面书架上卷轴的色签晃了晃,仿佛只是被微风吹动,然而长孙绮分明看见一个人影闪身溜出藏身处。
居然在秘书省遇到同道,长孙绮真有点哭笑不得。
但她随即想到,今日是秘书郎侍奉陛下与重臣的日子,对方定然跟自己一样,是算准了秘书省殿内空虚才溜进来的。
长孙绮屏住呼吸,慢慢向后缩去,融入背后的书架,把自己变成了一道影子。
黑影全身黑衣,头脸也用黑布蒙着,只露出一双眼睛。他似乎也被秘书省主殿内部的宏伟所震撼,一时间不知从何找起,只得沿着书架漫无目的地走着。
看着,念着,忽然他似乎发现了什么,拿起一卷文书。文书上覆满灰尘,黑影小心地用袖子拂去尘土,看见了书上的文字。
黑影突然激动地四处张望,跟着抚胸低头,行了一个庄重的礼。
“火祆教?”黑暗中的长孙绮有些吃惊。她见过火祆教的仪式,此人的手势与普通人不同,显然他的身份不低。
过了片刻,黑影才站起身,把那卷书小心地包起来,收入怀中。他继续往前走,渐渐地接近了长孙绮藏身的地方。
长孙绮手腕翻动,一柄匕首握在了手里。
但黑影顺着回廊走着,看着,一直走到回廊的另一侧。长孙绮吃不准他究竟要做什么,正在想要不要先离开,再找时间来寻。忽听那人脱口惊道:“《推背图》?”
长孙绮一震,祖父的话在脑子里响起:“《推背图》乃先太宗皇帝命袁天罡、李淳风所著,藏于禁中。外人只知其名,不知其书中所述,皆是震古烁今之言!我长孙家的命运,便系于此!”
长孙绮眼睁睁看着黑影从书架顶端取下一只螺钿漆匣,从匣里抽出一张纸,轻轻念着纸上的字。隔得远了,听不见他的声音,但分明见漆匣里有微微几处光点。
黑影左右看了看,将纸放回漆匣,再用一根布条飞快将漆匣捆在自己背上,跟着站起身,快步向窗户走去。
长孙绮心中飞快地计算着,从黑影的位置到窗户,只有不到三十步远,而自己却在回廊的对面。他若全力冲刺,一旦冲出窗户,那张纸可能就要永远消失……
黑暗中亮光一闪,黑影左手一挥,藏在袖子里的铁护腕击中飞来的飞刀,火星四射。飞刀铮的一声插入头顶木梁,黑影就地一滚。
他刚滚开,叮叮叮三声轻响,三枚飞刀插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
长孙绮从对面回廊里跃出,在下方铜铸的龙头上一借力,同时右手挥出,一根长索缠住了回廊上方的柱头,拉着她飘飘悠悠向黑影飞来。
黑影看见了长孙绮,当即停下了脚步。长孙绮生怕他从窗口逃走,在空中一扭身,滚落在黑影前方。她来不及起身,就地一滚,手中的匕首就朝黑影脚踝刺去。
黑影万没有料到她一出手就如此狠辣,急忙后退。长孙绮蜷曲着身体,不停翻滚,一刀一刀只往那人脚踝猛刺。
那人再退两步,撞到身后的书架,再无可退之处。长孙绮一刀刺来,那人突然低声喊道:“长孙绮,住手!”
长孙绮一惊,这一刀便没有刺下去。
黑影松了一口气,刚要说话,眼前一亮,只见长孙绮手中匕首直向自己咽喉刺来。
黑影吓得魂飞魄散,来不及有任何躲闪。这一刀却擦着他脖子划过,铮的一声轻响,刺在书架上。长孙绮手一横,匕首刃部死死抵在黑影咽喉。
“我只问一次。”长孙绮低声道,“你是谁?”
“你不知道自己看吗?”
话音刚落,黑影就感到锋利的刃部已经切开了自己的皮肤,血开始往下流。他慌忙道:“我的脸!”
长孙绮伸手扯下他脸上蒙的布,却是那日船上遇见的李云当,顿时一呆。
李云当冲她做了个鬼脸,一边用手小心地推开抵在咽喉上的匕首,一边低声道:“我是来救你的。”
“什么?”
“嘘……听!”李云当指了指外面。长孙绮侧耳听去,脸色顿时大变。
咔——轰……
高大厚重的秘书省院门被缓缓推开。等不及门完全打开,一队重甲士兵就蜂拥而入。开门的两名值更亭长躲闪不及,被挤倒在地。
两人哪敢多嘴,爬起来赶紧站在门口,垂头恭立。
院门之外,更多持剑的重甲士兵分作两队小步奔跑,将主殿严密地包围起来。他们都沉默无言,只听见哗啦哗啦的甲胄晃动之声,和偶尔传来的轻微的兵刃碰撞之声。
重甲士兵占据了秘书省的院子,却并不入殿搜查,只是持剑警戒着。须臾,一名器宇轩昂的武将慢慢走了进来。两名亭长跟在他身后,脑袋垂得更低了。
武将站在院中央,抬头看了看四周,鼻子里哼了一声。
两名亭长不知所谓,跟在武将后面的一名低阶武官王成厉声道:“今日值守情况呢?将軍见问!”
一名亭长赶紧上前一步,说道:“回将军的话,今日无人在此值守,也未有六部人员申请查阅典籍。”
王成道:“有任何其他人进入吗?”
亭长道:“此乃秘书省,乃禁中最为重要之所,按律,没有秘书监、丞在此,任何人不得入内……”
那武将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亭长的脑袋几乎要垂到地上去,拱手道:“将军持皇后殿下的手谕,自然是能够进来的。”
武将举起右手,微微一挥,重甲士兵簇拥着武将与两名亭长进入主殿。
回话的那名亭长吓得浑身颤抖,但眼见士兵如狼似虎地到处搜查,额头上汗如泉涌,颤声道:“将、将军!按律,秘书省内禁止……”
他还没说完,王成“嚓”的一声抽出刀,刀口抵在那亭长脖子上。
亭长扑通一声跪下,不停磕头:“秘书省禁止无诏入内搜查,否则乃是诛九族之罪啊!”他身后那名亭长也跟着跪下,只是磕头。
武将冷笑一声,淡淡地说:“本官今日不来,你们才是诛九族的罪。”
“将……将军?”
王成大声道:“尔等理当奉公恪守,却放任宵小进入秘书省,罪该万死!”
那亭长缩成一团,哭道:“宵小?不不,将军!小的万死不敢,万死不敢啊!”
此时重甲士兵已经搜完底层,除了四人扼守住楼梯外,其他人通过四周的楼梯往上冲,殿内响起巨大的脚步声。
突然,一名重甲士兵大叫:“谁?”随即叮叮当当几声,一名重甲士兵撞断了栏杆,从二楼一头摔下,砸碎了一张案桌,回廊里的士兵一齐大喊起来。
武将站着不动,饶有兴致地看着士兵们朝回廊的一角冲去。两名亭长见秘书省里竟然真有刺客,吓得当场昏死过去。
一片喊杀声中,一名黑衣蒙面人纵身跳上栏杆。他双脚连踢,将刺来的刀剑一一踢开,猛地往上一纵,一手攀上三楼的栏杆,翻入三楼。不过重甲士兵早有准备,已有一队抢先冲上三楼,从两边围堵黑衣人。
围攻的人越来越多,黑衣人闪避不及,被一剑划破了袖子。他退后一步,右手抓住腰带,突然一抖,唰唰唰几声轻响,围在中间的几名重甲士兵同时惨叫。
重甲士兵后退几步,却见黑衣人手中握着一柄腰带软剑。软剑像游龙一样游走不定,忽地一划一甩,就有一名重甲士兵中剑,连连后退。但他似乎不愿下杀手,被刺中的重甲士兵都只是皮外伤而已。
这下重甲士兵不敢过分逼近,只是将黑衣人死死围住。黑衣人慢慢后退,包围圈就随着他缓慢移动。
黑衣人猛地连刺数剑,刺中一名重甲士兵。趁众人后退之际,他再次纵身上了栏杆,往四楼跳去。
黑衣人的手刚抓住四楼栏杆,铮的一声轻响,一支箭擦着他的手腕射来,插入栏杆之中,直没至羽,将他的袖子死死钉住。
黑衣人吊在半空,用力扯了一下,袖子竟一时扯不开。身后风声大作,他拼命一转身,又一支箭擦着他左肋飞过,将一根栏杆射穿,一直插入后面的书架才停下。
武将接过王成奉上的第三支箭,搭上弓脊。此时重甲士兵也已冲上四楼,朝黑衣人围拢过来,黑衣人再无可躲避之处。武将手里的铁胎弓起码有一石的力道,这一箭若中,只怕要被射个对穿。
眼见武将就要拉满铁胎弓,黑衣人突然大喊道:“张谨言!”
嗖!箭离弦而出,黑衣人全身一紧,那支箭却避开了他,射入第四楼的楼板之中。
黑衣人松了口气,扯破袖口,跳上四楼,随手一甩,那柄软剑嗖的一下缠上他的腰,重新变回腰带。重甲士兵围着他,但不敢上前。
黑衣人对周围明晃晃的剑尖视若无睹,扶着栏杆,一边喘气,一邊对下面那武将说道:“张谨言!我知道你奉命行事,但在下何尝不是?”
黑衣人从怀里掏出一块铜牌,随手丢了下去。王成早在下面守着,接住了铜牌。他只看了一眼,就脸色大变,立即恭敬地双手捧着,将铜牌递到张谨言面前。
张谨言并不接,稍稍瞥了一眼,点了点头。王成收回铜牌,转身手一甩,铜牌飞上四楼,被黑衣人一把抄在手里。
张谨言冷冷地道:“你奉谁的命,我不管,但这副打扮夜闯秘书省,被御史知道,便是陛下也保不了你!”
黑衣人无所谓地笑笑,纵身跳了下去。
重甲士兵吓了一跳,一起拥到栏杆边。只见他手在二楼栏杆上随意一抓,借了点力,轻飘飘地越过张谨言和王成,落在殿门口。他走到张谨言面前,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卷。
王成道:“大胆!竟敢来秘书省偷东西!”
“这是我们波斯的一部经,是五十年前进贡给前隋文皇帝的。”黑衣人笑嘻嘻道,“我已经求着陛下要了它去,只是一直没来拿而已。今日确实有些孟浪,不过真要闹到二位圣人那里去,嘿嘿,那大家都别想得了好去!”
张谨言并不回头看黑衣人,脸色却变得很难看。黑衣人也不等他回应,推开了门。
院内包围主殿的重甲士兵立即持剑上前,将他围住。更远的地方,弓箭手弯弓搭箭,瞄准黑衣人。
王成低声道:“将军,要……”他手一挥,做了个斩首的姿势。
张谨言却忽然道:“撤。”
“将军?”
张谨言冷冷地看了王成一眼。王成一凛,忙走到门口,挥一挥手。重甲士兵看见了,立即缓缓后退。
黑衣人回头朝张谨言马马虎虎地抱了抱拳,这才抬脚往下走去。重甲士兵始终围着他,直到他走出秘书省院门,才一齐停下。
王成在张谨言身后道:“将军,单凭私闯秘书省之罪,就能杀他,即使是陛下的命令也……”
张谨言扑哧一笑:“什么陛下的命令?有陛下的命令还需要铜牌?这小子根本是在狐假虎威。”
王成一怔:“将军知道?那……那为何还要放他?”
张谨言无所谓地搓搓手。正在此时,两名重甲士兵跑来,向张谨言行礼,并呈上一件湿漉漉的夜行衣。
王成一下醒悟过来:“进来的是两个人,还有人是从池子里出来的!快去搜!”
“不用了。”张谨言一挥手,“现在知道那小子的用意了吧。”
王成想了想:“难道他是为了掩护另一人逃走?”
张谨言冷哼一声,一面走下台阶,一面道:“所有人立即撤出去,再派人把这里收拾一下,砸烂的都弄好,别让御史来烦我!”
“是!”
“全城大索,七日之内必须查到另一人的线索,不然提头来见!”
“是,将军!”
第三章
咚咚……咚咚……
一阵鼓声传来。这是宵禁的鼓声。
一刻之内,长安城所有坊间大门都将关闭,左右侯卫旗下的左右翊府中郎将和左右街使上街值守。除了手持文牒执行公务之人,所有三品以下官员,国公、亲王或公主以下勋贵,都禁止上街。有违宵禁令者一律笞二十。
轰轰……轰轰……五十名卫士持着枪,行走在长安东市的街道上。街道上已经没有行人,沿街的商铺皆忙着打烊,人们纷纷取下灯笼、店幌,扎紧箱笼,关门闭户。
一盏盏灯笼被取下后,街道迅速陷入晦暗之中。
今晚没有月亮,天空中有一层薄薄的云,星光也显得黯然。卫士提着灯走过街道,微弱的光在他们的铠甲和青石路上晃动。
东市第二十三行,故昌香店老板唐玉嫣关上店门,用楔子顶住已经有些松动的门板。
她站在昏暗的铺子中间,环视了一遍周围堆得满满当当的香料,嘴唇翕动,不知在数着什么。末了,她举着油灯,穿过铺子,走到中庭。
中庭内没有摆放货物,却满是假山、花木,布置得很是精致。假山间有一口井,唐玉嫣把油灯放在井边,扔下木桶,俯身吃力地提水。
她精心盘好的发髻上插着三根银簪,掩藏不住些许白发,不过脸上却还没有一丝皱纹。她提起一桶水,倒入一只银壶,再提着油灯、银壶,走入后院。
后院里仍然干干净净,看不到任何货物、箱子。靠近院墙的地方种满了花卉,其后是一排绿竹掩住墙体。
院子中央是一棵歪脖松树,树下有一张石桌、几只石凳,石桌上摆着一架铜炉、一鼎香炉。铜炉里微微燃着火,香炉则升起一缕若隐若现的白烟。
在东市这寸土寸金之地,唐玉嫣似乎根本没有想着做生意赚钱,而是如何过得惬意舒服。
唐玉嫣用清水洗净了手,顺手往香炉里丢了一些香料。她坐在石凳上,深深吸了一口气,良久,才不胜疲惫地徐徐吐出。
“想来,还是自个儿活着最顺心呢。”
唐玉嫣手一挥,一支银簪向后激射而去。银簪刚一脱手,她就地一滚,跟着又是两支银簪飞出。
三支银簪闪电般飞出,对方却一丁点声音都没有。
唐玉嫣大骇,连滚出三丈远,才一翻身跳起,手中已紧紧握着一柄匕首。没了银簪,她的发髻滑落下去,头发散乱地披在面前,握着匕首的手因为紧张而止不住地颤抖。
唐玉嫣的目光穿过乱发,四处打量。
“谁!”半天,唐玉嫣才憋出这个字。
歪脖松树后慢慢走出一个人。
那人的脸被树影遮住,看不分明,只知身形瘦小,仿佛是个半大孩子。那人手中有什么光在不停闪动,唐玉嫣凝神看去,却是自己的三支银簪在那人手中旋转把玩。
对方接银簪时悄无声息,显然举重若轻,唐玉嫣瞬间就明白,自己与对方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你要钱财,妾身店里的香料可值十万贯,你……拿去便是!”
那人轻轻笑了笑:“这些可是故高昌国王室所用香料,岂止十万?即使面对生死,你也不肯泄露身份呢。”
唐玉嫣一跤坐倒,浑身抖得像筛糠一般,两手撑地向后退,绝望道:“你……你究竟是谁?”
那人顿了片刻,从影子里走了出来。
唐玉嫣看清了她的模样,先是一呆,继而惊喜,却又立即更加惊恐地往后缩。
“小……小姐!”
长孙绮对着她笑了一笑,三支银簪突然脱手而出,唐玉嫣没有任何反应,两支银簪穿透她的衣服,贴着她的身体飞过。第三支却穿透了她左手背,将她的手死死钉在地上。
唐玉嫣浑身剧烈颤动,却不敢发声,也不敢去拔那银簪,只用右手死死捂住嘴巴,痛得眼泪滚滚而下。
长孙绮冷冷地道:“师父之死,虽不是你之過,但你隐匿于长安竟不思报仇。今日这支银簪,便是罚你,你可心甘?”
唐玉嫣强忍疼痛,勉强扭动身体跪下,朝长孙绮深深叩下头,哭道:“妾身甘愿受罚……妾身想为公主而死!”
轰……
一根着火的原木坠落下来,在距离长孙绮不到十丈远的地方,与山石猛烈相撞。
原木撞成数段,着火的碎木四处飞散,击打得山壁噼啪作响。断裂开的几段原木被火焰包裹着,继续向下坠落,一直坠到五十余丈下的谷底,才彻底摔成一片火花。
长孙绮右手挂在石壁上,左手横在面前,挡住飞溅而来的火星。
她衣服上到处是烧破的洞,左腿上鲜血淋淋,那是被一块坠石砸破的。她吐出一口气,吹灭了着火的袖口,抬头往上看去。
垂天阁建造在悬崖上,一半深入岩石,一半则用巨大的原木做支撑,悬挂在石壁之外。这场火应该是从二楼开始,再沿着楼梯,向上下自一路燃烧过去。
此刻,火已经烧到了最底层的基座。基座突出石壁约十丈,下面由一百八十八根梁木搭成网状,合力撑起五层高的垂天阁。火焰在狂风助力之下,正在基座的缝隙之间来回穿梭。
风大的时候,这些火焰就疯狂地钻过缝隙往下喷射,发出猎猎的尖啸声;风小的时候,火焰就在缝隙间盘踞,耐心地将叠了四层原木的基座一点一点吞噬……
长孙绮的身体也跟着风时而贴近石壁,时而被刮得双脚悬空,仅凭双手抓住石缝,保持身体不被风卷走。
忽然又是一声尖厉的破裂声,整个基座都在震动。
长孙绮向右侧看去,只见离她二十来丈、最右侧的那片基座下,一半的梁木都已着火,一根接一根地往下坠去,化作一团又一团烈焰。基座也因此而慢慢倾斜,不时发出巨大的断裂破碎之声。
长孙绮深吸一口气,左手挥出,奋力将手中的绳索甩上去。但绳索飞到一半,就被往下压来的狂风吹落。
长孙绮只得把绳索收回来,身体紧贴在石壁上,脚尖踩着一块突出的岩石,飞快地将一把匕首绑在绳索顶端。
砰!一根原木从她身后坠落,炙热的火焰把她的头发都燎得卷曲起来。
长孙绮来不及测试匕首是否绑得结实,用力向上一抛,匕首斜着插入基座下方。她一手拉着绳索,一手攀着石壁,飞快向上爬去。
眼见离基座还有十来丈的距离,突然听见头顶传来天摇地动般的崩裂声,整个山体都跟着猛烈震动起来!
长孙绮瞥见左首有一块凸出的石头。那石头太远了,远到平时的她根本就不敢想,现在却根本没时间想。
她甩开正在松弛的绳索,脚在石壁上一蹬,猛地纵身向岩石扑去!
扑到了!她的手指搭在岩石上了!但手指一滑,被巨大的力道甩开了!
长孙绮在空中骤然蜷缩身体,向下翻滚,跟着双腿往上绷直,拼命向后摆动——右小腿成功地勾住了岩石!
长孙绮没有丝毫停留,借着脚钩住岩石的一点力,身体再度翻滚,双手一下死死扣住了岩石侧面,身体悬挂在半空乱晃。
基座整个坍塌了!
刚刚离开原来的位置,基座就分崩离析,断成数十块,与支撑它的上百根梁木稀里哗啦往下坠去,一路与山壁疯狂碰撞着,连带一大片山壁都被剥离开来,跟着往下坍塌。
在剧烈的抖动和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中,长孙绮放声狂叫,炙热的火焰扑面而来……
长孙绮慢慢坐了起来。
她浑身衣服湿透了,黏黏地贴在身上,头发也散乱地贴在脸颊上,好像刚从水里爬出来一样。
她定定坐了好久,还未从茫然中回过神,忽听叩叩声响,有人敲了两下门。
长孙绮瞬间跳起身,手腕一翻,却没有抓到匕首。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了一身浅绿的睡衣,头发也没梳髻,随意地披散在眼前。
“小姐。”唐玉嫣的声音從门外传来,“你醒了?”
“我……我……”
长孙绮举起左手看了看,衣袖完好,并没有什么被火烧穿的窟窿。但她把袖子撩起来,仍然看见了手臂上那块几乎覆盖了整个小臂的深色肌肤……
呼……长孙绮松了一口气——原来并不是梦!
一刻之后,长孙绮坐在铜镜前,仔细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唐玉嫣站在她身后,左手缠着白布,有些艰难地给长孙绮梳理头发。
“小姐长大了……”唐玉嫣感慨道,“初见小姐时,才五六岁,那么小,就到塞外受苦,唉……”
“别说了。”长孙绮淡淡打断她,“这些年你在长安,就没有嫁人生子?”
唐玉嫣道:“妾身早就死过一次,是公主让妾身再活过来,这条命就是公主殿下的。妾身日日焚香祈祷,等哪日闭了眼,再去侍奉公主。有了牵挂,妾身怎能去得从容?”
长孙绮默默点头。
唐玉嫣给长孙绮梳好发髻,打开首饰盒,将饰物一件一件佩上去。
长孙绮忽然道:“嫣姐,当年在长安的那些耳目,如今还在吧?”
唐玉嫣手一抖,被一支珠花刺了一下。她继续摆弄着饰物,一面道:“妾身当年奉公主之命,经营长安。后来公主殿下去了,妾身想着,也许小姐吉人天相,尚在人间,有一日或许会需要妾身,因此还维系着几人……”
长孙绮点头:“好。”
“只是他们多年来一直沉寂,骤然启用,妾身也没有把握究竟忠心如何。”
长孙绮道:“我不会让他们动手,我只要他们打听一个消息。”
“还请小姐示下。”
“一本谶书。”
唐玉嫣一怔,低声问道:“这书……有什么特别之处?”
“听说这本谶书乃是先太宗皇帝命袁天罡、李淳风二人所作。”
唐玉嫣惊讶道:“是不是那个……那个推……什么……”
“它叫作《推背图》。”
长孙绮说着推开了唐玉嫣的手,转过身,郑重地道:“这部书不设标,不记档,不入库。只知道它可能在禁中,却无人知道真正的位置。”
“这……禁中藏书浩渺如海,这本谶书不设标、不记档、不入库……差不多就跟不存在一样……”
“我要它。”长孙绮盯着唐玉嫣略显惊惶的眼睛,不容置疑地说,“不惜任何代价,我要它。”
唐玉嫣深深地低下头:“是,妾身这就去安排。”
待唐玉嫣出了房间,长孙绮才重新回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这不再是一张五岁小女孩子的脸,不再是权倾天下的赵国公的孙女的脸,这甚至都不是自己认识的脸。
她有着修长的剑眉,圆圆的眼珠漆黑如夜,几乎反射不出什么光芒。她的嘴唇紧紧抿着,更显出脸颊瘦小,一丁点多余的肉都没有。
大漠的阳光把她的皮肤灼晒成了古铜色,额头的碎发之间,还有一道浅浅的刀痕。单凭这刀痕,她就永远回不去那个富丽堂皇得不似人间的家了。
长孙绮盯着镜子里那个眼神咄咄逼人的女子,跟她对视良久。
“你猜,他会不会真的赴约?”长孙绮问镜子里的人。
然后她冷笑一声,对着自己用力点了点头。
“他敢不赴约!”
一辆马车在长安崇仁坊的街道上奔驰着。
崇仁坊乃是除皇城之外最为尊崇的地方,住这里的人非富即贵。路旁种着高大的松柏,其后根本看不到寻常街道上的店铺、酒家,只有延绵不断的灰色、白色院墙,有的甚至长达一两里。
院墙后面,同样是茂密的树冠,偶尔露出一段屋檐,也均是两三层高的楼阁,屋檐上雕着精美的飞仙、走兽、人马,显得主人富甲一方,格局不凡。
马车驶近了一座宅院。这座宅院独占崇仁坊东南四分之一,院墙高达三丈,覆以包砖——这是需要天子特别恩赐才能使用的。但宅院的大门却紧紧关闭,连一个守门人都没有。
大门外没有悬挂任何牌匾,门檐下的几只灯笼不知已挂了多久,受尽风吹雨打,大半都只剩竹架,残存的纸面也已褪色得一塌糊涂,再也看不出原本显赫的姓氏。
马车没有停顿,直接驶过了大门,沿着院墙又驶了一阵,周遭没有一个人影。墙面有些斑驳了,包砖脱落,露出其后的夯土,不知谁在墙上用黑灰画了一个圆。
李云当忽然无声无息地跳下马车。马车径直驶走,李云当的身影一晃,也消失在院墙之后。
李云当翻过院墙,却不料院墙后是一处荷塘,他扑通一声掉进水里。
李云当对水充满恐惧,更别说这样毫无准备地落入水中。他惊慌失措地乱扑腾了半天,却发现荷塘只有齐腰深的水,他只需微微站立,便高出了水面。
李云当顿时暗骂一声“见鬼”,狼狈地拂开荷叶,拖泥带水地爬上岸,站在岸边气愤地抖落着身上的水。
不遠处传来扑哧一声轻笑。
李云当黑着脸转过身,却见不远处一座六角亭里,站着一位娉婷少女。
长孙绮梳着牛角髻,因为堆得太高,插着三根玉簪。发髻侧面别着一支彩贝镶银的步摇,随着她的笑而颤巍巍地摇动。额前一排碎发,却压不住碎发下那一对英气勃发的剑眉。
她穿着一袭藕荷色的长裙,外面罩着一件半透明的米色衫子,腰间佩着一对翠羽流苏。
六角亭位于李云当落水的池塘的另一端,此刻硕大的荷叶铺满了整个荷塘,遮住了六角亭的基座,长孙绮仿佛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荷叶之上,有些嘲弄又有些温柔地看着湿淋淋的李云当。
李云当哭笑不得:“你为何在这个位置做标记?”
长孙绮道:“院墙那么高,摔进水里,岂不是更安全?我也是为你着想呢。”
李云当抬头看看院墙,又看看长孙绮,愤愤道:“安全?你只是想看我出丑而已!”
长孙绮笑嘻嘻地向李云当招招手:“来吧,我请你喝茶。”
长孙绮在前面带路,穿过曲曲折折的水上回廊,穿过一片假山堆砌的石林,穿过一道又一道中门、侧门、院门、园门……两人走入一片茂密的桃林里。这片桃林的桃树全都一般粗、一样高,显然是同一时间种植。
正值三月,桃花纷纷开放。放眼望去,除了头顶的蓝天,便是灿烂的桃花,整个天地仿佛只剩下这片桃林。
“果然是长孙家。”李云当驻足观望,忍不住赞叹一声,“这片桃林比禁苑的桃林还要大。恐怕长安最好的园林,便在你们家了。”
长孙绮淡淡地道:“那又怎样呢?今年过了,还不知道便宜了谁家呢。这边。”
两人穿过桃林,走到一处院落前。院落门上的红漆脱落得很厉害,门上的锁也锈迹斑斑,比其他地方破败得更严重。
长孙绮对李云当使了一个眼色,李云当茫然不解。长孙绮只得自己提起裙子,抬脚一踹。咣当一声,两扇院门应声而倒,腾起一片浮尘。
“这是哪里?”
待浮尘散尽,李云当跟着长孙绮走入院中。这是一个两进的院落,地上的落叶铺了厚厚一层,门窗上的漆几乎掉光了,窗格上全都光秃秃的,露出一个个黢黑的洞口。
只有院中一棵槐树还在顽强地生长,庞大的树冠几乎覆盖了整个院子。
去年年末,陛下突然责难长孙无忌,将其贬斥出京。然而李云当知道,长孙家失势的征兆,早在五年前已就显现出来。
永徽六年,礼部尚书许敬宗上奏,言贞观年间刊定的《氏族志》里,没有武后娘家的姓氏,以为不妥,要求重修《氏族志》。
这样做,明摆着是要强行巩固武后的地位。长孙无忌当即反对,并带着褚遂良等一干权臣联名上书。陛下虽没有责备长孙无忌,却也没有反驳许敬宗。
显庆四年,许敬宗奉上全新的《姓氏录》,李、武二家赫然排在第一,陛下龙颜大悦。天下便知道,顾命大臣长孙无忌失势了。
这几年来,长孙家各房陆陆续续搬出长安,分散到各州郡县,便是未雨绸缪。去年年末贬斥发生之后,长孙家族全部奉旨出京,再没有一人留下。不过眼前这个院落,却像是有十几年没人住过了。
长孙绮走到屋门前,照例一脚踹开门,走入房中。
房间内积满了尘土,一股子霉味扑面而来,但家具物品倒还一应俱全。李云当脑子里灵光一闪:这院落自它被锁住的那日起,就再也没有人进来过。
长孙绮环视四周,目光在布满蛛丝的各件家具间跳动,最后落在窗前小几上的一堆东西上。那堆东西已经被蛛丝和灰尘掩埋,看不出本来面目。她深深叹了口气:“这是我的房间。”
尽管已经猜到了,李云当还是装作惊讶道:“啊?这……这里竟然是……”
长孙绮白他一眼:“你早猜到了,装什么呢?”
长孙绮走到窗前,吹开灰尘,拂开蛛丝,露出里面一尊观音小瓷像。她用衣角擦去观音像表面的积灰,捧在手里看。
十年风雨,观音瓷像上彩绘的衣衫已几乎褪尽,只有墨染的眉眼还在,二分开八分闭,注视着这空寂的废宅。
“你究竟是谁?”
李云当饶有兴致地看了看房间,反倒问长孙绮:“你不是说请我喝茶吗?”
长孙绮将瓷观音放回原处,又问了一遍:“你究竟是谁?”
“我嘛。”李云当指指自己的鼻子,“我是个闲散野人。”
“你说是当今天子赐你的姓,我信。”
“你信?”
长孙绮道:“除了陛下的亲信,我不相信有人能夜闯秘书省,还能在被抓住的情况下坦然走出来。”
李云当道:“哈哈,那可不一定……或许是神灵庇佑呢?”
长孙绮道:“你是西域胡人,却能得到陛下赐姓,身份一定不简单。我瞧你模样,似乎也不是突厥人。”
李云当笑嘻嘻地道:“你怎么能确定我不是突厥人?”
长孙绮道:“突厥的火祆教信徒可不行你那种礼仪。”
李云当收起笑容,第一次沉下脸,双手交叉在胸前,严厉地道:“是波斯圣教!”
这下轮到长孙绮笑嘻嘻地说:“对你是圣教,对我嘛……可不就是异教吗?你是突厥哪个部落的人?”
李云当跨前一步,目光炯炯地盯着长孙绮,大声说道:“我是波斯王伊嗣俟之子,卑路斯之兄,我本名阿罗憾!我乃当今大唐天子赐名李云当!非低贱的突厥种可比!”
长孙绮无所谓地耸耸肩:“是了,是了,王子殿下!”
李云当本想怒气勃发地用身份压压长孙绮,可是转念一想,人家的祖父是长孙无忌,大唐曾经的第一权臣,天可汗太宗皇帝托孤的顾命大臣。虽然长孙无忌此刻失势,但仍然是大唐最显赫的赵国公,长孙绮的身份也比自己这个落泊王子要显贵得多。他不禁气馁地叹一口气,肩膀无力地耷拉了下来。他退后两步,在一张布满灰尘的椅子上坐下。
长孙绮见他神色突然委顿,好奇地问:“你是质子?”
其实此时的大唐,已是亘古通今最庞大的帝国,东突厥、高句丽等或覆灭或衰落,连强大的吐蕃都自请天子“册命”,以臣属自居。环顾大唐万里边境,已经找不到任何威胁,是以派遣王子入京为质之事,已是十余年不曾听闻。
长孙绮在西域时曾听过波斯的名字,知道那是一个大国。但究竟有多大,也无人能说得明白。
高昌公主曾经说过,波斯强盛之际,不在大唐之下,只是已衰落多时,不知道现在灭亡了没有。现在却在千里之外的长安,见到了一位波斯王子。
李云当摇摇头:“不……我只是一个使臣,还轮不到我做质子。大唐……太大了,而我们波斯……”李云当说到这里,深吸一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波斯怎么了?”
李云当不说话。他双手捏成拳头,用力挥舞了几下。片刻,他仿佛重新获得了力量,再次抬起头来,这一次他的目光里有一种长孙绮把握不住的神情。
“但今日我来,却并不是以阿罗憾的身份。长孙绮,我是为你而来的。”
“哦?”这下轮到长孙绮往后退了一步,李云当稳稳地站了起来。
“离开长安吧。”
“什么?”
“离开长安。”李云当郑重地说,“不管去哪里,只要别回来。长孙家族只要远离东西二京,就决不会有危险。”
“谁!”长孙绮骤然惊觉,厉声喝道,“谁让你说这些话的?”
“你应该知道。”李云当冷冷地说,“天下能让长孙家族子嗣延绵的人,只有一个。能让长孙家族灭亡的,也只有一个。”
“不对!”长孙绮愤怒得额前碎发一根根立起来,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还有一个!”
“我劝你不要说……”
“武氏!”
“住嘴!”李云当暴喝一声,把长孙绮的话掩盖下去。
他一个箭步窜到门口,往外打量片刻,确信四周无人,才回到长孙绮身边。
长孙绮此刻还笼罩在狂怒之中,浑身都在颤抖。她双目血红地盯着李云当,李云当毫不退缩地迎了上去。
长孙绮盛怒之下根本不及多想,右手朝李云当脸上掴去,被他一把抓住手腕。她左手也挥舞过去,又被李云当抓住手腕。
长孙绮用力回扯,力道之大,李云当差点抓不住,不得不借力再往前一步,更加凑近长孙绮。
“你听我说。”李云当小心翼翼地说道,“仔细听好,我只会说这一次:离开长安,保住长孙家。”
“你……你在合州见过我阿翁了,是不是?”
“是!”
长孙绮大吼:“他说的话,你是没听见,还是装糊涂不懂?”
“你阿翁说……”
“我长孙家誓死不退!”
“你小聲点!”
“不退!我长孙家跟那女人势不两立!”长孙绮继续失控地大吼,“大不了鱼死网破!我就算死在长安,我长孙家族灭亡,也决不离开一步!”
“再大声点!你想现在就死在这里?”李云当终于也愤怒地冲着长孙绮喊道,“你还不明白吗?想一想我是谁的使臣,用你的脑子想一想啊!”
两人怒气冲冲地对视,鼻尖都差点凑到一块。长孙绮看着他明亮的淡蓝色眸子,恍然间仿佛看到了垂天阁后那片碧蓝的天,和蓝天之下那广袤无垠的大漠……
渐渐地,长孙绮的心平静下来了,她的理智也渐渐恢复……她看着李云当的眼睛,低声说:“你……是陛下的使臣?”
“你终于清醒一点了。”
“那……陛下……和那女人的想法……并不一样,是不是?”
李云当道:“是。你阿翁终究是陛下的亲舅舅,当年若非他相助,这个皇位归谁还很难说。所以……要长孙家覆灭的人,不是陛下。我今日要传达的,就是这个信息,你仔细掂量掂量!”
长孙绮双手卸了劲儿,慢慢后退。
李云当放开了她的手腕,这才觉得自己双手又酸又疼,背上冒出来密密的一层汗。刚才那一瞬,为了制住狂暴的长孙绮,自己究竟使了多大的力气啊?
长孙绮走到门前,望着外面院子里那棵槐树,喃喃道:“那女人……当初我阿翁那样阻止陛下立她为后,还差点以祖宗之法诛杀她。不杀光长孙家的人,她又岂会安心?”
李云当道:“你能明白就好。但武后的权势,毕竟还有陛下压着。陛下命我传话给你阿翁,若他远离长安,不问政事,武后也不会再追究,长孙家族可保百世无虞……”
“不可能!”长孙绮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
“怎么不可能?”李云当道,“若真要族灭长孙家,也不过陛下一句话而已,用得着我来传话吗?”
“我是说,我长孙家不可能退出长安!”
“你……别倔强了!陛下有此心意,不过是看在甥舅的情分上。然而天家无亲,这道理你应该明白!长孙家只要还有一丝不臣之心,这甥舅情分也就荡然无存了!”
“一切都是武氏作梗!”长孙绮坚定地道,“媚惑天子,悖乱天下,我决不能容她!”
李云当急了,冲到长孙绮面前。长孙绮赫然转身,冷冷地与他对视。李云当刚要开口,长孙绮举起一只手阻止他。
“多谢你今日之言。”长孙绮道,“但我自有打算。还请你回复陛下,我长孙家忠君之心,天地可鉴!”
长孙绮说着就往外走。
“我知道你为何一定要杀武后。”
长孙绮冷哼一声,并不回头。
“因为,”李云当一字一顿地道,“你以为她杀了高昌公主。”
长孙绮一下站住了。
啪!啪啪啪!
她没有动,而脚下的地板砰然破裂,一下子裂成五块。
她一寸一寸地转过头,房间内的空气仿佛都已凝固。李云当感受到铺天盖地般的杀气,全身不由自主绷紧,瞥了一眼左首的窗户,做好随时逃跑的准备。
“你怎么……”长孙绮的杀气却瞬间消失了,跟着,她有些失神地点了点头,“是了,你当然知道……”
二十年前,当今天子李治还仅仅是先太宗皇帝的第九子,与皇位毫不相干。太子李承乾和魏王李泰明争暗斗,天下皆以为下一位皇帝必出于二者。
作为李治的舅舅,长孙无忌却暗中筹谋,一面逼迫李承乾犯错,一面又故意怂恿魏王李泰发难。除了朝局之上的阳谋,长孙无忌更广为搜罗刺客,以备必要时刺杀太子等人。
贞观十四年,高昌国被侯君集所破,从此亡国。
高昌国公主乃是当时天下闻名的高手,号称西域第一剑客。高昌国覆灭后,民间传言她与国俱焚,其实却是被长孙无忌所救。
从此高昌公主便成为长孙家的门客,隐居于敦煌的悬空观,悉心调教唯一的徒弟长孙绮。
三年前,悬空观一夜之间被屠戮得干干净净,垂天阁也在大火中化为灰烬。长孙绮拼命杀死一名刺客,在他的刀柄上发现了武后的印记。
想来,高昌公主以前是为杀李承乾、李泰而存在,后来在武后眼中,却已变成了长孙无忌准备刺向她的剑,所以才命人先拔去这枚眼中钉。
这件事,作为核心参与者之一的李治,肯定是知道的。当年他默许了长孙无忌密谋刺杀兄长之事,后来又默许了武后杀高昌公主之事。所以他的使臣李云当自然也知道。
长孙绮一瞬间心痛得几乎窒息,耳中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模糊……
高昌公主一辈子都被人当作一柄剑而存在。需要的时候,不停地锤打、磨砺,害她国破家亡、无依无靠;不需要了,又被人肆意折断,重掷于烈焰,灰飞烟灭……
“绮儿,你须得记住……我们是无影无形的人,我们是来去自由的烟和影……”
恍惚間,她又看到了垂天阁之上,那站在火焰之中的高昌公主。她的一头银发被炙热的气浪吹得向上飞腾,脸上却依旧平淡。
她看着自己,温柔地说:“你须得记住,永远不要为我报仇。”
轰!
火焰冲天而起,一下将高昌公主吞噬。她身后的垂天阁向一侧倾倒,还没落地,就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分崩离析。无数燃烧的柱子、窗格、楼板……劈头盖脸地砸下,朝着长孙绮扑面而来!
长孙绮绝望地尖叫!
然而她逃不掉!一只着火的手从烈焰中伸出,一把死死扣住了她的手腕!
长孙绮手臂本能地一拧一转,反手扣住对方的手腕,跟着以手腕为轴心,整个身子转了个圈,对方顿时惨叫着也被迫跟着转圈。
长孙绮身体尚在空中旋转,右脚已闪电般踢出,结结实实踹在对方胸前。
砰——
长孙绮落地站稳,略一停顿,神志才刹那间恢复。她看见右侧的窗格上撞了一个大洞,有人在窗外惨叫。
长孙绮惊慌地捂住嘴巴——那声音不是李云当的吗?刚才的一幕从脑海里闪过,长孙绮又羞又怒,也不管李云当死活,转身就跑出门口。
李云当从一大堆残木碎屑之中爬起来,眼见长孙绮就要跑出院门,不禁大喊:“长孙绮!你真想要你们长孙家族灭?”
长孙绮头也不回:“不要你管!”
李云当发足向长孙绮奔去,想要阻止她。突然面前疾风射来,李云当偏头躲过一枚飞刀,手中又抓住一枚飞刀。再抬头时,只见风吹得槐树哗哗作响,长孙绮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李云当把玩着手里的飞刀,随手一甩,
飞刀插入槐树树干,直没至柄。
“我会阻止你的……嘶……你这是要我命啊!”李云当捂着胸口,脚下一软,坐倒在地,疼得直抽冷气。
第四章
这天晚上,风刮得很大,秘书省主殿前的宫灯早早就收了起来。一群仆役在主殿内外跑来跑去,焦头烂额地忙碌着。
秘书省保存的史籍、会典乃国之重典。一旦失火,就是天大的干系,负责的仆役一个都跑不了。因此每当大风季节,仆役就特别小心谨慎,移除各种可能引火的东西,把大殿四周的十八只大缸注满水,随时准备扑灭一切火种。
一名仆役刚把水桶扔进池塘,就听见有人喊道:“快快!风把东厢窗子吹开了,快去关上!”
那仆役来不及提起水桶,干脆扔下就跑。水桶从长孙绮眼前掠过,慢慢地往下沉去。
仆役的脚步声刚消失,长孙绮的脑袋就冒出了水面。她身穿皮质水靠,出水的时候控制得很仔细,一点声音都没发出。
东厢的窗子是唐玉嫣在皇城里的线人打开的,房间里保存的可是汉代五经的孤本,乃秘书省最重要的处所。仆役疯狂拥去东配楼关窗,不会那么快回到主殿。
长孙绮从容地脱下水靠,穿上一身夜行衣,毫无惊险地翻身上了二楼。
长孙绮赌的就是守卫不会相信她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仅隔了一天之后就再探秘书省。这一次她必须赌上性命,现在看来,她似乎赌赢了。
唐玉嫣在宫中留下的线人传来消息,先太宗皇帝大行之后,他曾翻阅过的书籍,大部分被存放在秘书省三楼。长孙绮直接上到三楼,开始仔细寻找起来。
找了一大圈,翻看了无数书籍、盒子、卷宗……长孙绮眼睛都快看花了,还是没有发现什么线索。望着看不到头的书架,她一时失神,后退了一步,不料脚跟碰到了一件东西,惊了她一下。她低头看,却是一轴卷宗。
奇怪,刚才走过来的时候,地上并没有任何东西,这卷宗哪里来的?
长孙绮飞速看了看,四周全是高大的书架,堆满了卷轴。她低头看书架后的地面,却什么影子也没有发现。
难道是有人故意让自己发现的?
不知为何,长孙绮脑子里瞬间闪过李云当的身影。哼,这个人真讨厌,装神弄鬼!
长孙绮气得要将卷宗扔出去,但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卷宗顺手放入背囊之中。她反手扣了一枚飞刀,想要给他好看。
谁知等了片刻,李云当一直没有出现,也没有任何动静。看来他扔了这东西就离开了吧。长孙绮叹口气,转身继续寻找。
一刻钟之后,长孙绮终于在堆积如山的档案中发现了那只漆匣。她取下匣子,只见上面贴着一张封条,上书“太白会运逆兆通代记图”。
作为皇朝建立的第一功臣家族,长孙家对皇家之事知道得也是最多。《太白会运逆兆通代记图》是贞观年间火井令袁天罡与太史丞李淳风奉太宗皇帝之命辑录的秘记,即是宫中秘辛《推背图》。
就是它了!
她急不可耐地打开匣盒子。就在匣盖开启的一瞬,匣子里有个光点闪烁了一下,长孙绮凝神看去,那似乎是一片极小的水晶碎屑……
不,不是一个,而是一片……
像星星,像螢火,像烟花,像……
突然之间,仿佛太行山正面撞了上来,刹那间狂风呼啸,雷鸣电闪,声音大得仿佛天崩地裂,无数不可辨别、不可言说、无法形容的画面,闪电般穿透了长孙绮!
垂天阁在冲天的火焰中轰然崩塌……高昌公主浑身着火,依然屹立不倒,变成了悬崖顶最后一根火柱……
长孙无忌亲手将五岁的长孙绮的小手,放在高昌公主的手中……他脸上永远是冷冰冰的。高昌公主看向长孙绮的眼睛,却有一丝光芒……
两个道士打开了一只金筒……一个人惊讶万分,一个却眉头紧锁……惊讶之人身体悬在空中,周围有数不清的光点环绕着他……他倾身上前,如痴如醉地想要触碰那些光点……
巨大的洞窟中,有一个光芒万丈的池子……一个如同被剥了皮般血淋淋的人,在池子边慢慢游走着……他忽然回过头,发出一声撕肝裂肺的咆哮……
几十名僧人,其中有三名是胡僧,还有一名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女人……他们在漫天风雪中,在高过膝盖的大雪中艰难跋涉……其中一个人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前方……有一束光,照亮了他的脸,他脸上的惊讶渐渐被狂喜所取代……
跟着一切又颠倒反复,刚刚撞向她的太行山飞速离她而去。电光闪烁之间,另一些画面倒着离她远去。
一口笨重的铜钟,有个人……那两个道士之一,拼命地敲打着铜钟,似乎想唤醒什么,然而铜钟纹丝不动,一点声音都没有……
唐玉嫣,她惊恐地伏在木板上……腿上鲜血淋漓,她撑不下去了……
长孙无忌……他在哪里?周围一片大火,他身穿白色孝衣,他为谁戴孝呢?火……漫天的大火……
长孙绮猛地睁开眼睛,耳中嗡嗡嗡响着,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分明……过了好半天,耳中的啸叫声渐渐退去,她才渐渐看清楚,怎么映入眼帘的是秘书省主殿高高的藻井?
长孙绮本能地一动,顿时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全身仿佛被割了无数道口子,又被浸在冰水里,真是又冰冷又痛楚。
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仰天摔倒在地,还带歪了一处书架,几十本书差点把自己掩埋……
长孙绮这一惊非同小可,顾不上疼痛,一下翻身爬起来。她脑中又是一阵眩晕,扶着书架才堪堪站稳,胸中憋闷得难受,可是张嘴吐又吐不出来。
这里可不是犯晕的地方!
长孙绮拼命甩头,并没有什么效果。她用力呼吸着,同时勉强掏出匕首,在自己手臂上狠狠划了一刀。
疼痛终于让她完全清醒过来。她一眼看见了那漆匣,就躺在自己脚边,里面的光芒已经消失不见……
刚才自己是怎么了?
那些奇怪的画面是什么?
长孙绮完全蒙了,但现在可没时间思考。好在仆役还没回主殿,她手忙脚乱地把书架扶正,把满地的书卷胡乱塞回去,这才定了定心神,仔细打量漆匣。
刚刚那水晶碎屑不知哪里去了,匣里只有一张写满红字的明黄纸,纸上写着:着尚书右仆射褚奉谶书于观。
这字迹,长孙绮是认得的,正出自自己的表叔、当今的天子之手。显然先太宗皇帝去后,当今陛下命尚书右仆射褚遂良,亲自将谶书奉到观内。
想到这里,长孙绮顿时头大如斗。其时皇家尊崇老子,单是大兴宫内就有大小道观十余处,长安城内则有更多,这本谶书是先太宗皇帝亲自批阅的,放在任何道观内都是最贵重的物品,这该到哪里去寻找?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仆役的脚步声。长孙绮来不及细想,抓起匣里的那张纸,将漆匣重新放回书架。
大殿的门被推开了,内侍鱼贯而入,其中几人噔噔噔地向楼上走来。
长孙绮无声无息地贴近窗户,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漆匣,才翻窗离去。
“这……确实是当今陛下的手迹。”唐玉嫣把那张纸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下了结论,“纸也是陛下专用的纸,这种明黄色与纹路,是陛下的母后长孙皇后亲自定下来的,天下不可能再有第二人使用。”
“哼。”长孙绮冷笑一声,“长孙皇后尸骨未寒,就想着灭了她娘家,真是好皇帝。”
“嘘!”唐玉嫣吓得纸都掉地上,拼命对长孙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起身赶紧把所有门窗都关好,回头吹熄了两支蜡烛,只剩桌上的油灯亮着。
唐玉嫣低声道:“小姐,这长安城现在可不太平,听说武后……”
“什么?”
“是、是那武氏。”唐玉嫣赶紧改口,“武氏暗中培植势力,监视所有官员,一不如意就暗中刺杀,甚至连城中百姓也多有一夜之间全家消失不见的。千万不能随便说那几个字啊……”
长孙绮哼了一声,但也没有再说下去。
唐玉嫣重新捡起纸,对长孙绮道:“这种纸听说长孙皇后没有留下多少,陛下用得甚是谨慎。看墨迹的色泽,没有十年,也有七八年了。”
“应是先太宗皇帝去世没多久。”长孙绮道,“那时褚遂良还是尚书右仆射,与我阿翁一样是顾命大臣。所以这份谶书肯定非比寻常,才让他亲自从秘书省取出,送往观中。可是这观……就难猜了啊。长安城……到底有多少道观啊?”
唐玉嫣立即回答:“不算已经废弃的,单是有香火的,还有二百三十七座,其中城北面的大兴宫内有十五座,城东西各九十七座,城南二十八座。”
长孙绮睁大眼睛:“你怎么这么清楚?”
唐玉嫣笑了笑:“当年公主和妾身来到长安……”
长孙绮惊讶地问:“师父还来过长安?”
“是呢。”唐玉嫣回道,“那是快二十四年前了,我跟你现在这般大。那时高昌国还在呢,公主是奉了你的姑祖母,先长孙皇后的邀请到长安的。”
长孙绮更惊讶了:“啊?对了……我记得师父有一次好像说过,她见过姑祖母。但我后来问她姑祖母说了什么,她却怎么也不肯说……后来呢?”
唐玉嫣道:“后来你拜师不久,公主就让我到长安潜伏,以待时机,妾身便用了心思。这几年来,长安城无论宫殿、衙门、观庙,甚至每一间店铺都已印在妾身心中。”
长孙绮拍手道:“好!那这处道观会是哪一座?”
唐玉嫣苦笑道:“这就真不知道了。”
长孙绮叹一口气,趴在桌上想。唐玉嫣不敢打搅她,转身给铜炉添了点炭火。
铜炉上的铜壶咕噜噜地烧着水,门窗紧闭,屋里一时弥漫着烟气和水汽,唐玉嫣便过去开了一扇小窗户。
长孙绮盯着铜壶看了一会,视线往下移,看到铜壶下方的火焰出神。刚才从秘书省里潜出来,着实费了不少精力,长孙绮此刻眼神都有些迷离了,眼皮慢慢地垂下,就快要粘在一起。
那些奇怪的画面是什么啊?那三个胡僧,还有那两个道士……
长孙绮想着想着,记忆中的画面变得越来越模糊,只有高昌公主的身影越来越清晰……
突然,炉子里“啪”地一响,长孙绮骤然惊觉,一下跳了起来。
唐玉嫣慌得也跟着跳起,问道:“怎么了?”
长孙绮转身翻出换下来的夜行衣,从里面取出一轴卷宗。唐玉嫣一看卷宗的颜色,惊讶地道:“这是密旨!你哪里来的?”
“不知道。”
“不知道?”
“我怀疑是有人故意要我看的。”
唐玉嫣更惊讶了,但看长孙绮的神色,不像是开玩笑。她走上前来细看。
“这是先太宗时的密旨。”唐玉嫣抚摸着卷宗的表面,“这细密的雷纹和风纹交织的样子,已经十年来没有见过了。紫红的颜色,表明是密旨发布,无须经过门下省核实,也不会记录在档。”
“为何要用密旨?”
“门下省核实都还是其次,关键是无须记录在档。这道密旨说了什么,处置了什么人,永远都不会出现在起居注里,也不会在史册上留下痕迹。”唐玉嫣郑重地道,“密旨极其稀少,我曾研究过先太宗和当今陛下的许多文书,也只见过三份密旨。”
长孙绮不由得看了唐玉嫣一眼:“你在长安这么多年,还真干了不少事呢。”
唐玉嫣不好意思地说:“妾身也只是好奇而已。”
长孙绮道:“早听说你博闻强记、过目不忘,今日才见识了厉害。”
唐玉嫣和长孙绮一起打开卷宗。两人都默默念着卷宗上的字,渐渐地,两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良久,唐玉嫣才开口道:“这……确实是先太宗的手迹……”
长孙绮却盯着卷宗最后一排字,整张脸白得透明,拿着卷宗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唐玉嫣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了“辅机”两个字,瞬间背上一阵冰冷,汗毛一根根倒竖起来。
这是一卷八百里加急写给交河道行军大总管侯君集的密旨,时间正是贞观十四年。也是在这一年,西域高昌国国都终于被攻破。其时,侯君集几乎将高昌王室悉数捉拿,囚在王宫中,并搜到了高昌王与西突厥结盟的证物。
兹事体大,侯君集将证物急送至长安,询问先太宗皇帝的意见。
当时无人知道先太宗皇帝的回复是什么,只有结果简单明了:侯君集命士兵围堵王宫,纵火焚之,高昌国遂亡。其后又毁高昌故城,在其北三十里建造新城,置高昌县,后为安西都护府所在。
然而这份卷宗,却正是当时先太宗皇帝的回复。其上写着:“赵国公辅机奉诏,赦高昌王以下,徙于琼,以存其祀。”
辅机是长孙无忌的字,先太宗皇帝一直以字称呼他,以显其尊崇。这份回复侯君集的旨意,是让长孙无忌传达,除了斩杀高昌王外,其余高昌王族一律流放到琼州,以存宗祀。
然而,侯君集却在一个月后,将高昌王族悉数处死,彻底灭了高昌国。
“侯君集竟然抗旨不遵?”唐玉嫣惊讶地说。
“不……”长孙绮终于定下神,盯着卷宗上的字句,低声说道,“若是抗旨不遵,当初攻破高昌都城時,直接杀了便是,何须再向太宗皇帝请示?”
唐玉嫣小心翼翼地问:“那……那是这份密旨没能及时送到?”
长孙绮冷笑一声:“嫣姐多么聪明的人,怎会想不明白?先太宗皇帝下的命令,侯君集既不可能收不到,也不可能不遵照着做。唯一的可能,是这份密旨被人驳回,换了另外一道相反的旨意出去。”
“那……又是谁驳回的呢?”
长孙绮放下卷宗站起身来,走到窗口,望着外面白花花的月亮。
月亮刚刚升上中天,周围一丝云都没有。月光越白,天幕越惨淡。月光洒在屋檐和井口上,仿佛降下了一层霜。
“既然密旨是发给我阿翁,驳回的人也只能是他。”长孙绮的声音比月光还要寒冷,“我不知道他为何一定要灭高昌,但当年他说救出高昌公主……现在看,恐怕并非如此。”
唐玉嫣回忆道:“侯君集焚王宫,是在中午时分。公主被救出,却是在当日夜里。妾身记得很清楚,当时公主在战乱中受伤,一直昏迷不醒。有人从王城东门进入,只将妾身与公主两人带出。妾身等还是在第二年上元节时,才得知高昌亡国之事。公主听闻后吐血不止,又是大病一场……”
唐玉嫣说到这里,以袖拭泪。片刻,她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小姐,这份密旨究竟是在哪里找到的啊?照理,秘书省不会有这种没有记档的卷宗。”
“有人故意让我看到的。”
“啊?谁?”
长孙绮道:“我知道是谁。但我不知道他的用意是什么。不过,这份密旨倒是提醒了我。”
她回头对唐玉嫣说:“大兴宫内十五座道观,哪一座最为重要?”
“小姐的意思……”
“我也是刚刚突然想到的。”长孙绮眼中发出光来,说道,“着尚书右仆射褚奉谶书于观——这句话没有指明是哪座观,但可以肯定,当时陛下与褚遂良二人是明白的,很可能陛下就是在那座观内写的这份诏书,让褚遂良前往秘书省取谶书,所以不需要指明。大兴宫内有资格供奉这部谶书的,最有可能是哪一座?”
唐玉嫣恍然大悟,立即回答道:“三清殿!”
第五章
“停下……歇一歇!”
听到内侍徐明的低声招呼,长孙绮立即站住,靠在墙边,双手恭敬地放在身前。她垂下头,却警惕地偷偷朝两边打量。
这是大兴宫神龙殿的东侧。两人从西门进入掖庭宫,穿过嘉猷门,走过千步廊,穿过归真观和孔庙,过了甘露殿,已经走了大半个时辰。徐明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看看这里没有人,赶紧靠在墙上喘气。
徐明是唐玉嫣在宫中埋下的暗线之一,今年已经六十几,原先侍候王皇后。后来王皇后被武后残杀,徐明也被打入掖庭宫劳作,差点被人打死。是唐玉嫣使了几百贯钱,才保住他的性命,从此他对唐玉嫣感恩戴德。这两年稍有起色,在掖庭宫做到了二把手。
此次唐玉嫣亲自把长孙绮送来,只说是这小娘子知道三清殿乃天下第一观,想到观中为病危的母亲烧香求卦。
徐明无法拒绝,便找了一套宫女的衣服,让长孙绮换上。
快到未时了。陛下前月中了头风,下午一律在靠近北海的凝阴阁休息,直到申时之前,偌大的大兴宫都会鸦雀无声。
两人靠着的墙其实是神龙殿下的基座。神龙殿只是小殿,基座仅一层,却也有一人多高,刚好能挡住头顶的烈日。两人在阴影下站了一会儿,一只鸟没精打采地飞过神龙殿的屋顶,在地面投下一个飞快逃窜的影子。北方的天气,大日头晒着热死,站在阴影里却又冷飕飕的。
长孙绮拿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目光正追随那鸟儿飞速移动的影子,一旁的徐明说话了。
“你要……刺杀武后吗?”
长孙绮手闪电般一抓,将伪装成簪子的细刃匕首抓在手中!
“今日申时,武后或许会到三清殿焚香祈福。”徐明对已经做出刺殺姿势、随时准备扑上来的长孙绮视若无睹,继续慢吞吞地说道,“有张谨言护卫着,你要刺杀,很可能尸骨无存。我老了,当年若不是唐大娘救我,我早死在黑棍之下了。现在嘛,死在哪里都一样。你……太年轻了……”
“我不杀她。”
徐明眯着眼睛看她。
“我不杀她!”匕首在长孙绮的手腕里转了一圈,重新插入发髻之中。
“为什么?”
“礼不可废。”长孙绮道,“武獠虽孽,当今也母仪天下,能杀她的只有一个人。我,要让那个人杀她!”
“你有办法?”
“我有必胜之法!”
徐明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慢慢展开,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是长孙家的孩子吧?”
长孙绮冷冷地盯着他,没有说话。
“我见过你这双眼睛……长孙家的孩子,只有你的眼睛最像长孙皇后。”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若是,老奴便明白了。”徐明道,“你想得对。单单刺杀武后,救不了长孙家。让她身败名裂而死,才是长久之计。申时之前,应该是没有人的。请——”徐明向长孙绮躬身行礼,随即再次走在前面带路。
两人绕过神龙殿,远远地看见一座小丘。小丘周围松柏环绕,松柏之间,露出一排飞檐。
与大兴宫的其他殿阁不同,这飞檐上没有使用琉璃瓦,而是质朴的黑瓦——那便是供奉李氏始祖李聃神牌的三清殿。李聃乃道教之祖,然而对当今皇室李氏来说,又另有一层祖先的身份。是以三清殿里面没有供奉道教诸神,甚至连神像也没有,而是李聃的祖位神牌。
这是天下唯一以宗祀之礼供奉李聃的地方。
两人走上小丘。这座殿原是前隋文帝时为纪念独孤皇后所建。共三进院落,大殿虽不大,却格外森严庄重,周围松柏也非常考究,密密地包围着大殿,只有一条道路通向外面。
眼见就要到三清殿前,徐明不动声色地一挥手。等他回头看时,长孙绮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徐明微微叹了口气,继续往前,绕过了十六块石碑组成的碑林,走进了三清殿的大门。四十名宫女、内侍正在打扫殿前的院落,见到徐明,都停下手,向他躬身行礼。
徐明道:“殿内弄好了吗?”
一名内侍上前恭敬行礼:“回徐太监,殿内昨日就已清理完毕,这会儿封闭着。”
“嗯。”徐明点点头,“这儿马上归禁军宿卫,你们下去吧。”
“是!”那名内侍转身拍了拍手,宫女和内侍立即排成两列,徐徐走出院门。
徐明抬头环视四周,对两名站在门口值守的内侍招招手,两名内侍赶紧跑到他面前。
徐明慢吞吞地道:“你们俩仔细着,帝后过会儿就要来,明白吗?”
两名内侍一起躬身行礼道:“是!”
徐明又吩咐了半天,要他们注意各处细节。估计长孙绮已经顺利潜进去了,徐明这才挥手让他们回去看着,自己转身离开。
徐明还没下到小丘底部,突然看见前面十几面旗帜翻飞,直向自己而来。他大吃一惊,来的竟是宫城内最精锐的北衙禁军。
当先一人乃是近年来最受武后信任的检校左府将军张谨言,跟在他身后的是十名千牛备身,再其后则是御前旗六对、伞四柄。再其后,是三座銮驾、三十名禁军,并内侍、宫女各五十名。
这是陛下与武后同时出行,最后那个较小的銮驾应是太子殿下。当今天下最显赫的三人同时出现,徐明脑子里顿时轰然一响,但此刻已经来不及思考,他只能赶紧避让到一旁,躬身行礼。
长孙绮从左侧一棵松树上跳入院墙,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就来到了三清殿的大殿之中。
这座殿内没有神像,梁柱和墙壁上也没有绘图,整个殿内墙壁刷得雪白,大殿中挂了三十六幅白色的幡旗,各宽一尺三,从梁上一直垂到地面。
幡旗上用金色写满了各种符文,地面也是紫金砖。外面阳光照进来,先投射在紫金砖上,继而反射在幡旗的金字上,一时间金光闪闪,整个殿内仿佛都笼罩在一片金色之中。
大殿中央的神龛前,立着一张巨大的供桌,上面摆满了香烛、供品。正中的神牌上,写着“太上道德天尊李氏先祖聃”十余个大字。步入殿中,自然感到一种堂皇庄严之气。长孙绮不敢放肆,先在神牌前跪下,老老实实磕了三个头。
她心中默念道:道德天尊在上,小女子长孙绮,为陛下清奸险之徒,为我大唐诛险恶之武氏,求天尊保佑!
默念完了,长孙绮才站起来,绕过神龛。后面才是盛放供物的所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有整面墙大小的、用沉香木浮雕拼出的《万年盛世神仙图》。
这座《神仙图》宽五丈,高三丈,厚也有两尺。其上密密麻麻地雕刻了一百位神仙。居中自然是道德天尊李聃,周围是各仙尊、神人等,以及根本数不清楚的蟠龙、翔凤、神兽、天女,又辅以金、银、玛瑙、珊瑚等奇珍异宝。
梁下挂了一百零八盏琉璃灯。在灯光的照耀下,《神仙图》上的金银宝石等光芒四射,华贵得不似人间之物。
长孙绮对《神仙图》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她的目光停留在靠窗的一排排架子上。
架上供着历年四方贡奉的奇珍异宝,来自四野八荒几乎所有国家、部族,许多珍宝根本连名字都叫不出来。这些珍宝被盛放在一只只或鎏金或镶银或水晶制作的盒子里,摆得满满当当。
长孙绮刚要上前查看,突然一怔。外面传来密集急促的脚步声,还有铠甲哗哗的声音。
长孙绮大惊,一个箭步扑到后门。她的手还没拉开门,就听见殿外两边拐角同时出现了重甲禁军的脚步声。
这些重甲禁军来得好快,刹那间就将三清殿包围起来。其中两名队正跑上台阶,直向后门冲来。
长孙绮往后猛退两步,飞快打量了一下四周,那些架子高大宽松,根本没有任何躲藏的地方。
眼见一名队正的手已经摸到了后殿门,长孙绮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深吸一口气,纵身跃起,扑到《神仙图》木雕上方。
谁知扑上去才发现,《神仙图》木雕的上平面宽约两尺,中间有一个凹槽。长孙绮不假思索,身子缩成一团,刚好藏在其中。
这一下兔起鹘落,发生在转瞬之间,她的衣角还露在外面,门就被推开了。两名队正走进房间,四处打量。
幸亏队正根本不知道《神仙图》木雕上还有能容人的空间,没有往上看。长孙绮悄无声息地收回了衣角。
长孙绮听见不停有人进进出出,正在全面搜查。她心口刚刚狂跳了一阵,这会儿已强行压制了下去,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极轻微,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只听有人低声道:“没有动静。”
另一人道:“回门口守着。”
当先那人道:“是!”
后门嘎吱一声关上了,但长孙绮明显感到,至少还有两人在后门守着。
长孙绮这才微微低头,查看这个凹槽,发现身子下面压着两张绢布。其中一张绢布露出的地方写着“……谨奉……泽福以降……”
長孙绮记起小时候见到这《神仙图》摹本时,父亲曾说《神仙图》木雕里有先高祖和先太宗皇帝分别手书的两份祈福文书,原来却是放在这个凹槽内。
她心里默想,这必是先高祖皇帝和先太宗皇帝保佑,假我之手除掉武氏!
这个时候,前面正殿门也被推开了,脚步声连绵不断,更多的人拥入殿中。这些人脚步轻浮,显然不是练武之人,应该是宫女和内侍。
长孙绮闭着眼睛,周围的一切都通过声音在她脑海里呈现。
一共进来了十六人……排列成四行……又进来四人,其中两人搀扶着另外两人,另外还有一个小孩的脚步声……守在后门的两人显然更加紧张,呼吸变得急促。
他们站住了……有人点燃了香烛……他们跪拜了下去……所有人跟着一起跪拜下去。有个中年妇女轻声念着祝祷之词,另一人在咳嗽,肺里好像有积痰……
那女子念的祝祷词中,有“率天下之民,伏万邦之众”之词。天下能用这几句话的,以前仅有皇帝陛下一人而已。
近来天子时常头疾发作,武后干政越来越频繁,宫中才有帝后并称之说。那么这个念词的人必然是武后本人,而咳嗽的则是自己的表叔、当今的皇帝了。
约摸过了一刻有余,武后念完祝祷词。有几人大声念着咒,一时间钟鼓齐鸣。
唱了一会儿,一名宦官大声道:“止——”奏乐瞬间停下,大殿内一时间沉寂下来。
武后沉稳的声音传来:“吾与陛下、太子在此聆听上意,你们退下。”
十几人一齐低声回答:“是。”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转瞬之间,内侍、宫女都退了出去,殿门也被关上了。
与此同时,守在后门的两名队正也推门出去,关上殿门后,他们一直退到台阶之下才停住,离大殿远远的。帝后和太子在殿中说话,泄出去一个字可都是死罪。
谁也不知道,一名刺客却哭笑不得地留在了殿内。
只听皇帝不时咳嗽,太子一声不吭,武后却在殿内好整以暇地走来走去。一阵风刮进来,吹得幡旗发出嗖嗖嗖尖锐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听皇帝说道:“这儿……朕有几年没来了。上一次来,还是舅舅陪着朕……”
长孙绮听到皇帝无缘无故提到阿翁长孙无忌,心中顿时一紧。
嗖嗖嗖……风声越发尖厉,却也压不住武后的一声冷笑。
皇帝继续道:“弘儿,今日读的什么书?”
六岁的太子李弘老老实实地回答:“回阿爷,儿臣今日读的《礼记·中庸》。”
“嗯,背给阿爷听听。”
李弘一本正经地背诵起来:“子曰: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
皇帝道:“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李弘道:“孔子说,人人都觉得自己聪明,可是被驱赶到罗网里却不知躲避。人人都说自己聪明,可是中庸之道连一个月也不能坚持。”
皇帝道:“中庸之道是什么?”
李弘道:“故尚书右仆射褚遂良有言……”
说到这里,李弘突然一惊,住了口。立即便听武后不悦道:“褚遂良虽然罢相,但说的就不是孔孟之道了吗?”
李弘道:“是!褚、褚遂良有言:守中、用中、度中,是为中庸。”
果然听皇帝说道:“褚遂良说得不错。你身在皇家,又是储君,更应知道,中庸之道乃是维持天下平衡的关键。凡事不可过,过犹不及。”
李弘道:“是!”
皇帝继续道:“对臣子更应如此。我大唐虽立国才四十余年,但历经先高祖和先太宗两代,励精图治,已有盛世之兆。当此时刻,一切更应稳重。与民,则休养生息;与士,则共修国运。此,不可不重视。褚遂良曾是朕的老师,更是先太宗皇帝留下的顧命重臣。他虽已过世,灵柩应该还是要迎回来,葬在昭陵之侧的。”
李弘不知道什么与士共修国运,但也知道这是赦免了名臣的罪过,高兴道:“儿臣明白了!”
皇帝道:“你也来,给先祖上一炷香。”
李弘道:“是!”
长孙绮听皇帝的意思,心中大喜。明着说褚遂良,其实真正指的是长孙无忌。因为长孙无忌才是排名第一的顾命大臣,而且褚遂良被贬,也是因长孙无忌之事被牵连。若连他的灵柩都会陪葬在先太宗皇帝的墓旁,那长孙家也必然不再有麻烦。
看来李云当所言属实,皇帝并不想真的扳倒长孙家族,仅仅是打压一下而已……
只听武后说道:“弘儿,你阿爷说得很对。你是太子,是将来的皇帝。今儿在这祖宗神牌之前,母后也有两句话想对你说。”
李弘赶紧道:“母后请说。”
他的声音明显比刚才慌张。皇帝又开始咳嗽,但也没有阻止她。
武后慢吞吞地说道:“你需记住第一句:天家无亲。”
长孙绮心中咯噔一下,立即听到皇帝说:“‘天家无亲这句话,乃是不偏不倚、公正无私,也还是中庸之意。并非说的是没有亲情……”
“陛下谬甚!”武后严厉地打断了皇帝。
长孙绮的心刹那间怦怦狂跳,额头冒出一层冷汗。她就算再桀骜不驯,别说对皇帝如此说话,连想一想的念头都不敢有。
然而可怕的是,武后说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皇帝竟然没有反驳,只是咳嗽了两声,一种匪夷所思的感觉袭上她的心头。
只听武后冷冷地道:“弘儿,你生在皇家,生在这大兴宫,就必须永生永世都记住‘玄武门这三个字!”
长孙绮眼前一黑,知道即使是皇帝也无法反驳了。
先太宗皇帝光天化日之下,在玄武门射杀当时的太子李建成和弟弟齐王李元吉,逼得先高祖皇帝退位,双手血淋淋地夺来皇位,这真是“天家无亲”最好的注脚!
另外,当今皇帝李治原本也不是太子,这个皇位也是硬生生从太子李承乾与兄长李泰手里抢来的。虽然不是他亲自动手,但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一干臣子出手,这笔账又何尝不是算在他的头上?真要像他自己说的“不偏不倚、公正无私”,这皇位怎么可能落在他的头上?
“咳咳……咳咳咳!”
皇帝剧烈咳嗽起来,武后却不去管他,继续说道:“弘儿,你还需记住的第二句:天子无情。”
李弘虽小,也知道“玄武门”三个字的重量,已经是被吓得傻了,听了武后的话,哆哆嗦嗦道:“啊?啊?是……请……请母后示下……”
武后道:“身为天子,不得对任何人、任何事有情。有情便有义,但天子不能讲义,只能讲权!若天子有情有义,那身边就会有宇文护、王莽!”
长孙绮咬咬牙,慢慢坐直了身体。她想伸手去拔匕首,手却一直哆嗦,全身虚脱一般无力。
武后这句话的力量实在太强大,理由也太充分,根本不容任何人反驳,特别是身为皇族的人。
宇文护当年便是顾命大臣,如同今日之长孙无忌。然而宇文护废立皇帝,权势滔天,成为后世所有皇帝心中最为恐惧之人。王莽更是直接篡权夺位,灭了前汉两百年江山。
当年他们在先皇帝身边时,何尝不是毕恭毕敬,何尝不是深受信赖?一旦先皇帝薨逝,以顾命大臣身份扶持新皇帝继位,其不臣之心便不可遏止,最终导致天下大乱。
这句话说出来,长孙绮已经明白,皇帝永远不可能再软下心肠,重新启用长孙无忌。甚至很有可能,长孙家一日不除干净,皇帝心中便一日不会安宁!
皇帝咳得越来越厉害,有点失去控制。看来武后这几句诛心之言,他是既不能不听,也不敢不听。
李弘惊惶道:“阿爷,你怎么了?”
武后厉声道:“来人!”
殿门被推开了,十几人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只听武后说道:“慌什么!立刻送陛下回凝阴阁休息,传侍御医觐见。”
一名内侍回道:“是!”
武后继续说道:“送太子回东宫。今日抄写谶书之事,便由吾替陛下完成。阳宝,你在外面等着吾。”
内侍阳宝答道:“是!”
李弘道:“母后,孩儿陪您。”
武后淡淡地道:“不必了。”
李弘不敢多说,便随着众人退出了三清殿。殿内一时清静下来,只听见武后一人的呼吸声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力量终于重又回到长孙绮身体里。她一把拔出匕首,顿了片刻,翻身从《神仙图》木雕上跳了下来。她落地时轻轻一滚,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杀武后,是最后的办法了!
一阵风吹进大殿,殿内的幡旗又开始嗖嗖地响起来。长孙绮踮着脚尖,慢慢绕过墙壁,借着幡旗的掩护走向大殿。
她站住了,面前的几道幡旗被吹得猎猎作响。因为上下都被固定,它们只能不停地朝一个方向旋过去,转过几圈之后达到极限,又趁风小的时候旋回来。
它们旋转的间隙,长孙绮看见了武后。
不知什么时候,供桌前摆放了一张小几、几个蒲团。大唐皇后便坐在小几前,工整地抄写着《道德经》。
若是用惊为天人来形容,似乎过了一点。但用平庸之质,又过于贬低。她的容貌介于惊艳与普通之间,乍看上去并不怎么让人心动。但当她的头微微抬起,注视手中笔墨时,便有两道亮光从眼中射出,仿佛刀刃,扫过之处,所有的事物都会被毫无阻碍地切开。
即使这目光根本没有直视长孙绮,长孙绮也感到背脊生寒。她手中满是汗水,差点握不住匕首,不得不在身上使劲擦了擦汗。
突然,正在写字的武后头也不抬,说道:“既然来了,出来吧。”
长孙绮的心差点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她刚要上前,却见大殿另一边有个人慢慢走了出来。
此人身穿一袭灰色麻衣,罩着头,看不见脸。他一直走到武后面前,才单膝跪下,抚胸行礼。
惊讶加上恐惧,长孙绮一时浑身麻木,伸手用力捂住了嘴巴。
李云当!
他怎么来的?他什么时候来的?他看见自己了吗?
不……等等!他……他不是号称陛下的使臣吗?怎么却在此单独觐见武后?他究竟代表谁?
武后继续坐在几前,一笔一画地写着。李云当向她行礼完毕,仍然半跪在地。
片刻,武后写完了一张,顺手放在一边,笔往前一伸,李云当已经将砚台推到她笔下。武后蘸饱了墨,继续写下一张。
“你上次说。”武后一边写,一边说道,“这世上有神遗之地。”
李云当取下头罩,露出脑袋。他今日连发髻都没有梳,任头发垂落下来,眉心处还画了一个褐色火焰花纹。
他郑重地点头,说道:“回殿下,是的。据我波斯古圣典记载,神遗之地至少有六处。听说在剑南蜀地的雪山上,便有一处。只是雪山太过巨大,世人极难发现罢了。”
武后冷笑道:“便如海上蓬莱仙山一般,是不是?反正有没有,都是你们说而已,至于找不找得到,那就是人力的问题。当年始皇帝坑杀方士,不是没有道理的。”
听到这样的诛心之论,李云当却并没有惶恐。他平淡地说道:“我深信不疑。因为圣火曾经给予我们启示,每一代维序者都深信不疑!”
李云当说着,不经意间往长孙绮这边看了一眼。长孙绮的目光正好跟他对上,顿时吓得浑身一震,李云当却毫无表情,眼光迅速又收了回来。
但他的腦袋却微微摇了一摇,似乎在提示长孙绮:别傻了,赶紧离开!
长孙绮一呆,趁着一阵风吹得幡旗摇晃之际,一闪身重新躲在墙壁之后。
刚才那一刻,她差点就要冲出去刺杀武后。但李云当一出现,她胸中提着的那口气顿时泄得干干净净,这会儿手软脚酸,几乎要晕倒。她靠着墙,既不敢跑,也不敢露面,完全茫然了。
只听武后说道:“什么维序者,吾不想明白。即使有,也不过是尔等方外之国的事,与我大唐何干?”
李云当愈加恭敬:“回禀殿下,其实华夏亦有自己的维序者,历史已有数百年,甚至可能更长。前隋独孤皇后便是使用天志石,成就了文帝,先高祖皇帝也曾借八柱国之力。”
武后的笔只微微顿了一下,就继续往下写。
李云当飞快地低声说道:“据传,神遗之地便有天志石……八柱国如今虽已式微,但若有天志石……”
“便如何?”
李云当俯身在地,说道:“以帝后之威仪,彼等自然是如螳臂当车。小臣的意思,天志石为帝后所执,方是天下鼎盛之兆。”
武后冷冷地笑了一声。李云当不敢再说,静静等着。武后又写了一会儿,才说道:“你跟着陛下,已有五年。陛下赐姓于你,也给了你开国郡公的爵位。而你的国家,此刻却……”
说到这里,武后故意顿住。李云当立即急切地问:“我波斯怎么了?求殿下明示!”
武后平淡地道:“上个月传来的消息,你的弟弟卑路斯反攻大食人不利,二万精锐一夜被大食人悉数屠尽,他自己退守吐火罗。你的波斯国,大概是没有复国之望了。”
李云当一开始还沉着脸,似乎还算镇定。但很快,只听咔咔的声音,他拳头捏得乱响,牙齿也咬得咯咯作响。
终于,他一下扑倒在地,双手死死捂住嘴,发出含混不清的绝望叫喊,像是濒死的小动物。他的肩头拼命抽动,浑身上下都在颤抖,长孙绮从墙角看见他,有段时间甚至怀疑他要当场窒息晕死过去。
武后却继续写着,一张又一张,写得越发从容。
过了一刻有余,李云当才一节一节把自己重新撑起来。他的袖子、衣襟都已湿透,嘴角有血,不知是咬破了舌头还是嘴唇。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手抓住腰带扣一弹,一柄软剑立即弹了出来,不住抖动,发出龙吟之声。
武后纹丝不动,甚至连瞧也没瞧他一眼。
李云当擒剑在手,一剑下去,却将自己的头发削了一大把。
李云当沙哑着声音道:“小臣……云当,在殿下面前失仪,本该自尽以谢罪。但小臣俗事未了,不能即死,请殿下恕罪!”
说着他左手握着剑锋,用力一拉,顿时鲜血喷涌而出,将他的麻衣染得血红。
武后说道:“你打算怎样?还是要请我大唐之兵?”
李云当撕下一块布,用力扎紧了伤口。他面朝武后,双膝跪好,这才用力地磕下头去,磕得地面砰砰作响。
武后冷冷地道:“你便是把石头磕破了,有些事也做不了。波斯离中国万里之遥,不是我大唐的手能伸到的。”
李云当道:“小臣……愿为殿下奉上神遗之地!”
武后淡然道:“你把那东西视若神物,在吾眼里,却算不得什么。吾领有大唐天下,所得已是过了。听说你们波斯称雄四百余年,大概也是气数已尽了吧。”
李云当继续磕头,砰砰砰,磕得额头全是血。他哽咽着道:“纵使气数已尽,小臣也唯有以死报国……求殿下成全!”
武后慢条斯理地写完了几十张纸,李云当已经磕了不知道几百个头,浑身已经湿透,汗和血混在一起,慢慢渗入地板的缝隙之中。
长孙绮远远躲在墙壁后面,鼻子里闻到一股子血腥味,又是揪心,又是恐惧,更是不知所措。
武后终于抄完最后一字,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字,才说道:“罢了。”
李云当浑身一震,停止了磕头。他体力耗尽,眼前一黑,就要晕倒。但他知道这是家国存亡的关头,下力死死撑着,虚弱地道:“求……殿下……成全……”
武后站起身,整了整自己的衣衫,随意地道:“你不是说,维序者为了达到目的,任何事都能完成吗?先太宗皇帝的《推背图》你若能替吾取来,吾便信你一次。”说着转身就向殿门走去。
殿门被拉开了,武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大殿,殿门立即又被关上。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大殿周围的重甲士兵迅速集结起来。一名内侍大声下令,几十人的队伍沿着殿前道路渐渐离去。
风更加大了,殿内所有的幡旗都在疯狂舞动。武后抄写的经文被风刮得飞起,四处散落。
李云当喘息了半天,终于攒足了力气,慢慢坐了起来。他一抬头,就看见了长孙绮的脸。
两张白得透明的脸,透过舞动的幡旗,默默对视着……
(完)
分类:笔歌剑舞 作者:碎石 期刊:《武侠今古传奇武侠版》2022年0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