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清脆的吟诵之声自江面的一叶乌篷船上传出,船篷口坐着一名蓝衫少年,少年十七八岁的模样,长发束起,身形娇小,生得面貌清秀,手上转着一根狗尾巴草。吟诵完后,他大声喊道:“大叔,还有多久到琴城?”
在船另一头的船夫扶了扶斗笠,回应道:“姑娘别急,还有一炷香的工夫便到了。”
“什、什么姑娘?”少年脸腾地红了起来,扭头看向船篷深处,道,“喂,我……那么明显么?”
里头坐着一名男子,男子在昏暗的船篷中只露出一个轮廓,只听一个低沉的声音传出:“你说呢?”
蓝衫“少年”为之气结。
她自小听说书先生说过无数女扮男装行走江湖的佳话,心向往之,岂料今日扮了个男装,遇到十个人,足足有十个人都认出了她的女儿身,就连码头的瞎子都追着问:“姑娘,算命不?五文钱一次……哎,你要诚心算的话,只收三文!”
这事越想越来气,她索性不去想了,将狗尾巴草叼在嘴上,靠着船篷看向江面。这是通往琴城的一条小江,名唤盱江,比不得长江的辽阔湍急,但却也别有一番气势。
时值深秋,两岸山峦重叠,山林如点燃的火焰般,由远而近,深深浅浅地红了个通透。而远方红日逐渐下沉,在江面映出粼粼波光,亦如两岸的火焰烧到了江面。
忽然,从左侧的山间传来一声沉闷的鼓声,那鼓声在林间兜兜转转,传至江面,仿佛将远处的红日又敲下去半分。随后又是一声,共响了三声。
“丫头,哪来的鼓声?”船篷中的男子突然问道。
“叫我阿九!”蓝衫“少年”秀眉微蹙,将口中的狗尾巴草拿出,朝船夫喊道,“大叔,谁在敲鼓?”
船夫指了指左侧,道:“这山上有间寺庙,叫顺风寺,每日日出时鸣钟,日落时敲鼓,这鼓声一响,说明酉时到了。”
篷内人影晃动,那男子也挪到了篷外。他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衣裳,长发随意束起,二十七八岁的模样,五官俊朗,只是左脸至额头却多了一条可怖的伤疤。那疤痕从脸颊穿过眼部,割断了长眉,直至额中发迹,犹如一条可怖的长虫,所幸造就这条疤痕的伤似乎并没有伤及左眼。
“顺风寺。”阿九嘻嘻一笑,转头朝男子道,“说明我们此行一定能一帆风顺!”
男子没有回答,“铿”的一声将一柄长剑放于脚边,那剑没有剑鞘,剑脊两侧雕了一些复杂的花纹。
“到了琴城,你便自行离去,不要再跟着我了。”
“不要!”阿九秀眉微蹙,一脸委屈地道,“南哥哥,你忍心放任我一个弱女子流落街头吗?”
“忍心。”
阿九一愣,将狗尾巴草朝男子脸上扔去,男子头微微一侧,将草叼在嘴中。
“沐赋南,我最讨厌别人骗我了,你答应过我要送我回家的,别想甩开我,哼!”
沐賦南将草吐进江面,看着它随波远去,低声道:“不是我想食言,只是我此行凶险,未必能活着回来。如今已至琴城,那群山贼想必也不会追到这儿,你本身轻功不弱,换走水路的话,回家应是没什么问题。”
“我不管!”阿九有些赌气地看向江面,“那就是想丢下我,难怪说书先生说,男人都爱始乱终弃,没一个好东西!”
沐赋南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道:“我不过是之前顺手从山贼手下救了你而已,你跟了我三个月,我也并未对你做过什么非礼之事,怎么能叫始乱终弃呢?”
阿九冷哼一声,说道:“先生还说过,男人一旦开始解释,那一定是心里有鬼。”
沐赋南舔了舔嘴唇,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此时红日隐没了一半,半边天空都仿佛被点燃,蜿蜒的盱江宛如一条从天边垂下来的红绸,浮光流转地铺就开来。
阿九一时忘了生气,惊叹地张开了嘴。沐赋南看着她白皙的面孔,在晚霞中映得透红无比,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突然,船身微微颠簸了一下。
沐赋南猛地将剑握紧,横于胸前。阿九看着他,问道:“你干吗……”
她话音未落,船身突然又是猛地一颠,这次力道甚猛,阿九“哎呀”一声朝前扑去,这乌篷船本就窄小,她这一扑,眼见便要跌落江中,沐赋南猛地起身,一手将她扶住。
“你坐进去,不要出来。”
阿九已经被颠掉了一魂一魄,苍白着脸钻进了船篷中。沐赋南猛地纵身跃起,足尖在篷顶一点,又起身落在了船的另一头,船夫正若无其事地摇着桨。
“怎么了?”沐赋南沉声问。
“客官别怕,这里山坳旋涡多,会有些颠。”
沐赋南看着江面,船行之处荡开层层涟漪,突然,他脸色微变——在船的四周,有许多涟漪由水底升起,继而融入船行的水波中,若不仔细看,确实难以察觉。
“水中有人!”沐赋南低声道。
“客官可别说笑了,老夫行船几十年,还没见过活在水里的人哩。”船夫大笑着,继续摇动着桨。
“靠岸。”沐赋南沉声道,他看向两岸,此时船至江心,距两边都有十丈之远,哪怕轻功再好也不可能一跃上岸。
“好嘞!”船夫说着,摇桨的方向一变,船头方向果然跟着一变,但却并不是朝岸边靠去,反倒是在江心打起了转。
“你在做什么?”沐赋南脸色一沉,紧盯着船夫。
船夫背对着他,斗笠遮住了头部,只听他忽然哈哈大笑道:“老夫做什么,与你何干?年轻人,不要多管闲事!”
“你是何人?”
沐赋南话音刚落,船头的船夫突然纵身跃起,他手握船桨,霍地直拍而下!
沐赋南早有准备,长剑朝上一格,只听“当”的一声震响,那船桨竟裹了一层铁皮,与剑身撞出一溜火花。沐赋南身形一侧,剑身贴着桨柄直刺而上,眼见便要刺至船夫虎口处,船夫大喝一声,铁桨横扫而来,撞开长剑。
两人刚一交手,心中都是一凛。那船夫年纪不轻,铁桨少说也有几十斤重,但在他手中却宛若无物,显然不是一般的山野贼寇。而那船夫心头更是吃惊,他向来力大,但方才重桨被这年轻人长剑一撞,自己虎口竟一阵发麻,他暗提一口气,舞动铁桨急攻而去。
此时,船篷中的阿九探出头来,怯生生地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沐赋南一剑隔开铁桨,大声道:“丫头,别出来!”
他说完,挑出一朵剑花,霎时间寒光闪烁,将船夫逼退至船头,船夫眼看形势不妙,忽然大喝一声,格开长剑,铁桨猛地击向甲板,只听啪啦一声,甲板瞬间被劈出一道口子,江水从洞口汩汩涌出。
沐赋南暗道不好,却见那船夫站在船头大笑一声,放下铁桨,随后身体朝后一栽,“扑通”跃入水中,沐赋南追至船头一看,已然不见了船夫的踪影,仅剩一个斗笠在水中漂动。
甲板上的江水越来越多,沐赋南跃回甲板,一脚堵在那个洞口,但水依然从脚底涌入。此时船在江心,他和阿九皆不通水性,若船下沉,怕是凶多吉少。
突然,“夺夺”几声,沐赋南循声望去,只见船篷四周已然被钉上几个钩子,钩子由细线牵引,线的另一头在水中。
“不好!”
沐赋南话音未落,只听哗啦一声巨响,船篷突然被撕扯开来,散落在江里,本躲在篷里的阿九惊呼一声,茫然地看着四周,似乎不能理解为何船篷突然间没了。
“夺夺夺”!
又是几声连响,那几个钩子突然从水底飞出,勾在了船帮之上,沐赋南跃至一旁,长剑起落,削断了两根,突然听得“哗啦啦”声响,他回身望去,只见另一头的水面猛地跃出两个人,那两人身形极快,朝阿九抓去!
“小心!”
沐赋南低喝一声,身形一闪,抢先护在阿九身前,那两人错身落在船的两头,一个人极胖,一个人却极瘦,双手舞动,嗤嗤直响,几枚铁钩被丝线牵引着急飞而来。
沐赋南一声低喝,纵身跃起,长剑将钩子卷起,同时翻身落在船的另一头,那两人被带得也飞落而去,远离了阿九。
就在此时,又是哗啦啦几声,水中猛地又蹿出三人,“夺夺”声响,其中两人一高一矮,甩出几只钩子,先前那胖瘦两人双手舞动,钩子宛若活物,与高矮二人的钩子交错,刹那间,引线将沐赋南围了起来。
他们四人身形各异,胖的极胖,瘦的极瘦,高的足足比常人高出两个头,而矮的却如同孩童,着实是个怪异的组合。而另一人站立船头,正是方才的船夫,他头发花白,看上去有些年纪了,已重新将铁桨握在手中。
沐赋南站定不动,冷冷地看着他,问道:“你们究竟是何人?”
船夫捋了捋胡子,指了指后方一脸惊慌的阿九道:“年轻人,老夫要的是这位姑娘,你若不多管闲事,我们自会放你一条生路。”
沐赋南侧头看了一眼阿九,冷笑道:“放我一条生路?你怕是说反了。”
“哦?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船夫将铁桨一立,“老夫倒要看看你有多大本事。”
沐赋南面沉如水,握紧了剑柄,突然剑身一转,夕阳在剑脊上映出一抹红光,那抹红光突然暴涨,轉瞬间仿佛在船上绽开一簇烟花,只听嗤嗤声响,方才还被高矮胖瘦四人绷得笔直的钩绳,突然间齐齐被斩断!
那船夫大吃一惊,舞动铁桨正要回防,只听“当”的一声,只觉虎口一阵剧痛,手中的铁桨竟脱手飞出,而沐赋南的剑却并未有丝毫转向,朝他当胸刺来!
他大吃一惊,身体猛地朝后一跃,钻入水中,其余四人也纷纷落水,刹那间不见了踪影。
沐赋南看向船头处,仅有一丝血花涌出,方才那船夫再慢半刻,便会命丧于他剑下。
此时船上的水已漫过足部,而船失了方向一直在江心打转着前行,阿九扶着船帮,“哇”地吐了出来。
沐赋南看向左岸,此时距岸尚有十丈之远,他心头微动,走到船帮处,将方才瘦子留下的钩子取下,随后捡起几根被斩断的绳索穿起,随后朝阿九道:“扶稳了!”
他说完,长剑一挥,寒光闪过,一片巨大的木板被劈下,江水瞬间灌入,船身倾斜起来。沐赋南却丝毫不慌,“夺”的一声将钩子穿入木板,随后起身一扬绳索,那块木板被他甩在半空,甩了几周后,他暗运真气,猛地朝前一送,那块巨大的木板呼地飞出,落在了几丈之外。
此时船弦已被淹没,沐赋南一把拉起阿九,朗声道:“抱紧我!”
阿九急忙紧紧抱住他,沐赋南低喝一声,纵身从船身一跃而起,两人刹那间凌空而起,跃出了数丈之远,精准地落向那块木板之上,沐赋南足尖在木板上一点,借力重新跃起,稳稳地落在了岸边。
“你还好吗?”沐赋南将阿九松开。
“好美。”
“什么?”
“日落,好美。”阿九指着江的那一头,此时太阳已完全消失在视野中,方才如火的一色江天,在瞬间被暮色浸染。
“刚才落日好美啊,你真的没看到吗?太可惜了。”阿九在一旁蹦蹦跳跳地说着。
沐赋南在黑暗中皱起了眉头,方才两人命悬一线,而这丫头居然只顾着看日落。他停下脚步,朝前方哼着小曲的阿九喊道:“等等!”
“怎么了?”阿九回头望着他。
“你究竟是什么人?”沐赋南凝视着她,“那群人为什么要抓你?”
阿九垂下头,没有回答。
沐赋南冷冷地道:“你若是不说,那我们便在此处分道扬镳,你是死是活,我都不会管。”
三个月前,他在浔阳郊外的一群山贼手中将阿九救下,阿九说自己是被主人赶出家的丫环,孤苦无依,自那日起便死赖着他,起初他自是不愿,但这丫头会点轻功,而且古灵精怪,居然怎么都甩不掉,这一跟就是三个月。
但从今日的情况来看,她的身份显然不可能是一个丫环那么简单。
阿九有些委屈地看着她,低声道:“你、你知道浔阳的白鹤门么?”
沐赋南点点头,道:“白鹤门门主沈白鹤是武林名宿,我自然知道。你是白鹤门的人?”
阿九点点头,说道:“嗯……沈白鹤就是我爹,他、他要把我嫁给一个王员外的草包儿子,我、我不喜欢,就逃出来了。”
沐赋南皱眉道:“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也敢学人家离家出走?”
阿九怯生生地走了过来,拉了拉他的衣袖,忸怩道:“所以说,我要赖着南哥哥嘛。你答应过我的,在你办完事后把我送回家,不能耍赖,我最讨厌有人对我说谎了!”
沐赋南道:“那群人为什么要抓你?”
阿九叹口气,道:“我也不知道啊,不过我听我爹说过,他在几年前来琴城时,遇到过一群叫‘盱江八鬼’的人在江中行凶,就出手杀了其中三个,刚刚那五个人,恐怕就是剩下的五鬼,他们是想抓我去找我爹报仇吧。”
她说着,眼珠一转,道:“所以说,我在琴城也是很危险的,你可不能抛下人家不管。”
沐赋南边走边道:“我和你说过,我是去报仇的,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阿九道:“所以那人到底和你有什么仇呢?你要跑這么大老远来。”
沐赋南看向黑暗的前路,淡淡地道:“杀父之仇。”
阿九微微一愣,低头跟在一旁,良久才道:“我总觉得,报仇是一件没有尽头的事情。比如我爹杀了三鬼,假如今天五鬼杀了我的话,我爹必然再去找他们报仇,如果我爹杀了五鬼,那么几十年后,五鬼的后代一定还会去找我爹报仇,那时我爹年迈,打不过他们被害的话,我师兄也一定会再去找他们报仇。这样无穷无尽,后代也永远在报仇,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
沐赋南沉吟片刻,淡淡地抛下几个字:“你还小,不会懂的。”
阿九没有再说话,跟在他后面前行。两人走了半炷香的时间,只见前方出现一处亮光,再到近处,那是一家客栈,屋檐挂着一串灯笼,分别写着“无尘客栈”四个字。灯笼想是有些年份了,红色的纸封已经褪色泛白。
阿九一把拉住沐赋南的手臂,低声道:“这荒郊野外的,会不会是杀人越货的黑店?”
沐赋南没有回答,一把推开了客栈的门。
一阵饭菜的香味扑鼻而来,这是一间不大的厅堂,其间摆放着三四张方桌,有一张桌子坐了两名大汉,正在饮酒谈话。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掌柜的是一名中年男子,留着三绺长须,看上去倒是个面善之人。
“给我们备一桌饭菜,再打理两间干净的房间。”
“好嘞。”掌柜应完,转头喊道,“谷儿,给客官擦桌子。”
他说完,只见那两个喝酒的人桌边跑来一个六岁上下的男孩,男孩脸圆圆的,看上去很是机灵,利落地抹了抹桌子,待两人坐下,又跑回那桌边,津津有味地听着两人讲话。
只听一个满面虬髯的汉子忽然大声道:“当日若不是沐大侠舍命相搏,武林恐怕早就被那紫霄派搞得天翻地覆了!”
听到这句话时,沐赋南神情微动,阿九转头看了看两人,也侧耳听了起来。
另一个年轻些的男子道:“好在那次紫霄派终被沐大侠除掉,一个不留,而沐大侠也全身而退。”
虬髯汉子道:“全身而退倒不能说,那次沐大侠和贺紫霄一场恶斗后,自己也受了重伤,这才在后来让那奸人步剑尘钻了空子。”
年轻男子道:“我听说十几年前,那步剑尘和沐大侠齐名于武林,被人称为日月双剑,名震江南,怎的后来又反目了?”
虬髯汉子冷笑一声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武林中伪君子太多了。那步剑尘本和沐大侠带领一众武林正道齐上白云山铲除魔教,但步剑尘却在暗中勾结了魔教,才会有了那场恶战,我正派中人伤亡惨重。”
“勾结魔教,可真是太可恶了!”年轻男子愤愤道。
虬髯汉子饮了一口酒,大声道:“谁说不是呢?更可恶的是,沐大侠因为与贺紫霄大战元气大伤,而之后步剑尘居然去找沐大侠决战,趁人之危重伤了沐大侠,决战后没几日,沐大侠便撒手人寰。”
年轻男子道:“这可真是武林之不幸!那步剑尘后来去哪了?倒是没听过他的消息。”
虬髯男子嘿嘿一笑,又饮下一口酒,有些得意地道:“实不相瞒,那步剑尘在数年前便被家师斩于剑下了。”
年轻男子大吃一惊,道:“真的吗?那步剑尘的剑法据说出神入化……”
“你这话什么意思?”虬髯汉子脸一沉,“我师门的剑法就弱了?这些年你可曾听说过步剑尘的踪迹?”
年轻男子摇了摇头,虬髯汉子冷笑道:“因为家师将他除掉了,只是家师为人低调,不想被人知道而已,因此至今无人知晓。”
那桌边的谷儿瞪着一双大眼睛,问道:“步剑尘为什么这么坏呢?”
虬髯汉子笑道:“小娃娃,你还小,大人的事说了你也不明白。”
此时,掌柜端来几份饭菜,在两人桌上摆好,低声道:“客官慢用。”
沐赋南看了眼掌柜,掌柜拿着托盘朝后堂走去,喊道:“谷儿,别打扰客人吃饭,到后面帮娘洗碗。”
谷儿应了声,垂着头跟了过去。
没了听众,那桌的两人渐渐聊了别的话题,没一会儿便上楼歇息去了。沐赋南低头吃饭,阿九看着他,低声道:“他们说的,是你爹吗?”
沐赋南没有答话,只是点了点头。
阿九道:“可他们说步剑尘已经死了,你要找谁报仇呢?”
沐赋南淡淡地道:“我自有计划。”
两人用晚餐后,一名妇人从后堂进来收拾,那妇人衣着朴素,长得还算清丽。收走碗盘后,沐赋南却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从怀中取出一个物件细细端详起来。
烛光下,可以看出那是一支细长的金簪,顶部是合起的,宛若一朵含苞待放的梅花。
阿九看着那枚簪子,道:“这是谁的簪子呢?你总是看它。”
沐赋南道:“是我从别人手里骗来的。”
“哦?这看起来可不便宜,你为什么要骗人家?”
沐赋南没有回答,此时,掌柜拿着抹布过来抹桌子,问道:“二位客官,饭菜可还满意?”
阿九笑道:“挺好吃的!”
沐赋南看着掌柜,若有所思,当掌柜的抹布抹到他身前时,他轻轻将那支金簪放在了桌面上。
掌柜看着那支簪子,脸色猛地一变。
此时,谷儿和那妇人从后堂走出,谷儿打了个哈欠,道:“爹、娘,我困了。”
掌柜双目未曾离开簪子,口中说道:“素珍,你和谷儿先回房休息。”
待二人上楼后,掌柜站直身体,直视着沐赋南,沉声道:“阁下是何人?”
沐赋南抬头看向他,冷冷地道:“取你性命之人。”
阿九震惊地看向沐赋南,一时没搞明白状况。却听那掌柜笑了声,道:“我一介村夫,在这山野活了几十年,从未结过什么仇人,阁下想是认错人了吧?”
沐赋南冷冷地道:“我找了你许多年,总算被我查到你的下落了。你认不出我的长相,我脸上这道疤,你会不记得吗?”
掌柜看著他的脸,久久没有回话。
沐赋南将那金簪收回,道:“我看你有了家室,我也不愿过多惊扰无辜之人,便多给你些时间,你自己安顿好家人,明日酉时我会取你性命,如若失败,你便杀了我。”
掌柜看着他,良久才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沐赋南冷冷地道:“听不懂没关系,你只要别忘记你的名字便好,步剑尘。”
那是一个纷乱的梦。
他梦到了父亲与步剑尘的决战,而步剑尘最后一剑刺在了父亲胸口。他还梦到十年前进入紫霄派的那一夜,满耳尽是杀戮之声,当时还是少年的他被溅了满身的血,蜷缩在一个角落里。
在角落里,他看到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充满了恐惧、绝望与仇恨。随后,一支尖锐的物体从他脸庞上划过,那一瞬间他没有感到疼痛,直到血流进他的眼眶,流入他的嘴角,他尝到腥甜的血液,随后,才感到脸上钻心的痛。
当——当——当——
远处,鸣钟之声将他从梦中惊醒。他看向窗户,天边已微微透白,那钟声想必是从顺风寺中传来的,那此时想来是卯时了。
这些年来,他睡觉一直很浅,中途一旦醒来,便会睁眼到天亮。他从怀中取出那只金簪,透过微弱的光芒看着金簪黑暗中的轮廓,合拢的那一端,就像一个花蕾,层层叠叠地包裹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是一剪梅,有了它,你就可以随时来找我玩了。”
有个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对不起……”他轻声回应,“对不起……”
金簪冰冷的触感自掌心传遍全身,他将金簪重新放回怀里,继续看向逐渐变白的窗户。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步剑尘一家起床劳作的声音,不久后,昨日那两个饮酒的客人也结账离去,此时日光已从窗外投入,他这才决定起身。
朝食之后,步剑尘依然在柜台前拨动着算盘,他此时更名莫问天,仿佛无事发生。
阿九神秘兮兮地拉着沐赋南跑出客栈,道:“带你去个地方!”
两人大概走了一盏茶的工夫,只见前方突然一片金黄映入眼帘,竟是一株巨大的银杏树,树干极粗,也不知有多少年岁了,满树的叶子尽染成金黄,落叶也铺了一地,清风拂过,微微颤动,如同无数黄色的蝴蝶展翅欲飞。
“是不是很美?”阿九嘻嘻笑道,跑到那厚厚的落叶中去,俯身捧起一捧落叶,往空中一抛,霎时间群蝶飞舞,她在其中转了个圈,直到树叶落地。
沐赋南静静地看着阿九,眼前的少女仿佛随时可以把一切烦恼抛诸脑后,或许……是因为年纪还小的缘故吧?
“你又没来过这里,如何知道这有银杏树?”他问。
“谷儿告诉我的!”
沐赋南想起那个看上去很机灵的孩童。
阿九捡起一片银杏叶,对着阳光照了照,道:“你看,银杏叶多美,只是它落地归根后,很快便要化作泥土。人也一样,人一生这么短,何必处处与自己、与他人过不去呢?”
沐赋南听出她话里有话,抱剑走到树下,道:“落叶归根是它们的宿命,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宿命。”
阿九将落叶从掌心吹走,看着它落地,淡淡地道:“是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但就怕错把他人赋予的使命当作宿命了。”
沐赋南眉头微皱,道:“你想说什么?”
阿九灿然一笑,道:“没什么。对了,你那个簪子到底是谁的?我总是见你拿出来看,昨天掌柜看到似乎也认识。”
沐赋南闻言,将金簪从怀里取出,道:“它叫‘一剪梅’,并不是簪子。”
阿九有些好奇地盯着那枚“金簪”,问道:“不是簪子?那是什么?”
“这是一枚极厉害的暗器。”沐赋南将一剪梅捏在指间,顶部金色的蓓蕾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芒,“这是一枚子母钉,梅花绽放之时,里面会有无数细针弹射而出,细针都染了剧毒,中者感受不到疼痛便会死去。”
阿九听了,脸色唰地变得惨白,转身躲到了银杏树干后,道:“那、那你赶紧把它丢了吧,这种东西放在身上太吓人了。”
沐赋南将一剪梅收回,微微一笑道:“无妨,我自不会随意触发的。”
阿九这才从树后走了出来,道:“所以这一剪梅,和你爹的事情也有关?”
沐赋南微微点头,但并未回答。
阿九从袖中取出一个金灿灿的果子递了过去,笑道:“这是蜜橘,只有琴城能够吃到的,你尝尝。”
沐赋南接过蜜橘,将皮剥了,放了一瓣于口中,那橘子入口清香,汁多甘甜。只听阿九道:“这是谷儿给我的。”
沐赋南闻言,将即将送入口中的第二瓣放回橘皮之中。
阿九道:“我跟你在一起的这几个月,总是看你睡不好,没事的时候也一个人发呆,心事重重的样子。你心里,一定一直记挂着报仇的事吧?”
沐赋南看着她,没有回答。
“你看谷儿多可爱,但想想,如果你杀了他爹,那他是不是从今往后,也会和你一样整日愁思难解,心事重重?然后,在十年后,或者二十年后,找到已经老去的你报仇?”
“那又如何?这便是宿命……”
“这不是宿命。”阿九打断他的话,“你爹和步剑尘的仇怨,是他们之间的事,与你并没有直接的关系。现如今,你爹走了,步剑尘也远离江湖,那他们之间的事就应该了结了,你有自己的人生,不应该把自己一生都放进去,延续那段仇恨。”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沐赋南眉头紧锁,道,“你还小,什么都不懂。你说的那些话谁都知道,但又有几个人可以轻易放下?人活一辈子,如果连仇都报不了,那也太窝囊了。”
阿九秀目圆睁,但一时却想不到好的反驳之词,良久一顿足道:“我不管你了,你自己爱怎样便怎样吧!”说罢,一甩袖离开了。
沐赋南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轻叹一口气。她方才说的话,他又何曾没有想过,复仇之念虽日日啃食着他的心,但倘若他不复仇,这一生又有何事可以去做?
用过午饭之后,他又独自回到银杏树下,出来前,他给步剑尘留下一张纸条:酉时,银杏树下。
他轻轻坐在银杏树下,看着落叶一片片从眼前飘落,思绪仿佛也飘到了远方。
十年前,他也曾是无忧无虑的少年,但一切,都在那场武林正道与“魔教”紫霄派的大战中改变了。
他缓缓闭上眼睛,仿佛在瞬间又回到了那一夜,火光冲天,哀号之声不绝于耳。他手握着长剑,茫然地站在一颗枯木之下,剑刃滴着血,脚底下躺着一名魔教的教徒——那是一名与他年龄相当的少年,就在前一刻,被他一剑刺死。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尽管自幼习得绝妙的剑法,剑在手中他从未惧怕过什么,但那一刻,他却感觉恐惧包裹住了他的心脏。
一个与他一样年轻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尽管倘若他不杀对方自己便会死于对方剑下,尽管同行的长辈都说那是魔教子弟当杀,但只要他想起那少年临死前逐渐变得灰暗的眼神,浑身的力气便如都被抽走一般。
他拎着长剑躲在阴暗的角落,眼睁睁看着父亲与步剑尘大战魔教教主贺紫霄,那时倘若他提剑上场,或许可以轻易将賀紫霄击退。
但他犹豫了,那个少年临死前的眼神深深印在他脑海中,直到他眼看着父亲被贺紫霄一掌击中,却依然没有勇气走出去。
往后多年,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刻,那一刻,倘若他勇敢提剑出战,或许父亲就不会受重伤,那么父亲在日后与步剑尘的决斗中就不会再度受伤,那么,父亲亦不会死去。
而他自己,也不用背负着仇恨度过余生。
只是,一切都发生了。而自那日起,他便日日告诫自己,万事都不能退缩,要做的事情,一定要做到。报仇亦如是。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睁开眼睛,太阳不知何时隐没不见,天空变得灰暗,浓厚的云层涌动着。
现在是什么时辰?他心中想着,看向昏暗的天空,天色或许已经不早了,那步剑尘应该也该来了。
咚!咚!咚!
远处,顺风寺的鼓声飘来,宣告着酉时已至。他抬眼看向来路,但却并没见到人影。
或许,此刻的步剑尘也一样思绪万分吧,想得太多,步履自然便慢了。
一盏茶工夫过去,依然没有人过来。他心头一紧——难道,二十年前便名震武林的“皓月之剑”,竟然如此胆小,临阵脱逃了?
他犹豫片刻,起身朝客栈的方向走去。他轻功绝佳,不消片刻便到了客栈中,客栈的门半开着,他推门进入,然而里面却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
“步剑尘!”他大声喊着,然而却没有半点回复。忽然,他心头一紧,喊道,“丫头?阿九!”
依然没有回音。偌大的客栈,此刻却仅剩他一人。
顺风寺中,一群僧人齐齐奔向鼓楼。
“这酉时未至,何人在击鼓?”
最前方的一名老和尚怒气冲冲地走在最前方,口中吐出的气把胡子吹得老高。一群僧人纷纷涌入鼓楼,没人看到,在鼓楼的檐角,此刻正蹲坐着一名蓝衫少年。
待僧人尽数进了楼内,阿九得意一笑,纵身越至楼下的一株菩提树上,最后在树干上借力纵跃至另一头,几个起落便出了顺风寺。
顺丰山本低矮,不多时她便下得山来,山口处站了一男一女两个人,各自都背了一个行囊,正是无尘客栈的掌柜夫妻。方才在客栈,她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服了步剑尘带着家人离开。
步剑尘远远见她走来,沉着脸道:“阿九姑娘,你这是何意?”
阿九笑道:“沐赋南与你酉时约战,你酉时回去便是,并不影响你的约定。”
步剑尘皱眉道:“你故意在此时击鼓,便是要让他误以为酉时已到,久等不到我而自行离开?”
阿九摇头道:“不,我是希望你带着家人离开。以他的性格,即便你酉时过去,他也必然会等到那时。”
步剑尘看向来路,淡淡地道:“那我更该回去了。”
“问天!”素珍抓住他的手臂,脸上泪痕未干,“我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但现在你是我的丈夫,是谷儿的父亲,你不能抛下我们娘俩!”
步剑尘缓缓闭眼,叹气不语。
“爹、娘,送给你们!”
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谷儿从一旁跑了过来,手上抓了几片红色的枫叶,他将两片分别给了爹娘,又拿了一片递给阿九,道:“阿九姐姐,这个给你。”
三人拿着枫叶,沉默不语,良久,素珍才道:“你若不走,那我和谷儿便和你一同回去。那人要杀你,那便连同我们母子一块儿杀了吧!”
步剑尘看着妻子,叹气道:“罢了,走便走吧!”
素珍悄悄别过头,抹了抹眼泪。
四人出山行了一段路,便到了一处码头,只见一名船夫正在岸边打盹。阿九上前喊道:“船家大叔,现在走吗?”
船夫睁开眼睛,好一会儿才道:“走!走!”
步剑尘扶着妻儿上船,看向岸边的阿九道:“阿九姑娘,你跟我们一起走吧,不然……他知道你让我们走了,万一……”
阿九回头望向来路,良久才点了点头,跨上了船。
船缓缓离岸,几人看着客栈的方向,思绪万分。忽然,步剑尘将行囊放到甲板上,低声道:“素珍,谷儿就交给你了。”
素珍吃了一惊,道:“问天,你要做什么?”
步剑尘从解开行囊,从里面取出一柄长剑,他将剑握于手中,看向阿九,道:“阿九姑娘,我若能活着,必不忘大恩。”
说罢,他又拍了拍谷儿的头,突然双臂一展,人凌空而起,直接掠过江面,落到了岸边。
“莫问天!”素珍大吃一惊,她看向岸边的丈夫,嘶声喊道,“你快回来,回来!”
步剑尘站在岸边朝她看了一眼,随后扭头便转向了另一方,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谷儿拉着母亲的衣袖,带着哭腔问道:“娘,爹不要我们了吗?”素珍看向步剑尘消失的方向,两行眼泪滚滚滑落。
阿九在一旁看着,只觉得心下凄然。此时船已至江心,在船头的船夫忽然停了手,缓缓将斗笠摘了下来。
阿九看了他一眼,失声道:“是你?”
“正是老夫。”船夫将斗笠扔下,苍老的脸庞露出一丝诡谲的笑容,“这次我看还有谁能救你,乖乖跟我去狐狸岩!”
阿九退至船帮处,道:“做梦!”
船夫哈哈一笑,他足尖一踏桨柄,那几十斤的铁桨翻越而起,被他一手稳稳接住。此时素珍也发现异样,她扭头看着船夫,将谷儿护至身后。
船夫将铁桨在手中掂了掂,缓缓朝阿九走近,道:“老老实实跟我走,我或能留他们两条性命。”
阿九看了看素珍母子,脸色一变,她轻咬朱唇,道:“我跟你走便是了,你不要为难他们。”
船夫哈哈一笑,道:“很好。”
他话音未落,突然猛地想起一个声音:“阁下何人,竟敢如此放肆?”
那声音宛若平地惊雷,直把船上四人的耳膜震得生疼。船夫脸色大变,双手紧握住铁桨,却听谷儿大声喊道:“是爹爹!”
只见远处突然飘出一枝枫树细枝,上面还挂着几片鲜红的叶子,那树枝逆风而行,却轻飘飘地掠过江面五丈之遠,落在江面之上。
树枝随波漂了一段距离,随后缓缓下沉,与此同时,一个人不知从何处飞跃而出,宛若画中冯虚御风的仙人,正是步剑尘!
步剑尘掠过江面,在即将下沉的树枝上借力一点,随后再度跃起,朝船上落来。
船夫脸色剧变,忽然双手一扬,铁桨霍地甩出,直奔素珍谷儿母子,同时一掌朝阿九抓来,阿九空有一身不俗的轻功,但却避无可避,只觉手臂一紧,已被船夫一把抓住。
只听“铿”的一声巨响,步剑尘人未到,剑鞘已脱手飞出,将铁桨撞落,与此同时,阿九惊呼一声,被船夫抓着“扑通”跌入水中!
步剑尘轻巧地落至船上,他一甩衣袖,朝江面看去,但见波纹四起,却完全没了两人踪影。
一片落叶缓缓从身前飘落,沐赋南闭着双目坐在银杏树下,虽说步剑尘当年做过令他不齿的卑劣之事,但他确实万万没想到,那个在多年前名震武林的“皓月之剑”,竟然会临阵脱逃。
他花了多年的时光打听步剑尘的下落,却不想一个疏忽便让其逃了。
而阿九……阿九也与他们一家共同消失,没有留下任何踪迹,尽管不愿相信,但他却隐隐猜到,或许正是那个古灵精怪的大小姐说服了步剑尘一家逃离。
看阿九模样便知,她自小受宠,未感受过人间疾苦,更不知深仇大恨之责,却偏偏生了副菩萨心,从沐赋南无意中说出自己此行为复仇时,便不停劝阻,着实令人哭笑不得。
可这回头一想,自己偏又带着她一路走了几个月,也是不可思议。此时她不仅一走了之,还将自己眼看便要完成的复仇大任搅黄了,沐赋南越想越气,闭着眼“唰”地将剑一扬,飘在额前的一片无辜银杏叶瞬间化为两片,惨淡坠落。
良久,他才轻轻说了一句:“臭丫头。”
“咚——咚——咚——”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鼓声,他睁眼望向天空,只见乌云涌动,分辨不出时辰。只是,顺风寺酉时击鼓,方才不是已经响过了吗?而他在客栈中搜寻许久,又回到银杏树下坐了良久,细细算来,怕是也有一个时辰了。
他静静看着天空,一时心下了然。尽管乌云重重,但此时尚有天光,应是刚至酉时。而刚才的鼓声显然是有人故意击鼓误报时间,只因当时也是乌云密布,一时分辨不出时辰而已。
也就是说,现在才刚刚酉时而已,那么,步剑尘会如约而至吗?
此时,一阵脚步声传来,他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女子正大步跑来,正是步剑尘的妻子素珍!
沐赋南霍地起身,飘然落至素珍身前,素珍吓了一跳,一把明晃晃的剑已指在她的喉间,寒光映着她瞳孔中的恐惧。
“步剑尘在哪里?”沐赋南冷冷地道,“如果他不出现,我们就杀了你……们。”
他说完,目光落在素珍身后不远处——此时,谷儿正愣愣地看着他,双目布满了恐惧。
那一瞬间,沐赋南心头猛地一震,思绪仿佛再度被拉回十年前的那一夜,他蜷缩在角落里,角落更深处,他看到一双恐惧的双眼。
“你为什么要骗我?”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为什么?我恨你。”
狐狸岩是琴城郊外有名的一座山包,因其背靠大山,依附盱水,形成聚宝盆之势,因此逐渐成了一座坟山,各家期望着已故之人在这风水宝地能够庇荫子孙。如此下来,好好一片聚宝之地便成了琴城人口中的极阴之地,因其每到夜晚,便有乌啼狼嚎之声,更有人见过鬼火飘荡,还带着嘤嘤抽泣。此后这狐狸岩逐渐成为令当地人胆寒之地,若非家有丧事或扫墓时节,完全无人敢来。
此时戌时过半,天色全黑,完全透不下一丝光,仅有如墨的云层在天的尽头涌动着。夜风拂过,狐狸岩发出沙沙的嘶吼声,如同地底的鬼魂正在破土而出。
杂草丛生的墓地中,一人背剑前行,三绺胡须在风中轻扬,正是步剑尘。
他脚步轻快,在这令人胆寒的狐狸岩中快步前行,同时不放过周边一丝一毫的动静。
狐狸岩成为坟山已有几十年,其间坟包密集,杂乱无章,仅有一些极小的路穿插其中。走了半晌,他在一座墓碑前停下,墓碑上的文字在夜色中看不清晰,碑前放着半只熄灭的白烛却清晰可见。
已经是第三次路过这个墓碑了。这个并不大的坟岗,此时却仿佛迷宫一般,他来来回回走了许多遍,却似乎始终在兜圈子。
鬼打墙。
一个念头在他心头缓缓升起,尽管他不信鬼神之说,但人对死亡的惧怕本是天生,此刻也不禁感觉背脊升起一股寒意。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哭号之声,宛如冤魂泣诉,他心头一凛,转身望去,只见远处一个白衣人飘然而来,尽管身形不快,但步剑尘却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白衣人长舌吊出,长衣下方空荡荡的,居然没有双腿,就那样凌空朝他飘来!
步剑尘低喝一声,左手一拍背上的剑鞘,长剑铮然脱鞘而出,他右手反手握住剑柄,长剑化作一道寒光刺破黑暗,直斩向那白衣人!
“啪”的一声响,白衣人一分为二,坠落在地上,却未见一丝血。步剑尘低头看去,那哪里是人,分明是裹着麻布的纸人!
纸人的瞳孔直视着他,仿佛正在发出无声的嘲笑。
“何人在此装神弄鬼?快快现身!”步剑尘长剑指地,沉声喝道。
无人回答,只有尖啸的夜风回应着。
突然,夜风带来了一声轻笑,那笑声极为诡异,仿佛从上方传出。步剑尘甫一抬头,便见着一个画着胭脂的红衣纸人从树上朝他落来。
寒光闪动,他长剑已出,同时身形飘然越出数尺,那红衣纸人化作猩红的碎片飘落。
步剑尘紧握长剑,绕开坟墓前行。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有人在靠近。
他盯着那个方向,止住了脚步。突然,一道寒光闪过,一柄长剑直刺而出,快如闪电,而他早有准备,身形一侧,长剑上扬,格开对方的剑,一串火星崩起。
那一瞬间,他看清了来人。
“是你?”
双方几乎异口同声,来人居然是沐赋南!
“你来多久了?”步剑尘问。
“半个时辰了,转来转去只见到一个纸人,后面听到你的声音我才走过来。”
步剑尘道:“我本想送妻儿上船后……”
沐赋南将长剑收回,冷冷地看着他道:“他们和我说过了,我们的账回头再算,先走出这鬼地方救了阿九再说。”
步剑尘环顾四周,看向沐赋南,低声道:“这地方,倒让我想起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沐赋南将目光移开,不与他对视。
“紫霄派。”步剑尘道,“紫霄派在白云山中,入口处乱石成林,外人进入便会迷失其间,完全走不出去,那石阵名曰‘悬魂’,你可记得?”
沐赋南微微点头,道:“记得,你是说,这坟山也是一片悬魂之阵?”
步剑尘点点头,道:“坟包、墓碑与树,便是当年的石林,只是这依附坟山,其间还有人装神弄鬼,比那石阵更凶险,我们需要当心。当年我们如何破那悬魂阵的,你可还记得?”
沐赋南心头微微一震,他长剑抱胸,冷冷地道:“不记得了。”
步剑尘没有多问,持剑走在前方。两人一前一后顾着四周,如此走了一盏茶的工夫,突然,不知何处传来一阵丁零零的声响,仿佛有银铃在风中摇晃。很快,前方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两人定睛望去,只见前方山岩拐角之处,突然出现一堆纸人,纸人分列两队,中间簇拥着一架轿子,轿子四角各挂着一串铃铛,就那样朝两人奔来。
那些纸人木然不动,但却凌空而来,诡异无比,尽管知道是有人作祟,但沐赋南依然觉得浑身汗毛竖起。
两人长剑指地,站在原地等待着那群纸人飞至。
纸人来得飞快,两人身形乍起,两柄长剑化作寒光刺破黑夜,一阵砰然炸响,那两列纸人瞬间被剑气绞为碎片,沐赋南一剑将那辆轿子挑至半空,“砰”的一声,轿子四裂开来,伴随着嗤嗤风声,其间无数无法看见的暗器飞射而出。
沐赋南长剑荡出一片寒光,将暗器尽数扫落。
与此同时,步剑尘长剑握于掌中,凝然不动,他的剑身缠上了无数细小的丝线——那是操控纸人的引线,他冷笑一声,朗声道:“诸位现身吧!”说罢,长剑一沉。
他的真气由引线送出,只见黑暗中,四个人影从树林间翻落而下。沐赋南与步剑尘身形极快,霎时间便到了四人身前,四人尚未站直身体,两人的剑便指了过去。
“是你们?”沐赋南看着地上高矮胖瘦的四人,眉头紧锁。
“你们是紫霄派的人?”步剑尘问道。
四人看着他们,闭唇不语。沐赋南冷笑道:“魔教余孽,杀了便是!”
他长剑微动,朝胖子咽喉点去,步剑尘用剑身抵住他的剑,道:“紫霄派早就不复存在,用不着多造杀孽。盱江五鬼在琴城也没做过什么恶事,罪不当诛。”
沐赋南看了他一眼,朝四人道:“阿九在哪里?带我们过去。”
四人一言不发,在两人剑刃之下起身带路。六人穿过无数墓碑,忽然眼前一片开阔,竟已走出了那片无边无际的坟场,耳边传来水流之声,前方是一处崖口,下方便是盱江。
此时,阿九手脚被缚坐在悬崖边缘,她长发披散着,被夜风吹得乱舞,口中塞着布条,无法发声。她看着沐赋南走出,脸上有眼泪滑过。
“丫头!”沐赋南低声喊道。
阿九身边,站着一名须发斑白的老者,正是那位船夫!
船夫哈哈一笑,看着两人道:“皓月之剑步剑尘、旭日之剑沐知君的传人,二位果然不同凡响,轻易就破了老夫的悬魂阵。”
步剑尘上前一步,冷冷道:“原来是你,紫霄派左长老余青松,刚才在船上我居然没认出你。”
余青松捋了捋胡子,笑道:“别来无恙,当年你们名门正派用卑劣手段攻破了我紫霄派,不知二位这些年,良心可安?”
沐赋南长剑一指,冷笑道:“邪魔外道,危害武林,本就該格杀勿论!”
“危害武林?”余青松长声笑道,“我紫霄派立派不过十年,所杀之人,还不及你们一夜的成果。我可以帮你们算一算,我紫霄派统共一百五十七人,劫后余生的,不过十三人,其中还有几个重伤,没多久便死去了。你倒是算算,我紫霄派可有杀过一百四十多人?”
沐赋南心头一震,一时竟无言以对。他看向步剑尘,步剑尘眉头深锁,闭唇不语。
余青松继续道:“你们所谓的武林正派,灭我满门,不过因为我们是‘外道’而已。我紫霄派虽为后起,但门下弟子诸多,盛名在外,怕是你们这些名门正派担心名声被压,因此处处针对,将我们传为魔教,误导江湖中人。”
沐赋南冷笑道:“魔教便是魔教,都灭门了还在这狡辩。当年魔教所做之恶,人尽皆知,岂是你三言两语便可抹去的?赶紧放了阿九,不然这狐狸岩,便会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是吗?”余青松哈哈笑道,“你們可还记得,当年你们是如何破得我们的悬魂石林的?”
沐赋南心头猛地一震。
余青松看着他,虽然脸上带笑,但双目中却透着森森寒气。
“当年,你们使奸计诱骗我教中孩童,在石林中撒下花粉,花粉招蜂引蝶,你们便循着蝴蝶的踪迹穿过了石林,这计谋,可着实高明得紧,我没记错的话,正是令尊沐知君的主意。”
“闭嘴!”沐赋南沉声喝道,他将剑指向余青松,但不知为何,持剑的手居然微微颤抖起来。
余青松看在眼里,笑道:“若不是令尊的启发,我也不会想到今日的计策。”
“你什么意思?”沐赋南看着他,手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余青松笑道:“刚才的纸人,都被我撒上了一层‘云绵散’,云绵散无色无味,也不伤身,但可以让你们慢慢失去力气,浑身绵软无力,很快,你们连剑都要握不住了。”
他话音刚落,当的一声,沐赋南手中的剑再也持握不住,坠在地面。而此时步剑尘长剑抵地,额头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卑鄙!”沐赋南咬牙道。
“卑鄙?”余青松笑道,“你是在说我呢,还是在说……令尊?”
“闭嘴!”沐赋南喝道。
余青松冷笑道:“当年沐知君为了坐上武林盟主之位,对我派极尽所能地污蔑,而当初攻上紫霄派,也全是他主导的,这个仇,我永世不会忘记。”
沐赋南默运真气,但只觉丹田空荡荡的,完全聚不起丝毫真气。他看向余青松,咬牙道:“你胡说,我父亲一生光明磊落,也从未把武林盟主之位看在眼里,你们魔教滥杀无辜,谋杀多位武林名宿,此事人尽皆知,岂是你能狡辩得了的?”
“也罢,你死期已近,我也懒得跟你多费口舌。”余青松又看向步剑尘,道,“当年你们杀戮之时,我见你曾为无辜之人求情,今日便也放你一条生路。”
步剑尘道:“我自不会独自离去,要走也是带着他们二人一同离开。”
余青松冷笑道:“那你们便一起去死吧!”
沐赋南冷笑道:“步剑尘,你少在我面前假惺惺的,只恨我此生不能手刃你为我父亲报仇,你便当捡回一条命多苟活几年吧。”
步剑尘长叹一口气,他重新将剑指向余青松,道:“往事不可追,当年赋南还是个孩子,一切都是我和他父亲主导的,阿九姑娘更是与此事无关,你放他二人离去,我任你们处置。”
沐赋南喝道:“步剑尘,你带着阿九走!姓余的,你要杀要剐,冲着我来便是。”
他说完,踉踉跄跄地朝余青松走去,此时他浑身软绵绵地如踩在棉花上一般,每走一步都天旋地转。
余青松冷冷地看着他,阿九坐在崖边,满脸泪痕。
夜风呼啸,沐赋南在风中几乎站立不住,他们相隔不过一丈之远,但那一丈他却似乎始终走不过去。
终于,他身体支撑不住,跌落在地。而在他跌落的瞬间,袖中的手忽然伸出,指间捏着一枚金簪。
余青松的脸色猛地一变!
只听“嚓”的一声轻响,一剪梅顶部的蓓蕾突然绽放,花瓣四散飞旋而出,其间的花蕊由极细的十二枚金针组成,金针瞬间激射而出,余青松要躲避已然不急,他只觉得胸前微微刺痛。
一剪梅他再熟悉不过了,花开之时,无人可当。
“好!果然是沐知君的儿子!”他怆然笑道,“名门正派,不同凡响。”
他说完,身体直挺挺地朝悬崖倒栽而下,良久才听到“砰”的入水声。
“大哥!”
其他四人大吃一惊,步剑尘长剑一指,凛然喝道:“我看谁还敢造次!”
看他模样,似乎云绵散对其已然失效。四人对视一眼,忽然走到崖边齐齐跃下,很快便听到入水之声。
“哐当”一声,步剑尘的剑也落地,他半跪在地上,他功力虽深厚,但依然抵挡不住云绵散的药效,倘若再迟半刻,便要支撑不下去了。
“丫头……”沐赋南用尽力气朝阿九爬过去,阿九口中塞着布条,不能出声,但眼泪却不停地滚落。
步剑尘歇了片刻,重新拎起长剑,替阿九解了束缚。阿九爬到沐赋南身边,将他的头抱到怀中,低声道:“你怎么这么傻,怎么这么傻?”
步剑尘坐在地上,低声道:“再过一个时辰,这云绵散药效便该散了,到时我们再回去吧。”
沐赋南苦笑一声,道:“明日我再找你报仇,不等酉时了,免得又被鼓声左右。明日申时,银杏树下,不见不散。”
步剑尘看向他,良久才道:“不见不散。”
昨夜秋风肆虐,银杏的树叶落了大半。
沐赋南靠在树干上,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条,那是阿九留给他的:不愿见你们自相残杀,顺风寺下码头,不见不散。
一阵脚步声传来,他将纸条放回怀里,抬目看去,正是步剑尘。
“你来了?”
“我来了。”
沐赋南长剑指地,道:“你武功自是在我之上,但今日我会尽全力,不论谁胜谁负,都不要手下留情,就让这一世的恩仇,做一个彻底的了结。”
步剑尘淡淡一笑,道:“了结?我当年也和你一样想,可是这世间万事,如有千千结,解了此结,还会生出更多的结,终其一生,也解不完。”
沐赋南道:“能解一个是一个。”
他说完,剑锋一颤,“嗡”的一声激起一道剑气,地上的落叶无风自动。步剑尘手握长剑,岿然不动。
突然,沐赋南的剑如长虹贯日,朝步剑尘直刺而来。步剑尘身形飘然而起,长剑卷起一片光华,如水银泄地般瞬间将沐赋南的剑气吞噬。
两人转瞬间便交了数招,满地黄叶腾空而起,如同一群蝴蝶围绕着两人翩然飞舞。
“当”的一声,沐赋南一剑刺向步剑尘胸口,被他格住。
沐赋南按住长剑,道:“我且问你,昨晚余青松说的关于我爹的……那些话,是真是假?”
步剑尘将他的剑引开,道:“你自當相信你爹的人品,他为人光明磊落,年轻时确实曾立志一统武林,但那只是豪言壮志,并非勃勃野心。”
沐赋南连出三剑将步剑尘逼退,道:“那你当初为何要趁人之危,在我爹重伤之时与他决斗?”
步剑尘突然站定,任由他的剑指在自己胸前,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道:“你真的想知道么?”
沐赋南将剑抵在他胸口,点了点头。
步剑尘看着满树黄叶,道:“当年紫霄派以暗器与毒药闻名,各名门正派自然不屑与他们为伍。但原本互不干扰也便罢了,那年突然有多名武林人士离奇死去,要么为暗器所杀,要么中毒而死,大家自然而然认为是紫霄派所为。
“原本我和你爹是召集诸位武林同道前往紫霄派讨个说法,但不知为何,风声突然变成我们认定紫霄派是凶手,并且消息不胫而走,很快所有人都将紫霄派视为仇敌。当时同道极为气愤,定了个日子攻入紫霄派,但紫霄派有悬魂阵守关,无人能进入,当时,众人便想了那个法子……”
步剑尘看向沐赋南,沐赋南心头猛地一震。
他思绪仿佛瞬间被拉到了十年前,那时少年的他也对魔教充满了仇恨之心,在那次群雄大会中,有人提出那个计谋后,他自告奋勇,决定献一份力。
他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在白云山下结识了一个来自紫霄派的女童,并获得了对方的信任。
“把这花粉撒在一条人少的路上,这样以后你每天出来身上可以香香的,蝴蝶就会跟着你跑啦,不要告诉别人,不然蝴蝶都被别人带走了。”
步剑尘继续道:“我本不愿见你参与江湖之事,但怎奈当时所有人都为你叫好。我们就好像没帆没桨的船,只能顺着河水流,一切的走向都开始失控。
“那一夜突破悬魂阵,没人记得最初的目的是什么,在同道人的眼中,我只看到了愤怒和杀戮。当时我和你爹去找贺紫霄,而当我们反应过来时,紫霄派已经成了人间炼狱……“
沐赋南握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夜,他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他看到了黑暗中的那双眼睛,那是曾经对他敞开心扉的、稚嫩的眼睛,而此时,却布满了绝望与仇恨。
“我想阻止,但根本阻止不了,于是我离开了……”步剑尘低声道,“现在想想,当时如果我不去逃避,而是尽力阻止的话,或许……或许事情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
“很快,我的名声就坠入谷底,有人说我勾结魔教,有人说我临阵脱逃,总之没什么好话。我暗中调查最开始那几位武林中人的死亡,最后发现,他们真的不是死于紫霄派。当时紫霄派在武林中如日中天,有许多式微的门派眼红,武林中人本就互有恩怨,一些人寻仇后,故意伪装成紫霄派下手的模样——其实只要稍加细心便能发现破绽,但这么多武林正派,居然无人深查,就那样自然而然地形成了铲除紫霄派的结盟。”
沐赋南心头一震,他看着步剑尘,道:“所以说……余青松的话是真的?”
“他确实没有说谎,只是他的角度也并不全面。”步剑尘道,“我调查发现,你爹也在调查背后之事,很显然,他也知道真相。我无法接受的是,他既然知道真相,为何还和那群人一道铲除紫霄派,于是,我约了他出来决斗。”
沐赋南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
“他准时赴约,在我的质问下,他才说出了心中之事。当时的他被推为群龙之首,但这也只是虚名而已,所有人都只有一个目的——铲除紫霄派,而他,只是被众人同时操纵的武器而已。紫霄派覆灭后,他也查清了真相,心中万分悔恨,但人在局中时,往往身不由己。当时我年轻气盛,他几句话激怒了我,我二人便动起手来,岂料他故意弃剑,被我一剑刺伤,我不知他原本就有重伤,如今想来,也是悔恨万分。”
沐赋南颤声道:“你是说,我爹是故意让你刺伤的?”
步剑尘点了点头,道:“他空有一身抱负,但这江湖之事,本就纷乱复杂,往往有志之人,越容易受他人摆布。可怕的是,我和你爹虽然知道这一切有人在背后操纵,但我们却始终不知道是谁,或许根本也没有那么一个人,有的只是所有武林正派党同伐异的心,他们今日以你马首是瞻,但你若不与他们同行,明日便会成为口诛笔伐的奸邪之人。”
沐赋南只觉得手中之剑突然变得无比沉重,良久,他才说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步剑尘点点头,道:“绝无半句假话。我也是厌倦了这纷乱之事,才隐姓埋名,寻了这安义的琴城落足。只是你爹却是因我而死,若你杀了我,可解你心结,你便动手吧。”
说完,他右手一松,将剑抛于落叶之上。
沐赋南咬了咬嘴唇,良久才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他说完,长剑缓缓置于步剑尘脖颈之间。
“我寻了你这么多年,只为这一刻。”
一片枫叶落在江面之上,随着江水漂流而去,一只蚂蚁在上面不知所措地爬来爬去。
一只手伸过,将枫叶从江面拾起,放在地上,蚂蚁马上离开叶面,匆匆离去。
阿九看着它走远,直到脚步声靠近。
“你来了?”
“我来了。”
沐赋南在她身旁坐下,沉默不语。
阿九转头看着他,问道:“你……报仇了?”
沐赋南点点头,将剑抱于胸前,剑身上的纹路被半干的血填满了。
阿九点了点头,只是说道:“那我们,走吧。”
沐赋南一言不发,跟着她上了船。艄公撑开船,扬起了帆,船顺着风前行着。阿九看他嘴唇干裂,端了一碗水过来,道:“喝一口吧。”
沐赋南一口喝完。
“报仇之后,感觉怎么样呢?”阿九问。
沐赋南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道:“还好。”
阿九点点头,她将碗放回船篷,走出来道:“这船若没有了帆和桨,会怎么样?”
沐赋南看着江面,道:“随波逐流。”
阿九淡淡一笑,道:“随波逐流,将自己的命运交给江水。水向哪儿,船便向哪儿,即便你想让船去另一个方向,却没有任何办法。”
沐赋南看着她,没有答话。
“可很多时候,我把帆扬起来了,你却又把它落了下来。”阿九看着他,轻声道。
沐赋南道:“丫头,你在说什么?”
阿九淡淡一笑,忽然抬眼直视着他,道:“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沐赋南望着她的双眼,突然心头猛地一震!
“当年,你骗了我。”阿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紫霄派因为我撒在地上的花粉,一夜之间被你们灭门。你的模样,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沐赋南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阿九的双眼,与他记忆中那双黑暗中充满绝望、恐惧与仇恨的瞳孔缓缓重叠。
“我一直想要找你报仇,因为你爹杀了我爹,但我根本不可能杀得了你,因为你武功比我高出太多了。余叔他们早就知道步剑尘的下落,一直潜伏在琴城。我也知道你必然会来琴城报仇,便在途中假装被山贼抓了引你救我。
“我一路跟着你,但你戒心太重了,我无法下手,于是我暂时放下了报仇的想法,与你一同游历,也让你降低防备。果然……你对我渐渐没有了戒心,而我……”她的声音突然哽咽起来,“我也突然不想报仇了……”
沐赋南只觉得双腿开始发软,和昨夜中了云绵散的感觉一般。他扶着船帮,缓缓坐倒在地。
阿九蹲坐下来,缓缓将他无力的身体抱在自己怀中,低声道:“我们多么像啊,一直被仇恨裹挟着过了这么多年,但在放下仇恨的那两个月,我感觉自己无比轻松,我想要一直过那样的生活,和你。
“可是……你一直那么坚定地要报仇,好像那是你活下去唯一的动力一般。你都放不下仇恨,我又怎么说服自己放下呢?”阿九看着江面,此时日落西山,将江面染得通红,“你看,这江南的景色多美,可惜你心里只有报仇,从来没有看到过。
“我一路上都在劝阻你,其实,那也是在劝阻我自己。”她苦笑一声,继续道,“我总想着,如果你能放弃杀步剑尘的话,那么我,也可以给自己一个正当的理由,不去杀你了。我以为我设计了那么多的阻碍,可以让你放下的,可我没想到,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坚定。
“沐赋南,你太傻了,太傻了。你不但杀了步剑尘,也让我杀了你自己。”
她说着,不知何时手中拿出一支金簪。
“一剪梅,你当年从我手中骗走了一支,后来我用这支划伤了你的脸。”她另一只手缓缓抚摸着沐赋南脸上那条疤痕,“你当年骗了我接近我,如今我也骗了你接近你。你当年害我们紫霄派灭门,但你在离开时又偷偷掩护了我逃走。我们本来扯平了。但你偏要把报仇当做宿命……原本……原本我们可以扬起帆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可你一次次地把帆收起来了。船上不止有你,还有我,还有余叔他们,还有步剑尘、素珍、谷儿……
“是你……是你把我们的命运都扔进了江里,不给任何人退路。”
沐赋南看着她,忽然,嘴角微微扬起了一丝笑,他轻笑道:“丫头,杀了我。”
阿九用衣袖擦掉脸庞上的眼泪,将一剪梅抵在沐赋南胸口,说道:“你不是很会骗人吗?为什么你不骗我。哪怕……哪怕你骗骗我,你放下了仇恨,我也可以让自己去相信你。”
沐赋南只是笑着,没有回答。
“嚓”的一声轻响,一剪梅绽放,沐赋南只觉得胸口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但刺痛很短暂,很快便感受不到了。
阿九轻轻搂着他,道:“你看这日落,多美。”
“很美。”沐赋南感觉自己的力气渐渐消散,他用尽力气睁眼看着江面的落日,这一生,他曾无数次路过这样的场面,但唯独在这一次,他才感受到了落日的壮观之美。
如步剑尘所说,他这一生有无数的结。而此时此刻,他心中最大的结解开了,他用力伸手去触摸阿九的脸庞,将她一滴眼泪擦掉。
“丫头,你报完仇了……”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道,“从今以后,你可以开心地活下去了,我希望你开心。”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直到失去最后一丝力气。阿九颤抖地抓住他的手,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庞,直到那只手掌逐漸变得冰冷。
江面的尽头与天边的红云融为一体,阿九低声道:“余叔,我们去哪儿?”
艄公道:“大仇已报,我们回北方吧。”
阿九望向远处低声道:“再也不来这江南了。”
余青松道:“小姐不喜欢江南吗?”
阿九将沐赋南抱得更紧了些,低声吟唱道:“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她望着远方,低声重复了一遍:“能不忆江南?”
立冬的那日,谷儿坐在盱江的岸边等船。
她悄悄打开了父亲的行囊,将里面的长剑握在手上。剑沉甸甸的,她学着父亲的模样抽出一段剑刃,只觉得寒气逼人。
“谷儿,放下!”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谷儿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父母正大步走来。
谷儿怯生生地看着父亲,道:“爹爹,上次我亲眼看到那个大哥哥用剑划伤了你的脖子,你才会留下疤的,我也要练剑,长大以后,我要帮你报仇。”
步剑尘心头一震,他将长剑握在手中,拍了拍谷儿的后脑勺,道:“爹不需要你报仇,爹和大哥哥的结已经解开了,谷儿也不用学剑,你倒是要好好学算账,以后爹的客栈可是要你继承的。”
谷儿嘟着嘴,双眼依然看着那柄长剑。
步剑尘看在眼里,叹了一口气。他将剑轻轻抚了一遍,低声道:“潋月啊潋月,你伴我数十年,只是从今日起,我决心不会再用你了,若有有缘人,便将你捞去吧。”
他说完,用力一抛,那柄当年名震江湖的潋月剑“扑通”一声坠入江中,沉入江底。
(完)
分类:笔歌剑舞 作者:小狸奴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22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