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忘川路口
经过了江南十二楼的一番风波,冼红阳、越赢、杜春、叶云生、白小川五人乘坐飞刀沈家的船只,自寒江而至大西南。
旧友重逢,真是人生至大喜悦。下船后,几人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先行休整一番。
较之京城又或江南,这间小客栈可说是十分简陋。越赢笑言:“这间还算是好的,再往后到了不理原,只怕连客栈也没得住了。”
冼红阳并未来过大西南,道:“我听传言,都说不理原这里十分险恶,到底是怎样一个险恶法?”
越赢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套茶具,泡了茶,拎着一把青瓷茶壶走回来,笑道:“你可知西南王?”
冼红阳道:“西南王?我听说他盘踞西南一带,很有势力,再多的可就不知道了。莫非这不理原和他有关系?”
越赢放下茶壶,斟了两杯茶水,道:“有关,也无关。”
冼红阳有些不懂。越赢喝了一口茶:“这要从头说起。西南王其实不是王,是个侯。本朝开国时,大将傅天啸封抚远侯,派驻此处,后来便一代代驻扎下去。因西南偏僻,傅家势力也已形成,朝廷便听而任之。到了这一代的抚远侯傅镜,势力尤其强盛,又极擅经营,聚集了许多财富,因此都称他为西南王。”
冼红阳点了点头,心下有些担忧:“既然这位西南王在这里这般有势力,那我……”他想说若傅镜有意对付他,西南又岂是一个安全所在?
越赢似已猜透他心中所想,笑道:“你不必担心,西南王势力再大,主要也是在丹阳城一带。过了丹阳城,崇山峻岭不计其数,又有各种民族混杂其中,就连西南王,也只是与他们和平相处,无意征服。”
冼红阳松了一口气,却又想:这般说来,自己进入大西南山中,岂不是还要经过西南王的势力范围,又是一番不小的麻烦。
越赢悠哉喝着茶水,似乎在回忆着什么:“早年间我和阿莫来大西南,倒也和西南王打过交道……不是和傅镜本人,是他手下的钱粮总管陈庆辉。这人虽然是商贾出身,但精明之外更颇有见识,武功亦是十分高明。西南王有这般手下,可想见其人。”
冼红阳不由颔首。越赢又道:“不过,西南王最有名的手下却不是陈庆辉,而是他的侍卫头领,千面人魔风陵渡。”
单这绰号就已让人一凛,越赢偏偏又卖关子:“想知道风陵渡的事情,等等你去问阿春。”
冼红阳“嘿”了一声。越赢笑道:“你不想知道不理原的事情了?”
对啊,本来想问的就是不理原,这说了半天还离题甚远,冼红阳自己也好笑。却听越赢慢条斯理又道:“欲到大西南山中,须先经过西南王控制下的丹阳城,那是西南的贸易中心。去往丹阳城有两条路,一条近,一条远,可来往行人走的却都是远的那条通关大路。”
冼红阳奇道:“这是何故?”
越赢继续慢条斯理:“因为近的那条路,须先过不理原。不理原是一大块丘陵地带,沼泽丛生,人烟稀少,山水极是险恶,因为实在没什么油水可图,朝廷和西南王都放弃了这块地盘,连土匪和马贼都看不上这里。天不理,地不管,因此才叫不理原。只不过,这里却住了一个人。”
越赢喝下杯中最后一口茶:“你知道关山雪是什么出身?”
云阳卫人字部大头领,武功甚至超过江南第一剑客叶云生的超凡高手关山雪,传言中乃是血魔的关门小弟子。这一点,被追了一路的冼红阳当然知晓。他怔怔看着越赢,却听越赢道:“不理原上住的,乃是血魔的师弟,曾发下誓言终身不出不理原的纵横天,阙纵横。”
这名字出口,冼红阳忽地打了个冷战。他心里想:有这样一个煞星在,怎么越大哥又说我们要走不理原?
他这句话还没问出口,越赢却放下杯子,道:“阿春和小川两个也罢了,叶子怎么这么久还没出来?”
随着他这句话出口,一身白衣的叶云生便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眉头微皱,手中拿着一把灰白色的长剑。
这正是叶云生赖以成名的飞雪剑,叶家长老所赐,这些年来片刻不曾离身。越赢见他神气,便起身问道:“叶子,怎么了?”
叶云生道:“飞雪剑上有了裂痕。”说罢,眉头皱得更深。
越赢接过那把剑,果然,剑身上有隐隐的一道裂痕。这是当初叶云生为救冼红阳,硬闯秋声阁破机关时留下的印记。之后风波无数,在寒江上更不可能有什么铸剑的地方,这件事也就一直耽搁下来。
然而现在他们所处之地,若想寻一个出色的铸剑师修补飞雪剑,却也是件不可能的事情。越赢仔细审视了那把剑一番,叹道:“这确是没办法了,若是经历大战,飞雪剑只怕难以支撑太久,我那里还有一把含英剑,你若愿用,可以先拿去对付一阵子。”
其实飞雪剑虽是利剑,却非宝剑。但二十几年来叶云生的这把剑不曾离身,这意义自然不同。因此叶云生虽是谢过越赢,眉间仍有些郁色。冼红阳晓得飞雪剑是因自己才出了问题,心中惭愧,正要上前安慰几句,却听门声一响,杜春与白小川两女联袂而出。
冼红阳霎时眼前一亮,走在前面的白小川一身玫红色的衣衫,也还罢了,后面的杜春白衣绿裳,裙上略点缀了一些春水般的波纹,发束梅花银簪,打扮得清丽简便、亭亭如竹。原本冼红阳还想着问她那“千面人魔风陵渡”到底是怎样个人物,未想一见杜春,竟是半个字说不出来。他怔了一会儿,忽觉膝盖上一片冰凉,原来不知何时,他手中的茶杯已然掉落,茶水湿了一身。
他不敢多想,忙笑着起身:“这怎么弄的,我去换个衣服。”其实他出身丐帮,常风餐露宿,焉有为了这点水渍就去更衣的道理?
越赢看着他的背影,默然一笑,也不多言,只为这几人各斟了茶。
冼红阳在房间里镇定了一会儿,也没换衣服,听着外面笑语阵阵,一切都是寻常模样,就掸掸身上走了出去。他看到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甚至还有一小壶酒。越赢招呼他说:“过来吃饭,你出来还真及时。”
冼红阳也就哈哈一笑,过来就坐。白小川侧着头正和杜春说笑,叶云生端然正坐,一切一如既往。
吃过了饭,又休息一阵,越赢起身笑道:“好了,我们也该上路了。”
此时外面暮色已临,冼红阳小吃一惊:“我们连夜赶路么?”从前他独自逃亡时,自然昼夜不分一路逃下去的时候也有很多,但越赢这次专程找了客栈,又说之后路程十分险恶,他原以为今晚几人会在这里好好休息一番,方才离去。
越赢道:“我找这客栈,目的有二,一则是为了大家休整;二来,也是为了告别。”
“告别?”冼红阳又吃一惊。
越赢笑笑:“是啊,今晚之后,咱们就要分路而行了。”他正了颜色,“之前我的话尚未说完。云阳卫忙于江南那个烂摊子,没能在寒江上捉到你我,但他们也已知晓我们要走西南一路,因此已在大路上设下重兵,那条路,小冼你是不能走了。然而若没有一个人走大路,云阳卫必会怀疑,说不定会派兵来到不理原。”
冼红阳道:“那……”
“你、我、阿春,三人一路,由不理原入大西南,叶子带着小川走大路,引开追兵。今晚也算是个饯别之宴吧。”
要知不理原上虽有纵横天,但偌大一个不理原,与一个人对上的可能并不大,而若走那通关大路,则必会被云阳卫所截。因此冼红阳忙道:“不可!”他心里想:若是叶云生与白小川一路,白小川岂不成了自己的替身?她是个姑娘家,风险未免太大。
越赢笑道:“你怕小川出事?她也是江湖儿女,何况有叶子在她身边。与其担心她,倒不如担心一下你自己,你当那不理原上的纵横天就很好惹么?”
越赢天生有一种兄长气质,不必高声说话,自然令人信服,当年就算是浪子莫寻欢,在他面前也不会太过造次。被他这么一说,冼红阳虽然还想争辩,最终却也只能听从越赢安排。
白小川笑着起身,她那只擅长追踪的黑狗不便随行,已托付给了飞刀沈家,道:“冼红阳,那咱们就告辞了。”又叹口气,“这一路同行,还怪舍不得的,也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
这却是真的,这几人分路而行,不知前景如何,说不定之后叶云生与白小川便会与自己再难碰面。而自己入了大西南,就算侥幸有回到中原的机会,至少也要再过二三十年,想到这里,冼红阳不禁也有几分伤感,他忽然弯下身,向白小川深深鞠了个躬。
白小川吓了一跳,忙向一旁跳开:“喂喂,你这是做什么!”
“多谢你,白姑娘。”
他站直身,看向叶云生:“叶大哥,再会。”
叶云生端正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再会。”
这一番依依别情尚未诉完,越赢拎着茶杯,忽然笑出声来:“急什么,咱们怎么也得先过了忘川口,进了不理原才分手呢!”
冼红阳满腹情怀被一瓢冷水浇灭,过了半天才道:“越大哥,你能不能下次把话说明白了?”
越赢笑道:“怎么,你有不满?”
“没……没有。”
所谓忘川口,其实是一处天然溶洞,穿过这里,再往前走不远,就是不理原与通关大路的交叉口了。这忘川口地处隐蔽,乃是越赢与莫寻欢上次来大西南时偶然发现,外人皆不知晓。
五人打点行装,又在客栈中补充了食水,休息到三更左右,这才趁着夜色上路。
月上中天,如冰似玉,这一路行来,愈见荒凉,小路两旁的枯树扭曲成奇怪的姿势,仿佛鬼影,但因一群朋友走在一起,却也不觉恐怖。
越赢与叶云生走在最前方,叶云生尽管平素少言,与越赢却也不时交谈几句,白小川和杜春走在最后,两个女孩子在一起不知窃窃私语着什么。冼红阳在中间,不时插入几人的谈话。
这般走了一个多时辰,脚下几乎已没了道路,越赢却轻车熟路,他拐了几个弯,绕过一处山崖,前方石壁上在藤条掩映下,依稀可见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越赢晃亮手中的火折子,当先而入。
这山洞很是狭窄,仅够一人进入,偏偏又极低,须得弯着腰才能通过。冼红阳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地前行了一炷香时间,忽然豁然开朗,眼前现出一个极大的山洞。
按理而言,此刻仅有越赢手中火折子一点微光,本来不易看得清楚,但这山洞顶端仍有缝隙,星月之光依稀透了进来。光影掩映下,只见似有无数怪兽张牙舞爪,面目狰狞。
冼红阳不由深吸一口气:“这是什么!”
越赢笑了一笑,寻出先前准备好的火把,点燃之后擎在手中,身旁的叶云生也点燃了一支火把,光线骤然明亮,冼红阳这才看清,面前所见,乃是一个极大的溶洞,无数石笋自洞顶垂落下来,高低错落、气势磅礴。而周遭石壁上,亦是大片大片的钟乳石,形成十分奇异的景象,方才冼红阳所见到的那些“怪兽”,正是它们所形成的景致。这自然界的鬼斧神工,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冼红阳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其余几人,除越赢外,均是第一次到这里,亦是十分惊讶,一时无人言语,溶洞中一片静谧,唯有遥远深处,有水声滴答落下,声极遥远。
越赢微笑:“古诗有云:‘一杯春露冷如冰。说的应就是这样的水吧。从前人们还认为这钟乳石滴下的水可以益寿延年,你们可不要乱喝,小心闹肚子。”
这句话出来,几人都哈哈一笑。白小川左顾右盼,十分好奇:“堂兄,当年你和莫哥哥就是来这里啊,你们可真会玩。”
几人说说笑笑,一并向里面走去,这溶洞很是宽阔,但地面却潮湿滑溜,不易行走。好在几人都有武功在身,因此倒也不算特别艰难。只是这样一来,速度便要减慢了许多。
一路行来,钟乳石的形状愈见千奇百怪,起初白小川还掰着手指,饶有兴趣指指点点,说这块石头像个什么,那块石头又像个什么,可到了后来,她竟也说不出来,只因那景色实在太神奇,远远超越了人的想象。
越赢不疾不缓走在前面,嘴角噙着微笑,似是回忆起当年游览时的情形。
这般又走了一个时辰,前方忽然愈见开朗,连光线似乎也变得亮了一些,一根极粗大的石笋从石壁上方垂落下来,几乎要碰到地面,越赢笑道:“好了,快到洞口了!”
他上前几步,忽然眉头一皱:“怎么?”
越赢素来沉稳,少有这般表情。冼红阳忙凑上来,这一看之下不由也吃了一惊,原来那根石笋后面竟出现了一个极大水潭将前路拦住,因光线原因,看不清水面颜色,只觉那水又深又黑,伸手一触,寒浸浸的。
越赢皱眉道:“上次前来时,并没有这个水潭。”
叶云生也走上前来:“莫非是地下暗流,又或是外面的积水?”
越赢只是摇头:“眼下不是雨季,若说暗流可能性更大些。”他下一句话却放低了声音,“然而短短几年,怎会就改了道……”
然而眼下,却也不容得几人退回去,原因很简单,若真是有人设计,那么入口处也必有埋伏,而入口处极是狭窄,若真有埋伏,就算是叶云生这般的高手也逃不过。
叶云生又思量一番:“大哥,这里可会为外人知晓?”
越赢又摇摇头:“我和阿莫也是偶然发现这里,连忘川口这名字都是阿莫当时随口取的。当时曾遇到过两个当地人,可也都不知道这里。”
两人还在思量,一旁的杜春已经闪身过来,一捋鬓发:“我下去看看。”
冼红阳脱口而出:“不可!”
然而越赢与叶云生却都没有反对,杜春是在水上讨生活的锦江门一门之主,水里功夫莫说眼下这几个人,就是放眼江湖也少有人敌。由她先行探视,实是最为妥当的选择。
杜春换了一身水靠,水下不便用长鞭,她执了一柄匕首在手中,也不多言,返身便跃入水中。这一跃轻盈至极,水波不兴,端的是好身手。冼红阳把火把举得老高,却不见动静,直过了半晌,遥远处才出现水纹,依稀是杜春探出头来。冼红阳不由长出一口气,又感叹杜春这水中身手果然了得。
越赢几人站在水边,面上虽然都还镇定,其实无时无刻不留意着水里动静。幸而时间不久,一道水痕由远至近而归,冼红阳放松下来,心道总算安然回来了。
白小川拍手笑道:“阿春姐回来了,看来这水里也没什么要紧。”
杜春离岸边越来越近,众人几乎已经可以看清她的轮廓。越赢面色忽然一变,手指微动,一块飞石展手而出,原来早在杜春下水之时,他手中就已做好了准备。
水中的杜春身形也忽地一转,真比游鱼还要敏捷三分,骤然在水中转了方向。冼红阳还在诧异,就见杜春身后水花一卷,一道巨大无比的青黑色背脊一闪即逝。
冼红阳惊得几乎叫出声音,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单看那背脊,怕不就有一座小山大小,越赢那块飞石不过阻了它一阻,水里不比陆地,飞石入水便没了劲道,并未对它造成多大伤害。
那青黑色背脊又是一现,这次露出水面的部分更多,众人看得分明,那竟是一条奇大的鱼,因着光线昏暗更显狰狞。杜春的人影却已不见,也不知是否受了伤。
冼红阳热血上头,朝着水里就要跳下去,只是他双脚尚未接触到水面,一只手已经稳稳抓住了他,他回头,却见叶云生紧皱眉头:“你水性好?”
这一句话如同一瓢凉水浇到头顶,冼红阳生于北方,水性稀松至极,下去不过是给杜春添乱。他不敢再妄动,却见越赢依然冷静站在岸上,手中已经扣紧了满把飞石,伺机待发。
水花又是几卷,却已远离岸边,原先众人看得清晰那青黑背脊,是因为离岸上已近,尚有光线,此刻却全然看不分明,眼见那水花越来越大,隐约竟有血腥气传来,众人心中都极是紧张。
眼见水花愈疾,越赢忽然一抖手,满把飞石脱手而出,随后便见那水潭仿佛沸腾一般,半晌才渐渐平息下来。
一道水痕二度回往岸边,却是杜春手执匕首归来,她扬声道:“大哥,多谢相助。”声音并不见衰弱,想来并无大碍。
眼见离岸不远,杜春忽然惊呼一声,身子又沉入水底,众人还未反应,却见又一道青黑色背脊现出水面,虽不及前一条那般大,灵活诡异之处却是更胜。
原来这水潭中的巨鱼,不是一条,是两条!而杜春这一次沉入水底后,竟再没有浮上来。叶云生眉头一皱,不顾自己先前曾阻止过冼红阳,便要下水。
以水性而言,他虽远不如杜春,但因生于江南,在岸上几人中,却还算魁首。只是未等他入水,十余支长箭忽地向众人射来,速度奇快,劲头极狠,竟隐约有了北疆玉帅江澄手下忘归箭队之风范。
飞雪剑剑舞寒霜,十余支长箭被叶云生一并打飞,然而这一轮快箭急攻,劲头奇大,飞雪剑上原本便有了裂痕,待到击飞最后一支箭时,只听“铮”的一声,这把陪伴了江南第一剑客许多年的长剑,竟是断为两截。
章二今夕一会
第一轮快箭之后,转瞬间又是第二轮,速度更胜前番。叶云生断剑飞舞,却因兵器不顺手,一支长箭趁隙而入,白小川武功最低,躲闪不及,正刺到手臂上。
叶云生一惊,未待反应,第三轮快箭已然袭来。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际,忽然又是五支雕翎箭破空而来。这五支雕翎箭无声无息,力道之强横却远超前番,五支雕翎箭一瞬间便撞上了前番快箭,令人惊诧的是,那五支被撞上的快箭并未坠落,而是方向一转,反又撞上了另外五支快箭,而这五支快箭一转,又撞向了其他……只是一瞬间事,所有快箭,竟被一并击落。
这一手本事,实是骇人听闻,越赢眼神一暗,这手本领,他虽未曾见过,却曾听闻。这五支雕翎箭捷狠至极,是北疆玉帅江澄手下忘归箭队的本事,但这击落快箭的能耐,却非箭术,而是当年玉京杀手清明雨传下的一手“连环劫”。
当年清明雨入京城,曾在一手创建忘归箭队的江陵面前显露过这手本领,江陵有心将其化入箭术,但虽然悟出其中诀窍,却无论如何无法将其与家传箭术融会贯通。直到若干年后,玉帅江澄麾下有一人将其练成。
这人名气虽大,姓名却不传,江湖中人,皆以“无名箭”呼之。凭着这一手箭术,这无名箭成为江澄重要心腹之一,他师弟栾杰当年亦是忘归箭队中的出众人物。云阳卫大统领关山雪以十匹大宛骏马和十把宝剑换来栾杰,然而无名箭,江澄却无论如何不肯放手。
这个人,怎会出现在这里?
越赢刚想到这里,又见两箭齐发,这两箭速度奇快,箭芒所指,却是距离很远的两根钟乳石,两声惨叫一缕如线传来,两具尸体霎时栽倒地上。
未想前一轮快箭急攻,距离竟是如此之远,不免让人感叹这两人箭术本领之高强。同时若非这两人离得这般远,只怕早就被叶云生等人发现。
这两人刚刚倒下,冼红阳只觉耳畔劲风呼啸,那无名箭换了三支巨箭,箭身几是先前雕翎箭的三倍有余,冼红阳还没反应过来,那三箭已经入水,水花一阵翻滚,如开锅一般,杜春秀发一甩,自水面上探出头来。转眼间,已到了岸边。
她似乎并未受伤,只手中匕首染了血水,冼红阳松一口气。与此同时,两个人影自另一根钟乳石后跃出,当先一人身背弓箭,身形极其高大,他身边之人个子也不算矮,但站在他旁边,却比他低了半个头有余。再看脸上,这人面部轮廓十分深刻,高鼻深目,依稀有些异族味道。
尽管这人这般引人注意,然而众人的目光,却是一并投到后面那人的身上。
映衬着昏暗的光线,那人唇边微微含笑,一身淡青色的长衣,一条天水碧的蜀锦长带自他腰间垂落一端,端的是公子风流。
“莫寻欢!”
此处不宜久留,莫寻欢也来不及和众人寒暄,道:“那水潭里的巨鱼名为鬼头叉,出自大梦沼泽,仅此一对,方才九妹杀了一条,无名兄射死一条,潭里已无危险。小川,你怎样?”
白小川伤势不轻,幸而伤在手臂,并不致命,便道:“我没事。”
莫寻欢走过来,握住她手臂查看,那支箭已被拔下,只血一时还未止住。莫寻欢自身上取出一枚药丸,捏碎了敷在她伤口上,那血登时停住。他又寻了块油布,把伤口紧紧包上,拍拍她肩:“辛苦了。”又向杜春道,“九妹,便烦你带小川过去。”
杜春点了点头,也并没有多说什么。
几人打点好行李,纷纷下水,这水潭中虽有巨鱼,本身却不甚深,杜春带着白小川,莫寻欢带着冼红阳,越赢、叶云生二人水性虽不算特别出众,却也勉强可过。
令人惊叹的是那无名箭,他出身北疆,没想水性却也颇为了得,不必他人相助,他已游在了前面。
花了两炷香的时间,几人终于来到了岸边,这里已便是洞口,经历了这许多时间,东方已然露出了鱼肚白,莫寻欢谨慎地看一眼四周,低声道:“随我来。”
原来与这溶洞距离不远的地方,竟有一个小小山谷,隐蔽之处更胜前番,门前又有机关掩护,莫寻欢摸到谷口处一块圆石,左拧三圈,这才得以进入。
山谷极小,并无出口,里面建了两间小屋,外表很是简陋,莫寻欢长出了一口气,笑道:“大家先安置一下吧。”
白小川的伤势要重新包扎,众人也需换下湿衣,整理行囊。待到一切就绪之后,几人来到一个较大的房间里,那里早已生起了一堆火,莫寻欢手里转动着两个酒坛子,见几人进来,顺手把一只酒坛丢给了冼红阳,另一只酒坛则丢给杜春。
“驱驱寒气。”他一笑。
冼红阳接过酒坛,连喝了几大口,这才传给身边的越赢。他抬头向莫寻欢望去,方才在溶洞里光线昏暗,只见得莫寻欢轮廓,仿佛还是佳公子模样,此刻天光已明,他细看莫寻欢,却见这位江湖闻名的悠然公子面色苍白,身形消瘦,不知是伤势未愈,还是奔波所致,倒比他这个一路被追杀的还要憔悴许多,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如同鬼火一般。
他有些难过,心头却又涌起许多疑问,譬如当日在江南十二楼,莫寻欢与叶云生合作救出白小川之后,为何当即便走?在合欢楼里给了自己解药的是不是他?他为何又来了西南?怎么会知道己方一行人走这条路,又怎么及时救了大家?疑问太多,一时竟不知从何问起。
酒坛在大家手中轮换一圈,莫寻欢自己也喝了一口,这才道:“大哥,不理原上不止有纵横天,还有他的两个弟子。”
这一句话一出,便震惊四座。越赢从来镇定,此刻也不由失态,忙道:“阿莫,这话怎么说?”
莫寻欢道:“大哥,过去我们也曾到过不理原,过去都传说因有血魔师弟纵横天在此,不理原才成三不管之地。近日我才得知,原来纵横天还有两个弟子,皆是十分了得。过去不理原种种传说,其实是他师徒三人合起来所为。
“这两个弟子真实姓名少人得知,我只知道,大弟子绰号罗刹天,武功不在纵横天之下,这个人身材高大,使一柄长刀,传闻生得也很古怪,有双耳齐肩的异相;小弟子则被称作罗刹地,这个人所知更少,我只知道,他不以武功闻名。”
越赢与杜春二人闻言一怔,同时陷入沉思。
不以武功闻名,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如果罗刹地不以武功闻名,却能与其师兄齐名,便说明此人必有更加了不得的本事。
莫寻欢又笑道:“这消息虽然糟糕,却也有一个好消息,虽然这两个弟子难缠,但纵横天本人此刻并不会出现在不理原上。”
越赢沉肃了颜色:“这消息可确实?”他与莫寻欢有兄弟情分,这一句话说出,自然不是不信任他,而是此刻事关重大,必须将一切确定分明。
莫寻欢神色也正经起来:“过去七年里,只有这个月与下个月,纵横天都不会出现。”
越赢沉吟片刻,终是微微一笑:“倒是我们运气好。”
莫寻欢也随之一笑。又道:“那水潭不是天然形成,而是人为。有人引了地下暗流到此,又将大梦沼泽中的一双鬼手叉运到此处。我在进入不理原时,偶然发现暗流方向转变,发现不对,又想若是大哥你带小冼他们进这里,多半就会走不理原这条路,因此就连忙赶过来,只是没想到还有箭手埋伏在这里,倒让小川吃了亏。”
白小川便大大方方一笑:“莫哥哥,我没事。”
莫寻欢笑着摸摸她头,又从身上取了一包药粉并一瓶药丸出来:“从天山派那里拐来的,连用五天,包你无事。”
天山派伤药天下闻名,却也珍稀难得,白小川忙喜滋滋接过,道:“多谢莫哥哥。”
越赢道:“那箭手看装束身手,当是云阳卫人字部中人。”三部之中,唯有人字部一身白衣,极好辨认,同时也只有人字部指挥栾杰手下,才会有这般箭术。
莫寻欢点头:“是。”
越赢挑一挑眉:“没想到在忘川口还遇到这群小鬼。”
敢把天下闻名的云阳卫随口叫做“小鬼”,天下也真没有几个人能有这般的豪气。
莫寻欢笑道:“可不是。大部队还在大路上守着你们呢,关山雪去和西南王傅镜打了招呼,碍着朝廷的脸面,傅镜在大路上也派了陈庆辉守着。”
越赢又沉吟道:“罗刹天、罗刹地两人都是久居于此,知道这溶洞倒不奇怪,但改暗流、引鬼头叉前来这都是极难之事,究竟是谁做的?若是罗刹天,他武功高强,也不奇怪,若是罗刹地……”他皱一皱眉,若是罗刹地,这人能为,可就确实了得。
莫寻欢笑道:“也说不定是这师兄弟两人联手所为。大哥,要辛苦你了。”说着伸手去拍越赢的肩。
越赢侧身躲过,笑骂道:“你这小子,在我面前充什么长辈相!”
莫寻欢哈哈一笑,又道:“还有,这不理原东边的天荒山里有一处医庐,主人玉恒医术高明,早年曾欠了我一个人情,你们若遇到什么困难时,亦可向他求助。”
越赢点头称是。
在谈论纵横天等事时,叶云生不曾插口,此刻正事谈完,他也便开口,却只问了五个字:“你伤势如何?”
当初在江南,莫寻欢犹未痊愈,因此闯秋声阁破铜人阵时,他乃是以左手使贪狼剑。莫寻欢便笑道:“已经没事了,叶子你放心。”
他身边一直未曾说话的无名箭忽然开口:“他伤没好。”
莫寻欢脸色变都没变:“无名兄说笑了……”话音刚落,无名箭忽然出手,却是一掌向他右肩劈去,这一掌速度奇快,动作敏捷灵巧至极,却与他高大外表并不相符。素来只听闻无名箭箭术高强,没想他武功也是这般出色。
这一掌全无预兆,仓促之下,莫寻欢左手一抬,一指向无名箭肘关节穴道点去,无名箭手一缩,这一招原来是虚招,又收回了手,面无表情看向众人。
无名箭没说话,但这意思大家却都晓得。方才那一招,莫寻欢若想反应,最简单的办法乃是以右手点无名箭穴道,他却反而用相对不便的左手。这伤势到底好没好,倒也不用多说。
叶云生脸色骤变:“阿莫,你……”
莫寻欢却打断了他的话:“叶子,你的剑断了,要不要铸上?”
这句话真是其效如神,飞雪剑伴叶云生二十余载,他自然挂心,莫寻欢又道:“有一个人在这里,他能帮你这个忙。”
他起身,推门,笑道:“陈兄,进来吧。”
一个高大人影站在门外,面貌沉肃,一双手远较常人为大,正是被刺杀太子之侍卫头领,鹰爪门中第一位高手,陈鹰。
太子对陈鹰有救命之恩、知遇之义,因此一路追杀冼红阳的黑白高手中,这位陈头领乃是一心要置冼红阳于死地,连莫寻欢那未愈的伤势,也是拜这位陈头领所赐。然而此刻,他怎么和莫寻欢走到了一起?
冼红阳一见到陈鹰,忙站起身,他对这位陈头领,既有些畏惧,又敬佩。莫寻欢笑道:“没事,陈兄已了解事实真相,目前他与我们乃是合作关系。”
冼红阳并不晓得江南亭中,薛明王、莫寻欢、陈鹰三方会谈之事,心里大是惊奇。只见陈鹰走进房间,并没有对自己过多关注,而是径直来到叶云生面前。
莫寻欢笑道:“鹰爪门鹰爪本领天下闻名,但其实铸剑本领亦是了得,叶子你大可放心。”
叶云生闻言,便将飞雪剑递过。
陈鹰接剑,看了一番,道:“不难。”
飞雪剑并非宝剑,只是利剑,因此陈鹰这般说来。莫寻欢笑道:“不难不难,陈兄你在就是不难。不过我们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这个难不难?”
陈鹰略一思量:“可以。”
这小小山谷竟是一个补给站,不但有房屋可以歇息,有食物酒水,还有一间小小的铸剑炉。陈鹰来到铸剑炉处,生起熊熊火焰,他用一把钢钳钳起飞雪剑,在火炉中慢慢灼烧。
叶云生挂心飞雪剑,站在铸剑炉侧等候。直到这时,冼红阳也才有时间与莫寻欢叙些闲话。
这两个朋友,在冼红阳被追杀最为惨痛时,杯水相交,遂为好友,才引发了这一场轰轰烈烈的传奇。之后莫寻欢因自身伤势,委托越赢、杜春等人护送冼红阳,由北向南,经历了多少时间、多少困苦,终于再度相遇。
冼红阳想了半天,说了一句:“莫寻欢。”
莫寻欢笑嘻嘻地道:“我在。”
冼红阳又怔了一会儿,还是叫了一声:“莫寻欢。”
面对这样的朋友,感谢之类的话语非但多余,且无半分必要。冼红阳长出了一口气,便拿起身边的酒坛:“莫寻欢,我早就想与你喝一次酒。”
莫寻欢哈哈一笑,抄起另一个酒坛:“现在,不晚!”
两只酒坛空中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莫寻欢以口就酒,一条清澈的酒线自酒坛中倾洒而出,大半入口,小半倾倒在他身上、面上,青衣沾酒,更增醉色。冼红阳却因喝得太急,咳呛出声,他却全不介意,随意拿袖子一擦脸,咕咚咚将其余的酒一口饮尽。
越赢笑道:“小冼真是个洒脱人。”
冼红阳放下酒坛,问道:“莫寻欢,当日在合欢楼,是不是你?”
莫寻欢也不犹豫,答道:“是。”
他继续说:“你们在江南的时候,我也在。只是我露不得面,也脱不开身。幸好小川也来到了江南,因此我通过她给叶子和黎家那小长老送来解药。”
冼红阳道:“那你又怎知我在合欢楼?”
莫寻欢笑道:“算是凑巧吧……可也不算,我一直在合欢楼里办事,那天恰好就碰上你。”
这话说得奇怪,冼红阳心想:在合欢楼办事?合欢楼是座青楼,在里面能办什么事,才想到这里,莫寻欢就皱眉看冼红阳:“只是我看你,内力似乎并未完全恢复?”
冼红阳愤愤然一拍腿:“一半药丸被陆君明那混蛋抢走了。”
莫寻欢恍然,哈哈一笑,又从身上取出一颗药丸:“我还有呢,姓陆的小子已死,这次没人和你抢了。”
冼红阳忙去寻水,又好奇问道:“你哪里来的解药?给黎玉的蓝田石也珍贵得很,你哪里弄来的?”
莫寻欢笑道:“解药是薛明王那里得的。”他想了一想,道,“薛明王此人,日后不会太难为你,但是,也要防着他些。”又道,“尤其是叶子。”
冼红阳已从越赢那里得知薛明王当年与叶云生一番结仇经过(详见《他日相逢》之《谁许一生悠然》),便郑重答应。
然而尽管如此,莫寻欢依然没有说明蓝田石是从何人处得来,也没有说明为何同在江南,自己露不得面,现不得身。莫寻欢没有说,而冼红阳也没有问。
当年莫寻欢救他时,可也没有对他问东问西,调查他的祖宗三代。
他叹了口气,看向自己的这位好友,目光又落在莫寻欢身后的无名箭身上。他当日在江南杀死无名箭的师弟,云阳卫人字部头领栾杰,因此总不敢与无名箭直面。这时一眼扫到这位身形高大的神箭手身上,发现对方一直注视着莫寻欢,眼神中纯是关注友善,心里想:这位无名箭看样子与阿莫交情甚好,倒也奇了。
两人又叙了一些闲话,忽闻外面一声闷喝,声虽不高,却极低沉,莫寻欢笑道:“怎么,这便铸好了?陈兄动作真快,这连半个时辰都没到呢,咱们去看看。”
几人来到外面,只见炉火红若丹霞,映得人须眉皆赤,两截飞雪断剑,已经严丝合缝铸在一起,剑身灰白色光芒流转不定,宛若星辰。
叶云生喜出望外,伸手接过飞雪剑,轻轻一抖,只觉与从前并无半点分别,再细看剑身,接口处虽有剑痕,但几不可辨。他心中喜悦,忽地清啸一声,一剑刺出,小小山谷中,霎时寒意侵体,一场密雪遍布天地之间。陈鹰不由赞了一声:“好一个‘快雪时晴!”
叶云生爽朗收剑,拱手笑道:“多谢陈头领!”
此刻诸事已毕,莫寻欢便道:“各位,等下我要先行一步了。”
眼下不理原上步步危机,前途未卜,他却说要先行一步。但越赢、叶云生等人与他相交莫逆,知他决不会为惧怕危险而离去,必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因此都没有多说什么。莫寻欢又向杜春道:“九妹,你……”
他话尚未说完,杜春忽地道:“莫寻欢,我……我也恰有话要对你说。”
章三北疆六绝
自莫寻欢与众人相逢以来,他也没有什么机会与杜春说上几句私房话。众人都是知晓二人关系的,白小川第一个拍手笑出来:“阿春姐,你们聊,我们在外面等。”
越赢摇头而笑,可也没有反对,叶云生神色很正经地走到外面等候,无名箭亦是同样。按理来说,冼红阳也应同大家心理一般,然而他站在那里,却觉心中骤然一痛。
这是完全没道理的事,他对自己说,莫寻欢是你生死之交,杜春是一路护送你的恩人,也是你的好友。你一早与莫寻欢结识时,就知道他二人是一对,现在你这副态度,做给谁看?你哪怕只存了这个念头,就已不算是个人!
他心里骂了自己十几声,一张脸却如被鱼胶糊住,连一个笑也扯不出来。
直到此时、此地、此刻,他才终于明了自己的内心所想。他遇上了正确的那个人,却不在正确的时间。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狠狠一咬下唇,再抬头时,面上终是带了笑:“好啊,你们慢慢聊。”
两扇木门慢慢合上,冼红阳默默回首,只觉心中一片黯然。
几人在门外说笑,白小川还不时往木门处看上两眼,嬉笑道:“莫哥哥和阿春姐现在不知在做些什么?”
不管做些什么,却绝对与众人的想象没有半点相干。这一对久别重逢的情人此时单独相会,之间气氛,却全无旖旎之感。
杜春站在窗边,莫寻欢却坐在桌侧,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有一段时间,二人间一片静谧,似乎连空气也停止了流动。
终于还是杜春先开了口,她的声音很轻,带了点淡淡的疲惫:“你与北疆玉帅,究竟是什么关系?”
莫寻欢一怔,便停止了敲击,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在桌面上。
杜春道:“江南时,你说自己露不得面,也脱不开身,以你的为人,若知晓冼红阳、叶云生在那里,焉有不出面的道理?可你只能私下送药,最后才在秋声阁现身。你不现身只有一种可能,你身边有人不准你现身,或者你们正在做一件更加重大危险的事情,迫得你不能现身。
“不理原上危机无数,你却不能与我们同行,莫寻欢,你不是这种个性的人。你和无名箭要去做什么事?竟要比我们这一遭还要危险,所以你才不与我们同路?
“玉帅江澄手下六绝将,无名箭位列其中,是他最重要的心腹之一,你却与他交情深厚。阿莫,莫寻欢,你过去一直说,你只是每年帮江澄做几件事,以此换取开销。可照眼下情形看来,江南此处,你分明在帮江澄做着最机密危险的事情!
“莫寻欢,你曾与江澄结仇,北疆玉帅睚眦必报,阴毒刻薄,你牵涉其中,且不说中间危险多少,就算这一遭你顺利度过,你可想过日后有几分可能全身而退?莫寻欢,你就这么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么!”
她先前说话尚是镇定,待到后来,却已哽咽出声。这聪明镇定的锦江门门主,一路行来何曾惊惶?也唯有此刻,方才失态。
莫寻欢站起身来,走到杜春切近,声音转柔,他开口,说的却是句全不相干的话:“九妹,方才在水中你与鬼头叉搏斗,可有受伤?我看看。”便伸手去抚她的肩头。
杜春“啪”地一下拍掉他的手,没好气地道:“我没事。”
方才水潭之中,第一条鬼头叉被杜春以匕首杀死,后来第二条鬼头叉突如其来,杜春仓促中避于水下,她水性奇高,一番辗转,倒也未曾受伤,但若无名箭晚来一刻,却也难说。
莫寻欢又大赞道:“还是我家九妹聪明,叶子、小冼他们便看不出这许多事。”
杜春板着脸道:“越大哥未必看不出来,只是我多事。”
莫寻欢轻轻扳过她的脸,柔声道:“不,不是你多事,九妹,我知道的,你是关心我。”
杜春一怔,忽然之间,一种酸酸涩涩的不知什么情绪,霎时充满了心头。
莫寻欢那只手转到她的肩头,他吸了口气,语气却还如平日一般平缓:“九妹,你方才说到六绝将,那你可知,江澄手下六绝将,都有何人?”
杜春一怔,北疆玉帅手下六绝将威名赫赫,但却并非均以武功见长,亦不算江湖人物。因此若要一一说明,她倒也不能。
莫寻欢笑了笑,一字字道:“六绝将,分别是北疆副帅任冰尧、军师卓一帆、钱粮总管钱沣、长安骑统领帅经天、忘归之首无名箭,再有,便是我。”他声音低低,仿佛情人耳畔的细语,“九妹,我是麒麟鬼。”
杜春一惊,身子猛地一颤。
麒麟鬼,那是近些年来闻名于北疆与戎族之间的奇人。他刺杀过戎族的高级将领,盗过皇族的财物,先后找过三个戎族高手决斗,杀了一个,放了一个,又废了一个。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也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实面貌。
他是本领高强、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麒麟,也是残酷恶毒、百无禁忌,仿佛从地狱中走出来一般的恶鬼。有人私下说,这麒麟鬼乃是玉帅手下的心腹爱将,可却也没有人能够证实这一点。
也正是因为莫寻欢这一身份,因此他初见冼红阳,一语便道破当年对方率丐帮弟子,在红牙河上拦阻戎族精锐一事。
杜春又一震,几乎是有些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你是麒麟鬼?你——你这个疯子,你明明说你只是和江澄做些拿钱办事的交易……”
莫寻欢笑得有些无赖:“也没说错啊。”
杜春道:“你为何……”她本想问,“你为何要去做如此危险之事?”忽然之间,一个念头划过她脑海,一时间她竟然有些结巴,“难道是当年……”
“九妹最聪明。”莫寻欢语气愈显平淡。
当年,飞雪剑叶云生护送大侠李涵谷遗孤李文非,一路遭遇追杀无数,最后莫寻欢将李文非托庇江澄帐下,条件乃是他在江澄帐下从军三年(详见《他日相逢》之《谁许一生悠然》)。
“你说得没错,江澄此人,睚眦必报,阴毒刻薄。我先前与他有过节,在他帐下第一年,我被派去执行的,全是最为艰难危险的任务,没有后援,甚至也没有伤药和食水,有三次我险些丧命。第三次我一人深入戎族腹地,带了东胡王的头颅回来,半路实在挺不下去,那一次却是无名箭看不过眼,不顾将令,接了我回来。我在江澄帐下,交的第一个朋友便是他……”他眼望远方,似乎勾起无穷回忆。
“谁想归来时,恰逢有人行刺江澄,当时我虽然只剩下半条命,可还是救了江澄一次。自那次起,我和江澄的关系便有所缓和。但这依然不够……”他淡淡一笑,“我的情况不同,若想在玉帅的帐下生存,唯一的办法,便是成为他的心腹……”
他淡然地下了最后的结论:“所以,九妹,我成为了江澄的心腹。
“当日里我救冼红阳,是为一个‘义字。但此事若无一个终结,日后无论青林庄或是锦江门,都难免受其贻害。这件事,只能从江澄身上着手,恰好北疆玉帅在这场朝廷争斗之间亦有牵连……”
他凝视着杜春的双眼:“九妹,你放心,我定会设法脱身。”
他的手轻轻抬起,隔着一层纤薄的空气,极温柔地抚上杜春的面庞,尽管并未有真正的接触,却珍惜如对待这世间最为珍贵的珠宝。
他放下手,转身,欲待出门,忽又回首笑道:“还有,在江南我是救了那个叫韶华的姑娘。安置好她便离去了,和她可真没什么。”
这一次,悠然公子真正推门离开,只在桌上留下了一样物事,杜春伸手拿起,却见是个极精致的淡粉色瓷盒,是她平素惯用的,江南回燕坊的胭脂。
在莫寻欢与无名箭离开后,叶云生带着白小川,也先行离去。
杜春心事重重,一路之上少言寡语。冼红阳只当她是与莫寻欢分离所致,也不好相劝。只有越赢窥了个空隙,和杜春简短交谈了一次,那次之后,杜春的情形才略有好转。
谁也不知道这位含笑稳重的青林庄主,又到底晓得多少事情。
不理原的荒凉,远远超出冼红阳的想象,这种荒凉并非是此处无草无木,全无生机。而是那一份景致,便与生俱来有着寂天寞地一般的气质。触目所及之处,唯有高高低低的荒原,树是枯树,草色昏黄,连天色亦是长时间的阴沉如水,间或跑出一两只长尾蜥蜴,却也只给这不理原上平添寂寥。
唯一算是有生机的地方,是草丛间不时可见的一种淡紫色小花,那花小如米粒,花瓣却层层叠叠,冼红阳之前从未见过。他拈起一朵小花,顿觉这不理原上,倒也没有那般难过。
他问越赢:“越大哥,这种花叫什么名字?”
越赢掐下一朵,仔细看了一番:“不知道。”
青林庄主素以博闻广识闻名,没想竟连他也不知,倒也奇怪。
三人在不理原里走了两天,道路虽然险阻,却并未再次遇上云阳卫,也没有遇到那传说中的罗刹天与罗刹地,但越赢时刻不敢放松,他道:“这等高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是一击必中。”杜春亦深以为然。
到了第三天,这一日中午,三人找了个地方歇息,此刻清水已空,越赢取了皮袋去周边寻找水源。这不理原上沼泽许多,水源亦是不少,但很多小河,看上去一清如镜,内中却有剧毒。唯有越赢曾来过不理原,懂得分辨方法。
越赢一走,便只余下杜春与冼红阳两人。自那一日冼红阳窥破自己心意后,每次与杜春单独相处,总有些不好意思,便道:“我去寻些野味。”也没等杜春回答,便匆匆离去。
他到底不敢走太远,闲逛了一会儿,这不理原上委实没什么可打的动物,别说兔子,连飞鸟都看不到一只,总不成抓两只蜥蜴回去做火烤蜥蜴干。因此冼红阳看了一会儿,也就准备回转。
然而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呻吟声。这声音很是细微,却极痛苦,若非冼红阳身有武功,只怕也就听不到了。他心里诧异,便循声而去。
绕过一个小丘,果然见到前方沙地上倒卧着一个人,这人一身的尘土血污,几乎分辨不出他原本的衣衫是何颜色。他全身蜷缩,长发披面,不时发出一两声呻吟,极是可怜。
冼红阳怜悯之心顿起,忙上前查看:“兄台,你怎样?”
他刚要伸手去搭那人脉搏,那人身子忽然一震,原本紧握的双拳忽地化拳为掌,这一掌真比闪电还要快捷三分,“唰”地便向冼红阳胸前击去!
冼红阳全未料到,仓促之间避无可避,他原是弯腰查看,索性抱头一滚,姿态虽然难看,却到底避开这雷霆一击。
他慌忙爬起,暗自埋怨自己:冼红阳啊冼红阳,经历了这许多事情,你怎么还是学不乖!你看看你,这次又招惹上了什么!
他骂了自己五六句,却不见地上那人出手,心里诧异,仔细一看,却见那人二度蜷缩起来,痛苦程度更增之前。
冼红阳不免忏悔,原来这人是真生了病,又上前问道:“兄台,兄台!”话音未落,那人忽地只手撑地坐起,另一只手拇指、食指、中指搭在一处,竟是以无名指一指向冼红阳攻去。
人的五根手指中,要属无名指最为笨拙,因此无论哪一门一派的指法,也没听说单用无名指进攻的。这人指法姿势朴拙,但细看下,却极为优雅,尚未碰触,已觉一阵寒气逼人而来。
冼红阳这次已有了防备,一个侧身闪过这一指,那人未曾起身,手臂一转又是一指袭来,这次依然是以无名指发招,速度之快,更胜前番。
冼红阳也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却从未见到这样一套奇妙的指法,那人始终就只是坐在地上,却逼得他左支右绌。寒气虽然未及身体,却也逼得他全身冰冷,连心口都是一阵阵地发凉。
哪里来了这么个怪客?冼红阳暗自叫苦,堪堪拆了十几招,他终于找到一个空隙,探手抽出腰间竹棒,一招“青竹丝”挥洒而出,同时喝道:“我没恶意,住手!”
那人神志似乎已经不太清醒,冼红阳说些什么并不在他心里,只反手又是一指,这一招动作过大,原本披在面上的长发有大半被他甩到脑后,冼红阳虽与他打了半天,可一直没见他真容,抬眼一望,忽地倒吸一口凉气,一时间竟是呆在当场。
恍然间,早年不知在哪本杂书上见到的一句诗,瞬间溜进他脑子里。
“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
冼大帮主这一生中,这是第一次,单纯为一个人的容貌所惑。
他不是没见过容貌俊美之人,女子如杜春,男子如叶云生,容貌都十分出色。但无论哪一个,都比不上面前这人五官之精致秀美。而且这人容貌,又不单纯是美而已,更有一种空灵清寒的味道。冼红阳呆了一呆,险些被他指风扫中,幸而那人这一指击出,似是已经用尽全身气力,仰面栽倒。
冼红阳很是不好意思,喃喃道:“真对不住,原来你是个女子……”一抬眼竟又看到那人喉结,不由哀叫一声,“这是怎样,一个男人怎么长成这样?”
这是个男人,这竟然是个男人。
冼红阳还坐在地上呆滞,杜春见他许久不归,已经赶了过来,一眼看到地上那人,也不由吃了一惊:“这是……”
冼红阳结结巴巴:“我、我也不知道,杜门主你看看,这人到底是生病还是中毒?”他与越赢、叶云生几人都已是兄弟相称,唯有在面对杜春时,却依旧以“杜门主”称之。
杜春蹲下身仔细检查,她长于医术,但看了一遍,却也不禁皱眉:“这个,却真是难说……”
她又思量了一会儿,从身上拿出两枚银针,自那人头顶穴位直刺下来,那人轻声呻吟了一声,慢慢睁开了眼睛,却依然是行动艰难。
他挣扎着指自己怀里,杜春此刻也不避嫌,探手从他怀中取出一个小小青玉瓶,那人勉强开口:“三……”
杜春便从中倒出三颗药丸,那药丸味道极是诡异,纵然她熟知药理,一时间竟也辨不出这究竟是什么东西。那人点一点头,杜春一托他下巴,便将那三颗药丸送入他口中。
药丸入口,未及片刻,那人终于恢复了一些神志,低声道:“多……多谢。”但手脚仍是不住发颤,脸色亦是依旧难看至极。
就在这时,越赢回来了。
杜春仍然为那人救治,冼红阳则赶快起身,和越赢讲述了方才种种事情。他偷眼看去,见那人依旧病痛难当。这不理原上,丢这样一个人单身在此,直如眼睁睁看他去死一般。
明知己方前路亦是十分艰难,冼红阳也实在做不出看一个大活人死在这里的事情。他心里盘算,该如何说,才能让越赢同意带此人一路同行呢?
他还在斟酌言辞,那边越赢已经开了口:“此人病情严重,留在此处也不妥当,让他与我们一同上路吧。”
冼红阳心里感动,忙道:“多谢越大哥。”
越赢好笑:“你谢我干什么。”
过了一段时间,那人又恢复了几分,越赢弄了点干粮和清水给他,那人吃喝完毕,又增添几分精神。越赢便问他:“这位朋友,请问你如何称呼?”
那人轻声道:“我姓顾,名叫顾从容,来自宁海楚江门。”
越赢与杜春对视一眼,他两人均是一方之主,越赢见识尤其广博,但谁都没有听说过这个门派,自然也未听过这个名字。顾从容见二人神情,苦笑一声:“楚江门极小,除却我与师父,一共也不过三四个弟子,二位未曾听过,也属正常。”
江湖上,门派何止千百,有些僻处一方,人数又少的小门小派越赢未曾听闻,这也解释得过去。
冼红阳在一旁插口问道:“顾小哥,你方才那套指法,可俊得很啊,这般的好武功,楚江门怎的无甚名气呢?”
顾从容道:“不瞒几位恩人,这套指法原是我师门独到之秘,名唤雪阑珊,但不知为何,师父连同几位师兄……都未练成,只我参照祖师留下的秘笈,也不知怎的,便练成了。”
越赢与杜春二度交换了一个眼神,这顾从容说得很是谦虚,但若真是如此,便可见此人,武学天赋必然过人。
顾从容又问道:“几位恩人对我有救命之恩,还请告知在下名姓,将来也好报答一二。”
冼红阳下意识就要说出名姓,一想不对,自己名姓岂有随便说出之理,未想越赢反而道:“在下青林庄庄主越赢。”随后杜春也开口道:“在下锦江门门主杜春。”
冼红阳一看这二人开了口,也便道:“我是冼红阳。”
是时青林庄庄主越赢、锦江门门主杜春协助丐帮前帮主冼红阳逃亡之事已然传扬天下,但顾从容听了这些名字,却视如平常,拱手道:“越庄主、杜门主、冼兄,多谢几位的大恩。”
越赢几人也便还礼,顾从容又道:“方才那恶疾是我与生俱来,发作时全无预兆,若非一位神医配了救命药丸给我,只怕我早就死了。也因此,我从小未出过宁海城,对外面世事也一无所知。师父虽晓得我有这个病,但因这一次任务事关重大,而门中只有我一人练成了雪阑珊,武功……还过得去,因此师父才派我出门。”他虽这般说,冼红阳却晓得此人指法,在方才病发时犹有这般威力,可不是“还过得去”而已,绝对称得上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
越赢便笑问道:“却不知顾兄弟来这不理原上,又是所为何事?”
顾从容犹豫片刻:“几位是我救命恩人,本不该隐瞒,但此事是我师门之秘,实不能言,我能告知诸位的是,这次来不理原上,是奉师父之命,去丹阳城内送一封信。”
丹阳城,那是西南王傅镜的地盘。
越赢神情微微一变,随即如常:“顾小哥说的是,你便好好休息。”
几人又休息了半天,待到傍晚时,那顾从容竟已恢复如常。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一张脸在月下几有莫可逼视之感。冼红阳对他那套指法很有兴趣,两人在一起交流武学。越赢却和杜春避到一旁,二人轻声交谈。
“那人……必有问题。”杜春低声道。
越赢笑笑:“这个时间,他无声无息出现在不理原上,就是最大的嫌疑。他去丹阳城送信,为何不走大路,反要走这危险的不理原?而他听到我们几人的名字时,眼神一瞬间已有变化,反又刻意掩饰,倒着相了。我看这人必是有备而来,若他真有不轨之意,与其暗地提防,倒不如把他带到身边,反倒好防备些。”
杜春也点头称是,可又犹疑着道:“大哥,他白日里发病,却是真的。”
越赢微一挑眉:“哦?”
“那时我在他身边检查,他脉搏奇快,体温颇高,这些,是装不出来的。”杜春道,“只是那药丸,我却辨不出究竟是什么东西。”
越赢笑道:“竟也有你认不出的药,倒是奇了。”
杜春嗔道:“大哥!”
越赢笑道:“好好好,不开玩笑,阿春,你看他那张脸……”
杜春也皱了眉头:“我仔细看过,不是人皮面具。可是不是其他易容方式,我却不知。”杜春虽然亦通易容之术,但她之所长,是人皮面具的制作,其他方式却知晓不多。她又道,“易容这行当,并不是单纯化装成普通人便好,将自己变得极丑或极美,亦有同样效果。”
极丑,则众人不敢看那面孔太久;极美,则众人必将注意力集中到那张脸上。都会忽略掉很多其他东西。
越赢思考良久,慢慢念出一个名字:“千面人魔,风陵渡。”
那是西南王傅镜手下第一心腹,越赢曾与冼红阳分说此人,却未曾解释这“千面人魔”绰号之来历。实际上,这风陵渡最擅长的便是易容本领,传说他装龙似龙,装虎似虎,便是扮个女人混在脂粉堆里,也没人认得出来。
杜春思索片刻,却道:“还有可能是罗刹地。”罗刹地不以武功见长,却能与罗刹天齐名,焉知不是因为他有着易容本领?
越赢不禁沉吟,最终他道:“阿春,小心提防。小冼那里,先不要告诉他。”
章四天女散花
之后两日,四人一路疾行。
顾从容曾与杜春越赢言道,这是他第一次行走江湖。他的其他言语真实与否暂且不论,这一句,倒不大像假的。
原因无他,此人还真没什么江湖经验可言。
他不懂得分辨何种野菜野果可以食用,不懂得什么样的道路可以行走,什么样的地方其实是沼泽,不懂得判断明天天气如何……但他学得也很快,很多东西,只要教上一遍,立刻就能掌握个十之八九,就连冼红阳闲着没事教他些驯蛇的本领,他思量一番竟也能照做得似模似样。
越赢冷眼旁观,心里诧异,这人到底是真不会,还是装出来的?
冼红阳倒是和他处得不错,这顾从容虽然不懂什么,但脾气甚好,又占了那张脸的便宜,如冼红阳这般好交朋友的人,自然是一拍即合。
两日下来,并无一丝异状。
到了第三日傍晚,越赢早已选好一处山洞,作为夜宿之用。但因白日里一处沼泽耽搁,眼见就要天黑,冼红阳笑道:“越大哥、杜门主、顾小哥,咱们几个不如来一次轻功比试,看谁能先到那处山洞如何?”
越赢心里好笑,这冼红阳,真是无论何时何地,也磨不灭他那番兴致。此处离那山洞并不算远,料想应不会有什么危险,便笑道:“甚好。”
越赢既然同意,杜春也不会无端反对,顾从容自没什么意见。四人站在当地,冼红阳兴致勃勃喊了一声:“开始!”便各展轻功,向前飞驰。
荒原上,只见四条人影如飞鸟利箭一般疾行,端的好看至极。但虽说各有精彩,却也有先后之分。
其实发起这提议的冼红阳,本身倒是最不适合这一比试,当初在逃脱一路追捕时,他一条腿因救治不得当,已经瘸了,施展轻功总有些影响。但丐帮武学自有独到之处,因此也并未落后太多。他的轻功不算好看,却也实用。一抬眼时,却见一条人影飘飘欲仙,不即不离跟在他身侧,正是杜春。
冼红阳侧头看去,杜春出身的锦江门乃是水上门派,因此轻功亦有水波摇曳之态,甚是美妙。杜春微笑道:“冼帮主,来较量一番?”
闻得此言,冼红阳绮思消散,豪兴顿起,笑道:“好!”又加快了几分脚程,杜春步履不停,二人几是并肩而行,谁也不曾落后一步。
然而在四人之中,他二人却是落在后面。
越赢不以轻功见长,但他内力精深,这般奔驰,最见功力,因此一直领先在冼、杜二人之前。虽是如此,他却仍是坠在顾从容之后。
这个江湖中名不见经传的人,竟有着一身出类拔萃的超凡轻功,江湖称赞轻功高明之人,多以“身轻如燕”又或“踏雪无痕”之类言语赞之。这自然有所夸张,但用在此人身上,却是相差不远。起落之间,枯草踏于他脚下,竟只留下极浅的一点痕迹。若不是擅于追踪之人,只怕连看都看不出来。而他速度更是奇快,连越赢都落后了一大截。
越赢口中不言,心里却惊诧:好俊的身法!阿莫素以轻功见长,只怕也没有这人的本事!怕是只有多年前传闻中的玉京杀手清明雨,又或是京城第一高手青梅竹的千里快哉风,才能做到如此了!这个人……究竟是谁?
他心中思量不提,眼见顾从容已经超出他许多,又转了一个弯,小路尽头便消失了踪影。
那山洞是早年越赢与莫寻欢一起来西南游历时发现的,先前比试时,他已与几人交代那山洞所在方位。但此刻顾从容所去之处,却并非山洞所在地。
越赢出声喝道:“顾从容,你走错路了!”
但顾从容不知是没能听到还是压根儿未曾理会,并没有回头。
越赢心中忽地升起一种浓重的不安,他回头观望一下,见杜春与冼红阳并肩于后,互有照应,略放下心来。他一提气,向顾从容方向而去,手中暗暗已经扣下了数枚飞石。
其实前方单以肉眼观之,并看不到什么。但越赢久经江湖,自有一种直觉。他刚一拐过岔口,四把长剑如从天而降,直向越赢头顶劈来!
这四把剑速度奇快,力道又重,幸而越赢一早便有了防备,他右手一扬,两枚飞石脱手而出,飞石虽小,力道却大,两柄长剑剑尖被飞石一磕,登时偏了方向。随后他一个太极云手,拨上其余两把长剑,动作直如行云流水,剩余的两把长剑也被带偏了方向,竟向对方袭来。
那两名剑手哎呀一声,不得已只好双双跃出,谁想越赢早已料到他二人跃出方向。他先前手里共扣了四枚飞石,此刻便将剩余两枚打出,那二人直如撞到石头一般,“当当”两声长剑坠地,人却已被击中了穴道。
另两名剑手也已明了面前此人极是难惹,并未上前,反而退后一步,一人在前,一人在后,虽只两人,隐隐却有了一个小小阵势之感。
越赢暗自叹了口气,他已经认出了这些人是谁,那一袭白衣已是最好的证明。
云阳卫,这些剑手正是云阳卫人字部中人。没想再怎样躲避,到底还是在不理原上碰上了这一小撮队伍。
然而越赢又有疑惑,凡入云阳卫者,非但武艺精湛,更兼训练有素,人字部中人多出自江湖,更是一往无前。这两人一击便取了守势,却与人字部素来作风不符。
他打量了面前两人一眼,见这两人白衣破烂,隐有血痕,这倒也可以理解,毕竟不理原极其难行。惊讶的是,那两人双眼上各横了一道血痕,却分明是被人用兵器划瞎了的模样!
是什么人竟然刺瞎了云阳卫的双眼?方才被自己点倒的两名剑手是否也是如此?越赢刚想到这里,只听身后劲风呼啸,竟是又一柄剑刺了过来。
先前那四把长剑合力出击,自然气势也是十分惊人,然而这一柄剑出,气势竟是四人合力之十倍!此人出剑,虽是从背后刺来,却有着正大光明的气势,仿佛将军倚剑长歌,威武堂正。
这一剑来得突然,越赢非但没有时间躲避,也来不及如前番一般,以太极柔劲引开,仓促之中,他身子向旁边一侧,双掌挥出,运足十二分功力,向剑背方向击去。
这一掌,平平淡淡,并无怎样了得的气势,却汇聚了越赢一身功力。掌剑相击,越赢只觉嗓子一甜,一口血直涌出来,他修习内功多年,情知这一口血绝对吐不得,一咬牙竟又咽了回去,身子却控制不住,连退三步。
然而对方那人却更为惊诧,他这一剑,无论内力招式,都是他一生武学精华所在,又不计脸面,背后偷袭,原想就算无法一剑致命,也要令对方重伤。未想这一剑刺出,却觉双掌一麻,一股大力涌来,剑柄再握不住,脱手而出。
此人武功所长,一为剑法,二为腿法,但他一双腿上已受了重伤,此刻长剑又脱手而出。一时间万念俱灰,只叹了一声:“好,好!”抖手便掷出了一样物事。
越赢击飞他长剑后,自也转过身来,见面前这人修眉阔口,一身白衣上血迹斑斑,下裳上除了血色竟看不到一点白色,一双招子亦如之前两名云阳卫一般被废掉,这般状态下,竟还能使出方才一剑,实在是难得至极。
然而越赢之感慨,却也只是到此而已。一眼,他便看到了那人掷出的物事。
天女散花,那是天女散花,云阳卫七巧堂中所制造出的最为凌厉的火药武器之一。因其杀伤范围太大,多用于战场上,连云阳卫自己也很少使用。当日里杜春拿到一个作废了的天女散花,都曾在洛水之畔抵挡了片刻。如今这白衣人竟掷出这要命的武器,竟是要同归于尽么?
先前叶云生在江南十二楼里,也曾遭遇过一次天女散花,飞雪剑客快剑如风,旁边还有水池减少火药威力。最重要的是,当时使用这名闻天下的火器之人并不晓得如何正确使用,威力足足减少了一半,飞雪剑客这才躲过一劫。但此刻两人非但近在咫尺,而使用这了得火器的人,又是云阳卫中人!
越赢纵有一身本领,此刻也没有施展余地。唯一办法,只有施展轻功,急速离开此地,但他亦是心知肚明,就算自己轻功用到十二分,只怕也难以逃脱波及范围。
火药的气息清晰可闻,巨大的声音震得他耳膜生疼,他整个人几乎被那种极强的冲力埋没,仿佛一尾上岸的鱼,无力摆脱也无法呼吸。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一个人忽然冲入其中,一把抓住越赢,随即向外飞跃。这人速度之快,几乎已经超过了轻功的极限。更像是一个梦,或者,是梦中才会有的幻影。
二人落地时,只听轰隆隆爆炸之声连绵不绝,那一片荒原几无半点生机。直待硝烟散去,越赢定睛一看,纵是他见多识广,此时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以他二人方才所在之地为圆心,极大一个圆形仿佛巧笔画就,内里的石头树木,全部化为手掌大小的碎片。与四周对比,界线分明。
自然,方才那五名云阳卫,亦是一并在其中化为尸块。
这才是天女散花真正的威力,以及它一直被慎用的原因。除非在战场上别无生路之时,谁肯用这种同归于尽的方式?
也只到这时,越赢才注意到身上疼痛,低头一看,身上大大小小伤痕无数,血道子纵横交错。但若没有方才那人相救,此刻的他就算侥幸不死,也已然重伤不起。
他转身,垂首:“多蒙相救……”
后面半句话尚未说出,那人却已腼腆一笑:“越庄主客气了,我不过是报恩而已。”
那人竟是顾从容。此刻他身上亦有许多伤痕,然而此刻想来,却也只有这人那一身轻功,方能救出越赢吧。
越赢震惊,他实在没有想到竟然是顾从容救了他,但他久经江湖,决不将这些情绪显露于外,反而又是极认真地向顾从容二度道谢。
顾从容连称不必,就在这时,杜春与冼红阳也双双赶到。
他二人轻功不及顾从容,赶到这里时,正是天女散花掷出时,烟尘缭绕,二人无法上前。这时见了越、顾二人,都极是惊讶。杜春急忙上前,为二人处理伤口。
杜春医术颇为出色,当日冼红阳伤势就是她来处理。越、顾二人身上伤口虽多,好在并无致命又或重伤之处,在她的巧手下,不消片刻也便处理完毕。越赢微一思量,道:“阿春,要辛苦你一遭,去周边查视一番,速度要快,动作需小心,若有不对,即刻归来。”又递给她一支烟花响箭,“或者放出这个。”
杜春见他神色严肃,知道不可轻忽,便点了点头。冼红阳道:“我随杜门主一路去。”越赢却道:“你腿不方便,若遇到事情,反而不妥。”
冼红阳想说方才比试轻功,自己也没落后杜春多少。却见顾从容站起身,“越庄主,不如我同杜门主一路去查看。”
顾从容虽受了伤,轻功身法仍是四人之冠,越赢微一犹疑,便道:“也好。”
杜春飞快看了越赢一眼,然后道:“顾公子,我们走吧。”
二人身影消失在荒原尽头,冼红阳道:“越大哥,方才那几名云阳卫……”
越赢沉吟道:“掷出天女散花那人,我虽没见过,但观其武功,当是人字部指挥,欧阳天也。”
冼红阳不由“噫”了一声,他被云阳卫追杀这许久,这欧阳天也的名号自然是听说过的。此人原本出身于天山派,有个绰号叫做“一剑定乾坤”。诚然江湖中人,名号多有夸大之嫌,但这欧阳天也剑法确有其独到之处,后来被关山雪招揽入人字部,立下不少功勋。
越赢续道:“一刀废掉欧阳天也和他四名手下一双招子,这般武功,莫说我做不到,就连叶子也做不到。他们五人对我一人,并非没有胜算,欧阳天也却宁可掷出天女散花,同归于尽,为什么?”
冼红阳只觉全身一阵冰冷:“因为……他只怕误认了越大哥……”
“是啊,”越赢微微一笑,“他们双目失明,因此误认为我是伤他们的那个人。”
“这般武功……”冼红阳喃喃道,一个名字划过了他脑海,“罗刹天?”他又奇道,“这罗刹天武功真有这般厉害不成?”想一想又道,“罗刹天算起来是关山雪的师兄,二人本该合作,怎么反而去攻击云阳卫?”
越赢道:“世间万事都难定论,或许罗刹天与关山雪不合,又或许血魔门下,本就没有道理规矩可言……”
他手指轻轻敲击着膝盖,沉吟不语。
冼红阳忽然一下子站起来:“杜门主!”他忽地反应过来,越赢要杜春前去查看,倘若当真遇上罗刹天,该如何是好!
越赢一把把他按下:“静心。”
冼红阳还哪里静得下来,一时间坐立不安,和热锅上的蚂蚁无甚区别。好在未过多久,杜春与顾从容便已联袂归来。杜春神色亦是严肃:“大哥,周遭又发现了三具云阳卫的尸体,”她略一犹豫,低声道,“皆是一刀毙命。”
顾从容在一边补充道:“我看了一遍,这一刀,乃是同样一招。”他顿了一顿,神色肃穆,“我识得那刀法,那是血魔门下的刀法。”
越赢倏然站起,先前五名云阳卫眼上那一刀,他已怀疑是血魔“血刀流”中的刀法,如今二度确定。不理原中,纵横天两个月里不会出现,他两名弟子中,罗刹地不以武功闻名,所以,果然是……罗刹天……
好一个罗刹天!
然而越赢心中其实也有诧异,譬如说云阳卫人字部大头领关山雪,也是出自血魔一门,他武功剑法皆是十分了得,但也不比这罗刹天。“高手”二字已难形容,这等刀法,几已接近神迹,他怎能做到如此?
与此同时,顾从容虽无甚江湖经验,却又能看出血魔一门的刀法,也是一件奇事。
但此刻不是多想这些的时候。他沉声道:“我们尽快离开这里。”
现如今,几人反不去想为何应在大路上拦截的云阳卫又出现在不理原上,这一刀夺人生死,神秘强悍的罗刹天,已成了最大的威胁。
越赢带着几人绕来绕去,来到一处断崖边,此处生长了五六株巨树,这树虽然高大,树叶却不算茂密,稀稀落落仿佛想挽回最后尊严的巨人。越赢看了一遍这些巨树,点一点头:“今晚我们便睡在这上面,另外,不可举火。”
说到爬树,冼红阳自小顽皮,又出身丐帮,自是拿手好戏。他搓搓手,刚爬了两下,没想这树与他从前所见都不相同,树干极是光滑,他全无防备,竟然滑了下去。
冼红阳嘀咕一声:“这不理原上,怎的连棵树都古古怪怪的。”便提了十二分的小心,饶是如此,待他爬到树顶时,却也花了比平时多上一倍的时间。
越赢爬树的本领自然不如冼红阳,他取出两把匕首,交替插入树干,借力也登了上来。顾从容怔了怔:“这……我却不大擅长。”
杜春笑道:“没关系。”果然未久,两条绳子便从树上垂下来,将二人拉了上去。
几人在树顶上,就着清水与干粮吃了一顿简陋的晚餐,此刻,夜幕已然降临。巨树上的树叶虽然稀疏,但在黑暗的笼罩之下,倒也不易发现上面的人影。
越赢笑道:“今晚就要委屈大家了。”
冼红阳笑道:“这是小事,只希望今晚千万莫要下雨,就算下雨,也千万莫要打雷。”四下里唯他们所在的树最高,若真打雷,他们所在的大树必会成为雷电所击的目标。
杜春面无表情道:“摸木头。”
冼红阳奇道:“什么?”
杜春道:“我故乡有种风俗,若有人乌鸦嘴,说了不该说的话,便要摸一下木头,抵消那乌鸦嘴的效力。”说罢,忍不住嫣然一笑。
冼红阳这才晓得是她是在开玩笑,黑暗中虽看不清杜春笑靥,却也忍不住心神一荡,低声道:“我们现在就躺在木头上呢,杜门主你放心,必不会应验的。”
章五大梦沼泽
半夜三更,冼红阳被大雨浇醒的时候,真恨不得把晚上自己那句话吞下去。
好在终于还是没有打雷,但这连绵不绝的雨势已足够人头疼。头上的树叶远不足以遮雨,冼红阳从里到外已经湿了个遍。他猜想其他人只怕也是一般,低声道:“越大哥、杜门主、顾小哥?你们都还好么?”
在他身边的枝条里传来带笑声音,“尚可。”正是越赢。随后,杜春与顾从容也都先后开口。
“还好。”
“还好。”
其实还好是绝谈不上的,眼下人人身上都被淋得透湿。越赢从怀中掏出一个皮囊,自己先喝了几口,然后递给杜春:“北疆的下马刀,我在里面又浸了些药,极烈,喝时小心些。”
杜春点点头,从枝杈中伸手接过,也喝了一口,又递给了冼红阳。
这酒自是御寒之用,否则被这般大的雨一浇,在这不理原上病倒可是糟糕至极。冼红阳虽然自己身上也有酒,却也晓得没有越赢这酒效果好。
……话虽如此,那却是,杜春喝过的酒啊。
他接过皮囊,心神飘荡,一大口便喝了下去,顿时只觉一道火线自咽喉直冲入腹,烧灼气息之厉,呛得他头脑一片昏沉,半晌缓过来,忍不住便大声咳嗽起来。
越赢笑道:“早说小心些,不听,胡思乱想出事了吧。”
冼红阳一怔,只觉越赢这话中似有深意。
好容易他才平静下来,正要把皮囊递给顾从容。忽然远方传来一阵刺耳啸声,穿透雨声,沉闷之中更显瘆人。
冼红阳的动作停住了,树上的其余三人一瞬间也全部屏住了呼吸。但这啸声停止之后,半晌并无动静。冼红阳凝目望去,雨夜漆黑,无星无月,唯有遥遥远方,似有两个黄绿色的小小光点,停一停,又动一动。
他不得要领,正想再把皮囊递给顾从容,就听得一缕细细声音如线,钻入他耳中,正是越赢的声音:“无我言语,不可妄动。”
这是“传音入秘”的高深本领,非有深厚内力不可为之。此刻树上四人,也只有越赢能做到这一点。
顾从容所在树枝,距三人都有一段距离,冼红阳若想把皮囊给他,不发出些声响是不可能的。他听得越赢这般说,只好又把手缩了回来,心中暗怀歉意。
越赢声音又传了过来:“下面那光点乃是不理原上特有一种巨虎,体型为寻常猛虎两倍有余,听力奇佳,又极聪明,不可轻忽。”
冼红阳吓了一跳,他向下一看,这几句话对答间,那光点竟然已经移到了树下,雨夜中,那双眸子竟似有寒光迸射,威慑之力,不下于一名武功高手。
随后,又一声啸声响起。
这一声并不甚高,但竟似在耳边响起一般,冼红阳要不是看到那双黄绿色光点在下面,几要疑心这巨虎已经蹿上来了。心中不由惊叹:真真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世间竟还有这般的奇兽!
他正在慨叹时,忽见远方小山岗上,又亮起了两盏小灯笼,心里又疑惑,这般的天气,还有人敢在不理原上乱走?可别让巨虎见到他。
他刚想到这里,那两盏灯笼就奔着这方向来了,速度极快,待到近前时,冼红阳只听得不知什么东西与地面摩擦之声,挨挨察察,仿佛一样重物在地面摩擦,听着很不舒服。
那巨虎忽然发出一声震天吼叫,冼红阳猝不及防,险些被震得掉下来。幸而树下的巨虎也无暇顾他,又一声巨吼,那一双黄绿光点忽地向那两盏小灯笼冲去。
越赢的声音二度在他耳边响起:“那两盏小灯笼,是巨蟒的眼睛。”
冼红阳倒吸一口凉气,诚然丐帮擅长弄蛇之技,但何曾见过这般大的巨蟒?莫说看过,就连想都没有想过。他知道这种蟒蛇虽然无毒,但皮糙肉厚,极是难缠。现下它与这巨虎对上,可不真成了一场龙争虎斗?
大雨不绝如缕,然而此刻冼红阳也顾不上全身透湿,他身体冰冷,心头却一片火热。树下虎啸声、打斗声声声入耳,真仿佛天地巨变,洪荒怪兽出行其中,连他们所在的巨树都被震得不住摇晃。最激烈的一次,冼红阳竟被一粒溅上来的石子擦伤面颊,这场战斗何等激烈,可见一斑。
冼红阳努力向下看去,但夜色何等深重,大雨又连绵不绝,他拼尽目力,也只能看到四个光点来回乱转。隐约中似乎有两道身影激烈搏杀,但连他自己都无法肯定,那到底是真正的巨虎与巨蟒,还是他的幻觉。
看了一会儿,冼红阳竟还叹起气来,心道若无这场大雨,自己就可以看到这场亘古难得一见的搏杀,真真可惜。他却不想,若不是这场大雨冲刷掉了他们身上的气味,无论是巨虎还是巨蟒,早奔着他们来了。
又过片刻,那巨虎似乎落了下风,喘息声音愈重,而那两盏灯笼的移动速度却似乎快了起来,忽然间巨虎又一声猛吼,随即便是重物重重摔倒到地面的声音,那两盏灯笼蛰伏于地,似乎是方才缠斗时,巨虎一击令对方受了伤,然而谁也不肯就此罢手,一虎一蟒各退一步,依然对峙。
就在这时,天地之间,忽然闪起了一道刀光。
这道刀光看似极远,却又极近,仿佛天外飞来的流星,又似烈烈当风的战神。只这一刀,已劈开了万丈雨幕,不理原上一片荒芜,已似被这刀光割成碎片。
冼红阳猛地一颤,这般感觉的刀光,他只在一处见过。
是的,他至今还难忘那一夜的刀光,当日里他率五百健儿,为阻戎族骑兵赶赴红牙河,那一役他本已抱了必死的打算,五百英豪亦是死伤殆尽。梦回之际,一闭上眼,他仍会见到那一夜里戎族最强骑兵齐举马刀,月下雪中映射出的猎猎刀光。
便如同,便如同方才的那一刀一样。
那一道刀光后,似乎是为了互相映衬,忽地一道闪电划破天际,那一瞬间不理原上纤毫毕现。只见一个极高大,仿佛孤狼巨隼一般的身影扛着一把长刀伫立当地,双耳齐肩,更增神异,他站在那里也只有一瞬间,待到第二道闪电闪亮时,他身形已消失在数十丈之外。再看树下,那巨虎斗大一个头颅掉落地上,而一条水桶般粗细的巨蟒,竟然已被一劈三截。
冼红阳惊愕无比,他第一个反应,竟然是猛地咬住嘴唇。
若非如此,他只怕自己控制不住,发出声音,引来远方那个旷世凶神。
罗刹天,除了罗刹天,再不会是旁人。
之后的半夜,树上四人再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直至天明,雨水已停,方圆数里再见不到一个人影,几人才从树下爬下。
巨虎与大蟒的尸身仍在树下,昨夜风雨晦暗中,它们的身影庞大而凶顽,然而此刻看来,却也不过是一摊尸块而已。
巨虎的皮毛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血液已被雨水冲刷殆尽,只一双黄绿色的眼睛还是睁着的。冼红阳默默蹲下身,为它合上双眸。
杜春不发一言,为越赢与顾从容二人处理伤口。
在大雨中浇了半夜,其中两人的身上还有伤,此刻几人的状态绝对算不上良好,但没有一个人会停留在原地。
如果是江湖上的高手、了得的追兵,甚至说云阳卫……越赢自信,凭着自己与杜春,即便有一个虚实难测的顾从容在身侧,也可从容进退。然而面对着这种无法抗拒的强大武力,自己却也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离开!
速速离开!
那决不是他们可以对抗的力量,他也无法保证己方几人可以在这股力量前全身而退。越赢从不是拘泥的人,打不过,便走,这并不丢人,而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
幸而,面前几人,也都能理解他的想法。
处理过伤口,几人在原地休息了片刻,越赢起身,平淡道:“咱们原定的路线不能再走了。”
这一点,众人均无异议,罗刹天就在周遭,继续前行无疑送死,但下一步该如何走,却也只有越赢才能做出决断。
越赢也在思量,他与莫寻欢曾来过不理原,对此处十分熟悉。也因此他起初选择的乃是一条最为合适的道路。但此路若不通,又当如何?
终于,他下了一个决定:“我们改走东边,经大梦沼泽,过不理原。”
此句一出,冼红阳与杜春尚未如何,顾从容的面色已是猛然一变。
大梦沼泽之名,其实冼红阳也不是一无所知。十几年前江湖上出了个青衣教,左右护法名噪一时,后来右护法失踪,左护法铁筝客杨断琴一入大梦沼泽,便再也没有回来,青衣教也便风流云散。
这杨断琴以铁筝为兵器,一身武功超凡脱俗,与江南使铜琵琶的软红公子合称双绝,但纵然是他,却也没能走出大梦沼泽,可见此处的凶险。
越赢叹了口气:“那个地方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想引你们去的……不过这次,我们只是绕着大梦沼泽的边缘而行,不会真正越过它,这样,凶险总比直面罗刹天要好一些。”
冼红阳与杜春对大梦沼泽都所知不多,自然赞成。唯有顾从容面色惨白如纸,不过,他并未提出反对意见。
几人又休息了一会儿,便在越赢的带领下向东方行进。
这一路之上,几人都沉默了许多,冼红阳一路行走,一路思量着昨晚见过的刀光。单论到刀法,那一刀很是漂亮,却也不能说是江湖绝代。真正厉害的,是那一刀中的内力与速度。
内力为武功之基,江湖人修习内力,多是按部就班。自然,也有人天赋异禀,或者说服用些增进内力的丹药,年轻尚轻就比寻常人高出许多。但方才那一刀,却不尽然。
那已经超出想象的极限,一个人若能拥有这样的内力,除非他前世也是个武学大宗师,从胎里把内力带过来了。
因为有着这样的内力,所以可以使出超一流的速度;因为有着这样的内力,所以即使是平庸的招式,也会有一流的效果,更何况他的刀法亦是十分精彩!
在这种绝对的力量面前,冼红阳发现自己想象不出任何一种办法破解对方的刀法。
他不由叹气,就在这时,越赢却回过头,微笑一下:“小冼,我也没有破的办法。”
听到博闻广识的越庄主也没有办法,冼红阳无奈地笑了下,越赢又笑道:“幸好飞雪剑是和小川一起,否则叶子一个人乱走,万一也碰上这个罗刹天,倒也麻烦。”
杜春点了点头:“幸亏如此。”
冼红阳略有不解,叶云生剑法,江南第一,若真遇上罗刹天,他一人对敌岂不是比带了个白小川要容易得多?正要询问,却听顾从容道:“我听江湖传闻,这位叶大侠为人正直磊落。若是对上罗刹天,单看武功,叶大侠多半有全身而退之希望。但论到叶大侠个性,必不肯临阵脱逃。可若他身边尚有需要照顾之人,他必会以此人性命为重,先求生机。越庄主可是此意?”
越赢不由深深看他一眼:“不错。”
冼红阳喜滋滋道:“顾兄弟,你真是聪明,你还不识得叶大哥,倒能猜到这点。”
越赢与杜春对视一眼,这是顾从容为人聪明,擅长猜测人心,还是……他对己方一干人等都已有了相应了解?
杜春开口,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我想,若是真对上罗刹天,越大哥可以太极拳法引开其内力,我以银鞭主攻……”话没说完,她自己先摇头,那罗刹天的内力之强,纵是越赢的太极拳法有开闸引水之效,只怕也难以做到。
顾从容也在一边提议道:“若我们四人同时出手,是否可以将罗刹天力量分散?”
越赢摇头:“我们四人武功内力不同,出手必有先后之分,罗刹天速度奇快,很容易将我们各个击破。”
几人又想了几个办法,但皆有行不通之处。最后杜春叹道:“若是阿莫在这里就好了,他总有许多鬼主意。”
顾从容在一旁听了,便笑问道:“悠然公子之名,我也曾听闻。久闻莫公子机巧多变,一柄银血霸王枪虽未上兵器谱,其实武功并不在兵器谱上任何一人之下,可是真的?”
越赢淡淡道:“也不过尔尔。”
顾从容便没有再说什么。
就这样,四人一行向东方走了两天。
越往东,景色愈发荒凉奇诡。地上不时便出现小块沼泽,虽不致命,陷入却也麻烦。而越往后走,沼泽的区域就越大,出现得也越频繁,待到后来,连飞鸟也少往此处去,越赢行走得愈发小心。
冼红阳和杜春也还罢了,顾从容的脸色却是越发难看起来。他的行动比起越赢还要小心三分,似乎他对这一片沼泽,有着极端的恐惧。
这一点,其他三人也看出来了。冼红阳还曾问他:“顾小哥,你还好吧?”
顾从容抬起头,惨白着一张脸道:“无事。”
他这样子,实在和“无事”相差甚远。冼红阳又担心问道:“你那病不是要犯了吧?”
顾从容脸色更差:“说不定……有此可能,冼兄,若我当真病发,你是晓得我解药的,便请助我服下。若是罗刹天恰巧在此……你们也不用管我,想他何等高手,也不会对我一个将死之人出手。”
就算他不出手,你病发不也是一个死?冼红阳心想,又想无论怎样,到时自己总不能看着这人死就是了。
这两天里,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罗刹天并未出现。尽管如此,四人并不敢放松一丝警惕。
到了第三天上,行走过一片漆黑泥泞的沼泽,冼红阳长出一口气,对越赢道:“越大哥,你说是要绕大梦沼泽而行,可我看咱们现在,是不是已经进到这沼泽里去啦?”
越赢笑着摇头:“自然是还没有进的。”
冼红阳问道:“那这大梦沼泽,到底在何处呢?”
此时恰好吹来一阵大风,他们面前原是一片茫茫白雾,白雾散尽,冼红阳只觉眼前一亮,面前所见,竟是一片清新绿色,无边无垠,绿色之下水清如镜,残余的少许白雾缭绕其中,真如仙境一般。在不理原上行走了这许久,未想还能看到这般美景,真是令人难以想象。
冼红阳呆在当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随后他情不自禁,抬脚就往那片绿色中走去。刚走出一步,越赢手疾眼快,一把将他扯住:“你不要命了!”
冼红阳茫然转头,脸上还有向往。
“那就是大梦沼泽。”
大梦沼泽,美得如同梦境一般的地方。
冼红阳还未答话,身边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却是顾从容栽倒在地,脸上一分血色也看不见,他双手用力撕扯着胸口处的衣服,仿佛痛苦到了极点,大滴大滴的冷汗从他额头上滴落下来,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章六绝代刀客
顾从容忽然发病,三人都吃了一惊,杜春伸手搭他脉搏,只觉他脉相诡异,与前番相仿。以她医术,实在也没什么其他办法。只得道:“还是给他服药吧。”
顾从容已无力取药,便由冼红阳取出那青玉药瓶,他为人性急,用力一倒,把所有药丸都倒了出来,这下又是一惊。
原来那药瓶中,只余下五枚药丸。上次顾从容发病一次,就需服下三枚,那以后路程又当如何行走?
但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冼红阳取出三枚令他服下。但这一次,顾从容并未如前番一般有所好转,虽然冷汗渐渐止住,但痛苦之处并未稍减。
杜春上去施针,一无效果。纵然她熟识医术,冷静善谋,一时间也没了办法。越赢一直在旁边注视,此刻道:“把剩余两枚药丸给他服下。”
杜春道:“可是,大哥,我不知他得的究竟是何病,也不知那药丸究竟是何药物组成……”
有很多药虽可救人,亦是毒药,因此杜春不敢轻易下手。越赢平平道:“还有其他办法么?”
杜春一凛,的确,她已无良策,而任凭顾从容这般发展下去,只怕性命堪忧。
越赢、叶云生、莫寻欢三人相交莫逆,这其中莫寻欢擅谋,为人机巧,再怎样困难的处境,他总能想到别人想不出的办法;叶云生坚忍,再怎样艰险的路,他亦会坚持走下去;越赢却与以上二人,都不相同。
他善断,一言决断,落子无悔。
冼红阳低声道:“可是只剩下两颗药,以后……”一言未完,他自己先住了口,若是顾从容死在这里,还有什么以后可言?
又是两颗药丸下去,顾从容安静了一些,他紧紧咬着牙关,仍是没有清醒。杜春探他额头,温度极高,不由叹了一口气:“只能等了。”
冼红阳忽然缩了下头:“怎么这么冷?”
一阵阵沁骨寒意,忽如其来,他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一时间全身如坠冰窟,头颈僵硬,竟不敢转动。
……希望不是我猜测的那样,但如果真是我猜测的那样,现在的耽搁,岂不是拿众人的命开玩笑?
他倏然转过了身,脑袋霎时“嗡”的一声。一如他所料想,方才那寒气,是刀气,迫人的刀锋寒意。
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立在众人身后,手里拄着一把长刀。那刀刀鞘极陈旧,刀锋却极阴寒。
罗刹天,正是他们逃避了一路的罗刹天。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罗刹天目前并未出手,他手拄长刀,怔怔地看着前方的大梦沼泽,似乎神游天外。此时越赢、杜春早已全神贯注于他,却没有一人敢于在此刻出手,这位血魔的二代传人,即使在这种时刻,全身上下仍是无懈可击。
在越赢与杜春寻找空隙出手时,冼红阳却顺着罗刹天的视线看过去,这位绝代高手目光迷茫,表情也甚是惶然,那大梦沼泽景色秀美,冼红阳真不明白,他为何会露出这等害怕一般的神情?
正在思量时,忽觉眼前光芒耀眼,他一呆,这才反应过来罗刹天竟已然一刀劈下!这一刀速度之快,实是骇人听闻,他根本没有纵身躲闪的可能,连抽出青竹棒的时间也寻不得。仓促之下,索性凝聚十二分功力,双掌劈出,这已是同归于尽的打法,只是他自己也知道,若说和罗刹天同死,他也没那个能耐。
幸而,在他出手之前,越赢与杜春两人已然率先发现罗刹天出手,二人一出掌,一用长鞭,双双出击。
他二人料敌于先,但再怎样也无法追上罗刹天的刀光,因此这二人的出手亦是全无顾忌,拼着自己受重伤,也要在对方身上留下伤口。
这三人虽非同时出手,也未有约定,但想法却是一般无二。
掌风如刀,鞭影如电,这三人皆是一方之主,出手不留分毫余地,四周风声厉厉,乃是内力鼓荡之声,罗刹天刀光闪耀,竟似全无阻碍。
一道银光划破天际,三道人影倒飞出去。杜春长鞭脱手,腿上一道长长伤口鲜血淋漓;越赢虎口迸裂,哇地一口血直吐出来;反倒是冼红阳出手最晚,因此受伤也最轻,饶是如此,他仍是连退七八步,胸口闷痛至极。
仅仅一刀,三人便已惨败。
然而这绝非结束,罗刹天上前一步,刀光如雪,二度劈下。
这一刀的速度,较之前番略为缓慢,但刀光之烈却犹胜前番。冼红阳只觉眼前一花,一瞬间,数年前北疆那一夜的大雪,戎族骑兵手里的马刀光芒,再度现于眼前。
那一晚的杀戮,是他今生的梦魇,诚然为了抵御戎族入侵中原,那一晚之事他决不后悔,然而那四百多名丐帮弟子的生命,却一直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有时午夜梦回,伤感、无奈、落寞,以及隐隐的几分恐惧便一并涌上心头,那是他少有的脆弱时分。
在一路逃亡时,身后追兵不断,他自然也没时间多思多想,然而在这一刻,那种种情绪再度如潮水一般迎面扑来,压抑得他几乎无法呼吸。若非竭力控制,他几乎都要蹲下身子,双手抱头缩成一团。
这时唯一及时反应过来的是越赢,那一口鲜血尚未落地,他已二度施展出太极拳法,迎向刀光。而杜春虽也有防备,却因腿伤严重,并未来得及出手。
冼红阳咬紧牙关,友人生死面前,自己那点点情绪再不重要。他抽出腰间青竹棒,不经思量,便已使出了致命杀招。
当日在云将军庙,他以此杀死了云阳卫人字部中指挥栾杰。那一招出自冼老帮主传下的“青竹丝”,当年他只学了半套,剩余半套中的杀手招数,虽硬记下,却一直使不出来。只有在江南那一次,生死关头方才用出。此刻见越赢危急,他一惊出手,竟与前番杀气不相上下。
豁出去了!冼红阳心里暗想。
如开闸引水一般的太极拳风,迎上的却是铺天盖地的海潮,水闸虽启,却只引开部分海水,其余滔天大浪将水闸一冲而散。冼红阳青竹丝棒法杀气腾腾,如一把快刀,直冲入余下一半海水接天般的刀光,然而刀入水而立止,他那一番厉厉的杀气,在对方那等浓烈得化不开的杀气中,区别正如水与酒之差,瞬间便被吞噬个干净。眼见二人就要再度重伤,电光石火间,一道清寒指风趁罗刹天对付越、冼二人,抓住这点空隙,越过拳风与棒法,正中罗刹天前胸。
罗刹天似也没料到这一点,他后退一步,气息竟为之一滞。
这变故出人意料,冼红阳忍不住回头看过去,只见顾从容挣扎着站起身,他脸色惨白,气息未匀,然而刚才正是他发出了那救命的一指。
那一指,正是“雪阑珊”指法。越赢见事最明,顾从容这一指论到内力,并不见得就强过自己,但这种清寒刺骨、趁隙便入的内力,似乎正是罗刹天的克星。因此尽管顾从容正值发病,这一指未尽全功,竟也令罗刹天滞了一滞。
越赢心思电转,暗忖这等诡异寒凉的内力天下罕见,只有一种传说中的邪派功法枫叶冷与之相近,只是这种功法也是失传多时,顾从容出身名不见经传的小派,如何会使?而今日里,若顾从容再年长二十岁,内力经验比现今强劲一倍,又无病痛之扰,说不得真有与罗刹天一拼之力,真真可惜……
这些想法虽多,其实不过一念中事,越赢默叹一声,随后他转向杜春大喊:“杜春,带着小冼快走!”
这一滞时间,已是几人最好的时机,越赢心里明白,与罗刹天正面相对,几人全部全身而退,那是不可能实现之事,当此时,能逃出一个,就是一个。
他与杜春交情甚好,喊她全名,那便已是极正式的语气,杜春如何不知?她凄然一笑,却未退后,银鞭方才已然脱手,她一弯身从靴筒处拔出一把匕首,不顾腿伤,以一种一往无前之势,向前疾冲过去。
她腿上伤势不轻,随着动作,鲜血仍在滴滴答答地落下,她却浑然不觉,身形连同青锋幻作一道白光,这一匕首,几已汇集她武功中的精粹——却不是为了杀敌,甚至不是为了伤敌。她清楚地知道,纵然拼尽全力,也未必能将罗刹天怎样。然而,她却也看到了方才那一滞之机。
“大哥,你走。”
大蓬血花,喷洒于天地之间。
冼红阳只觉脸颊一片冰凉,是下雨了么?他茫然伸手抹了一把,血红的颜色立即跃入眼帘。
“杜春、杜春!”
杜春的身体倒卧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身素衣,猩红遍染。那一瞬间,他脑海里已没了罗刹天这个大敌的存在,两步冲了上去:“杜春、杜春!”
就在他扶起杜春时,越赢沉稳的声音自他身前传来,却只有两字:“快走!”
那极短暂的生机,越赢让给了杜春,杜春却不肯走,宁可以身为盾,把生机留给他人;然而越赢却也不肯走,最终还是自己断后。
冼红阳本不会走,如果他的身前,没有一个生死未卜的杜春。
他咬着牙,不敢看越赢一眼,把杜春往身后一背,拾起地上银鞭便走,刚走两步,却见顾从容方才勉强发出一指,此刻已是摇摇欲坠,他一手扶着背上的杜春,一手一拽顾从容:“走!”
他也不知道道路,胡乱向前便冲,连冲了十几步,到底还是按捺不住,回头向越赢处看去。
他看到的,是一片雪也似的刀光。
叶云生人称飞雪剑客,剑光亦如雪,然而他的剑虽利,却有情;这一片刀光却全无生气,就仿佛这一望无际的不理原,荒凉冷漠,令人心悸。
而越赢,就被淹没在这一片刀光之中。
冼红阳脚步一顿,一时间热血上涌,真有再冲回去的冲动。然而就在这时,忽然兴起一阵大雾,大梦沼泽、越赢、罗刹天,周遭一切都被笼罩在大雾中,他再无回头可能,一狠心只得继续向前跑去。
冼红阳并不知道路,心道只要不冲着大梦沼泽与罗刹天的方向奔跑便是,这般跌跌撞撞,也不知到底走了多久。一路走,他只觉内心一阵绞痛,丢下越赢一人面对罗刹天,直与送死无异。越赢一路护送他由北至南,恩情极重,二人私交亦是极好,如今,如今……
然而就在这时,一点温热的不知什么东西滴到他脸上。
那是血,杜春的血。
身后的重量,手里搀扶的另一个人的重量提醒着他目前的处境,冼红阳对自己说:你死了不要紧,难道也要看着杜门主死在这里?再说方才一阵大雾遮蔽视线,说不定……越赢还有生还的可能……
若是越赢真死了,待杜门主平安,我将这条命赔给他便是。
冼红阳下定决心,继续向前疾走,但眼前白雾缭绕,一时间他也没了主意,就在这时,顾从容低声道:“向左走……”
他声音极低,说完这句话,人又半晕过去。冼红阳心道:这顾小哥闻说也是初次来不理原,怎的晓得道路?但他此刻一片茫然,也便死马当作活马医,按照顾从容所指方向走去。
走了一会儿,他又不能确定,只好继续问:“顾小哥,下面该怎么走?”
顾从容神志不甚清楚,被他摇了一摇,双眼看向四周,道:“继续向前走,再走一段,我告诉你往哪边转。”
冼红阳心里嘀咕,但还是按照顾从容指示,果然走了一段,顾从容道:“向右边转。”
这么一路走,一路指,竟然真的绕了出来。此刻白雾已散,冼红阳眼望四野,那诡异秀丽的大梦沼泽已不在眼前,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缥缈不见顶的高山,虽未至冬,山顶已可见白雪皑皑。
冼红阳呆了一呆,习惯性又转头问道:“这是哪里?”
顾从容挣扎着抬起头,答了三个字:“天荒山。”说罢,他也垂下了头。
一路踉跄至此,顾从容也再坚持不下去。冼红阳只得自我安慰,也罢,既是顾从容如此,想必这天荒山应是较为安全的所在,他才敢放心晕倒。不如就先休息一下,查看杜春与顾从容的伤势病情再说。
其实,带着两个伤员走了这么久,就算是让他继续前行,冼红阳也无余力了。
章七一往而深
找了一处山洞,冼红阳把两人安置下来,忙先查视杜春伤势。
杜春除却腿上伤势外,另一处伤口在小腹上,那一道伤口极长极深,一路奔波,流血更多,单是看了便触目惊心。
冼红阳也是行走惯了江湖的人,怎样的伤口他都见过,然而这一刻,他的手却抖个不住。过了片刻,他一个耳光抽到自己脸上,这才清醒过来。
他迅速点了杜春几个穴道止血,撒上药粉,又用绷带紧紧缠上。然而血虽止住,杜春却仍是奄奄一息,并未清醒,他急得原地打转。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微弱声音:“冼兄,我这里有雪参丸……”
这声音正是顾从容所发出,他原本倚靠在山洞壁上,这时似也清醒了些,手里托着一个白玉小瓶,只是无力递出。
冼红阳大喜,这雪参丸乃是大雪山空明洞中所产的疗伤圣药,十分珍稀难得,未想这顾从容身上也有。他未及多想,从顾从容手里一把拿过那玉瓶,连倾了数颗给杜春服下。
这雪参丸果有奇效,服下时候不久,杜春呼吸便平稳了许多,体温也不如前番那般冷得怕人。冼红阳长出一口气,又匆匆出外,拾了些枯枝,在山洞里燃起一个火堆。
橙黄温暖的火光跳跃不住,这小小的山洞似镀上一层金光,杜春虽未醒来,但在那火光的照耀下,脸色似乎也显得好看了许多。
冼红阳长出了一口气,这时才想到顾从容,不觉大有歉意,忙道:“顾小哥,你可还好?”
顾从容现在的状况,无论如何也谈不到一个“好”字,但总算也比方才在大梦沼泽侧畔有所好转,他脸色虽然难看,手脚略有颤抖,但至少还能自行靠坐在山洞上,亦能与冼红阳正常对谈。
顾从容苦笑道:“我无事,前番多谢冼兄助我服药。”
冼红阳道:“真的无事?顾小哥你要不要也服一颗雪参丸?”
顾从容笑叹道:“雪参丸对我这病并无作用。老实说,这病伴我十几年,虽然除之不去,我对它却也熟悉,料想明天早晨应该就没事了。”
冼红阳犹豫道:“话是这般说……但顾小哥,你那药已没了……”他想说以后若你发病,又当如何?但这后半句,却难以出口。
顾从容一怔,冼红阳只得续道:“因你那时病发得严重,虽服下三颗药丸,也无好转,因此只得又让你服下两颗……”
顾从容一笑置之:“罢了,尽人事听天命。”
冼红阳道:“话虽如此,顾小哥,你若日后再次发病,我又当如何处理?”
顾从容沉吟片刻:“不瞒冼兄,此次我病发严重,多是因为大梦沼泽之故,现今已远离那沼泽,料想不会轻易病发。”
冼红阳好奇之心顿起,先前越赢对大梦沼泽亦是万般回避,如今看顾从容,此处更能引起他病情,这大梦沼泽,到底是怎样一个险恶的所在?
他想到就问,顾从容却只苦笑:“那里……冼兄,我只希望你今生今世再也不要去到那边。”
他又道:“冼兄,你也受了内伤了吧?我看需要服用雪参丸的应该是你才对。”
他这一说,冼红阳才反应过来,自己与罗刹天对了两招,尽管所受波及最小,却亦是为那刀风暗劲所伤,方才一路奔驰,到山洞后又急于救人,并无所觉,这时方觉胸口闷痛,又是一阵烦恶欲呕,忙道:“多谢。”也服下了一颗雪参丸。
这药丸一入腹中,冼红阳只觉一阵暖流沁入四肢百骸,整个人仿佛浸入一大盆温水中,说不出的舒畅。他盘膝坐下,默转玄功,待真气运转一个小周天之后,只觉内伤一时间已好了小半。
山洞之内的火光仍在跳跃不休,顾从容倚在壁上,闭目养神。杜春仍未清醒,但面色比前番又好了一些,冼红阳自己这一日亦是劳累不休,他看护了一会儿,蒙蒙眬眬地,也躺在火堆边坠入梦乡。
正睡得好,他忽觉有人拍他肩膀,一惊正要跃起,却见乃是越赢,他又惊又喜:“越大哥,你没事?”
越赢穿着一身新衣,笑道:“我有什么事?倒是你怎么还在睡觉,今天可是阿莫大喜的日子。”
冼红阳又一惊:“阿莫今天成亲,我怎的不知?”
越赢笑道:“你怎会不知,阿莫前几日里不是告诉你了,快和我去,莫误了观礼时辰。”
冼红阳脚不沾地随着越赢往前走,口边有一句话想问,可又说不出口,又走了一会儿,他终于再忍不住:“越大哥,阿莫要娶的人……是谁?”
越赢诧异看向他:“还能是谁?当然只有那一位啊。”
冼红阳只觉心里一阵痛,一时间连口里都是酸涩滋味,可不知怎的又有些欣慰,只道:“也好,也好……”
两人很快便到了喜堂,这里自然也与一般的喜堂无异,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冼红阳看到许多熟悉的友人都在这里,新郎与新娘并肩站在其中,新娘的头上盖着红盖头,有宾客起哄说:“新娘子定是极美的了,把盖头摘下来让我们看看如何?”
冼红阳想说“不可”,但起哄的人很多,那新娘子却也大方,竟然自己就把盖头摘下来,笑道:“看就看!”
冼红阳大吃一惊,这盖头下的新娘笑容爽朗,竟是白小川。
他指着那新娘,一时竟有些结巴:“怎么是你……你怎么嫁给阿莫了?”
白小川笑道:“谁说我要嫁给莫哥哥了?”一指身边新郎。
冼红阳侧脸看去,却见那穿着新郎服饰的是个从未见过的俊秀青年,一身的清贵之气,并非莫寻欢。他奇道:“阿莫呢,莫寻欢在哪里?”
却无人理他,身边的越赢也不见了踪影,周遭的宾客吆五喝六,饮酒谈笑,唯余他一人怔怔站在厅堂之中,慢慢地,那大厅竟也逐渐空旷起来,周遭之人一个接一个地消散,冼红阳惊慌失措,四处张望,却见远方出现一双人影,左边的男子身穿碧色长衫,正是好友莫寻欢;他身畔的女子却看不清面目,唯见一身素色衣裙。
那是杜春吗,还是别的什么人……
他怔怔地向那二人伸出手去,却听轰然一声,似是什么崩塌的声音,他一颤,便睁开了双眼。
那些昏乱的、迷茫的、不可思议的景象,终究也不过是南柯一梦而已。
火堆仍在燃烧,却只留余烬;顾从容倚在壁上熟睡,而杜春……
他俯身查看她伤势,却觉那素衣女子面色似有些不对,伸手探她额头,竟是一片火热。
重伤之后继而高烧,乃是十分危险之事。冼红阳自知其中风险,但此刻实无良策,他先是以烈酒为杜春擦拭额头,意图降温,但余下的小半壶烈酒用尽,杜春并不见好转。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再将顾从容叫醒,道:“顾小哥,请问你还有什么灵丹妙药?杜门主高烧了。”
顾从容也吃了一惊,道:“我身上除了雪参丸,还有一些用于解毒的药丸。但我看杜门主是因失血过多才会如此,这些药对她只怕并无用处。”
冼红阳知道顾从容所言有理,一时间彷徨无计,这些时日与杜春相处的一点一滴涌入心头,那份绞痛直刺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单手揪紧胸前衣襟,忽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顾从容吃了一惊:“冼兄,你内伤发作了么?”
冼红阳摇摇手:“没有,没关系。”
殷红的血与灰白的地面相互映衬,冼红阳盯着地面,忽然间,顾从容刚才说的那句“杜门主是因失血过多才会如此”再度响起,他心思一动,取出一柄匕首,在自己手臂上割了一刀,放到杜春口边。
顾从容吃了一惊:“冼兄,你这是做什么?”
冼红阳头也不回:“杜门主是失血过多,我便为她补些血。”
顾从容道:“这……这管用么?”
冼红阳道:“总要试上一试。”
其时古人不懂输血之理,却也相信这“以血补血”之法。顾从容犹豫片刻,又道:“就算杜门主侥幸挺过这一关,可冼兄万一你……”
“我的命她救过,就还给她,也不算什么。”
昏沉中,杜春倒也吞咽了几口鲜血,但之后似乎是觉得血腥味过重,不肯再服,就算勉强吞下,也会吐出。冼红阳也不在意,杜春能喝下哪怕一口,他也知足。起先割下的第一个口子逐渐凝固,他便割开第二个伤口。直到连割开三个伤口,杜春停止吞咽,昏昏沉沉地又睡熟过去,他才停止。
眼看杜春躺在火堆边,面色似乎也好了一些,冼红阳心下稍慰,然而一探杜春额头,却觉温度仍是极高,心里又担心起来。
但此刻他就算再担心,也没了别的办法,眼望山洞外漆黑一片,天荒山上白雾弥漫,缥缈难测。百般无计,他跪倒地上,低声祷告。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只要杜门主能够痊愈,我宁愿……宁愿折寿十年,不,哪怕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都没关系,就算我即刻死了也好,只要杜门主她能够活下去,日后活得快快乐乐,嫁给莫寻欢也好,怎样也好,只要她能够活下去……”
只要她能够活下去,万箭穿身、五雷轰顶,哪怕是打入十八层地狱,我亦是甘之若饴。
暗夜如墨,冼红阳跪在地上,颠三倒四说着这几句话,也不知过了多久。
忽然间,身后传来顾从容惊喜声音:“冼兄,杜门主烧退了!”
不知是因为冼红阳的祷告,还是杜春本人的抵抗力挺过了这一关,甚或是那些鲜血起到了作用,杜春的体温竟然真的恢复了正常,眼下她虽仍在昏睡中,却已没了生命危险。
冼红阳长出一口气,只觉膝盖一软,二度跪倒在地。顾从容这时已经恢复了许多,忙上前搀扶:“冼兄,你没事吗?”
冼红阳手撑着地站起来:“没事……”他忽然想到一事,对顾从容道,“顾小哥,我有一事拜托你。”
他说得郑重其事,顾从容忙道:“冼兄请讲。”
冼红阳认真道:“今晚之事,待杜门主醒后,请顾小哥不要告诉她。”
顾从容一时没能明白,犹豫着道:“冼兄是说……”
冼红阳道:“就是说我刚才做的那些事……”他割血、祷告,做时不假思索,这时说出口,倒有些害羞。
顾从容反应过来,可又心下不解:“冼兄,我看你对杜门主一片……”
“真心”两个字他还没说出来,就被冼红阳一口打断:“没有的事!顾小哥你莫乱说。杜门主自有心上人,我算什么……我是因为她对我有救命之恩……对,是因为她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才如此的。”
他越说还越理直气壮起来,这要换个促狭些的,马上就会反问一句:“既然你不过感念杜门主救命之恩,又为何不敢告诉她?”不过顾从容显然修养甚好,只道:“冼兄亦是出色人物,何必自轻?”
冼红阳勉强笑道:“我算得什么。”
顾从容凝视他片刻,忽又道:“杜门主思慕之人,莫非是冼兄好友?”
冼红阳差点从地上蹦起来,心想你怎知道?顾从容看他神情,笑道:“我看冼兄为人洒脱,若是旁人,冼兄必不会顾忌。除非这人与冼兄交情匪浅,冼兄不愿损了朋友义气,方才如此。”
冼红阳怔了一怔,这却是第一次,有人谈到他对杜春的感情,偏偏又是这般切中肯綮。他低了头,半晌不曾言语,终是道:“我……配不上她,她……心里也没有我。”
说完这句话,他便起身,转向洞外。
冼红阳这个动作本是为了掩饰脸上神色,没想这时向外一看,却是一惊。
在天荒山山脚一处,隐约可见一点火光。
此时已近黎明,东方隐隐露出几丝鱼肚白,但那火光仍是清晰可见。冼红阳心中一动,暗想这不理原上素来无甚人烟,怎会有火光?难道是越赢,他侥幸未死,因此以火光来告知他所在方位?想到这里,他不觉欢喜至极。可转念一想,越赢为人素来稳重,怎会用这般明显方式。难不成……那是罗刹天?
想到这里,他不觉身上一冷。这时顾从容也看到那处火光,皱眉走了过来:“怎会有火光?”
冼红阳想了又想,总还是担心那火光是越赢点燃,虽然越赢处事求稳,但万一他身受重伤,不得已只能以火光求救,自己却坐视不理,岂不糟糕?便道:“只怕是越大哥,我去看一看,杜门主便托你照顾。”
他不比越赢与杜春对顾从容有所怀疑,又兼方才蒙顾从容赠药,对这容貌如仙的年轻人更是感念,因此敢于把杜春托付于他。
此刻顾从容尚未恢复,自是无法代替冼红阳前往,他犹豫了一下,道:“也好,冼兄,你多加小心,若遇上罗刹天,还是以保住性命为上。”
冼红阳笑道:“这个自然。”又郑重道,“顾小哥,还请好好照顾杜门主。”说罢,转身离去。
章八荒原神医
那处火光距离并不甚远,但冼红阳先是受了内伤,为救杜春失血过多,又兼一夜没睡,若不是有雪参丸撑着,只怕早就倒下了。因此这一段距离,他行了颇久,直到天明才赶到那火光处。
待到切近,冼红阳才发现,那火光并非他起先所想是由越赢又或罗刹天发出。原因很简单,这火光所在之处,乃是三间茅屋中透出的灯光。
此刻虽已天明,但那火光仍是显眼,倒令冼红阳诧异。他仔细打量这茅屋,见虽只是茅草所建,却也精细,而且看其外表,这茅屋怕已经历了许多风雨,绝非新建。心中暗想:总不会我无意闯到那罗刹天又或罗刹地的老家去了?
此刻他与那茅屋还有一段距离,他也不敢过度接近,正观察时,忽听身后劲风呼啸,他不及回头,忙忙闪避,谁曾想刚向前一跃,前方又是一道劲风扑面,这一次闪无可闪,匆忙间他抽出腰间竹棒,一记青竹丝展手而出。
这一式乃是青竹丝棒法中的精妙招数,前方那身影被戳个正着,嗷嗷大叫。冼红阳不由愕然,面前这哪里是个人,分明是一只金毛巨猿。
后面那身影见伙伴受挫,大叫着也冲了过来,原来这还不是一只,是一对。两只巨猿双眼血红,凶性大发,朝着冼红阳又杀了过来。
冼红阳心道难怪人都不愿走这不理原,不算那纵横天师徒几人,就这些恶兽也够人一受,先前有巨虎、大蟒,现在又有金毛巨猿,究竟都是怎么生出来的?
他心里思量,手里拆招。这两只巨猿却与凡兽不同,非但力大无比,而且进退有度,举手投足间皆有一定之理,竟有几分江湖高手的风范。
冼红阳心里诧异,难道这巨猿竟是有人训练出来的不成?他心里想事,手下不免分神,一爪正打到他肩上,他“哎哟”一声,竹棒险些脱手。
这一下冼红阳不免恼怒,先前他还想这不过是无知畜类,不愿下杀手,这时便不肯留情。巨猿毕竟只是兽类,虽懂一些招式,却不比人类思维。冼红阳出的明明是虚招,它却以为是实招,接连被戳中几次,大声怒吼,凶意更盛。
这几下若换到常人身上,一早便倒地了,但巨猿皮糙肉厚,穴道与人也有不同。冼红阳的兵器又只是一根竹棒,一时却难以将它们打倒。冼红阳好声好气地劝道:“两位猿兄,你们追着我干吗?你们打了我一爪子,我也戳了你们几棒子,大家就算扯平,好聚好散的如何?”
巨猿的回应是更加凶恶的两爪。
到了这时,冼红阳也看出来了,这两头巨猿看着自己的眼神很是不对,倒好像自己是它们的一个什么大仇人,出手更是招招凶险,很有一爪子把自己拍死的意思。不由哀叹自己命歹,遇到这么两只凶物。
他又打了片刻,忽听身后一声清啸:“兄台,小心!”
一道雪亮剑光亮起,映耀天际,冼红阳下意识缩颈藏头,只见剑光过处,血光飞舞,两个斗大的金毛头颅,霎时落到地上。
冼红阳不由一惊,倒退了一步。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个神气爽朗的男子,穿一身半旧长衫,持一柄雪亮长剑,诧异地看着他:“兄台,不理原人烟稀少,山水险恶,你怎的来了这里?”
冼红阳抬头,一轮初升红日恰在这时自那人身后升起,衬得他风度皎然,灿烂光华,不理原上的风尘仆仆,似乎也因这人的存在,增了几分生动的颜色。
冼红阳张口欲答,忽又顿住,他的姓名总不成随口乱说,硬生生一转:“阁下又怎么称呼?”
那人大笑,声音如外表一般的爽朗,给人以极大好感:“我姓玉,单名一个恒字,是个大夫,住在这不理原上已有很久。”
冼红阳觉这名字十分熟悉,略一回想,不由惊喜,当日莫寻欢曾说不理原东面有一神医,名唤玉恒,曾欠下他人情,若遇危难可去求助,可不正是这人!而这天荒山,恰又在不理原东面!
他喜道:“你是玉恒?真太好了,莫寻欢曾向我提到你!”
玉恒一怔:“悠然公子?”
冼红阳道:“是啊,他曾说,当年你欠下他一个人情,因此希望你能助我……”他话说到一半,又想这么说很有挟恩图报的意思,便住了口。
玉恒反笑道:“莫寻欢这人啊,正是,我当年曾欠他人情,这位朋友,你也不要客气,有事请说来,莫寻欢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冼红阳大喜,未等他说话,玉恒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又笑道:“方才我问你名姓,你没有回答,但既提到莫寻欢,我又看你方才棒法,你可是冼红阳?”
他就这么直接道出冼红阳姓名,平平淡淡的,似乎只是在叙述一件最简单不过的事实,也并未像其他人一般称他“冼帮主”。但这种率直的称呼,反而给人以亲切的感觉。
冼红阳既知他身份,自然也就没有掩盖自己的意思,便道:“正是。”
玉恒道:“你的事,我已知晓,听说你是与青林庄庄主越赢以及锦江门门主杜春一路同行,怎的不见他二人?”
想到越赢生死未卜、杜春重伤,冼红阳不由心中难过,但他瞬间又想起玉恒医术高明,欢喜道:“杜门主身受重伤,玉先生你可能医治?”
玉恒笑道:“别的我不敢说,医术方面,倒还小小有些成就,请冼兄把杜门主带来就是。”
冼红阳大喜,行了一礼,便匆匆离去。
待他回到山洞时,顾从容又恢复许多,他轻功远胜冼红阳,便由他负了杜春,又赶回玉恒所居草庐中,速度比起先冼红阳来到这里时,还要快上几分。
玉恒不在门前,那两只巨猿的尸首也仍在原地,冼红阳见草庐房门紧闭,他心里焦急,便一把推开房门,叫道:“玉先生,玉先生!”
房间里窗户紧闭,一片昏暗,冼红阳双眼适应光线之后,直惊得倒退三步。
在他面前,竟是一具极新鲜的白骨!
自然,冼红阳之前曾是丐帮帮主,浪迹江湖,骸骨不知见过多少次,但这般新鲜又完整的白骨,又是端端正正地摆在家里的,却是首次见到。不但恐怖,更有一种极诡异的感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从容原是跟在他后面进入,见此诡异情形,也不由后退了两步。就在此时,玉恒大笑着从里间走出来:“好性急!我不过是去里间准备一些药材,你们竟已到了?”他见冼红阳注视地上白骨,已知其意,笑道,“你是看这个吧,这是我研究医术所用。”
冼红阳茫然不解:“研究医术?”
玉恒正色道:“世人研究医术,必谈望闻问切,又有服药、针灸等诸多法门。其实人之身体,复杂莫名,不能明其结构,如何施针用药,又如何接骨疗伤?因此,我特意觅了一副完整的骨架,研究数年,终于明白其中道理,你看此处……”
说到兴奋之处,这位玉大神医竟然指着骨架,就要开始论述一番,冼红阳哪有时间和他谈论这些,忙道:“这些以后再说,玉先生你先看看杜门主的伤势。”
玉恒谈兴被扼,好生失望,但人命为上,他也只好先去查视杜春,一眼先看到背负杜春的顾从容,不由吃了一惊。
顾从容生得极好,这副面容任谁第一次见到都要多看几眼。但玉恒眼光,可绝非惊艳之意,而是震惊中又有不可置信之感,他看了一眼,低头原想查看杜春伤势,可忍不住,又抬头看了顾从容一眼。然后他看看冼红阳,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未开口,而是第三次看了一眼顾从容。
冼红阳虽非心细如发之人,可也注意到了这不同寻常的目光。只是此刻杜春伤势为第一,他也就没多询问。
玉恒查看一番杜春伤势,抬头笑道:“不碍事,杜门主伤势虽然严重,但并无性命危险。休养一段时日,必能痊愈。”
冼红阳大喜,忽又忧虑问道:“那么杜门主武功可会有影响?”
玉恒笑道:“还你一个完好如初的杜门主,你看如何?”接着他看向顾从容,神色略带凝重,“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顾从容施了一礼:“楚江门顾从容,见过玉先生。”态度十分斯文有礼。
玉恒“嗯”了一声,他对待顾从容的态度,却远不如待冼红阳亲和。
就这样,冼红阳一行三人,在玉恒草庐住了下来。
玉恒果不负莫寻欢所荐,医术极高。在他医治之下,杜春当日便已醒来,到了入夜时分,连精神也好了很多,并向冼红阳询问目前情形。冼红阳向她介绍了玉恒,却未敢说越赢状况,只说越赢与己方分路而走。
杜春听了,半晌没有言语。冼红阳怕她不信,又将当时大雾一事说出,这大雾是真的,可越赢没能趁此离去却也是真的。不管怎样,这一番话虚虚实实,倒也还可信。
这一次,杜春只点了点头,道:“也罢,冼帮主,这一路多谢你了。”
冼红阳连忙摇手:“这就要谢,杜门主你一路救我多少次,咱们之间还谢得过来么。总之,你先养好身体,咱们自然能与越大哥相会的。”
杜春颔首,她重伤之后疲惫,说了几句又沉沉睡熟。冼红阳见她睡了,便轻轻走到门外。
玉恒这草庐共有三间,眼下一间是杜春所用,另一间是他手下的一对哑巴夫妻所住,这两人既不识字,也不能言语,但老实勤谨,也通些粗浅药性,照料杜春之事就由仆妇一手包揽。至于第三间,原本是玉恒所住,眼下也只好与冼红阳两人一起分享了。
这时顾从容已经入内休息,白日里玉恒为杜春诊治之后,冼红阳也曾请玉恒为顾从容看看病情,那时顾从容已经恢复如常,玉恒为他看了一番,叹气道:“我研究医术这些年,但实在看不出顾公子究竟是何症状,更不知如何医治了。”
冼红阳甚是遗憾,反倒是顾从容不以为然,只微笑道:“无妨,多谢玉先生了。”
草庐外面,玉恒负手立于月下,皎皎然真有玉树临风之感。冼红阳虽然甚是疲累,也忍不住走了过来,道:“玉先生……”
玉恒转头笑道:“何必如此称呼,我长你两岁,也就托大叫你一声小冼,你叫我玉兄便可。”
这一天相处下来,二人之间也没了初见时的生疏之感。冼红阳本就个性脱略,自是欣然从命。他好奇问道:“玉兄,你当初是怎么和阿莫结识,又怎么欠下他人情?”
玉恒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这是我一辈子的丢脸事情,可不能说。”任凭冼红阳追问再三,只不吐口。冼红阳见实在问不出来,也就罢了,他又想到白天里那两只金毛巨猿,又好奇问道:“白天里那两只金毛猩猩是怎么回事?我看它们身法,怎么好像还懂些武功的样子?”
玉恒叹道:“说起来,这也是因为我的缘故。”
冼红阳连忙询问,玉恒道:“这两只畜生幼时便生长在我这草庐附近,常见我习武练拳。巨猿原比其他动物聪明,因此竟也懂了些粗浅的功夫。我看顾它们,也就如同我身边那两个仆人一样。谁曾想,畜类毕竟是畜类,昨日里竟然暴起伤人,我与它们相处这些年,颇有感情,本想逐出去也就罢了,谁想它们竟然不肯走,潜伏在门外,险些伤了你。当时我才惊觉,若真任凭这两只畜生在不理原上行走,不知还要伤害多少无辜行人,因此才下了狠心,将它们斩于剑下。”
玉恒说这话时,眼中亦有黯然之色,料想他与这两只金毛巨猿相处日久,自也有几分情谊。
这时门外的巨猿尸身已然不见,冼红阳低声道:“玉兄你也别太伤心……把它们的尸身葬了也就是了。”
玉恒一笑,又恢复了平日神态:“我今日哪有时间葬它们,用药化了吧。倒是小冼,怎的不见阿莫,飞雪剑怎么也没和你们一路?还有你们这一路是怎样走过来的,下一步打算去哪里,倒是和我说说,我看看能帮你们些什么。”
提到莫寻欢,冼红阳也有些遗憾,他便将自己的一路经历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最后道:“阿莫看样子是难以在不理原上与我们会面了。我想着,等杜门主好些后,便一同去找越大哥,然后再走出这不理原。”
玉恒听罢,沉吟片刻:“既如此,我便送你们出这不理原吧。”
冼红阳一惊,虽有莫寻欢请托人情,但玉恒收留他们,又为杜春医治,他已是感激不尽,如今不理原上危机重重,玉恒这一句承诺,实有千钧之重。
玉恒见他神色,已知其意,笑道:“你忘了我先前说过的,莫寻欢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又道,“何况如今杜门主有伤在身,越庄主生死未卜,那一位顾公子来历不明,我怎能放心。”
冼红阳感激至极,由北到南,这一路虽遭遇了许多的人心叵测,可也有许多人,令他觉得世间真有温暖。
玉恒又道:“待杜门主养好伤后,我们最好还是先找个办法联络飞雪剑,让他与我们会和。起先你们分路,是为了提防云阳卫,但此刻罗刹天已是第一大敌。飞雪剑剑法如神,一同对付罗刹天,较有把握。”
冼红阳点头赞成,玉恒这么一说,他不禁也想到了叶云生,那个一身白衣,护送他江南一路,更为他独闯十二楼的江南第一剑客。如今他与白小川在另一条路上,可还好么?
章九忘忧之谷
就在冼红阳想念叶云生时,飞雪剑却也在念着他们。
他与白小川这一路行走,却与越赢等人不同,可说是十分平安顺遂。其实他为了吸引云阳卫注意,也故意留下了许多线索,没想全没用处,要不是去往丹阳城这条路无甚风景,这一路几乎都有了些游山玩水的意思。
这般连续走了许久,连白小川都觉得不对,私下问叶云生:“叶大哥,咱们这一路是不是太顺了?堂兄他们那边会不会有事?”
叶云生也在思量这点,若是云阳卫都去追赶越赢等人,那自己这路也没了意义,反不如前去支持他们。便道:“今晚好好休息,若明天再无消息,我们便返回头去找越大哥他们。”
白小川欢喜道:“好!”
这一晚因错过宿头,他们便找了一个山洞歇息,白小川毕竟是年轻女孩,早早便蜷在火堆边睡熟。叶云生抱了飞雪剑,静静伫立在山洞外。
西南的月亮圆且大,有一种不加掩饰的坦率之美,暗夜的风吹拂着他皎白衣襟,仿佛曼舞于天际的白鸟。这些时日行走于大西南,周遭皆是不熟悉的人、未见过的景致,叶云生心中,自也有一番感触。尽管身边还有一个白小川,然而在他心中,却仿佛天地之间,只余下他一人。
一句诗骤然跃上他心头:“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该怎样形容那样一种心情呢,就仿佛享尽世间繁华却终至孑然一身,又仿佛坐拥天下却终难免生老病死。英雄虽未末路,却已穷途;少年从未年轻,却已苍老。
那是怎样一种寂天寞地,却又难以捉摸的心情。
叶云生兵器谱上排名第三,凭着一柄飞雪剑被称为“江南第一剑客”。他的剑法自然是十分高明。然而他的看家本领“快雪时晴”自练成之后,近两年来却不进反退,他也曾刻苦练习,却终不得要领。
莫寻欢曾叹气道:“叶子,你天赋是足够的,练习之勤,更不用提,可是你的人,却太正了。”
叶云生不解其意:“剑乃兵器中之君子,一身正气有何不好?”
莫寻欢摇头:“太正,便少了情。没有情的剑,就好比美人不晓得薄怒轻嗔,虽说任是无情也动人,到底少了那么分气韵。”
叶云生气结,他本以为莫寻欢要说什么道理,没想又是些歪话,也不理他,自去练剑,并没有把那番话当一回事。
然而今天晚上,抬头见暗夜里流转不息的浮云,那一种说不分明的情怀涌上心头,他忽然想:也许,莫寻欢所言,有一些,是对的。
他清啸一声,拔剑而出,一道灰白剑光迸射天际,与月色恍惚一体,这千里荒原因这剑光,也多了一层清寒的颜色。
叶家嫡传剑法,这一夜在大西南再度绽放,较之以往,更增光彩。
这一夜,叶云生连舞三次剑法,身外一切事物,再进不得他眼中耳中。而他对剑之一字的体悟,便是在此夜更进一层。
一年后,他于沧海山庄遇兵器谱首名天子剑易兰台,二人较艺,得其指点,“快雪时晴”终至大成,此是后话不提。
再说叶云生练剑完毕,还剑入鞘,返身想入山洞,一抬眼却怔在当地。
火堆犹在,山洞中却空无一人。
叶云生脑中“嗡”的一声,他快走两步进到洞中,那山洞也不大,五六步就到了尽头,自然不见白小川的身影。他伸手叩击洞壁,那也只是普通的山洞,并没有机关暗道。
飞雪剑一拳砸到石壁上,白小川是越赢堂妹,也是这一群人中年纪最小、武功最低者,本应是众人保护的对象,却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消失了踪影!叶云生啊叶云生,你何时悟剑不可,偏要在这时悟剑,倘若当真寻她不见,自己日后有何脸面去见越赢!
他自责片刻,却还是要先解决问题。白小川决不可能自行离开,然而检查一番,山洞里并没有他人留下的任何痕迹。
要知道白小川虽在他们几人中武功最弱,但在江湖中却也小有名气。这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掳走,可见其功夫非同一般。然而,此刻如何才能寻到此人?
此时临近天明,正是一夜中最为黑暗的时刻,一阵烈风吹过,月亮亦被遮住面庞。叶云生对这里本不熟悉,周遭又是一片密林,寻一个人真如大海捞针,几无可能。
飞雪剑剑法天下闻名,但并不长于计谋应变,一时想不出什么办法,不免有些心浮气躁。他对自己说:“冷静,冷静,叶云生,你不如想想,若今日是莫寻欢在这里,他会如何?”
他想不出自己该怎样做,对好友的思维模式,却还了解得很。他盘膝坐下,将飞雪剑横于膝上,默默思量:若是阿莫今日在此,他必不会急,而会问我,那人这般做,是为了什么?
这是莫寻欢的习惯,他遇事,第一句便是先问一个为什么,为什么这件事会如此发生,为什么那人要这般行事,为什么这个剑法的使用与先前不同。对此,叶云生起初并不理解,莫寻欢却笑言道:“你不知此人做事的目的,又怎能理清这事的脉络?”
于是,掳走白小川的人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杀她?无此可能,若是为了杀她,方才白小川早就死了。但若不杀她,又将她带走,那说明一点,白小川这条命,尚有用处。她一个年轻女子,无甚势力,唯一的可能,劫她的人,是为了与她身边的人交易。而最大可能之人,便是自己!
这人又会是谁呢?莫非竟是云阳卫?他想到这里,忽见地上竟有一行字迹,乃是以一种与地面岩石相近的赭色写就,因此他这时方才注意到。
那行字乃是:“东去十里,有谷名忘忧,愿与叶君一晤。”
这段距离虽然不远,道路却极是曲折,叶云生赶到约见之地时,已然天明。
那名为忘忧的山谷很是清雅秀丽,倒有几分江南风情。谷口立着个青衣小帽的仆人,态度恭谨:“叶大侠,我家主人请您入内。”
叶云生也不多言,随他进入。只见谷内搭了两间木屋,仆人招待他进了其中一间,施了一礼,便即退下。
这木屋似是已有一些年头,布置简单,却清雅不俗,墙上挂的字画亦是名品。叶云生打量了一会儿,却见里间的竹帘一挑,走出个俏生生的丫环,水红衫子白绫裙,一张容长脸甚是秀丽,见到叶云生行了个礼,笑道:“我家主人请叶大侠稍候片刻,叶大侠可要用些点心?”
叶云生一心挂念白小川安危,本是十分焦急,但对着这么个丫环,倒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不必。”
那丫环又问:“那您可要用些茶水?”
叶云生道:“不必。”
丫环继续问道:“要不我给您拿点酒?”
叶云生道:“不必。”
那丫环连问了七八句,叶云生都是简单的“不必”两字。丫环忍着笑,一挑竹帘又回了里间。
叶云生又等了一会儿,却再不见人影,起先的青衣仆人、俏丫环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里间静静的全无声息。叶云生又等一会儿,便起了身,这里主人装神弄鬼,莫非还有什么其他意思?
只是他一起身,里间果然也走出了一个人。
这人是个老者,身形高大威猛,红脸、长须、束金腰带,身后背着一把锯齿长剑,这种剑十分罕见。叶云生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传说东海有岛名大空,岛上有四位高人,武功当世无双,但一生不入中原。听闻这四位高人中的老四绰号活关公,使的就是一把锯齿长剑,莫非就是眼前这老者?他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叶云生仔细看去,这老者眼中神光凛凛,威势十足,确是一位高手。老者见叶云生看他,冷笑一声:“怎么,老夫在大空岛上住了几十年,这些后辈小子,都不识得老夫了?”
叶云生没说话,仍然看着他,老者大怒,将身后锯齿长剑一摘,一剑向虚空劈下,喝道:“那你可识得老夫这口剑!”
这一剑虽然是劈向虚空,但剑势威猛,内力十足,实难作假。就在这时,窗外忽然又传来几个声音:“老四,你过时了,江湖上这些新人,都不识得你了。”
“那他可识得大哥?”
“说的也是,我们老哥四个,多久没出江湖了……”
听这意思,莫非大空岛四老,竟一同入了江湖?叶云生虽是兵器谱上探花,又是江南第一剑客之名,但对上这四人,胜负可也难说得很。
叶云生眉头皱了又松,最后他的目光,落到面前老者的脸上,仔细又看了几眼。
那老者冷笑道:“小子,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叶云生手扶飞雪剑柄:“有。”
“什么?”
“你的易容术不错。”
“……”
一时之间,那老者表情,真是要多精彩有多精彩。叶云生平平静静又道:“先前那青衣仆人、丫环都是你?外面虽有声音,却不闻脚步声与呼吸吐纳之声,莫非是你的腹语术?”
那老者僵在当场,忽然之间,他哈哈大笑。
这笑声已经不似一个老人,他的声音清越有韵,仿佛青年:“不愧是兵器谱上探花,我自信自己的易容术也有几分成就,却不知叶探花是如何看出来的?”
叶云生道:“我好友莫寻欢曾道,易容术虽千变万化,但有两件改不了。”
那“老者”兴趣盎然:“哦,不知是什么改不了?”
叶云生道:“其一,两眉之间距离改不了;其二,人中距离改不了。”
老者又是一怔,随即一躬到底:“多谢指点。”
其实叶云生这法子说来似乎简单,但若能分辨出这一点,非眼力极好者不能为之。而这老者本是易容高手,因为叶云生这一句话,易容术日后的发展能更入一番新天地,倒是也件始料未及之事。
待他起身,叶云生皱了眉头,直截了当问道:“白小川呢?”
那“老者”笑道:“白姑娘确实是在这里,她一切平安,叶大侠不必担忧。方才种种,虽是试探,亦可见叶大侠实在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啊!”
叶云生不理他赞语:“你要如何?”
那“老者”又笑道:“叶大侠何必着急,我久闻叶大侠飞雪剑法乃是江湖一绝,用这个法子请叶大侠过来,乃是想与您请教一番剑法。”
费了这么大劲儿,只是为了比剑?叶云生眉头一皱,只听那“老者”又道:“若是叶大侠胜了,在下自然将白姑娘奉还。”
不必提,若败了,自然就要有种种苛刻说法。但叶云生剑法为其所长,这人竟提出要与他比剑,可见必然也有不俗本领。叶云生皱眉问道:“若是你胜了呢?”
那“老者”笑道:“若在下侥幸,也会将白姑娘好好地交给叶大侠。”
这句话实是令人一惊,那“老者”续道:“但是,却希望叶大侠能答应在下三件事。”他看叶云生眼神,飞快又道,“这三件事,决不会违背江湖道义。”
叶云生微一思量:“好。”
那老者又是一笑,转身回了里间,不消片刻,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
这人三十左右年纪,一身蓝衫,文士打扮,看其眉目清秀、气度淡然,实难想象他与方才那青衣仆人、俏丽丫环、持剑老者竟是一人。他这容貌也特别得很,乍一看,觉得这人生得不俗;细一想,便觉得这人和自己识得的许多人都有些相似;而闭上眼睛思量这人究竟有何相貌特征,竟然再想不出来。
这蓝衫文士腰间佩了一柄长剑,他含笑施礼:“叶大侠,请了。”
章十千面人魔
叶云生还了一礼,那蓝衫文士含笑转身,一挑竹帘:“叶大侠请看,白姑娘就在里面。”
那里面布置得更为清简,唯有一榻、一柜,那衣柜极大,先前此人易容时的种种装备想必是从中拿出。而在那张木榻上则躺了个年轻女孩,双目紧闭,但呼吸均匀,正是白小川。
那蓝衫文士这一举动,倒也称得上大方,若换成莫寻欢在此,他可不会管什么约定,多半是直接带了白小川走人。但叶云生不同,他信守诺言,确认白小川并无大碍之后,便道:“如何比法?”
那蓝衫文士笑道:“叶大侠人称江南第一剑客,又是兵器谱上探花,咱们比剑,自然与寻常人不同。咱们便比三场,三局两胜,叶大侠以为如何?”
叶云生点一点头,更不多言。
蓝衫文士道:“第一场,便是比准头。”他自怀中取出一枚龙眼大小、宝光柔和的珍珠,将其放到距叶云生约十步远的桌上,“剑尖入珠孔者胜。”
这珍珠虽大,但珠孔却是幼细。对旁人来说虽是难事,但对飞雪剑而言,实算不得什么,正要出手,那蓝衫文士却又微笑着从怀中取出一条绢帕,补充一句:“缚上双眼。”
这难度便一下子增加了数倍。叶云生依旧不语,任凭那蓝衫文士缚上自己双眼,他面向珍珠方向,更不思量,一道灰白剑光平平挥出,剑光洒落,那颗珍珠已被串在剑尖上。
蓝衫文士鼓掌道:“好,不愧是飞雪剑!”
他接过绢帕,自缚双眼,也拔出佩剑。叶云生见这把剑长约三尺,黄金为柄,剑尖周围有火焰饰纹,诧异道:“师利剑!”
师利剑全称是文殊师利剑,乃是五台山的镇山之宝,锋锐异常,怎会在这人手中?叶云生刚想到这里,只见那蓝衫文士反手拔剑,一剑递出,珍珠已在剑尖上。
此人准头固然十分了得,但更令人惊异的是他的手法。反手拔剑,不见滞涩,叶云生长于剑法,一时却也想不到这种反手拔剑的招式,是出自何门何派。
这一局,算是平手。不过其实无论叶云生还是那蓝衫文士,这一局都是试探为多,谁也没想便能分出胜负。
蓝衫文士取下那颗珍珠,可并没有收回,而是又放回了桌上,叶云生诧异看去,他却笑道:“第二局,我们就来比快如何?先入珠孔者,胜。”
两条绢帕,二度缚上二人双眼。
这两条绢帕,均是自缚自身,有趣的是,这互为对手的两人,谁也没有怀疑对方会借此作弊。
飞雪剑与师利剑同时出鞘,两道剑光如风驰电掣,同向桌上珍珠而去。
叶云生的飞雪剑法,其实并不以速度取胜。
然而他自从五岁起,每日便要挥剑千次,不以速度取胜,绝非是说他不长于速度,而是他在速度、内力皆臻一流的基础上,确定已身所长,那些以为飞雪剑不长于速度、内力之人,皆是大错特错。
这一道灰白剑光之快,并不逊于天际流星。
然后他感觉剑尖已入珠孔,然而,与先前一剑,却又有着些许不同。
这是为何?叶云生一把拉下缚眼绢帕,只见那枚硕大珍珠,竟已迸裂两半。原来方才一剑之下,二人竟是同时刺入珠孔,那珍珠怎经得起这般大力,自是断裂。
叶云生心中暗惊,这蓝衫文士名不见经传,却是好剑法!
然而那蓝衫文士面上,惊讶之色却不在叶云生之下。两人都注意到对方表情,惊讶之余,又升起丝丝惺惺相惜之意。
叶云生还剑入鞘,声音平静:“第三场。”
蓝衫文士微微一笑:“请。”
二人一同走到后院,只见地上铺了一层白沙,在白沙上则树了数十根木桩,乍眼一看排放得零乱,仔细一看,却自有规则,叶云生识得,这是梅花桩中的繁星桩。而这些木桩,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够布置完毕,可见这蓝衫文士为了这一场比试,确是做了许多准备。
那么,想必他也是势在必得了……
叶云生心中沉吟,面上丝毫不显,别的也就罢了,若是说到剑法,那却是他的骨气与骄傲。
蓝衫文士向繁星桩做了个手势,微笑道:“便在这上比试,若是我剑法不如叶大侠,自然称败;若是我先落下地面,自然也是我败;若是你我二人同时落地……”
他话还没说完,叶云生已接上:“若是你我二人同时落地,便算是我输。”
这自是江南第一剑客之骄傲,蓝衫文士微一沉吟,便笑道:“这是叶大侠谦让,我也不客气了。”说罢身形一纵,已踏上一根木桩。
他的身法很妙,仿佛风中柳絮,虽然脚下踏了木桩,却好似并无重心一般。这等轻功,并不似中原所有,叶云生过去也从未见过。飞雪剑并不多想,左足一顿,跃上木桩。
飞雪剑不以轻功闻名,但君子堂嫡系轻功自有不凡优雅之处,二人对峙一瞬,师利剑剑光一凛,率先出招。
这一招,却令叶云生微有惊讶。
先前无论是那蓝衫文士的反手剑也好,还是他的轻功也好,都是别出机杼,自成一格,但这一剑,却是一招最平凡不过的流云剑。
梅花桩配梅花拳,而自繁星桩上,也有一套与之相配的剑法,名称叫做流云剑。因其节奏如行云流水,因此也被用作剑法入门的基础练习,但凡习剑的人,没练过也听过。
叶云生七岁的时候就学过这套剑法,不说倒背如流也差不多。但蓝衫文士这一剑,真如天畔流云,自在写意,一百个人学剑的人,只怕也没一个能使出这样一招。叶云生也不由暗自点头,一招回应而出。他这一招,乃是叶家剑法中的一套“小雪初霁”,这套剑法绵密小巧,虽非叶云生平素所喜,却正适宜眼下情形。
二人剑招相对,转瞬间已对了十余招,叶云生并没有练过繁星桩,但他凭着一身轻功与超凡剑法,并未因此而落下风,心中反而赞叹感慨,其实剑法不必超凡脱俗,就算是平常所见,亦可有不俗表现。
他这里思量起了剑法,手下却不曾因之缓慢,小雪初霁施展开来,地上白沙被剑光激荡而起,仿佛水面点点涟漪。那蓝衫文士不急不躁,流云剑法逐一施展,却也应对过来。叶云生有意想看他剑法,因此也并未下重手。
又拆了十余招,这套流云剑法并不甚长,眼见就要使完,叶云生晓得最后一招乃是“坐看云起”。这一招,乃是对手身形略低,一剑向已身腰间挥去,因此已做好应对准备,他一脚立于木桩之上,一脚凌空,左手捏个剑诀,右手已然一剑向对方中路挥出,这一剑先发制人,将那蓝衫文士将出未出的一剑全然封死。
那蓝衫文士确实也递出了一剑,但这一剑方至中途,他的左手忽然动了。
一动,便是其速如风。
他反手从腰间拔出一把软剑,那把软剑细细长长,比筷子也粗不了多少,剑身呈一种诡异的红色,绮丽若妖。
而那一剑,诡异则更在那柄剑本身之上,起手快,角度刁,仿佛那柄剑并非操纵于人手,而是有着自己的生命,仿佛灵蛇,又仿佛妖仙,空中只见一条血线,仿佛只一晃,便笔直地向叶云生的心脏部位钻去。
当年大铸剑师周瘦蝶曾铸两把软剑,道是“王佐之才可用之”,这两把剑大小相仿,一把色呈银白,后被太师石敬成拿走,赐予义子青梅竹,便是江湖闻名的银丝软剑。
但另一把剑,却一直未见于江湖,这把剑颜色妖艳诡异,名为丹朱软剑。那丹朱原是尧之子名讳。丹朱因性情激烈横野,故而尧未将帝位传他,而是禅让于舜。从这传说,亦可想见此剑之威。
那一剑既出,繁星桩之内,血色四溅。
蓝衫文士唇边含笑,从他出师利剑、设繁星桩、用流云剑法,一切前提,皆是为了这一剑。
这诡异奇崛的一剑,按理而言,叶云生绝无闪避之理,但就在血色弥漫时,天地之间,忽降一场快雪。
那雪来得疾、来得狠,虽是雪,却呈灰白之色。铺天盖地,笼罩四野,繁星桩内的血色被这阵雪一冲,霎时被遮了个干净。又听轰然一声,血色雪色散去时,二人身前身后木桩,有十余根已然倒地。
危急关头,叶云生以昨夜悟得的“快雪时晴”,挡住了那蓝衫文士的丹朱软剑。
蓝衫文士唇角轻扬,这一结果虽然出乎他意料,却也不由感叹叶云生剑术之强。他喝一声:“好!”双剑齐上,再攻叶云生。
他左手丹朱软剑,右手文殊师利,一邪一正,剑法竟亦如是。左手剑法诡魅如灵蛇,右手剑法正大若菩萨。难为他一个人,怎么将这截然不同的两套剑法汇于一身的。叶云生凝心静气,一套阴晴雪挥洒出来,并不落下风。
但那蓝衫文士心中明了,明面上二人是不分上下,实则自己先占了繁星桩的地利,这套剑法之诡异又有个先声夺人之功,这才能打个平手。若是二次相逢,胜负便已难料。
剑风呼啸,在这两股剑风下,地上的木桩再经不起这等内力,又有数根或是倒地,或是从中断折。那蓝衫文士一眼扫到,心中忽生一计。
他剑法依旧,却有小半内力刻意向下,这般又过片刻,繁星桩内的木桩已有大半被扫倒,叶云生也不在意,他下盘功夫扎实,就算是一直停留在一根木桩上,也照样可以施展出一流的剑法。
待到阴晴雪即将使完时,场院之内只余下三根木桩,叶云生脚下有二,那蓝衫文士脚下则只余下一根。那蓝衫文士看看脚下,忽然一笑,文殊师利剑调转方向,竟然一剑向自己脚下劈去!
这一剑下去,当然是木桩瞬间断裂,叶云生也吃了一惊,就在他一分神时,蓝衫文士手中双剑电转,唰唰又是两剑,叶云生脚下木桩,霎时亦是断裂!
木桩一断,二人自是同时向地上落去。按顺序而言,是那蓝衫文士先落地,但他轻功高于叶云生,不知怎么一折一转,如此之短的距离内,竟也在空中顿挫一下,与叶云生两人同时落到地上。
那蓝衫文士把双剑一收,微笑道:“承让,承让,是我胜了。”
先前他与叶云生赌赛,叶云生因着傲气,曾言道:“若是你我同时落地,便算我输。”眼下,竟真是应了这句话。
飞雪剑不发一语,那蓝衫文士不多说什么,返身就进了房间,不一会儿,一个活蹦乱跳的白小川便走了出来,她显然还不知道自己遇到何事,见到叶云生时却十分欣喜,叫道:“叶大哥!”
叶云生上下审视一番,见得白小川并无异样,才放下心来。方才这场,认真说来那蓝衫文士赢得倒有几分使诈嫌疑,但叶云生为人坦荡,胜就是胜,输就是输,况且又见白小川安好。便道:“这一场,委实是我败了。”
那蓝衫文士笑道:“叶大侠客气,其实这一场嘛,我剑法上是逊了叶大侠一筹的。赢归赢,不过是取巧。但叶大侠既说自己输了,我也不做那假斯文、假客气之态。”他目光一转为凝注,而语气,也变得郑重起来。
“我欲与叶大侠八拜为交,结为异姓兄弟。”
这一要求,真是出人意表,叶云生出身君子堂,血亲兄弟自有许多。而他在江湖上虽与莫寻欢相交莫逆,对越赢以“兄”称之,但并没有过哪一个结拜兄弟。江湖中人敬他剑法为人,也无人敢提。没想今日,这蓝衫文士竟然提出这样一个要求。
蓝衫文士见叶云生未答,又笑道:“我贸然提出,委实冒昧,叶大侠还不知我名姓吧,在下风陵渡,傅侯爷手下,忝居侍卫头领一职。”
千面人魔风陵渡,西南王傅镜座下,第一高手。
章十一结义金兰
风陵渡在江湖上的声名,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其实他本人也难算是个纯粹的江湖人,风陵渡是西南王傅镜手下第一心腹,又是傅镜的侍卫头领。他的名号“千面人魔”听起来颇有邪气,但要说他有什么显著的恶行,却也说不上来。
叶云生沉吟不语,白小川在一边听了,她不知前因后果,只听得风陵渡提到结拜一句,奇道:“叶大哥干吗要和你结拜,莫哥哥和他那么好,两人都没结拜呢。再说我们以前又没见过你,若是路上碰到个人,说和叶大哥结拜就结拜,那他可得有多少兄弟?”
这小女孩子口齿伶俐,说得倒也不无道理。风陵渡微笑不语,也不和白小川争辩,只看着叶云生。
叶云生手按剑柄,沉吟了片刻,他素来一言九鼎,既然是答应过的事,万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但也正因他素重言诺,他若真有一个结拜兄弟,那必会赤诚以待。
最终他道:“好,我便应你。”
风陵渡一喜,却听叶云生声音一转为严厉:“但若你做出违背江湖道义的邪恶之事,我也不会顾忌这兄弟的情分,必会以剑锄奸!”
他声色俱厉,风陵渡却哈哈大笑:“这个自然,叶大侠行走江湖,可曾听说我有什么不法之事?若真有那一天,也不用兄弟你动手,我自己了断就是。”
说罢,他从柜中取出香烛,点燃之后笑道:“叶兄弟,请!”
说罢,他当先跪下,口中道:“今日,我风陵渡与叶云生结为异姓兄弟,之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叶云生也随之跪倒,神色肃然,亦将这番话重复了一遍。说罢,二人同时拜倒,拜了八拜。
自此之后,这二人便是结义的兄弟。而飞雪剑叶云生一生之中,也仅有风陵渡这一位异姓兄弟。
起身之后,二人一叙年齿,风陵渡比叶云生年长了四岁,乃是兄长,而他口中对叶云生的称呼,也名正言顺地变成了“叶贤弟”。
白小川在一边看着,眼睛都瞪圆了。她对昨晚的事情并无多少记忆,只知道自己清醒后就身在这么个地方,又遇上这么一桩事,心里真是奇怪得要命。好容易等到这两人结拜完毕,便将叶云生拉到一边,低声问:“叶大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叶云生正踌躇于如何回答,风陵渡先走过来,笑道:“小川你有所不知,傅侯爷对你们一行人极表同情,因此特意叫我来请你们去丹阳城。而我对叶贤弟尤为佩服,所以想了个办法,借你把叶贤弟请过来,小川姑娘你可千万不要见怪啊。”说罢,一躬至地。
他这么一个人物,给白小川行此大礼,白小川也有些不好意思,忙向一旁躲开,心里倒也消了几分气,一时竟没发现他对自己都改了称呼。
叶云生关注的却是“傅侯爷对你们一行人极表同情”这句话,而不等他问,风陵渡又道:“贤弟等人一路护送冼红阳这等义举,是天下闻名的,我家侯爷极是佩服。因此我与贤弟约定的第二件事情,便是希望贤弟通知莫寻欢莫公子,请他来到丹阳城,与侯爷会晤。”
这番话说得很是冠冕,但傅镜素来善于经营,为人精明,一个盘踞西南数代的豪强忽然说为江湖道义感动,这话就连白小川都不信。然而这其中却透露出一个信息——傅镜要见莫寻欢!
叶云生不由思量,傅镜要见莫寻欢,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会不会对莫寻欢有所危害?
风陵渡见他犹豫,笑了笑:“贤弟,你只想,这一遭犯案子的是冼红阳,护送冼红阳一路前行的是越庄主、杜门主和贤弟你。莫寻欢在云阳卫那里甚至没挂上号,就算傅侯爷真要抓人,也没理由抓莫寻欢不是?何况,就当是傅侯爷想要莫寻欢,他直接与云阳卫合作,抓人岂不容易?何必辛苦先找到贤弟,与之联系。”
他这般直接剖明利害关系,反而令人信服。叶云生点了点头:“说的也是。”
风陵渡见叶云生意动,又笑道:“再说,我只是请贤弟代为告知莫寻欢,傅侯爷想见他一面,至于莫公子他去是不去,那是莫公子自己决定的事,你说对不对?”
叶云生终于又点了点头:“好。我便代你通知这一次,但去是不去,则由阿莫定夺。”
风陵渡十分欢喜:“好。本来我们便想,纵是天下人都找不到莫寻欢,贤弟这里,却必有与他联系的法子。”
确实如此,天下间,也只有叶云生有一种与莫寻欢联系的独特方法。一次酒后,莫寻欢带着醉意对叶云生道:“叶子,倘若日后你有事找我,便去某处送个信,那里的人必可找到我。”
他说的正是靠近西南的一处地址,叶云生却没醉,他心里诧异,莫寻欢一个江湖浪子,怎会有这种联络的地点?他思及莫寻欢的浪子身份,心想莫非哪个女门主之类看上他,这本是人家的秘密联络之地,便谨慎问道:“若我个人不便前往,其他人前去送信也可以么?”
莫寻欢笑道:“可以,有何不可?”随后他带着酒意又笑言一句,“反正到时搬家的又不是我……”
因这一句,叶云生愈发断定,这必然是莫寻欢识得的某女麾下的秘密联络所。自己仓促一去,害得人家暴露后还要转移,十分不妥,因此这些年来,一直也没用过。
但今日里,却也只得对不起这不知名女子一次,他寻文房四宝,写了一张纸条,上面只说傅镜手下侍卫头领风陵渡,奉西南王之命,请莫寻欢入丹阳城一会之事。他把纸条递给风陵渡,说了个“风”字,便住了口。
按理说,这两人今日结拜,叶云生便应以“大哥”、“兄长”称之,但二人今日方才相识,委实无甚感情,叶云生实在没有风陵渡那等本事,开口闭口“贤弟”。想一想只好道:“此刻我无法分身,你手下必有人,将这纸条送至某地即可。我可确定莫寻欢必能收到这消息,但何时能收到,我却不知。”
风陵渡笑吟吟收起纸条:“这样便够了。”
他与叶云生打赌三件事,这前两件,一件是与叶云生结拜,一件是请莫寻欢与西南王会晤,这两件事,都有够难为。不知第三件,他又想做些什么?
叶云生等着他的答案,风陵渡却不急,他沏了壶茶出来,分别斟给叶云生与白小川:“贤弟、小川,先喝一杯茶。”
白小川看他有些不顺眼,但过了半日,毕竟口渴,便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入口,却觉清香悠远,回味无穷,不由赞道:“真是好茶,不比莫哥哥泡的差呢。”
风陵渡笑道:“这赞美,我便不客气收下了。”
叶云生也喝了半杯,他放下茶杯,却是直接问道:“第三件,是什么事?”
风陵渡笑道:“这件事,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不过我说它难,那是对一般人,若是贤弟,我却是十分放心的。”
白小川听到这里也听出些根底来了,心道:莫非这个人是要叶大哥帮他做事,却不知是件什么为难的事?她竖着耳朵正要听,风陵渡却好像才发现她在这里一样,惊道:“这件事小川却不大适合听,不如你先到外面坐坐?”
白小川气得要命,偏叶云生居然也很赞成,她只好去到外面,临走前还不忘抄走茶壶和茶杯。
她有心偷听,偏偏这木门隔音很好,什么也听不见,若说靠近些吧,这里面两人都是一等一的武功,被发现大是不妙。
好在没过多久,这两人便走了出来,白小川赶快凑上去,指望打探出些什么消息,谁想叶云生一开口便是:“小川,你先回去。”
白小川都呆了,下意识问一句:“回去,我回哪儿去?”
叶云生道:“回江北。”
“啊?”
原本不是说得好好的,她与叶云生两人一路,走大路进丹阳城,怎么现在又变成了自己回江北?
她心里迷茫,眼见叶云生没什么要解释的意思,一咬牙道:“从南到北这么远,叶大哥你就放心我一个女孩子走?”
其实她也不是未曾一个人走过江湖,但这么一说,叶云生还真放心不下。风陵渡却笑道:“我有个主意。”
白小川警惕地看着他,心想这人必不会有什么好点子,果然听风陵渡说:“不如小川你先去丹阳城,我们在那里会合怎样?”
白小川张口就想驳他,心说我一个人去丹阳城,你什么意思,你打算把叶大哥拐到哪儿去?再说我一个人上路,你要是使什么坏主意可怎么办?
她是个性格直率的女孩子,心里这么想,口里也就说了出来,风陵渡看着她,忽然伸手揉了揉她头。
白小川吓一跳:“你、你干什么?”
风陵渡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你到底当不当我是你叶大哥的兄长啊!”
白小川“啊”了一声,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风陵渡道:“我虽是今日才与你叶大哥结拜的,但一个头叩到地上,自此便是同生共死的兄弟。你敬你叶大哥为兄,难道我就不是?此是其一;其二,我若真对你有何打算,方才把你带来时,有一千个主意也都使出来了,何必这时再动手?其三,你可知,大部分云阳卫,已经不在通往丹阳城的大路上了?”
白小川又“啊”了一声,但联想到这一路来情形,却也点头。风陵渡续道:“因此上,去丹阳城的大路,已没有什么危险。我加派四个护军在你身边,带上傅侯爷的关文,这样,有关文在身,你一路行走,不至有阻碍。那四个护军不过是寻常军士,你若真想离开,他们亦阻你不得。等到了丹阳城里,你想住侯府便住侯府,不想住,在外面等你叶大哥和莫哥哥不也一样?”说罢,屈指在她头上敲了个爆栗,“小丫头!”
这举动倒真有些似兄长一般,白小川捂着头,不说话了。
计议已定,先送走了白小川,风陵渡便请叶云生先在外面等候,他在内里不久,又换了个样子出来。这次他换穿一件青黑色的长衫,外貌足足比之前大了五六岁,举手投足之间,就仿佛一个最寻常不过的江湖人,先前的优雅从容荡然无存。他号称“千面人魔”,这易容之技,可果真了得。
他又从室内携了一个包裹,看样子是事先准备好的,看叶云生一眼,笑道:“我已备好马匹在外,贤弟,我们走吧!”
叶云生点一点头:“好。”
他二人纵身上马,一路疾行,目的地乃是不理原。
再准确一点说,是不理原上的大梦沼泽。
风陵渡的第三个要求,是请叶云生帮忙,二人一路去大梦沼泽,摘取其中的缥缈花。
风陵渡言道:“贤弟,那大梦沼泽甚多艰险,我也不隐瞒你。为兄虽然也有点小小的本事,但一人去摘缥缈花,是万做不到的。而缥缈花十年方才开放一次,错过这个机会,便须再等十年,不得已,我方向贤弟求助。我知道你关注之事,乃是冼红阳一行人等,而大梦沼泽便在不理原上,此事一了,我便随你一路去相助他们,如何?”
叶云生本就有重返不理原之意,略一沉吟,便应了下来。
风陵渡备的这两匹马,乃是当地的滇马,看着外形矮小,却极有长劲。二人赶到不理原时,比原先要快了不少。
这些时日相处,叶云生对风陵渡之观感,莫过于“周到妥帖”四字。路上的一切细节,他无不想得细致周到。叶云生想不到的事情,他全能事先想到;叶云生说一句话,他立刻就能猜测出叶云生的想法。
和这样一个人相处,纵使一时尚未交心,至少也会非常舒服。
风陵渡很少谈到丹阳城、西南王等事,闲暇时间,他多会向叶云生介绍西南情形,尤其是不理原的种种风貌。叶云生听了,也觉受益匪浅。
关于大梦沼泽,风陵渡尤其向叶云生特别介绍过,他并不隐瞒其中的艰险之处,介绍得巨细无遗。
“大梦沼泽之危险,计有三处。
“其一为沼泽之地貌。大梦沼泽外表幽美,内里却是由小块湿地构成。有些地方看着可行,其实一脚踏进便会陷入。更糟的是,这块沼泽里随水流而变,内里的道路经常会变动。譬如说你好容易探出一条路来,但数月后再来,这条路可能就已不复存在了。”
叶云生颔首,他虽未去过大梦沼泽,但有去过类似湿地,知道其中凶险。
风陵渡又道:“第二险处,便是这沼泽里毒物丛生,最厉害的是沼泽上到处生长着一种小草,名为惑草。这种草白天对人无害,夜晚却能散发出一种毒气,令人神魂丧失,严重时更会丧命。这种草不见于神农本草,因此外人无从得知,过去许多人误入大梦沼泽,侥幸没死在湿地里的,也死于这惑草之下。但惑草白日不伤人,也就罢了,沼泽内更有许多瘴雾,白天夜里都不停歇,更为恐怖。”
叶云生二度颔首,心道若这般说来,难怪当年青衣教左护法杨断琴这般了得的人物,一入大梦沼泽后也未曾出来。
风陵渡道:“惑草之毒,天下难解,因此我们只得在白日里进去,夜晚到来之前便须离开。我在这几年里研制出一种药物,倒还可以预防瘴雾。而第三种危险,则更是难解。
“缥缈花生长在大梦沼泽中间,在这种奇花旁边,又有一种毒蜂,这种毒蜂名为黑煞蜂,传说是当年生死门培育出来的,这种蜂奇毒无比,被刺一针就会丧命。有它们护着缥缈花,寻常人碰一下也难,不过……”
风陵渡微笑一下:“我知道天下间有一种剑法,一剑之内,便可将这些毒蜂一扫而空。”他郑重道,“黑煞蜂,便托付给贤弟的‘快雪时晴了。”
(未完待续)
分类:武侠原创 作者:赵晨光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16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