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四星之战中,李泠在关键时刻领悟天象,惊险地战胜了明宸、和尘清、明机、郑融等人一同晋级四星。李泠的胜利让乾坤堂主武遨损失惨重,后者竟然勾结令狐易胜将李泠劫入丹剑派的炼慧炉。谷星瑶前往营救后,在探听武遨和令狐易胜的阴谋时,不料身份暴露。虽然谷星瑶成功接下武遨约定的十招,但是武遨、令狐易胜又岂会善罢甘休……
二十五往事
那南溟身形一晃,飘然闪开,黯然叹道:“好师妹,想不到你竟如此恨我!不过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我的苦衷。”
谷星瑶怒道:“你这欺师灭祖的恶贼,罪孽滔天,还有什么苦衷?”
李泠惊得大张双眼,暗道:这娘娘腔竟是谷姐姐的师兄……是了,先前君先生曾说的孽徒便是此人,原来给龙老先生下毒的人便是这南溟,怪不得谷姐姐恨他恨得要死!可这小子怎么和乾坤堂搅在了一处?
南溟黯然一笑,玉面上闪过一缕凄美的苦笑,道:“师妹,爱之深,恨之痛!你如此恨我,可知你心中,原是有我的!”
李泠只觉这话颇不入耳,索性嘿嘿一笑:“不错不错,那日我曾听谷姐姐提起你呢!”
南溟双眸一亮,道:“小子,她怎么说我?”
李泠叹道:“那日我运道不佳,一脚踩错,便大骂道:‘天底下最恶心的事,便是踩了一脚狗屎。谷姐姐却说:‘非也非也,比这更恶心的,便是你遇上了南溟!”
他怕给元恭等人辨出声音,一直嘶哑着嗓子说话,这道闷闷的叹息声极大,远近的丹剑派少年弟子已忍不住哧哧发笑。
南溟脸色骤寒,肩膀骤然一动。蓦地一道刀光一闪而逝,谷星瑶已横在了李泠身前,显是替他挡开了南溟的一记暗招。南溟的身子微微一晃,随即冷哼道:“师妹,这小子是谁,可是师尊新收的小厮么?”
李泠怒道:“你爷爷才是小厮!”
南溟的玉面上腾起一股寒气,冷笑道:“师妹,念着你我旧情,今日我放你走!但这小子污言秽语,却得留下!”
武遨这时才踏上一步,冷喝道:“小丫头,你侥幸撑过十招,这便速速去吧!这小子居心叵测,来历不明,须得严加拷问。”
“痴心妄想!”谷星瑶将金刀当胸横起,冷哼一声,“我要带他一起走。”
李泠见她偏要与自己同进同退,心下焦急,想到自己已易容改装,索性叫道:“主人,你先走,谅乾坤堂这几个恶贼留我不住!”跟着却凝气传音道,“谷姐姐,咱们分头突围,此地离着遁龙渊不远,咱们去那里会合。”
谷星瑶摇了摇头,淡然道:“小滑头,莫要废话了,咱们永远在一处。”李泠听得她这句话说得果决无比,心底霎时一热。
南溟眼芒一寒,心内疑惑丛生:这小子是谁,怎的听瑶妹的口气,竟和他无比亲近?霎时间一股酸气腾起,冷笑道:“师妹,你定要护着这小子,那可就怨不得我们了!”不知为何,他说话时口气极大,俨然似是乾坤堂的半个当家人。
武遨本意便是将谷星瑶和李泠一起留下,反而故意道:“武某言出必践,姑娘此时反悔,还来得及!”
二人一左一右,已将谷星瑶和李泠夹在当中。李泠回头一望,见令狐易胜手拈虬髯,冷冷立在身后,不由暗自叫苦:他姥爷的,退路尽数封死,强攻是不成了……索性扭过头来,向令狐易胜嘿嘿一笑:“令狐先生,我今日才知,在这慧剑庐内做主之人,不是大名鼎鼎的丹剑派掌门,反是武堂主。”
令狐易胜神色一僵,哼了一声:“你这小贼,又要强词夺理么?”
李泠叫道:“是谁要强词夺理?适才圣尊弟子堂堂正正地挑战乾坤堂主,激战十招,不落下风。你可是这一战的评判,这姓武的赌战已输,便该放我们走人,却扯个缘由要将赢家留住。嘿嘿,令狐掌门,这多丹剑派兄弟可瞧得清清楚楚,你今日若在慧剑庐都做不得主,在他们心内地位必然一落千丈,那还想成什么大事?”
他伶牙俐齿,胜过刀剑,两句话正戳中令狐易胜的软肋。令狐易胜登时脸色尴尬。武遨忙道:“令狐兄,莫听这小贼挑唆。”
令狐易胜脸色铁青,缓缓吐了口气,沉声道:“武兄,他虽说得牵强,终究有三分道理,我令狐易胜一言九鼎,今日还须放他们走!”
李泠大喜,和谷星瑶对望一眼,却见她剪水双瞳内秋波流盼,颇多嘉勉之色,更觉心内大畅。
武遨和南溟却均是神色微变,武遨咳嗽一声,道:“令狐掌门……”
话未及说,忽听得一道冷峻的声音传来:“令狐掌门说得是,这便请谷小姐二人及早下山。”
众人一凛回头,却见院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两人。这二人悄然而至,便以令狐易胜、武遨之能,若非二人出声低喝,竟也全然不察。
李泠瞥见后面那人,心内霎时一惊:傅掌教!
再瞧傅乾阳对身前那人颇为恭谨,似乎前面那人来头更大。
果然令狐易胜已先向那人躬身施礼:“风长老,想不到您老竟和掌教真人一起驾临鄙观,失礼失礼。”
李泠和满院的丹剑派弟子尽是耸然动容,这位自在玄门名望最高的御道境高人素来潜居隐修,许多人久闻其名,却不见真容。此时灯下细瞧,却见“风长老”尹凌风身材瘦长,满头白发不束不梳,散披肩头,黝黑的脸膛上一双细长的眸子,目光广袤深沉。
满院的玄门弟子霎时一惊,都过去见礼,李泠则缩在谷星瑶身后,心中怦怦乱跳,生怕给傅乾阳看出端倪。
风长老却向令狐易胜微微一笑:“令狐掌门,你适才所言极有分寸,若是强留谷姑娘,反倒显得我玄门全无气度了。”
武遨的脸色更是一僵,忙苦笑一声:“风长老明鉴,这妖女和这小贼可都是大魔头龙轩公的羽翼,咱们岂能纵虎归山?”又向傅乾阳使个眼色,显是向老友求助。傅乾阳板脸蹙眉,并不答话。
尹凌风长老笑道:“正因她是龙轩公的女弟子,咱们更加不能为难她。近日我便要与龙先生玄门论剑,决战之前,岂可掳去他的弟子,致其分心?”
李泠听得这话,心内暗叹:这才是大宗师的磊落襟怀,武遨和令狐易胜,这辈子拍马也赶不上了!
傅乾阳才咳嗽一声,道:“武兄,虽说正邪不两立,但玄门更不可失信于天下,在风长老与龙先生决战之前,咱们决计不可为难他的弟子。”又向谷星瑶摆了摆手,道,“女娃儿,你们这便下山去吧!”
谷星瑶咯咯一笑:“多谢掌教真人啦。”又向风长老挥手道,“凌风先生,果然名不虚传。先前我只道师尊对你有七成胜算,现下看你这气魄,我师尊只有六成胜算了!”
她明着是夸赞风长老的气度,实则却仍暗贬他胜算不高。
众玄门弟子听在耳内,均是面露怒色,但在掌教和第一长老身前,却又不便出口斥责。
风长老却丝毫不以为意,叉手笑道:“姑娘慢行,今晚多有冒犯,还望恕罪,也请龙先生包涵一二。”
谷星瑶暗自一凛:这老道气度如海,当真是个极难对付的角色!也叉手还礼,再不多言,回身便行。
在转身的一刹那,李泠觉得傅乾阳略带疑惑的目光幽幽地罩在了自己身上,登觉极是难受,忙斜身掩在谷星瑶身侧,疾步向山下奔去。
武遨神色阴冷地盯着二人远去,嘴角忽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夏夜的风倦倦地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山野的清冷。
李泠和谷星瑶并肩疾奔,忽听她低叹一声,伸手拂去了脸上的假面。淡淡的月辉下,只见她秀眉颦蹙,玉面上笼着一层浓浓的愁绪。
李泠不解她脱困后为何还这般神色苦楚,忍不住道:“谷姐姐,你怎么了,还在恼恨那南溟?”
谷星瑶冷哼一声,没有答话。李泠侧头望着她,嘻嘻一笑:“喂,那南溟……是你情郎吗?”
“你胡说什么啊!”谷星瑶气得柳眉倒竖,嗔怒道,“他这猪狗不如的东西,怎么会是……会是……”
不知为何,李泠见她如此痛骂南溟,心内反觉大是畅快,又故意激她道:“他若不是你的情郎,干吗生这么大气啊!我瞧这背后大有隐情,十有八九是你欲盖弥彰!”
忽听“啪”的一声,李泠的脸上已挨了一记清脆耳光。他“哎哟”一声,脸上辣辣生疼,捂着脸叫道:“不是便不是,怎的动起了巴掌?”
谷星瑶怒道:“谁让你这般无赖,硬将我和那狗东西强拉在一处?”
李泠挨了巴掌,心底一团怒火,但见她妙目泛红,珠泪隐隐,心中不由一软,委委屈屈地道:“谁让你先前不搭理我的,我若不这么说,只怕你还不理我。”
谷星瑶适才正自苦痛,又受他言语一激,才愤然出手,这时见了他这模样,芳心内顿觉歉疚,停住了步子,柔声道:“对不住,小滑头,打疼你了么?”
李泠揉了揉脸,道:“其实挨你的打,倒没什么,只是我听那小子一口一个师妹,心里很不舒服。”
谷星瑶瞥他一眼,哂道:“他叫便叫了,为何你要不舒服?”
李泠一愣,怔怔地道:“老子偏要不舒服,又怎么了?”
谷星瑶却不肯善罢甘休,星眸内闪着促狭光芒,冷笑道:“是么?我只是觉得,该不舒服的人理应是我,你是我的什么人,为何也要心底不快?”
“你是我的什么人?”听得这话,李泠忽觉脸上火辣辣的,也不知是刚刚被打,还是面皮发热所致。
清清亮亮的月光下,迎上她清炯炯的明眸,他心底忽觉一阵自惭形秽:是啊,我只是个平平常常的小道士,谷姐姐,你又会成为我的什么人呢?
“我是你的滑头小弟,你是我的妖女姐姐,可惜,也只能是这一阵!”他苦笑着昂起了头,望向虚无缥缈的月光,“咱们只因这商道赌会和四象会武碰到一起,等这场热闹过后,我还是一个寻常而无奈的小道士,龙先生会发现那什么魔刀认主的传言终究只是个传说,而你,本就是九天上飞来的彩凤,自然还会飞回天上去。也许,我们从此再不会相见……”
“小滑头……”谷星瑶陡觉芳心轻颤,不由低叹一声。
“但我会记得你啊,”少年望着她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我会永远记得在我十六岁生日那天,有个义姐,长得美若天仙,带着许多宝贝来看我,怕我一个人在玄门孤单受欺……今生今世,她是头一个记得我生日、送我生日礼物的人!她还会教我练武……我会记得她被我逗笑的模样,记得她发怒的样子,记得她闪闪发亮的汗水。这一阵子啊,是我这辈子最快活的时光,便是挨她巴掌时,我也快乐万分!”
谷星瑶的秀眉间陡地凝起一抹幽怨,叹道:“好吧,小滑头,我会禀明师尊,让他将你留下。”
李泠双眸一亮,喜道:“真的吗,妖女姐姐可要一言九鼎啊。”
“不过,你若胜了郑融,那就晋身双玄,该进东极天院了。”谷星瑶望着他,明眸在月下闪闪生辉,“小滑头,你想去那里,还是想跟师尊在一起?”
李泠眼中满是惊喜,呵呵笑道:“我谁也不跟,只和妖女姐姐在一起。”
“谁要你这终日胡闹嬉笑的小滑头!”谷星瑶轻哼一声,“你也别欢喜得太早,师尊被南溟那恶徒伤透了心,也不知他还会不会再将你留在身边。”
李泠听得此话,大是懊恼,道:“那死不瞑目,到底是什么来头?”
谷星瑶奇道:“什么死不瞑目?”
李泠叫道:“南溟呀,他大号‘难瞑,自然就是‘死不瞑目了!”
谷星瑶哧地一笑:“他是我师兄,也是师尊最喜欢的弟子。在逍遥门内,他被称为少主,也就是说,有朝一日,他就会继承师尊衣钵,成为逍遥五脉的总门主。”
“可他却背叛了令师,”李泠怒道,“竟还给令师下了奇毒,当真是禽兽不如!既然他是龙先生最喜爱的弟子,又被指定为少主,为何还要这么做?”
“或许他是等不及吧,师尊年纪虽大,但号称不死神龙,九遁奇功功参造化,甚至有返老还童的奇效,南溟必是不愿费心地再等他一二十年了。他的野心极大,又费尽心机地拉拢到了罗织门,这一忤逆弑师,替顾虚手重创了平生最忌惮之人,给罗织门立下了天大功劳。听说武遨又要趁机挑战师尊,这二人跑到一处,正好狼狈为奸。”
谷星瑶越说越是激愤,忽地连连咳嗽,伸手扶住了山道旁的一株老树,娇躯簌簌发抖。李泠大惊,忙道:“妖女姐,你怎么了?”
谷星瑶大口喘息几下,蓦地双肩一颤,口角涌出一线血水,低叹道:“没什么,撑了许久,还是撑不住了。乾坤堂主,果然有些伎俩。”
李泠惊道:“适才被武遨那厮所伤么?”
“是武遨最后那一击,他那龟蛇劲法分为阴阳二力,我只挡开了外面的那层灵龟力,却没留意暗藏的那道蟠蛇力。灵龟力圆如弯弓,蟠蛇力曲如暗箭……后来南溟那厮出掌抓你,我心神一乱,终究被蟠蛇力所伤。”她说到这里,又大口咳嗽起来。
“你早受了伤,为何一直苦撑着不跟我说!”李泠大声埋怨起来,忙扶住了她,“你别用力,我来背你走。”
谷星瑶摇头道:“我自己有脚,为何要让你背着?”
李泠见她口角渗出血丝,心底又是怜惜,又是懊悔,不由分说,一把将她背起。谷星瑶不由一惊,她此时内伤业已发作,本就气力大减,忽被他紧紧抱住,一股熟悉的少年气息袭来,登觉娇躯发软,芳心鹿撞,竟乖乖地伏在了李泠的肩头。
“你别急啊,咱们速速寻到龙先生,那便好了。”李泠步履如飞,在沉沉静夜中疾奔起来,但觉背上的娇躯仍在微微颤抖,这才觉出,自见到谷星瑶第一面起,她便是个强悍妖女,甚至无所不能,直到此时,才恢复成一个娇滴滴的柔弱女子。
他心中陡地一热,昂然道:“谷姐姐,我眼下武艺低微,有朝一日,我定不会再让你受丁点委屈。”
谷星瑶哼了一声,淡淡笑道:“小滑头挺有志气,可我好端端的,才不要你护着呢!”
李泠背着她越奔越快,一边不住口地埋怨道:“我这点志气怎能跟你相比?你受了伤,便早该告诉我,这般逞强飞奔了许久,反弄得伤势加重。”
谷星瑶叹道:“我为何要告诉你我受伤了?我偏要逞强,偏要苦撑……咳咳咳,我自小到大就是如此,受了苦,挨了爹爹的骂,心中纵有万千委屈,也从不跟人说起。”
李泠一愣,忍不住道:“你爹爹是谁,他常常骂你么?”
谷星瑶幽幽叹了口气,沉默下来,隔了许久才道:“爹爹做什么事,都务求完美无缺,对自己是这般,对子女也是这般。所以啊,我们挨打挨骂,那是常有的事。”
李泠道:“我小时候也总挨我老娘的骂,后来又常挨义父的打骂。只是我可没你这般硬气,挨了骂我便翻起白眼横眉怒视,挨了打我便撒泼大哭,让他们个个束手无策。”
谷星瑶道:“你被打骂的缘由,只怕很简单,我家中的事,可就麻烦得紧了。我爹有一妻八妾,我娘是第六个小妾,我亲兄弟姐妹有十人,算上年龄仿佛的堂兄妹,总有二十余人,个个都精明乖巧,自幼便在那大院子里勾心斗角。小时候我锦衣玉食,却没什么快乐……”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李泠听得心中一动:妖女姐可从来不跟我说起往事的,似今日这般,可是难得得紧。
只听她又苦笑道:“其实我家那座大宅子,只是一间巨大的牢笼。后来我想,若是我在那座大宅子里长久呆下去的话,迟早有一天,我会疯掉。好在十四岁那年,在我经历了一场人生中最大痛楚后,我有幸遇到了师尊。他带着我离开了那里。自此,我才知天地之广阔,才多了些快乐……”
她没有说十四岁那年的最大痛楚是什么。李泠也没敢去问,只觉那婉妙的语声中透着一股刚强,不由想起了初遇她时那漆黑美眸内灵动而不羁的光芒,仿佛暗夜的月辉般让他惊艳。
这般背着她疾奔了许久,但觉背上温热无比,脖颈处被她丝丝的秀发扫着,一缕似兰似露的淡雅甜香在鼻端起伏,李泠的心不禁怦怦乱跳起来。
他急忙咳嗽一声,道:“你后来跟在龙先生身边,那就畅快许多了吧?”
“是啊。”谷星瑶道,“我刚拜入师门的时候,还只十四岁,师尊总是很忙,每年只寥寥数次可以指点我的武功,陪在我身边的除了几位丫环,便是你见过的那位叫辛十二的忠心老仆。十二叔武功很高,人也洒脱有趣,终日带着我游玩闲逛,倒也快活得紧。两年之后,师尊见我的武功进展不俗,对我的指点也多了起来,那时候我才见到了南溟……”
听得南溟这个名字,李泠的心登时一紧,忍不住骂道:“死不瞑目,那时候这小子也不大吧?”
谷星瑶道:“比我大了三岁。但他跟随师尊的时日却比我多了许久……”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下,急促咳嗽起来。
李泠觉得她轻搭在自己肩头的双掌都在微微颤抖,忍不住问道:“妖女姐姐,你这般生气,莫非几年前,这小子便欺负你了么?”
谷星瑶不答。山道间一片岑寂,只有李泠急匆匆的脚步声。
过了片刻,才听谷星瑶幽幽一叹:“是……但他没得手,还险些挨了我一刀。”
李泠的肩头猛觉一阵生疼,谷星瑶的十指似是不觉间抓紧了,他的心也不由一痛,那时妖女姐才十五六岁,死不瞑目这厮不知怎样欺负了她,让她这般恼恨至今!
“自那时起,这厮便时时纠缠我。可怕的是,逍遥门以逍遥自在为旨,历来对门人约束不严,我向师尊哭诉,师尊却哈哈大笑,说你要想不被他纠缠,只有一个办法,便是功夫练得比他还高。自那时起,我便拼力苦练,再到后来,师尊见我俩水火不容,干脆将我俩分开了……这一次,我和他已经半年多未见了,没想到他的武功又有精进……”
李泠想到适才南溟疾攻的那三抓,兀自心有余悸,叫道:“是啊,这小子的功夫是挺高,比明宸他们都要高上许多。亏得你传过我几招逍遥游身法,误打误撞,竟避过了这小子的疾攻。喂,这小子是怎么给龙先生下毒的?”
话未说完,陡觉谷星瑶环在自己脖颈上的手臂一紧,只听谷星瑶已俯在耳边,低声道:“噤声,有人追来了,这人武功挺高……”
李泠心中一紧,见前方有一片杂木林子,忙疾步奔去。才进得林内,便听身后传来一缕极轻的脚步声,一道人影如飞掠来。李泠瞥见那人身法快如电闪,心内更惊,借着淡淡的月辉,凝神细瞧,蓦地心头一跳:这人是……谭易清!
那人身子颀长,正是丹剑派的第三把好手谭易清。李泠心惊肉跳之际,谭易清已在林边疾掠而过。李泠紧绷的心霎时一松,刚要说话,猛觉唇边一暖,已被谷星瑶的玉手掩住了。
月光下只见青影飘忽,谭易清又掠回。林子边上有一泓清溪缓缓流淌过,给月光映着,如洒了一层水银般耀着亮光。谭易清就卓立在溪边,似在凝神静听什么。此时万籁俱寂,只有蝉声忽断忽续,谭易清横剑而立,如电双眸来回扫视,带着一股森森的鬼气。
过了片刻,谭易清已迈步踏向林内。他步子极缓,但一缕森森剑气却已直侵过来。李泠登觉一个激灵,忙运起罡气相抗。就在他浑身一哆嗦时,谭易清的灼灼目光已电般扫来。
猛然间一道碧光闪过,谷星瑶已自李泠的背上凌空跃起,销魂刀横划而出。
这一刀出其不意,疾如利电。谭易清惊呼一声,仓促横剑一封,但觉碧光忽闪,已从额头掠过,跟着肩膀一痛,已被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
谭易清疾退两步,勉力站稳,却冷笑道:“好刀法,可你的机会,仅止于此!”
谷星瑶横刀而立,冷冷道:“是武遨那厮命你来杀我们的么?”
月光下的女郎白衣如雪,静静凝立,明眸如水,冷冷地望来。饶是谭易清在丹剑派清修多年,剑心坚固,忽然间看到这明艳绝伦的白衣女子,也是心神一颤,只觉这女子身上似乎蕴集了世间百花千葩的秀美之气,冷如玉,清如月,委实娇丽难言,暗自惊疑:邪魔妖女,当真古怪,她怎的忽然间变得这般美了?若非这把金刀,简直认她不出。
他缓缓舒了口气,才将心神凝定下来,冷笑道:“武堂主言出如山,说过十招后饶你一命,自然不会食言。可他的话,也只能约束乾坤堂,却管不得我丹剑派!”
深林中忽地传出一声低沉的冷笑:“是么,那老夫管得么?”
随着这淡然的笑声,天地间霎时变得悄静无比,连蝉声都冷寂下来,仿佛怒狮巨罴将出,群兽屏息,万物敛声。
与此同时,谷星瑶却如释重负地淡淡一笑。她一直全力苦撑,此时心神一懈,不由摇摇欲坠。李泠急忙赶过去扶住了她,谷星瑶舒了口气,低笑道:“好了,师尊来了!”
此时她低声言笑,原本破绽四出,但谭易清却无暇他顾,只觉那股杀气漫卷而来,犹如深秋的浓雾,将他紧紧裹住。他不由扬起眉毛,喝道:“是谁,快给道爷滚出来!”
“谭易清,念在此地仍是玄门,你自己折断右掌,这便滚吧!”一道刚劲瘦峻的身影缓步而出,正是龙轩公。
“尊驾便是龙轩公么?”谭易清一声问罢,见对方冷冷点头,眉头不由突突几抖,蓦地阔剑一竖,喝道,“丹剑派弟子,可杀不可辱,谭易清这便领教圣尊高招!”
玄门中人的规矩,虽在背后都痛骂龙轩公为“大魔头”、“魔尊”,但见面之后,却多是谨守江湖礼数,尊称其为“圣尊”。
龙轩公道:“你适才要杀我的徒弟,照老夫的脾气,本该整治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是眼下我与尹凌风的大战将起,如此一来,难免落得个激怒对手的骂名。老夫只得慈悲一些,让你自断右掌,终生不再用剑!”
李泠听得龙轩公言语虽不改狂纵本色,但始终顾念大战对手的襟怀却与风长老一般无二,不由心底暗叹:果然都是御道境高手,胸襟气魄端的不凡。相较而言,大胡子令狐易胜外貌粗豪,内里算计,可差得远了!
谭易清不愧是丹剑派的有数高手,顷刻间已凝定下了心神,森然道:“圣尊的大慈大悲,贫道心领了,有幸与圣尊一战,也算贫道三生有幸!”
龙轩公的眸内精芒一闪,冷冷道:“如此,便不需废话了,出手吧!”
谭易清点一点头,阔剑上耀出璀璨精芒,犹如一道冷电,在宽大的剑身上游走不定。李泠远远观望,也觉阵阵剑气横扫而来,激得他浑身发冷,凝目看龙轩公时,却见他静静而立,神色淡漠。
谭易清的脸色愈发阴沉,以往他蓄势待击,只需全身真气催发,滚滚剑气便似秋潮决堤,转眼间便可将对手的心神击溃。可此时龙轩公明明站在自己对面,却有一种虚无通透之感,他全力催发的剑气直撞过去,但遇到的不是拦江之堤,而是浩渺虚空。这种感觉竟比当日他和尤渊联手对抗宇文岳时还要可怕。
“丹剑派以‘剑心修炼为要旨,”龙轩公却冷冷地开了口,“谭易清,何谓剑心?”
谭易清登时一愣,忍不住道:“心剑合一,以心御剑,是为剑心!”
龙轩公却哼了一声,摇头道:“剑心,以胆气为根,以心意为骨,剑心修炼的极致便是‘剑心空明四字。而你此时剑气虽利,可惜只知一味求其盛大,须知你气势越盛,反衬得你胆气越虚,距‘剑心空明的极致更是南辕北辙!”
谭易清只觉对手的话一语中的,再跟他锐利如刀的目光一对,登觉心神震颤,知道若再这般对峙下去,龙轩公极可能一招不出,三言两语便会将自己的心念击垮。他蓦地沉声低啸,长剑挟着一道龙吟骤然挥出,剑上厉芒如电,直向龙轩公当胸卷去。
这一剑气势沉浑,光灿灿的剑轮如半弯明月,映得剑前三尺纤毫毕现。
狂飙般的剑势吐出,谭易清陡然发现,这耀目的剑轮之前,却已没有了龙轩公的踪迹。
谭易清惊得全身毛孔张开,龙轩公一直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但他长剑暴吐的一瞬,他却忽然消失不见。这气劲十足的一剑已势不可当地撞出,瞬间插入对面的古树。
便在同时,谭易清的右肩被人轻轻一拍,耳边响起一声轻叹:“你还差得远!”
这一掌绝没有半分真力,纯似老友间的嬉笑拍打,谭易清却似被抽干了精气的干尸,一下子瘫在了地上。
李泠惊得张大了双眼,原以为会是一场热闹非凡的龙争虎斗,哪料到二人只是一刺一拍,便即了断。
“剑气可嘉,胆气全无。”龙轩公并未趁胜追击,只是负手而立,冷冷摇头,“可惜了!”
谭易清大口喘息着仰起头,眼中已全是灰暗之色。他想说些什么,但嘴角牵动,却一字未出,终于吃力地拔出了树上的长剑,缓缓塞入鞘内,
再慢慢转过身,踉跄远去。
谷星瑶望着他的背影,道:“师尊,便这么放他走了,当真便宜了这小子。”
龙轩公冷笑道:“他的剑心已碎,这辈子只怕再也无法用剑了!”
剑心已碎!李泠不由打了个寒战,眼前闪过谭易清灰败的目光,忍不住道:“那谭易清可是丹剑派有数的高手,早已踏入神照境,遇上龙先生这样的御道境高手,竟只一招,还败得这般惨?”
“高手过招,最忌破胆,他一招未出,胆气已被我慑住。若非如此,也不会一败涂地!”龙轩公向他深深凝望,“明白么,要做最强者,这条路实是百般艰难,而胆气二字,决不可缺。”
李泠眼前一亮,缓缓道:“要做最强者,便如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又有何胆怯的?”
龙轩公呵呵一笑,转头望向谷星瑶,低喝道:“瑶儿,你竟敢独闯玄门,亏得有两个伙计赶来跟我报讯,若是我再晚来半步,那会怎样?”
谷星瑶娇笑一声:“师尊,有人报讯就够啦,弟子早知你老神通广大,咳咳……”
“少废话,你这伤势可耽搁不得!”龙轩公神色肃然,探掌按在了谷星瑶后颈的大椎穴上,低喝道,“虚心内守,不可妄动真气!”谷星瑶应了一声,忙闭上秀眸。
一股浑厚的内力透入,真气数转之后,谷星瑶已舒了一口长气,再睁开眼来,眸内已是恢复了数分神采,喜道:“师尊真是神功通玄,弟子全好了。”
“全好个屁,你是被武遨那厮的蟠蛇劲所伤吧?”龙轩公冷冷道,“若非老夫下手及时,只怕你会落得个毕生伤残!记住,这两日内不得与人动手,静养为佳!”
谷星瑶嘟起小嘴,道:“知道了!”
李泠在旁看着,不由嘻嘻一笑,暗道:这妖女姐在哪里都是豪气遮天的样子,但在龙先生身前,倒似个小孩子。
谷星瑶望了他一眼,才向龙轩公道:“师尊,适才在丹剑派的炼慧炉,倒多亏了这小子,几次使诈耍滑,引得武遨分心。”
李泠叫道:“什么叫使诈耍滑,那是攻心为上,直破敌胆,懂吗?”
龙轩公点一点头道:“你们敢在丹剑派的老巢放手大闹,已算有些胆识了。”说着抬头望了望浓浓的夜色,叹道,“时候不多了,咱们且先回那落脚之地。”
三人行到山脚下,林子边上拴着一匹青骢马,龙轩公命谷星瑶骑上了牲口,借着淡淡月辉一路疾驰,不多时候便驰到一处大庄院前。
几只高挑的大红灯笼上映出了“连发客栈”四字,显得颇为不伦不类。这庄院显是哪个富户私建的幽居别业,因地近玄门,在这法会时被人租下,改成了大客栈。
“进吧!”谷星瑶跳下马来,对李泠道,“这里面早被咱们都包了下来。”
“原来你们一直住在这里!”李泠跟着龙、谷二人穿门过户,东张西望,但觉这庄院颇为广大精致。辛十二早带着几名仆役赶上前来迎候,和李泠见了礼,便领着他们直入后宅。
这后院格局便是一处花园,此时月光如霜般铺下来,园内新植的丛丛繁茂花草和天然的山石高树都披着淡雾样的轻辉,满地松软的绿草踩上去极是舒适。花园后方是一处静静的小潭,给月光映着,如洒了一层水银般耀着亮光。
“园无水不灵,”龙轩公凝立在潭边,悠然道,“这处别院的点睛之笔,便是有了这处水潭!”
李泠望了几眼潭水,不由又望向龙轩公,实不知他为何忽然发了雅兴,要来谈论园艺之道。
龙轩公道:“李泠,天明后,你这被劫的玄门四星必得赶回游心观,时候业已不多了,瑶儿,你跟他说说两日后四星之战的规矩。”
李泠抢着道:“听说下一轮的四星之战,要移师到东极紫苑了,只不知这里面有何玄虚?”
谷星瑶道:“今晚约你出来,本就是要跟你说这个的。四星之战的名目,唤作‘玄门三关。据说共有三关要过,最后的第三关是捉对比武,你的对手是白马郑融。可惜前两关是什么,咱们无从得知。”
“那定是文战了。”龙轩公凝目望着那处水潭,道,“瑶儿,玄门最厉害的功法是什么?”
谷星瑶秀眉微蹙,沉吟道:“那定是九重山功,或是天雷正法了,这都是调动天地法阵的神功……”
龙轩公悠悠点头:“不错,其实自在玄门最厉害的武功,便是阵法,与天地合一,调天地巨力!四象会武比到现在,却一直没有阵法出现,他们定是留在了最后的四星之战!”
“这么说,这两场文战要比破阵之法么?”谷星瑶忧心忡忡地瞥了眼李泠,“小滑头,你对阵法一窍不通,这回可要大败亏输了!”
李泠翻起白眼,也冷哼道:“谁说的,小爷我自几岁起便跟义父背诵风水口诀,什么阴阳八卦五行生克,只怕我比那些大小道士都熟稔,这一阵才是我的强中之强!”
谷星瑶哧哧一笑:“小滑头,你不懂装懂时的样子,很是可笑。”
李泠苦笑一声,没有接口,心中却知谷星瑶说得在理,这阵法比试虽也有五行八卦的说道,但实则全然不同。
“李泠,”龙轩公将目光凝在潭中明澈的月影上,缓缓道,“你在苦战时竟能体悟出天象来,这很不容易,所以你才配和我谈论阵法,现下,我来告诉你阵法的真谛!”
他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语,一时间天地都悄寂下来,极静的夜里连一缕风也没有,藏蓝色的潭水中浸了明月的倒影,更显得深幽蒙眬。
阵法的真谛,莫非是不可言说?李泠没有问,只是全心感悟这无穷无尽的幽寂。
“瑶儿,何谓阵法?”
谷星瑶听得师尊问话,略一沉吟,便道:“阵法,本是两军对垒时的陈兵之道,相传武王伐纣时已讲究行兵布阵,其后孙膑创八卦阵、诸葛创八阵图,本朝出师伏龙派的一代奇才李靖创六花阵,聚散攻守,千变万化。而阵法融入武学之后,更参究了易学阴阳之道,灌注了布阵者的神气修为,大者有奇门法阵、小者有无方心阵,益发深繁难测……”
“说得好,但也说得太多了!”龙轩公仰头望月,缓缓道,“什么是阵法,天地便是最大的阵法,你我都在阵中。李泠,你若感悟了天地之道,便能应付你玄门的诸般法阵!”
“你我都在阵中?”李泠心中一震,也不禁仰起头来,但见月光清亮如水,仿佛是从云彩间流淌下来的一般,透明、清净而轻灵,将世间的万物笼罩在空明的水色中。
“头上有月,潭中有影,李泠,你悟到了什么?”龙轩公的声音竟也有些空濛。
李泠凝神体悟,沉默好久,才道:“月光笼罩天地,我看到了静与虚,所谓‘致虚极,守静笃,水中之影为虚极,天心之月为静笃。”
“只看到虚、静二道还不够,你还拘在自己的心里。”龙轩公道,“瑶儿,你悟到了什么?”
“天心之月不动,溪水一直在微微流动,”谷星瑶的声音也如月光般剔透空灵,“但潭中月影,则是动而不动。”
“你能悟到动而不动之理,已属不易。”龙轩公的眸子熠熠闪动,“实则世间万物,都在动而不动,不动而动,这是天道的一种循环。”
“循环之道,”谷星瑶恍然道,“月升月落,晨昏交替,莫不在循环之道中!”
“不错,老子曰:万物并作,吾以观复。这个‘复便是循环之道,”龙轩公悠悠一叹,忽又问道,“而这循环之道的终极,又是什么?”
一句话登时将两人问住,龙轩公才缓缓道:“你们听到月下的蝉声了么?”
李泠的心瞬间沉静下来。潭边的浓密高树间传来老蝉断续的鸣声,在流水样的月光下,那蝉声更觉幽寂。就在这无比清幽的蝉声中,他忽然想到了那日头顶上滚滚的雷声。
动与不动,冷清的蝉声与沉闷的雷声,同时敲击在他的心头。
“蝉儿在鸣叫中成长,又在鸣叫中走向死亡……”他仰起头来,怔怔地道,“万物都在生生不息,却又都在循环往复之中。他们出生、成长、壮大,再一刻不停地走向死亡,这才是循环之道的真相!”
“只差一点,破!”龙轩公望向他,“循环中最大的秘密就是一个‘破字,是破蛹化蝉之破!循环中蕴藏着无尽的变化,无尽变化的极限则是突破宿命,破出旧的自我,跃入新的循环!”
“破出旧的自我!”谷星瑶秀眸一亮,喜道,“就如蝉一样,出于泥土之中,却能脱壳羽化,振翅复生,自此餐风饮露,逍遥自在!”
“你明白了吗?”龙轩公望向李泠,淡淡道,“月色和蝉声,一直在告诉你阵法最大的奥秘!”
李泠只觉他极舒缓的这句话恰似洪钟大吕,霎时心底的元明心镜生出感应,一团明亮心光广大无比地向四周展开。恍惚间只觉蝉声、水声、风声,天地万籁之声悠然并作,自己仿佛站在了天地的中心,万物循环的起点。
“万物并作,却都在‘复中,一切生命都在生灭轮转,他们会全力以赴地破出旧的循环,踏入新的循环!如同蝉一样,从黑暗跳向光明,脱胎换骨,摆脱宿命。”李泠长吸了几口清凉的夜气,又道,“谷姐姐,我明白你为何喜欢蝴蝶了,蝴蝶也如蝉儿一样,同样破除了宿命,跳出了旧的循环!”
谷星瑶明眸闪烁,似喜似忧地望着他,微微点头。
“不错,而所谓的阵法,都是创出一种循环,困住入阵之人!记住这四字吧——破出旧我!”龙轩公的声音似喜似悲,“破旧,是循环的终极,也是循环的开始!明白这些,岂止阵法,天地万物都困不住你。”
“晚辈明白,入阵之后,定会静观循环与破旧之道!”李泠的心中感慨万千,蝉声再传入耳内,竟觉无比美妙,它们破出了地下黑暗的旧生,炽热地高歌新生,天地万物的循环竟是如此奇妙。
“龙先生,”他忽然若有所悟地道,“与风长老决战,正是你的破旧之道吧!可这法子太过凶险,听我师父逸龙子说,傅掌教那里,只怕会对龙先生有所不利!”
“全无所谓!记住,能困住你的,只会是你自己!”龙轩公仰头望了望沉静如水的月光,忽地挥手道,“回屋,老夫要喝酒啦!”转身飘然向花厅行去。
李泠望着他洒然的背影,登觉心绪万千,一时说不出话来。
谷星瑶凝望着龙轩公的背影,秀眸内也是清泪闪动,想再劝解一番,但想到师尊的脾气,终究只是幽幽叹了口气。
轩敞的花厅内,白袍如雪的龙轩公斜倚榻上,掌中轻捻着一只满盛美酒的白玉杯,向李泠摆手笑道:“坐吧!”
每次和这冷峻的老人对望,李泠的心内都既感亲切,又觉敬畏,便依言坐了,扭头见谷星瑶还俏立一旁,忙道:“妖女姐姐,你也坐吧!”
谷星瑶哼了一声:“在师尊跟前,你给我老实些。”
李泠无奈地眨眨眼,道:“龙老先生在不在跟前,我都对姐姐很老实啊。”李泠知她当着龙轩公的面决不会动巴掌,索性拿她打趣起来。
一句话逗得龙轩公呵呵低笑。谷星瑶狠狠瞪了李泠一眼,才望向龙轩公,道:“师尊,武遨那厮,是否也借机给你老下了商道请柬?”
龙轩公点头道:“今日黄昏,那厮派人送来了书帖,上面写着,待他玄门会武评判之责一了,便请我至距七曜天峰不远的致远峰天风海雨阁上一晤,纵论商道大势。”
“什么纵论商道,”谷星瑶愤愤道,“这厮分明是借机生事,他算准了您这两日便要激战风长老,他在会武之后与您一战,正可坐收渔利!”
李泠心中一动,忽道:“龙先生,武遨这封战书下得大有玄机,此书一下,你在激战风长老时,或是想留有余力,或是会心存畏惧,必不能全心迎战。他事后的便宜,终究会占得更大!”
龙轩公眼芒一灿,笑道:“尹凌风与武遨,岂不也正凑成了一个连环阵?人人皆在阵中,只看你如何破阵!”
李泠心中一热,人人皆在阵中,人生该当如何破阵?对面这个豪气万丈而又深邃如海的老人,显是要以惊人的璀璨去撞击生命之阵。
他叹了口气,忽又想起一事,道:“龙先生,还有一件紧要之事,八彪之战中,咱们让武遨的赌坊吃了大亏,这次四星之战,听说武遨要力保自己的女婿郑融晋身双玄,那这场商道赌局……你会如何安排?”
龙轩公微微一笑:“难得你这时候还记得这商道赌局!不过,你眼下最好忘掉它……”
“忘掉它?”李泠大奇,忽地双眸一亮,“莫非龙先生不会再下巨资,截击万金赌坊啦?”
龙轩公点了点头:“赌局犹如阵法,顾念太多,便会陷进去。你苦战大胜了明宸,已让武遨损失惨重,这种以重金押宝的偏门之法犹如兵行诡道,只可一,不可再。眼下,你只管全心与郑融一战!”
李泠登觉如释重负,道:“好,那我后日放心去打,决计不会让小白马好受!”
二十六破阵
“小东西有趣得紧,喝酒!”龙轩公将一只玉盏推到李泠跟前,“瑶儿也坐吧,跟你说过多次了,在我这里,没你家那些臭规矩。”
谷星瑶无奈地坐下,见李泠当真不识好歹地往自己的杯中斟酒,不由叫道:“师尊,这可是‘梨花烧,这两年京师才时兴的,这小子哪里吃得消?”
龙轩公却不搭理女弟子,只向李泠大咧咧地摆手道:“女孩儿家,便是事多话多麻烦多,你我只管喝!”
不知是受了龙轩公的豪气感染,还是要和谷星瑶怄气,李泠也昂然举杯,一口干了。哪知这种“梨花烧”是近年才传入洛阳、长安等繁华之地的烧酒,其力道远大于时人喝惯了的粮食原汁酿酒。李泠这辈子几乎没喝过酒,一杯烧酒喝入嘴,立时化成热浪,从咽喉直滚入腹内。
李泠呛得眼泪几乎流下,满脸通红地跳起身来,指着嗓子连连咳嗽:“不好了,那丹力又犯了,我的肚里面又着火啦。”
龙轩公哈哈大笑:“傻小子,此乃烧酒,力道就是这般大!”
谷星瑶忙将一碗薄荷桔香茶推到他近前,嗔道:“快喝,没这本事,逞什么能!”
李泠一大口便将薄荷茶吞进嘴内,才觉口中清凉,苦笑道:“糟糕糟糕,又在妖女姐姐跟前丢脸了,这喉咙里啊,真跟烧着了一般。”
“再喝!”龙轩公摆手道,“男人第一次喝酒,都是如此!”
这时一股酒意已直撞了上来,李泠只觉飘然欲飞,见了龙轩公鼓励的目光,更加气吞斗牛,又再端起杯来,大口饮了。这一次他心内有了防备,虽觉酒味辛辣,也奋力忍住不叫。
“这还不错!”龙轩公目露嘉许之色,“你眼下已是玄门四星了,岂能不胜酒力?”
谷星瑶嗔道:“师尊,呆会还要送他回去,可不能让他烂醉如泥!”
龙轩公侧头望着她道:“难得啊瑶儿,你竟对这小子如此关心!”
谷星瑶玉靥一红,冷笑道:“那是自然了,他若喝醉了,还得我拎他回去。”
李泠道:“反正我喝不喝醉,你都会将我拎来拎去的。”
“放心吧,这小子体内蕴有罡气,那是决计不容易喝醉的!”龙轩公昂然饮了一大杯酒,才缓缓道,“瑶儿,上一轮李泠力胜明宸,咱们在各家赌坊赚了多少?”
谷星瑶兀自若有所思,随口道:“总计应是三百二十八万贯,大战之后各路账房和伙计便已四处兑还赌注,到今日午后,到手的兑票和飞钱书帖总有六七成了吧。”
龙轩公道:“好,明日命各路人马齐出,去乾坤堂的各处赌坊那里大造声势,便说咱们仍要在李泠身上押下巨宝!”
谷星瑶一凛,问道:“这次要出手多少?”
龙轩公嘿嘿一笑:“还让八彪战时押下重金的那些熟面孔出马,明日一早便去乾坤堂的各处赌坊,只说这次四星之战,咱们要比八彪战时的赌注翻上两番!”
李泠登时一惊,瞪大双眼,道:“龙先生,你适才还说,不会再来给我押宝的啊?”
谷星瑶也道:“是啊,翻出这多,那岂不是将咱们赚来的钱尽数押上!”
龙轩公眼芒一闪,笑道:“我只是说,让他们去大造声势,哪里让你真的去送钱下注!”
谷星瑶和李泠对望一眼,均是松了口气。谷星瑶又道:“既然不去下注,那为何又要造出这声势?”
龙轩公冷笑道:“咱们在八彪之战上倾力一击,武遨的各大赌坊损失惨重,必然让他对咱加倍小心。这一次咱们忽又大张旗鼓地狂押李泠,武遨定会心惊肉跳。他自号算定乾坤,实则是个谨小慎微的胆小鬼,如此一来,便也不会在白马郑融身上再押大注,自然无力翻本,那咱们这场商道巨赌,才叫大获全胜了。”
谷星瑶双眸一亮,道:“不错,此人谨慎过头,他今晚算计李泠不得,已是心有余悸,明日忽然再给咱那些伙计一唬,定然不会再起兴大的风浪。”
龙轩公道:“叮嘱伙计们,要扮得恰到好处,跟赌坊囊家说话时要欲言又止,十人中还要有一二人真的花钱下注,却又出钱不多,摆出缓缓加码的势头,如此才能瞒过武遨。若是太过虚张声势,反会让他看出端倪……”谷星瑶暗叹师尊老于世道,忙将各处关窍牢记下来。
“此外,再命咱们所属的几家赌坊加紧结算钱财,尽数赶回扬州,除了这些大造声势的伙计,其余各路人马也要在四星之战前离开此地!”
谷星瑶又是一惊,道:“师尊,还有两轮大战未启,为何要离开此地?”
龙轩公道:“此次商道邀战乾坤堂,咱们已大获全胜,但此地终究是玄门地界,还是见好就收,尽早让钱财入柜为安。”
谷星瑶咬了下樱唇,瞥了眼李泠,终于道:“师尊,那小滑头怎么办?您曾说他是魔刀认主之人,难道当真让他留在玄门么?”
还是妖女姐对我好啊!李泠登觉心头一热,也急切地盯着龙轩公。
龙轩公也呵呵笑道:“难得难得,李泠,老夫还是头次见到瑶儿对旁人如此上心!”
谷星瑶忙自嘲地一笑:“师尊,好歹这小子也跟弟子练武许久啊,总不能让我这开山大弟子留在玄门吧?”
龙轩公笑道:“是么,既然你要收他为徒,那便随你,反正老夫还没想好是否收他。”
李泠心中若喜若忧,喜的是妖女姐为自己开口恳求,忧的是龙轩公未置可否,竟也没说准是否要将自己带走。
谷星瑶大急,道:“不管你老收不收他,反正我偏要带他走!”见龙轩公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忽觉玉颊发热,嗔道,“师尊,你笑什么?”
“我哪里笑了?”龙轩公举起酒杯,畅饮一口,悠然道,“李泠,瑶儿对你小子当真不错,何不敬她一大盏?”
“正是,正是。”李泠听得龙轩公的话中大有松动之意,忙给谷星瑶满了一大盏酒,装腔作势地高高举起,“师父,这杯酒是你开山大弟子敬你的!”
谷星瑶听他声音出奇的大,嗔道:“小滑头,你喝了几盏啦?”
李泠这时已是酒意上涌,恍恍惚惚如在云端,昂然道:“记不清啦,也就三四盏吧!”
谷星瑶道:“这可是烧酒,你头回喝,便一口气喝三四盏,不怕醉死你?”
李泠熏熏然扬起头:“只是有些飘飘然罢了,龙先生都说了,我有罡气护体,这点酒算什么。妖女姐姐,别瞧你武功比我高许多,但若论起喝起酒来,你就要甘拜下风了!”
“喝酒?”谷星瑶扬起秀眉,冷笑道,“我会对你甘拜下风?我艺成之后,几次回府时,便是我几位酒鬼兄长,也不敢跟我对饮的。”
龙轩公兴致大起,道:“当真如此么,那何不比试一番!”
他这一煽风点火,李泠愈发斗志昂扬,谷星瑶只得道:“你自讨苦吃,可别后悔。”
二人气势汹汹地隔案对坐,各自举起满满的酒盏,便待对饮。
“等等,”谷星瑶忽道,“小滑头,别说姐姐占你便宜,你饮了三四盏,那我便也先干四盏为敬!”皓腕轻舒,一口气连干了四盏。
李泠见她眉头不皱地连喝了四大盏,雪润的玉颊上也只霞色微起,除此之外,全无异状,不由呆了呆:妖女姐果然强悍绝伦啊,便是个老酒鬼,也没法子一口气喝上他四大盏!但此时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道:“佩服佩服,妖女姐,你这酒量果然不俗,及得上小弟的一半有余。”
一口气连尽四盏,谷星瑶明眸间波光盈盈,愈发风姿绰约,娇艳无俦,红唇弯出一道嘲讽笑意,道:“论吹牛皮,我须得拜你为师,饮酒么,你拍马也赶我不上!”
砰然脆响,二人的酒盏连碰,各自昂首饮下两大盏酒。
这两盏酒喝得急了,李泠登觉一股热浪从腹内翻涌上来,霎时间犹似腾云驾雾,飘然欲仙,忍不住大声喝道:“好酒好酒,龙先生,借你今日美酒,我要多谢你老啦。你这几次指点,让我武功大进,在那四象会武上连战连胜。小弟我这两个平生大愿,已顺当完结了一个!”
谷星瑶将酒盏重重一顿,道:“李泠,你这还不是喝多了么?竟跟我师尊自称小弟!”
龙轩公却不以为意,笑吟吟道:“两个平生大愿,那另一个却是什么?”
“另一个么,乃是我平生最大的愿望,”李泠这时只觉酒意上涌,熏熏然地道,“我……我想娶谷姐姐做老婆!”
这句话石破天惊,委实突兀大胆,出人意料。谷星瑶忍不住“啊”的一声娇呼,本已娇艳欲滴的玉靥更是嫣红如火。
“你这小毛孩,你……胡说什么?”饶是她泼辣冷傲,爽朗过人,这时候樱唇微张,也不知说什么是好。
龙轩公却哈哈大笑起来:“好小子,有志气,你可知道,瑶儿除了容貌无双,身世和才华也都是天下罕有,不知有多少王孙公子、世家贵胄做梦都想娶瑶儿为妻!可惜啊可惜,你说晚了一步……”
他还待说下去,谷星瑶已嗔道:“师尊!”
龙轩公忙拍了下脑袋,顿住话头,呵呵笑道:“罢了罢了,反正你这小子想娶她,只怕难比登天。”
李泠这时候是平生第一次喝烈酒大醉,竟觉气冲斗牛,虽觉龙轩公那句“你说晚了一步”似乎话中有话,却也没有细问,只是大叫道:“那又如何?这个平生大愿就跟做梦一般,虽然这辈子做不成,可做个梦,便是皇帝老子也管不了我吧!”
“好啊,小滑头,难得你竟敢说出实言,”谷星瑶微微一笑,片刻间已恢复如常,嫣然道,“恭喜你了却第一个平生大愿,不如好事成双,今晚便让你这第二个平生大愿也一般得遂了,如何?”
“什么,今晚?”李泠不由惊呼出声,盯着眼前这张娇艳绝伦的如花笑靥,登时呆住,喃喃道,“妖女姐姐,你是说……”
正欲细问,忽见那双似笑非笑的明丽星眸已变得锐利如刀,他才觉出不妙,猛觉脖领一紧,已被谷星瑶揪住,一股大力袭来,身子腾空飞出。
好在谷星瑶未用全力,李泠半空中腰板一挺,踉跄落下,虽侥幸没有如往常一般摔得七荤八素,却也甚是狼狈,大叫道:“妖女姐姐,这事可怪不得我,本来我只是心里想想而已,是龙先生偏让我说出来的!”
“小毛孩,这等事,待你长大了再说吧!”谷星瑶手捻玉盏,盈盈笑道,“或是,你喝酒的本事赶上了姐姐一半,再想不迟!”
“还当老子是小毛孩!”李泠心下着恼,一时间他酒意上涌,不由双手叉腰,怒道,“连我想什么都管,我偏偏要想!哼哼,有道是,学武当学大御道,娶妻当娶谷星瑶!”
他想起曾在坊间听过的汉光武帝刘秀发迹故事,其中曾有一句“做官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此时飘飘然地灵机突发,竟“出口成章”。
谷星瑶哭笑不得,正待叱喝,却见李泠已双眼一闭,一头栽倒在地。
翌日天才放亮,李泠便自榻上一跃而起,却见所睡的地方流苏饰锦、精致华贵。
他呆愣了许久,才想起昨晚曾和龙轩公、谷星瑶喝酒。此时他虽头脑微胀,却还隐隐记得自己酒醉后逸兴横飞的壮举豪言,不由脸孔发烧,暗道:大事不好,老子酒醉后不知出了多少丑,妖女姐定会跟我算个总账,趁着天光尚早,速速溜之大吉!
他轻手轻脚地穿鞋下地,悄然溜出里屋。
这是外明内暗的两进暖阁,他才挑开帘笼,却听外阁传来一声淡淡的娇呼:“小滑头,你可醒了!”
谷星瑶已自外屋的榻上起身,轻拢着如云秀发,款款走来。李泠见她云鬓散乱,此时只是极随意地绾了个髻子,看情形她只是合衣在榻上忍了一宿,不由大是歉疚,嘻嘻笑道:“谷姐姐,这么早啊……昨晚喝多了吧,你功力不足,以后不要跟小弟拼酒了吧!”
偷看谷星瑶的神色,见她照旧清冷如常,李泠心内反觉不大安稳,暗道:我说的话,不知她还记得几分,这时候跟她道歉大是没趣,不如厚着脸皮装糊涂吧……
“早什么,”谷星瑶白了他一眼,冷哼道,“你再不及早赶回游心观,伏龙派逸龙子可就要急得跳河啦!”
李泠看她微瞪的明眸内似是含着一抹轻烟般的雾气,却分不清是忧是怨,他脸上更有些火烧火燎。知道此时不宜久留,忙胡乱脱下了乾坤堂弟子的衣衫,便要赶回游心观。
谷星瑶命人牵了两匹马来,亲自送他出了宅院。
朝曦初升,青白的曙光和银红的早霞交融,晕染得漫天云色灿然如锦。二人都不提昨晚李泠的胡言乱语,便只纵马疾驰,只是那急促的马蹄声和鸾铃声敲击心头,扰得人心神扑颤。
扑在脸上的晨风如水一般的轻柔,两旁深林都化作浓郁蒙眬的翠绿向身后退去。李泠的眼角不时扫过并辔而行的谷星瑶,那飘飘如飞的如雪白衣,与霞彩交映生辉的明艳玉靥,一切都美得如诗如画,带着梦幻般的不真实感。
跟着,他又想起龙轩公的教诲,这个豪气万丈而又深邃如海的老人,竟以那样惊人的豪气去撞击生命之阵,人人皆在阵中,人生该当如何破阵?
还有昨晚那人生中第一次的醉酒,虽然那时的豪言想起来有些可笑,但他决不后悔。那浓烈的生命味道,更让他永生不忘。
想到那次醉酒,他忽地心中一动:为何龙先生要说,我说晚了一步……这等事,还有什么早晚之分?
“小滑头,”谷星瑶远眺前方,道,“在想什么?”
李泠的思绪被她淡淡的一句话斩断,霎时脸色一红,自然不敢追问“晚了一步”的缘由,忙咳嗽两声,道:“这个……我在想,武遨他们会不会查出我李泠与你这魔宗妖女搅在了一处。如此一来,岂不有些形势不妙?”
谷星瑶道:“放心吧,丹剑派和武遨他们非但不会拆穿你,反会替你处处遮掩。要知道,在他们心底,你李泠背后的玄虚事小,透出乾坤堂偷劫游心观的勾当,那才是天大的麻烦!”
李泠恍然大悟,也笑道:“正是,他们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不多时候,便到了山脚下,谷星瑶看看日色,勒住了马,道:“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想好了跟你师父撒谎的言辞没有?”见李泠点头,才笑道,“我倒忘了,你这出口成章的本事是天下一绝!”
见她终于向自己破颜一笑,李泠登时心内大安,叫道:“妖女姐请回吧,四星之战,等小弟的大好消息!”跳下马来,拱了拱手,疾步向游心观方位奔去。
谷星瑶望着李泠清瘦的背影匆匆远去,秀眉微蹙,一缕难言的情愫掠上心头,终于幽幽地叹了口气。
李泠这里拼力疾奔,一路顺顺当当地赶回了游心观。
游心观内兀自人声嘈杂。
原来乾坤堂派了高手趁黑摸上山来,将李泠劫走前,先用熏香熏倒了奉师命监视李泠的鲁观尘。鲁观尘本就嗜睡,中了迷香后横卧门外,立时酣睡不醒,直到天光微亮,才被出门小解的余观吾发现。
逸龙子、宁观一等闻讯赶来,才见李泠早已不见。鲁观尘被一盆凉水浇醒后,竟是迷迷糊糊,一问三不知。逸龙子一直瞧着鲁观尘不顺眼,此时郁怒之下,不由分说地便抽了一顿板子。可怜鲁观尘药性未过,便浑浑噩噩地挨了不少板子。
想到大战在即,自己门下弟子却被人摸上门来劫走,伏龙派自此必会颜面扫地,成为玄门乃至全江湖的笑柄,逸龙子不由大发雷霆,郭观定以下众弟子都尽数罚跪受责。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然殿门一开,一个清瘦的人影晃晃悠悠地走入。余观吾眼尖,惊叫道:“小师弟……你跑哪里去了,咦,你怎么满身酒气?”
李泠在路上早就想好了对策,当下满脸委屈,只说自己被一家叫做金花赌坊的伙计用熏香劫走,他们威逼利诱,要自己在下一阵输给郑融,答允事成之后给他二百贯大钱。他无奈之下,只得假意答允,这些赌坊恶徒为防自己逃走,竟想用烈酒将他灌醉。亏得他机灵一些,喝得半醉不醉,便装醉倒地,伺机逃了回来。
说到委屈之处,李泠放声大哭:“师父,弟子阅历浅显,着了他们迷香的道,又耗了这许久才逃了出来,还让师尊牵挂!”
“二百贯啊!”鲁观尘还有些迷迷糊糊,闻言瞪大了双眼,“我瞧你答应了挺好啊,那就白白得了这一大笔钱,反正你也打不过白马郑融!”
话音未落,脑袋上已挨了逸龙子两下重重的竹板。
“鲁观尘师兄说的什么话来?”李泠挺胸扬首,满面激昂之色,“咱们游心观弟子,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血可洒,头可断,却决计不能丢了伏龙派的脸面,我便打不过白马郑融,也须在擂台上跟他死拼到底!”
逸龙子老怀大慰,冷硬的老脸上竟破出一丝笑来:“很好,李泠年纪最幼,却有如此胆魄风骨,你们这些做师兄的,都该好好学学!”宁观一等人见师父终于露了笑脸,悬着的心尽皆放下,也纷纷夸赞李泠。
乱糟糟的赞誉声中,逸龙子终于抛了竹板,叹道:“后日就要激战了,宁观一你给我亲自照顾好李泠。”丢下满屋弟子,转身出了大殿。
李泠见师父临行之际,向自己匆匆一瞥,目光若有所思。他的心中也是一动,忽然觉出,这老瘦猴师父其实颇为古怪,自己从第二轮起,已是游心观一枝独秀的弟子,但这位伏龙派掌门几乎很少教给自己如何会武过关的技巧,甚至连问都极少问。
他莫非早已看出了自己的秘密,或者,在这个干瘦的老人心底,也藏着什么秘密?
转过天来,李泠便全心体悟循环之道。
游心观外有一处清清小溪,李泠整日价便仰观闲云,静对浅溪,有时候会听着蝉鸣发上半天呆,有时候又会忽然跳入溪水中扑腾许久。
对尚未完全融入体内的罡气,他自然不敢疏忽。但这溪边离着游心观太近,他只得将逍遥游的三势招法融入鹤高飞的身法中,在长久静坐之后便起身演练。鲁观尘等人见了,不免指指点点,讥笑他的身法不伦不类。
余观吾等热心师兄则忙着给他打探四星之战的虚实。
“小师弟啊,大好消息,听说掌教真人特制了一百零八把桃木剑,原价是一千零八十文,消息一出,便被四处赶来的巨富抢空了。据说赌坊那群家伙竟也买到了十多把,竟将价码抬到了三千文。”
余观吾眉飞色舞地说到这里,脸上却现出遗憾之色:“三千文啊,真希望我这东极紫苑的观战名分也能卖了……啊,自然了,我是说笑。师兄我说什么也要去给小师弟你站脚助威。我知道,你一直跟着师兄我练武功,我不在你身边,只怕你会怯阵……”
黄昏时分,李泠在溪边独坐。
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李泠,你果然很有意思!”
他扭过头来,见数丈外一个白袍少年道士负手而立,正是紫箓派的尘清。
“尘清师兄,”李泠没有起身,只是微笑点头,“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随便走走,来看看你!”尘清悠然走来,跟他并肩坐下,纵目凝望前方清可鉴人的溪水,“知道吗,玄门四星中,我觉得最有趣的,就是老弟你。”
“觉得我最有趣,那定是因为小弟我最帅了?”李泠侧头望了望他,这位紫箓派天才生得方额阔口,浓眉虎目,紫棠脸上跃动着一副不羁之色。
尘清呵呵一笑,洒脱地踢开麻鞋,赤足在水中踢出串串浪花,道:“明机是一代仙才,白马郑融身上匠气太重,只有你和我最为相近!”他扭过头,极认真地盯着李泠,“你我身上都有一股妖气。很可惜,不能和你对阵了!”
李泠倒一笑:“四星之中,自然以明机武功最高,小弟以为,最可能与明机一搏的人便是你尘清师兄了。我的功力太低,郑融与明机师出一脉,底细全在明机心底,只有你的妖异机灵,不拘一格,在明机身前才能有四成胜算!”
“不足三成吧!”尘清摇了摇头,“他这年纪,居然练成了天河暗劲,实在不是人!”
李泠哈哈大笑,极写意地躺在茵茵绿草上,道:“不错,明机这小子,实在他姥爷的不是人!”
尘清道:“其实我们另外三人中,郑融的功力最深,与明机或能拼得最久,可惜他的胜算也是最小。而你的功力最浅,却也最是奇特,你与明宸动手时,最后几下出手,颇有一股高远之气。喂,你是怎么悟出来的?”
“难得你竟看出了高远之气!”李泠仰望着悠悠白云,缓缓道,“那时候我本来要输了,却听到了雷声,我才忽然想到玄门武功多是脱自天象。天象包罗了阴阳刚柔变换之道,摘星手、乱云掌法等诸般武功,都是模拟天象!”
“模拟天象!”尘清赤着脚一跃而起,惊道,“只你这一句话,我就甘拜下风!我瞧,你才不是人!”
李泠呵呵一笑:“惭愧惭愧,那只是灵光一闪而已!”心下却知,自己的突然领悟还是多赖龙轩公的不断点拨,可惜这件事却不能吐露半点口风。
“天象?”尘清喃喃自语,仰头望天,忽又望向李泠,眼中跃出滚滚精气,道,“老弟,你这句话太妙了,我忍不住了,咱们比画一下如何?”
李泠摇了摇头道:“只怕不成,小弟是个懒人,后日便要比武了,你我各有对手,何必费这气力比画?”心下暗道,尘清这小子,看来是个十足的练武狂魔,若真动起手来,只怕还得拼尽全力,大战当前,这一仗打起来太不划算。
尘清搔了搔头,叹道:“这也说得是,不如咱们就比画七八招,点到为止,怎么样啊?”
“只怕不成!”一道沉着的声音忽地传来,“李泠、尘清,你二人不能比武!”
二人扭头看时,见宁观一已飘然闪来,忙给这位伏龙派大师兄见礼。
“尘清,”宁观一点点头,“你不是来寻方观清下棋的么,怎的要缠着李泠比武?”
尘清笑道:“找方观清下棋是假,跟李泠比画是真。大师兄来得正好,正可做个评判。我二人只比画几招,小弟对李泠的武功极是好奇。”
宁观一叹道:“你要和李泠比武,还是待四象会武之后吧!你们都是少年,手底下有豪气,没分寸!”
尘清见他神色果决,知他决计不允,不由恋恋不舍地叹了口气:“只得如此啦,嘿嘿,无极派那帮大佬们的心内,最终的双玄之选定是明机和郑融了。不过李泠小弟,我看好你,郑融那笑面虎,未必会胜你。”
李泠眨眨眼,笑道:“多谢师兄,会武之后,你我不论输赢,都要切磋一场!”
“一言为定!”尘清慢悠悠地转过身去,但忽又回身,身形一矮,骤然欺向李泠。这一欺身,意在形先,身盘臂曲,圆中求方,气势鼓荡而出。
李泠心神一振,双掌交叠,浑沌七抓的护身起势已蓄势待发,似封似缠间又暗伏了半迸半抓的攻势。
与此同时,宁观一也一步踏上,两臂轻分,五指均呈撕抓之势,爪势隐隐然罩住了二人。
三人都在瞬间顿住了,指掌间气势升腾,却都引而不发。微微一顿,三个人齐声大笑起来。
“有趣,果然有趣!”尘清收了势,提起麻鞋,散漫地背在肩头,笑道,“找方观清下棋去也!”
“尘清,果然是个武痴!”
宁观一望着他晃晃悠悠的背影,叹了口气,才转头对李泠道:“听说这轮四星之战,要比试阵法,咱道家玄门的法阵极是繁复,师兄我也只能算略知一二,现下,我便跟你尽数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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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玄之战,将以“玄门三关”定出胜负。李泠对阵郑融,尘清对阵明机,李泠能否再创奇迹,尘清又能否撼动本届弟子中武功最为高强的明机?与此同时,龙轩公与尹凌风这一场惊天大战,究竟会如何进展,龙争虎斗之时,暗影中的各派势力又会有什么动作?
分类:武侠原创 作者:王晴川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16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