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咚咚”。
睁开眼,深宫冷夜,缕缕寒光凉人,雕窗阻不住月光,被照得千疮百孔。
“三哥哥快醒醒!救救我!”
是皇妹?她又想干什么?
“三哥哥救救我!有人在抓我!”
我有些怕这个妹妹,她总是骗我、捉弄我。
可我还是推开雕窗,迎着月光,我看到了皇妹,和她身后的父王。
寒月凉人,父王手中寒丝缕缕,一一牵在妹妹的身上。挑一下无名指,皇妹张开嘴,没有弧度的唇线,没有弯下的眼角,连平日常见的酒窝都没有,只能从声音听出是在笑。
“哈……哈……哈。”
月光寒得刺骨,皇妹在月光下像人偶一样吱呀乱舞,我害怕恐惧,一颗心如那雕窗一般,千疮百孔。
“下一个就是你了,罗生。”父王阴森地笑!
蓦然惊醒,鸢帐竹床,淡淡花香,原是噩梦一场。
我名为罗生,是王朝的三皇子。行走江湖已久,远离宫廷,躲开父王,可儿时噩梦仍如影相随。
噩梦是真的,我的父亲疯王罗休,为了长生不老皇权永固,听信邪术妖言,将自己的妻女做成活人偶,害得母后皇妹悲死深宫。噩梦真实发生的那一夜,我没有勇气推开那扇窗,而随后的这十年里,我几乎天天都做着同样的噩梦,无数次在梦中推开那扇窗,梦着皇妹可能的千般模样。
对了,我现在是在哪里?
罗帐竹床,不远的竹桌上有一壶熏香,竹窗下是胭脂竹台架和一尊衣冠镜。
甩甩头,总觉眼前有些不真实,这竹屋似曾相识。只是我想不起来时的路,更记不得身处江湖何处。
推开竹门,一处方圆小院,接辽原花海,连着遥遥远山。醺风拂面,花香淡淡,牡丹争艳,似乎是谷雨花开好时节,真想冲进花海,唱一支曲,饮一壶酒,一醉解千愁。
美不胜收的江湖路,怎么都走不够。
“公子,请慢走。”忽一声轻语,惊得我拔出长刀,我明明没有感觉到任何声息!
竹屋外的墙角,似乎是盖着散乱杂物的破布抬起一角,露出一张俏脸,是个女人。
“你是谁?”在这江湖之上没有声息的,要么是绝顶高手,要么就是……
“我是个人偶。”
父王的机关人偶术源于江湖,是江湖邪派朝花幕雨阁的独门秘术。想到这里我终于有了些许来时的印象,似乎是偶然得到了朝花幕雨阁位置的秘闻,然后……
“花香醉人,公子醉倒在此,鸢奴服侍您就寝,鸢奴耳畔的鸢尾花,公子您忘了吗?”
自称鸢奴的人偶站了起来,破布原是长裙,穿在她身,几不蔽体;掀下兜帽,耳鬓一朵鸢尾花,衬着她的脸,似曾相识。
看她艰难地挪步向前,我放下刀,模糊的记忆中似乎就是这样的她,挣扎着将我拖入屋中竹床,自己缩在屋外。耳畔似有夜雨呼啸,眼角微温,我低下头去,道一声抱歉。
“这片牡丹花海是阁主亲手栽种,闻之即醉,是朝花幕雨阁的天然屏障。这是障香丹,能避百香。”
她伸出一只手,张开珠节竹骨的五指,掌心有一簇香囊,装的应该就是障香丹。我接过香囊,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竹臂上密布的刀痕,本应遮盖臂肢的袖衫,残乱地垂下,一条从肩膀直通袖口的焦痕触目惊心。
“公子想去的是花海的那一头吧,那山后便是朝花幕雨阁,公子小心些。”
察觉到我的目光,鸢奴紧张地收回手,挽起那条破烂长袖,胡乱在手臂上包着,还努力地寻摸着领口的袖扣,终是找不到……那仍如花季少女一般因露脖颈而含羞的神情,触及她自己的不过是玉石木竹的肌骨颈臂……鸢奴只低下头,又戴起兜帽,缩回到墙角阴影里。
“你是从朝花幕雨阁逃出来的吧。”我问她,她只是点点头,不再回话。
“你是被朝花幕雨阁阁主掳走,活人制成的人偶吧。”我继续问她,她沉默半晌,点点头。
“江湖这么广,逃得更远些吧。”我劝她,她摇头。
“若我是风筝,断了线,风去哪我便去哪;可我是木偶,断了线,江湖再大又有何处好去?逃开牵线的手便好。”
墙角一团破布,没人看得出下面藏了个人偶。我知道她在等死,她只是逃出了为人掌控的命运,却没有活下去的目标。可是她不知道,活人偶试验是为了一代帝王的长生不老,对现在的她而言,等死也需要等到天荒地老。
我不忍心告诉她,转身去了花海,眼角一抹泪,只怨花香太醉人。
从香囊中摸出一颗障香丹,我一口吞下,丹药入口即化,刹那间神志清明不少,更觉好像抛弃了什么烦恼,浑身上下轻快了许多。再看远山,朝花幕雨阁便坐落山腰,影影绰绰,我抽出长刀,背着竹屋,直向着远山处走,一路牡丹花,随长刀斩落折腰。
朝花幕雨阁阁主,十年前以邪术蛊惑父王弑妻,还将皇妹和她的侍女一并做成了人偶,让一代贤王变疯王;十年后仍掳掠少女,为自己做活人偶仆从,害得花季少女生死两难。他自己却躲在这青山花海中,快活逍遥。
如此猪狗不如之人,即便天容我亦不容!
遥看花海至山脚,好似长路迢迢,走起来却不过顷刻。已至山脚,朝花幕雨阁的入口不在山脚却在山腰,山脚没有登山之路,只一处阴森洞口,没挂匾额,没有灯火,只有寒香渺渺。
为了保险,我又吞下一颗障香丹,进了洞口。
洞里没有光,一缕缕的阴风含香不绝。长刀触碰洞壁,叮叮回响,是石壁。阴风从下吹来,伸刀去探,有石阶向下,迎着风来的方向。我凭刀探路,拾级而下,虽伸手不见五指,可凭着刀尖震到手上的感觉,和刀尖传去耳畔的声音,一路下得也算顺利……直到忽然,刀尖空了。
再仔细地用刀摸索,发现只是台阶转弯了,我还知道了又一件事——脚下的台阶是悬空的。从石阶上敲下一块石子掷下,久久不得回音,不知丈深几许。也许朝花幕雨阁的阁主,真是一个沿着石阶从九幽之下爬上来的恶鬼,不知道这下边藏了他多少秘密。
又下了大概一趟花海的时间,刀尖有了不同的触感,一处随刀尖碰触而沉的浮石,是机关!
“喀啦啦”一阵刺耳的机栝咬合的声音响起,洞中忽然出现几簇火苗,闪得我双眼一恍。才微微眯下双眼的刹那,破空声四起,我急忙闭一口长息入丹田腰腹,右手舞起长刀护住周身,左手也从怀中摸出短刀,横在胸口。
长息将尽,箭声已然停歇,我只散去手上的刀势,不松腰马。
看着插在洞壁上的火箭,再回味刚刚舞刀时的感觉,我有些疑惑,这些箭似乎就没有一根是射向我的。
而且借着箭上的火光我也看清了这个洞穴,根本不是什么深渊,我脚下石阶距离地面只有半人高低,不过是积了不少尘泥,所以才落子无声。
这个洞穴并不大,也就一间院子大小,三四人高,一条石阶自洞顶盘旋而下,接着数条岔路升降不一,而我就在这条石阶上走了许久,甚至都不知自己早已迷了路。
再仔细看,洞底洞壁有十余尊人偶,手臂被改成了弩,茫然地指着洞顶,双眼空洞无神,她们就被安在洞壁洞底里,甚至连下半身都没有!
我走到最近的一尊人偶身边,仔细地看了看,马鬃做的假发,没有眼皮,木头眼窝含着玉石,似乎只是一个做成少女样子的机关,我深深地呼了口气。
“嘻嘻。”
忽一声轻笑响起,吓得我连退几步,跌下石阶,还好石阶并不高,而地面不知道积了多久的尘泥也让我几乎察觉不到痛楚。面前一尊看似是假人机关的少女人偶,低下头怔怔地看着我,还将被做成弩的双手拄在下巴上,歪着头一副好奇乖巧的模样。
“嘻嘻。”
她是活的?我惊得心脏骤停,连呼吸都快忘了,只大口大口地喘,手死死地攥着却无论如何都挥不起那柄该死的刀,我只觉得我身上越来越沉,越来越重,重得我连翻身都做不到,这时我才发现我已经被尘泥淹没!
我竭尽全力地挣扎四肢,却让我越沉越快!尘泥没过胸口,没过脖颈,我紧闭着嘴使尽全身力气来用鼻子喘息。尘泥没过头顶,我不能呼吸,不能视物,甚至听都听不见,握在手上的刀什么感觉都没有,我屏着仅有的一口气,不住地挣扎,向着头顶的方向,可我能感觉到我仍然在沉降,离上边越来越远……不过转瞬而已,这口气我居然憋不住了!我从未如此慌乱过……尘泥压在胸口像铁一样重,裹覆全身如同巨蟒缠身一般,我甚至感觉身体被尘泥挤压,连最后的一点气息也要被挤出口鼻……
忽然我刀上传来异样的感觉,是我在江湖上很少经历到的一种刀感,虽然陌生,但在这样前所未有的压迫中,我仍然清晰地辨别出了它,刀挥空的感觉!
我从来都不知道,挥空刀的感觉居然有这么棒!我挣扎着把我全身往刀的方向挤,那里是……正下方?
跌落出尘泥,我背摔在地,完全顾不上背上的痛楚,我极力张开四肢,甚至连两把刀都伸向更远的方向,直到手上的触感告诉我身下是地不是泥,我才呼出一口气,再贪婪地吞下一大口,再一口……接二连三地大口吐息,吞得我两眼金星直冒,喉间腥甜一片。缓好双眼,发觉身处的是一处有光亮的地洞,那摊尘泥就在洞顶,一层泥壁,盯着看甚至能看到它在微微流动。
呕尽喉间血,我终于有了足够意识来打量四周。
一处地牢,尸臭冲脑,还夹一抹寒香。
摸出怀中香囊,努力控制颤抖的手指夹稳障香丹……终究难为,我将一整袋倒在手中,不过两颗却仍丢落一粒。囫囵吞下手中丹,我赶紧趴在地上寻找另一颗。朝花幕雨阁阁主的连环机关,已经怕得我冷汗津津,不知道他的私人地牢又是怎样的险地。
终于在一具尸骨脚下,我找到了那粒掉落的障香丹,抚去纤尘,放在香囊中收好。手终于不再抖,我算是冷静了下来,泥壁上的人偶少女,是人还是偶,我也不再烦恼。握紧手中刀,我只管让这朝花幕雨阁的阁主,难逃一死!
但是我看清面前这具尸骨,胸口插着万千箭镞,背负巨大石碑上刻着名字和罪责的碑文:
朝花幕雨阁阁主,越秋。蒙骗天子,罪欺天下,蛊乱朝纲,害贤王做疯王,断天下之太平,扰神州之安泰。当万箭穿心,驮负天下罪碑,至海枯石烂方可转世轮回。
我有些不敢相信,这具枯骨,便是我想要手刃的仇人?这早已死去的罪人,便是我无法宽恕之人?朝花幕雨阁阁主……已经死了?
我茫然四顾,才发觉这里是一处地宫长廊,直通向深处。旁侧也有数具尸体,有的还未化作枯骨,我一个接一个看去,他们也都和第一个一样,或石壁,或罪碑,刻着姓名和罪责。
一尊青铜巨鼎,盛着一位盛装将军,尸身仍未化骨,却已看不清眉眼,甲胄虽蒙尘已久,却看得出勾画的是阎罗怒面,这是王朝四将军的甲胄!
西境贯日大将军,章云止。勾结境外流寇,粉饰太平,欺君妄上,还与流寇分赃,贪污王朝赈灾钱粮,至三川饿殍遍野,民不聊生。所得钱粮圈养私兵,密谋叛国。当受烹煮之刑,佐以忠义仁勇信为料,直至阎罗小鬼尝之泣泪方可再入六道轮回。
一处镇魂石台,锁铡刀无数,台上只余一堆碎骨。
千门大弟子,越流。朝花幕雨阁故主越秋之后,以父之名游戏江湖,以名利煽动一代忠勇良将章云止成叛国逆臣;不属朝花幕雨阁,却栽赃于父辈心血,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当受千刀万剐之刑,更身负弑父之罪,特赐铡刀无数,以铡代剐。
还有一处棺木,未写罪责,未著刑罚,只是静静地搁置在侧,标注墓主名姓。
许卿卿,越流之母。红颜胜酒惹人醉,为卿一笑君落泪。
这是朝花幕雨阁的秘密?十年前蛊惑父王的阁主真的已经死了?那如今的阁主又是谁?是谁施罚于人?又是谁掳来活人制偶?一个又一个谜团灌入脑海,似乎有什么存留于记忆深处的事我怎么也想不起,似乎有什么关键的事情我怎么也想不起……这时我看到了另一处名座。
一处铁囚王座,是空的,没有尸骨,但椅背之上却已刻好名号罪责。
疯王罗刹。任奸佞当道,弑亲炼女,行邪法做活人偶,以求有朝一日可长生不老,永世为王。当戴囚具链枷,为罪人之王,永世不得超生。
是父王,仍当权在朝,这天下高高在上的天子帝王!
无论搭造这里的是谁,他最终的目的都是要囚帝王于此,是贼臣逆子,是要杀我父亲的仇人……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提不起任何想要杀他的冲动。
逃离父王有十年了,对父王无论是惊惧还是恨,都消退不少……当年父王杀母后……等等,母后……我的记忆有些模糊,我怎么都想不起母后是因何而死,我甚至都想不起母后的音容笑貌……
“嘻嘻。”忽传来一声俏笑,伴一抹暗香。在右上!
我提刀相迎,见一团红云自洞顶飘落荡来,收刀卧腰,我压低身形,积力于右脚,猛然跃出,如狮子搏兔。右手长刀过身,若领军将旗,挡者睥睨;左手短刀仍蚕卧在腹,拟毒蝎尾后针,伺机而动。
那红云在长刀刀尖搅做一团,又跃去长廊深处。
“呵呵!没捉到!再来!”银铃俏笑,听在耳畔,说不出的熟悉,眼前更是一轮神色忽恍,微觉香气变重。
不好,可能是障香丹的效果过了。可是眼下危机,我咬破舌尖,顿时灵台清明,似乎更胜障香丹的清心……不对,好像是因为障香丹迷失了什么……等等,难道!
一枚红云镖自眼角掠过,断了几根青丝,我顾不上满脑子的乱泥,展开轻功,向着女子飞掠之处追去。
长廊尽头,再无出路,只是旁边有一处隐蔽的洞窟,我记得红衣女子便是进了那里。只是那里寒香缕缕,似乎是这地宫中怪异寒香的源头。低头看看怀中仅有的最后一粒障香丹,我将它放回怀中,只在指尖划了一刀。借着钻心之痛,我横刀在前藏刀在背,进了隐窟。
隐窟不大,只四人余宽,八人余长,红衣女便在隐窟那一端。她好像生得很美丽,还有一副甜笑的嗓音,可我一进隐窟之后,视线便不在她身上。
我和她之间,有一座冰棺,晶莹透明,内有一位华服珠玉美人,我在足侧,她在首侧。
冰棺中的华服美人,容颜未朽,仍如昨日立画,好似昨天便曾见过,我偏偏想不起名姓,这种疏离的熟悉,在记忆深处一跳又一跳,它跳得我头都要炸了!
“她……她是……名字……叫……啊……不对!”
“三哥哥,你连我都忘了,还能想起谁?”那红衣女子又开口说话,我忽然意识到应横刀在手,可是……可是她喊我的,可是三哥哥?
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喊过我三哥哥,就是我那应该已经被父王做成人偶,后来身死宫中,调皮捣蛋最喜欢捉弄我的皇妹!
我呆呆地抬起头,静静地看她的脸,仔仔细细地认她的眉眼。
熟悉感一点点地占有陌生的领地,我似乎能从她的眉眼读出她儿时的样子,我似乎见到了她又一次调皮捣蛋地低笑,我似乎……我的妹妹,你还活着!
我猛然扑向她的身前,将她捧到冰棺上,不理会她的娇羞,我盯着她的眉眼,一厘一厘地认着,藏了岁月,藏了辛苦,可藏不住调皮。我牵着她的手,一寸一寸地摸着,有肌肤,有指骨,不是机关竹节;另一只手也不是,脚也不是!
妹妹你还活着,你没有被变成人偶!我一把抱住了她,我狠狠地哭,脑中疑惑追问都甩去九霄云外,我就是想哭,我就是想抱着我怀中失而复得的妹妹,我就是想哭尽心底这十余年的酸楚。
可心里空荡荡的,泪也是干的,声音更是哑的,我哭得很用力,很委屈,可是总觉得好空洞。
“三哥,你都不让小妹说说话的……”皇妹的俏笑好悦耳,我轻轻松开她,还一副哭容上的咧嘴憨笑。
“三哥,小妹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你听小妹慢慢讲……”我揉了揉脸,使劲点点头。
“当年父王深夜临宫,我和我的贴身侍女小鸢根本没有时间逃,我们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带到墨灵阁。”小妹低下头去,诉说往日惊惧,哪有那么容易?
“小鸢你还记得吧?耳朵上夹着鸢尾花,天天和我一起捉弄你的那个……”鸢尾花,与小妹形影不离,似乎有些许印象……
“是母后救了我们,她为了将我们调包,不惜点燃东宫……”明暗不定的雕窗、凌乱成舞的人影……原来梦中是火光,不是月光……
“我们逃出宫后躲了许久许久,一起出宫的老侍卫告诉了我们墨灵阁的真相,竟是将活人改造成人偶。我们很害怕,一想到代替我们进墨灵阁的人的遭遇,我们便更害怕。”小妹在轻轻颤抖,声音也有些哽咽。
“后来老侍卫死了,他死前告诉我们,代替我们的人就是母后。”
“什么!”我不敢相信,怎么……是母后,不知何时消失在我记忆深处的母后,我只记得母后的丧葬大礼,我甚至都记不起母后的音容……
“你看,”小妹手指向冰棺里的华服美人,“我们将她从墓中偷了出来,不是在王朝龙墓,是墨灵阁的枯井里。”
我注视着冰棺里的华服美人,从她的眉眼,一厘一厘地认;从她的指尖,一寸一寸地识……玉指珠节!人偶!
“母后代替我们,被父亲做成了人偶。可是失败了,她没有活过来。”
“父王,为何要做出这等事……为何要拿自己亲人下手,宫中那么多侍女亲卫……”我讷讷难言。
“难道他将侍女做成人偶就应该?他随便找个人想杀就杀,想剐就剐就应该?就因为他是这天下的帝王!”小妹大声向我吼着,两行泪,字字诛心。我无处可躲。
沉默半晌,我抬起头轻轻问她:“那,那个侍女小鸢,她怎样了……”
回答我的是同样漫长的沉默……
半晌,她说:“随我来吧。”
纤衣素手,不知从何处牵半盏孤灯,推开角落暗门,灯下长阶向上,看不到尽头。
我跟在小妹身后,走在她的影子上,脑子里清明少许,可仍乱得很。为何小妹知道这里的暗门,为何她将母后尸身藏在朝花幕雨阁的地宫中,为何耳畔的鸢尾花那么熟悉……
不知不觉,阶上依然大亮,似是登入楼阁之中,却仍盘旋而上,阁外落日骄阳洒下暖橘色的柔光,暖暖的,还有一阵阵暖暖的香……
“对了,三哥哥……”小妹回过身,将烛台置于阶旁,“你该吃障香丹了。”
她怎么会知道我有障香丹!这障香丹是逃离朝花幕雨阁的人偶鸢奴……鸢奴……鸢奴耳畔的鸢尾花……
鸢奴就是那个侍女!她们不是被调包逃出墨灵阁了吗?为什么那个侍女还是人偶!我看着小妹的俏笑,诧愣愣地后退,环顾四周,这才发觉早已不止我和她两人。长阶外,阁楼里,临窗前,一个又一个少女,或梳洗或妆眸,有的抚琴清歌,更有机杼舞者,喧喧复嚣嚣,停停又走走。
“三哥哥陶醉了?这可是我朝花幕雨阁的落日春红曲,怎样,是不是美不胜收?”她一副娇笑的乖巧模样,我却有些迷蒙。
“三哥哥,你看你看!”她忽然不动了,只指着窗外。
我闻香微醺,趴上栏杆,窗外红艳燎原,是来时的牡丹花海。
“谷雨三朝看牡丹,真是花开好时节。”
“三哥哥你糊涂了吗?谷雨早过了,今已是立夏了。”她做了个鬼脸。
“立夏……那为何牡丹花……”我依稀记得好像谁说过这牡丹花海是阁主亲手栽种……已经立夏了吗,不是牡丹立夏花零落,玉簪小满布庭前……难道我记错了?还是我……我怎么忽然就醉了。
“三哥哥,快跟上,听歌醉舞美人图,小妹要让你赏的美人图还在更上面呢!”
我的记忆、我的意识混沌一片……地宫中已杀之人和未杀的父王,人偶鸢奴耳畔的鸢尾花,鸢奴给我的障香丹,满阁的机关人偶,有神态,有呢喃,窗外还有时至立夏也在盛开的花海牡丹……
“快来哟!”她转身继续向上,一蹦一跳的,像极了记忆中……的模样……
最后这几级阶梯如天梯一般,每一步都要尽我全身心力。索性我如今心神意乱,不知神志游离在天还是在身,只觉周遭光亮得晃眼,香熏得欲醉……
我终于见到了她说的那副美人图,鸢萝公主像。
画中公主连少女都称不上,只是一个小女孩,坐在亭中,甩着腿,捧着书,是摆给画师的模样。
那小女孩的耳畔,插着一朵鸢尾花。
画名《鸢萝公主图》,字迹龙飞凤舞,闲章印淡泊长乐,画者朱章罗氏书画,白章罗刹之印,这幅画的画师是父王,印象中父王好像也为我画过同样的画……
画上的鸢萝公主,与我记忆中调皮捣蛋的小女孩慢慢重叠,我怔怔后退,直退到阁楼边缘。
窗外,夕阳下的竹屋还隐约可见,顾不得越来越沉的眼皮,还有早已不堪重负的神志,我从阁楼的窗翻身跃出。阁楼似乎很高,可是我泥海一样的脑子里仅有的一点清明就是那间竹屋。
我居然连皇妹的名号“鸢萝”都忘了,这就是我一直都想不起的那件事吗?
没有想象中的飞速落地,我似乎正乘一朵红色彩云在风中滑翔。我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父亲难得陪我一同玩耍的日子,我和皇妹在追逐着放风筝,父王母后相依相偎温柔地看着,我记忆中那么恩爱的父母,我记忆中那么慈祥的父王,我记忆中模糊蒙眬却甜甜暖暖的母后,还有我调皮捣蛋的皇妹……
都消失不见了,就像花海中那些被我的刀所割断的花朵,零落成泥,生生铺出一条残花旧路。只是其他牡丹仍开得娇艳……美得像画一样,美得……永恒。
不知觉间我已落入花田,那朵红云还飘在我身后,我哈哈大笑,天命皇子!天命皇子!就算流落江湖,也有天公护佑。
我沿着残花旧路走,走向尽头的竹屋,那里有我朝思暮想的人,我终于知道是她……我是不是要摘一朵花给她?
弯下腰,头有些沉,直让我栽倒在地。不行,还不行。
摘一朵最娇艳的牡丹,可它在我摘下的一瞬间凋落,我又去寻另一朵……再一朵……好累啊,我跪在地上,这朵也凋谢了……越来越倦……那一朵……
梦,来得这样快……梦你快告诉我,我妹妹她变成了什么样……
“咚咚咚,咚咚咚”。
深宫冷夜,屡屡寒光凉人;雕窗拦下月光,冷面寒霜。
“三哥哥快醒醒!救救我!”
鸢萝小公主拍着窗,这是她时常来找三皇子罗生的地方。
“三哥哥救救我!有人在抓我!”
鸢萝很喜欢这个哥哥,总是任她欺负,还总为她摘花,说鸢尾是最配她的花。
那扇窗终究还是开了,她看到了他的三哥哥,看到他充满担忧的双眼,以及他眼中自己身后的父王。
寒月凉人,父王手中寒丝缕缕,一一牵在她的身上。随着父王挑动小指,鸢萝随丝线舞蹈,还咧开嘴,扯一抹似笑非笑。
“哈……哈……哈。”
月光寒得刺骨,皇兄在月光下颤抖,不是害怕,却是惊怒,一柄长刀携寒芒出鞘,向着父王,如那雕窗,冷面寒霜。
“还我妹妹来!”罗生长刀所向!
睁开眼,鸢帐竹床,淡淡花香,又是旧梦一场。
这个梦,鸢萝做了十年,她每天都在梦着那扇希望之窗,梦着窗后的三哥哥会护着她说有我别怕。可旧梦真实发生的那夜,它只是一扇紧闭的窗。
梳洗罢,独倚竹窗,望夕阳西下。一抹红云,乘着金色阶梯般的余晖,将罗生与鸢萝送到花海的这旁。
鸢萝将罗生搀去竹屋,替他擦去额间尘泥花土,取走胸口香囊,放下青丝罗帐,点一炉安眠沉香。
那团红云便倚在门口,她才是当年的侍女小鸢。在和公主逃出宫后,相依为命已有十年,不似主仆,更胜姐妹。她连自己的名字都改为桃云,是想化作云海蟠桃,为公主护佑,为公主祈福,许天命吉祥。
鸢萝公主下至花田,为零落的牡丹抹上脂药。原本惨败凋零的花枝,如沐春雨,枝叶又重新娇挺起来,还有一粒花苞,在枝叶的保护下静待黎明的到来。
桃云就跟在鸢萝公主的身后,看她做着每天都要做的事——为枯萎的凋花上药。朝花幕雨阁的秘药“幕雨”,能让零落的残花重新绽放。在公主的保护下,这片牡丹花海不仅仅熬过了立夏,它们根本就未曾凋零过。“幕雨”,是鸢萝公主为牡丹所制的长生不老药。
时渐入夜,鸢萝终于补好所有牡丹残花。坐在青山脚下,任汗水濡花了她嘴角的人偶妆线,看着牡丹在月光下入眠。鸢萝莞尔一笑,笑得比那画上还要甜。
桃云为鸢萝梳理被汗水润湿的鬓角,就像是小时候,每每在与三皇子疯闹后,或是在去见皇后娘娘前,那是两个小丫头一天之中仅有的静谧时刻。
鸢萝站起身,牵起桃云的手,走进山洞,迈过台阶,向着黑暗跃下。
桃云随鸢萝跃入黑暗,坠入泥壁,与鸢萝一同落在地宫中。在地宫长廊的灯光所照不到的角落里,有一处机关,连接着泥壁之上的弩箭人偶,桃云为它们装填新的弩箭,一支一支地调整它们瞄准的方向。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透镜,能让桃云在下边看到泥壁上的情况。每一个明天,桃云都会在这里,等待罗生再一次到来。
“朝花幕雨阁阁主,越秋。蒙骗天子,罪欺天下,蛊乱朝纲,害贤王做疯王……”另一旁,鸢萝擦拭罪碑上的尘土,看着仇人越秋被万箭穿心的尸骨,思绪万千。英雄难过美人关,就算越秋神通广大、智计绝伦也栽于她手。
当年庙堂之上的帝王之手越秋,江湖身份同样显赫,是邪宗第一人。桃云记得那时,只有九岁,还没有她高的鸢萝,在见识了越秋的高高在上后,仍坚定地对她说,她会杀了他。
鸢萝没有食言,她筹划了三年,又等了四年,直等得自己亭亭玉立,才成功复仇。而她复仇用的“工具”,就在一旁。“不属朝花幕雨阁,却栽赃于父辈心血,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抚着碑文上由她亲手刻的字,鸢萝说出他的名字:“越秋之子,越流。”
桃云对越流的印象并不深,因为越流几乎就是越秋的翻版,妖邪、暴戾。同样的人没有必要认识两次,桃云是这样认为的。她仍记得越流弑父的那一刻,如疯魔般狂笑,连桃云都对越秋这个仇人有了些许怜悯。
但是鸢萝没有,她那时只是静静地看着越秋死去,看着越秋邪魔一生终归平静,看着越秋至死都不闭的双眼绝望地盯着她,盯着她那时的脸,那张不属于她的脸。
“红颜胜酒惹人醉,为卿一笑君落泪。”鸢萝抚着一旁棺木上的铭文,道一声抱歉。那个名字时至今日依旧刺眼,许卿卿,越流之母。
许卿卿是这江湖上最美丽的女子。桃云无数次听鸢萝这样说过。是啊,一个敢爱敢恨,因欣赏越秋的鬼才而爱,因越秋在邪道之上愈走愈远而恨。只一念便与过往一刀两断,只追寻自己的生活,不为妻道母道束缚。也许她不是一个好母亲,可她是最美的江湖女子。
“我谋杀了她。”鸢萝仰起头,没看向桃云,却在对桃云说。
为了她的脸,我知道的。桃云当然知道,谋杀许卿卿,是她们最后悔的事。为了得到许卿卿的脸,为了完美地易容成她的样子,为了复仇。她们谋杀了她,还用了她的脸,让那个从小便与母亲分别的越流为她沉迷。当越秋见到与越流相伴左右的“她”,迎接越流的是他今生所感受到唯一的一次源于父亲的滔天恶怒!
“父子相残,面对亲生儿子越流的剑,邪宗帝王越秋以无解奇毒相对。”鸢萝走向了身后的囚王座,“如若换作你,又会怎样做?”
疯王罗刹。任奸佞当道,弑亲炼女,行邪法做活人偶,以求有朝一日可长生不老,永世为王。当戴囚具链枷,为罪人之王,永世不得超生。看着鸢萝又将罪文刻深了一层,笔刀轻颤,划过指尖,血落成帘。桃云忙将那只手捉来,用袍袖擦血,取怀中秘药“朝花”涂抹伤口。看着伤口迅速愈合,桃云又取出一只妆笔,为伤口画上些许岁月的痕迹。
冰棺寒室,是地宫连入朝花幕雨阁长阶唯一的通路。鸢萝拿过桃云手中的妆笔和怀里的脂粉,照着冰棺中母亲的容颜,勾画自己的眉眼唇角。
桃云取来寒室角落处的海棠镜,以此镜为凭,让鸢萝能对自己的妆容有所凭依。
半晌后,鸢萝停下笔,看着镜中自己,只与母亲有七分相似。鸢萝向着冰棺跪下:“母后,鸢萝不孝。”
桃云流着泪,很不甘心。她们姐妹钻研易容之术数年,早已于此道无双天下,可仍然无法完全易容成皇后的模样。
“母后天赐容颜,女儿更易不来。鸢萝可能最后还是要割下母后的脸。”鸢萝对冰棺深深叩首。
桃云想象着鸢萝戴着用皇后的脸制成的人皮面具,努力说服自己,让皇后的绝世容颜重现人间,也许并不是一件太坏的事。
离开冰棺寒室,鸢萝携着桃云登长阶入阁。三百六十阶,三十阶一层,朝花幕雨阁十二层高阁,依山而建。长阶漫漫,鸢萝每夜都要走上一遍。
如今的朝花幕雨阁,只有女子二十四人,都是桃云和鸢萝在江湖上捡来的孤女。曾经越秋时代的朝花幕雨阁门徒,在越秋、越流死后,分了阁中秘宝各奔东西,只余下无数繁重书籍。桃云至今都想念那段一无所有的岁月,只她和鸢萝两人,一间十二层高阁。后来多了丹凤、玉簪和红桑,这曾经江湖邪宗胜地成了五个少女的新家。再后来,慢慢变成了如今。如果不是三皇子罗生游历到附近,如果桃云没有故意为他留下朝花幕雨阁的位置线索,如果罗生看到线索没有立即启程……也许那段日子能更长久一些。
鸢萝的心里,又何尝不想那段日子能多过几天。可是儿时的恐惧,在每个夜晚降临后,都要来她的梦中折磨她。还有被制成人偶的母亲那连尸体都称不上的冰冷残躯,更让她对疯王罗刹的恨意锥心刺骨。
桃云跟着鸢萝一路向上,其他姐妹早已睡去。平白让她们扮作人偶,每日着人偶妆色,模仿人偶笙歌,还过了有……许久。
“公主,若算上明天,该是多少次了?”
“我也记不清了,大概有一年了吧……”
“三皇子已经完全忘记了皇后的模样,应该快了吧。”
“他这次少吃了一颗障香丹,要补三颗才忘得了今天。”
“要是障香丹能在睡眠时也起效就好了,一股脑喂他百十颗,肯定啥都忘得掉,就怕他连他是皇子也给忘了。”
两人这时已经到了最高阁,鸢萝掀起那幅《鸢萝公主像》,露出背后的另一张人像图,闲章印淡泊长乐,画者朱章罗氏书画,白章罗刹之印。这又是一幅疯王罗刹所画的人像,画名《爱子罗生图》。
看着画像上儿时罗生谦逊的笑脸,鸢萝眼角含泪,哽咽着对桃云说:
“要他真的忘了我们才好。”
天将鱼肚,鸢萝早已回到竹屋,坐在竹床边,静静地看着罗生的睡颜。
朝霞映露,鸢萝最后一次为自己身上的木偶妆补色。
山暖莺啼,鸢萝熄了炉中熏香,再看一眼罗生。
“三哥哥,再让妹妹捉弄一次好不好。”
分类:主题专栏 作者:玄武纪·曲三疯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16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