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开诊所的生涯中,有件事情让我一直念念不忘,倒不是它有多么血腥残忍,也没有把我置于两难的境地,拷问我那不堪考验的心灵。如果非要拿什么来比方的话,我愿意把它比作我肩膀上那枚刺青,浅淡而微小,却几十年不曾褪去。
那会儿我刚出师,满怀对江湖热切的渴望,背着一个箱子——装满了行医的工具、医书、几张银票、刚从老医师那里换到的营业执照——这就是我全部的家当,一头向西扎下去,直扎到饮马镇,这个戈壁与山林的交汇之处,这个不知道埋葬了多少英雄传说的地方。
临走前,老医师叮嘱道:“行医最要不得的是动情,世上有千万病人,你只有一颗心,碎不成千万片。”我不以为然,老医师教我不过三年,临别时也如此依依不舍,他明明对我有了感情,却教我不要动情,这话如何让人信服。
饮马镇上不缺江湖人,也就不缺诊所,尤其是专治跌打损伤、内脏出血的诊所,甚至有一条街专干租房给医生的营生,我也在此租了一个小小的门面,挂了个牌子,就算是正式悬壶了。
以下所述就是我开头想要讲的故事。
我接待的第一个客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她冒着细雨掀开我的门帘,脱下薄薄的蓑衣在门外甩了甩,随手撂在地上,她挽了挽头发,见我在盯着她,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下,流露出要走的意思。
我慌忙收回了不礼貌的目光,深为自己无视她面上的愁容且不能与之共情而惭愧,而第一个主顾还未问诊便溜了,对我的生意也不是什么好兆头。于是,我跳下柜台,挽留道:“姑娘留步,也许我能做些什么为你分忧。”
当时我心中实在是诧异,这样鱼龙混杂的混乱小镇上,还有这样清秀俊逸的姑娘。后来我知道,她初见我时,也很诧异,镇上还有我这样年轻的医生。她之所以肯让我瞧病,并不是因为我出言挽留,而是我长了一张看上去不会骗人的脸。
她坐下来,双手在腹部交叠,叹了口气:“我不是来给自己瞧病的。”
“我知道。”我回答。她的脸色虽然忧郁却并不难看,红润的底色透过皮肤散发着健康的青春味道,脖颈如绸缎般光滑,肩微微垂着,却很有力度,支撑起这副躯干不费吹灰之力。疾病距离她这样的人还远着呢。
她說:“是我的哥哥。”她欲言又止。
我的兴趣提起来了:“尊兄患的是什么病,为何不与你同来?”
她说:“或许你曾经听过有个叫‘雁翎刀的人。”
我当然听说过。即使对江湖掌故并不通晓的人,也会听说过雁翎刀的名声。在他出世之前,江湖上使雁翎刀的人多如牛毛,在他之后,没有人再敢把手里的刀叫雁翎刀,即使他使的真的是一把雁翎刀。
“雁翎刀是你的哥哥?雁翎刀病了?”
在我所获知的信息中,雁翎刀应该还不到三十岁,十几年前他的父母为仇家所杀,彼时他少年豪气,提了一把单刀到处寻找仇人,却因武艺不精,敌不过对方,仓皇败退,从此之后憋了一口恶气,在江湖上消失了几年。听说后来他上了罗浮山找到失去姓名已久的老刀客,学了十二路雁翎刀法,前几年重出江湖,一鸣惊人,逼得天下刀客,不敢再用“雁翎刀”三字。
这样的一个人,大概也不会轻易生病。
“是的,他病了。”她知道我不信,解释道,“不是身上的病,是这里。”她指了指我的心口。
我的人生里,第一次有了触电般的感觉,被她这样一指,我不由的在心里发誓,愿用平生所学,医治他哥哥的心病,换她开眉展眼。
“是仇人难寻,一身本事却无法报仇,所以有了心结?”
“不是的。三个月前,最后一个仇人死在雁翎刀下。”
“那是杀人太多,夜夜梦见孤魂野鬼,心里过不去这道坎?”
“也不是。他对于杀人,好像并没有负疚,人总有一死的。”她平淡地说。
我想了想:“或者是他有了心爱的女人,却爱而不得?”
“都不是。”她把我所有的猜测否决了,开始讲述她的故事。
“从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向我许诺,说等他报仇回来,就带我去过好日子,过我们想要过的日子。我不会武,但我懂刀,他的雁翎刀有十把刀鞘,都是我来裁剪缝制的。我做的刀鞘养护的刀,锋寒似水,声如响溪。
“我们兄妹二人,一个练刀,一个做刀鞘。当我做到第十把的时候,也就是三个月前,他终于为我们的父母报了仇。可是之后——
“他并没有履行诺言。我们本来说好要回到罗浮山找一处人少的地方落脚,过平静的生活,可还没过两个月,他就过不下去了,连山间猛兽腔子里的血对名刀的挑衅,都无法留下他。他非要到这个镇上来瞧瞧,我平生第一次反对他,但我劝不住,只好也跟了过来。
“唉。报仇是可怕的,被仇恨占据的心灵就像荒漠一样,除了报仇的执念什么都没有,我不想让我的哥哥后半生还这样度过。
“我苦口婆心地劝他,陪他出游散心,邀他一起制刀鞘,他嘴上没有反对,但他一天天消瘦下去,除了和我在一块,就是去街上喝酒,喝得醉醺醺地回来倒头就睡,睡醒了继续喝,跟人打架也是常有的事,但不凶。他的刀已经束之高阁,只一个月而已,刀身已经不亮了。”
她沉默了一下,道:“我想,现在谁也不会相信酒馆后面那个与猪共饮的醉鬼,就是赫赫有名的雁翎刀。我的意气风发的哥哥,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
我听了她的描述,感到棘手。那时对精神病的分类不像现在这样名目繁多、对症明确,只有痴傻呆苶才算在疯病的范畴里,而孤独忧郁引起的神经紊乱并不归医生管。
但我还是答应替她想想办法,无论如何我无法拒绝这样一个女孩。
替雁翎刀医治的过程非常困难。我没有见过他,大概由于他过分的自信,对医生有着天然的敏感与抵触。我一踏进巷子,就能听到怒吼声,不外乎“叫他滚”、“野郎中有个啥用”之类的因情绪激动而失去理性的粗话。我自然不会跟他计较,但也不会冒着某种危险非要闯进去替他瞧病。我退回到安全线之外,等着女孩出来,她先是向我致歉,然后描述雁翎刀的最新情况,由我据此做出判断,开一点药,以求缓解。
可想而知,這种情况下开出的药方一塌糊涂,几乎起不到任何作用。我心里也明白,不好意思向女孩要钱,诊费没有收到一分,还倒贴了不少药钱。
纯粹医学不起作用,我试图在暗中指挥着女孩帮助他重新建立起某种生活模式,给他们介绍我曾经认识的朋友,把从老医师那里积攒的江湖掌故一件件讲给她听,讲到口干舌燥,希望这里头能有一个范本,恰好适合她的哥哥。
我的口舌没有白费,女孩一天天地和我熟络起来,变得比以前爱说爱笑,除了她哥哥的病情,还和我分享很多事情,琐碎如柴米油盐,渺小如捕蜂引蝶,无不拿来当作话题。单从她日益快活的精神状态来看,她哥哥似乎有所好转,我的心放到了肚里。
直到有一天黄昏,我和她手拉着手,在血染般的夕阳照耀中,踏青归来,穿过兀自嘈杂的长街。走到燕来酒楼门口时,我邀请她共谋一醉,她很高兴地答应了。就在我抬脚迈门槛的一瞬,一桶酒从二楼浇下来,全落在我的身上,浇了个洋洋洒洒、淋漓尽致。桶随之丢下来,被我侧身闪过了,当地一声砸在地上,顺着台阶滚下去,被看热闹的人拦住。
就听楼上闷雷一样粗鲁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卖野药的小白脸,你听着,老子闯江湖的时候,你还他妈的吃奶流涎呢,老子没病,不要管闲事,呸!”
口水啐在我肩上,我仰起头来,约略看到一个离开栏杆的背影,乱糟糟的头发赶了毡,毛茸茸的,好像一团猫,眨眼就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我到底还是没有看到他的脸。
女孩蹲在地上,抱着头痛哭,没有声音,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我轻抚着她的头,安慰她说,令兄不过是吐了一口唾沫,我做学徒的时候,别说唾沫,屎尿也不是没经历过,却是对不起你,令兄如此抵触,凭我浅薄的医术和德行,怕是治不了他的病。
她最终止住了流泪,只是经过这一个小插曲,我们再也没有心情约会,我把她送回家,回到诊所闷坐读了半宿医书。
往后的几个月,她还是天天都来,但没有一次谈起她的哥哥,我出于医生的本职,不曾放弃研究病理,每有心得,都与她分享,而当她第三次拒绝聆听之后,我也不再提起,就好像她从来没有哥哥一样。
我也明白了,她先前之所以日渐振奋,并不是为她哥哥的生活,而是为她自己的生活。我们几乎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她把亲手鞣制的最美的刀鞘送给我,甚至偶尔也在我这里过夜。我不是没有担心过,有这样一个凶悍的大舅哥,意味着我将要面对怎样的生活,但对妹妹的感情问题,他到底不曾指手画脚,也没有一次找上门来讨要说法——我亦没什么说法可给他。今后两不相干便好,他疯他的,我过我的,他不要我医病,我不医便是。
她偶尔也接连几天不登门,我问她去哪里,她或者不说,或者找一个堂而皇之的借口,次数多了,我也就不问了。不过我想,多半和已经在我们的谈话中隐匿的她的哥哥的病情有关,她因为某些奇怪的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原因,而不愿对我提起。有些男女喜欢反复咀嚼他们初遇的情境,有些则刚好相反,一次也不愿提及,而她可能恰恰是后者。
所以,当她最后一次登门之后,离开长达七天之久,我也没有过于诧异。何况在第四天的早晨,我因为想念她而悄悄溜进了她家的小巷,在墙外驻足听了半晌她的歌声。那时的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她的声音。
那天夜里,秋雨斜斜地擦过我破败的尚未来得及修葺的遮雨檐,打湿了我新糊的窗纸,就在我心里暗自叹惋的时候,檐下的风灯将巨大的人影和修长的尖刀一并投影在窗上。
我不由地打了一个冷战。
我来不及去掩那留着缝隙的屋门——只怕掩了也没有用处,它就被用力推开了,门框撞向旁边的墙,咣当一声弹回来,把合叶都震断了。
我最先看到雪亮的刀尖,紧接着是一个头发蓬乱的人,雨水兀自淅淅沥沥地滴着,滴在他半赤的上身,又顺着皮肤和衣服滴到地上。
那一瞬间,我想了几十种求生的方法。我由于大脑转得飞快而脑仁生疼,无法挪动双脚,只能用一只手撑在桌上勉强控制住微微颤抖的身子。
刀尖像电一样飞到我的喉头,又欻然止住。
雁翎刀。
我脑中热血上涌,我到底见到了江湖传说中赫赫有名的雁翎刀,到底是什么模样。
握刀的人的手,修长而稳定,握刀的人的眼睛,赤红如火焰在燃烧。我的心放下去,他没有立刻杀我,就说明他的头脑是清醒而理智的,他有话和我说;他的技击之术仍旧精湛高妙,控制武器的能力炉火纯青,就说明我不可能因他的失手而死。
握刀的人声音低沉而清晰:“阿柔是不是你杀的?”——阿柔,是女孩的名字。
“阿柔死了?”我心里受到震动,不由地扶起桌子,向前探了探身子。
他的刀随之抽回半寸,犹在我的喉头。他说:“果真不是你?”
“不是。”我颓然地坐下,无限哀伤涌上来。那样的明眸少女怎么会死?又因何而死?是了,雁翎刀的杀戮太重,难免结了些仇家,又惧怕雁翎刀的威力,于是卑鄙地报复在少女的身上。
雁翎刀一闪,收回了鞘内。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便走。
我叫住了他:“喂,你要去哪里?”
“为她报仇。”
“你相信我?”
“我相信我自己。”
“怎讲?”
“你不是杀人的人。”他顿了顿,叹了口气。是了,他杀人如麻,他最了解杀人的人是什么样子。
“带我一起?”
“不用,你是累赘。”
“我是个医生啊。”
“我从不需要医生。”
他的话坚定有力,意气从他的肺腑蒸腾起来,让我恍惚觉得,他和酒楼上啐我一口的那个人,已经判若云泥。
我无措起来,到如今,我已经不知道对于他来说,妹妹是活着好,还是死了好。而对于我,当然是要她活着,人死了,我就再也感受不到那样的温柔与缱绻了,肉体上的、话语上的、精神上的,都算在内。
我没有再拦他,也拦不住,把阿柔赠我的刀鞘还给他,和他约定,我一定尽我的能力,每年云游行医一季,打探消息,也希望他能每年开春的时候回来找我,我好告诉他我的所获。
但他并没有遵守约定,或许在他看来,那只是我单方面的承诺,算不得什么约定。
每个草木摇落的晚秋,我便挎上行囊准备远游,几年来从不放弃蛛丝马迹,但终究没有获得任何有用的消息。每个抽芽吐笋的早春,我挂出牌子,指望远行的人归来,却总也等不到那个我不想见到却又渴盼的人。
又過了几年,我最初的悲伤已被时间冲淡,阿柔的面貌在我的梦中都变得依稀而模糊,她的裙裾就在我的眼前飘荡,我却怎么也抓不住。每季的远行从为了怀念,变成了我行医的标志,变成了一种习惯。
那年春天快要结束了,他依旧没有来。我照例收起牌子,叹一口气,看到妻子逐渐隆起的腹部,心里笼上一层愁云。今年冬天,家里要添新成员了,不知我是否还能保持旧时的习惯。
门还未来得及掩上,眼前便有一道精光闪过,雪亮的刀尖像以前一样从门缝里插了进来,远远地指向我的胸口。
雁翎刀。久匿江湖的雁翎刀终于再一次出世。
我心中狂喜与惊骇交织,叫小童趁着还未打烊,去镇上生意最红火的酒楼打酒,买只鸡和二斤牛肉,并一盘花生米,打算和他一醉方休。如果阿柔活着的话,我们应该经常有这样的聚会,不过也不好说,毕竟那时我们相处得很糟糕。“他病他的,我过我的,两不相干”,是我当时对我们的关系最好的设想。
我为他斟了一杯酒,问他仇人是否找到了。
他一饮而尽,说很早就找到了。
我心里有一点不悦,很早就找到了的话,你应该去告诉我,而不是让我白白忙碌许多年。也罢,权当作对那段感情的付出与思念。
果然见他意味深长的一笑,他看出了我的心思,却没有说破。随后愁云依旧在他眉头浮现,他叹道:“虽然找到了,但阿柔不会再回来。”
我寂然无语,缓缓地喝了一杯。
他说:“这次来找你,是有事请你帮忙。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这件事你也能做到。”
他扯下袖子,露出肿胀的大臂,草草地包扎了几圈绑带,紫黑色的血兀自外流。
我又是一惊,出于旧谊与职业本能,为他处理了他自己无法彻底处理而致溃烂的伤口。我一边刮掉伤口周围的坏肉,一边问他,为何还在与人争斗。
他忍着疼痛,说:“报仇。”
我说:“阿柔的仇不是报了吗?”
他说:“替他人报仇。”
长久的沉默,只有我动刀和他滴汗的声音。
我明白了,到现在他依旧无法面对无仇可报的寂寞与虚无,而这许多年里,我亦没有找到填补这寂寞与虚无的良药,来根治他的痼疾。
我的内心平静下来,帮他涂上店里最好的膏药,重新缠上干净的纱布。我是个医生,我只要治好他的刀伤就是了,我不必动情,也无法拯救。
这次我没与他订立日期确定的后约,而是告诉他随时上门,我永远欢迎。在他走后,妻子诧异地问道:“什么样的朋友,让你许下如此重诺?”
我淡淡地说:“他不能算是我的朋友。”
妻子的洗脸水在炉子上烧开了,壶嘴一声长鸣,似在附和我。
(完)
分类:笔歌剑舞 作者:燕子陵 期刊:《武侠今古传奇武侠版》2022年0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