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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歌剑舞〗梦到好处方须醒

分类:今古传奇 更新时间:2022-08-17 23:32:37

景龙七百零七年,二月初四惊蛰日,晚,长安城郊赤枫林,察,尸三十一具,游捕易怜水受命查明此事。

我接到任务的时候,正和弦风,一个自封为无赖的家伙下棋。他英挺俊洒,才思不凡,是个有资格做无赖的人才。基于物以类聚的说法,理所当然的,我也是一个无赖。所以当我们确认了这一任务后,兴奋得把无辜的棋盘踢得飞来飞去,唬得端茶的小婢瑟瑟发抖,以为我们手脚发痒,又要拳脚相向了。

此时的长安城正春雷鸣鸣,绿雨霏霏,赤枫林里暖草青青,新芽尖尖,是生命苏醒之象。

我和弦风去看了尸体,死去的是一隊回营的面容疲惫困倦的镖师,他们皆被刺穿咽喉,一剑毙命。

这样自负清冷凌厉的剑,世上只有一人!

但,马上就有人告诉我,这与他是毫无关系的。凶案发生之时,天下第一剑的颜释衡正在长安城的万寿楼里歇脚,为他作证的不仅有侠士名流,还有一位绝对惹不得的嗜武如痴的右宰相。

我渐渐明白了从我出现时就投注在我身上的同情目光的由来。

接收官方无法或不愿处理的无头案件,直至侦破它,就是我这个游捕的所有工作。据我所知,只有无赖才能胜任这样的工作,所以我并不担心,因为那是我的长处,况且,我的身边还有另一个无赖。

后来,我就以查案的借口去了被视为禁地的颜府,而弦风就拿着公款去万寿楼喝十二两一杯的龙井茶。这时,我又发现投注在我身上的是垂涎的目光。

我在颜府如黑水晶宫般的剔透森严的回廊中徘徊许久,始终见不到我要见的颜释衡,那里静寂如死宅,寒气氤氲,诡异如地狱。我被搁置在无人的庭院里,毫无希望地等待。至此,我只见到过一个表情冷峻的为我引路的家丁。

然后,我看到了庭院深处的白梅,寒气逼人地盛开着,好像颜府是另一时空的冬季。从回廊刮出的冷风发出不可一世的呼呼声,盘旋着自下而上消融在灰蒙的天空里。我循着风的轨迹抬头,却意外地看到了颜府里的第二个人。他坐在琉璃瓦铺成的屋顶,坚毅挺拔的后背融于深邃无际的天空,浑身流淌着浓郁难解的孤独。我借着天黑前灰黄的光,看到了他冷峻而英俊无伦的脸庞。

我站在庭院里,光明正大地看了他很久,他那修长凌厉的手指和精悍匀称的身形,使我毫无怀疑地认定他是一个用剑高手。我几乎可以想象到他惊鸿一瞥的凌空一剑,优美而从容地刺进别人的咽喉。但我知道,他决不是颜释衡。

这个被孤独包裹的男人,使我的追查方向有了根本性的转变。毫无理由的,他让我想起了,赤枫林里,碎草纷飞,赤血飞溅,宛如一场落英绝舞的妖艳画面,而他,就是这场死亡之舞的制造者。

然而,此时的我并不明白,有一种人,可以让死亡也变得唯美。

那个夜晚,我站在白梅花香的庭院里,他坐在黑暗夜色萦绕的屋顶,像两座沉寂千年的雕塑,对峙着。而颜府依然漆黑,渐渐在夜幕里失去了它威严沉重的轮廓。

当晨曦从天角似一丛银箭穿透凝固的空气,撒落到死沉如墓的颜府,我看见屋顶的男子,像一头苏醒的鹰,凌空跃起,滑翔而去。而我分明看到了他嘴角隐现的笑意,那抹笑,使我义无反顾地追随他而去。

黎明时分,我和他一前一后,在固若金汤的长安城上空飞骋,直至将整个城池甩在身后。

我紧随着他,从日出到日落,用尽了我所积蓄的全部力量。天黑下来,他终于在我的眼前,如蝙蝠般诡异地消失不见,剩我于未知的荒芜天地。我苦笑,借着微茫的天光,我第一次如此挫败地寻找一条出路,极目处,我隐约看到了一座夜雾缭绕的小镇。我别无选择,唯有朝它而去。而且,我很乐观地准备要以一个无赖的姿态,在那里饱食一顿,以慰藉我此刻饥肠辘辘的肚子。

一切却未如我所料。

当我踏上这陌生镇子泛着冷光的石板街,心寒如冰。偌大一个镇子,不见一排灯火,一缕炊烟、一个归人、一声笑语,有的只是满目的漆黑和沉寂。唯一活的,是游窜于满镇子的夜风,它不堪寂寞似的翻腾出刺鼻的尘土味和令人作呕的馊腐味。月亮恰时升起,透过银色的月光,我看到隐藏在黑暗里的最恐怖画面:尸体,疮痍的尸体,无尽的尸体,披着森白的月光,狰狞而百态地现身。悬浮在尸身上的浓烈腐臭味,吸取了月色,幻成一团污浊的云气,像极他们吐出的口气。

多年以后,我还会在有月亮的夜晚,从睡梦中惊醒,只因那个晚上的记忆……那个晚上,我孤身走过了一个如同鬼蜮的死镇,经过了无数具的不知死因的尸体……

我还是迷路了。

我鲁莽地追随一个谜样的男子,让自己陷入了困境。我如失群又折翼的孤雁,失去辨别方向的能力,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打转。

我无法预知在没有水和食物的状态下能撑多久,我渐渐步履蹒跚,渐渐头昏眼花,渐渐失去意识。

在我倒下的那一瞬间,我看到的天空是紫色的,风里有花的芬芳,云彩幻化成飘然的白衣女子。

去万寿楼的路上,我遇到了一个奇特的女子。我至今仍有些无法相信,世间会有这样的女子。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像路边常见的小乞丐,衣服脏兮兮的,头发脏兮兮的,脸脏兮兮的,手脏兮兮的。但,她却有一双弯月的眼睛。当时,黄昏的影子细碎地洒在她蜷起的身上,她慵懒地看向我一眼,目光留恋在天边火红的霞光。而我,却似被一把弯刀剜在了心上,再也无法拔除。

“我可不可以要你请我吃晚饭?”

她的声音浮在空气中,如浓郁的酒香。

我微笑着摇头,说:“不可以,因为我是个无赖。”

她弯月般的眼睛狡黠地一笑:“那我可不可以和一个无赖去蹭饭吃?”她严肃地问我,样子却可爱极了。

于是,我就把她带进了万寿楼。

我把易怜水给的腰牌高高地举在头顶,与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乞丐,大摇大摆地走进万寿楼这个权势之地。我恶劣地把楼里所有的道貌岸然的家伙吓了一跳,我知道,人最无法容忍的,就是异己。

一个朝廷,贪官容不得清官;一个民族,汉人容不得夷人;一个天下,唐王容不得可汗。所以,我很清楚那些瞪得滚圆的眼睛的主人的想法,他们都恨不得在我身上踹一脚,把我踹出天外。

可惜,我还是安安稳稳地坐下了,而且点了几样我平时很想吃却又吃不起的好菜。易怜水给我的腰牌在我的腰间悬着,把我的腰板撑得笔直。这个时候,我才深深体味到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得意。坐在我身边的她抿着嘴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起来。

这就是我为什么会帮易怜水那个无赖查案的原因了。

其实,我去万寿楼,是为证实我的一个猜想,我一直觉得,一个顶级的剑客决不该像颜释衡这样招摇、纵欲。因为一种绝大剑术的修炼,必须要经受隐忍、孤独、和无休止的禁锢。从一开始,我就有一个很无赖的设想——颜释衡是虚设的,他的剑是另一双手使出的。万寿楼的肥猪老板详尽到可笑的描述,让我更笃定了。

颜释衡是我意料之中,弯月却是我的意外。

当她站在夕阳的余晖里,洗净了自己,展露出绝美的容颜,微笑着告诉我,她的名字就是弯月,那个瞬间,我相信了我去万寿楼只为了要遇到她。

这时,弯月孩子气十足地望着我,告诉我,她是初到长安城。于是,我决定带她去长安城的长乐坊,那是一个无赖的乐堂,是盛世天下最直接的写照。

长乐坊里酒肆林立,酒帘扬动、酒旗纷飞,妙龄女子弹吹丝竹,夜夜笙歌,更有来自西域的胡姬,腰身如蛇,眼神如钩,载歌载舞。

我把眼神雪亮的弯月带进了一家胡姬酒肆。

酒肆里喝的是中原盛名的稠酒玉液,花雕、女儿红、状元红、高昌酿法的葡萄酒、波斯酿法的三勒浆、龙膏酒;演奏的是西凉、天竺、高丽、龟兹、安国、疏勒、高昌的西域乐;跳的是快节奏的胡旋、胡腾舞。

长乐坊里不醉无归。

那一夜,从未醉过的我,醉在了弯月绯红如桃花的脸颊前。

醒来后,弯月已不告而别。我的全部思想却还醉在昨夜她明亮的笑容、软侬的醉语、花样的脸颊、轻柔的舞步里。

昨夜欢饷,似在梦中。

我意兴阑珊,踏在早晨透明的阳光细影里,回到与易怜水碰头的绿竹居。

在绿竹居的小院里,我独饮着浓茶,看我郁郁的影子渐渐缩短又渐渐增长,直至被夜色吞没,易怜水却始终没有出现。我面对着幽暗,寂寞的院子,心里滋生出如迷雾般纠缠不清的忧虑。

我拔足奔出绿竹居,我记得万寿楼的老板很仔细地向我讲过颜释衡会在每晚的此时,去万寿楼吃一笼菊花烧卖,菊花是清秋露水未干时摘下完整保存起来的,竹笼盖掀开,热气如秋日最浓的雾,萦绕而久久不散,雾里烧卖隐约如剔透的水晶,芳香四溢。颜释衡轻眯着双眼,拿起竹筷,把深藏在浓雾里的烧卖,准确无误地夹起,就像他准确无误的剑。

我却不同意,老板的描述,只让我感觉到他的形式之剑,而不是一个剑客无所不在的心剑。

我像一个为暗杀的而来的刺客,潜入万寿楼,以我随手折下的竹枝为剑,直刺颜释衡的脊背。我很想知道,曾经与他决战的剑客是怎样被一剑封喉。

颜释衡却不作一丝反应,任我把竹尖刺入他的后背。我顿时僵硬——菊花烧卖残留下的袅袅雾气消散后,我看到颜释衡诡异莫名的脸,他已经死去多时了。

等我从僵硬中醒来,我已是一个百口莫辩的杀人者。要命的是,现场还有一个惯于大惊小怪,发号施令的右宰相,他发出尖细的嘶叫:“逮捕他!逮捕他!逮捕他!逮捕他……”

四面拥出的带刀侍卫,惶恐地围住我,脸色煞白。我拿竹枝的手感到空前的疲惫,可笑的是,我不得不去面对这样一个现实:我即将成为我一直所追捕的逃犯中的一员了。

我猛然一抖竹枝,故作声势地刺出,就像一个顽童,把一条恶心而肥壮的大青虫丢到一群俏丽的小姑娘之中,吓得她们尖叫着四处逃散。

而我就趁机提起颜释衡僵硬如石的尸体,飞窗而逃了。

我的痛苦源于我的存在形式。

我是剑的奴隶,是颜释衡的影子。

十五岁时,我仍不曾碰过一下那冰冷摄人的剑。而我的哥哥,颜释衡,已经是江湖闻名的剑客了。我离剑最近的一次,是我五岁时。那是一把血红如蔷薇的长剑,它穿过我母亲的柔软的腹,直逼我的眉心。而我,在一片血红的光中,看到了一个妖艳迷幻的世界,那个世界,让我顿时变得软弱,却也让我执迷不悟地迷恋它,我甚至从未意识到母亲的死亡。

所有人都以為,五岁时,差点让我送命的那一剑,造成了我对剑的恐惧,所以十年来我从未碰过剑;而事实恰恰相反,他们一厢情愿地把我推离一切与剑有关的事,十年来,我被遗忘在颜府庞大的后院,见不到任何我想见的人,听不到任何我想听的话,做不到任何我想做的事。

我的耐心,终于在终日遥望一个离我很近又很远的血红世界而消磨殆尽。我一日之间长大,在我的父亲和哥哥眼前,提起了一把剑。

我以让人惧怕的速度,学完了颜家引以为傲的剑法。二十岁时,我已经可以轻易地击败我的父亲或我的优秀的哥哥。然后,我走出颜府,杀掉了当时江湖上最负盛名的用剑高手。我失望而归,我找不到我五岁那年那时那刻被剑尖所逼时的惊心动魄,当我的剑刺出纷飞的血时,我也看不到曾经迷惑我的妖艳世界。

我不再想用剑了。

但,我的轻率转眼让我得到了报应,当我的父亲的尸体被抬进颜府时,这个报应就开始了。

我那任性的一剑,刺中了武林阴暗、狂热的要害之地。名利和权势是诱饵。原来最强的剑手也可以被一剑刺死,原来盛名可以用一剑来奠定,如果侥幸……

武林开始做起了一个美梦,如果有人能打败杀死最高剑手的人,那他就是天下第一了。

他们从僵硬的尸体身上的剑痕,看出了杀人的剑术出自颜家剑法,而会用颜家剑法的只有两个——我的父亲和我的哥哥,他们一夜之间成了所有人暗杀或决斗的对象。

而我被忽略了。

以前是因为我的无用,颜家羞于让人知道我的存在;而现在是因为我的强大,颜家不能让人知道我的存在。

父亲的葬礼结束后,我的哥哥站在雪白如月下的沙漠的灵堂前,叫住我。

他积蓄已久的仇恨和恐惧使他的脸上显现出一种复杂的情绪,我站在他的眼前,无话可说。

就在我转身离去时,他的长剑绞在了我的颈上,冥纸似的宣战书从他的另一只手中,飞扬向我,似一次荣重的送葬。我从他僵硬的手臂上看出了懦弱,他被我所制造出来的架势吓住了。

我反而轻声地笑了出来。不管是谁,只要是弱者,我从不同情。

他白皙的脸浮现出羞愧的愤怒,他走投无路了。

我的纤长的手指抬起他的剑尖,那剑在我的手指间是那样的完美,我毫不保留地再次刺伤他。

“我不会让人杀掉你的。”

然后,我转身,撒手,放任他的剑似斗败的将军的头颅,颓然落地。

他却笑了。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的那声笑。原来,一开始,他就从我背转的身影里看出了我不久后的悲哀。我在那个恣意的夜晚,已将自己出卖。

颜释衡迎接了所有的挑战者,他一夜之间学会了讥笑,他像一个猎手,笑着看那些被欲念激励着的提剑人,如蠢笨的兽物,冲进了他的陷阱。

而我,是陷阱里的一把杀生的器物,等着他们的靠近,了结他们。

终于,颜释衡成了天下无人能及的剑客。他用我这把无人知晓的剑,杀尽了一切挑战者,让颜府如一段神话,屹立不倒。

等我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我已经无可挽回地要做一个影子,颜释衡的影子。他说,为了颜家,他不可以让外人知道我的存在。

他控制不了我的任何行动,但他却可以控制任何知道我的存在的人的记忆。

突然之间,我变成了一个不存在的人,我游荡在颜府黑色笼罩的空间,似浮在那里的一缕外来之气,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渐渐的,我的名字,也在沉默中被彻底遗忘。

颜洗非。

我发觉我还活着,是在我闻到了如醇酒般芬洌的女人香味的时候。

我头重如铅石,身体却绵软如巧匠手中被反复弹撵的棉絮。但我的意志还是清澈如水,我疼痛的双眼依然能清楚地让我看到我身下的一张舒适柔软的床,和身上干净清香的被。透过飘动的纱帐,我见到了云彩幻化的女子。

她模糊飘逸的脸,传给我一个笑容,像仙去的人间精灵,如雾般散开。

我再次醒来,却是在一只饥饿的乌鸦的打搅下。我睁开眼的时候,就看到它将我当成一具死尸,摆出准备饱餐一顿的架势。

我如天堂跌入地狱,四周仍是我倒地时的漫漫黄沙和干燥的嘴唇的疾风,我绝望得如眼前这只发现我并不是干尸的饥饿乌鸦。

我义愤填膺地告诉那只正离我远去的乌鸦,我宁愿自己死在绚丽的梦中。

那个在梦里如雾般散去的女子……

我记得弦风曾说过,只有无赖的梦境里才会有真正迷人的女子,他说得正确至极。我将手枕在脑后,试图再进入我的梦,而当我的手在即将接触地面时,意外地,我触摸到了羊皮的质感。

我听说,绝处逢生,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性情。当我看到在我脑后的羊皮上画着清晰明了的地图时,我一跃而起,带着孩童的无邪,狂奔起来。

有什么能比得上发现一个无赖的梦原来是真的还值得高兴的事呢!

我揣着地图,走出黄沙地,走到了人间。

在一个无名的小镇,我饱餐到小饭店的老板以为我想把自己吃死了事。那样的淋漓尽致,那样的争分夺秒。

我从未试过这样的逃亡,身后是一批又一批的官兵,和各门各派的杀手,而我还必须背着一具慢慢腐烂的尸体。

我必须找出颜释衡的死因,而我知道这项工作只有一个人能做到至善尽美,所以我只能别无他法地带着尸体逃亡。

那个人,据说是易怜水的继父,从三岁开始就用他祖传的刀开过尸体的胸膛,至今还未有遇见过一具他不能找出死因的尸体。他的居所,却只有易怜水和我知道,所以官府能让易怜水这样一个无赖当上捕快是不无道理的,而我自然是易怜水告之的。

当我把颜释衡的尸体扔到那个人的院子里之后,迎接我的是一只沙尘满布的大脚,那只脚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当我用自己的同样邋遢的脚接住它时,那只脚的主人,似被蛇咬到般地跳起来。

我与易怜水竟在仵作阿门的院子里相遇了。

后来,在仵作阿门的院子里,我与易怜水喝着深藏百年的花雕酒,讲彼此的经历。而阿门就在他的小屋里,解剖两具尸体,一具是颜释衡,另一具是易怜水从一个无名小镇带回来的。我们禁不住唏嘘,谁能想到赤枫林的命案,会有那么多的隐秘故事。

至夜,仵作阿门走出他的小屋,给了我们一个答案。那时,在黑茫的夜空里,有一轮血红如新仇的圆月升起。

我们得到一个意外的答案。

阿门说,两具尸体的死因是相同的,不是致命的一剑,而是最温柔的一指。

这世上没有几个人听说过那样婉媚的杀招。这杀招只有双手最柔软缠绵的女子才能练成。似对情人委屈的一指,诉尽一生的怨恨,指在情人的最脆弱之处,谁能逃过呢。

颜释衡死在这样的一指,小镇上的无名尸体也死在这样的指上,只是在后者的尸身上却多出了另一种伤痕,在喉间有一点凌厉迅猛的,足以斃命的剑伤。

有谁,又是出于怎样的原因,会在一具尸体上多此一举?

我坐在屋顶,等着一个男人的注视。

我本来没打算要他的命的,可是后来我改变主意了,因为他的冷静。我与他对峙了一个晚上,这样的人,让我不得不防。

我将他引进了最易迷失方向的荒漠之中,等着他的死亡。始终,我都没学会如何周全地处理一件事。他不仅没死,反而遇见了她。

我就站在黄沙之中,看着她将他救起。我无法阻止,就像绿叶最终会离沙漠而去一样,我听到脚下不安静的沙漠的幽幽呼吸,也许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安排好了它的结局。

我回到颜府的时候,听到了颜释衡被杀的消息,然后我看到了弯月。她微笑着看我从空中飘落,她的双手藏在身后,身上有静止的恬美。

我被她感动了,我们是如此的了解彼此。

我想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女子对我露出这样的笑容,她让我心疼。“我并不想你这样做的。”

她抬起眼睑,流露出那样纯净的笑意。

“我太没用了。”她说,眼睛里有郁郁的忧伤转瞬即逝。还有谁,能忍心责怪她!

这世上,有一类人是被注定的,我,弯月,还有,她。

当我和弦风在阿门的院子里醒来后,就被晃动的刀光刺痛了眼睛。无数把出鞘的刀反射着清晨绚丽的阳光,为我和弦风制造出一座幻城。

阿门站在刀光之外,无奈地告诉我,他的当捕头的亲生儿子也知道这个地方。

我并没怪他,我皱起的眉头是因为我的眼睛很不舒服。

他们要抓的是杀人犯,弦风。

每个人都那么固执,他们坚信自己不会错。所以弦风被带走了,颜释衡的尸体也被带走了。自始至终,我这个身份尴尬的游捕没有任何发言权。

他们说,右丞相会不惜一切为颜释衡报杀身之仇,言下之意,弦风必死无疑。

可我知道,右丞相也不过是个无赖,他所做的无非是一场幸灾乐祸的游戏。但我和弦风却为此而感到时间紧迫,我必须要在右丞相终止游戏之前找到真正的凶手。

而我仅有的头绪,是赤枫林的死者和那个被全镇灭杀的边陲小镇的某种联系,我想我与弦风一开始就被误导了。

赤枫林的那些尸体存在另一种可能的死法。

我开始四处打听任何知道那个小镇的人,我借着一个云彩幻化的女子留给我的图纸,悉心找寻每一个可能。

我从未试过这样的心情,天明,我站在晨曦蔓延的路中央,艰难地迈出我的第一步,我被无法言喻的忧伤缠绕,似走向一场注定的悲剧之中,死亡,太多的死亡,已让我的心酸痛起来,但我知道它远不会停止。

我知道有个地方一定会有一个知情者在等着我的寻访。时间到了,他就该出现了。所以我走在一条如生命般延续的路上,太阳也温暖不了我冷冷的身体。

他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者,眼睛深邃但已污浊,藏有太多的回忆。他站在风雨中飘零的小屋外,讲起一个遥远的朋友。二十年前,他将他的朋友的两个年幼的女儿带到了那个小镇里,以这种方式躲避仇杀。他遗忘了事件的起因、结局,但却永远地记住了两个孩子柔软的身子滑下他胸怀的那一刻,如清风吹过身体的感觉。

二十年后,两个小女孩已是两个女人了。

我请求他,为我画下当年那两个孩子的相貌。他浑浊的眼睛突然闭上了,眼泪如暴雨时的泥浆喷涌而下。

我不知道,也无法探知,留在岁月中的往事,我只有转身,举步离开。风,钻进我敞开的衣领,似孩子玩耍的手。

我从未想过真相会来得如此之快。

我在刑部的大牢里昏睡,他们给我喂了迷药。醒来后,我身在颜府,那里正在举行颜释衡的葬礼,而我,将是他的祭品。易怜水和阿门苦着脸,站在三丈之外,有官兵以兵器相挟。

这件事情竟如此可笑的,准备以我的死草草结束了?

刑部判决是处我以剑刑,用颜释衡生前的长剑,将我的头砍下。

时辰将近,我仍有想大笑一场的欲望。

“你难道就不怕,真正的凶手,那举世罕见的一指,将置你于死地吗?”

我听到易怜水的喊声,徒劳无功的辩驳。

“让他下去问阎王吧,问他的地府里有没有一个鬼是死于那样无稽的一指!”

我终于倒大霉了,碰到了一个愚蠢的无赖。

我找寻易怜水,想留给他一个最帅的微笑。我却在开启的窗子外见到了弯月,她的出现比死亡还让我难以相信。那时,同样有跳跃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弯月的眼睛,映衬出晴空的颜色,她来看我了。

我奋不顾身地站起来,看她飘盈如月地走近我,这世间怎会有这样的女子!

她解开我一身的索,竟无人阻拦。

“我们为什么要在错误的时间相遇?”她问我,像在问一场生命的风花雪月。

我来不及明白,她已经笑了,弯月的眼睛渗出水来,有着无可挽回的美丽。

她说:“不用下地狱了,我可以告诉你,地府里有多少鬼是死在那样的指下。”

她伸出手,纤长,葱葱如玉,盈盈指向,指向铁衣当当的兵……

一个镇子的人,一对回营的镖师,一个沽名钓誉的颜释衡,就在她的一指下,没有第二种的可能。

因为她,我有了灼痛的记忆。哪怕是在最明净的月夜,喝得烂醉如泥。

我带着她逃离,穿过荆棘林似的刀阵,如蝴蝶般被挂得浑身破碎,身后是阴森的利诱:“杀掉她!杀掉她!我恕你死罪!”

前无出路,我带着她,向颜府黑沉之处逃去。她伏在我的肩上,散发出落花的芬芳。

我们躲进了一个密室,磐石的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将那一群追兵统统关在了门外。

“你把你的血都留在了我的身上。”弯月离开我,走得很远,望着我,跟我说了这样一句忧伤的话,像游鱼看着水中行云的影子飘走了的忧伤。

很小的时候,我喜欢和姐姐站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下,姐姐告诉我要仰起头,闭上眼睛,等着花瓣落下来,落满我们的脸,我总是在第一瓣花落下时,就偷偷张开了眼睛,那瓣花停在我的睫毛上,像一条轻轻摇晃的透明的船。船里盛载着一世界的颜色,柔软,温暖,悠扬,而且香气腾腾。

门外撞击的声音,遥远如天外的响雷,却又近在耳边。

弯月的话戛然而止。我看到她寂寞的笑容,如原始森林里身陷綠浓之中的一段白骨,只有前世。

她突然飞奔而来,断线的纸鸢般的,撞进我的怀里,让我承接她的粉身碎骨。刀身没入了她的胸膛,血似一条爬行的铁索,将我与她捆绑。我的指尖满怀着愤怒,紧紧将那温热的刀柄缠绕。

她抬起手,狠狠地推开我。红水晶的血滴飞溅,犹如一场迅即的落英。而她仰着头,看完了这世界最后的颜色。

石门訇然开启。

我站在石门之外,看着弯月凄美如诗的坠落。那个男人提着一把血淋淋的尖刀,眼神绝望而沉痛。所有人都以为他杀了弯月,除了我。

我一个人走了,跑了很久。后来,在一棵布满新叶的树下,我站了很久,午后的阳光,像是掺杂了月光的温柔,不是洒而是铺在叶子上,有祥和的温情。

我不知道拿什么来凭吊弯月,我仅有的也是她所有的,如飞云外的断雁般的孤岑。于是,我听到了眼泪滴在草尖的声音。

在这世界上,有一类人,他们完全不能分辨颜色,在他们的眼中,世界全是黑白灰的。

这是阿门后来告诉我的,他在无意中发现,那小镇里的尸体都患着这样一种怪病,但弯月的眼睛却是正常的。

再后来,我与弦风遇上了颜洗非,那个让我几乎丧生的男子。

他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问了我们一个问题。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周围所有的人都坚信这世界是无色的,春天,你看到青翠欲滴的草,粉红娇莹的桃花,而他们却告诉你那只是程度不同的灰而已。没有人相信你,没有人。你是他们中的一个异类,他们嘲笑你,用最自以为是的话语嘲笑你,一直,一直……终于又有一天,你学会了天下无可抵挡的杀招,你会怎么做,你会怎么做?”

他的脸瞬间染上阴霾。

“是我在那些尸体上加上一剑的。”他以这样突兀的话作了结尾,然后离去,身后是凝聚千年的孤独。

谁都未曾料到的真相。弯月,还有他,或者还有弯月的姐姐,三个从未被理解过的人,有一天相遇了,任性和孤独让他们凄艳地杀人。

我与弦风,喝着酒,醉眼模糊,夜雾蒙眬,我想起了香气里雾化散去的笑脸,而他,在想念阳光里,暖暖的相遇……

(完)

分类:笔歌剑舞 作者:辛荑且落 期刊:《武侠今古传奇武侠版》2022年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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