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提要】
潼关城中,许惊弦与水柔清易容混入流花苑,被凭天行识破身份后坦诚相告。凭天行也讲述了塞外之行的关键。多吉与斗千金实施计划,亦隐觉不妙,暗谋退路,趁塞外舞者的一场夜暗之舞遁走。但许惊弦因塞外女子舞出悟魅图,出剑阻止,险露身份……
第一章雾霭重重
恒山金龙峡。正月初三。
大雪初停,曙光乍现,黎明的晨雾湮没了入山的小道,将整个峡谷包围在其中,烟华弥漫,仿若仙境,千年古山在寂静中显得肃穆而神秘。
急促的马蹄声敲碎了黎明的沉寂,一人一骑,白衣红马,仿似闪电般飞驰而来,直到了山脚下,马儿一声长嘶,骤然停步。
那红马由奔驰到急停,竟无缓冲,显见神骏。何况隆冬时节,冰封大地,马儿却是全身汗涌似血,犹如蒸浆,虽是口鼻喷气如烟,神态却依然倨傲,竟是一匹不可多得的汗血宝马。
白衣人翻身下马,也不绑缰,径往山道上行去,似乎那神骏非凡、价值不菲的汗血宝马只不过是替代脚程的身外之物,弃之亦不足惜。
来人身形高大,面蒙黑布,不见真容,唯见一头长长黑发随晨风飞舞,远远望去,气势超脱。他步若流星,身法轻快而迅疾,沿着结冰的山道拾阶而上,目不斜视,对闻名遐迩的磁峡烟雨胜景视若无睹,当是心牵要事,所以直奔目的地。
悬空寺与恒山道观素有名望,又正值新春佳节,入山朝拜还愿的香客极多,原也不足为奇。不过此际天未放亮,时辰尚早,空荡沉寂的山中唯有这位白衣人匆匆赶来,他到底有何紧急之事呢?
——这正是盘坐在金龙峡上方一块大石上那个老人心中的疑问。
北岳恒山,不但是当朝皇族与将相王侯的祭祖之地,更是江湖上各路豪杰英雄心中的圣地,因为在那云深不知处的地方,藏着一个历经千年始终长盛不衰的神秘门派:静尘斋。
静尘斋虽然并不张扬行事,却隐隐掌握着天下大势的走向,只有那些精通江湖典故的老人才知道,静尘斋门下除了冥沉、慧静、辟尘三士之外,更有一位号称可以洞悉天运,册立明主的般若大士,这几近传说中的人物。
而不为人知的是,静尘斋主寂梦师太虽有般若士之名,其实却是借助于天机道众妙门的感应,集武师石中火、高僧幽柏大师、道门拙浅真人、大儒万卷破四位同胞兄弟的观察与领悟,心有灵犀的五位孪生姐弟合力,方有通晓万物、识夺天机的般若神通。
“十、百、千、万”四位般若子不但是般若大士的眼睛,同时亦是恒山的守卫者,保护着静尘斋不被凡尘俗事所打扰。
而这位老人,正是化名石中火、般若四子中的“十”!
若只是一般江湖人士来访,石中火根本不必出面,悬空寺与恒山道观的弟子足可承担起阻拦与盘问的任务,但这位白衣人的出现却引起了他潜在的警觉。此人举手投足间姿态镇定,颇有宗师风范,虽是长途跋涉而至,却未显疲累,最诡异的是明明乍望去对方行动快捷,如奔雷疾风,但步履声听起来偏偏舒缓而从容,恍若闲庭信步,那种视觉与听觉上的矛盾,令他生出从未有过的威胁感。
石中火自诩悉天下之武学,任何武功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但这一刻却无法从白衣人的行动中判断出对方的来历。他是谁?在长达五十余年的守护岁月中,石中火首次遇见了令他如此捉摸不透的对手!
石中火本应下山阻拦,却没有立即行动,而是沉思半晌,回到峭壁间的小木屋中,从墙角后拂开蛛网,取出一件奇门兵刃。
他有一种直觉:这件二十几年来未曾动用过的武器,已到了出手的时机!
白衣人快步越过峡谷,来到“云阁”栈道,沿此盘绕着山腰的栈道上行,一炷香后即可至悬空寺。
白衣人陡然停身,深吸一口气,目光瞬间灿亮如星,望向前方十步外。但见一位老人口叼烟管,手持扫帚,似在清理道路,却是有意无意间挡住了他的去路。老人的出现不闻声响,全无痕迹,仿佛早就在此,但白衣人却清楚地知道,三五个呼吸前,栈道并没有半个人影。
老人皱纹满面,须眉皆白,额间正中一颗赤色大痣,恐怕已有八九十岁年纪,但身体魁伟,行动敏捷,全无半分衰老之态。
栈道狭窄,仅容三人并行,老人扫帚长达八尺,略一挥舞,就已封住空间,要想通过,唯有从他头顶上跃过,但如此一来空门大开,全身要害都将暴露在对方的眼底,实乃武学大忌。白衣人正因有此顾忌,方才顿足不前。
老人正是般若四子中的石中火,虽不见白衣人的相貌,但对方那凌厉的目光罩来,却是有若刀枪,暗自心凛,故作悠然深吸一口,烟管红光大盛,低声道:“锦衣夜行,却又蒙头遮面,可真是古怪。却不知是过路的侠客,还是剪径的毛贼?”看似喃喃自语,不大不小的声音却恰好传入白衣人耳中。
白衣人沉声道:“老人家好,一大清早就来打扫,却不知是因为强体健身的兴致,还是被生活所迫不得不为之?”
石中火淡然一笑:“扫地就是扫地,哪来那么多讲究?”
“昨夜一场大雪,满山尽白,老人家要扫到何时?”
“嘿嘿,你真当我是在扫雪么?”
两人表面上看似平常的寒暄,内里却是针尖对麦芒,暗隐机锋,互不相让,都欲借对答之际在气势上压倒对方。虽是初次谋面,但那种绝顶高手之间气场的感应令彼此都倍觉压力。
白衣人目光落在石中火的手上,良久不语。他从未见过一个人能够如此专注地扫地,仿佛天地间就只有老人与掌中的扫帚,除此之外更无他物。老人的每一次踏步、每一个动作、每一记挥扫都像是经过严密的计算,如舞蹈般精确,决不浪费多余的力气。
栈道上并无多余的杂物,只有积雪与凝结的冰霜,但老人每帚画过,隐含风声,当是劲力不小,但地面冰雪非但不见减少,反倒愈显莹白。原来他看似在扫地,但每一帚都与地面有着细微不可察觉的空隙,而帚尖凸起的数根枝条却将那凝于冰雪中的石子与泥屑尽数挑起,手法恰到好处,若轻一分,自无挑出石子的劲道,若重一分,不免将冰雪一并扫起。
白衣人凝声一叹:“原来老人家并非是在扫雪,而是净雪。”
石中火道:“雪融于水,本就是最纯净之物,岂可容杂物侵扰。”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白衣人朗声一笑,“尘埃化于雪中,重归大地,何必要扫?老人家此举不嫌太过着相了么?”
石中火扫帚顿地:“不是老朽要扫,而是这一柄‘清心帚见不得人世的尘嚣。”随着他掌中扫帚晃动,反映出点点雪光,原来这柄“清心帚”看似破敝,其实非比寻常,乃以纯铁铸就而成,正是他的独门兵刃。
白衣人抚掌而笑:“好一柄清心帚,竟可以帚役人。”
“不错,老朽只是这柄扫帚的仆人,不但能扫雪中杂物,亦可剔除人心中的尘埃。”
白衣人一拱手:“老人家谈吐不凡,在下受教了。只可惜另有要务,有隙再聆良言。”
石中火淡淡道:“看这位仁兄彬彬有礼,也应当不是毛贼。老朽误会啦,却不知连夜赶来恒山有何贵干?”
“找人。”
“哦,老朽活了八十余岁,这恒山里上至悬空寺玄偈方丈与道观止水真人,下至才入门的小弟子,几百号人差不多都认得,你要找谁?”
“此人只是暂居恒山,只怕老人家不识。”
“那么你又是何人?老朽好歹有些薄面,不妨带你上山。”
“嘿嘿,我来此恒山乃属机密之事,也必须要见想见的人,假如老人家做得了主,自当报上身份,若非如此,也就不必麻烦了。”
“看来是老朽多事了,那就你走你的路,我扫我的地,两不相干吧!”石中火冷然一笑,不再搭理,埋首扫地。他自知占据地利之便,白衣人若想通过,势必只有强闯,只要一出手,他就有信心瞧破对方来历。
白衣人笑道:“如此甚好。”当即大步前行。
石中火瞅见白衣人右肩微动,左足轻抬,料定他要从自己左边抢过,右手手腕发力,掌中清心帚微抬,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已封住对方的去势。
这是江湖上每个习武之人都懂得的“横扫千军”,虽是极简单的招式,用在此际却恰到好处。
哪知白衣人只是虚晃一招,一步将出未出之际,已然收势,待石中火一招出手之后,方才提步,却是往右而行。
石中火真气急转,逆力而行,本已势尽的清心帚陡然往回一勾,再度封住右边。
白衣人脚尖微拧,疾踏中宫;石中火左手虚按,发出劈空掌力,强将清心帚去势带回,转守中路。
白衣人嘿然一笑,原本急速前冲的身体猛然一顿;石中火一怔,这瞬息间,他竟有一种时空凝滞的错觉。白衣人明明原地踏足不动,但却仿佛浮游于空中,可随风而荡,可随云而飘,可随水而流,可随山而动,何去何从,全凭自然之力……正是这不可思议的变故,令石中火无从判断对方的意图。
就在石中火怔愣之际,白衣人身法再变,仍是踏往左路,像一个白色的幽灵般从石中火身边一闪而过,却连他的衣角也未碰触。
“咄!”石中火吐气开声,一记暴喝,清心帚支地,反身旋起,竟是以帚作人,以人作帚,再度施出一招“横扫千军”。这一招乃是石中火毕生功力所聚,沛莫能御,若这是在平地之上,白衣人当可闪让,但在这狭窄的栈道之中,却是避无可避,若不停步,就是硬拼之局。
白衣人轻声一叹,倒跃五步,回到原地。
两人行动如风,身法似电,不过眨眼的工夫,复又对峙,就好像谁也未曾出招。但白衣人依是气定神闲的模样,石中火却是胸口起伏不止,暗自调匀紊乱的真气,高下立判。
石中火心知肚明,虽然白衣人未能通过自己的防线,但对方仅是虚晃身形,而自己却是连出五个变化之后,方才利用狭窄的栈道勉强扳成均势,并且因为连续逆运真力,丹田与胸口都隐隐作痛,而对方却是浑若无事,若仅以武论,自己已然输了一招。
石中火心中大讶,他虽数十年不出恒山,但胸罗万象,各门各派武学尽贮脑海,无数硬闯恒山的高手皆被他所阻,自问可与天下任何高手一战,哪知眼前这位白衣人虽只一个照面,已充分显露出精准的战略判断与临场应变,再加上真气转换自如,身随意动,浑若天成,竟是平生未遇的劲敌。
白衣人语含敬重:“般若子?”他虽稍占先机,但石中火的武功亦是大出他所料。
石中火缓缓颔首,江湖上大多数人根本不知“般若子”的存在,对方能一口道破,当是大有来历之人:“你到底是谁?老朽职守在身,决不会放一个不明来路者上山。嘿嘿,若论武功,老朽或不及你,但若拼生死,尚难预料。”
白衣人笑道:“久仰般若子之名,岂敢冒犯?那我们不妨再等一等,按说应该是很快就到了。”
石中火一怔:“等什么?”他见多识广,又最擅观人之术,可白衣人的言行举止不依常规,实令他捉摸不透。但在不知不觉中,敌意已是大减。
白衣人抬首望天:“来了。”
一个小白点从厚重的云层中钻出,在空中盘旋几个圈后,一声唳叫,俯冲而下,落在石中火的肩头,原来是一只信鸽,全身雪白,蓝睛红爪。
石中火认得此鸽,这是静尘斋在京师的弟子传通书信所用。
白衣人一摊手:“老人家看过信件后,当知我的身份。”
石中火半信半疑地从鸽腿上取下一张小纸卷,展开后只有十个字:明深夜离京,赴恒山见宫!
石中火阅毕,讶然发问道:“你是明将军?”
白衣人揭开蒙面黑布,露出一张不怒自威的国字脸:“正是明某。只因身怀要务,私离京师,唯恐被人所见,所以不得不如此,还请老人家见谅。”
石中火喃喃道:“你堂堂大将军,统领天下兵马,又何必顾忌?”明将军的出现虽令他吃惊,但亦觉释怀,对方毕竟雄踞天下第一高手宝座多年,自己方才栽在他手里亦不冤枉。但更令他不解的是明将军如何能驱使本门信鸽为他传信。
明将军瞧出石中火的怀疑,轻声解释道:“在下昨夜离京时先提前知会贵派弟子,请她飞鸽传书,就是怕生出误会。如此一来,老人家当知我并无恶意了吧。”
石中火点点头,心中却是五味杂陈,明将军简单的一句话,至少揭破了两个事情。第一,静尘斋女弟子玄悟化名蔡婉真潜入将军府,其身份早被明将军识破;第二,京师离此近五百里,而明将军昨夜离京,一路快马长途跋涉,竟与信鸽同时抵达,而在这样的情形下,方才自己亦输了半招,对方的武功实是深不可测。
“原来将军要见的人是宫涤尘!他本打算明日离开恒山,你算是赶巧了。”
明将军拍额而笑:“我本只担心来晚一步,幸好幸好。现在老人家可允许我过关了么?”
石中火略一思索,闪身让在道旁:“将军请!”
“方才多有得罪之处,老人家莫怪。”明将军微一点头,大步前行。
身后传来石中火郑重的语声:“老朽无能,自然留不住将军。不过宫涤尘是恒山之客,我们必须保护他的安全,在不知将军意图之前,能否见到他还要由大士决定……”
明将军走过云阁栈道,一路上再也无人阻拦,此刻已至半山腰,悬空寺遥遥在望,而右方不远处有一小瀑布,瀑布下生着一棵梅树,树底一僧一道正在纹枰对弈。
一眼望去,但见名山秀水,云雾缭绕,天地纯白,泉水倾溅,红梅绽放,疑有仙人同弈,令人不忍惊扰。
虽是眼望美景,流连忘返,但明将军要事在身,却是不便多留,暗叹一声,正要往那悬空寺而去,忽见那僧道二人一同向他招手:“施主,请留步。”
明将军心知有异,一般对弈之人往往心无旁骛,唯恐被人打扰思路,怎会有暇招呼旁人,何况这两人埋首于枰间,眼光从未抬起,却似乎早就感应到了自己的出现,想必这盘棋也是为自己准备的。
明将军艺高人胆大,虽知此次贸然闯入恒山必会遇上诸多留难,却也夷然不惧,提步来到树下,合十一礼:“请两位大师指点。”定睛望去,这才猛吃一惊,虽是换了僧服与道袍,但面前两人分明就是石中火的模样,只是那一颗大痣略换了方位,细看之下又全无易容的痕迹,就好像一个人隔着镜子对弈,而镜中虚像竟又活了过来,充满着诡异而玄妙的神秘气息……
明将军暗忖如果其中一位是石中火装扮,另一人又会是谁?莫非他的孪生兄弟?但石中火明明落在自己身后,如何提前赶到了这里?又怎能瞒过自己的耳目?
老僧是幽柏大师,老道乃是拙浅真人,正是般若子的“百”与“千”!
五位一体的孪生姐弟实属世间罕有,而这本就是静尘斋秘而不宣的最高机密,纵然明将军见闻广博,亦仅知恒山般若子之名,不明其中真相。此刻乍见之下,不由满腹疑惑,百思难解。
幽柏大师对明将军的惊讶状故作不见:“施主可懂棋?”
明将军吸一口气,将诸多杂念抛之脑后:“仅通皮毛。”
“那么你看看此黑子的位置,作何感想?”
明将军抬眼望去,但见枰中黑棋固守四角,中腹白势滔天,静心默算之下,却是细棋的局面,胜负仅在毫厘之间。
在此局面下,只要黑棋于右下角先手收束,当可小胜。然而此刻一记黑子落在中腹,看似侵消,却又稍显过分,若能成功逃脱或就地做活,白空不足,可一旦被白棋聚歼,则黑棋大势去矣。
幽柏大师静待片刻,等明将军已掌握棋局要领后方才开口:“执黑的是对面这位道兄,但老衲却是不解,黑棋明明可以从右下角着手,稳妥取胜,为何非要冒险从中腹突击?到底是道兄失去了胜负的敏锐,还是算准了老衲拿这个黑子毫无办法,从而可一举获胜呢?”
拙浅真人肃声道:“贫道亦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棋之进程,一如河海江流,自有它的流向,万万勉强不得。若在右下角着子,纵然赢得棋局,亦是味同嚼蜡,而此子若能成功,则可留下名局,以传天下。”
幽柏大师长叹道:“此局你我双方殚精竭虑,苦战十日,难道你竟不看重胜负?”
拙浅真人一笑:“贫道下棋不是为了求胜,而是为了领悟棋中的玄奥。”他手指枰中那一枚黑子,“若不下出此子,深夜回思,必会悔之莫及。”
幽柏大师转头望向明将军:“若这是施主的棋局,你又会如何选择?”
明将军沉吟。在棋盘上,一个为了胜负,一个为了求道,本都无可指责。但幽柏大师话中隐含深意,绝非指的是一场棋局。世事如棋,人生如棋,每个人都会遇见需要抉择的时刻,是应当为了赢得最后的胜利,不惜委曲求全,甚至舍弃一些理想与原则;还是为了自我的尊严,宁可孤注一掷地快意豪赌,哪怕会碰得头破血流?
如果是三十年前的明将军,一定会为胜利不择手段,他的眼里不容失败,任何事情只要去做,就一定要做到极致。所以用兵之时,他征战塞北追敌千里数载方休,令四夷臣服;从政之际,他不惜动用各种阴谋诡计,扳倒太平公子魏南焰与封隘侯,站在权力高峰的最顶端;比武之际,他工于心计,不发半招迫退包素心,自此横空出世,称霸江湖三十余年,再无敌手,更用一枚将军令让整个江湖胆战心惊……
但如今,身处高位的他却更觉寂寞,他早已把财富、地位、荣誉视为等闲,他渴望着用最果决、最惊世骇俗的方式赢得人生的辉煌,奇袭荧惑城正是绝好的例子。
回想起来,真正令他有所转变的,正是绝顶一战。暗器王林青为了武道,不惜以身相殉,当他含笑跌落悬崖的那一瞬间,不但让明将军真正体会到人生第一次的失败,亦引发了他内心深处的一种觉悟。
当他几乎赢得他想要的一切后,他才发现,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不惜一切地去争取,那种深入骨髓的厌倦才是他最大的敌人。
“因为我败了,所以他才死了!”
只有明将军自己知道,被林青击败的不是武功,而是一种态度。
如烟往事在明将军的心海中浮沉,他沉思良久,忽然对幽柏大师与拙浅真人深施一礼:“多谢两位大师的点化,你们要的不是我的答案,而是我的思考。”
幽柏与拙浅对望一眼,同声大笑,幽柏伸手拂乱棋盘:“施主果然是个明白人。前面右边山道直行,见到三株并体相连的老树后,转往左首那条隐秘的山径,就可以见到你想要找的人了。”
明将军暗忖这僧道两人静心对弈,却如何得知自己想见的人是宫涤尘?却不知他们孪生兄弟心灵互通,故石中火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幽柏与拙浅亦能及时感应。不过明将军何等样人?虽心觉奇怪,却不愿以此相询减了气势。淡淡道声:“多谢。”继续往前行去。
拙浅真人凝望着明将军的背影,沉沉一叹:“果有一代枭雄的气度。江湖有此人,实是福祸难辨。怪不得大士一直无法判断他是否是下一代明主。”
“阿弥陀佛……”幽柏大师口中低宣佛号,“不独大士,每个人的艰难,都在于判断与选择!”
按照幽柏大师的指点,明将军循路而行,越过翠屏峰后山,来到一座无名峰底,晨风乍起,眼前雾霭重重,看不清虚实,唯有一条山径曲折蜿蜒伸向远处,仿佛将要走入那不知名的云深之中。
陡然间日升东方,一道阳光从半空射下,透过弥漫烟尘,洒下万点金芒,寒冰反映日光,幻出万千色彩,枝头上的积雪融化成豆大的水珠滚滚而落,整个大地也似因这一缕晨光而万物齐活,景致美不胜收。
忽听有人击板高歌:“人生有所贵尚,出门各异情。朱紫更相夺色,雅郑异音声。好恶随所爱憎,追举逐虚名。百心可事一君?巧诈宁拙诚……”歌喉低哑,未觉动听,但却透着一股堪破人世、飘逸洒脱的韵味,配着歌词,另有一番感觉。
这是曹植所著《当事君行》,提醒世人不要被名利声色蒙蔽双眼,应当重于内心的拙朴与真诚。经幽柏大师与拙浅真人的棋局后,此歌听在明将军耳中,更像是意有所指。
明将军大笑,应和着对方的节奏,边行边吟:“朝日乐相乐,酣饮不知醉。悲弦激新声,长笛吹清气。弦歌感人肠,四坐皆欢悦。寥寥高堂上,凉风入我室……”或是方才想到了绝顶之战,令他多生感慨,这首虽是咏乐之诗,但亦隐有身居高位,无人知音的萧索。
歌者大笑:“好一曲《善哉行》!明兄当是个不甘示弱之人,听我歌子建,就以其父之诗回敬么?”
明将军所吟之句正是曹植之父曹操的名句。
明将军亦是哈哈大笑:“闻君歌声,心有所感,恰好想到此诗,可不是故意占便宜。”
绕过道弯,但见前方一片紫竹林,林内一座约十丈方圆的尼庵,庵旁两块丈余高的大石,左右分刻着八个大字:静守乾坤,忘归红尘!
这就是江湖中最神秘的静尘斋!
石前立着一位儒生,右手持竹板,左手持酒杯。相貌竟也与石中火一般,不过虽已是耄耋之年,但那超脱的气质、泰然的微笑、半狂半颠的神态,都令人忘却了他垂暮的年华。
万卷破,般若四子中的“万”!
明将军似已对他们同样的相貌见怪不怪,嘿嘿一笑:“此次前来贵地,先后被人称为将军与施主,但唯有方才这一声‘明兄最合吾意。”
万卷破笑道:“入得恒山,无需俗礼。将军又如何?天下第一高手又如何?在大士眼中,皆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明将军话锋一转:“既然如此,为何明某远道而来,只不过想见一个人,却要受到百般阻挠?”
“明兄高居朝位,竟会突然离京私访,来意可疑,不得不防。”
明将军冷笑,语含讥讽:“般若大士不是号称无所不知么,以他的智慧,至少能看出我绝无歹意吧。”
“但是大士有种直觉,你二人此次相见,将会掀起滔天巨浪,天下皆为之不安。”
明将军沉默,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此次他想要与宫涤尘谈论的事情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万卷破道:“不过天机难测,人事难阻,何况恒山三派虽有高手,却亦难挡明兄流转神功。”他手指后方,“宫涤尘已得知消息,亦很想见到明兄,我等亦不必多生事端。不过在此之前,大士想见明兄一面,此刻正在庵中相候,不知明兄意下如何?”
明将军略一思索,断然拒绝:“不见!”
“那亦是明兄的自由,大士决不勉强。”万卷破亦不动气,“不过老夫私下里却很是好奇,一般人穷一生之力想见大士一面而不得,明兄却甘愿错过这大好机会,又是何故?”
明将军仰天长笑:“明某纵横一生,从不信鬼神之说,更不想因人言而更改初衷。”
万卷破悠然抚须:“明兄是承认大士足有影响你决定的能力么?这样的挑战明兄竟然不敢尝试,枉自老夫那么高看你。”
“老兄只说对了一半。”明将军摇头、微笑,“影响是双方的,明某亦不愿意因我令大士更改他的某种决定。”
“好!好!好!”万卷破连道三个好,似是认同明将军的决定,又似是赞他心志坚毅,不为他人言词所动,随即泰然道,“既然如此,明兄就请自便吧。嘿嘿,希望明兄这一着胜负手能够如愿奏功。”言罢飘然而去。
明将军苦笑,万卷破于不经意中说出那瀑前梅树下的棋局,有若亲见。虽然直到现在为止,他仍不明白四位宛如一体的老人的真正身份,但已体会了般若子的神秘与智慧。
尽管静尘斋号称能够左右天下大势,但他们从不会强迫他人做选择,而是不经意间的某句话,就可以直达人心。先由对方去反思,再做出合适的行动。这至少是对人性的一种尊重。
静尘斋弟子挑千愁曾在将军府名列五指之末,不但是明将军的左膀右臂,更从言传身教中默默地影响了他的一些行为与决定。由挑千愁的身上,他已渐渐明白了静尘斋的处世之道,今日见到四位老人,更增添一份敬意。
竹林深处的一片空地,石桌前坐着两个人,桌上摆放着三个茶杯。
宫涤尘与何其狂起身相迎,亦不说话,只是敬上杯中之茶。三人举杯而饮,对望一眼,同声大笑。
绝云谷之战,若没有明将军派鬼失惊与骆清幽一并出手,宫、何二人已是凶多吉少。但三人坦荡磊落,一杯茶水已道尽感谢之情。
相继落座,明将军笑道:“当年在京师,见到宫兄的第一眼就认出你是御泠堂传人,却一直不想与你多谈,因为无论是四大家族还是御泠堂,对我来说都不愿多打交道。想不到今日想与宫兄长谈一番,却又如此艰难。”
宫涤尘挑眉道:“般若四子都出手了么?”
“般若四子?”明将军何等智慧,稍点即通,恍然道,“我只知静尘斋除了般若士外另有般若子守护,却想不到有四人之多。”
何其狂笑道:“原来天下尚有明兄不知道的事。嘿嘿,这四人与般若大士皆是一母同胞,所以心神互通,一人耳闻目睹,五人皆心知,实不相瞒,我初见时亦吓了一大跳。”
“原来如此。这想必是静尘斋的第一等机密,何兄就这样告诉我,不怕对方见怪么?”
“方才那位老儒士名叫万卷破,嘿嘿,是我学琴的师父。他曾特意嘱咐对明兄不必隐瞒。静尘斋与明兄虽然从未正式打过交道,但对你的敬重之情,由此可见一斑。”
明将军颔首:“彼此彼此。若不是明某看重静尘斋,这一路就不是忍气吞声,而是打上来了。”
三人一并大笑起来。
明将军望向何其狂:“听凌霄公子说话中气稍显不足,伤势尚未痊愈么?”
“多谢明兄关心。外伤皆愈,再有十天半月,内伤亦不碍事了。”
“既然谢我,就答应我一件事。”
“明兄请讲。”
“一年之内,不要去找管平的麻烦,也包括绝云谷出战的其他人等。”
何其狂怪眼一翻,狂气暗生:“明兄替管平当说客?”
“这是我和管平的约法三章。何兄有所不知,绝云谷之战你虽重伤,但那帮家伙可真被你的狠辣杀气吓破了胆。如今京师的宴会上,凌霄公子绝对是一个禁忌的话题,因为都知道你恩怨分明,有仇必报,说不准何时就会杀回来。将军府打探到管平暗中联系了一批杀手,想趁你伤势未愈前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所以我找上管平,相约彼此一年之间相安无事。他当即应承了我,如果你不同意,那我也只好袖手不顾了。”
何其狂哈哈大笑:“想不到明兄对我如此眷顾,岂有不领情之理。”
宫涤尘担心道:“管平向来谋定后动,从不给自己留绝路。他凭什么认定一年后可敌得住何公子?会不会是明里答应明兄,暗地又在准备?”
明将军淡淡道:“他若出手,我即出手,相信这天下能瞒过将军府的事情并不算多吧。不过以管平的谋略,或能在一年之中想到办法与何兄和解。事实上他怀君命,亦是不得不为。”
何其狂冷笑:“只怕这君命也是他一手怂恿的。不过要告诉明兄一声,其实那夜绝云谷之战时,清幽曾说过双方就此罢手,两不相欠的话,我自是尊重她的决定,根本没有找管平复仇的念头,他可真是杞人忧天啦。只要日后井水不犯河水,我就当是武道上必经的一次磨砺罢了。”
明将军一拍石桌:“好!倒未想过何兄有这等气度,且敬你一杯。”
三人饮毕,明将军正容道:“何兄其实也不必谢我,我本非好管闲事之人,之所以强行插手你与管平的恩怨,是因为……”说到这里,略一停顿,方才加重语气道,“不日内将生大变,明某虽不放在心上,但既然身居朝臣之位,总要顾全一下大局,实不想另生变数。亦正因为此,我才连夜奔赴恒山,要与宫兄商谈一些要事。不过……”他欲言又止,眼望左右,自是怕墙外有耳。
宫涤尘冰雪聪明,立知明将军之顾虑:“事实上恒山之中藏有一块天外奇石,在那奇石的玄力影响下,只怕山里任何地方都可被般若大士感应。所以他们也提前告诉我,若要商谈机密之事,要么离开恒山另择他处,要么就信任大士,他保证无论明将军说什么话,都决不外泄,并且不会因此产生相应的举动。”
明将军怔然半晌:“明某倒是小窥了静尘斋的神通。也罢,就相信他们一次,想来般若大士听了明某的肺腑之言后,当会回报同等的信任。”
何其狂起身道:“那我先行回避一下……”
明将军与宫涤尘同声道:“不必。”
“哈哈,那好吧……”何其狂老实不客气地重新坐下,笑眯眯地望一眼宫涤尘,脸上满是得色。
宫涤尘横他一眼,脸上竟也泛起一丝红晕。
明将军看在眼里,也不说破,只是微笑。
似是要打破那份尴尬,宫涤尘急急道:“在明兄提正事之前,我另有两件事相询。”
“宫兄请讲。”
“虽然本堂与四大家族立场不同,结怨已久,但至少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虽然年代相隔久远,但双方皆视祖上遗命为至要之务,按说亦皆属明兄臣仆,你又为何不愿与我们多打交道?”
明将军嘿嘿一笑:“仅凭我一人之力,足可达到同样目的,又何必依靠你们?”轻描淡写的回答,却是霸气迫人,显露出强烈的自信与万丈雄心。
“那么此次明兄特意来找我,又是出于什么缘故?”
明将军眼望高空,轻轻一叹:“你可知我这数十年最缺少的是什么?”随即自嘲般一笑,吐出两个字,“朋友!”
宫涤尘与何其狂对视一眼。这是最合理的答案,尽管名动天下,但江湖上对于明将军的态度几乎只有两种:要么替其效命,以博功名;要么视其为敌,取而代之。甚至暗器王之后,连能够做他对手的人亦所剩无几。
但这也是最让人惊讶的答案,何曾想到明将军会当着他俩的面吐露心声?
明将军正色道:“事实上我心目中亦有许多朋友,不独你二人,甚至包括一些虽未谋面,但敬重已久的人。只不过这些年来我身居高位,一言一行皆须考虑后果,而身边之人或是趋炎附势,或是别有居心,纵有忠诚心腹,却也因上下有别,难以尽吐心声。最无奈的,还有我身世的缘故,即便偶遇知音,亦无法畅谈无碍。思来想去,能够真正让我放开胸怀,直言无忌的人,亦只有南宫世家与景、花、水、物四姓之人。嘿嘿,这倒真是讽刺!不过景成像为人执拗,不懂变通;物天成毫无主见,难成大事;花嗅香聪明绝顶,睿智多谋,本是最好的人选,奈何此人闲云野鹤,心意淡泊,志不在江湖,却也勉强不得……”
“温柔乡主呢?”
“水柔梳兰质慧心,善解人意,但欠缺霸气,更存妇人之仁。遇到天下大事,亦无法与之商谈。”明将军锐利的目光盯在宫涤尘脸上,“唯有宫兄,嘿嘿,你虽身为女流,却是遇事果决,当断则断,全无迂腐软弱之气,方是我可以托付大事之人。”
“明兄如此夸奖,小妹愧不敢当,若能替君分忧,诚所愿!”听到明将军这番话,宫涤尘心情大好,亦直承自己女子身份。
何其狂更是心花怒放,暗伸拇指,似乎比夸赞自己还要开心。
明将军问道:“你的第二件疑问又是什么?”
“方才明兄说当年在京师,见到我第一眼时就已认出我的身份。我亦有此感应,所以才有恃无恐地带着小弦强闯将军府……”提及许惊弦,宫涤尘脸上隐露一丝笑意。那是五年前,宫涤尘在京师外温泉洗浴时初识少年许惊弦,并带着他直闯将军府,以便得到将军府的保护。
宫涤尘续道:“但我自问易容全无破绽,与兄长、父亲亦无相似之处,却不知明兄如何认了出来?”那时宫涤尘以吐蕃使者的身份出现在京师,但一向洁身自好,从不主动与京师权贵打交道,亦正因吊足了各方豪杰的胃口,所以一旦发出邀请,人人争相参加,方才有清秋院之会的盛况。
明将军手指宫涤尘颈下:“因为这个,我曾在逸痕公子身上见过。”
“啊,原来如此!”宫涤尘一惊,掏出从不离身的挂饰——那一方刻着“妙手空空”四个字的玉牌,正是南宫逸痕临行塞外前留给她的信物,亦是解开青霜令的关键。睹物思人,尤其是从般若士口中得知南宫逸痕为了抵挡悟魅图的反噬,选择用“天魅凝音”锁住自身记忆,只怕纵然见了面亦不认识自己,更觉黯然神伤。
明将军低叹一声:“我要给宫兄说的事情,只怕与逸痕公子也有些关系。”
宫涤尘精神一振,连忙追问,就连何其狂亦是全神贯注,侧耳细听。南宫逸痕天纵之才,却是一去塞外多年不归,自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下落不明,想不到明将军竟打探到了他的消息。
明将军轻咳一声:“此事说来话长,容我慢慢道来。你们可曾听说过金角鹿冠么?”
宫、何二人茫然对视一眼,尽皆摇头。
明将军把金角鹿冠的来历大致说出,继续道:“塞外近年来风起云涌,离昌国异军突起,拜威赫王为国师,几乎一统塞外,迟早将会对我中原用兵。在此情形下,水总管说动我取出收藏多年的金角鹿冠,打算在塞外召集九族另立新君,以此相抗离昌国。一旦成功,塞外必又会再起战火,此计虽然有些阴损,但对我中原来说,的确不失为一条缓冲之策。我三思之后,亦就同意了,并在将军府中精心挑选人马,假借钦差出使无双城的机会,暗中护送金角鹿冠前往塞外。”
宫涤尘细心,注意到即便在将军府之外,明将军提到水知寒时依然以“总管”称之,或是出于尊重,或是出于顾忌,真正的原因大概只有明将军自己才清楚。她不由暗自沉思。
何其狂插口道:“水知寒决不会做对自己没好处的事,他打算把金角鹿冠交给何人?”这一问实是关键,塞外本就是龙蛇混杂之地,一旦另立的新君势大后不受控制,岂不是养虎为患,给中原另树大敌?
明将军望向宫涤尘:“这亦是我特意找你的原因之一。因为此人正是出于御泠堂……”
“桑瞻宇!”宫涤尘惊呼一声,“他年纪轻轻,何以服众?水知寒又怎会信任他?”
何其狂冷冷道:“这小子吃里爬外,绝非善类,我看水知寒弄不好也会栽到他手里。”
“桑瞻宇表面身份是御封平西公子,由我中原天朝派使节接管塞外史亦有例,何况他虽多半是汉人血统,但自少生活在吐蕃,对异族风土人情十分了解,亦不会被塞外各族所排斥。平心而论,这个人选倒也算得合适。我只想知道,桑瞻宇本身有何来历,为何水总管会一意推荐他?又如何能掌控?嘿嘿,这一点我与何兄不谋而合,有了宫兄的前车之鉴,难道水总管就不怕这小子羽翼渐丰后反咬一口?”
“不瞒明兄。桑瞻宇其实是花嗅香与鹤发之妹桑云雁之子!”
“原来如此!”明将军一拍双掌,“想必水总管拿住了桑瞻宇这个把柄,再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挑起了桑瞻宇的野心。两人目前利益相关,暂时达成合作,至于以后谁能更胜一筹,就将视形势而定,凭各人的本事一争雌雄了。”
何其狂叹道:“虽然这两人我都不喜欢,但与水知寒相比,桑瞻宇只怕还嫌太嫩,若能押注,我必买水知寒赢。”
宫涤尘却道:“只怕你们谁都没有我了解桑瞻宇,若论忍耐之力,决不在水知寒之下,狠毒处更有过之。若身处中立,我倒很想押桑瞻宇一注。”
何其狂一拍大腿:“好,我和你赌全部身家。”醉翁之意,不言自明。
明将军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宫涤尘没好气地瞪了何其狂一眼。虽说恼他谈论正事时依然不分轻重地乱开玩笑,但有凌霄公子这一打岔,原本凝重的气氛倒是轻松了许多。
宫涤尘沉思道:“以我对京师的了解,各方势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从不停止,这么大的一块肥肉本是必争之物,至少要抢个三五个月方见分晓,又怎会这么快轻轻松松落在桑瞻宇头上?除非几大势力口径一致,才会立下决断。依此看来,只怕他们暗地早有联盟,而始作俑者,多半就是水知寒,而管平则会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宫兄分析得不错,虽不在场,却是有如亲见。”明将军含笑道,“京师诸派暗中结盟,明某势单力孤,亦真心需要一位可以替我分忧的联盟者,而宫兄就是我心目中的最佳人选。”
宫涤尘诚声道:“小弟苦盼多年,终于等到明兄说这句话!”
“哈哈,记住此事仅限你我私下结盟,与御泠堂无关。当然,何兄身为朋友,自也会两肋插刀,我就不必多劝了。”
何其狂微笑、颔首、伸掌,三人六掌互击,欣然而笑。
宫涤尘笑道:“既已结盟,自当出力,却不知明兄想让我们做何事?”
“金角鹿冠虽是宝物,但对我中原并无实用,然而却被塞外九族视为圣物,意义非凡,凭此物即可短时间召集九族人马,继而开典立国。本来我就对此事心怀疑虑,护送金角鹿冠的队伍刚刚离京五日,我忽又意外地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整个事情的阴谋方才渐渐露出端倪……”明将军欲言又止,似另有隐情。
“看来明兄颇有悔意,可是要我们暗中夺回金角鹿冠么?本来我们亦打算前往无双城,当可助一臂之力。”何其狂叹道,“但依明兄方才所说,金角鹿冠已然离京奔赴无双城,差了五日的行程,就只怕时间上赶不及。”
“时间上倒是无妨,钦差出使,自当撑足场面,决不会星夜兼程,我前日接到线报,他们尚在潼关。但此事绝非想象中那么简单,若只是夺回金角鹿冠,何必劳动两位大驾?将军府就有足够的实力。只是京师形势复杂,将军府中安插了各大势力的眼线,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行动,实是难于登天,更何况,我最想瞒过的人,就在我身边!”
宫涤尘与何其狂对望一眼,水知寒的名字凝在唇边,却是谁也没有说出来,静等明将军揭开谜底。
“别忘了,这个计划里有一个最关键的人物,那就是水总管。”明将军叹道,“‘知寒之忍闻名天下,我虽与水总管相处多年,却依然捉摸不透他的用心,不过此次计划他实是太过热心,不免引起我的怀疑,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总觉得背后另有企图。果不其然,钦差离京后,骆掌门请我在晋王山喝茶……”
“清幽请你喝茶?”何其狂大奇,忍不住打断明将军的叙述。虽然他从未问过骆清幽,但他私底下认定因林青之死,骆清幽必会记恨明将军。
明将军涩然一笑:“喝茶是假,试探是真。因为她打探到了一件重大的事情:太子计划弑父登基!”
宫涤尘面现惊容:“此事是真是假?听说圣上一直病重不起,已拖了数月,随时有可能驾崩,太子有必要那么着急么?以我对太子的了解,他虽出身皇族,但胸怀大略,绝非庸才,若非万不得已,何必甘冒奇险?”
“正是因为圣上病重,离昌国的威胁又迫在眉睫,所以太子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吧。因为一旦双方开始交战,国君忽亡,对我中原来说将会是灭顶之灾。当然,这其中最大的原因,自然是太子本身的野心作祟,他自诩明君,早就想一展抱负,奈何父皇沉疴于身,却是苟延残喘,令他难施手脚。或许他一直都在犹豫,此刻只要有人稍加点拨,即可痛下决断。”
“即使这消息当真,必是太子府上最高机密,骆掌门又如何得知?”
明将军冷笑:“太子一直对骆掌门心怀不轨,所以府中正室一直虚位以待,却被骆掌门数度拒绝。想必他认定只有东宫皇后的名义才可打动玉人芳心,所以酒后失言露出了马脚,再被骆掌门细心套问而知。以骆掌门的为人,若非十拿九稳,决不会对我提及,应无虚假。”
“太子具体打算何时动手?”
“太子之所以在骆掌门面前露出口风,正是因为他原本计划在正月十九下手,但唯恐惹来骆掌门不快,因此前去垂询……”明将军提到这个日子时,脸上闪过一丝黯然,“因为那是五年前泰亲王谋反被平定的日子,皇宫内将会设宴相庆,圣上抱病出席,恰好就是他的机会。”
正月十九,其血玄黄。那也是五年前明将军与林青约战泰山绝顶的日子,骆清幽自是永生难忘!
何其狂闷哼了一声,宫涤尘显然亦记得这个特殊的日子,微滞了一下,方才继续道:“岂不是只有半个月?”
“骆掌门心思敏捷,在她的言语巧妙暗示下,太子将会推迟计划,但最迟会在月底。”
宫涤尘思索良久,缓缓道:“太子若想弑父,暗中收买一个太监下药即可,实是防不胜防。而在他动手之前,苦无真凭实据,无法指证。明兄如何打算?是要防患于未然,还是未雨绸缪,做好相应准备静观事变?”
明将军苦笑:“身为朝臣人子,岂可坐观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宫兄怕是问得多余了。”
宫涤尘眼中寒光闪现:“明兄知道小弟为何如此发问,小弟也更想听到明兄真实的回答!”
明将军沉默,气氛蓦然紧张起来。
宫涤尘问得决不多余!明将军乃是大周皇帝武则天遗后,身怀祖上遗命重夺天下,如若有心,既然知道太子的计划,只要顺水推舟,静等太子得手后公告天下,再率大军整肃京城,凭他的威望,极有可能改朝换代,一举登上帝位。这亦是当初骆清幽告知明将军消息时反复试探他的原因。
明将军目光闪动,忽道:“那日在晋王山喝茶,骆掌门问了我一个问题。她问如果可以与江湖上的某人互换,我最想做谁?我当时没有回答她,但却可以告诉宫兄。相信听了我的答案后,也可解开你心中的疑惑。”
“哦!”宫涤尘思索片刻,“我实是猜不出明兄心中所想,请揭晓吧。”
明将军深吸了一口气,方怅然吐出一个名字:“虫大师!”
宫涤尘与何其狂同声追问:“为何是他?”
明将军缓缓道:“当年我一周岁之时,昊空门祖师苦慧大师曾来看望,见我面相后有言,说是:此子眉阔骨清,颧高颊狭,当是心性乖张,戾气极重,纵成霸业亦是尸积成山、血流成河之局……”
宫涤尘心头一震,这段话他亦辗转听到过,原也不足为奇,但明将军引述之际口气与平日大不相同,声音也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俨如苦慧重生。按说那时明将军初萌人世,决不可能听到这番话,想必定是日后百般怀想,并不断猜测苦慧大师当时的心境,方会如此。
莫非正是因为这段话才影响了明将军的一生,所以他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这,宁违祖上遗命,也不愿成就所谓的“尸积成山、血流成河的霸业”么?会否也是因为这段话,明将军对一手造就他的昊空门亦暗生怨气,所以当师父忘念临终后脱离师门,又在伏藏山迫死巧拙大师,并且一生不收徒,宁可让流转神功就此失传!
江湖人提及明将军,除了慑服于他的武功外,却并无太多敬重,并将其归于邪道宗师,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明将军年轻时离经叛道,我行我素,其中尤以叛出昊空门最为人诟病,却不知这段话才是导致一切变故的根源!
这一瞬间,宫涤尘似乎真正懂得了明将军!
明将军续道:“众人问苦慧大师如何解?苦慧道:‘须得将此子置于寻常民舍,磨砺锐气后再图教诲,如此或可保不至于为祸江山。嘿嘿,他随口的一句话,我就被送往了农家收养,而那农家原来的孩子则被带到鸣佩峰,那就是虫大师。少年时的我最不明白的一件事,就是父母为何对我总是客客气气,做了错事不会打骂,甚至赔着一些小心,后来我才明白,原来我有那样一个辉煌的身世……我虽从小衣食无忧,还不断有人教我诗文武功、治国政论,甚至包括三教九流的各种杂学,但是他们却不知道,我最想做的,其实就是一个普通的孩子,能够安然静享天伦之乐,能够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童年!我常常在想,两个婴儿若是被错认了,那该多好?嘿嘿,明某若能做一回虫大师,逍遥于江湖上,管世间不平事,杀尽天下贪官,哪还愿意做这个劳什子将军?直至如今,这依然是明某难以启齿的最大心愿!”
宫涤尘与何其狂齐齐动容,目瞪口呆。他们从未想过:明将军,这个被江湖仰视着、永远高高在上的人物,却有如此令人叹息、甚至同情的一面。
明将军转过头去,望向远方的山谷,依然冷静的声音里隐含霸气:“告诉两位这番内心之言,既是因为当你们是携手抗敌的盟友,亦是因为把你们当作推心置腹的朋友。”
“多谢明兄的肺腑之言!”宫涤尘正色道,“小弟已清楚地知道了明兄内心所想,但有所托,决不辜负!”
明将军点点头:“所以,我决不允许太子弑父。既是因为事关天下安危不得不管,亦出于明某的一些私心。然而,诚如宫兄所言,内宫之变外臣实难插手,要想绝了太子的念头,唯有一计,那就是令离昌国加速对我中原用兵,太子虽有百般不是,但亦是识大体之人,一旦离昌国大兵压境,他岂敢冒灭国之险再动登基的念头?”
宫涤尘长叹一声:“原来明兄如今打算把金角鹿冠交给离昌国了!”
“是交给威赫王!此人数年前还是籍籍无名之辈,如今却已是离昌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国师,离昌大军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扫平塞外,威赫王居功至伟,确有过人之能。然而从他现身塞外伊始,就是身披金甲金盔,戴一张银色面具,无人见过其真面目,可谓极度神秘。而八年之前,逸痕公子去塞外寻找悟魅图,恰好与威赫王的出现时间吻合,我怀疑两者正是同一人。但逸痕公子为何心性大变,甚至不惜借外族之手毁我中原汉室,我实是百思不解。希望宫兄此去无双城,能揭开事情的真相!”
宫涤尘早有此想法,慨然道:“明兄放心,这既是天下人之事,亦是我南宫之事,小弟必不负所托。”
“至于用何种方式将金角鹿冠交给威赫王,并促其以大军威胁朝廷,就请两位见机行事吧。不过我要提醒一下,护送金角鹿冠的队伍中,沈从龙是水总管的心腹,更有八面来风中的甲一化名贾先生相随,他们必会百般阻挠,唯有将军府五指中的拇指凭天行忠心可鉴,当可信任,届时可让他内应。”
何其狂思索道:“无论那威赫王是不是逸痕公子,我们虽还未与其朝面,但他的手下向中原数日前曾来恒山讨要天机鼎,观其手下行事可大致推测出威赫王应是一个极有主见,很难被人左右的枭雄。金角鹿冠交到他手上,实难测度会是什么后果……”
宫涤尘赞同道:“不错。即使威赫王就是我兄长,亦因天魅凝音而忘却旧时记忆,只怕本性已然迷失。要想让他对中原保持威胁却不进犯,这个火候极难掌控,若是一个不小心,有可能弄巧成拙,离昌国果真大军压境侵我中原,那又该当如何?”
明将军笃定一笑:“明某的对手不多,逸痕公子无疑算一个。只可惜我与他算是世交,实是无缘交手。既然不能以武相会,那就在战场上称一称彼此的斤两吧。”
何其狂冷然道:“明兄说得如此轻巧,难道就没想过两国一旦交战,死伤无数,边境百姓亦会饱受战火的摧残么?”
“何兄指责得极是。”明将军肃声道,“但说到政治与战争,明某自诩还有些眼力。依目前的形势看来,离昌国与我中原汉室之间迟早会爆发一场大战,与其等他休整生息数年后,再养兵秣马有备而来,倒不如此刻开战,死伤反倒轻一些。”
何其狂仔细想了想,拱手道:“明兄有理,抱歉!”耿直率性,心底坦荡,狂若疯虎,真若孩童,这正是凌霄公子的本性。
明将军哈哈大笑:“你我肝胆相照,知无不言,何歉之有?更何况,离昌国不过一个威赫王,而我中原能人无数,岂会任其欺凌。”他转头望向宫涤尘,“宫兄可知我这些年,除了京师群雄之外,在江湖上最留心的几大门派与帮会是哪些?有任何风吹草动皆不放过。”
“裂空帮、少林、武当、擒龙堡……”
明将军摇头:“这几个帮派只是势大,而我的着重点则是人。许惊弦虽是我一直比较欣赏的人,但少年心性,尚需磨砺。除此之外,我只看重三个地方,焰天涯、落花宫、无双城!”
宫涤尘沉吟道:“明兄特别提及这三个地方,想必是指君东临、赵星霜与杨云清三人了。”
“不错。焰天涯中封冰虽有不亚须眉的豪气,可叹毕竟妇人之见,偏安一隅,明哲保身,难有作为。但君东临不能为我所用,实是平生至憾,他的一举一动是我最为关注的。不妨告诉一件令你提心吊胆的事:不久前接到消息,君东临率一众心腹悄然离开焰天涯,一路潜形匿踪直奔华山,伏杀许惊弦。”
“啊!”宫涤尘与何其狂几乎惊跳而起。
宫涤尘追问:“这是何故?”
何其狂则是咬牙道:“要是小弦有个三长两短,我踏平焰天涯!”
“嘿嘿,两位息怒,君东临是怎么想的我可不知道,但至少许惊弦安然无恙,并且似乎已与公子盾化敌为友。”
宫、何两人这才稍松了一口气。
明将军叹道:“说也奇怪,许惊弦是两位的兄弟,却是我的敌人,但我对他却比两位更有信心。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我就知道许少侠必能化险为夷,反倒是另一件事情更令我感兴趣:那就是蛰伏焰天涯多年的公子盾终于捺不住寂寞了。他虽因魏公子之事恨我入骨,但却视家国利益至上,更是足智多谋不可多得的帅才,凭着精准的算计与胸中韬略,可算是当世至少排名前三的兵法大家。一旦离昌进犯中原,他决不会袖手旁观,嘿嘿,他或许不会为我效力,但若能辅助自命侠义的白道裂空帮抵抗外夷,就足够威赫王头疼不已了,我很期待看看君东临的手段。”
当年魏公子声势最盛之时,“公子之盾”君东临叱咤江湖,可谓正手翻云、反手覆雨,只可惜魏公子宅心仁厚,重情重义,诸多顾忌,君东临无法放手与明将军正面对敌,不然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让许惊弦与君东临携手!宫涤尘被明将军一言点醒,垂头思索起来。
何其狂立知其意,不愿明将军瞧破宫涤尘所想,适时接过话题:“杨云清也就罢了,我着实奇怪明兄为何会看重赵星霜?同是女子,她可未见有封冰与水柔梳的气度。”
“身为当年江湖第一美人,虽已韶华渐老,但对于老一辈的江湖人来说,流花宫主的影响力却是无可比拟的。但这只是一方面,最让我有兴趣的,其实是另一件事,那就是赵星霜乃是水总管的死敌!两年前江南穹隆山一战,痴恋赵星霜多年的龙腾空被水总管所杀,赵星霜誓报此仇,但她的忍耐力实不在水总管之下,不到谋划万无一失之际,绝对按兵不动。但一个月前,赵星霜携四十八名手下离开海南,与之同行的不但有落花宫几位重将和其女沈千千,更加上了一个当年风头最劲的少侠碎空刀叶风,行舟出海前还去了一趟沧浪岛,意欲邀请风念钟同行。风念钟虽恪于誓言未曾离岛,但其子风越宗与沈千千曾有婚约,自当相随。一行人浩浩荡荡北上,算来最多两三个月后可抵京师。水总管会如何处理此事,你我拭目以待吧。”
何其狂忍俊不禁,大笑道:“看来江湖大乱将至,一定精彩万分。”
“杨云清不必多说,此人野心深藏不露,但金角鹿冠一出,怕也蠢蠢欲动,必想染指,且看他会如何应对。除这三人之外,还有一人也是我非常关注的,那就是与何兄齐名的另一公子啦。”
“简歌!明兄可有他的消息?”
“很遗憾,此人行踪诡秘,前几个月听说在慕松臣的老巢逗留月余,随后不知所终。但据我推测,管平极有可能与之沆瀣一气,甚至水总管与之亦有些不清不楚的勾结,金角鹿冠之事他决不可能不知道,或许会在某个关键的时候出手,这是你们去无双城尤其要注意的……”
三人畅谈半日,将计划反复推敲,以免有所遗漏,不觉日上三竿,已近午时。
何其狂大叫一声:“哎呀,我可真是饿坏了。这静尘斋的师太们也真是识趣,知道明兄心怀机密而来,不愿打扰。平日早餐都一次不漏,此刻竟然连午餐也忘记送了。”
万卷破的声音遥遥传来:“斋菜已备好,却不知明兄是否愿留下共餐?老夫怕再度被拒,是以踌躇。”
明将军哈哈大笑,想不到万卷破竟是如此有趣的一个老人:“那就叨扰了。可惜明某职务在身,须立刻赶返京师,下次有缘,再请四位大师指教。”
万卷破叹道:“明兄不必客气。说实话,老夫以前对明兄还颇有成见,但方才听你一席话,知道明兄心怀家国,倍觉敬重,他日挥军北上之际,若有用得到的地方,老夫必当鼎力相助。”
明将军与宫涤尘互望一眼,均觉愕然。万卷破只说自己愿意相助,却不提静尘斋之名,显得十分蹊跷。
静尘斋毕竟师出佛门,视天下万物为同源,所以虽然地处中原,却并非仅替汉人效力。
莫非,般若大士心中的明主,亦有可能是离昌国君,甚至就是威赫王?
唯有何其狂曾与许惊弦一起听万卷破讲过静尘斋的历史,知其祖师容月师太曾是当年北魏国的嫔妃,两位二代祖师更是北魏皇室拓跋氏后裔,实乃塞外鲜卑族人。万卷破话中藏话,大有隐喻,表示支持明将军只是他个人的私下决定,而以般若大士为主的静尘斋立场暧昧,不过就算他们暗中支持北魏复国,亦是无可厚非。但那样一来,只怕战乱将会连绵不休,却是苦了天下无辜百姓。
何其狂一念至此,心头不由暗暗打鼓。然而他与许惊弦都曾立下誓言,不但要对此保密,还要去塞外替静尘斋暗中寻访拓跋氏后人,无法对宫涤尘与明将军解说其中玄机。
明将军忽有所觉,深吸长气,暗蕴真劲,流目四顾。与此同时,宫涤尘的“明心慧照”亦生感应。
就在方才那一瞬间,他们都有种被人暗中注视的感觉。但那份异感旋即消失,几疑是自己的错觉。
那一刻,三大高手谁也未注意到,就在他们右前方三十步外,正是天机道的一处洞口。
那洞口开在山崖的缝隙之中,因为杂草荆棘遮掩,外不能见,而内里却是直通众妙门。
在众妙门的正中央,幻彩万千的琉璃石上映出了一双眼睛,这是一双仿佛亘古之初就已存在的眼睛,眼瞳深沉如浩瀚的星空,眼波里却包含着无穷的智慧,也包含着一股穿透世情的悲凉,仿佛早已洞悉世间所有的生、老、病、死、爱、恨、情、仇……
但这也是一双没有感情的眼睛,仿佛那眼底深处就是清冷的大海,所有的忧愁、得意、欢乐、悲哀都将深埋在其中,永不见天日。
就在明将军与宫涤尘回望的瞬间,眼瞳陡然关闭,旋即渐渐消失不见。
端坐在静尘斋内堂一张蒲团上的一位老尼,手抚胸口,几不可察地低低叹息了一声。
她,曾经是静尘斋主寂梦师太。
但在这一刹那,她已不是红尘凡世的俗人,唯一的身份,就是洞察天机的般若大士!
下期预告:
宫涤尘与何其狂赶往塞外,能顺利让金角鹿冠落到威赫王手中,并打乱太子弑父登基的计划吗?许惊弦、斗千金能顺利会合,并阻止水知寒、简歌的阴谋吗?
桑瞻宇出使塞外会否也留有后手,纷乱的局势又会有新的变化吗?
分类:武侠原创 作者:时未寒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16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