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雨淅淅沥沥地下,长长的青石板路上一路映着月色银光,四处绵延。
沈志死死盯着前方那飞速疾奔的小小身影,越是追不上,就仿佛越笃定了他心中所想,更要奋尽全力地去追。
迅疾而过的脚步打着青石路上一弯又一弯积水,飞起的泥水溅了衣摆一圈。前方的身影突然拐进了一旁的巷子,企图甩掉沈志的追捕,沈志咬牙,更加拼尽力气地追上去。
在巷子中七拐八拐,沈志追着那一闪而过的衣角再次拐进另一条深巷,却险些将迎面走来的一人撞倒。
沈志停下,喘着粗气再看去,深深的巷子尽头空空如也,只有无边的暗雨和高墙,哪里还看得见什么人影!
沈志恨恨地捶墙,再抬头,才发现方才险些撞倒的那人还站在原地,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这人一身布衫,书生打扮,隐约还留着一捋小胡子,左手持伞,右手提一药箱。
沈志顿时警觉,大声问:“你是何人,为何深夜在此?”
那人面对沈志突如其来的大声质问竟毫无畏惧,似乎还轻笑了一声。
“在下吴惑,城东医馆的大夫,前头李家夫人突发急症,故而深夜出诊,见少侠行色匆匆,想必遇见了什么要紧事,不知在下是否可以帮上忙?”
这人声音如清泉击石,清透明亮,悦耳动听,同这闷响的夜雨相比,真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沈志一听果真是大夫,心中警戒便放下大半,想来城中瘟疫横行,大夫深夜出诊是常有的事,反倒是自己莽撞了,心中惭愧,沈志连忙道歉,又问:“吴大夫,在我之前,可曾见到有人经过这儿?”
吴惑答道:“似有声响,但夜色灰暗,难以看清。”
沈志便当即道谢离去,向外追了一阵后他突然想起那深巷尽头的高墙,那大夫究竟是从哪儿跑出来的?暗叫不好,等他再回去哪里还找得到人。
“唉!”沈志气得直跺脚。
二.
红姑娘,红色的衣裳、红色的绣鞋,扎辫子的绣带也是红绸子,乍一看可爱乖巧,喜气洋洋,偏偏生了一对如墨似漆,异于常人的大眼睛,总是盯得人发瘆。大家又会说,总归不该给孩子打扮成这副模样,邪气得很。
吴惑摸摸躲在他宽大衣袍后边的红姑娘的头,七八岁孩童的身高,这两年个子长得飞快。
他叹气:“你总引来这么多人,等你再大些,我身后藏不住了,就要把你装进瓶中了。”
红姑娘一听,手中的衣摆攥得更紧了,一双圆溜溜的大眼可怜兮兮地望着吴惑,委屈道:“不要……”
吴惑心软,拍拍她的头,安抚道:“我舍不得,你也听话些,别到处乱跑,你长大了,我就护不住你了。”
第二日仍旧是阴雨绵绵,天色昏暗,叫人分不清白天黑夜。半月接连不停的雨水几乎毁了田里的作物,莫名蔓延开的瘟疫更是闹得人心惶惶,原本热闹的街巷如今沦落得一片冷清,偶尔才看见一两个人影在街上飞快地蹿过。
沈志来到这上阳镇也有七八个年头了。多年前京畿一带闹饥荒,逃难途中师父为一对孤儿寡母打抱不平,反被官府收押,惨死狱中。他孤身一人随成千上万的难民一路南逃,最后才在上阳镇寻得一份活计,留了下来。江南小镇,年年风调雨顺,又何曾经历过眼下的天灾。
疫情并非多么凶险,只是眼下朝廷下拨的救灾物资迟迟不到,一天天拖下去,疫情只会更加恶化。
沈志不懂这些,他知道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这罕见的灾情必定有古怪。昨晚无意撞见的那通身红衣的小孩,他是下意识地去追,谁知那小孩儿跑得那般快,更印证了他心中所想,上阳镇自古多有妖物出没,沈志听父辈说得多,自己却是头一回遇上。
李家的夫人病死了,染上疫情不过短短几日的工夫,吴惑尽了全力也没能救回,嘱咐一定要将尸身火化。他带着一身疲惫走出李府,没走几步,突然被人猛地一推,重重跌倒在湿淋淋的地上。
吴惑摔得眼冒金星,有人走到他面前,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又被人一把抓过衣襟拽了起来。
“你这贼人,将那小妖藏在哪儿了?”
吴惑忍着疼痛,费力睁开被雨水打湿的眼睛,这才看清眼前的人,正是那晚追得红姑娘慌不择路的青年。
吴惑立即明白了他所为何事,镇定回道:“什么小妖?”
沈志一想起那晚自己被这人戏耍就心生怒火,手上的力气又大了几分:“你还敢骗我,那日我追赶的那小妖是不是被你藏起来了?”
吴惑也不辩解,只道:“不错,就藏在我身后。只不过她不是什么小妖,是在下的小女。”
沈志一愣,随即又问:“怎么可能,若不是妖,她见我为何跑得这么快?”
“小女长相略与常人不同,自小受人欺负惯了,跑得快都是练出来的。再者,据我所知,是少侠你先要抓我小女,她是逃命才对。”
沈志一时无言,确实是他先出手的,可那小孩儿看人的眼神实在太怪,他没法不起疑。
“当下为什么不解释清楚?”
吴惑作苦笑的模样:“少侠,我与你素未相识,你又追着小女不放,我手无缚鸡之力,怎敢轻易将实情告知。”
沈志哑口无言,想来一切确实是他自作聪明在先,顿时气焰熄了不少,又觉羞愧,不知该如何是好。忽然发现自己还攥着别人的衣襟,像握住了烧得红亮的炭火似的。他倏地收回了手,惭愧又自责。
三.
天香阁内觥筹交错,酒过半巡,人人都染上几分微醺,没人注意到房顶上的异动。
沈志的轻功还未到炉火纯青的地步,飞上房顶时还踉跄了一下,险些掉下去。
他小心翼翼翻开一片瓦片,探看屋中的情况。朝廷下派负责治灾的钦差昨日才到,现下就由州官作陪在这饮酒享乐,罔顾百姓死活!
至于皇帝,沈志年少时曾远远见过一次,那是春天的时候,皇帝在盛大的仪式中到田中亲耕,听说皇帝用的犁都是金子做的。
沈志不禁露出嘲讽的笑容,金子做的犁,不过是装模作样的把戏罢了。刺眼的黄袍、残破的戏台、师父的背影、回不去的故乡。可他终究是师父带大的孩子,即使师父不在了,他还是靠那一身三流的功夫,长成了旁人所说的“多管闲事”的人。
忽然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沈志霎时身体僵硬了,屏住呼吸,握紧拳头,猛地一个旋身回击,不料却被对方轻巧躲过,来人一个轻跃落在屋顶的另一头,衣袍起落像半开的莲花。
与其说这人不愿与他过多纠缠,不如说他不屑于与沈志交战。沈志自知这人实力远在他之上,仍旧硬着头皮抵着这强大的压力。
那人轻笑:“放你一条生路。就凭你,还动不了严大人。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本事没有,却空有一身抱负,就妄想匡扶正义,未免太可笑了。”
沈志冷笑:“所幸我还不是一无所有,单凭这一身抱负,十年、二十年兴许就能修成一身本事。匡扶正义从来都不是仅凭你说的‘本事就能达成,你又何尝不是空有一身本事,却不过是那狗官的一条走狗罢了。你放我一条生路,我却一定是要回来杀你、杀那狗官的!”
严凤明饮酒正欢,忽然见一人影从房檐上落下,将众歌女吓得花容失色,连身旁的知府大人都已站起,作势要逃。
严凤明抿了一口酒,笑道:“那是我的护卫宋南雁,各位不必惊慌。”
只见那人走过来,在严凤明耳边耳语了几句,严凤明忽然大笑起来,一旁作陪的官员都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
严凤明对知府说道:“老兄,先前你送的那些东西,我没收,不是同你客气,只是你这地方的宝贝,恐怕你自己也不晓得,还得我亲自来寻。如今我找到了,你不舍得也要舍得了。”
知府一边笑说“哪里哪里”,一边悄悄打量着严凤明身旁那人的模样。
即使他不知那人是何方神圣,他身侧挂着的玉瓶他却是认得的。
那是捕灵师的锁灵瓶。
在旁人看来,宋南雁不过是他身旁的高手护卫,谁又能想到,宋南雁在暗中为他收服灵类。天有灾情,易现灵物,他有意拖延发放朝廷下拨的物资,不过是在等待灵物的出现罢了,怎想到这一回运气这么好。昏庸无能的帝王已病入膏肓,年幼的太子懵懂无知,至尊之位仅一步之遥。只是严凤明不愿大动干戈地坐上那个位置,所以皇帝还活着,太子还活着。可他们也活不久了,严凤明想到被宋南雁控制的那些灵物,更是信心十足。
四.
沈志自从那天夜里回来后,除了同吴惑出诊打下手外,便是废寝忘食地苦练功夫。红姑娘趴在门边,担忧地看着他,直到吴惑出诊回来将她带走。
“赈灾的粮食发了下来,近日疫情也有了些好转,这次派来赈灾的严大人想来还是个不错的好官。”
沈志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看了看篓筐中的大米,说道:“看起来没贪多少,谁知道他背地里打着什么鬼主意。”
吴惑摇摇头,没去接话,蹲下身来细细打理红姑娘的衣服,轻声说些什么,逗得红姑娘“咯咯”直笑。
沈志同这对父女相处久了,也晓得他们不过是常人,更确切地说,还是心善的好人,有时想起起初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也会摇头暗骂自己真蠢。
听街坊说,吴惑在这儿也住了一年有余,平日里总是沉静寡言,哪怕深夜出诊也是毫无怨言的,垂着眉眼浅浅笑道:“为人医者,救人性命理所应当,何来辛苦。”
街坊们也喜欢他、尊敬他,说起他便是:“吴大夫真是好人啊。”红姑娘虽然异于寻常孩童,却也很少离开家门,时而随着父亲出门,言行间也可看出吴惑对她十分疼爱。
红姑娘那对又圆又大的黑眼睛,看了无数遍,那不过是一双孩童的眼睛,纯真、透彻、无知。那么当初他是被那样的纯真无邪给吓坏的吗?
沈志问吴惑:“你可有什么抱负?”
吴惑还是那副样子,永远轻声细语,低眉浅笑,像山谷中的泉水叮咚。
“哪里敢谈抱负,一日三餐吃饱,小女好好长大,便是全部愿望。”
得到这样的回答,沈志多少是有些失望的,他期待听到一番鸿鹄大志,而不是这样简单的回答。但转念一想,世人有此愿望者,十之八九。平安喜乐,原本就是普通人家的愿望,而他的抱负则可以守护这些普通的愿望。他又有些高兴起来,吴惑是个普通的好人、好大夫,哪怕自己保护的都是这样普通的好人,心中也不禁油然生出自豪感来。
将吴惑和红姑娘送至街口,正巧碰上钦差大人巡街。红姑娘小孩子心性,也爱凑这热闹,缠着要沈志将她举高。
严凤明骑马走过时,沈志清楚地看见紧随其后的白衣护卫,正是那晚他在天香楼遇见的高手。
而那白衣护卫也看见了他,像在沈志身上发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道冷光,随即露出了得意神色,转过头随着巡视的队伍远去。
沈志突然感到骑在他肩上的红姑娘不可抑制地颤抖着,他还没来得及发问,一声尖利凄然的尖叫声爆发了,那是红姑娘的声音,比雷电来得更骇人,犹如一枚利刃,刺破了天际。
五.
红姑娘病了,听说病得不轻,沈志去了几次都没见着,是吴惑不让见。吴惑还打算离开,带红姑娘回乡下养病。
“怎么突然病得这么重呢,原先不是一直好好的吗?”沈志不解。
吴惑沉默了一阵,才答道:“一直都不太好。”
吴惑不愿多说,沈志也不好再逼问。他恍惚走出那小小的院落,想起那个红衣的小姑娘,她是多么天真可爱,她能跑得那样快,也许从此就这样被关在那间小小的屋子里,又或许会更小,或许是一方小小的木盒子,谁知道呢?
沈志在街上走了一会儿,天又阴了,像是要下雨。沈志又遇上那白衣护卫。
“你怎么在这儿?”
宋南雁嗤笑:“沈志,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
沈志握紧拳头,怒喝道:“你什么意思?”
宋南雁指了指腰间的玉瓶,问:“你可曾在吴惑身上见过这个?”
“当然没有!”
“也对,他怎么会让你发现呢。”
“吴惑是捕灵师,红姑娘是地气汇聚的灵,你知道吗?”
“胡说!胡说!”沈志气红了眼,冲上去要给这狗贼一拳,却被这人轻轻巧巧挡了回去,又反手在他心口击上一掌。
沈志被击中要害,当场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宋南雁冷笑,又道:“你还不知道吧,这红姑娘可是个宝贝,聚集地气而生,天生通晓阴阳,那双眼睛,一眼就能看破你的死况,若是能养大了,灵力倍增,开口要人死,那人便活不成。”
沈志一面告诫自己这贼人不过是在胡言乱语、挑拨离间,一面又不由得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红姑娘时,她直愣愣看着那患了瘟疫的病人,目露惊惧的瘆人模样。
“可惜这灵极其难养,我也是头一回见到养到这么大的。想必那吴惑花了不少心思吧,红姑娘知晓生死,却不能言,一旦透露天机,便当即会灵气消散,无可挽回。吴惑将她养成了小女儿的天性,还得管住那张嘴,也着实不易。”
沈志忍痛撑地而起,他想起吴惑对他说过的那些话,想起他那平常的心愿,想起红姑娘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瞳,只觉背后发凉。
宋南雁要从他身边走过,朝巷子里走去,里边有一处小小的院落,住着一对普普通通的父女。
沈志突然出手,死死抱住白衣护卫的腿,不让他前进半步。
“呵!愚蠢!”
他当即就要出手,刀已扬起,落下之际,忽然听得有人大喊:“住手!”
沈志闻声看去,是吴惑和红姑娘。
“快跑啊!”他撕肝裂肺地喊道。
吴惑摇摇头:“不是我不愿意走,是红姑娘不愿走,我也无可奈何。”仍旧是那样轻柔的语气,仿佛身边不过是一个被自己娇宠惯了的女儿。
“沈志,你要知道,这世上如果只有你这种人,或者只有严凤明那样的人,事情总会简单许多。可偏偏多了我们这般,在乱世中求生的人,这天下就不同了。一个人终究是走不完那条路的,你的抱负、我的愿望,或许两者只能择其一。”
小小的红姑娘也开口了,小脸惨白,却终于还是笑了。
“沈志,你知道我那天看见了什么吗?”
沈志突然反应过来红姑娘要说什么,几乎是下意识地,沈志和白衣护卫大声喝道:“闭嘴!”
而她没有。
沈志声嘶力竭地喊道:“我顶多不过一死,我这样的人,迟早要被他杀了的,你们快跑。”
红姑娘瞳孔一缩,面露惧色,颤声道:“是的,你会死,可他不会简单放过你。”
她想起那日从那白衣护卫眼中看见的惨况,为了得到她,严凤明全城大肆搜捕,凡与吴惑相处过的人都难逃一死,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哭号声、尖叫声、咒骂声相互交杂,流出的鲜血也无法止住叫嚣的火焰,沈志被押上了刑场,被一刀一刀处以极刑。沈志的血流干了,露出了森森白骨,可那双眼睛永远睁着。
红姑娘不忍心,她不过是一只灵,却被养成了人的天性。她说出了全部,她不忍心看沈志死不瞑目,尽管她会灵气消散,可那也算不得死。
红姑娘那小小的身体爆发出巨大的、刺眼的亮光,亮光中带着不可抵挡的气流,将周围一切冲出数丈。
宋南雁醒来时,沈志和吴惑早已不知去向。
红姑娘从这世上消失了,或者说她又回到了她的来处。
十年后,严凤明出巡江南的途中被刺客暗杀。严凤明的白衣护卫身负重伤不知去向。
而那名刺客则被官府活捉,在京城处以凌迟极刑。
分类:主题专栏 作者:玄武纪·鸟有殊音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16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