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活在一个位置偏僻的小镇。这里不常有人来,也不会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渐渐地,人们甚至连它的名字也淡忘了。只有在一些泛黄的旧地图上,你才有可能看到一个小点,旁边有三个模糊的小字:“莫名镇”。
我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孩,但别人通常会叫我一声“伙计”,因为我在路旁的一家店里工作。这家店挂的招牌原本就是最简单的:一块方形的木板,上面用烧焦的木头写着一个斗大的“酒”字。但竟然还有人嫌它麻烦,将它盗了去,大概是当柴火烧了。于是,招牌就更简单了,闻到了酒味,你自然就知道啦!
来这里的,没有多少真正的酒鬼,否则我就不会经常向酒里兑水啦。然而,有个熟客却是货真价实的酒鬼。他大约每个月都会来镇上一次,络腮胡子,骑着一匹瘦弱的老马,穿着不洗不换的衣服。然而,他腰间总是悬着一把从不出鞘的剑,这让他总是挺直了腰杆。
我每次听到熟悉的马蹄声,就把一坛酒摆到柜台上。那人很快就像一阵风似的旋了进来,向柜台上一拍——放下酒钱,然后单手抓起酒坛,咕咚咕咚,很粗犷地把一坛酒都灌下去,最后说一声:“痛快!”
酒坛子并不小,但他的脸只是微红。之后,才是最关键的部分——他有时会给我讲一些外面的事。
虽然在叙事过程中夹杂着许多“他奶奶的”,诸如此类的粗话,但丝毫不影响故事的精彩性。他讲的大多数故事,都是关于一个地方,江湖。
江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我也说不清楚,只是隐约觉得,那里比这个小镇要有趣得多。那里有许多人,有豪爽的大侠、儒雅的剑客,也有蒙面的神偷、青衣的道士,每一个人都有独特的武器、专有的名号。当然,还有许多人一起聚集起来形成一个“什么派”。哪个派上个月被全灭了,又有哪个派这个月兴起了,来来往往,听着很是过瘾。
我问他的姓名,他不肯说,但我猜他应该是个落泊的剑侠。因为当他说起某某大侠除暴安良、行侠仗义时,总是会亢奋激昂,而说到哪个侠客被人暗害之后,又义愤填膺,恨不得手刃凶手。受到他的影响,我也渐渐地开始崇拜那些大侠们,梦想着有一天我也可以像他们一样。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有一天,我终于发现,那阵熟悉的马蹄声已经三个月不曾响起了。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得而知,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名,即使想打听些消息也无从问起。
于是,稍稍化开的时间再一次凝结成了固体,我与外界,与那个叫做江湖的地方唯一的联系断了,只留下一些梦的残片,偶尔会在午夜滑过。
柜头的一坛酒摆了好久,上面已经落了薄薄的灰尘,我却不愿意把它收起来,只当是对一个不知名的、浪迹天涯的剑侠的祭奠。
这些,都是我十四岁之前发生的事了。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年的秋天,镇上又发生了大事。而这件事,本来有机会影响我的一生。
那一天早晨,濛濛的秋雨将小镇笼在微妙的雾中,我站在店门口怔怔地看了一会儿雨,才开始把椅子搬下来,擦净桌子,准备一天的营业。
这时,我听到了一阵密集的马蹄声。很快,第一批客人就拥了进来。四个人装束一致,劲装、蓑笠、腰间佩剑。四个人挑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坐定,一壶酒,几碟小菜,四把剑横在桌子上,四个人全都表情严肃,一言不发,显然,他们在等着什么人。
店里的气氛很冷,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个时候,就连瞎子都知道将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就像连绵的秋雨将空气里的热气全部洗刷去了一样,一批又一批客人的到来也只让店里的空气越来越冷。有些人穿着怪异的衣服,说着生硬的语言,有独自一人步行到这里,也有三两结伴走进店里来。由于充满了人,屋子立刻显得小了很多,还不到中午,小小的店面已经容纳了二十余人,所有的人都有两个共同点:带着武器,不说话。
同时,酒店正中间的一张桌子被空了出来,这更坚定了我的想法:他们是在等人,而且只怕等的都是同一个人。
江湖,是否已经延伸到了这里呢?
我时不时地向镇口的小路上望上一眼,这么多人等待着的,不知道会是怎么样的人呢?
初时,细密的雨丝温柔地飘下来,没有一点儿声息。渐渐地,雨点儿大了起来,打在瓦片上,淅淅沥沥地响个不停,细流从屋檐上滴下来,在地面溅起水花。云层将天空完全遮盖住了,不留一点儿缝隙。
就在雨第三次由急促转向温柔的时候,路的尽头才出现了一个身影。
一把青伞,一身白衣胜雪,只是眨眼工夫,一个面容俊朗的公子便迈进店来。他将伞收起搁在门边,身上没有一处沾上半点泥污。他踱着优雅的步子,坐在了中间空出的桌子旁边。
他与所有的人只有两个不同:他没有带武器,而且并不介意多说几句话。
“伙计,先给我上一壶酒。”他说。
他虽然并没有笑,我却能感觉到他话里的笑意。同时,我也可以感觉到,临近几桌的人全都留意着这边的动静。
我手脚麻利地放了一壶酒在桌上。
“你去吧。”他又说。
我站在柜台的后面,心里忐忑不安。
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白玉酒盅,缓缓地倒满酒,然后端了起来,一饮而尽。一瞬间,至少十多道目光从不同的地方聚集过来,定在了酒盅上,众人的目光立刻变幻。
其中一个用黑布把自己裹得比木乃伊还严实的人突然放声大笑,大声说道:“纵使你唐门少主名满天下,今天也难逃一死!”
“哦?兄臺何出此言?”白衣公子这一回确实真的笑了,他又在酒盅里注满了酒。
唐门?少主?我似乎听说过。
看到他会这样平淡的反应,黑衣人脸上现出了些惊疑的神色,但还是站起身,走到了中间的桌子前面。
“你喝下刚才那一杯酒,便已经中了奇毒,无药可救,一刻内必死!”
“是么?”那“唐门少主”又将酒盅托了起来,轻吸一口,像是在细细品味。过了一小会儿,他才轻声说,“这酒中的奇毒可不止一种。敢问,您下的是哪一种?”
黑衣人不知道如何答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有僵立在那里。
“让我猜么?”他又轻尝了一口杯中酒,闭上眼睛,说,“是死草?”
黑衣人的脸上“唰”地一下没了血色。
“不对?那么一定是散魂丹了。”
黑衣人脸上又泛起了青色。
“还不对?难道是无色无味的阎王泪?”
黑衣人的脸色已经比长了毛的僵尸还差了。
“喂,高人,给点提示嘛。”
“高人”摇摇晃晃,像是要摔倒了一样。
这时,我看到有三个人把酒钱丢在桌上,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们大概是在酒中下了那三种奇毒的人。
此刻,我想起了以前听过的关于“唐门少主”的故事。前年就任的唐门少主唐式微,以从不杀人出名。是如今江湖上声名显赫的大侠。他从不携带武器,只凭着一手出神入化的毒功,便能震慑天下。不论是怎样的大恶人,他都会放一条生路。
“你该不会是说断肠草吧?”唐式微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说。
黑衣人没有说话,但他脸上的表情已经相当于在点头了。
“我从小就把那个当茶喝,一时没反应过来,恕罪,恕罪。”
此时黑衣人心里在想什么,我可以猜得八九不离十。他一定在想:幸亏这个人不会杀人!他的眼睛已经开始向门的方向瞄去了。
他用嘶哑的声音说:“我听说你从不杀人?”
“的确,我从不杀人。”唐式微说。
黑衣人松了一口气,脚尖點地,以极快的速度向店门掠去。但他还未到门前,身体便一软,像是他的全身力气都被瞬间抽干了一样,摔倒在地上。
“不辞而别是不礼貌的,更何况你的酒钱也没付,难道想赖在我的账上?”唐式微神情不变,优雅地说,一个字一个字都很清楚。
“唐大侠饶命,唐大侠饶命……”狼狈地趴在地上的黑衣人不停地低声说。
“饶什么命,我又不会杀你。我这个人最讲道理,不仅不会动你一根毫毛,而且还要请你坐下来,把事情说清楚。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商量。”
力气又注入到了黑衣人的身体里面,他像一把折尺一样一节一节地展开,终于站直了,却又向门的方向跑去。于是,他又一次软倒在了地上。
“你一定要坐下来。在你把话说清楚之前,我保证你出不了这扇门。”
黑衣人又一次恢复了力气,他有气无力地走到了桌边,一拍桌子,大声吼道:“有道是士可杀不可辱!有种你给我来一刀痛快的!”
“坐,先请坐,我不习惯仰着头与人说话。”唐式微一伸手,黑衣人双腿一软,跌坐在了椅子上。
唐式微继续说:“我这个人最讲道理,我们就从‘士可杀不可辱’说起。我绝对无意侮辱任何人,如果你觉得刚才的事情让你受了辱,那么,我道歉。”
黑衣人满脸愤恨的表情,喉结上下滚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卡在了嗓子里。
“我想,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们两人素昧平生,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究竟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唐式微问。
黑衣人身为鱼肉,人为刀俎,却也敢“哼”一声,将头别了过去。
“为名?为利?或者,仅仅是因为在下面目可憎?”
黑衣人再也忍受不了他的腔调了,再一次咆哮道:“有种你杀了我呀!别假惺惺地充好人!”
唐式微听到这一句话,愣了几秒。最后,他只有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罢了,你去吧。”
黑衣人实在难以相信唐式微这么轻易就会放自己走。他站了起来,试探性地迈了两步,见唐式微毫无反应,这才放心地奔出店门去了。
店里的空气又陷入了微妙的境地。
唐公子又多喝了两杯酒,才感叹道:“好人难做啊。五毒神君,你当年入了邪派,只怕也是逼不得已吧。”
坐在他邻桌的一个胖子突然冷哼了一声,端平了手中酒杯,一扬手,便将杯中酒液向唐式微泼去。唐式微不闪不避,任由那杯酒洒在自己的衣服上。然后说:“看来你并不同意我的观点。但你想杀我也没有杀成,还是听我几句话的好。”
我听到离柜台最近的一张桌子上的两人嘴唇微动,小声地交谈。
一个人说:“你看到他是如何出手的吗?”
另一个人说:“太快了,根本看不清!”
唐公子清了清嗓子,说道:“据我所知,你上个周毒死了十四人。就事论事,我并不认为这便是绝对的邪。正派邪派,杀起人来都是一样的,只是借口不同罢了。至于杀人这件事本身,也难说是对是错。即使你不杀,这些人也一样会死,没有人不会死。因此,你造成的最主要的伤害,是死者的家属承受的悲伤。”
唐式微说到这里,语气突然变得严肃了起来:“为了偿还这些伤害,我只要你一只手,你可以选择是左手还是右手。”
那胖子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致。他一拍桌子,右手中已经多了一把闪着幽蓝光泽的短小匕首,一引身,匕首又快又狠地向唐式微扎去。
可惜,他还是不够快。唐式微随意地一伸手,便用两只手指钳住了胖子持匕首的右手腕。
“看来,你选择了右手。”
唐式微松手,在他的拇指按住的地方,已经出现了一个红点。红点就像朱砂浸入水中一样,在胖子的手腕上迅速地洇开。五毒神君一声怪叫,右手一阵抽搐,匕首掉落在地上,他的手也低垂了下去。
“你去吧。今后你是正是邪,我也难以干预。只是,无论你是正是邪,在伤人前务必想想他们会经受的痛苦,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望你好自为之。”唐式微说。
那个胖子——五毒神君在两个同伴的搀扶下离开了,屋子里更加沉闷了。
唐式微再次向酒盅里注满了酒,然后说:“在座的各位恐怕都是来夺我性命的。刚才发生的事,大家都看到了,我是最讲道理的。如果有谁还想同我理论一番,请在我喝完这杯酒之后留在店里,我很乐意奉陪。”
他举杯,饮尽杯中酒。待他把空杯放在桌上时,店里已经只剩下我一个了。
整件事从始至终,都不曾流一滴血,刀剑都未曾出鞘。
然而,我看到的的确是江湖,真正的大侠!唐门公子在谈笑间震慑群雄,行事令人心折,实在是以德服人,令人崇拜的大侠!
我从柜台后面跑出来,激动得语无伦次。半天才说出一句:“大侠,我很崇拜你!”
唐公子和颜悦色地说:“大侠?不敢当。我只是个讲道理的人罢了。”
“刚才大侠真的是很威风啊!我从小就想当侠客,锄强扶弱,希望大侠能够给我指点一条明路!”我说。
“没想到你这么小,却也胸怀大志。你觉得怎么样才称得上大侠呢?”他微笑着说。
“当然是心怀天下苍生,杀奸邪,诛暴吏,为百姓主持公道!”我说。
他轻点头,说:“不错。但是,有许多时候,暴力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这个时候,就需要讲道理。世间万物,大不过一个理字。行侠仗义,也要讲理。正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只要人心所向,即使手无寸铁,也能成为大侠。”
“即使手无寸铁,也能成为大侠……”我默念。
他把桌子上的白玉酒杯向这边推了推,说:“小兄弟,在这里遇到你也算有缘。用这只酒杯喝酒百毒不侵,我现在把它送给你,当作你迈向大侠的第一个资本。有梦想,就一定会实现!”
我诚惶诚恐,推让道:“这样的异宝,小人实在是受不起……”
“并不是白送给你。”他说,“等你当上了大侠的那一天,再把它还给我。玉本易碎,你也要保护它,保护自己。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暴力解决问题。”
“我明白了,我會记住的。”我说。
那一天的雨究竟下了多久,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那一天的天始终是灰蒙蒙的,然而,我却感觉世界在那一天突然打开了。
那一天我遇到的,是天下最讲理的人。
从那一天开始,酒肆的酒里再也不曾兑进过一滴水。而我也开始锻炼自己,希望有一天能走出小镇。
时间,就又像流水一样过去了。
次年春天,偶尔来小镇的人都说,南边的山上出了一伙穷凶极恶的山贼,周围的几个村庄都被血洗。虽然离这里尚有一些距离,但山贼迟早会来这儿的。
第一个人这样说,人们都还不以为意。但这样说的人多了,镇上就有点儿人心惶惶了,有人已经开始在后院挖藏身的地窖了。我虽然不相信会有山贼蠢到来这么偏僻贫穷的小镇,但也把白玉酒杯藏好,以防万一。
没过多久,便有周围村子的人逃难到镇上。据他们说,这一伙山贼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连官兵都奈何不了他们。
镇上的人更恐慌了,有些人准备向北迁移,免得丢了性命。来店里饮酒的人少了许多,人们大概都没有那样悠闲的心情了。
那一坛祭奠的酒,放在柜台上将近一年了,我还是舍不得把它卖掉。有些东西不能卖,我很清楚。与其说它在等待着什么,不如说我在等待着什么。
那一天,我站在柜台后,隔着很远,就看到了一个特别的人。看他的装束,他抓在手里的剑,应该也是个剑客。他踱着不紧不慢的步子从北方的路一直走过来,一直微低着头,抿着嘴,很严肃的样子。
他终于走到了店门口,却仍然面无表情,好像周围的世界并不存在一样。
他直直地走了进来,走到柜台前面,然后单手抓起酒坛,拍开了封泥,以一种最有气概的方式,在眨眼间喝干了一坛酒。一切都发生得那么自然,以至于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人。
只是,没有那一声“痛快”!这个人把见了底的酒坛放回原处,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又转身走了出去。
我猛地醒悟过来:他还没给钱!
“哎,客官,你等一等!”我连忙跑出门去,向他喊。他保持着一模一样的行走方式,就像听不到我的话。我甚至有点怀疑,他的耳朵会不会有问题。
我紧跑了几步,挡在了他面前。
“客官,您还没给酒钱呢!”我说。
他看了我一眼,就像看着一个在大街上耍酒疯的酒鬼一样的眼神。然后,他就侧身从我旁边走了过去。
我愣了一愣,被人完全无视的感觉很不好。我站在原地,就像一个傻瓜一样。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天我遇见的,竟是天底下最不讲理的人。
我回身追上去,张开双手拦在他的面前,说:“客官,您还没给酒钱呢。”
这一次,他停下了脚步,说:“我没有钱。”
我又一次愣住了。他没有钱,我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我只好说:“可是,你喝了我的酒,就该给钱呀。”
“我没有钱。”他还是冷冷的一句话。
“我不管,你今天必须把酒钱给我。”我倔强的脾气也开始发作了。
“小鬼,你不要纠缠不清。”
我开始隐约觉得,这个人与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的表情很自然,一点儿都不像想赖账的小混混。
“是谁纠缠不清了?明明是你想赖账!你讲不讲道理啊!”我说。
他理直气壮地说:“不讲。”
我从来都没见过有人这样挺直了胸膛说自己不讲道理的。
“你怎么能不讲道理呢?”我说。
他这一次,索性连话都不说了,像是不屑与我争辩。
“你怎么不说话了?心虚了吗?”其实,我这时心虚了倒是真的。
他像是突然聋了一样,听不到我的话了。然后他加快了步伐,沿着路向南走去。
对于一个不讲理的人,尤其是这么高大的一个人,凭我的力气肯定是拦不住他的。但我又不甘心转身回去。于是,我跟在了他的身后。
他走得很慢,我跟得毫不费力。一路上,他就像不知道我跟着一样,连头都不回。我们走出镇子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了。月亮很圆,很亮,使我能看清周围的环境。
我们又翻过了一座山,林子里的寒气已经积聚的很厚了。我从小在小镇长大,周围的地理自然十分熟悉。这一片山林都是我小时的乐园,因此我没有什么可怕的。
周围,流水声,虫吟声纠缠在一起,前面的人终于停下了脚步。
“你怎么还跟着?”他说。
“你若是不还我酒钱,我就一直跟着你。”我说。
“随你便。”他撂下一句话。
又走了几步路,他找到了一处平坦的草地,便和衣卧下,枕着他的剑。他也不怕草地上的露水沾湿了衣服,就那样仰卧着,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他的呼吸声就变得轻缓均匀,显然是睡着了。
我也在附近找了一块整齐的石头,坐下。此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如果他明天还继續向南走,我总不能一直跟着。
我就那样坐着,犹豫是否该回到镇子。也不知坐了多久,我的脑袋已经昏昏沉沉将要睡着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不远处有“唰唰”的声音,那是有动物穿过林子的声音。
我一个激灵,猛地瞪大了眼睛。在明亮的月影下,一头银灰色的大狼自林间缓缓走出,双眼发着绿色的光。
我只觉得手脚全都僵住了,动弹不得。那头大狼盯着这边,像是在观察。
我拼命克制住自己双脚的颤抖,站了起来。我所能想到的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把躺在地上的那个人叫醒,他毕竟有一把剑傍身呢!
我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向躺在中间的那个人移去。狼一直盯着我,不知为什么,它并没有立刻扑过来,把我的咽喉咬断。
这一段路,大概是我这一生中最长的一段路了。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要完蛋了,但那头狼始终没有动。
终于,我移到了横在中间的那个人的身边,推了推他的肩。
他一翻身,原本枕在下面的剑就到了他的左手里,而他的右手就按在了剑柄上。他半跪在地上,机警地环视四周。
“你不要动。”他很小声地说。他并不是对着我,但他这句话只能是说给我听的。他站了起来,保持着那个姿势——左手握着剑身,右手按在剑柄上。然后,他用最自然最平常的步伐向大狼走去。
月光下,这头狼尖利的牙齿都清晰可见。它发出低沉的吼声,微微向下伏,已经准备发起攻击了。
一声闷响,大狼突然跃起,凶狠地向这个不讲理的人扑去!一人一狼,长长的影子在地面上飞速地接近!
接下来的一瞬,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了剑出鞘的样子!
他的身体突然向旁边一斜——在夜晚,快速移动的物体更容易令人眼花缭乱——他仿佛幻化成了鬼魅,散在了风里。
一声轻响,我只见一道白光在眼前一闪而过。两道影子又分开,他还是他,直着身子,左手握住剑身,右手按在剑柄上。而这头大狼栽倒在地上,脖子的一侧已经被血浸染成鲜红色。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一道白光,就是剑吗?
“小鬼。”那个人背对着我,右手已经离开了剑柄,他说,“刚才,你为什么不跑?”
“因为我要当大侠。大侠不会只顾自己,不顾别人安危。”我说。
“我经常会劝小孩子们不要做不切实际的江湖梦。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只怕大侠没当成,却当了尸体。”
“不会的。”我说,“世界上万物大不过一个理字。只要讲道理,公平公正,行侠仗义,自然人心所向。”
他仍然背对着我,身体轻轻抽动了一下,像是在无声地笑。
“你笑什么,我说得不对么?”我怒道。
他转过了身,说:“你能对狼讲道理么?”
“狼是野兽,听不懂人话,当然是不能讲道理的。”
“所以我向来不讲理。狼总是狼,我会防着它,但人有时候,会不是人。”
“可是,人再怎么凶恶,也是讲道理的。”
“你这样说就错了。世界上根本就无理可讲。你认同的道理,别人可不一定认同。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如何讲道理呢?”
“这……荒谬!”我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他。
“人活着,也不需要道理支持。是否有理,也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他继续说。
“那什么才是有理?”我问。
“我活着,你死了,我有理。你活着,我死了,你有理。”他说。
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呆住了。
“所以,我从不多费唇舌与人讲理。谁想对我讲道理,就先对我的剑讲。”
剑!我又想起了刚才那一道白光……
“可是,唐公子说……”
“唐公子?唐式微?”
“你也知道他?”
这一回,他却是真的笑了。
“他声称自己是天下间最讲道理的人,其实却是最不讲理。他能把所有人的命都捏在手里,自然是他有理了。不过,这一回南下,我倒很有兴趣让他对我的剑讲讲道理。”
“有理……无理……我想不明白。”我说。
突然间,他的神情一变,示意我不要讲话。他立刻伏下身,耳朵贴着地面,在听什么。
“怎么了?”我略有点紧张。
“看来,我有一些客人要招呼了。”他说。
镇里也有几户猎户。我也曾经看他们做过捕兽的陷阱。此时,这个人正在做的,就是陷阱,只是简陋得多。他将粗壮的树枝砍下来,一头削尖,另一头埋入松软的泥土里,用砂石固定,就像种了一棵削尖的树一样。在他“种”完第三棵树的时候,我看到对面的山路上有一行蜿蜒的火把的光向这边延伸过来。同时,我隐约听到许多马踏地的声音。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是山贼!
“这样就应该够了。小鬼,你也看到了,是来夜袭的山贼。你去藏到那边最大的树后,这里交给我应付。”他说。
“那么多的山贼,你一个人应付?”
“并不算多,只有四十三个。过一会儿这里可能会比较血腥,怕做噩梦,就不要向这边看。”他说完,就走到一边的林子里,躲在树下,看不见了。
我也跑到了不远处的一棵树下,藏在树影里。
火把又开始向这边延伸。我能够听到像天边滚动的雷一样又急又密的马蹄声。空气急啸了起来,林间的流水虫吟声立刻被踏碎,然后,当先的一匹马已经出现在了我的视野中。
刀光在闪,火焰在翻腾。就在路中央的三根木刺被火光照亮的一瞬,我听到了马的长嘶,人惊恐的喊叫声。
然后,世界被剧烈地震了一下!血光飞溅,人仰马翻,火把掉在地上,四处乱滚,光与影杂乱地混合着。
然后,我就又看到了那一道白光!白光每一次闪起,都有一个山贼无声无息地落马。在一片混乱中,这一道白光完全被忽略了。
混乱并没有持续多久。余下的山贼们提着各自的武器,聚集在了一起。他们背靠着背,脸上全都是惊恐。火光下,那唯一一个提着剑,面容冷峻的剑客披头散发,身上溅上了不少血,就像从地狱来的恶鬼。
一个体型硕大的山贼此时才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全身上下都是血和灰,一条腿拖著,似是被马压伤了。他用一把大刀支撑着身体,眼睛里全是凶光。他舔了一下手心沾的血,盯上了站在不远处的剑客。
“你是什么鸟人?”他大声喝道。
“你对别人讲不讲理?”那个山贼没有得到回答,而是被反问了一句。
山贼大笑,提起刀就砍向了离他很近的剑客:“爷爷平生杀人无数,哪里跟人讲过什么道……”
余下的一个“理”字他并没有说出口,因为有一道白光一闪,他的心脏就被刺穿了。
“我最喜欢不讲道理的人。杀不讲道理的人不会惹上麻烦,免得纠缠不清。”
在山贼之中,一个脸上伤疤最多,眼神也最阴鸷的光头猛地颤了一下,周围的山贼明显依附在他周围,大概是个头目。
“你……你是恶鬼吴理!”他说。
我直到现在才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姓吴名理,怪不得是不讲道理的。
除去死掉的山贼,现在集结起来的山贼也有二十人左右。
“想不到我的名字也有人知道,难得。”
旁边的一个小喽啰对他们的老大说:“这个人很厉害?我们逃吧!”
中间的光头摇着头,声音带着颤抖地说:“江湖上盛传着一句:讲理不讲理,死生一念间。遇到了恶鬼吴理,硬拼必死无疑。想活命,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回答正确他的问题。”
此时,吴理也一步一步地踱了过来。他说:“既然知道我的规矩,那就开始吧!”
他先走到了一个山贼面前。
“你讲道理么?”他问。
“讲……讲!”被问到的山贼眼珠一转,回答道。
一剑封喉。
他走到了第二个山贼面前。
“你讲道理么?”他问。
“……不讲……”这个山贼结巴着回答。
一剑封喉。
第三个山贼。
“你讲道理么?”他问。
“……”这个山贼吓得不敢说话。
一剑封喉。
第四个山贼。
“你讲道理么?”
“我、我……”被问到的山贼双腿颤抖着,软倒在了地上,磕着头喃喃道,“大侠饶命……”
另一边,“扑通”一声,那个山贼头目也跪下了。他大声说:“我们弟兄们落草为寇,也是迫于生计,被逼无奈。以前做了太多恶事,我也没有心存侥幸,有所希冀。只希望吴大侠杀我一个人,放过其他人,给他们一条自新之路。”
吴理思考了一下,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我这个人向来心软。你们每个人留下使兵器的手,去吧。”
那光头跪在地上,从旁边的捡起一把刀,咬咬牙,狠下心来,一闭眼,竟真的把自己的右手从腕处斩断!鲜血飞溅,他长号一声,捂着手腕的断口,瘫倒在地上。
吴理再向前走两步,说:“其他的人,你们也是一样,留命还是留手,自己选吧。”
山贼们果然是够狠,连自己的手都敢砍下来。这一句话结束后,没过多久,在场的山贼就有大部分都咬着牙将自己的手“留下”了,只有少数的几个人还下不了手。吴理走到了其中一个人的身边。那个人吓得面如金粉,几乎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怎么还不下手?”吴理催促道。
那山贼一个哆嗦,手里的刀掉到了地上,说:“我实在是下不了手……大侠帮我……帮我把手斩了去吧!”
吴理轻哼一声,一剑封喉。
“懦夫!”周围有人不屑地骂。
余下的几个山贼看到这样的情形,纷纷提刀把自己的手砍了下来。
吴理又走到那个光头的面前,说:“我听说过你,飞云寨二当家,绰号毒蝎。”
“小人惭愧。”毒蝎捂着手腕的伤口,低声下气地回答,犹如丧家之犬。
“三年前,关东大侠吕信抓到你作恶。你在脸上划了三道伤疤,发誓说要洗心革面。吕信为人仁慈,竟然放过了你。两年前,你便纠集了几百人,将他家杀得鸡犬不留,可有此事?”吴理说。
毒蝎脸上阴晴不定,不敢出声。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的想法我非常赞同。只是,我并不是吕信。”
毒蝎听得他话中已经露出了杀意,忙说:“吴大侠莫非想食言么?刚才您不是答应了我们,只要留下一只手,就可以保住性命的吗?”
吴理挑了一挑眉,说:“咦?我说过么?我分明记得我说的是:‘每人留下使兵器的手,去吧!’要去哪里,你们不明白么?”
“这……哪有这种道理?”旁边的一个山贼说。
“对了,我就是不讲道理的。”吴理笑着说。
毒蝎大吼一声,用左手从地上拾起一把刀,狂砍向吴理。但右手已失的他,怎么可能伤到吴理半分!他身后的山贼四散奔逃。
只是几呼吸间,十多个山贼便全部伏尸剑下。
掉到地上的火把渐渐熄灭了,山间又恢复了开始的寂静,月光洒在血腥的战场上,流出的血在地面上凝成胶状。
“小鬼,出来吧。”吴理说。
我从树影里走了出来,看着满地的死人,不知该说什么。
“想做大侠,你最好习惯这种场面。”吴理对我说。
“可是,刚才的事似乎不是大侠做得出的吧!他们都已经自断一手,你却还是杀了他们,这不就是不仁不信么……”
“我说过我是大侠么?”吴理反诘道。
我竟语塞。
“我只是不讲道理的恶鬼罢了。关东大侠吕信,人人景仰,何等的威风!最终还不是被灭了门。侠又如何?”
“侠又如何……我不知道。”我说。
他笑了,拍拍我的肩,说:“我劝你一句,还是不要踏入江湖。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里从来都不是一个浪漫的地方。”
“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难道要在小酒肆里一直当小伙计?”
他想了一想,说:“我倒是有个点子。你可以写写江湖的故事,卖给别人。其实,你的故事影响到别人,也算是一种行侠的方法。”
从那一天后,我就一直留在小镇。偶尔,我也能听到过往的客人谈起一些江湖中的事。
传说,恶鬼吴理将名动天下的第一刺客杀了,因此带上了一个“最难杀死的人”的称号。
传说,又有一个大魔头被正派合力诛杀。
传说,又有一个大侠被暗算致死。
我攒够了钱,搬到了一个大一点的城市。在这里,我一点一滴地记录着江湖上的故事,或者自己编造,卖给说书的人。
传说,恶鬼吴理已经排入了天下前十。
传说,唐公子唐式微遭遇唐门内变,虽然成功地保住了性命,镇压了叛乱,但喉咙也被毒哑,怕是没法讲理了。
传说,又有一个门派被灭了。
传说,又有一个势力被吞并了。
讲理不讲理,死生一念间。
(完)
分类:笔歌剑舞 作者:碳闪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22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