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春初。
路边简陋竹草搭成的小酒棚内,一个醉了酒的中年汉子昏昏沉沉地打着瞌睡。有旅人打扮的年轻人路过小草棚,四周环顾发现没有空余的座位,最后目光落在了那个中年汉子身上。他走过去几步,然后把手上的包袱放下,开口招呼店家来了壶温酒。
醉眼蒙眬的大汉似乎嗅到了酒香味,鼻子动了动,摇摇晃晃抬起头来打了个酒嗝。
“年、年轻人……生面孔啊……”他大着舌头说。
旅人解下斗笠,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来,虽然旅途上的风霜使他的皮肤稍显粗糙,但是和留着络腮胡子醉酒大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是的。”少年一眨不眨地盯着对座的醉汉,“请问前辈是这里的人么?我想找个地方。”
“啥……啥地方?”醉汉嘿嘿一笑,腆着脸看着年轻人手中欲给自己倒酒的酒壶在半空中掉转了方向,给自己先满上了一杯。
“我听说这里有片凤凰花林,里头有一座无名碑,想去看看。”
醉汉的脸抽了抽,接着含糊到:“不认识,那地方,晦气。”
少年似乎没有对他自相矛盾的话感到疑惑,只是不经意般解下腰间刀囊搭在桌上,一口一口地抿着酒,抿完一杯以后,才叹口气。
“前辈……真的不能为小辈指一下路吗?”
醉汉迷蒙的眼神在那个刀囊上面停了一下,从他这个角度看去,可窥见稍微露出来的一点刀柄,低调古朴,但是沉淀着厚重的历史气息,一看就知道绝非凡品。
他的眼睛亮了一亮:“也不是不可以……喝完这壶酒我就带你去。”
“那有劳前辈。”少年客气有礼地笑,又为对面的醉汉满上一杯酒。
一壶酒很快就喝完了,两个人离座出发,醉汉看起来很颓唐但是走起路来却是虎虎生风的,连身体骨架都跟旁的庄稼汉不一样的挺拔。
少年看着引路的大汉略微摇晃的步伐,唇角勾起一抹莫测的笑意。
山间带着寒气的风吹散了醉汉的酒意,他清醒了一些,就开始和这个陌生的旅人搭话。
“年轻人从何而来?”
“从更南一点的地方而来?”
“哦?那里春天到了吗?”
“是的,雨雾已至,还不似这里湿冷。”
醉汉闻言哈哈一笑:“这里靠近北方,自然是要冷些,偶尔还会下雪。”目光再次瞥到少年手中挂着的包袱和刀囊,“你用刀?”
少年却摇头:“我用剑。”
“呵呵。”醉汉干笑,忽然脚下一停,“喏,到了。”他手往前方遥遥一指。
少年抬头望去,只见入目皆是火红的凤凰花:“前辈能否再带晚辈去寻到那座墓碑?”
大汉愣了一下,冷哼:“那地方,可邪得很,你不怕进去了没命出来?”
“不会的,晚辈问心无愧。”少年眼神清亮。
大汉又看了一眼少年拿着的刀囊外面露出来的一截精致刀柄,神色略带动摇,再三思考才道:“那你随我来。”
二人一前一后入了树林。
“凤凰花……明明是夏季才开,没想到在这个季节也能窥见一二。”少年看着头顶大片大片开放的凤凰花,不禁称奇。
“这里的花是一年四季都开的,所以平常人覺得此处邪门,不敢踏进。”大汉忽然停住了脚步,“到了。”
他侧身一让,只看到林木中间,只立了一块白色的大理石墓碑,墓碑表面光滑,没有刻名字。
少年上前,俯身仔细端详着那座墓碑。
“年轻人配血气这么重的刀,可是不适合来这种死人的地方。”身后的汉子的嗓音忽然低沉下来。
少年在一瞬间感受到了剧烈的杀意,像罗网一样铺天盖地压下来。耳边风声呼啸而过,到大汉抽出,那个方才看起来还醉醺醺的醉汉在这时神情却清明无比,他右手持刀,刀背朝上毫不留情就往少年劈过去。
少年身形往后一退,手中寒光乍现,手中多了一把长剑,横放胸前格开这一刀。
“我都说了我不用刀。”他叹息,小腿绷紧撑在地上,手上的剑仍然蓄势待发。
“都这么多年了,还不肯放过我么?”大汉目眦欲裂,周身内力翻涌起来的风冷厉得仿佛要把人的血肉割成一片一片,“十几年了,杀手来了一批又一批,我杀了一个又一个,你们却从不停息。”
大汉踢腿上前,刀尖前调竟直刺少年心脉,少年侧身,那把刀的锋不偏不倚地割断他包袱的带子,里面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骨碌碌滚了出来。
“我来这里之前听说这里面埋的是十几年前朝廷一位大将。今天来是将两样东西是要物归原主的。”少年看着忽然停住刀势呆立的大汉。
少年走过去,提起滚落在地上的人头,缓步走到那座墓碑前,把那颗怒目圆睁的人头丢在墓碑面前。
“前辈,刀可以放下了吗。”少年转过身来,轻声问那个大汉。
大汉不语,脚步踉跄地走过来,狠狠将刀插在墓碑前的泥土中。同时,方才他紧绷的姿态忽然放松了。
“他是谁?”他问,声音里忽然有了一丝不可抑制的松快。
“一个十几年前的叛徒,因为这个人,导致了整场武林起义的失败,那位起义军首领麾下的三百武林好汉,最后能归来的只有五人。”少年语气淡淡,毫无起伏,但是说出来的话似乎都带着那个时候战争的血腥气和残酷氛围。
“这把刀,是首领生前的佩刀,后来被这个人偷走了。这人在外流浪十几年间,杀人无数,手下的尸骨数也数不清,直到半个月前的一个雨夜里,他死在了我的剑下。”
大汉垂头看着地上有着年轻面容的头颅,哑声说道:“这个人,看起来很年轻,十几年前也许还没成年吧?”
少年不可置否,坐下来看着面前的头颅和刀:“可惜没有酒。”
大汉默了默,起身到墓碑右边第二棵树下,挖出了一坛酒。
他走回来坐在少年身边,拍开酒坛上的泥土,拔开瓶塞,朝少年晃了晃酒坛,然后对着那块无名墓碑道:“祭亡人。”
酒洒地三巡,少年取过大汉手上的酒坛,像他一样遥遥一举:“敬英灵。”
想到了什么,他慢慢地将手中的酒倒在自己的剑上。酒香清冽,倒在剑上,锋利的剑刃破开顺滑如丝绸的酒液:“也不必……再敬所谓英灵。”
方才敛下去的杀意再度出现。
汉子微微一抽搐,僵硬地转过头来:“这个人已经死了,为何你还想杀我?“
少年很有耐心地一笑,“忘记跟你说了,我从这个人身上抢过了他的赏金令。”
少年白皙修长的手指在他的剑上轻弹,手中的薄如蝉翼的剑发出清阅的低鸣,“不过在你临死前,你可以告诉我一个秘密,以免你留下什么遗憾。”
“秘密么。”大汉的眼神有一瞬的茫然,“这个世界上有什么藏得住的秘密?”
他转头,目光落到那块墓碑上“:那个首领没有死,他接受了朝廷的招安。跟他同去的人,大部分死于他的算计,唯有剩下来、知情同去密谋的三个人是因为抢夺招安的那个位子而不欢而散的。”
“所以如今有人身在朝廷,居于高位手握生杀之权,有人流浪在外,靠着杀人放火的活计度日,有的人……”少年微微一笑,止住了话语。
大汉原来绷得紧紧的面皮松开,额头上露出深刻的周汶莱,他呵呵一笑,那笑容看上去多多少少都有些苦涩。
“我突然不想杀你了,因为我觉得活着,你所受到的惩罚好像更为痛苦。”
长剑入鞘,少年俯下身去拍了一下大汉的肩膀,踩着一地火红的凤凰花瓣离去。
“等等,你是何人?”大汉未回头,背对着他问道。
“一个籍籍无名的赏金猎人而已。”少年朗声笑道。
不知又坐了多久,大汉从麻木呆滞的表情中挣脱出来,眉宇间一扫先前的颓唐,有了些生机——每回杀完人埋完人他都这样,因为他知道他又有短暂的一段时间能够喘口气,不用活在提心吊胆,仔细提防身边出现的每一个人了。
“臭小子!鬼鬼祟祟坐在那里干吗!”
林木中跑出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看到墓碑前放着的人头,被吓了一跳,接着磨磨蹭蹭挪到大汉身边。
“让你偷窥!”大汉伸手呼了一巴掌少年的后脑勺。
少年疼得咧嘴,愤愤不平地说:“哼,老醉鬼!怪人!”
“怪你大爷!恩将仇报!要不是老子冬天把你从大街上捡回来,你他妈早冻死在外面了!”
“还说不怪,我都没见过哪个人没死就在这个阴森森的破地方给自己修墓碑的……”少年小声嘟囔,揉揉被拍得发疼的后脑勺。
有风掠过,吹落了一树的凤凰花。
少年新奇地接下一片花,花瓣在掌心里鲜艳如血。
“喂,小子,想不想学点功夫,想的话开春后你可以跟我学。”
“想啊,想啊,当然想啊!”少年拼命点头,笑容有着方才那位年輕的旅人那般不谙世事的清亮。
“学好功夫你想干什么?”
“去参军为国尽忠啊。”
大汉听着少年的话,有些恍然。
有几片花瓣落到白色的大理石墓碑上,宛如一抹鲜血。
(完)
分类:笔歌剑舞 作者:李师傅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22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