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绵绵,虽然雨水不大,但这场雨将路浇湿后便十分难走。特别是在这保定府满城县,因为土质十分黏结,被晒干了硬如石塊,但被雨一淋,就直如凝结的鳔胶。
夜已深。这样的天气,寻常人根本不会出来,但此时的路上,一辆马车正缓缓行进。路太难走了,没走多远,车轮上便沾满了湿泥,使得车子沉重异常。拉车的是匹高头大马,却也累得不住喘息。两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汉子不得不分立大车两侧,不时拿着根木条将车轮上的胶泥刮去,如此方能让大车顺利前行。
车后还有一个人跟着,这人身手十分矫健,虽然路途如此难走,但他走得却十分轻捷。在他身后却拖着一块木板,这块木板十分厚重,横着压在路面上拖过去,立时将前面留下的车辙印、足印全都掩去了。当雨水再洒在路面上,便再看不出有车马走过的痕迹。
这条路并非大路,前面是个树林,林中的路没有这儿这么难走,也留不下足迹辙印。当马车驶近树林时,林中有两人迎了上来。
这两人大概在林里也等了一会儿了,到得车前,那两人便向车后拖着木板那人行了一礼道:“千户大人,职等已奉命行事。”
拖着木板的是个年轻人,正是锦衣卫世袭千户胡汝贞。他将那块木板拎了起来,往身前的车中一放,小声道:“可曾发现追踪之人?”
“职等不曾发觉。”
胡汝贞回头看了看,那条路被雨水浸润,越发显得平整。他淡淡一笑道:“应该甩掉他了。你们两人,在这儿埋伏一个时辰,若一个时辰后没人过来,你们便跟上来。”
跟踪之人,四天前胡汝贞就已发觉了。他不知那跟踪自己的到底是什么人,但此人本领不俗,胡汝贞几次设计都没能甩掉他。现在他又急于赶路,没时间解决此人,幸亏今夜这场雨助了一臂之力,胡汝贞连夜出发,又让这两个属下往另一条路上做出车马经过的痕迹,纵然那人本领通天,这回多半也要中计,被引往岔路去了。就算他能及时发现,也至少要一个时辰方能赶过来。而留下的这两人乃是锦衣卫中的好手,以逸待劳突施暗算,谅那人本事通天也难逃一劫。
那两个锦衣卫中其中一个道:“千户大人,留不留活口?”
胡汝贞略略一犹豫,说道:“留也无益。”
“遵命。”
胡汝贞上了车,向那两个一路刮着轮上胶泥的属下道:“上车吧,这一段没那么难走了。”
树林中雨水积不起来,路面也因为长着草,车子陷不下去,已不必再如先前那样一边刮泥一边前行了。那两个属下已是苦不堪言,但千户大人自己也一路淋过来,他们自不敢多嘴。现在听得能够上车,实是如蒙大赦,两人马上挤上了车。
这辆马车虽然不是很大,但坐三个人也绰绰有余。胡汝贞上了车,向前面的车夫道:“小周,走吧,这一路去大同府还有不少路。”
那车夫小周答应一声,打了个响鞭,马车又开始向前驶去。林中这条道铺满落叶,马车驶过时辚辚有声,如在应和着夜雨。胡汝贞撩起后车帘向后看了看,却见身后已无人迹,留守的那两个锦衣卫已然隐去了行踪。他淡淡笑了笑,放下了车帘。
这一趟差事,海北天南,终于要大功告成了。胡汝贞此时的心情已然好了很多。虽然被人追踪上了,但谅这人也翻不起什么大浪。只是这人到底是哪一路?是那伙不甘心空忙一场的海贼,还是在海上不期而遇的惠妃娘娘?如果追踪自己的是海贼一党,那自是毫不客气,立斩不饶。但如果是惠妃的话……
这年轻人的心底突然闪过了一丝阴鸷。惠妃少芸,他当初就听父亲说起过。虽然父亲也是锦衣卫的要员,堪称与中原兄弟会势不两立,但父亲提起中原兄弟会这个硕果仅存的女子时,胡汝贞也总听得出一点惋惜之情。
父亲的意思,自是惋惜少芸以先帝惠妃之尊,却误入歧途加入了中原兄弟会一党。虽然张公公严命对兄弟会成员一律诛杀,但父亲似乎更希望少芸能够逃出生天。
那时的胡汝贞还只是个半大少年,对这位父亲提起过多次的惠妃便颇有兴趣。那时仅是好奇,后来少芸的踪迹又出现在中原,却是让他记起了当初父亲说过的话。而少芸屡次出击,连连诛杀八虎一党,以致八虎仅剩了张公公一人,更是让胡汝贞既是好奇,又是赞叹。
一介女流,竟然与权倾天下的张公公相抗,而且屡屡得手,实堪称巾帼不让须眉的天下奇女子。
虽然身在与少芸相敌对的锦衣卫千户这位置上,胡汝贞的心中仍是埋下了对少芸的向往,很希望有缘能够结识一下这个让张公公都恨得咬牙切齿的女子。在海上与少芸的不期而遇,让他都有些震惊,而少芸的风度与身手,更是让胡汝贞大为心折。
如此等人,方可称绝世。
想到这儿,胡汝贞淡淡一笑,心中默默地念道:莫道身无垂天翼,终要鲲鹏变化。总不肯、居于人下。
这是他十八岁生日那天填的一首《貂裘换酒》。当初父亲还曾看过,笑话他大言炎炎、不知高低,但胡汝贞的心底一直不觉得这是句大话。所以当他从少芸口中听得阳明先生曾对自己有过“不为命世英才,即成乱世枭雄”的评语时,几乎惊喜得要狂呼起来。
乱世枭雄又如何,这一生决不居于人下!胡汝贞想着,不由自主地抬眼向上望了望。他身在车中,看上去也只是车的顶棚,但他的目光仿佛透过了顶棚,看到了厚厚云层外的无限天外。
如果追来的真是少芸,那么她若躲不过自己留下的两个锦衣卫的暗算,也就是命该绝于此地,有负自己对她的期望。而自己在海上放她一马的时候,就已经仁至义尽了,这一次,就看她自己的造化吧。
胡汝贞嘴角的笑意不知不觉间转为阴冷,此时车上另两个锦衣卫都坐在他对面,看到这个年轻的长官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却同时打了个寒战,不约而同地想着:胡大人在想着什么?
在胡汝贞坐着马车离开后约摸过了大半个时辰,雨还在下,甚至下得更大了些。
这般无休无止的秋雨,在北方实是难得碰上一次。在雨中,一个人正急急地沿路赶来。
这是个很年轻的男人,穿着一身蓑衣,头上戴了个大斗笠。他一边走,一边察看着路面。
天色很暗,雨又大,想看出点什么来当真不易,但还是让他发现了有马车驶过的痕迹。
果然是从这条路走了。年轻人想着。他的追踪术非常高明,但还是上了个大当,结果被引到了歧路之上。在那条往京师去的路上越走越觉不对,即使转回来重新寻觅踪迹,却也晚了这么多时间。虽然大车驶过的车辙被有意掩饰而看不清了,但从留下的蛛丝马迹看得出,马车驶过已然是快一个时辰前的事情。
马车一个时辰一般能走二三十里。就算今夜下雨,现在少说也已走出了十几里路,想再追上去已然不太可能,但至少知道了对手的方向。原来他们并不是要去往京师,而是往大同府去的。
察觉到这一点,年轻人心中也不禁有点懊恼。他先入为主,只以为胡汝贞一行乃是要去京师的,所以一直潜伏在去京师的路上,却没想到在保定府这儿扑了个空。这年轻人向来自命武功才智皆为当世不二之选,心社将来必会由自己执掌,却没想到会栽这般大一个跟头。与跟丢了目标相比,他对自己的大意而感到的悔恨还更多一些。也就在他沉思着是再追上去,还是回去复命的时候,从两边的树后闪出了两个人影。
这正是奉胡汝贞之命埋伏在林中的两个锦衣卫。原本就算发现可疑之人也不该痛下杀手,但锦衣卫是何等存在,向来不把杀人当一回事,而此人追踪到了这儿,肯定不是好相与的。这两个锦衣卫在同僚中算得是翘楚,又是以逸待劳,在这儿等了大半个时辰,正在不耐烦,只盼着早点干完了这票脏活好赶上前面的胡大人,因此出手全不容情。两口绣春刀一左一右,恰似一张天罗地网,将那年轻人罩在当中。
绣春刀较寻常的腰刀要短小狭窄一点,也因此更加灵活。出手的这两个锦衣卫又是一向结伴同行,配合惯了的,两口绣春刀的刀势更是刁钻,这般左右夹击,实是十拿九稳。然后就在他们扑到年轻人身边,几乎觉得两把刀会同时刺入年轻人左右肋下的时候,刀尖上却感受不到刺入人体的那种阻滞感,这年轻人竟在一瞬间如鬼魅般消失不见。
好本领!
这两个锦衣卫的心中同时升起了这个念头。这年轻人的身法出乎他们的意料,也让他们生出了一丝惧意。不能一击取其命,只怕接下来会有一番苦斗。两个锦衣卫都是身经百战的好手,一击不中,两人便脊背相靠,向四周看去,以防对手突袭过来。
然而,看了一圈却不见有人,只是雨声细细,更添凄清。锦衣卫中人向来胆大如斗,但毕竟是常人,左手那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右手那人正靠着他的后背,一下便感觉到了,小声道:“走吧?”
胡大人要他们伏击来人,但也没说非得取下此人头颅不可。来人身法如此诡秘,真斗起来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他们实已萌生了退意。
另一个锦衣卫顿了顿,小声道:“走吧。”
心念已决,两人同时收好了绣春刀,转身便走。他二人本领不俗,出手既快,退走更快,只一眨眼的工夫,便已消失在树林中了。
这两个锦衣卫刚消失,从树梢上,一个人影轻轻落下。
这正是方才那个年轻男人,在他刀削似的脸上,此时多了几分冷峻。他看了看自己。衣服下摆处,多了道破口,正是刚才被右边那人一刀刺过来时割破的。
这年轻人向来自命武功非凡,但两个锦衣卫的偷袭也让他一瞬间被夺去了心魄。仅仅两个普通的锦衣卫,就有这等身手,心社想要复兴,真个是任重而道远。年轻人看着面前这片树林,默默地想着。
树林漆黑一片,这已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加上正在下雨,几乎已见不到一点微光。
胡汝贞所经过的保定府,向来有“铁球,面酱,春不老”三宝之称。其实面酱和春不老都只是一方土产,算不得什么,倒是这铁球堪称此处一绝。天下各地,铁匠不知有多少,手艺高明者亦不知凡几,但要打出个溜圆的铁球来,却已非寻常工匠所能。保定府这地方因为靠近京城,铁匠甚多,其中不少老铺子都有手艺不凡的匠人,所以才把铁球也算作了保定三宝。
保定府西城有家陈记铁匠铺,是家传承三代的老铺子了,陈铁匠四十余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手艺甚是高超。此时的陈记铁匠铺里,一个小学徒正在炉前拉著风箱,陈铁匠脱光了膀子,只穿了个围裙,手里举起个斗大的油锤正在铁砧上对着一块烧红了的熟铁敲敲打打。
他正在打制的,乃是把菜刀。那块熟铁在他手下便如面团一般,不住地被折叠锤打,从一块不成形状的铁块渐渐有了刀的样子。
他陈家打造的菜刀虽然没被算成保定府三宝,却也算得一宗小小的名产。陈铁匠从父亲手上接过这间铺子,娶妻生子,靠的就是这门手艺。从满师那一天算起他打造的菜刀总也有几千把了,真个已是斫轮老手,闭上眼也不会打错一锤。每一锤敲下,便是“叮当”一声响,火星四溅。
打铁并不是什么好看的事,只是在铺子外,却站了个十来岁的少年正看得出神。昨天下了一夜的雨,今天虽然放晴了,但地上却还没干,只是这少年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看着,似是怎么都看不厌。
陈铁匠见这少年衣着虽然朴素,但料子显然颇为贵重,看来家境甚好,也不知看这些有什么意思。趁着将这把菜刀毛坯放进水桶里淬火的工夫,他抬头道:“小公子,你这般爱看打铁啊?”
少年的目光一直都在铁砧上,听得陈铁匠叫他,抬起头来笑了笑道:“是啊,老先生。”
陈铁匠这辈子还不曾被这种公子哥儿称呼过“老先生”,听少年说得彬彬有礼,登时大生好感,笑道:“打铁有什么好看吗?”
少年也笑了笑道:“嵇叔夜好煅,我以前一直不知为何。看老先生你打铁,指顾间至坚化作至柔,举重若轻,进退自若,大合庖丁对文惠君所言解牛之道,我这才算有点明白过来。”
这少年说的这几句,却是让陈铁匠瞠目结舌。他字都不识,哪曾听过嵇康好煅与庖丁解牛的典故,但也知道这少年说的多半是书,嘿嘿一笑道:“小公子真是用功,这当儿还想着读书呢。我这辈子,就只会卖这点苦力喽。”说罢,对着在下面拉风箱的学徒道,“加点炭,再打两把就歇了。”
他刚将两块铁坯夹到炉口上,却见有个女子急急走来,一见少年便叫道:“哎呀,小圭,你在这儿哪,叫我好找。”
这女子年岁不大,肤色甚黑,也不曾缠足,行履矫健,显然是个做惯了体力活的下人,但对着这衣着贵重的少年却直如长辈。那少年却也很是恭敬,说道:“茜姨,母亲叫我吗?”
这女子正是阿茜。她见白圭从善若流,这回果然称自己为“茜姨”,不禁甚是开心,点了点头道:“是啊,正找你呢。她说你多半来看打铁,打铁有啥好看的……”
她一边抱怨了几句,少年白圭却是一声不吭,跟着阿茜走去。刚一走,便听得身后“叮当”作响,自是陈铁匠又开始打制菜刀了。他不由回头看了一眼,心道:母亲老跟我说什么“万物皆虚,万事皆允”,但以金铁之坚,如果不能以烈火煅烧,重锤击打,又如何能成器物?
“万物皆虚,万事皆允”,这八字少芸向白圭解释过很多次,但白圭总觉母亲所言似乎总有点缺憾。只不过这八字是心社的信条,他也知道不能顶撞,因此依着少芸所传心学之法来铁匠铺借格物以致知。本想着参透这一点,只是格了半天陈铁匠打铁,他想到的却只是不以规矩,不成方圆之理。本想再格上半日,却被阿茜拖了回去。
阿茜带着白圭去的便是边上不远的一家客栈。这客栈不小,但现在住店的人很少。阿茜领着他向后院走去,那儿更是冷冷清清。因为生意不好,客栈里的伙计也懒得打扫了,院中尽是落叶,倒是越发清静了。刚走到后院门口,迎面正碰到两个人从里面走出来。
这两人都是二十余岁的年轻男子,左手那个生得甚是英俊,但一张脸颇为冷漠,右手边这个个头稍矮一点,甚是文气,却也英气勃勃。
这两人原来都是少芸师兄王畿的弟子。王畿也是阳明先生之徒,但习文不习武,阳明先生去世后,王畿已成为阳明一派执牛耳者。左边那个名叫唐应德,右边的则叫卓鸣珂。少芸决定重建心社时,自觉势单力薄,便去向师兄王畿求助,王畿推荐了这两个弟子给她。这两人虽然都是从王畿习文的书生,却自幼习武,学的更是阳明先生生前好友杨一清师弟的枪术。两人年纪虽轻,但都是文武双全的少年英杰。
现在的心社满打满算,将白圭也算上,也才不过五人。只是少芸也知星火可以燎原,有这两个师侄相助,重建心社不再是一句空话了。先前在海上与胡汝贞相遇,少芸多长了个心眼,暗中监视,方知胡汝贞从铁心手上夺去的铁盒中,藏有一份当初被海盗劫走的货物的下落。这份货物甚是值钱,所以铁心才会费数年之功去拼命搜寻,结果被胡汝贞半路截走。
本来少芸也并没有太在意,然而当胡汝贞逼迫铁心立誓二十年不涉中原时,她就觉察到此事没那么简单。
这批货物难道有什么蹊跷吗?当少芸再追查下去时,吃惊地发现这批货物原来竟来自当初佛朗机货船,其中还有一批秘药。当初的岱舆岛,正是张永借助了佛朗机人的秘术与药物才建立起来培育魔人的。因为少芸自己与胡汝贞已照过面了,于是就让两个胡汝贞不曾见过的师侄去追查胡汝贞的行踪。只是昨夜唐应德被摆了一道,还差点儿中了埋伏失陷,胡汝贞的下落已然成谜,只知他去往了大同府。大同府乃是大明与鞑靼交界之处,鞑靼自命乃是前朝黄金家族之后,因此一直对灭了元朝的大明满怀敌意,而现在的大同府也正是由杨一清镇守,少芸实猜不出胡汝贞去那里做什么。
方才卓鸣珂与唐应德正是将昨晚之事报与少芸知晓,此时正好出来。阿茜自幼便是在海贼中长大,原本是个不让须眉的爽朗女子,但看到这两个少年,黝黑的颊上却泛起了一丝微红,说道:“卓师兄、唐师兄,你们好。小圭,向两位师兄问好。”
唐应德书生习气重些,见到阿茜,不禁有些局促,只是微笑着一颔首,卓鸣珂倒是眉开眼笑地道:“茜师妹好。”
唐应德与卓鸣珂的年纪只比少芸稍小一点,但辈分却小了一辈。儒士重礼,因此他们一直以对尊长三礼来对待少芸,不敢有丝毫怠慢。而阿茜比他二人年纪都要小点儿,但既称少芸为姐姐,又称二人为师兄,不免有点错乱。只是阿茜现在虽然也是心社中人,却并不曾拜过阳明先生为师,因此也不论这排行。白圭倒是落落大方,上前一躬身道:“卓师兄、唐师兄,在下白圭见过。”
卓鳴珂与唐应德见过阿茜,却都没见过他,见这小小少年神情自若,面上有种不同寻常的老成,都暗暗称奇。卓鸣珂道:“原来是师姑收的小师弟啊!今年几岁了?”
白圭道:“回卓师兄,白圭正值幼学,还请两位师兄多多指教。”
“幼学之年”便是十岁,卓鸣珂更是暗暗吃惊,说道:“小师弟真是跨灶之材,前途不可限量。”
唐应德自视甚高,自觉武功文才,两臻佳妙,将来传阳明先生衣钵者舍我其谁。但看到白圭小小年纪便气度不凡,他心里不知怎的有点不舒服,也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便与卓鸣珂走了出去。倒是阿茜,扭头目送他们走出后院,半晌,听得白圭小声道:“茜姨,他们走了,母亲在里面等着呢。”阿茜低头看去,只见白圭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不禁有些羞恼,笑骂道:“你这小龟,真是人小鬼大。”
白圭取这名,其实正是他出生之日,他曾祖父梦见一只白龟入屋。但“龟”字不好听,所以才换成了圭璋之圭。阿茜不甚识字,海龟却是自幼见得惯了,一得空便拿这外号取笑白圭。虽然念起来发音一般,但白圭何等伶俐,自是听得出阿茜在取笑自己。不过他也不着恼,只是淡淡一笑。
后院廊下,少芸正站在一棵大榆树前,看着时不时有落叶飘下。方才卓鸣珂与唐应德所言追踪胡汝贞失败一事,让她也暗暗吃惊。
看来自己对胡汝贞也还是有点轻敌了,少芸已然隐隐察觉到那个年轻的锦衣卫千户可能是她遇到过的不亚于张永的难缠对手,而且没有料错的话,他很可能就是张永的亲传弟子。
十二团营提督张永既曾经是阳明先生生前的莫逆之交,也是害死阳明先生的至敌。两年前在岱舆岛,少芸与张永有过一番生死斗,但当时张永全身而退,反是少芸险些没能逃出来。少芸知道想要重建心社,就必须搬掉这拦路虎不可。与两年前相比,现在朝中由老臣谢迁组阁,张永已不能再和以前那样一手遮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这两年行动都少了许多,不料他暗地里却培养了胡汝贞这等帮手。
在海上,胡汝贞迫得铁心立下二十年不踏入大明之誓,一劳永逸地绝了后患,便让少芸想到了张永的阴狠手段。虽然胡汝贞身上多了一分张永所没有的厚道,但他们毕竟是一路之人。从海上分别之时胡汝贞对自己说的那几句意味深长的话来看,如果他与自己发生了正面冲突,敢说这年轻人决不会有丝毫留情。而胡汝贞也的确了得,竟然摆了唐应德一道,不过胡汝贞到底也有点轻敌,没想到少芸还派了卓鸣珂接应。虽然没能彻底摸清他的行踪,但他的去向还是查出来了。只是胡汝贞远至边关,到底想做什么?
她正在沉思,却听得阿茜道:“少姐姐。”随即便是白圭的声音:“母亲。”
收下白圭,乃是少芸这两年最为得意之事。然而世事无两全,白圭聪慧无比,读书举一反三,但习武却差得太远,便是阳明先生秘传的象山心法,白圭也只是勉强才能入门。想要让白圭将来如阳明先生那样文武两道俱臻绝顶,实是难以想象。但少芸也不多说什么,抬起头看了看面前的白圭,淡淡一笑道:“小圭,你来了,今天的功课做完了吗?”
白圭道:“做完了。”
少芸自知文才欠缺,好在阳明先生虽已不在人世,他的弟子们如王畿之辈,皆是当世大儒,就算卓鸣珂和唐应德这等年轻人也都颇为不俗,白圭并不缺乏名师。这两年她带着白圭走遍四处,见过白圭的师兄们都大为惊异,说这少年惊才绝艳,应试中式不在话下,拾青紫定然如拾草芥。只是纵然如此,少芸对白圭仍是十分严格,决不纵容。白圭习武的天分不足,在文上花的工夫也就更多了。听得他说已然做完了功课,少芸这才道:“下盘棋吧。”
当初阳明先生就很爱下棋,棋力亦是甚高。当初少芸跟随阳明先生时,阳明先生便告诉她,棋路有宇宙变幻之妙,与心学总纲“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正是同理,因此弈棋对文武修行皆有助益。但当时少芸只是学了点皮毛,这两年却越来越体味到阳明先生此言的深意,因此在教白圭习文练武的同时,也教他弈棋。这母子二人几乎每日都要对弈一局。阿茜却是最怕看他们下棋,忙道:“少姐姐,那我准备吃的去了。”
客栈中吃的也都有厨师会做,本不消客人去操心。少芸知道阿茜不耐烦看下棋,便道:“好吧。”
廊上摆好了棋枰,两人相对坐下,将座子放到枰上,白圭执白先行。不多一会儿,枰上已是斑斑驳驳,白子与黑子开始了厮杀。
少芸现在的棋力虽然还称不上国手,却也不算庸手了,只是白圭于此道颇有天分,棋力已隐隐有凌驾于少芸之势,但毕竟学棋未久,每每到了中盘后不耐厮杀,以致败下阵来。只是这一局棋黑子却越行越是局促,反是白子左右逢源。
“母亲,你心中有事。”
放下一枚白子,白圭突然轻声问了句。少芸抬起头,看了看白圭。
找到这个与自己同样有着先行者血脉的少年,实是少芸最为欣慰的事。白圭聪明绝顶,而且有过目不忘之能,但性情却总嫌软弱了点,有什么事先想的是退让。这等性子,其实更适合成为一个才华横溢的文士,但要成为心社之主,却更需要如刀一般锋利的决断。少芸也正是为了让白圭的性子变得锐意进取些,这才有意与他下棋,以这大砍大杀的棋风来让他潜移默化,这正是当初阳明先生因材施教之法。
虽然少芸接过的是阳明先生武道的衣钵,但这些文道终也学得了些。而不知不觉间,白圭的性情也已有所改变,若是半年前,他纵然察觉自己有心事,也不会主动开口的。她微微一笑,说道:“何以见得?”
“母亲,你的棋风不似昨天那样一往无前,方才这一手明明断了更加直接,但母亲还是粘了一手。显然,母亲心中有事,已不愿过早挑起缠斗。”
少芸心中一动。白圭说的虽然是棋枰上的事,但其实正说中了她的心事。她现在想的,正是胡汝贞之事。
胡汝贞很年轻,而且同样身怀火莲术。在这个年轻人身上,少芸已经隐隐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便是身为十二团营提督的张永。胡汝贞的举手投足,以及身上透出的那种阴狠之气,都有着张永的影子,在船上他突然变卦,威胁铁心要他交出铁盒时的模样,更是与张永一模一样。
有极大可能,胡汝贞便是张永潜心栽培出来的传人。
那时少芸便这么想。但假如他真是张永的弟子,应该对自己痛下杀手,然而在海上明明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胡汝贞仍是放了自己一马。这一举动又让少芸有点迷惑。
张永现在的权力虽然没当初那么大了,但也不至于处心积虑要去从海贼手中黑吃黑,那么定然另有所谋,且为的不是财物。当初张永弄出了禺猇这等怪物,而且先行者之盒也仍在他手上,只怕他心犹未死,还想再一次制造那等怪物出来,因此少芸马上就集中力量追踪胡汝贞。只是就算猜到胡汝贞背后真是张永,是不是应该毫不留情地下绝手,少芸同样有点犹豫。而这犹豫不知不觉地在自己下子之际显露出来,却被白圭看破。这个小小的少年,真的有着不亚于阳明先生的天赋。
想到这儿,少芸淡淡一笑道:“是啊。小圭,你觉得现在马上就进入中盘搏杀好吗?”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白圭坐得笔直,神情也大为庄严。他这时候的模样,隐隐真个有若手握天下之权,指挥若定。
少芸道:“你不怕输吗?”
白圭性情恬淡退让,但毕竟只是个孩童,好胜心甚强,现在与少芸棋力还有点差距,便硬不肯下受子棋,定要分先对弈。他道:“胜负乃余事耳。”
少芸笑了:“好,那试试谁能活下这片棋。”
這是在棋枰上位的一次狭路相逢。少芸先前守了一手,白圭若一样采取守势,那双方便暂时不顾此处,另觅急所征战。然而白圭紧了一手,立时使得黑白两片棋进入了生死之争。
随着棋子越来越多,白圭的神情也越来越是凝重。他到底年纪尚小,先前还装老成地说什么“胜负余事”,但在情势不利之下,脸便涨得通红了,额头更是冒出汗珠来,呼吸亦是变得急促。少芸看得好笑,说道:“小圭,子在棋枰中,心在棋枰外。”
这句话,却是当初阳明先生对少芸说的。那个时候少芸亦是初学下棋,她的棋力比现在的白圭更是不如,便是受九子棋也根本不是阳明先生对手。有一回一条大龙眼看就要被杀,少芸怎么都想不出解救之法,亦是如此急得满头是汗,脸也涨得通红。那时阳明先生就说了这两句话,少芸一时还不解其意,阳明先生便对她说,下棋不必局限于一角一隅,当观其全局。也许看似事已无救,但如果能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往往别有洞天。那一回少芸顿有所悟,便急攻另一处,然后连下数子,最终将这条大龙接回,只是那局棋最后还是输了。
此时看着白圭的模样正与自己初学下棋时一般,少芸不禁便将阳明先生说自己的话转述出来。
白圭听得少芸这般说,眼中一亮,伸手在枰上一抹,将枰中的黑白棋子都抹得乱了,笑道:“母亲,现在这局棋,谁也没赢。”
少芸怔了怔,却也笑了起来。白圭这等做法,她倒是不曾想到。她伸手将棋子抹到一边,却拈起棋子一个个放回去。此时得了四十多手,枰上有七十多枚棋子,少芸一枚枚地按序放好,竟然一子未差。白圭不知少芸有这等复盘之能,见母亲将自己抹乱的棋枰尽都复原来,眼中的得意之色一下便消失不见。
少芸复完了最后一枚黑子,说道:“小圭,没错吧?”她知道白圭能够过目不忘,虽然学棋未久,一样有复盘之能,定然记得。
白圭看了看枰上,不由有点沮丧,点点头道:“没有错。”
“小圭,取巧所得,终究不过一时之利。”
白圭点了点道:“是,母亲。”
少芸见他口中答应,但神情中总还有些疑惑,知他终究还有点想不通。她心道若是阳明先生,定然会以深入浅出的话语来阐明此事,纵是王畿师兄,也能说得更加明白。自己于心学一道到底见识不深,又没有阳明先生这等春风化雨,谆谆善诱的本事,还待再说两句,阿茜却拎了个食盒子进来道:“少姐姐、小圭,别下棋了,趁热先吃饭吧。”
阿茜的话打断了少芸的说教,她道:“那先吃饭吧。”
这客栈生意不好,不过厨子手段倒是不坏,几色菜做得都甚有滋味。三人便在廊下吃着饭,看着斜晖渐渐敛去。阿茜吃了几口,小声道:“少姐姐,你让卓公子他们做什么去了?”
“我让他们去准备一下车马,一块儿去大同。”
阿茜一怔:“要去大同?”
“去看看胡大人究竟想做什么。”
大同府乃是大明与鞑靼的交界。作为元朝残余,鞑靼与大明一直都是世仇。虽然现在并没有正式交战,但冲突仍是不断,鞑靼只消有机会便会前来犯边,劫掠边境居民。当年阳明先生就曾说过,大明有四处关卡最为紧要,即是宣府、大同、蓟州、辽东,其中宣、大两府,正是为防御鞑靼而设的重镇,堪称拱卫京师的两扇两门。
如果这两镇失守,口外的蒙古大军就将长驱直入,直迫京都,因此大明一直在宣大两府布置重兵,而现在镇守大同府的正是三边总制兼领大同总兵,有“出将入相”之称的名臣杨一清。杨一清乃是阳明先生生前的莫逆之交,而少芸现在仍是钦犯的身份,若在杨一清治下能得他庇护,定能方便行事。
阿茜一直在海上讨生活,连保定府这等内陆地方都是头一回来,大同府对她来说更是遥若天边了。不过她虽是个年轻女子,但生性豪迈,也不以为苦。只是看了看正在往嘴里扒着饭的白圭,她小声道:“可是,小圭吃得起这个苦吗?”
白圭虽然颇为老成,可到底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少芸带着他天南海北一路奔波,虽然大多住店,但有时也免不了风餐露宿。只是白圭从不曾叫过苦,听得阿茜说自己,他停下筷子,抬头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乃是儒子本分,这算什么苦?”
阿茜见他明明年纪幼小,却摆出一副老成模样,不由“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好,好,到了关外可没得店住,没得这饭吃了。听说那些鞑子住的是帐篷,吃的是生肉,你惯不惯?”
白圭摇了摇头道:“这也不算什么。茜姨你也是头一回出关去吧?你能惯,我也能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阿茜听他背了一大串,虽然不知道那是《孟子》中的一段,却也知道他是在吹嘘,便道:“小圭啊,你现在说得嘴响,到时走累了再吐一地,我可不帮你。”
白圭先前出海还是头一回。刚到海上,一是吃不惯鱼腥,再就是晕船,头一天吐得天昏地暗。阿茜雖然老是跟他斗嘴,见他晕船晕得难受,心中也大是不安,无微不至地照顾了他两天,待白圭习惯了乘船方罢。白圭听她说起前事,说道:“这回又不坐船。再说,便是坐船我也不怕了。”
少芸看着他与阿茜斗嘴,也不插话,心中却漾起一丝暖意。当初不论是追随朱九渊夫子还是阳明先生,她都是兢兢业业,潜心向学。现在不知不觉间自己却成了教导传人的身份,却不知白圭将来到底能达到何等的成就。
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然后便是天降大任于此人了。她不禁抬起头,望向廊外的天空。
阴沉沉的天空,密云不雨。这是北地甚少见的阴天,厚厚的云层里,仿佛随时都会有骤雨疾风冲出。
(《布局篇》完)
分类:笔歌剑舞 作者:燕垒生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22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