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族网 首页 排行 分类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故事族网 > 今古传奇 > 今古传奇武侠版2016年10期 > 〖武侠原创〗逃杀·不理原(上)

〖武侠原创〗逃杀·不理原(上)

分类:今古传奇 更新时间:2023-01-22 18:58:31

章一忘川路口

经过了江南十二楼的一番风波,冼红阳、越赢、杜春、叶云生、白小川五人乘坐飞刀沈家的船只,自寒江而至大西南。

旧友重逢,真是人生至大喜悦。下船后,几人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先行休整一番。

较之京城又或江南,这间小客栈可说是十分简陋。越赢笑言:“这间还算是好的,再往后到了不理原,只怕连客栈也没得住了。”

冼红阳并未来过大西南,道:“我听传言,都说不理原这里十分险恶,到底是怎样一个险恶法?”

越赢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套茶具,泡了茶,拎着一把青瓷茶壶走回来,笑道:“你可知西南王?”

冼红阳道:“西南王?我听说他盘踞西南一带,很有势力,再多的可就不知道了。莫非这不理原和他有关系?”

越赢放下茶壶,斟了两杯茶水,道:“有关,也无关。”

冼红阳有些不懂。越赢喝了一口茶:“这要从头说起。西南王其实不是王,是个侯。本朝开国时,大将傅天啸封抚远侯,派驻此处,后来便一代代驻扎下去。因西南偏僻,傅家势力也已形成,朝廷便听而任之。到了这一代的抚远侯傅镜,势力尤其强盛,又极擅经营,聚集了许多财富,因此都称他为西南王。”

冼红阳点了点头,心下有些担忧:“既然这位西南王在这里这般有势力,那我……”他想说若傅镜有意对付他,西南又岂是一个安全所在?

越赢似已猜透他心中所想,笑道:“你不必担心,西南王势力再大,主要也是在丹阳城一带。过了丹阳城,崇山峻岭不计其数,又有各种民族混杂其中,就连西南王,也只是与他们和平相处,无意征服。”

冼红阳松了一口气,却又想:这般说来,自己进入大西南山中,岂不是还要经过西南王的势力范围,又是一番不小的麻烦。

越赢悠哉喝着茶水,似乎在回忆着什么:“早年间我和阿莫来大西南,倒也和西南王打过交道……不是和傅镜本人,是他手下的钱粮总管陈庆辉。这人虽然是商贾出身,但精明之外更颇有见识,武功亦是十分高明。西南王有这般手下,可想见其人。”

冼红阳不由颔首。越赢又道:“不过,西南王最有名的手下却不是陈庆辉,而是他的侍卫头领,千面人魔风陵渡。”

单这绰号就已让人一凛,越赢偏偏又卖关子:“想知道风陵渡的事情,等等你去问阿春。”

冼红阳“嘿”了一声。越赢笑道:“你不想知道不理原的事情了?”

对啊,本来想问的就是不理原,这说了半天还离题甚远,冼红阳自己也好笑。却听越赢慢条斯理又道:“欲到大西南山中,须先经过西南王控制下的丹阳城,那是西南的贸易中心。去往丹阳城有两条路,一条近,一条远,可来往行人走的却都是远的那条通关大路。”

冼红阳奇道:“这是何故?”

越赢继续慢条斯理:“因为近的那条路,须先过不理原。不理原是一大块丘陵地带,沼泽丛生,人烟稀少,山水极是险恶,因为实在没什么油水可图,朝廷和西南王都放弃了这块地盘,连土匪和马贼都看不上这里。天不理,地不管,因此才叫不理原。只不过,这里却住了一个人。”

越赢喝下杯中最后一口茶:“你知道关山雪是什么出身?”

云阳卫人字部大头领,武功甚至超过江南第一剑客叶云生的超凡高手关山雪,传言中乃是血魔的关门小弟子。这一点,被追了一路的冼红阳当然知晓。他怔怔看着越赢,却听越赢道:“不理原上住的,乃是血魔的师弟,曾发下誓言终身不出不理原的纵横天,阙纵横。”

这名字出口,冼红阳忽地打了个冷战。他心里想:有这样一个煞星在,怎么越大哥又说我们要走不理原?

他这句话还没问出口,越赢却放下杯子,道:“阿春和小川两个也罢了,叶子怎么这么久还没出来?”

随着他这句话出口,一身白衣的叶云生便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眉头微皱,手中拿着一把灰白色的长剑。

这正是叶云生赖以成名的飞雪剑,叶家长老所赐,这些年来片刻不曾离身。越赢见他神气,便起身问道:“叶子,怎么了?”

叶云生道:“飞雪剑上有了裂痕。”说罢,眉头皱得更深。

越赢接过那把剑,果然,剑身上有隐隐的一道裂痕。这是当初叶云生为救冼红阳,硬闯秋声阁破机关时留下的印记。之后风波无数,在寒江上更不可能有什么铸剑的地方,这件事也就一直耽搁下来。

然而现在他们所处之地,若想寻一个出色的铸剑师修补飞雪剑,却也是件不可能的事情。越赢仔细审视了那把剑一番,叹道:“这确是没办法了,若是经历大战,飞雪剑只怕难以支撑太久,我那里还有一把含英剑,你若愿用,可以先拿去对付一阵子。”

其实飞雪剑虽是利剑,却非宝剑。但二十几年来叶云生的这把剑不曾离身,这意义自然不同。因此叶云生虽是谢过越赢,眉间仍有些郁色。冼红阳晓得飞雪剑是因自己才出了问题,心中惭愧,正要上前安慰几句,却听门声一响,杜春与白小川两女联袂而出。

冼红阳霎时眼前一亮,走在前面的白小川一身玫红色的衣衫,也还罢了,后面的杜春白衣绿裳,裙上略点缀了一些春水般的波纹,发束梅花银簪,打扮得清丽简便、亭亭如竹。原本冼红阳还想着问她那“千面人魔风陵渡”到底是怎样个人物,未想一见杜春,竟是半个字说不出来。他怔了一会儿,忽觉膝盖上一片冰凉,原来不知何时,他手中的茶杯已然掉落,茶水湿了一身。

他不敢多想,忙笑着起身:“这怎么弄的,我去换个衣服。”其实他出身丐帮,常风餐露宿,焉有为了这点水渍就去更衣的道理?

越赢看着他的背影,默然一笑,也不多言,只为这几人各斟了茶。

冼红阳在房间里镇定了一会儿,也没换衣服,听着外面笑语阵阵,一切都是寻常模样,就掸掸身上走了出去。他看到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甚至还有一小壶酒。越赢招呼他说:“过来吃饭,你出来还真及时。”

冼红阳也就哈哈一笑,过来就坐。白小川侧着头正和杜春说笑,叶云生端然正坐,一切一如既往。

吃过了饭,又休息一阵,越赢起身笑道:“好了,我们也该上路了。”

此时外面暮色已临,冼红阳小吃一惊:“我们连夜赶路么?”从前他独自逃亡时,自然昼夜不分一路逃下去的时候也有很多,但越赢这次专程找了客栈,又说之后路程十分险恶,他原以为今晚几人会在这里好好休息一番,方才离去。

越赢道:“我找这客栈,目的有二,一则是为了大家休整;二来,也是为了告别。”

“告别?”冼红阳又吃一惊。

越赢笑笑:“是啊,今晚之后,咱们就要分路而行了。”他正了颜色,“之前我的话尚未说完。云阳卫忙于江南那个烂摊子,没能在寒江上捉到你我,但他们也已知晓我们要走西南一路,因此已在大路上设下重兵,那条路,小冼你是不能走了。然而若没有一个人走大路,云阳卫必会怀疑,说不定会派兵来到不理原。”

冼红阳道:“那……”

“你、我、阿春,三人一路,由不理原入大西南,叶子带着小川走大路,引开追兵。今晚也算是个饯别之宴吧。”

要知不理原上虽有纵横天,但偌大一个不理原,与一个人对上的可能并不大,而若走那通关大路,则必会被云阳卫所截。因此冼红阳忙道:“不可!”他心里想:若是叶云生与白小川一路,白小川岂不成了自己的替身?她是个姑娘家,风险未免太大。

越赢笑道:“你怕小川出事?她也是江湖儿女,何况有叶子在她身边。与其担心她,倒不如担心一下你自己,你当那不理原上的纵横天就很好惹么?”

越赢天生有一种兄长气质,不必高声说话,自然令人信服,当年就算是浪子莫寻欢,在他面前也不会太过造次。被他这么一说,冼红阳虽然还想争辩,最终却也只能听从越赢安排。

白小川笑着起身,她那只擅长追踪的黑狗不便随行,已托付给了飞刀沈家,道:“冼红阳,那咱们就告辞了。”又叹口气,“这一路同行,还怪舍不得的,也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

这却是真的,这几人分路而行,不知前景如何,说不定之后叶云生与白小川便会与自己再难碰面。而自己入了大西南,就算侥幸有回到中原的机会,至少也要再过二三十年,想到这里,冼红阳不禁也有几分伤感,他忽然弯下身,向白小川深深鞠了个躬。

白小川吓了一跳,忙向一旁跳开:“喂喂,你这是做什么!”

“多谢你,白姑娘。”

他站直身,看向叶云生:“叶大哥,再会。”

叶云生端正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再会。”

这一番依依别情尚未诉完,越赢拎着茶杯,忽然笑出声来:“急什么,咱们怎么也得先过了忘川口,进了不理原才分手呢!”

冼红阳满腹情怀被一瓢冷水浇灭,过了半天才道:“越大哥,你能不能下次把话说明白了?”

越赢笑道:“怎么,你有不满?”

“没……没有。”

所谓忘川口,其实是一处天然溶洞,穿过这里,再往前走不远,就是不理原与通关大路的交叉口了。这忘川口地处隐蔽,乃是越赢与莫寻欢上次来大西南时偶然发现,外人皆不知晓。

五人打点行装,又在客栈中补充了食水,休息到三更左右,这才趁着夜色上路。

月上中天,如冰似玉,这一路行来,愈见荒凉,小路两旁的枯树扭曲成奇怪的姿势,仿佛鬼影,但因一群朋友走在一起,却也不觉恐怖。

越赢与叶云生走在最前方,叶云生尽管平素少言,与越赢却也不时交谈几句,白小川和杜春走在最后,两个女孩子在一起不知窃窃私语着什么。冼红阳在中间,不时插入几人的谈话。

这般走了一个多时辰,脚下几乎已没了道路,越赢却轻车熟路,他拐了几个弯,绕过一处山崖,前方石壁上在藤条掩映下,依稀可见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越赢晃亮手中的火折子,当先而入。

这山洞很是狭窄,仅够一人进入,偏偏又极低,须得弯着腰才能通过。冼红阳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地前行了一炷香时间,忽然豁然开朗,眼前现出一个极大的山洞。

按理而言,此刻仅有越赢手中火折子一点微光,本来不易看得清楚,但这山洞顶端仍有缝隙,星月之光依稀透了进来。光影掩映下,只见似有无数怪兽张牙舞爪,面目狰狞。

冼红阳不由深吸一口气:“这是什么!”

越赢笑了一笑,寻出先前准备好的火把,点燃之后擎在手中,身旁的叶云生也点燃了一支火把,光线骤然明亮,冼红阳这才看清,面前所见,乃是一个极大的溶洞,无数石笋自洞顶垂落下来,高低错落、气势磅礴。而周遭石壁上,亦是大片大片的钟乳石,形成十分奇异的景象,方才冼红阳所见到的那些“怪兽”,正是它们所形成的景致。这自然界的鬼斧神工,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冼红阳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其余几人,除越赢外,均是第一次到这里,亦是十分惊讶,一时无人言语,溶洞中一片静谧,唯有遥远深处,有水声滴答落下,声极遥远。

越赢微笑:“古诗有云:‘一杯春露冷如冰。说的应就是这样的水吧。从前人们还认为这钟乳石滴下的水可以益寿延年,你们可不要乱喝,小心闹肚子。”

这句话出来,几人都哈哈一笑。白小川左顾右盼,十分好奇:“堂兄,当年你和莫哥哥就是来这里啊,你们可真会玩。”

几人说说笑笑,一并向里面走去,这溶洞很是宽阔,但地面却潮湿滑溜,不易行走。好在几人都有武功在身,因此倒也不算特别艰难。只是这样一来,速度便要减慢了许多。

一路行来,钟乳石的形状愈见千奇百怪,起初白小川还掰着手指,饶有兴趣指指点点,说这块石头像个什么,那块石头又像个什么,可到了后来,她竟也说不出来,只因那景色实在太神奇,远远超越了人的想象。

越赢不疾不缓走在前面,嘴角噙着微笑,似是回忆起当年游览时的情形。

这般又走了一个时辰,前方忽然愈见开朗,连光线似乎也变得亮了一些,一根极粗大的石笋从石壁上方垂落下来,几乎要碰到地面,越赢笑道:“好了,快到洞口了!”

他上前几步,忽然眉头一皱:“怎么?”

越赢素来沉稳,少有这般表情。冼红阳忙凑上来,这一看之下不由也吃了一惊,原来那根石笋后面竟出现了一个极大水潭将前路拦住,因光线原因,看不清水面颜色,只觉那水又深又黑,伸手一触,寒浸浸的。

越赢皱眉道:“上次前来时,并没有这个水潭。”

叶云生也走上前来:“莫非是地下暗流,又或是外面的积水?”

越赢只是摇头:“眼下不是雨季,若说暗流可能性更大些。”他下一句话却放低了声音,“然而短短几年,怎会就改了道……”

然而眼下,却也不容得几人退回去,原因很简单,若真是有人设计,那么入口处也必有埋伏,而入口处极是狭窄,若真有埋伏,就算是叶云生这般的高手也逃不过。

叶云生又思量一番:“大哥,这里可会为外人知晓?”

越赢又摇摇头:“我和阿莫也是偶然发现这里,连忘川口这名字都是阿莫当时随口取的。当时曾遇到过两个当地人,可也都不知道这里。”

两人还在思量,一旁的杜春已经闪身过来,一捋鬓发:“我下去看看。”

冼红阳脱口而出:“不可!”

然而越赢与叶云生却都没有反对,杜春是在水上讨生活的锦江门一门之主,水里功夫莫说眼下这几个人,就是放眼江湖也少有人敌。由她先行探视,实是最为妥当的选择。

杜春换了一身水靠,水下不便用长鞭,她执了一柄匕首在手中,也不多言,返身便跃入水中。这一跃轻盈至极,水波不兴,端的是好身手。冼红阳把火把举得老高,却不见动静,直过了半晌,遥远处才出现水纹,依稀是杜春探出头来。冼红阳不由长出一口气,又感叹杜春这水中身手果然了得。

越赢几人站在水边,面上虽然都还镇定,其实无时无刻不留意着水里动静。幸而时间不久,一道水痕由远至近而归,冼红阳放松下来,心道总算安然回来了。

白小川拍手笑道:“阿春姐回来了,看来这水里也没什么要紧。”

杜春离岸边越来越近,众人几乎已经可以看清她的轮廓。越赢面色忽然一变,手指微动,一块飞石展手而出,原来早在杜春下水之时,他手中就已做好了准备。

水中的杜春身形也忽地一转,真比游鱼还要敏捷三分,骤然在水中转了方向。冼红阳还在诧异,就见杜春身后水花一卷,一道巨大无比的青黑色背脊一闪即逝。

冼红阳惊得几乎叫出声音,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单看那背脊,怕不就有一座小山大小,越赢那块飞石不过阻了它一阻,水里不比陆地,飞石入水便没了劲道,并未对它造成多大伤害。

那青黑色背脊又是一现,这次露出水面的部分更多,众人看得分明,那竟是一条奇大的鱼,因着光线昏暗更显狰狞。杜春的人影却已不见,也不知是否受了伤。

冼红阳热血上头,朝着水里就要跳下去,只是他双脚尚未接触到水面,一只手已经稳稳抓住了他,他回头,却见叶云生紧皱眉头:“你水性好?”

这一句话如同一瓢凉水浇到头顶,冼红阳生于北方,水性稀松至极,下去不过是给杜春添乱。他不敢再妄动,却见越赢依然冷静站在岸上,手中已经扣紧了满把飞石,伺机待发。

水花又是几卷,却已远离岸边,原先众人看得清晰那青黑背脊,是因为离岸上已近,尚有光线,此刻却全然看不分明,眼见那水花越来越大,隐约竟有血腥气传来,众人心中都极是紧张。

眼见水花愈疾,越赢忽然一抖手,满把飞石脱手而出,随后便见那水潭仿佛沸腾一般,半晌才渐渐平息下来。

一道水痕二度回往岸边,却是杜春手执匕首归来,她扬声道:“大哥,多谢相助。”声音并不见衰弱,想来并无大碍。

眼见离岸不远,杜春忽然惊呼一声,身子又沉入水底,众人还未反应,却见又一道青黑色背脊现出水面,虽不及前一条那般大,灵活诡异之处却是更胜。

原来这水潭中的巨鱼,不是一条,是两条!而杜春这一次沉入水底后,竟再没有浮上来。叶云生眉头一皱,不顾自己先前曾阻止过冼红阳,便要下水。

以水性而言,他虽远不如杜春,但因生于江南,在岸上几人中,却还算魁首。只是未等他入水,十余支长箭忽地向众人射来,速度奇快,劲头极狠,竟隐约有了北疆玉帅江澄手下忘归箭队之风范。

飞雪剑剑舞寒霜,十余支长箭被叶云生一并打飞,然而这一轮快箭急攻,劲头奇大,飞雪剑上原本便有了裂痕,待到击飞最后一支箭时,只听“铮”的一声,这把陪伴了江南第一剑客许多年的长剑,竟是断为两截。

章二今夕一会

第一轮快箭之后,转瞬间又是第二轮,速度更胜前番。叶云生断剑飞舞,却因兵器不顺手,一支长箭趁隙而入,白小川武功最低,躲闪不及,正刺到手臂上。

叶云生一惊,未待反应,第三轮快箭已然袭来。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际,忽然又是五支雕翎箭破空而来。这五支雕翎箭无声无息,力道之强横却远超前番,五支雕翎箭一瞬间便撞上了前番快箭,令人惊诧的是,那五支被撞上的快箭并未坠落,而是方向一转,反又撞上了另外五支快箭,而这五支快箭一转,又撞向了其他……只是一瞬间事,所有快箭,竟被一并击落。

这一手本事,实是骇人听闻,越赢眼神一暗,这手本领,他虽未曾见过,却曾听闻。这五支雕翎箭捷狠至极,是北疆玉帅江澄手下忘归箭队的本事,但这击落快箭的能耐,却非箭术,而是当年玉京杀手清明雨传下的一手“连环劫”。

当年清明雨入京城,曾在一手创建忘归箭队的江陵面前显露过这手本领,江陵有心将其化入箭术,但虽然悟出其中诀窍,却无论如何无法将其与家传箭术融会贯通。直到若干年后,玉帅江澄麾下有一人将其练成。

这人名气虽大,姓名却不传,江湖中人,皆以“无名箭”呼之。凭着这一手箭术,这无名箭成为江澄重要心腹之一,他师弟栾杰当年亦是忘归箭队中的出众人物。云阳卫大统领关山雪以十匹大宛骏马和十把宝剑换来栾杰,然而无名箭,江澄却无论如何不肯放手。

这个人,怎会出现在这里?

越赢刚想到这里,又见两箭齐发,这两箭速度奇快,箭芒所指,却是距离很远的两根钟乳石,两声惨叫一缕如线传来,两具尸体霎时栽倒地上。

未想前一轮快箭急攻,距离竟是如此之远,不免让人感叹这两人箭术本领之高强。同时若非这两人离得这般远,只怕早就被叶云生等人发现。

这两人刚刚倒下,冼红阳只觉耳畔劲风呼啸,那无名箭换了三支巨箭,箭身几是先前雕翎箭的三倍有余,冼红阳还没反应过来,那三箭已经入水,水花一阵翻滚,如开锅一般,杜春秀发一甩,自水面上探出头来。转眼间,已到了岸边。

她似乎并未受伤,只手中匕首染了血水,冼红阳松一口气。与此同时,两个人影自另一根钟乳石后跃出,当先一人身背弓箭,身形极其高大,他身边之人个子也不算矮,但站在他旁边,却比他低了半个头有余。再看脸上,这人面部轮廓十分深刻,高鼻深目,依稀有些异族味道。

尽管这人这般引人注意,然而众人的目光,却是一并投到后面那人的身上。

映衬着昏暗的光线,那人唇边微微含笑,一身淡青色的长衣,一条天水碧的蜀锦长带自他腰间垂落一端,端的是公子风流。

“莫寻欢!”

此处不宜久留,莫寻欢也来不及和众人寒暄,道:“那水潭里的巨鱼名为鬼头叉,出自大梦沼泽,仅此一对,方才九妹杀了一条,无名兄射死一条,潭里已无危险。小川,你怎样?”

白小川伤势不轻,幸而伤在手臂,并不致命,便道:“我没事。”

莫寻欢走过来,握住她手臂查看,那支箭已被拔下,只血一时还未止住。莫寻欢自身上取出一枚药丸,捏碎了敷在她伤口上,那血登时停住。他又寻了块油布,把伤口紧紧包上,拍拍她肩:“辛苦了。”又向杜春道,“九妹,便烦你带小川过去。”

杜春点了点头,也并没有多说什么。

几人打点好行李,纷纷下水,这水潭中虽有巨鱼,本身却不甚深,杜春带着白小川,莫寻欢带着冼红阳,越赢、叶云生二人水性虽不算特别出众,却也勉强可过。

令人惊叹的是那无名箭,他出身北疆,没想水性却也颇为了得,不必他人相助,他已游在了前面。

花了两炷香的时间,几人终于来到了岸边,这里已便是洞口,经历了这许多时间,东方已然露出了鱼肚白,莫寻欢谨慎地看一眼四周,低声道:“随我来。”

原来与这溶洞距离不远的地方,竟有一个小小山谷,隐蔽之处更胜前番,门前又有机关掩护,莫寻欢摸到谷口处一块圆石,左拧三圈,这才得以进入。

山谷极小,并无出口,里面建了两间小屋,外表很是简陋,莫寻欢长出了一口气,笑道:“大家先安置一下吧。”

白小川的伤势要重新包扎,众人也需换下湿衣,整理行囊。待到一切就绪之后,几人来到一个较大的房间里,那里早已生起了一堆火,莫寻欢手里转动着两个酒坛子,见几人进来,顺手把一只酒坛丢给了冼红阳,另一只酒坛则丢给杜春。

“驱驱寒气。”他一笑。

冼红阳接过酒坛,连喝了几大口,这才传给身边的越赢。他抬头向莫寻欢望去,方才在溶洞里光线昏暗,只见得莫寻欢轮廓,仿佛还是佳公子模样,此刻天光已明,他细看莫寻欢,却见这位江湖闻名的悠然公子面色苍白,身形消瘦,不知是伤势未愈,还是奔波所致,倒比他这个一路被追杀的还要憔悴许多,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如同鬼火一般。

他有些难过,心头却又涌起许多疑问,譬如当日在江南十二楼,莫寻欢与叶云生合作救出白小川之后,为何当即便走?在合欢楼里给了自己解药的是不是他?他为何又来了西南?怎么会知道己方一行人走这条路,又怎么及时救了大家?疑问太多,一时竟不知从何问起。

酒坛在大家手中轮换一圈,莫寻欢自己也喝了一口,这才道:“大哥,不理原上不止有纵横天,还有他的两个弟子。”

这一句话一出,便震惊四座。越赢从来镇定,此刻也不由失态,忙道:“阿莫,这话怎么说?”

莫寻欢道:“大哥,过去我们也曾到过不理原,过去都传说因有血魔师弟纵横天在此,不理原才成三不管之地。近日我才得知,原来纵横天还有两个弟子,皆是十分了得。过去不理原种种传说,其实是他师徒三人合起来所为。

“这两个弟子真实姓名少人得知,我只知道,大弟子绰号罗刹天,武功不在纵横天之下,这个人身材高大,使一柄长刀,传闻生得也很古怪,有双耳齐肩的异相;小弟子则被称作罗刹地,这个人所知更少,我只知道,他不以武功闻名。”

越赢与杜春二人闻言一怔,同时陷入沉思。

不以武功闻名,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如果罗刹地不以武功闻名,却能与其师兄齐名,便说明此人必有更加了不得的本事。

莫寻欢又笑道:“这消息虽然糟糕,却也有一个好消息,虽然这两个弟子难缠,但纵横天本人此刻并不会出现在不理原上。”

越赢沉肃了颜色:“这消息可确实?”他与莫寻欢有兄弟情分,这一句话说出,自然不是不信任他,而是此刻事关重大,必须将一切确定分明。

莫寻欢神色也正经起来:“过去七年里,只有这个月与下个月,纵横天都不会出现。”

越赢沉吟片刻,终是微微一笑:“倒是我们运气好。”

莫寻欢也随之一笑。又道:“那水潭不是天然形成,而是人为。有人引了地下暗流到此,又将大梦沼泽中的一双鬼手叉运到此处。我在进入不理原时,偶然发现暗流方向转变,发现不对,又想若是大哥你带小冼他们进这里,多半就会走不理原这条路,因此就连忙赶过来,只是没想到还有箭手埋伏在这里,倒让小川吃了亏。”

白小川便大大方方一笑:“莫哥哥,我没事。”

莫寻欢笑着摸摸她头,又从身上取了一包药粉并一瓶药丸出来:“从天山派那里拐来的,连用五天,包你无事。”

天山派伤药天下闻名,却也珍稀难得,白小川忙喜滋滋接过,道:“多谢莫哥哥。”

越赢道:“那箭手看装束身手,当是云阳卫人字部中人。”三部之中,唯有人字部一身白衣,极好辨认,同时也只有人字部指挥栾杰手下,才会有这般箭术。

莫寻欢点头:“是。”

越赢挑一挑眉:“没想到在忘川口还遇到这群小鬼。”

敢把天下闻名的云阳卫随口叫做“小鬼”,天下也真没有几个人能有这般的豪气。

莫寻欢笑道:“可不是。大部队还在大路上守着你们呢,关山雪去和西南王傅镜打了招呼,碍着朝廷的脸面,傅镜在大路上也派了陈庆辉守着。”

越赢又沉吟道:“罗刹天、罗刹地两人都是久居于此,知道这溶洞倒不奇怪,但改暗流、引鬼头叉前来这都是极难之事,究竟是谁做的?若是罗刹天,他武功高强,也不奇怪,若是罗刹地……”他皱一皱眉,若是罗刹地,这人能为,可就确实了得。

莫寻欢笑道:“也说不定是这师兄弟两人联手所为。大哥,要辛苦你了。”说着伸手去拍越赢的肩。

越赢侧身躲过,笑骂道:“你这小子,在我面前充什么长辈相!”

莫寻欢哈哈一笑,又道:“还有,这不理原东边的天荒山里有一处医庐,主人玉恒医术高明,早年曾欠了我一个人情,你们若遇到什么困难时,亦可向他求助。”

越赢点头称是。

在谈论纵横天等事时,叶云生不曾插口,此刻正事谈完,他也便开口,却只问了五个字:“你伤势如何?”

当初在江南,莫寻欢犹未痊愈,因此闯秋声阁破铜人阵时,他乃是以左手使贪狼剑。莫寻欢便笑道:“已经没事了,叶子你放心。”

他身边一直未曾说话的无名箭忽然开口:“他伤没好。”

莫寻欢脸色变都没变:“无名兄说笑了……”话音刚落,无名箭忽然出手,却是一掌向他右肩劈去,这一掌速度奇快,动作敏捷灵巧至极,却与他高大外表并不相符。素来只听闻无名箭箭术高强,没想他武功也是这般出色。

这一掌全无预兆,仓促之下,莫寻欢左手一抬,一指向无名箭肘关节穴道点去,无名箭手一缩,这一招原来是虚招,又收回了手,面无表情看向众人。

无名箭没说话,但这意思大家却都晓得。方才那一招,莫寻欢若想反应,最简单的办法乃是以右手点无名箭穴道,他却反而用相对不便的左手。这伤势到底好没好,倒也不用多说。

叶云生脸色骤变:“阿莫,你……”

莫寻欢却打断了他的话:“叶子,你的剑断了,要不要铸上?”

这句话真是其效如神,飞雪剑伴叶云生二十余载,他自然挂心,莫寻欢又道:“有一个人在这里,他能帮你这个忙。”

他起身,推门,笑道:“陈兄,进来吧。”

一个高大人影站在门外,面貌沉肃,一双手远较常人为大,正是被刺杀太子之侍卫头领,鹰爪门中第一位高手,陈鹰。

太子对陈鹰有救命之恩、知遇之义,因此一路追杀冼红阳的黑白高手中,这位陈头领乃是一心要置冼红阳于死地,连莫寻欢那未愈的伤势,也是拜这位陈头领所赐。然而此刻,他怎么和莫寻欢走到了一起?

冼红阳一见到陈鹰,忙站起身,他对这位陈头领,既有些畏惧,又敬佩。莫寻欢笑道:“没事,陈兄已了解事实真相,目前他与我们乃是合作关系。”

冼红阳并不晓得江南亭中,薛明王、莫寻欢、陈鹰三方会谈之事,心里大是惊奇。只见陈鹰走进房间,并没有对自己过多关注,而是径直来到叶云生面前。

莫寻欢笑道:“鹰爪门鹰爪本领天下闻名,但其实铸剑本领亦是了得,叶子你大可放心。”

叶云生闻言,便将飞雪剑递过。

陈鹰接剑,看了一番,道:“不难。”

飞雪剑并非宝剑,只是利剑,因此陈鹰这般说来。莫寻欢笑道:“不难不难,陈兄你在就是不难。不过我们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这个难不难?”

陈鹰略一思量:“可以。”

这小小山谷竟是一个补给站,不但有房屋可以歇息,有食物酒水,还有一间小小的铸剑炉。陈鹰来到铸剑炉处,生起熊熊火焰,他用一把钢钳钳起飞雪剑,在火炉中慢慢灼烧。

叶云生挂心飞雪剑,站在铸剑炉侧等候。直到这时,冼红阳也才有时间与莫寻欢叙些闲话。

这两个朋友,在冼红阳被追杀最为惨痛时,杯水相交,遂为好友,才引发了这一场轰轰烈烈的传奇。之后莫寻欢因自身伤势,委托越赢、杜春等人护送冼红阳,由北向南,经历了多少时间、多少困苦,终于再度相遇。

冼红阳想了半天,说了一句:“莫寻欢。”

莫寻欢笑嘻嘻地道:“我在。”

冼红阳又怔了一会儿,还是叫了一声:“莫寻欢。”

面对这样的朋友,感谢之类的话语非但多余,且无半分必要。冼红阳长出了一口气,便拿起身边的酒坛:“莫寻欢,我早就想与你喝一次酒。”

莫寻欢哈哈一笑,抄起另一个酒坛:“现在,不晚!”

两只酒坛空中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莫寻欢以口就酒,一条清澈的酒线自酒坛中倾洒而出,大半入口,小半倾倒在他身上、面上,青衣沾酒,更增醉色。冼红阳却因喝得太急,咳呛出声,他却全不介意,随意拿袖子一擦脸,咕咚咚将其余的酒一口饮尽。

越赢笑道:“小冼真是个洒脱人。”

冼红阳放下酒坛,问道:“莫寻欢,当日在合欢楼,是不是你?”

莫寻欢也不犹豫,答道:“是。”

他继续说:“你们在江南的时候,我也在。只是我露不得面,也脱不开身。幸好小川也来到了江南,因此我通过她给叶子和黎家那小长老送来解药。”

冼红阳道:“那你又怎知我在合欢楼?”

莫寻欢笑道:“算是凑巧吧……可也不算,我一直在合欢楼里办事,那天恰好就碰上你。”

这话说得奇怪,冼红阳心想:在合欢楼办事?合欢楼是座青楼,在里面能办什么事,才想到这里,莫寻欢就皱眉看冼红阳:“只是我看你,内力似乎并未完全恢复?”

冼红阳愤愤然一拍腿:“一半药丸被陆君明那混蛋抢走了。”

莫寻欢恍然,哈哈一笑,又从身上取出一颗药丸:“我还有呢,姓陆的小子已死,这次没人和你抢了。”

冼红阳忙去寻水,又好奇问道:“你哪里来的解药?给黎玉的蓝田石也珍贵得很,你哪里弄来的?”

莫寻欢笑道:“解药是薛明王那里得的。”他想了一想,道,“薛明王此人,日后不会太难为你,但是,也要防着他些。”又道,“尤其是叶子。”

冼红阳已从越赢那里得知薛明王当年与叶云生一番结仇经过(详见《他日相逢》之《谁许一生悠然》),便郑重答应。

然而尽管如此,莫寻欢依然没有说明蓝田石是从何人处得来,也没有说明为何同在江南,自己露不得面,现不得身。莫寻欢没有说,而冼红阳也没有问。

当年莫寻欢救他时,可也没有对他问东问西,调查他的祖宗三代。

他叹了口气,看向自己的这位好友,目光又落在莫寻欢身后的无名箭身上。他当日在江南杀死无名箭的师弟,云阳卫人字部头领栾杰,因此总不敢与无名箭直面。这时一眼扫到这位身形高大的神箭手身上,发现对方一直注视着莫寻欢,眼神中纯是关注友善,心里想:这位无名箭看样子与阿莫交情甚好,倒也奇了。

两人又叙了一些闲话,忽闻外面一声闷喝,声虽不高,却极低沉,莫寻欢笑道:“怎么,这便铸好了?陈兄动作真快,这连半个时辰都没到呢,咱们去看看。”

几人来到外面,只见炉火红若丹霞,映得人须眉皆赤,两截飞雪断剑,已经严丝合缝铸在一起,剑身灰白色光芒流转不定,宛若星辰。

叶云生喜出望外,伸手接过飞雪剑,轻轻一抖,只觉与从前并无半点分别,再细看剑身,接口处虽有剑痕,但几不可辨。他心中喜悦,忽地清啸一声,一剑刺出,小小山谷中,霎时寒意侵体,一场密雪遍布天地之间。陈鹰不由赞了一声:“好一个‘快雪时晴!”

叶云生爽朗收剑,拱手笑道:“多谢陈头领!”

此刻诸事已毕,莫寻欢便道:“各位,等下我要先行一步了。”

眼下不理原上步步危机,前途未卜,他却说要先行一步。但越赢、叶云生等人与他相交莫逆,知他决不会为惧怕危险而离去,必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因此都没有多说什么。莫寻欢又向杜春道:“九妹,你……”

他话尚未说完,杜春忽地道:“莫寻欢,我……我也恰有话要对你说。”

章三北疆六绝

自莫寻欢与众人相逢以来,他也没有什么机会与杜春说上几句私房话。众人都是知晓二人关系的,白小川第一个拍手笑出来:“阿春姐,你们聊,我们在外面等。”

越赢摇头而笑,可也没有反对,叶云生神色很正经地走到外面等候,无名箭亦是同样。按理来说,冼红阳也应同大家心理一般,然而他站在那里,却觉心中骤然一痛。

这是完全没道理的事,他对自己说,莫寻欢是你生死之交,杜春是一路护送你的恩人,也是你的好友。你一早与莫寻欢结识时,就知道他二人是一对,现在你这副态度,做给谁看?你哪怕只存了这个念头,就已不算是个人!

他心里骂了自己十几声,一张脸却如被鱼胶糊住,连一个笑也扯不出来。

直到此时、此地、此刻,他才终于明了自己的内心所想。他遇上了正确的那个人,却不在正确的时间。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狠狠一咬下唇,再抬头时,面上终是带了笑:“好啊,你们慢慢聊。”

两扇木门慢慢合上,冼红阳默默回首,只觉心中一片黯然。

几人在门外说笑,白小川还不时往木门处看上两眼,嬉笑道:“莫哥哥和阿春姐现在不知在做些什么?”

不管做些什么,却绝对与众人的想象没有半点相干。这一对久别重逢的情人此时单独相会,之间气氛,却全无旖旎之感。

杜春站在窗边,莫寻欢却坐在桌侧,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有一段时间,二人间一片静谧,似乎连空气也停止了流动。

终于还是杜春先开了口,她的声音很轻,带了点淡淡的疲惫:“你与北疆玉帅,究竟是什么关系?”

莫寻欢一怔,便停止了敲击,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在桌面上。

杜春道:“江南时,你说自己露不得面,也脱不开身,以你的为人,若知晓冼红阳、叶云生在那里,焉有不出面的道理?可你只能私下送药,最后才在秋声阁现身。你不现身只有一种可能,你身边有人不准你现身,或者你们正在做一件更加重大危险的事情,迫得你不能现身。

“不理原上危机无数,你却不能与我们同行,莫寻欢,你不是这种个性的人。你和无名箭要去做什么事?竟要比我们这一遭还要危险,所以你才不与我们同路?

“玉帅江澄手下六绝将,无名箭位列其中,是他最重要的心腹之一,你却与他交情深厚。阿莫,莫寻欢,你过去一直说,你只是每年帮江澄做几件事,以此换取开销。可照眼下情形看来,江南此处,你分明在帮江澄做着最机密危险的事情!

“莫寻欢,你曾与江澄结仇,北疆玉帅睚眦必报,阴毒刻薄,你牵涉其中,且不说中间危险多少,就算这一遭你顺利度过,你可想过日后有几分可能全身而退?莫寻欢,你就这么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么!”

她先前说话尚是镇定,待到后来,却已哽咽出声。这聪明镇定的锦江门门主,一路行来何曾惊惶?也唯有此刻,方才失态。

莫寻欢站起身来,走到杜春切近,声音转柔,他开口,说的却是句全不相干的话:“九妹,方才在水中你与鬼头叉搏斗,可有受伤?我看看。”便伸手去抚她的肩头。

杜春“啪”地一下拍掉他的手,没好气地道:“我没事。”

方才水潭之中,第一条鬼头叉被杜春以匕首杀死,后来第二条鬼头叉突如其来,杜春仓促中避于水下,她水性奇高,一番辗转,倒也未曾受伤,但若无名箭晚来一刻,却也难说。

莫寻欢又大赞道:“还是我家九妹聪明,叶子、小冼他们便看不出这许多事。”

杜春板着脸道:“越大哥未必看不出来,只是我多事。”

莫寻欢轻轻扳过她的脸,柔声道:“不,不是你多事,九妹,我知道的,你是关心我。”

杜春一怔,忽然之间,一种酸酸涩涩的不知什么情绪,霎时充满了心头。

莫寻欢那只手转到她的肩头,他吸了口气,语气却还如平日一般平缓:“九妹,你方才说到六绝将,那你可知,江澄手下六绝将,都有何人?”

杜春一怔,北疆玉帅手下六绝将威名赫赫,但却并非均以武功见长,亦不算江湖人物。因此若要一一说明,她倒也不能。

莫寻欢笑了笑,一字字道:“六绝将,分别是北疆副帅任冰尧、军师卓一帆、钱粮总管钱沣、长安骑统领帅经天、忘归之首无名箭,再有,便是我。”他声音低低,仿佛情人耳畔的细语,“九妹,我是麒麟鬼。”

杜春一惊,身子猛地一颤。

麒麟鬼,那是近些年来闻名于北疆与戎族之间的奇人。他刺杀过戎族的高级将领,盗过皇族的财物,先后找过三个戎族高手决斗,杀了一个,放了一个,又废了一个。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也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实面貌。

他是本领高强、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麒麟,也是残酷恶毒、百无禁忌,仿佛从地狱中走出来一般的恶鬼。有人私下说,这麒麟鬼乃是玉帅手下的心腹爱将,可却也没有人能够证实这一点。

也正是因为莫寻欢这一身份,因此他初见冼红阳,一语便道破当年对方率丐帮弟子,在红牙河上拦阻戎族精锐一事。

杜春又一震,几乎是有些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你是麒麟鬼?你——你这个疯子,你明明说你只是和江澄做些拿钱办事的交易……”

莫寻欢笑得有些无赖:“也没说错啊。”

杜春道:“你为何……”她本想问,“你为何要去做如此危险之事?”忽然之间,一个念头划过她脑海,一时间她竟然有些结巴,“难道是当年……”

“九妹最聪明。”莫寻欢语气愈显平淡。

当年,飞雪剑叶云生护送大侠李涵谷遗孤李文非,一路遭遇追杀无数,最后莫寻欢将李文非托庇江澄帐下,条件乃是他在江澄帐下从军三年(详见《他日相逢》之《谁许一生悠然》)。

“你说得没错,江澄此人,睚眦必报,阴毒刻薄。我先前与他有过节,在他帐下第一年,我被派去执行的,全是最为艰难危险的任务,没有后援,甚至也没有伤药和食水,有三次我险些丧命。第三次我一人深入戎族腹地,带了东胡王的头颅回来,半路实在挺不下去,那一次却是无名箭看不过眼,不顾将令,接了我回来。我在江澄帐下,交的第一个朋友便是他……”他眼望远方,似乎勾起无穷回忆。

“谁想归来时,恰逢有人行刺江澄,当时我虽然只剩下半条命,可还是救了江澄一次。自那次起,我和江澄的关系便有所缓和。但这依然不够……”他淡淡一笑,“我的情况不同,若想在玉帅的帐下生存,唯一的办法,便是成为他的心腹……”

他淡然地下了最后的结论:“所以,九妹,我成为了江澄的心腹。

“当日里我救冼红阳,是为一个‘义字。但此事若无一个终结,日后无论青林庄或是锦江门,都难免受其贻害。这件事,只能从江澄身上着手,恰好北疆玉帅在这场朝廷争斗之间亦有牵连……”

他凝视着杜春的双眼:“九妹,你放心,我定会设法脱身。”

他的手轻轻抬起,隔着一层纤薄的空气,极温柔地抚上杜春的面庞,尽管并未有真正的接触,却珍惜如对待这世间最为珍贵的珠宝。

他放下手,转身,欲待出门,忽又回首笑道:“还有,在江南我是救了那个叫韶华的姑娘。安置好她便离去了,和她可真没什么。”

这一次,悠然公子真正推门离开,只在桌上留下了一样物事,杜春伸手拿起,却见是个极精致的淡粉色瓷盒,是她平素惯用的,江南回燕坊的胭脂。

在莫寻欢与无名箭离开后,叶云生带着白小川,也先行离去。

杜春心事重重,一路之上少言寡语。冼红阳只当她是与莫寻欢分离所致,也不好相劝。只有越赢窥了个空隙,和杜春简短交谈了一次,那次之后,杜春的情形才略有好转。

谁也不知道这位含笑稳重的青林庄主,又到底晓得多少事情。

不理原的荒凉,远远超出冼红阳的想象,这种荒凉并非是此处无草无木,全无生机。而是那一份景致,便与生俱来有着寂天寞地一般的气质。触目所及之处,唯有高高低低的荒原,树是枯树,草色昏黄,连天色亦是长时间的阴沉如水,间或跑出一两只长尾蜥蜴,却也只给这不理原上平添寂寥。

唯一算是有生机的地方,是草丛间不时可见的一种淡紫色小花,那花小如米粒,花瓣却层层叠叠,冼红阳之前从未见过。他拈起一朵小花,顿觉这不理原上,倒也没有那般难过。

他问越赢:“越大哥,这种花叫什么名字?”

越赢掐下一朵,仔细看了一番:“不知道。”

青林庄主素以博闻广识闻名,没想竟连他也不知,倒也奇怪。

三人在不理原里走了两天,道路虽然险阻,却并未再次遇上云阳卫,也没有遇到那传说中的罗刹天与罗刹地,但越赢时刻不敢放松,他道:“这等高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是一击必中。”杜春亦深以为然。

到了第三天,这一日中午,三人找了个地方歇息,此刻清水已空,越赢取了皮袋去周边寻找水源。这不理原上沼泽许多,水源亦是不少,但很多小河,看上去一清如镜,内中却有剧毒。唯有越赢曾来过不理原,懂得分辨方法。

越赢一走,便只余下杜春与冼红阳两人。自那一日冼红阳窥破自己心意后,每次与杜春单独相处,总有些不好意思,便道:“我去寻些野味。”也没等杜春回答,便匆匆离去。

他到底不敢走太远,闲逛了一会儿,这不理原上委实没什么可打的动物,别说兔子,连飞鸟都看不到一只,总不成抓两只蜥蜴回去做火烤蜥蜴干。因此冼红阳看了一会儿,也就准备回转。

然而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呻吟声。这声音很是细微,却极痛苦,若非冼红阳身有武功,只怕也就听不到了。他心里诧异,便循声而去。

绕过一个小丘,果然见到前方沙地上倒卧着一个人,这人一身的尘土血污,几乎分辨不出他原本的衣衫是何颜色。他全身蜷缩,长发披面,不时发出一两声呻吟,极是可怜。

冼红阳怜悯之心顿起,忙上前查看:“兄台,你怎样?”

他刚要伸手去搭那人脉搏,那人身子忽然一震,原本紧握的双拳忽地化拳为掌,这一掌真比闪电还要快捷三分,“唰”地便向冼红阳胸前击去!

冼红阳全未料到,仓促之间避无可避,他原是弯腰查看,索性抱头一滚,姿态虽然难看,却到底避开这雷霆一击。

他慌忙爬起,暗自埋怨自己:冼红阳啊冼红阳,经历了这许多事情,你怎么还是学不乖!你看看你,这次又招惹上了什么!

他骂了自己五六句,却不见地上那人出手,心里诧异,仔细一看,却见那人二度蜷缩起来,痛苦程度更增之前。

冼红阳不免忏悔,原来这人是真生了病,又上前问道:“兄台,兄台!”话音未落,那人忽地只手撑地坐起,另一只手拇指、食指、中指搭在一处,竟是以无名指一指向冼红阳攻去。

人的五根手指中,要属无名指最为笨拙,因此无论哪一门一派的指法,也没听说单用无名指进攻的。这人指法姿势朴拙,但细看下,却极为优雅,尚未碰触,已觉一阵寒气逼人而来。

冼红阳这次已有了防备,一个侧身闪过这一指,那人未曾起身,手臂一转又是一指袭来,这次依然是以无名指发招,速度之快,更胜前番。

冼红阳也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却从未见到这样一套奇妙的指法,那人始终就只是坐在地上,却逼得他左支右绌。寒气虽然未及身体,却也逼得他全身冰冷,连心口都是一阵阵地发凉。

哪里来了这么个怪客?冼红阳暗自叫苦,堪堪拆了十几招,他终于找到一个空隙,探手抽出腰间竹棒,一招“青竹丝”挥洒而出,同时喝道:“我没恶意,住手!”

那人神志似乎已经不太清醒,冼红阳说些什么并不在他心里,只反手又是一指,这一招动作过大,原本披在面上的长发有大半被他甩到脑后,冼红阳虽与他打了半天,可一直没见他真容,抬眼一望,忽地倒吸一口凉气,一时间竟是呆在当场。

恍然间,早年不知在哪本杂书上见到的一句诗,瞬间溜进他脑子里。

“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

冼大帮主这一生中,这是第一次,单纯为一个人的容貌所惑。

他不是没见过容貌俊美之人,女子如杜春,男子如叶云生,容貌都十分出色。但无论哪一个,都比不上面前这人五官之精致秀美。而且这人容貌,又不单纯是美而已,更有一种空灵清寒的味道。冼红阳呆了一呆,险些被他指风扫中,幸而那人这一指击出,似是已经用尽全身气力,仰面栽倒。

冼红阳很是不好意思,喃喃道:“真对不住,原来你是个女子……”一抬眼竟又看到那人喉结,不由哀叫一声,“这是怎样,一个男人怎么长成这样?”

这是个男人,这竟然是个男人。

冼红阳还坐在地上呆滞,杜春见他许久不归,已经赶了过来,一眼看到地上那人,也不由吃了一惊:“这是……”

冼红阳结结巴巴:“我、我也不知道,杜门主你看看,这人到底是生病还是中毒?”他与越赢、叶云生几人都已是兄弟相称,唯有在面对杜春时,却依旧以“杜门主”称之。

杜春蹲下身仔细检查,她长于医术,但看了一遍,却也不禁皱眉:“这个,却真是难说……”

她又思量了一会儿,从身上拿出两枚银针,自那人头顶穴位直刺下来,那人轻声呻吟了一声,慢慢睁开了眼睛,却依然是行动艰难。

他挣扎着指自己怀里,杜春此刻也不避嫌,探手从他怀中取出一个小小青玉瓶,那人勉强开口:“三……”

杜春便从中倒出三颗药丸,那药丸味道极是诡异,纵然她熟知药理,一时间竟也辨不出这究竟是什么东西。那人点一点头,杜春一托他下巴,便将那三颗药丸送入他口中。

药丸入口,未及片刻,那人终于恢复了一些神志,低声道:“多……多谢。”但手脚仍是不住发颤,脸色亦是依旧难看至极。

就在这时,越赢回来了。

杜春仍然为那人救治,冼红阳则赶快起身,和越赢讲述了方才种种事情。他偷眼看去,见那人依旧病痛难当。这不理原上,丢这样一个人单身在此,直如眼睁睁看他去死一般。

明知己方前路亦是十分艰难,冼红阳也实在做不出看一个大活人死在这里的事情。他心里盘算,该如何说,才能让越赢同意带此人一路同行呢?

他还在斟酌言辞,那边越赢已经开了口:“此人病情严重,留在此处也不妥当,让他与我们一同上路吧。”

冼红阳心里感动,忙道:“多谢越大哥。”

越赢好笑:“你谢我干什么。”

过了一段时间,那人又恢复了几分,越赢弄了点干粮和清水给他,那人吃喝完毕,又增添几分精神。越赢便问他:“这位朋友,请问你如何称呼?”

那人轻声道:“我姓顾,名叫顾从容,来自宁海楚江门。”

越赢与杜春对视一眼,他两人均是一方之主,越赢见识尤其广博,但谁都没有听说过这个门派,自然也未听过这个名字。顾从容见二人神情,苦笑一声:“楚江门极小,除却我与师父,一共也不过三四个弟子,二位未曾听过,也属正常。”

江湖上,门派何止千百,有些僻处一方,人数又少的小门小派越赢未曾听闻,这也解释得过去。

冼红阳在一旁插口问道:“顾小哥,你方才那套指法,可俊得很啊,这般的好武功,楚江门怎的无甚名气呢?”

顾从容道:“不瞒几位恩人,这套指法原是我师门独到之秘,名唤雪阑珊,但不知为何,师父连同几位师兄……都未练成,只我参照祖师留下的秘笈,也不知怎的,便练成了。”

越赢与杜春二度交换了一个眼神,这顾从容说得很是谦虚,但若真是如此,便可见此人,武学天赋必然过人。

顾从容又问道:“几位恩人对我有救命之恩,还请告知在下名姓,将来也好报答一二。”

冼红阳下意识就要说出名姓,一想不对,自己名姓岂有随便说出之理,未想越赢反而道:“在下青林庄庄主越赢。”随后杜春也开口道:“在下锦江门门主杜春。”

冼红阳一看这二人开了口,也便道:“我是冼红阳。”

是时青林庄庄主越赢、锦江门门主杜春协助丐帮前帮主冼红阳逃亡之事已然传扬天下,但顾从容听了这些名字,却视如平常,拱手道:“越庄主、杜门主、冼兄,多谢几位的大恩。”

越赢几人也便还礼,顾从容又道:“方才那恶疾是我与生俱来,发作时全无预兆,若非一位神医配了救命药丸给我,只怕我早就死了。也因此,我从小未出过宁海城,对外面世事也一无所知。师父虽晓得我有这个病,但因这一次任务事关重大,而门中只有我一人练成了雪阑珊,武功……还过得去,因此师父才派我出门。”他虽这般说,冼红阳却晓得此人指法,在方才病发时犹有这般威力,可不是“还过得去”而已,绝对称得上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

越赢便笑问道:“却不知顾兄弟来这不理原上,又是所为何事?”

顾从容犹豫片刻:“几位是我救命恩人,本不该隐瞒,但此事是我师门之秘,实不能言,我能告知诸位的是,这次来不理原上,是奉师父之命,去丹阳城内送一封信。”

丹阳城,那是西南王傅镜的地盘。

越赢神情微微一变,随即如常:“顾小哥说的是,你便好好休息。”

几人又休息了半天,待到傍晚时,那顾从容竟已恢复如常。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一张脸在月下几有莫可逼视之感。冼红阳对他那套指法很有兴趣,两人在一起交流武学。越赢却和杜春避到一旁,二人轻声交谈。

“那人……必有问题。”杜春低声道。

越赢笑笑:“这个时间,他无声无息出现在不理原上,就是最大的嫌疑。他去丹阳城送信,为何不走大路,反要走这危险的不理原?而他听到我们几人的名字时,眼神一瞬间已有变化,反又刻意掩饰,倒着相了。我看这人必是有备而来,若他真有不轨之意,与其暗地提防,倒不如把他带到身边,反倒好防备些。”

杜春也点头称是,可又犹疑着道:“大哥,他白日里发病,却是真的。”

越赢微一挑眉:“哦?”

“那时我在他身边检查,他脉搏奇快,体温颇高,这些,是装不出来的。”杜春道,“只是那药丸,我却辨不出究竟是什么东西。”

越赢笑道:“竟也有你认不出的药,倒是奇了。”

杜春嗔道:“大哥!”

越赢笑道:“好好好,不开玩笑,阿春,你看他那张脸……”

杜春也皱了眉头:“我仔细看过,不是人皮面具。可是不是其他易容方式,我却不知。”杜春虽然亦通易容之术,但她之所长,是人皮面具的制作,其他方式却知晓不多。她又道,“易容这行当,并不是单纯化装成普通人便好,将自己变得极丑或极美,亦有同样效果。”

极丑,则众人不敢看那面孔太久;极美,则众人必将注意力集中到那张脸上。都会忽略掉很多其他东西。

越赢思考良久,慢慢念出一个名字:“千面人魔,风陵渡。”

那是西南王傅镜手下第一心腹,越赢曾与冼红阳分说此人,却未曾解释这“千面人魔”绰号之来历。实际上,这风陵渡最擅长的便是易容本领,传说他装龙似龙,装虎似虎,便是扮个女人混在脂粉堆里,也没人认得出来。

杜春思索片刻,却道:“还有可能是罗刹地。”罗刹地不以武功见长,却能与罗刹天齐名,焉知不是因为他有着易容本领?

越赢不禁沉吟,最终他道:“阿春,小心提防。小冼那里,先不要告诉他。”

章四天女散花

之后两日,四人一路疾行。

顾从容曾与杜春越赢言道,这是他第一次行走江湖。他的其他言语真实与否暂且不论,这一句,倒不大像假的。

原因无他,此人还真没什么江湖经验可言。

他不懂得分辨何种野菜野果可以食用,不懂得什么样的道路可以行走,什么样的地方其实是沼泽,不懂得判断明天天气如何……但他学得也很快,很多东西,只要教上一遍,立刻就能掌握个十之八九,就连冼红阳闲着没事教他些驯蛇的本领,他思量一番竟也能照做得似模似样。

越赢冷眼旁观,心里诧异,这人到底是真不会,还是装出来的?

冼红阳倒是和他处得不错,这顾从容虽然不懂什么,但脾气甚好,又占了那张脸的便宜,如冼红阳这般好交朋友的人,自然是一拍即合。

两日下来,并无一丝异状。

到了第三日傍晚,越赢早已选好一处山洞,作为夜宿之用。但因白日里一处沼泽耽搁,眼见就要天黑,冼红阳笑道:“越大哥、杜门主、顾小哥,咱们几个不如来一次轻功比试,看谁能先到那处山洞如何?”

越赢心里好笑,这冼红阳,真是无论何时何地,也磨不灭他那番兴致。此处离那山洞并不算远,料想应不会有什么危险,便笑道:“甚好。”

越赢既然同意,杜春也不会无端反对,顾从容自没什么意见。四人站在当地,冼红阳兴致勃勃喊了一声:“开始!”便各展轻功,向前飞驰。

荒原上,只见四条人影如飞鸟利箭一般疾行,端的好看至极。但虽说各有精彩,却也有先后之分。

其实发起这提议的冼红阳,本身倒是最不适合这一比试,当初在逃脱一路追捕时,他一条腿因救治不得当,已经瘸了,施展轻功总有些影响。但丐帮武学自有独到之处,因此也并未落后太多。他的轻功不算好看,却也实用。一抬眼时,却见一条人影飘飘欲仙,不即不离跟在他身侧,正是杜春。

冼红阳侧头看去,杜春出身的锦江门乃是水上门派,因此轻功亦有水波摇曳之态,甚是美妙。杜春微笑道:“冼帮主,来较量一番?”

闻得此言,冼红阳绮思消散,豪兴顿起,笑道:“好!”又加快了几分脚程,杜春步履不停,二人几是并肩而行,谁也不曾落后一步。

然而在四人之中,他二人却是落在后面。

越赢不以轻功见长,但他内力精深,这般奔驰,最见功力,因此一直领先在冼、杜二人之前。虽是如此,他却仍是坠在顾从容之后。

这个江湖中名不见经传的人,竟有着一身出类拔萃的超凡轻功,江湖称赞轻功高明之人,多以“身轻如燕”又或“踏雪无痕”之类言语赞之。这自然有所夸张,但用在此人身上,却是相差不远。起落之间,枯草踏于他脚下,竟只留下极浅的一点痕迹。若不是擅于追踪之人,只怕连看都看不出来。而他速度更是奇快,连越赢都落后了一大截。

越赢口中不言,心里却惊诧:好俊的身法!阿莫素以轻功见长,只怕也没有这人的本事!怕是只有多年前传闻中的玉京杀手清明雨,又或是京城第一高手青梅竹的千里快哉风,才能做到如此了!这个人……究竟是谁?

他心中思量不提,眼见顾从容已经超出他许多,又转了一个弯,小路尽头便消失了踪影。

那山洞是早年越赢与莫寻欢一起来西南游历时发现的,先前比试时,他已与几人交代那山洞所在方位。但此刻顾从容所去之处,却并非山洞所在地。

越赢出声喝道:“顾从容,你走错路了!”

但顾从容不知是没能听到还是压根儿未曾理会,并没有回头。

越赢心中忽地升起一种浓重的不安,他回头观望一下,见杜春与冼红阳并肩于后,互有照应,略放下心来。他一提气,向顾从容方向而去,手中暗暗已经扣下了数枚飞石。

其实前方单以肉眼观之,并看不到什么。但越赢久经江湖,自有一种直觉。他刚一拐过岔口,四把长剑如从天而降,直向越赢头顶劈来!

这四把剑速度奇快,力道又重,幸而越赢一早便有了防备,他右手一扬,两枚飞石脱手而出,飞石虽小,力道却大,两柄长剑剑尖被飞石一磕,登时偏了方向。随后他一个太极云手,拨上其余两把长剑,动作直如行云流水,剩余的两把长剑也被带偏了方向,竟向对方袭来。

那两名剑手哎呀一声,不得已只好双双跃出,谁想越赢早已料到他二人跃出方向。他先前手里共扣了四枚飞石,此刻便将剩余两枚打出,那二人直如撞到石头一般,“当当”两声长剑坠地,人却已被击中了穴道。

另两名剑手也已明了面前此人极是难惹,并未上前,反而退后一步,一人在前,一人在后,虽只两人,隐隐却有了一个小小阵势之感。

越赢暗自叹了口气,他已经认出了这些人是谁,那一袭白衣已是最好的证明。

云阳卫,这些剑手正是云阳卫人字部中人。没想再怎样躲避,到底还是在不理原上碰上了这一小撮队伍。

然而越赢又有疑惑,凡入云阳卫者,非但武艺精湛,更兼训练有素,人字部中人多出自江湖,更是一往无前。这两人一击便取了守势,却与人字部素来作风不符。

他打量了面前两人一眼,见这两人白衣破烂,隐有血痕,这倒也可以理解,毕竟不理原极其难行。惊讶的是,那两人双眼上各横了一道血痕,却分明是被人用兵器划瞎了的模样!

是什么人竟然刺瞎了云阳卫的双眼?方才被自己点倒的两名剑手是否也是如此?越赢刚想到这里,只听身后劲风呼啸,竟是又一柄剑刺了过来。

先前那四把长剑合力出击,自然气势也是十分惊人,然而这一柄剑出,气势竟是四人合力之十倍!此人出剑,虽是从背后刺来,却有着正大光明的气势,仿佛将军倚剑长歌,威武堂正。

这一剑来得突然,越赢非但没有时间躲避,也来不及如前番一般,以太极柔劲引开,仓促之中,他身子向旁边一侧,双掌挥出,运足十二分功力,向剑背方向击去。

这一掌,平平淡淡,并无怎样了得的气势,却汇聚了越赢一身功力。掌剑相击,越赢只觉嗓子一甜,一口血直涌出来,他修习内功多年,情知这一口血绝对吐不得,一咬牙竟又咽了回去,身子却控制不住,连退三步。

然而对方那人却更为惊诧,他这一剑,无论内力招式,都是他一生武学精华所在,又不计脸面,背后偷袭,原想就算无法一剑致命,也要令对方重伤。未想这一剑刺出,却觉双掌一麻,一股大力涌来,剑柄再握不住,脱手而出。

此人武功所长,一为剑法,二为腿法,但他一双腿上已受了重伤,此刻长剑又脱手而出。一时间万念俱灰,只叹了一声:“好,好!”抖手便掷出了一样物事。

越赢击飞他长剑后,自也转过身来,见面前这人修眉阔口,一身白衣上血迹斑斑,下裳上除了血色竟看不到一点白色,一双招子亦如之前两名云阳卫一般被废掉,这般状态下,竟还能使出方才一剑,实在是难得至极。

然而越赢之感慨,却也只是到此而已。一眼,他便看到了那人掷出的物事。

天女散花,那是天女散花,云阳卫七巧堂中所制造出的最为凌厉的火药武器之一。因其杀伤范围太大,多用于战场上,连云阳卫自己也很少使用。当日里杜春拿到一个作废了的天女散花,都曾在洛水之畔抵挡了片刻。如今这白衣人竟掷出这要命的武器,竟是要同归于尽么?

先前叶云生在江南十二楼里,也曾遭遇过一次天女散花,飞雪剑客快剑如风,旁边还有水池减少火药威力。最重要的是,当时使用这名闻天下的火器之人并不晓得如何正确使用,威力足足减少了一半,飞雪剑客这才躲过一劫。但此刻两人非但近在咫尺,而使用这了得火器的人,又是云阳卫中人!

越赢纵有一身本领,此刻也没有施展余地。唯一办法,只有施展轻功,急速离开此地,但他亦是心知肚明,就算自己轻功用到十二分,只怕也难以逃脱波及范围。

火药的气息清晰可闻,巨大的声音震得他耳膜生疼,他整个人几乎被那种极强的冲力埋没,仿佛一尾上岸的鱼,无力摆脱也无法呼吸。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一个人忽然冲入其中,一把抓住越赢,随即向外飞跃。这人速度之快,几乎已经超过了轻功的极限。更像是一个梦,或者,是梦中才会有的幻影。

二人落地时,只听轰隆隆爆炸之声连绵不绝,那一片荒原几无半点生机。直待硝烟散去,越赢定睛一看,纵是他见多识广,此时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以他二人方才所在之地为圆心,极大一个圆形仿佛巧笔画就,内里的石头树木,全部化为手掌大小的碎片。与四周对比,界线分明。

自然,方才那五名云阳卫,亦是一并在其中化为尸块。

这才是天女散花真正的威力,以及它一直被慎用的原因。除非在战场上别无生路之时,谁肯用这种同归于尽的方式?

也只到这时,越赢才注意到身上疼痛,低头一看,身上大大小小伤痕无数,血道子纵横交错。但若没有方才那人相救,此刻的他就算侥幸不死,也已然重伤不起。

他转身,垂首:“多蒙相救……”

后面半句话尚未说出,那人却已腼腆一笑:“越庄主客气了,我不过是报恩而已。”

那人竟是顾从容。此刻他身上亦有许多伤痕,然而此刻想来,却也只有这人那一身轻功,方能救出越赢吧。

越赢震惊,他实在没有想到竟然是顾从容救了他,但他久经江湖,决不将这些情绪显露于外,反而又是极认真地向顾从容二度道谢。

顾从容连称不必,就在这时,杜春与冼红阳也双双赶到。

他二人轻功不及顾从容,赶到这里时,正是天女散花掷出时,烟尘缭绕,二人无法上前。这时见了越、顾二人,都极是惊讶。杜春急忙上前,为二人处理伤口。

杜春医术颇为出色,当日冼红阳伤势就是她来处理。越、顾二人身上伤口虽多,好在并无致命又或重伤之处,在她的巧手下,不消片刻也便处理完毕。越赢微一思量,道:“阿春,要辛苦你一遭,去周边查视一番,速度要快,动作需小心,若有不对,即刻归来。”又递给她一支烟花响箭,“或者放出这个。”

杜春见他神色严肃,知道不可轻忽,便点了点头。冼红阳道:“我随杜门主一路去。”越赢却道:“你腿不方便,若遇到事情,反而不妥。”

冼红阳想说方才比试轻功,自己也没落后杜春多少。却见顾从容站起身,“越庄主,不如我同杜门主一路去查看。”

顾从容虽受了伤,轻功身法仍是四人之冠,越赢微一犹疑,便道:“也好。”

杜春飞快看了越赢一眼,然后道:“顾公子,我们走吧。”

二人身影消失在荒原尽头,冼红阳道:“越大哥,方才那几名云阳卫……”

越赢沉吟道:“掷出天女散花那人,我虽没见过,但观其武功,当是人字部指挥,欧阳天也。”

冼红阳不由“噫”了一声,他被云阳卫追杀这许久,这欧阳天也的名号自然是听说过的。此人原本出身于天山派,有个绰号叫做“一剑定乾坤”。诚然江湖中人,名号多有夸大之嫌,但这欧阳天也剑法确有其独到之处,后来被关山雪招揽入人字部,立下不少功勋。

越赢续道:“一刀废掉欧阳天也和他四名手下一双招子,这般武功,莫说我做不到,就连叶子也做不到。他们五人对我一人,并非没有胜算,欧阳天也却宁可掷出天女散花,同归于尽,为什么?”

冼红阳只觉全身一阵冰冷:“因为……他只怕误认了越大哥……”

“是啊,”越赢微微一笑,“他们双目失明,因此误认为我是伤他们的那个人。”

“这般武功……”冼红阳喃喃道,一个名字划过了他脑海,“罗刹天?”他又奇道,“这罗刹天武功真有这般厉害不成?”想一想又道,“罗刹天算起来是关山雪的师兄,二人本该合作,怎么反而去攻击云阳卫?”

越赢道:“世间万事都难定论,或许罗刹天与关山雪不合,又或许血魔门下,本就没有道理规矩可言……”

他手指轻轻敲击着膝盖,沉吟不语。

冼红阳忽然一下子站起来:“杜门主!”他忽地反应过来,越赢要杜春前去查看,倘若当真遇上罗刹天,该如何是好!

越赢一把把他按下:“静心。”

冼红阳还哪里静得下来,一时间坐立不安,和热锅上的蚂蚁无甚区别。好在未过多久,杜春与顾从容便已联袂归来。杜春神色亦是严肃:“大哥,周遭又发现了三具云阳卫的尸体,”她略一犹豫,低声道,“皆是一刀毙命。”

顾从容在一边补充道:“我看了一遍,这一刀,乃是同样一招。”他顿了一顿,神色肃穆,“我识得那刀法,那是血魔门下的刀法。”

越赢倏然站起,先前五名云阳卫眼上那一刀,他已怀疑是血魔“血刀流”中的刀法,如今二度确定。不理原中,纵横天两个月里不会出现,他两名弟子中,罗刹地不以武功闻名,所以,果然是……罗刹天……

好一个罗刹天!

然而越赢心中其实也有诧异,譬如说云阳卫人字部大头领关山雪,也是出自血魔一门,他武功剑法皆是十分了得,但也不比这罗刹天。“高手”二字已难形容,这等刀法,几已接近神迹,他怎能做到如此?

与此同时,顾从容虽无甚江湖经验,却又能看出血魔一门的刀法,也是一件奇事。

但此刻不是多想这些的时候。他沉声道:“我们尽快离开这里。”

现如今,几人反不去想为何应在大路上拦截的云阳卫又出现在不理原上,这一刀夺人生死,神秘强悍的罗刹天,已成了最大的威胁。

越赢带着几人绕来绕去,来到一处断崖边,此处生长了五六株巨树,这树虽然高大,树叶却不算茂密,稀稀落落仿佛想挽回最后尊严的巨人。越赢看了一遍这些巨树,点一点头:“今晚我们便睡在这上面,另外,不可举火。”

说到爬树,冼红阳自小顽皮,又出身丐帮,自是拿手好戏。他搓搓手,刚爬了两下,没想这树与他从前所见都不相同,树干极是光滑,他全无防备,竟然滑了下去。

冼红阳嘀咕一声:“这不理原上,怎的连棵树都古古怪怪的。”便提了十二分的小心,饶是如此,待他爬到树顶时,却也花了比平时多上一倍的时间。

越赢爬树的本领自然不如冼红阳,他取出两把匕首,交替插入树干,借力也登了上来。顾从容怔了怔:“这……我却不大擅长。”

杜春笑道:“没关系。”果然未久,两条绳子便从树上垂下来,将二人拉了上去。

几人在树顶上,就着清水与干粮吃了一顿简陋的晚餐,此刻,夜幕已然降临。巨树上的树叶虽然稀疏,但在黑暗的笼罩之下,倒也不易发现上面的人影。

越赢笑道:“今晚就要委屈大家了。”

冼红阳笑道:“这是小事,只希望今晚千万莫要下雨,就算下雨,也千万莫要打雷。”四下里唯他们所在的树最高,若真打雷,他们所在的大树必会成为雷电所击的目标。

杜春面无表情道:“摸木头。”

冼红阳奇道:“什么?”

杜春道:“我故乡有种风俗,若有人乌鸦嘴,说了不该说的话,便要摸一下木头,抵消那乌鸦嘴的效力。”说罢,忍不住嫣然一笑。

冼红阳这才晓得是她是在开玩笑,黑暗中虽看不清杜春笑靥,却也忍不住心神一荡,低声道:“我们现在就躺在木头上呢,杜门主你放心,必不会应验的。”

章五大梦沼泽

半夜三更,冼红阳被大雨浇醒的时候,真恨不得把晚上自己那句话吞下去。

好在终于还是没有打雷,但这连绵不绝的雨势已足够人头疼。头上的树叶远不足以遮雨,冼红阳从里到外已经湿了个遍。他猜想其他人只怕也是一般,低声道:“越大哥、杜门主、顾小哥?你们都还好么?”

在他身边的枝条里传来带笑声音,“尚可。”正是越赢。随后,杜春与顾从容也都先后开口。

“还好。”

“还好。”

其实还好是绝谈不上的,眼下人人身上都被淋得透湿。越赢从怀中掏出一个皮囊,自己先喝了几口,然后递给杜春:“北疆的下马刀,我在里面又浸了些药,极烈,喝时小心些。”

杜春点点头,从枝杈中伸手接过,也喝了一口,又递给了冼红阳。

这酒自是御寒之用,否则被这般大的雨一浇,在这不理原上病倒可是糟糕至极。冼红阳虽然自己身上也有酒,却也晓得没有越赢这酒效果好。

……话虽如此,那却是,杜春喝过的酒啊。

他接过皮囊,心神飘荡,一大口便喝了下去,顿时只觉一道火线自咽喉直冲入腹,烧灼气息之厉,呛得他头脑一片昏沉,半晌缓过来,忍不住便大声咳嗽起来。

越赢笑道:“早说小心些,不听,胡思乱想出事了吧。”

冼红阳一怔,只觉越赢这话中似有深意。

好容易他才平静下来,正要把皮囊递给顾从容。忽然远方传来一阵刺耳啸声,穿透雨声,沉闷之中更显瘆人。

冼红阳的动作停住了,树上的其余三人一瞬间也全部屏住了呼吸。但这啸声停止之后,半晌并无动静。冼红阳凝目望去,雨夜漆黑,无星无月,唯有遥遥远方,似有两个黄绿色的小小光点,停一停,又动一动。

他不得要领,正想再把皮囊递给顾从容,就听得一缕细细声音如线,钻入他耳中,正是越赢的声音:“无我言语,不可妄动。”

这是“传音入秘”的高深本领,非有深厚内力不可为之。此刻树上四人,也只有越赢能做到这一点。

顾从容所在树枝,距三人都有一段距离,冼红阳若想把皮囊给他,不发出些声响是不可能的。他听得越赢这般说,只好又把手缩了回来,心中暗怀歉意。

越赢声音又传了过来:“下面那光点乃是不理原上特有一种巨虎,体型为寻常猛虎两倍有余,听力奇佳,又极聪明,不可轻忽。”

冼红阳吓了一跳,他向下一看,这几句话对答间,那光点竟然已经移到了树下,雨夜中,那双眸子竟似有寒光迸射,威慑之力,不下于一名武功高手。

随后,又一声啸声响起。

这一声并不甚高,但竟似在耳边响起一般,冼红阳要不是看到那双黄绿色光点在下面,几要疑心这巨虎已经蹿上来了。心中不由惊叹:真真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世间竟还有这般的奇兽!

他正在慨叹时,忽见远方小山岗上,又亮起了两盏小灯笼,心里又疑惑,这般的天气,还有人敢在不理原上乱走?可别让巨虎见到他。

他刚想到这里,那两盏灯笼就奔着这方向来了,速度极快,待到近前时,冼红阳只听得不知什么东西与地面摩擦之声,挨挨察察,仿佛一样重物在地面摩擦,听着很不舒服。

那巨虎忽然发出一声震天吼叫,冼红阳猝不及防,险些被震得掉下来。幸而树下的巨虎也无暇顾他,又一声巨吼,那一双黄绿光点忽地向那两盏小灯笼冲去。

越赢的声音二度在他耳边响起:“那两盏小灯笼,是巨蟒的眼睛。”

冼红阳倒吸一口凉气,诚然丐帮擅长弄蛇之技,但何曾见过这般大的巨蟒?莫说看过,就连想都没有想过。他知道这种蟒蛇虽然无毒,但皮糙肉厚,极是难缠。现下它与这巨虎对上,可不真成了一场龙争虎斗?

大雨不绝如缕,然而此刻冼红阳也顾不上全身透湿,他身体冰冷,心头却一片火热。树下虎啸声、打斗声声声入耳,真仿佛天地巨变,洪荒怪兽出行其中,连他们所在的巨树都被震得不住摇晃。最激烈的一次,冼红阳竟被一粒溅上来的石子擦伤面颊,这场战斗何等激烈,可见一斑。

冼红阳努力向下看去,但夜色何等深重,大雨又连绵不绝,他拼尽目力,也只能看到四个光点来回乱转。隐约中似乎有两道身影激烈搏杀,但连他自己都无法肯定,那到底是真正的巨虎与巨蟒,还是他的幻觉。

看了一会儿,冼红阳竟还叹起气来,心道若无这场大雨,自己就可以看到这场亘古难得一见的搏杀,真真可惜。他却不想,若不是这场大雨冲刷掉了他们身上的气味,无论是巨虎还是巨蟒,早奔着他们来了。

又过片刻,那巨虎似乎落了下风,喘息声音愈重,而那两盏灯笼的移动速度却似乎快了起来,忽然间巨虎又一声猛吼,随即便是重物重重摔倒到地面的声音,那两盏灯笼蛰伏于地,似乎是方才缠斗时,巨虎一击令对方受了伤,然而谁也不肯就此罢手,一虎一蟒各退一步,依然对峙。

就在这时,天地之间,忽然闪起了一道刀光。

这道刀光看似极远,却又极近,仿佛天外飞来的流星,又似烈烈当风的战神。只这一刀,已劈开了万丈雨幕,不理原上一片荒芜,已似被这刀光割成碎片。

冼红阳猛地一颤,这般感觉的刀光,他只在一处见过。

是的,他至今还难忘那一夜的刀光,当日里他率五百健儿,为阻戎族骑兵赶赴红牙河,那一役他本已抱了必死的打算,五百英豪亦是死伤殆尽。梦回之际,一闭上眼,他仍会见到那一夜里戎族最强骑兵齐举马刀,月下雪中映射出的猎猎刀光。

便如同,便如同方才的那一刀一样。

那一道刀光后,似乎是为了互相映衬,忽地一道闪电划破天际,那一瞬间不理原上纤毫毕现。只见一个极高大,仿佛孤狼巨隼一般的身影扛着一把长刀伫立当地,双耳齐肩,更增神异,他站在那里也只有一瞬间,待到第二道闪电闪亮时,他身形已消失在数十丈之外。再看树下,那巨虎斗大一个头颅掉落地上,而一条水桶般粗细的巨蟒,竟然已被一劈三截。

冼红阳惊愕无比,他第一个反应,竟然是猛地咬住嘴唇。

若非如此,他只怕自己控制不住,发出声音,引来远方那个旷世凶神。

罗刹天,除了罗刹天,再不会是旁人。

之后的半夜,树上四人再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直至天明,雨水已停,方圆数里再见不到一个人影,几人才从树下爬下。

巨虎与大蟒的尸身仍在树下,昨夜风雨晦暗中,它们的身影庞大而凶顽,然而此刻看来,却也不过是一摊尸块而已。

巨虎的皮毛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血液已被雨水冲刷殆尽,只一双黄绿色的眼睛还是睁着的。冼红阳默默蹲下身,为它合上双眸。

杜春不发一言,为越赢与顾从容二人处理伤口。

在大雨中浇了半夜,其中两人的身上还有伤,此刻几人的状态绝对算不上良好,但没有一个人会停留在原地。

如果是江湖上的高手、了得的追兵,甚至说云阳卫……越赢自信,凭着自己与杜春,即便有一个虚实难测的顾从容在身侧,也可从容进退。然而面对着这种无法抗拒的强大武力,自己却也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离开!

速速离开!

那决不是他们可以对抗的力量,他也无法保证己方几人可以在这股力量前全身而退。越赢从不是拘泥的人,打不过,便走,这并不丢人,而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

幸而,面前几人,也都能理解他的想法。

处理过伤口,几人在原地休息了片刻,越赢起身,平淡道:“咱们原定的路线不能再走了。”

这一点,众人均无异议,罗刹天就在周遭,继续前行无疑送死,但下一步该如何走,却也只有越赢才能做出决断。

越赢也在思量,他与莫寻欢曾来过不理原,对此处十分熟悉。也因此他起初选择的乃是一条最为合适的道路。但此路若不通,又当如何?

终于,他下了一个决定:“我们改走东边,经大梦沼泽,过不理原。”

此句一出,冼红阳与杜春尚未如何,顾从容的面色已是猛然一变。

大梦沼泽之名,其实冼红阳也不是一无所知。十几年前江湖上出了个青衣教,左右护法名噪一时,后来右护法失踪,左护法铁筝客杨断琴一入大梦沼泽,便再也没有回来,青衣教也便风流云散。

这杨断琴以铁筝为兵器,一身武功超凡脱俗,与江南使铜琵琶的软红公子合称双绝,但纵然是他,却也没能走出大梦沼泽,可见此处的凶险。

越赢叹了口气:“那个地方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想引你们去的……不过这次,我们只是绕着大梦沼泽的边缘而行,不会真正越过它,这样,凶险总比直面罗刹天要好一些。”

冼红阳与杜春对大梦沼泽都所知不多,自然赞成。唯有顾从容面色惨白如纸,不过,他并未提出反对意见。

几人又休息了一会儿,便在越赢的带领下向东方行进。

这一路之上,几人都沉默了许多,冼红阳一路行走,一路思量着昨晚见过的刀光。单论到刀法,那一刀很是漂亮,却也不能说是江湖绝代。真正厉害的,是那一刀中的内力与速度。

内力为武功之基,江湖人修习内力,多是按部就班。自然,也有人天赋异禀,或者说服用些增进内力的丹药,年轻尚轻就比寻常人高出许多。但方才那一刀,却不尽然。

那已经超出想象的极限,一个人若能拥有这样的内力,除非他前世也是个武学大宗师,从胎里把内力带过来了。

因为有着这样的内力,所以可以使出超一流的速度;因为有着这样的内力,所以即使是平庸的招式,也会有一流的效果,更何况他的刀法亦是十分精彩!

在这种绝对的力量面前,冼红阳发现自己想象不出任何一种办法破解对方的刀法。

他不由叹气,就在这时,越赢却回过头,微笑一下:“小冼,我也没有破的办法。”

听到博闻广识的越庄主也没有办法,冼红阳无奈地笑了下,越赢又笑道:“幸好飞雪剑是和小川一起,否则叶子一个人乱走,万一也碰上这个罗刹天,倒也麻烦。”

杜春点了点头:“幸亏如此。”

冼红阳略有不解,叶云生剑法,江南第一,若真遇上罗刹天,他一人对敌岂不是比带了个白小川要容易得多?正要询问,却听顾从容道:“我听江湖传闻,这位叶大侠为人正直磊落。若是对上罗刹天,单看武功,叶大侠多半有全身而退之希望。但论到叶大侠个性,必不肯临阵脱逃。可若他身边尚有需要照顾之人,他必会以此人性命为重,先求生机。越庄主可是此意?”

越赢不由深深看他一眼:“不错。”

冼红阳喜滋滋道:“顾兄弟,你真是聪明,你还不识得叶大哥,倒能猜到这点。”

越赢与杜春对视一眼,这是顾从容为人聪明,擅长猜测人心,还是……他对己方一干人等都已有了相应了解?

杜春开口,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我想,若是真对上罗刹天,越大哥可以太极拳法引开其内力,我以银鞭主攻……”话没说完,她自己先摇头,那罗刹天的内力之强,纵是越赢的太极拳法有开闸引水之效,只怕也难以做到。

顾从容也在一边提议道:“若我们四人同时出手,是否可以将罗刹天力量分散?”

越赢摇头:“我们四人武功内力不同,出手必有先后之分,罗刹天速度奇快,很容易将我们各个击破。”

几人又想了几个办法,但皆有行不通之处。最后杜春叹道:“若是阿莫在这里就好了,他总有许多鬼主意。”

顾从容在一旁听了,便笑问道:“悠然公子之名,我也曾听闻。久闻莫公子机巧多变,一柄银血霸王枪虽未上兵器谱,其实武功并不在兵器谱上任何一人之下,可是真的?”

越赢淡淡道:“也不过尔尔。”

顾从容便没有再说什么。

就这样,四人一行向东方走了两天。

越往东,景色愈发荒凉奇诡。地上不时便出现小块沼泽,虽不致命,陷入却也麻烦。而越往后走,沼泽的区域就越大,出现得也越频繁,待到后来,连飞鸟也少往此处去,越赢行走得愈发小心。

冼红阳和杜春也还罢了,顾从容的脸色却是越发难看起来。他的行动比起越赢还要小心三分,似乎他对这一片沼泽,有着极端的恐惧。

这一点,其他三人也看出来了。冼红阳还曾问他:“顾小哥,你还好吧?”

顾从容抬起头,惨白着一张脸道:“无事。”

他这样子,实在和“无事”相差甚远。冼红阳又担心问道:“你那病不是要犯了吧?”

顾从容脸色更差:“说不定……有此可能,冼兄,若我当真病发,你是晓得我解药的,便请助我服下。若是罗刹天恰巧在此……你们也不用管我,想他何等高手,也不会对我一个将死之人出手。”

就算他不出手,你病发不也是一个死?冼红阳心想,又想无论怎样,到时自己总不能看着这人死就是了。

这两天里,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罗刹天并未出现。尽管如此,四人并不敢放松一丝警惕。

到了第三天上,行走过一片漆黑泥泞的沼泽,冼红阳长出一口气,对越赢道:“越大哥,你说是要绕大梦沼泽而行,可我看咱们现在,是不是已经进到这沼泽里去啦?”

越赢笑着摇头:“自然是还没有进的。”

冼红阳问道:“那这大梦沼泽,到底在何处呢?”

此时恰好吹来一阵大风,他们面前原是一片茫茫白雾,白雾散尽,冼红阳只觉眼前一亮,面前所见,竟是一片清新绿色,无边无垠,绿色之下水清如镜,残余的少许白雾缭绕其中,真如仙境一般。在不理原上行走了这许久,未想还能看到这般美景,真是令人难以想象。

冼红阳呆在当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随后他情不自禁,抬脚就往那片绿色中走去。刚走出一步,越赢手疾眼快,一把将他扯住:“你不要命了!”

冼红阳茫然转头,脸上还有向往。

“那就是大梦沼泽。”

大梦沼泽,美得如同梦境一般的地方。

冼红阳还未答话,身边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却是顾从容栽倒在地,脸上一分血色也看不见,他双手用力撕扯着胸口处的衣服,仿佛痛苦到了极点,大滴大滴的冷汗从他额头上滴落下来,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章六绝代刀客

顾从容忽然发病,三人都吃了一惊,杜春伸手搭他脉搏,只觉他脉相诡异,与前番相仿。以她医术,实在也没什么其他办法。只得道:“还是给他服药吧。”

顾从容已无力取药,便由冼红阳取出那青玉药瓶,他为人性急,用力一倒,把所有药丸都倒了出来,这下又是一惊。

原来那药瓶中,只余下五枚药丸。上次顾从容发病一次,就需服下三枚,那以后路程又当如何行走?

但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冼红阳取出三枚令他服下。但这一次,顾从容并未如前番一般有所好转,虽然冷汗渐渐止住,但痛苦之处并未稍减。

杜春上去施针,一无效果。纵然她熟识医术,冷静善谋,一时间也没了办法。越赢一直在旁边注视,此刻道:“把剩余两枚药丸给他服下。”

杜春道:“可是,大哥,我不知他得的究竟是何病,也不知那药丸究竟是何药物组成……”

有很多药虽可救人,亦是毒药,因此杜春不敢轻易下手。越赢平平道:“还有其他办法么?”

杜春一凛,的确,她已无良策,而任凭顾从容这般发展下去,只怕性命堪忧。

越赢、叶云生、莫寻欢三人相交莫逆,这其中莫寻欢擅谋,为人机巧,再怎样困难的处境,他总能想到别人想不出的办法;叶云生坚忍,再怎样艰险的路,他亦会坚持走下去;越赢却与以上二人,都不相同。

他善断,一言决断,落子无悔。

冼红阳低声道:“可是只剩下两颗药,以后……”一言未完,他自己先住了口,若是顾从容死在这里,还有什么以后可言?

又是两颗药丸下去,顾从容安静了一些,他紧紧咬着牙关,仍是没有清醒。杜春探他额头,温度极高,不由叹了一口气:“只能等了。”

冼红阳忽然缩了下头:“怎么这么冷?”

一阵阵沁骨寒意,忽如其来,他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一时间全身如坠冰窟,头颈僵硬,竟不敢转动。

……希望不是我猜测的那样,但如果真是我猜测的那样,现在的耽搁,岂不是拿众人的命开玩笑?

他倏然转过了身,脑袋霎时“嗡”的一声。一如他所料想,方才那寒气,是刀气,迫人的刀锋寒意。

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立在众人身后,手里拄着一把长刀。那刀刀鞘极陈旧,刀锋却极阴寒。

罗刹天,正是他们逃避了一路的罗刹天。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罗刹天目前并未出手,他手拄长刀,怔怔地看着前方的大梦沼泽,似乎神游天外。此时越赢、杜春早已全神贯注于他,却没有一人敢于在此刻出手,这位血魔的二代传人,即使在这种时刻,全身上下仍是无懈可击。

在越赢与杜春寻找空隙出手时,冼红阳却顺着罗刹天的视线看过去,这位绝代高手目光迷茫,表情也甚是惶然,那大梦沼泽景色秀美,冼红阳真不明白,他为何会露出这等害怕一般的神情?

正在思量时,忽觉眼前光芒耀眼,他一呆,这才反应过来罗刹天竟已然一刀劈下!这一刀速度之快,实是骇人听闻,他根本没有纵身躲闪的可能,连抽出青竹棒的时间也寻不得。仓促之下,索性凝聚十二分功力,双掌劈出,这已是同归于尽的打法,只是他自己也知道,若说和罗刹天同死,他也没那个能耐。

幸而,在他出手之前,越赢与杜春两人已然率先发现罗刹天出手,二人一出掌,一用长鞭,双双出击。

他二人料敌于先,但再怎样也无法追上罗刹天的刀光,因此这二人的出手亦是全无顾忌,拼着自己受重伤,也要在对方身上留下伤口。

这三人虽非同时出手,也未有约定,但想法却是一般无二。

掌风如刀,鞭影如电,这三人皆是一方之主,出手不留分毫余地,四周风声厉厉,乃是内力鼓荡之声,罗刹天刀光闪耀,竟似全无阻碍。

一道银光划破天际,三道人影倒飞出去。杜春长鞭脱手,腿上一道长长伤口鲜血淋漓;越赢虎口迸裂,哇地一口血直吐出来;反倒是冼红阳出手最晚,因此受伤也最轻,饶是如此,他仍是连退七八步,胸口闷痛至极。

仅仅一刀,三人便已惨败。

然而这绝非结束,罗刹天上前一步,刀光如雪,二度劈下。

这一刀的速度,较之前番略为缓慢,但刀光之烈却犹胜前番。冼红阳只觉眼前一花,一瞬间,数年前北疆那一夜的大雪,戎族骑兵手里的马刀光芒,再度现于眼前。

那一晚的杀戮,是他今生的梦魇,诚然为了抵御戎族入侵中原,那一晚之事他决不后悔,然而那四百多名丐帮弟子的生命,却一直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有时午夜梦回,伤感、无奈、落寞,以及隐隐的几分恐惧便一并涌上心头,那是他少有的脆弱时分。

在一路逃亡时,身后追兵不断,他自然也没时间多思多想,然而在这一刻,那种种情绪再度如潮水一般迎面扑来,压抑得他几乎无法呼吸。若非竭力控制,他几乎都要蹲下身子,双手抱头缩成一团。

这时唯一及时反应过来的是越赢,那一口鲜血尚未落地,他已二度施展出太极拳法,迎向刀光。而杜春虽也有防备,却因腿伤严重,并未来得及出手。

冼红阳咬紧牙关,友人生死面前,自己那点点情绪再不重要。他抽出腰间青竹棒,不经思量,便已使出了致命杀招。

当日在云将军庙,他以此杀死了云阳卫人字部中指挥栾杰。那一招出自冼老帮主传下的“青竹丝”,当年他只学了半套,剩余半套中的杀手招数,虽硬记下,却一直使不出来。只有在江南那一次,生死关头方才用出。此刻见越赢危急,他一惊出手,竟与前番杀气不相上下。

豁出去了!冼红阳心里暗想。

如开闸引水一般的太极拳风,迎上的却是铺天盖地的海潮,水闸虽启,却只引开部分海水,其余滔天大浪将水闸一冲而散。冼红阳青竹丝棒法杀气腾腾,如一把快刀,直冲入余下一半海水接天般的刀光,然而刀入水而立止,他那一番厉厉的杀气,在对方那等浓烈得化不开的杀气中,区别正如水与酒之差,瞬间便被吞噬个干净。眼见二人就要再度重伤,电光石火间,一道清寒指风趁罗刹天对付越、冼二人,抓住这点空隙,越过拳风与棒法,正中罗刹天前胸。

罗刹天似也没料到这一点,他后退一步,气息竟为之一滞。

这变故出人意料,冼红阳忍不住回头看过去,只见顾从容挣扎着站起身,他脸色惨白,气息未匀,然而刚才正是他发出了那救命的一指。

那一指,正是“雪阑珊”指法。越赢见事最明,顾从容这一指论到内力,并不见得就强过自己,但这种清寒刺骨、趁隙便入的内力,似乎正是罗刹天的克星。因此尽管顾从容正值发病,这一指未尽全功,竟也令罗刹天滞了一滞。

越赢心思电转,暗忖这等诡异寒凉的内力天下罕见,只有一种传说中的邪派功法枫叶冷与之相近,只是这种功法也是失传多时,顾从容出身名不见经传的小派,如何会使?而今日里,若顾从容再年长二十岁,内力经验比现今强劲一倍,又无病痛之扰,说不得真有与罗刹天一拼之力,真真可惜……

这些想法虽多,其实不过一念中事,越赢默叹一声,随后他转向杜春大喊:“杜春,带着小冼快走!”

这一滞时间,已是几人最好的时机,越赢心里明白,与罗刹天正面相对,几人全部全身而退,那是不可能实现之事,当此时,能逃出一个,就是一个。

他与杜春交情甚好,喊她全名,那便已是极正式的语气,杜春如何不知?她凄然一笑,却未退后,银鞭方才已然脱手,她一弯身从靴筒处拔出一把匕首,不顾腿伤,以一种一往无前之势,向前疾冲过去。

她腿上伤势不轻,随着动作,鲜血仍在滴滴答答地落下,她却浑然不觉,身形连同青锋幻作一道白光,这一匕首,几已汇集她武功中的精粹——却不是为了杀敌,甚至不是为了伤敌。她清楚地知道,纵然拼尽全力,也未必能将罗刹天怎样。然而,她却也看到了方才那一滞之机。

“大哥,你走。”

大蓬血花,喷洒于天地之间。

冼红阳只觉脸颊一片冰凉,是下雨了么?他茫然伸手抹了一把,血红的颜色立即跃入眼帘。

“杜春、杜春!”

杜春的身体倒卧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身素衣,猩红遍染。那一瞬间,他脑海里已没了罗刹天这个大敌的存在,两步冲了上去:“杜春、杜春!”

就在他扶起杜春时,越赢沉稳的声音自他身前传来,却只有两字:“快走!”

那极短暂的生机,越赢让给了杜春,杜春却不肯走,宁可以身为盾,把生机留给他人;然而越赢却也不肯走,最终还是自己断后。

冼红阳本不会走,如果他的身前,没有一个生死未卜的杜春。

他咬着牙,不敢看越赢一眼,把杜春往身后一背,拾起地上银鞭便走,刚走两步,却见顾从容方才勉强发出一指,此刻已是摇摇欲坠,他一手扶着背上的杜春,一手一拽顾从容:“走!”

他也不知道道路,胡乱向前便冲,连冲了十几步,到底还是按捺不住,回头向越赢处看去。

他看到的,是一片雪也似的刀光。

叶云生人称飞雪剑客,剑光亦如雪,然而他的剑虽利,却有情;这一片刀光却全无生气,就仿佛这一望无际的不理原,荒凉冷漠,令人心悸。

而越赢,就被淹没在这一片刀光之中。

冼红阳脚步一顿,一时间热血上涌,真有再冲回去的冲动。然而就在这时,忽然兴起一阵大雾,大梦沼泽、越赢、罗刹天,周遭一切都被笼罩在大雾中,他再无回头可能,一狠心只得继续向前跑去。

冼红阳并不知道路,心道只要不冲着大梦沼泽与罗刹天的方向奔跑便是,这般跌跌撞撞,也不知到底走了多久。一路走,他只觉内心一阵绞痛,丢下越赢一人面对罗刹天,直与送死无异。越赢一路护送他由北至南,恩情极重,二人私交亦是极好,如今,如今……

然而就在这时,一点温热的不知什么东西滴到他脸上。

那是血,杜春的血。

身后的重量,手里搀扶的另一个人的重量提醒着他目前的处境,冼红阳对自己说:你死了不要紧,难道也要看着杜门主死在这里?再说方才一阵大雾遮蔽视线,说不定……越赢还有生还的可能……

若是越赢真死了,待杜门主平安,我将这条命赔给他便是。

冼红阳下定决心,继续向前疾走,但眼前白雾缭绕,一时间他也没了主意,就在这时,顾从容低声道:“向左走……”

他声音极低,说完这句话,人又半晕过去。冼红阳心道:这顾小哥闻说也是初次来不理原,怎的晓得道路?但他此刻一片茫然,也便死马当作活马医,按照顾从容所指方向走去。

走了一会儿,他又不能确定,只好继续问:“顾小哥,下面该怎么走?”

顾从容神志不甚清楚,被他摇了一摇,双眼看向四周,道:“继续向前走,再走一段,我告诉你往哪边转。”

冼红阳心里嘀咕,但还是按照顾从容指示,果然走了一段,顾从容道:“向右边转。”

这么一路走,一路指,竟然真的绕了出来。此刻白雾已散,冼红阳眼望四野,那诡异秀丽的大梦沼泽已不在眼前,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缥缈不见顶的高山,虽未至冬,山顶已可见白雪皑皑。

冼红阳呆了一呆,习惯性又转头问道:“这是哪里?”

顾从容挣扎着抬起头,答了三个字:“天荒山。”说罢,他也垂下了头。

一路踉跄至此,顾从容也再坚持不下去。冼红阳只得自我安慰,也罢,既是顾从容如此,想必这天荒山应是较为安全的所在,他才敢放心晕倒。不如就先休息一下,查看杜春与顾从容的伤势病情再说。

其实,带着两个伤员走了这么久,就算是让他继续前行,冼红阳也无余力了。

章七一往而深

找了一处山洞,冼红阳把两人安置下来,忙先查视杜春伤势。

杜春除却腿上伤势外,另一处伤口在小腹上,那一道伤口极长极深,一路奔波,流血更多,单是看了便触目惊心。

冼红阳也是行走惯了江湖的人,怎样的伤口他都见过,然而这一刻,他的手却抖个不住。过了片刻,他一个耳光抽到自己脸上,这才清醒过来。

他迅速点了杜春几个穴道止血,撒上药粉,又用绷带紧紧缠上。然而血虽止住,杜春却仍是奄奄一息,并未清醒,他急得原地打转。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微弱声音:“冼兄,我这里有雪参丸……”

这声音正是顾从容所发出,他原本倚靠在山洞壁上,这时似也清醒了些,手里托着一个白玉小瓶,只是无力递出。

冼红阳大喜,这雪参丸乃是大雪山空明洞中所产的疗伤圣药,十分珍稀难得,未想这顾从容身上也有。他未及多想,从顾从容手里一把拿过那玉瓶,连倾了数颗给杜春服下。

这雪参丸果有奇效,服下时候不久,杜春呼吸便平稳了许多,体温也不如前番那般冷得怕人。冼红阳长出一口气,又匆匆出外,拾了些枯枝,在山洞里燃起一个火堆。

橙黄温暖的火光跳跃不住,这小小的山洞似镀上一层金光,杜春虽未醒来,但在那火光的照耀下,脸色似乎也显得好看了许多。

冼红阳长出了一口气,这时才想到顾从容,不觉大有歉意,忙道:“顾小哥,你可还好?”

顾从容现在的状况,无论如何也谈不到一个“好”字,但总算也比方才在大梦沼泽侧畔有所好转,他脸色虽然难看,手脚略有颤抖,但至少还能自行靠坐在山洞上,亦能与冼红阳正常对谈。

顾从容苦笑道:“我无事,前番多谢冼兄助我服药。”

冼红阳道:“真的无事?顾小哥你要不要也服一颗雪参丸?”

顾从容笑叹道:“雪参丸对我这病并无作用。老实说,这病伴我十几年,虽然除之不去,我对它却也熟悉,料想明天早晨应该就没事了。”

冼红阳犹豫道:“话是这般说……但顾小哥,你那药已没了……”他想说以后若你发病,又当如何?但这后半句,却难以出口。

顾从容一怔,冼红阳只得续道:“因你那时病发得严重,虽服下三颗药丸,也无好转,因此只得又让你服下两颗……”

顾从容一笑置之:“罢了,尽人事听天命。”

冼红阳道:“话虽如此,顾小哥,你若日后再次发病,我又当如何处理?”

顾从容沉吟片刻:“不瞒冼兄,此次我病发严重,多是因为大梦沼泽之故,现今已远离那沼泽,料想不会轻易病发。”

冼红阳好奇之心顿起,先前越赢对大梦沼泽亦是万般回避,如今看顾从容,此处更能引起他病情,这大梦沼泽,到底是怎样一个险恶的所在?

他想到就问,顾从容却只苦笑:“那里……冼兄,我只希望你今生今世再也不要去到那边。”

他又道:“冼兄,你也受了内伤了吧?我看需要服用雪参丸的应该是你才对。”

他这一说,冼红阳才反应过来,自己与罗刹天对了两招,尽管所受波及最小,却亦是为那刀风暗劲所伤,方才一路奔驰,到山洞后又急于救人,并无所觉,这时方觉胸口闷痛,又是一阵烦恶欲呕,忙道:“多谢。”也服下了一颗雪参丸。

这药丸一入腹中,冼红阳只觉一阵暖流沁入四肢百骸,整个人仿佛浸入一大盆温水中,说不出的舒畅。他盘膝坐下,默转玄功,待真气运转一个小周天之后,只觉内伤一时间已好了小半。

山洞之内的火光仍在跳跃不休,顾从容倚在壁上,闭目养神。杜春仍未清醒,但面色比前番又好了一些,冼红阳自己这一日亦是劳累不休,他看护了一会儿,蒙蒙眬眬地,也躺在火堆边坠入梦乡。

正睡得好,他忽觉有人拍他肩膀,一惊正要跃起,却见乃是越赢,他又惊又喜:“越大哥,你没事?”

越赢穿着一身新衣,笑道:“我有什么事?倒是你怎么还在睡觉,今天可是阿莫大喜的日子。”

冼红阳又一惊:“阿莫今天成亲,我怎的不知?”

越赢笑道:“你怎会不知,阿莫前几日里不是告诉你了,快和我去,莫误了观礼时辰。”

冼红阳脚不沾地随着越赢往前走,口边有一句话想问,可又说不出口,又走了一会儿,他终于再忍不住:“越大哥,阿莫要娶的人……是谁?”

越赢诧异看向他:“还能是谁?当然只有那一位啊。”

冼红阳只觉心里一阵痛,一时间连口里都是酸涩滋味,可不知怎的又有些欣慰,只道:“也好,也好……”

两人很快便到了喜堂,这里自然也与一般的喜堂无异,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冼红阳看到许多熟悉的友人都在这里,新郎与新娘并肩站在其中,新娘的头上盖着红盖头,有宾客起哄说:“新娘子定是极美的了,把盖头摘下来让我们看看如何?”

冼红阳想说“不可”,但起哄的人很多,那新娘子却也大方,竟然自己就把盖头摘下来,笑道:“看就看!”

冼红阳大吃一惊,这盖头下的新娘笑容爽朗,竟是白小川。

他指着那新娘,一时竟有些结巴:“怎么是你……你怎么嫁给阿莫了?”

白小川笑道:“谁说我要嫁给莫哥哥了?”一指身边新郎。

冼红阳侧脸看去,却见那穿着新郎服饰的是个从未见过的俊秀青年,一身的清贵之气,并非莫寻欢。他奇道:“阿莫呢,莫寻欢在哪里?”

却无人理他,身边的越赢也不见了踪影,周遭的宾客吆五喝六,饮酒谈笑,唯余他一人怔怔站在厅堂之中,慢慢地,那大厅竟也逐渐空旷起来,周遭之人一个接一个地消散,冼红阳惊慌失措,四处张望,却见远方出现一双人影,左边的男子身穿碧色长衫,正是好友莫寻欢;他身畔的女子却看不清面目,唯见一身素色衣裙。

那是杜春吗,还是别的什么人……

他怔怔地向那二人伸出手去,却听轰然一声,似是什么崩塌的声音,他一颤,便睁开了双眼。

那些昏乱的、迷茫的、不可思议的景象,终究也不过是南柯一梦而已。

火堆仍在燃烧,却只留余烬;顾从容倚在壁上熟睡,而杜春……

他俯身查看她伤势,却觉那素衣女子面色似有些不对,伸手探她额头,竟是一片火热。

重伤之后继而高烧,乃是十分危险之事。冼红阳自知其中风险,但此刻实无良策,他先是以烈酒为杜春擦拭额头,意图降温,但余下的小半壶烈酒用尽,杜春并不见好转。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再将顾从容叫醒,道:“顾小哥,请问你还有什么灵丹妙药?杜门主高烧了。”

顾从容也吃了一惊,道:“我身上除了雪参丸,还有一些用于解毒的药丸。但我看杜门主是因失血过多才会如此,这些药对她只怕并无用处。”

冼红阳知道顾从容所言有理,一时间彷徨无计,这些时日与杜春相处的一点一滴涌入心头,那份绞痛直刺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单手揪紧胸前衣襟,忽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顾从容吃了一惊:“冼兄,你内伤发作了么?”

冼红阳摇摇手:“没有,没关系。”

殷红的血与灰白的地面相互映衬,冼红阳盯着地面,忽然间,顾从容刚才说的那句“杜门主是因失血过多才会如此”再度响起,他心思一动,取出一柄匕首,在自己手臂上割了一刀,放到杜春口边。

顾从容吃了一惊:“冼兄,你这是做什么?”

冼红阳头也不回:“杜门主是失血过多,我便为她补些血。”

顾从容道:“这……这管用么?”

冼红阳道:“总要试上一试。”

其时古人不懂输血之理,却也相信这“以血补血”之法。顾从容犹豫片刻,又道:“就算杜门主侥幸挺过这一关,可冼兄万一你……”

“我的命她救过,就还给她,也不算什么。”

昏沉中,杜春倒也吞咽了几口鲜血,但之后似乎是觉得血腥味过重,不肯再服,就算勉强吞下,也会吐出。冼红阳也不在意,杜春能喝下哪怕一口,他也知足。起先割下的第一个口子逐渐凝固,他便割开第二个伤口。直到连割开三个伤口,杜春停止吞咽,昏昏沉沉地又睡熟过去,他才停止。

眼看杜春躺在火堆边,面色似乎也好了一些,冼红阳心下稍慰,然而一探杜春额头,却觉温度仍是极高,心里又担心起来。

但此刻他就算再担心,也没了别的办法,眼望山洞外漆黑一片,天荒山上白雾弥漫,缥缈难测。百般无计,他跪倒地上,低声祷告。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只要杜门主能够痊愈,我宁愿……宁愿折寿十年,不,哪怕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都没关系,就算我即刻死了也好,只要杜门主她能够活下去,日后活得快快乐乐,嫁给莫寻欢也好,怎样也好,只要她能够活下去……”

只要她能够活下去,万箭穿身、五雷轰顶,哪怕是打入十八层地狱,我亦是甘之若饴。

暗夜如墨,冼红阳跪在地上,颠三倒四说着这几句话,也不知过了多久。

忽然间,身后传来顾从容惊喜声音:“冼兄,杜门主烧退了!”

不知是因为冼红阳的祷告,还是杜春本人的抵抗力挺过了这一关,甚或是那些鲜血起到了作用,杜春的体温竟然真的恢复了正常,眼下她虽仍在昏睡中,却已没了生命危险。

冼红阳长出一口气,只觉膝盖一软,二度跪倒在地。顾从容这时已经恢复了许多,忙上前搀扶:“冼兄,你没事吗?”

冼红阳手撑着地站起来:“没事……”他忽然想到一事,对顾从容道,“顾小哥,我有一事拜托你。”

他说得郑重其事,顾从容忙道:“冼兄请讲。”

冼红阳认真道:“今晚之事,待杜门主醒后,请顾小哥不要告诉她。”

顾从容一时没能明白,犹豫着道:“冼兄是说……”

冼红阳道:“就是说我刚才做的那些事……”他割血、祷告,做时不假思索,这时说出口,倒有些害羞。

顾从容反应过来,可又心下不解:“冼兄,我看你对杜门主一片……”

“真心”两个字他还没说出来,就被冼红阳一口打断:“没有的事!顾小哥你莫乱说。杜门主自有心上人,我算什么……我是因为她对我有救命之恩……对,是因为她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才如此的。”

他越说还越理直气壮起来,这要换个促狭些的,马上就会反问一句:“既然你不过感念杜门主救命之恩,又为何不敢告诉她?”不过顾从容显然修养甚好,只道:“冼兄亦是出色人物,何必自轻?”

冼红阳勉强笑道:“我算得什么。”

顾从容凝视他片刻,忽又道:“杜门主思慕之人,莫非是冼兄好友?”

冼红阳差点从地上蹦起来,心想你怎知道?顾从容看他神情,笑道:“我看冼兄为人洒脱,若是旁人,冼兄必不会顾忌。除非这人与冼兄交情匪浅,冼兄不愿损了朋友义气,方才如此。”

冼红阳怔了一怔,这却是第一次,有人谈到他对杜春的感情,偏偏又是这般切中肯綮。他低了头,半晌不曾言语,终是道:“我……配不上她,她……心里也没有我。”

说完这句话,他便起身,转向洞外。

冼红阳这个动作本是为了掩饰脸上神色,没想这时向外一看,却是一惊。

在天荒山山脚一处,隐约可见一点火光。

此时已近黎明,东方隐隐露出几丝鱼肚白,但那火光仍是清晰可见。冼红阳心中一动,暗想这不理原上素来无甚人烟,怎会有火光?难道是越赢,他侥幸未死,因此以火光来告知他所在方位?想到这里,他不觉欢喜至极。可转念一想,越赢为人素来稳重,怎会用这般明显方式。难不成……那是罗刹天?

想到这里,他不觉身上一冷。这时顾从容也看到那处火光,皱眉走了过来:“怎会有火光?”

冼红阳想了又想,总还是担心那火光是越赢点燃,虽然越赢处事求稳,但万一他身受重伤,不得已只能以火光求救,自己却坐视不理,岂不糟糕?便道:“只怕是越大哥,我去看一看,杜门主便托你照顾。”

他不比越赢与杜春对顾从容有所怀疑,又兼方才蒙顾从容赠药,对这容貌如仙的年轻人更是感念,因此敢于把杜春托付于他。

此刻顾从容尚未恢复,自是无法代替冼红阳前往,他犹豫了一下,道:“也好,冼兄,你多加小心,若遇上罗刹天,还是以保住性命为上。”

冼红阳笑道:“这个自然。”又郑重道,“顾小哥,还请好好照顾杜门主。”说罢,转身离去。

章八荒原神医

那处火光距离并不甚远,但冼红阳先是受了内伤,为救杜春失血过多,又兼一夜没睡,若不是有雪参丸撑着,只怕早就倒下了。因此这一段距离,他行了颇久,直到天明才赶到那火光处。

待到切近,冼红阳才发现,那火光并非他起先所想是由越赢又或罗刹天发出。原因很简单,这火光所在之处,乃是三间茅屋中透出的灯光。

此刻虽已天明,但那火光仍是显眼,倒令冼红阳诧异。他仔细打量这茅屋,见虽只是茅草所建,却也精细,而且看其外表,这茅屋怕已经历了许多风雨,绝非新建。心中暗想:总不会我无意闯到那罗刹天又或罗刹地的老家去了?

此刻他与那茅屋还有一段距离,他也不敢过度接近,正观察时,忽听身后劲风呼啸,他不及回头,忙忙闪避,谁曾想刚向前一跃,前方又是一道劲风扑面,这一次闪无可闪,匆忙间他抽出腰间竹棒,一记青竹丝展手而出。

这一式乃是青竹丝棒法中的精妙招数,前方那身影被戳个正着,嗷嗷大叫。冼红阳不由愕然,面前这哪里是个人,分明是一只金毛巨猿。

后面那身影见伙伴受挫,大叫着也冲了过来,原来这还不是一只,是一对。两只巨猿双眼血红,凶性大发,朝着冼红阳又杀了过来。

冼红阳心道难怪人都不愿走这不理原,不算那纵横天师徒几人,就这些恶兽也够人一受,先前有巨虎、大蟒,现在又有金毛巨猿,究竟都是怎么生出来的?

他心里思量,手里拆招。这两只巨猿却与凡兽不同,非但力大无比,而且进退有度,举手投足间皆有一定之理,竟有几分江湖高手的风范。

冼红阳心里诧异,难道这巨猿竟是有人训练出来的不成?他心里想事,手下不免分神,一爪正打到他肩上,他“哎哟”一声,竹棒险些脱手。

这一下冼红阳不免恼怒,先前他还想这不过是无知畜类,不愿下杀手,这时便不肯留情。巨猿毕竟只是兽类,虽懂一些招式,却不比人类思维。冼红阳出的明明是虚招,它却以为是实招,接连被戳中几次,大声怒吼,凶意更盛。

这几下若换到常人身上,一早便倒地了,但巨猿皮糙肉厚,穴道与人也有不同。冼红阳的兵器又只是一根竹棒,一时却难以将它们打倒。冼红阳好声好气地劝道:“两位猿兄,你们追着我干吗?你们打了我一爪子,我也戳了你们几棒子,大家就算扯平,好聚好散的如何?”

巨猿的回应是更加凶恶的两爪。

到了这时,冼红阳也看出来了,这两头巨猿看着自己的眼神很是不对,倒好像自己是它们的一个什么大仇人,出手更是招招凶险,很有一爪子把自己拍死的意思。不由哀叹自己命歹,遇到这么两只凶物。

他又打了片刻,忽听身后一声清啸:“兄台,小心!”

一道雪亮剑光亮起,映耀天际,冼红阳下意识缩颈藏头,只见剑光过处,血光飞舞,两个斗大的金毛头颅,霎时落到地上。

冼红阳不由一惊,倒退了一步。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个神气爽朗的男子,穿一身半旧长衫,持一柄雪亮长剑,诧异地看着他:“兄台,不理原人烟稀少,山水险恶,你怎的来了这里?”

冼红阳抬头,一轮初升红日恰在这时自那人身后升起,衬得他风度皎然,灿烂光华,不理原上的风尘仆仆,似乎也因这人的存在,增了几分生动的颜色。

冼红阳张口欲答,忽又顿住,他的姓名总不成随口乱说,硬生生一转:“阁下又怎么称呼?”

那人大笑,声音如外表一般的爽朗,给人以极大好感:“我姓玉,单名一个恒字,是个大夫,住在这不理原上已有很久。”

冼红阳觉这名字十分熟悉,略一回想,不由惊喜,当日莫寻欢曾说不理原东面有一神医,名唤玉恒,曾欠下他人情,若遇危难可去求助,可不正是这人!而这天荒山,恰又在不理原东面!

他喜道:“你是玉恒?真太好了,莫寻欢曾向我提到你!”

玉恒一怔:“悠然公子?”

冼红阳道:“是啊,他曾说,当年你欠下他一个人情,因此希望你能助我……”他话说到一半,又想这么说很有挟恩图报的意思,便住了口。

玉恒反笑道:“莫寻欢这人啊,正是,我当年曾欠他人情,这位朋友,你也不要客气,有事请说来,莫寻欢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冼红阳大喜,未等他说话,玉恒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又笑道:“方才我问你名姓,你没有回答,但既提到莫寻欢,我又看你方才棒法,你可是冼红阳?”

他就这么直接道出冼红阳姓名,平平淡淡的,似乎只是在叙述一件最简单不过的事实,也并未像其他人一般称他“冼帮主”。但这种率直的称呼,反而给人以亲切的感觉。

冼红阳既知他身份,自然也就没有掩盖自己的意思,便道:“正是。”

玉恒道:“你的事,我已知晓,听说你是与青林庄庄主越赢以及锦江门门主杜春一路同行,怎的不见他二人?”

想到越赢生死未卜、杜春重伤,冼红阳不由心中难过,但他瞬间又想起玉恒医术高明,欢喜道:“杜门主身受重伤,玉先生你可能医治?”

玉恒笑道:“别的我不敢说,医术方面,倒还小小有些成就,请冼兄把杜门主带来就是。”

冼红阳大喜,行了一礼,便匆匆离去。

待他回到山洞时,顾从容又恢复许多,他轻功远胜冼红阳,便由他负了杜春,又赶回玉恒所居草庐中,速度比起先冼红阳来到这里时,还要快上几分。

玉恒不在门前,那两只巨猿的尸首也仍在原地,冼红阳见草庐房门紧闭,他心里焦急,便一把推开房门,叫道:“玉先生,玉先生!”

房间里窗户紧闭,一片昏暗,冼红阳双眼适应光线之后,直惊得倒退三步。

在他面前,竟是一具极新鲜的白骨!

自然,冼红阳之前曾是丐帮帮主,浪迹江湖,骸骨不知见过多少次,但这般新鲜又完整的白骨,又是端端正正地摆在家里的,却是首次见到。不但恐怖,更有一种极诡异的感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从容原是跟在他后面进入,见此诡异情形,也不由后退了两步。就在此时,玉恒大笑着从里间走出来:“好性急!我不过是去里间准备一些药材,你们竟已到了?”他见冼红阳注视地上白骨,已知其意,笑道,“你是看这个吧,这是我研究医术所用。”

冼红阳茫然不解:“研究医术?”

玉恒正色道:“世人研究医术,必谈望闻问切,又有服药、针灸等诸多法门。其实人之身体,复杂莫名,不能明其结构,如何施针用药,又如何接骨疗伤?因此,我特意觅了一副完整的骨架,研究数年,终于明白其中道理,你看此处……”

说到兴奋之处,这位玉大神医竟然指着骨架,就要开始论述一番,冼红阳哪有时间和他谈论这些,忙道:“这些以后再说,玉先生你先看看杜门主的伤势。”

玉恒谈兴被扼,好生失望,但人命为上,他也只好先去查视杜春,一眼先看到背负杜春的顾从容,不由吃了一惊。

顾从容生得极好,这副面容任谁第一次见到都要多看几眼。但玉恒眼光,可绝非惊艳之意,而是震惊中又有不可置信之感,他看了一眼,低头原想查看杜春伤势,可忍不住,又抬头看了顾从容一眼。然后他看看冼红阳,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未开口,而是第三次看了一眼顾从容。

冼红阳虽非心细如发之人,可也注意到了这不同寻常的目光。只是此刻杜春伤势为第一,他也就没多询问。

玉恒查看一番杜春伤势,抬头笑道:“不碍事,杜门主伤势虽然严重,但并无性命危险。休养一段时日,必能痊愈。”

冼红阳大喜,忽又忧虑问道:“那么杜门主武功可会有影响?”

玉恒笑道:“还你一个完好如初的杜门主,你看如何?”接着他看向顾从容,神色略带凝重,“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顾从容施了一礼:“楚江门顾从容,见过玉先生。”态度十分斯文有礼。

玉恒“嗯”了一声,他对待顾从容的态度,却远不如待冼红阳亲和。

就这样,冼红阳一行三人,在玉恒草庐住了下来。

玉恒果不负莫寻欢所荐,医术极高。在他医治之下,杜春当日便已醒来,到了入夜时分,连精神也好了很多,并向冼红阳询问目前情形。冼红阳向她介绍了玉恒,却未敢说越赢状况,只说越赢与己方分路而走。

杜春听了,半晌没有言语。冼红阳怕她不信,又将当时大雾一事说出,这大雾是真的,可越赢没能趁此离去却也是真的。不管怎样,这一番话虚虚实实,倒也还可信。

这一次,杜春只点了点头,道:“也罢,冼帮主,这一路多谢你了。”

冼红阳连忙摇手:“这就要谢,杜门主你一路救我多少次,咱们之间还谢得过来么。总之,你先养好身体,咱们自然能与越大哥相会的。”

杜春颔首,她重伤之后疲惫,说了几句又沉沉睡熟。冼红阳见她睡了,便轻轻走到门外。

玉恒这草庐共有三间,眼下一间是杜春所用,另一间是他手下的一对哑巴夫妻所住,这两人既不识字,也不能言语,但老实勤谨,也通些粗浅药性,照料杜春之事就由仆妇一手包揽。至于第三间,原本是玉恒所住,眼下也只好与冼红阳两人一起分享了。

这时顾从容已经入内休息,白日里玉恒为杜春诊治之后,冼红阳也曾请玉恒为顾从容看看病情,那时顾从容已经恢复如常,玉恒为他看了一番,叹气道:“我研究医术这些年,但实在看不出顾公子究竟是何症状,更不知如何医治了。”

冼红阳甚是遗憾,反倒是顾从容不以为然,只微笑道:“无妨,多谢玉先生了。”

草庐外面,玉恒负手立于月下,皎皎然真有玉树临风之感。冼红阳虽然甚是疲累,也忍不住走了过来,道:“玉先生……”

玉恒转头笑道:“何必如此称呼,我长你两岁,也就托大叫你一声小冼,你叫我玉兄便可。”

这一天相处下来,二人之间也没了初见时的生疏之感。冼红阳本就个性脱略,自是欣然从命。他好奇问道:“玉兄,你当初是怎么和阿莫结识,又怎么欠下他人情?”

玉恒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这是我一辈子的丢脸事情,可不能说。”任凭冼红阳追问再三,只不吐口。冼红阳见实在问不出来,也就罢了,他又想到白天里那两只金毛巨猿,又好奇问道:“白天里那两只金毛猩猩是怎么回事?我看它们身法,怎么好像还懂些武功的样子?”

玉恒叹道:“说起来,这也是因为我的缘故。”

冼红阳连忙询问,玉恒道:“这两只畜生幼时便生长在我这草庐附近,常见我习武练拳。巨猿原比其他动物聪明,因此竟也懂了些粗浅的功夫。我看顾它们,也就如同我身边那两个仆人一样。谁曾想,畜类毕竟是畜类,昨日里竟然暴起伤人,我与它们相处这些年,颇有感情,本想逐出去也就罢了,谁想它们竟然不肯走,潜伏在门外,险些伤了你。当时我才惊觉,若真任凭这两只畜生在不理原上行走,不知还要伤害多少无辜行人,因此才下了狠心,将它们斩于剑下。”

玉恒说这话时,眼中亦有黯然之色,料想他与这两只金毛巨猿相处日久,自也有几分情谊。

这时门外的巨猿尸身已然不见,冼红阳低声道:“玉兄你也别太伤心……把它们的尸身葬了也就是了。”

玉恒一笑,又恢复了平日神态:“我今日哪有时间葬它们,用药化了吧。倒是小冼,怎的不见阿莫,飞雪剑怎么也没和你们一路?还有你们这一路是怎样走过来的,下一步打算去哪里,倒是和我说说,我看看能帮你们些什么。”

提到莫寻欢,冼红阳也有些遗憾,他便将自己的一路经历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最后道:“阿莫看样子是难以在不理原上与我们会面了。我想着,等杜门主好些后,便一同去找越大哥,然后再走出这不理原。”

玉恒听罢,沉吟片刻:“既如此,我便送你们出这不理原吧。”

冼红阳一惊,虽有莫寻欢请托人情,但玉恒收留他们,又为杜春医治,他已是感激不尽,如今不理原上危机重重,玉恒这一句承诺,实有千钧之重。

玉恒见他神色,已知其意,笑道:“你忘了我先前说过的,莫寻欢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又道,“何况如今杜门主有伤在身,越庄主生死未卜,那一位顾公子来历不明,我怎能放心。”

冼红阳感激至极,由北到南,这一路虽遭遇了许多的人心叵测,可也有许多人,令他觉得世间真有温暖。

玉恒又道:“待杜门主养好伤后,我们最好还是先找个办法联络飞雪剑,让他与我们会和。起先你们分路,是为了提防云阳卫,但此刻罗刹天已是第一大敌。飞雪剑剑法如神,一同对付罗刹天,较有把握。”

冼红阳点头赞成,玉恒这么一说,他不禁也想到了叶云生,那个一身白衣,护送他江南一路,更为他独闯十二楼的江南第一剑客。如今他与白小川在另一条路上,可还好么?

章九忘忧之谷

就在冼红阳想念叶云生时,飞雪剑却也在念着他们。

他与白小川这一路行走,却与越赢等人不同,可说是十分平安顺遂。其实他为了吸引云阳卫注意,也故意留下了许多线索,没想全没用处,要不是去往丹阳城这条路无甚风景,这一路几乎都有了些游山玩水的意思。

这般连续走了许久,连白小川都觉得不对,私下问叶云生:“叶大哥,咱们这一路是不是太顺了?堂兄他们那边会不会有事?”

叶云生也在思量这点,若是云阳卫都去追赶越赢等人,那自己这路也没了意义,反不如前去支持他们。便道:“今晚好好休息,若明天再无消息,我们便返回头去找越大哥他们。”

白小川欢喜道:“好!”

这一晚因错过宿头,他们便找了一个山洞歇息,白小川毕竟是年轻女孩,早早便蜷在火堆边睡熟。叶云生抱了飞雪剑,静静伫立在山洞外。

西南的月亮圆且大,有一种不加掩饰的坦率之美,暗夜的风吹拂着他皎白衣襟,仿佛曼舞于天际的白鸟。这些时日行走于大西南,周遭皆是不熟悉的人、未见过的景致,叶云生心中,自也有一番感触。尽管身边还有一个白小川,然而在他心中,却仿佛天地之间,只余下他一人。

一句诗骤然跃上他心头:“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该怎样形容那样一种心情呢,就仿佛享尽世间繁华却终至孑然一身,又仿佛坐拥天下却终难免生老病死。英雄虽未末路,却已穷途;少年从未年轻,却已苍老。

那是怎样一种寂天寞地,却又难以捉摸的心情。

叶云生兵器谱上排名第三,凭着一柄飞雪剑被称为“江南第一剑客”。他的剑法自然是十分高明。然而他的看家本领“快雪时晴”自练成之后,近两年来却不进反退,他也曾刻苦练习,却终不得要领。

莫寻欢曾叹气道:“叶子,你天赋是足够的,练习之勤,更不用提,可是你的人,却太正了。”

叶云生不解其意:“剑乃兵器中之君子,一身正气有何不好?”

莫寻欢摇头:“太正,便少了情。没有情的剑,就好比美人不晓得薄怒轻嗔,虽说任是无情也动人,到底少了那么分气韵。”

叶云生气结,他本以为莫寻欢要说什么道理,没想又是些歪话,也不理他,自去练剑,并没有把那番话当一回事。

然而今天晚上,抬头见暗夜里流转不息的浮云,那一种说不分明的情怀涌上心头,他忽然想:也许,莫寻欢所言,有一些,是对的。

他清啸一声,拔剑而出,一道灰白剑光迸射天际,与月色恍惚一体,这千里荒原因这剑光,也多了一层清寒的颜色。

叶家嫡传剑法,这一夜在大西南再度绽放,较之以往,更增光彩。

这一夜,叶云生连舞三次剑法,身外一切事物,再进不得他眼中耳中。而他对剑之一字的体悟,便是在此夜更进一层。

一年后,他于沧海山庄遇兵器谱首名天子剑易兰台,二人较艺,得其指点,“快雪时晴”终至大成,此是后话不提。

再说叶云生练剑完毕,还剑入鞘,返身想入山洞,一抬眼却怔在当地。

火堆犹在,山洞中却空无一人。

叶云生脑中“嗡”的一声,他快走两步进到洞中,那山洞也不大,五六步就到了尽头,自然不见白小川的身影。他伸手叩击洞壁,那也只是普通的山洞,并没有机关暗道。

飞雪剑一拳砸到石壁上,白小川是越赢堂妹,也是这一群人中年纪最小、武功最低者,本应是众人保护的对象,却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消失了踪影!叶云生啊叶云生,你何时悟剑不可,偏要在这时悟剑,倘若当真寻她不见,自己日后有何脸面去见越赢!

他自责片刻,却还是要先解决问题。白小川决不可能自行离开,然而检查一番,山洞里并没有他人留下的任何痕迹。

要知道白小川虽在他们几人中武功最弱,但在江湖中却也小有名气。这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掳走,可见其功夫非同一般。然而,此刻如何才能寻到此人?

此时临近天明,正是一夜中最为黑暗的时刻,一阵烈风吹过,月亮亦被遮住面庞。叶云生对这里本不熟悉,周遭又是一片密林,寻一个人真如大海捞针,几无可能。

飞雪剑剑法天下闻名,但并不长于计谋应变,一时想不出什么办法,不免有些心浮气躁。他对自己说:“冷静,冷静,叶云生,你不如想想,若今日是莫寻欢在这里,他会如何?”

他想不出自己该怎样做,对好友的思维模式,却还了解得很。他盘膝坐下,将飞雪剑横于膝上,默默思量:若是阿莫今日在此,他必不会急,而会问我,那人这般做,是为了什么?

这是莫寻欢的习惯,他遇事,第一句便是先问一个为什么,为什么这件事会如此发生,为什么那人要这般行事,为什么这个剑法的使用与先前不同。对此,叶云生起初并不理解,莫寻欢却笑言道:“你不知此人做事的目的,又怎能理清这事的脉络?”

于是,掳走白小川的人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杀她?无此可能,若是为了杀她,方才白小川早就死了。但若不杀她,又将她带走,那说明一点,白小川这条命,尚有用处。她一个年轻女子,无甚势力,唯一的可能,劫她的人,是为了与她身边的人交易。而最大可能之人,便是自己!

这人又会是谁呢?莫非竟是云阳卫?他想到这里,忽见地上竟有一行字迹,乃是以一种与地面岩石相近的赭色写就,因此他这时方才注意到。

那行字乃是:“东去十里,有谷名忘忧,愿与叶君一晤。”

这段距离虽然不远,道路却极是曲折,叶云生赶到约见之地时,已然天明。

那名为忘忧的山谷很是清雅秀丽,倒有几分江南风情。谷口立着个青衣小帽的仆人,态度恭谨:“叶大侠,我家主人请您入内。”

叶云生也不多言,随他进入。只见谷内搭了两间木屋,仆人招待他进了其中一间,施了一礼,便即退下。

这木屋似是已有一些年头,布置简单,却清雅不俗,墙上挂的字画亦是名品。叶云生打量了一会儿,却见里间的竹帘一挑,走出个俏生生的丫环,水红衫子白绫裙,一张容长脸甚是秀丽,见到叶云生行了个礼,笑道:“我家主人请叶大侠稍候片刻,叶大侠可要用些点心?”

叶云生一心挂念白小川安危,本是十分焦急,但对着这么个丫环,倒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不必。”

那丫环又问:“那您可要用些茶水?”

叶云生道:“不必。”

丫环继续问道:“要不我给您拿点酒?”

叶云生道:“不必。”

那丫环连问了七八句,叶云生都是简单的“不必”两字。丫环忍着笑,一挑竹帘又回了里间。

叶云生又等了一会儿,却再不见人影,起先的青衣仆人、俏丫环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里间静静的全无声息。叶云生又等一会儿,便起了身,这里主人装神弄鬼,莫非还有什么其他意思?

只是他一起身,里间果然也走出了一个人。

这人是个老者,身形高大威猛,红脸、长须、束金腰带,身后背着一把锯齿长剑,这种剑十分罕见。叶云生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传说东海有岛名大空,岛上有四位高人,武功当世无双,但一生不入中原。听闻这四位高人中的老四绰号活关公,使的就是一把锯齿长剑,莫非就是眼前这老者?他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叶云生仔细看去,这老者眼中神光凛凛,威势十足,确是一位高手。老者见叶云生看他,冷笑一声:“怎么,老夫在大空岛上住了几十年,这些后辈小子,都不识得老夫了?”

叶云生没说话,仍然看着他,老者大怒,将身后锯齿长剑一摘,一剑向虚空劈下,喝道:“那你可识得老夫这口剑!”

这一剑虽然是劈向虚空,但剑势威猛,内力十足,实难作假。就在这时,窗外忽然又传来几个声音:“老四,你过时了,江湖上这些新人,都不识得你了。”

“那他可识得大哥?”

“说的也是,我们老哥四个,多久没出江湖了……”

听这意思,莫非大空岛四老,竟一同入了江湖?叶云生虽是兵器谱上探花,又是江南第一剑客之名,但对上这四人,胜负可也难说得很。

叶云生眉头皱了又松,最后他的目光,落到面前老者的脸上,仔细又看了几眼。

那老者冷笑道:“小子,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叶云生手扶飞雪剑柄:“有。”

“什么?”

“你的易容术不错。”

“……”

一时之间,那老者表情,真是要多精彩有多精彩。叶云生平平静静又道:“先前那青衣仆人、丫环都是你?外面虽有声音,却不闻脚步声与呼吸吐纳之声,莫非是你的腹语术?”

那老者僵在当场,忽然之间,他哈哈大笑。

这笑声已经不似一个老人,他的声音清越有韵,仿佛青年:“不愧是兵器谱上探花,我自信自己的易容术也有几分成就,却不知叶探花是如何看出来的?”

叶云生道:“我好友莫寻欢曾道,易容术虽千变万化,但有两件改不了。”

那“老者”兴趣盎然:“哦,不知是什么改不了?”

叶云生道:“其一,两眉之间距离改不了;其二,人中距离改不了。”

老者又是一怔,随即一躬到底:“多谢指点。”

其实叶云生这法子说来似乎简单,但若能分辨出这一点,非眼力极好者不能为之。而这老者本是易容高手,因为叶云生这一句话,易容术日后的发展能更入一番新天地,倒是也件始料未及之事。

待他起身,叶云生皱了眉头,直截了当问道:“白小川呢?”

那“老者”笑道:“白姑娘确实是在这里,她一切平安,叶大侠不必担忧。方才种种,虽是试探,亦可见叶大侠实在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啊!”

叶云生不理他赞语:“你要如何?”

那“老者”又笑道:“叶大侠何必着急,我久闻叶大侠飞雪剑法乃是江湖一绝,用这个法子请叶大侠过来,乃是想与您请教一番剑法。”

费了这么大劲儿,只是为了比剑?叶云生眉头一皱,只听那“老者”又道:“若是叶大侠胜了,在下自然将白姑娘奉还。”

不必提,若败了,自然就要有种种苛刻说法。但叶云生剑法为其所长,这人竟提出要与他比剑,可见必然也有不俗本领。叶云生皱眉问道:“若是你胜了呢?”

那“老者”笑道:“若在下侥幸,也会将白姑娘好好地交给叶大侠。”

这句话实是令人一惊,那“老者”续道:“但是,却希望叶大侠能答应在下三件事。”他看叶云生眼神,飞快又道,“这三件事,决不会违背江湖道义。”

叶云生微一思量:“好。”

那老者又是一笑,转身回了里间,不消片刻,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

这人三十左右年纪,一身蓝衫,文士打扮,看其眉目清秀、气度淡然,实难想象他与方才那青衣仆人、俏丽丫环、持剑老者竟是一人。他这容貌也特别得很,乍一看,觉得这人生得不俗;细一想,便觉得这人和自己识得的许多人都有些相似;而闭上眼睛思量这人究竟有何相貌特征,竟然再想不出来。

这蓝衫文士腰间佩了一柄长剑,他含笑施礼:“叶大侠,请了。”

章十千面人魔

叶云生还了一礼,那蓝衫文士含笑转身,一挑竹帘:“叶大侠请看,白姑娘就在里面。”

那里面布置得更为清简,唯有一榻、一柜,那衣柜极大,先前此人易容时的种种装备想必是从中拿出。而在那张木榻上则躺了个年轻女孩,双目紧闭,但呼吸均匀,正是白小川。

那蓝衫文士这一举动,倒也称得上大方,若换成莫寻欢在此,他可不会管什么约定,多半是直接带了白小川走人。但叶云生不同,他信守诺言,确认白小川并无大碍之后,便道:“如何比法?”

那蓝衫文士笑道:“叶大侠人称江南第一剑客,又是兵器谱上探花,咱们比剑,自然与寻常人不同。咱们便比三场,三局两胜,叶大侠以为如何?”

叶云生点一点头,更不多言。

蓝衫文士道:“第一场,便是比准头。”他自怀中取出一枚龙眼大小、宝光柔和的珍珠,将其放到距叶云生约十步远的桌上,“剑尖入珠孔者胜。”

这珍珠虽大,但珠孔却是幼细。对旁人来说虽是难事,但对飞雪剑而言,实算不得什么,正要出手,那蓝衫文士却又微笑着从怀中取出一条绢帕,补充一句:“缚上双眼。”

这难度便一下子增加了数倍。叶云生依旧不语,任凭那蓝衫文士缚上自己双眼,他面向珍珠方向,更不思量,一道灰白剑光平平挥出,剑光洒落,那颗珍珠已被串在剑尖上。

蓝衫文士鼓掌道:“好,不愧是飞雪剑!”

他接过绢帕,自缚双眼,也拔出佩剑。叶云生见这把剑长约三尺,黄金为柄,剑尖周围有火焰饰纹,诧异道:“师利剑!”

师利剑全称是文殊师利剑,乃是五台山的镇山之宝,锋锐异常,怎会在这人手中?叶云生刚想到这里,只见那蓝衫文士反手拔剑,一剑递出,珍珠已在剑尖上。

此人准头固然十分了得,但更令人惊异的是他的手法。反手拔剑,不见滞涩,叶云生长于剑法,一时却也想不到这种反手拔剑的招式,是出自何门何派。

这一局,算是平手。不过其实无论叶云生还是那蓝衫文士,这一局都是试探为多,谁也没想便能分出胜负。

蓝衫文士取下那颗珍珠,可并没有收回,而是又放回了桌上,叶云生诧异看去,他却笑道:“第二局,我们就来比快如何?先入珠孔者,胜。”

两条绢帕,二度缚上二人双眼。

这两条绢帕,均是自缚自身,有趣的是,这互为对手的两人,谁也没有怀疑对方会借此作弊。

飞雪剑与师利剑同时出鞘,两道剑光如风驰电掣,同向桌上珍珠而去。

叶云生的飞雪剑法,其实并不以速度取胜。

然而他自从五岁起,每日便要挥剑千次,不以速度取胜,绝非是说他不长于速度,而是他在速度、内力皆臻一流的基础上,确定已身所长,那些以为飞雪剑不长于速度、内力之人,皆是大错特错。

这一道灰白剑光之快,并不逊于天际流星。

然后他感觉剑尖已入珠孔,然而,与先前一剑,却又有着些许不同。

这是为何?叶云生一把拉下缚眼绢帕,只见那枚硕大珍珠,竟已迸裂两半。原来方才一剑之下,二人竟是同时刺入珠孔,那珍珠怎经得起这般大力,自是断裂。

叶云生心中暗惊,这蓝衫文士名不见经传,却是好剑法!

然而那蓝衫文士面上,惊讶之色却不在叶云生之下。两人都注意到对方表情,惊讶之余,又升起丝丝惺惺相惜之意。

叶云生还剑入鞘,声音平静:“第三场。”

蓝衫文士微微一笑:“请。”

二人一同走到后院,只见地上铺了一层白沙,在白沙上则树了数十根木桩,乍眼一看排放得零乱,仔细一看,却自有规则,叶云生识得,这是梅花桩中的繁星桩。而这些木桩,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够布置完毕,可见这蓝衫文士为了这一场比试,确是做了许多准备。

那么,想必他也是势在必得了……

叶云生心中沉吟,面上丝毫不显,别的也就罢了,若是说到剑法,那却是他的骨气与骄傲。

蓝衫文士向繁星桩做了个手势,微笑道:“便在这上比试,若是我剑法不如叶大侠,自然称败;若是我先落下地面,自然也是我败;若是你我二人同时落地……”

他话还没说完,叶云生已接上:“若是你我二人同时落地,便算是我输。”

这自是江南第一剑客之骄傲,蓝衫文士微一沉吟,便笑道:“这是叶大侠谦让,我也不客气了。”说罢身形一纵,已踏上一根木桩。

他的身法很妙,仿佛风中柳絮,虽然脚下踏了木桩,却好似并无重心一般。这等轻功,并不似中原所有,叶云生过去也从未见过。飞雪剑并不多想,左足一顿,跃上木桩。

飞雪剑不以轻功闻名,但君子堂嫡系轻功自有不凡优雅之处,二人对峙一瞬,师利剑剑光一凛,率先出招。

这一招,却令叶云生微有惊讶。

先前无论是那蓝衫文士的反手剑也好,还是他的轻功也好,都是别出机杼,自成一格,但这一剑,却是一招最平凡不过的流云剑。

梅花桩配梅花拳,而自繁星桩上,也有一套与之相配的剑法,名称叫做流云剑。因其节奏如行云流水,因此也被用作剑法入门的基础练习,但凡习剑的人,没练过也听过。

叶云生七岁的时候就学过这套剑法,不说倒背如流也差不多。但蓝衫文士这一剑,真如天畔流云,自在写意,一百个人学剑的人,只怕也没一个能使出这样一招。叶云生也不由暗自点头,一招回应而出。他这一招,乃是叶家剑法中的一套“小雪初霁”,这套剑法绵密小巧,虽非叶云生平素所喜,却正适宜眼下情形。

二人剑招相对,转瞬间已对了十余招,叶云生并没有练过繁星桩,但他凭着一身轻功与超凡剑法,并未因此而落下风,心中反而赞叹感慨,其实剑法不必超凡脱俗,就算是平常所见,亦可有不俗表现。

他这里思量起了剑法,手下却不曾因之缓慢,小雪初霁施展开来,地上白沙被剑光激荡而起,仿佛水面点点涟漪。那蓝衫文士不急不躁,流云剑法逐一施展,却也应对过来。叶云生有意想看他剑法,因此也并未下重手。

又拆了十余招,这套流云剑法并不甚长,眼见就要使完,叶云生晓得最后一招乃是“坐看云起”。这一招,乃是对手身形略低,一剑向已身腰间挥去,因此已做好应对准备,他一脚立于木桩之上,一脚凌空,左手捏个剑诀,右手已然一剑向对方中路挥出,这一剑先发制人,将那蓝衫文士将出未出的一剑全然封死。

那蓝衫文士确实也递出了一剑,但这一剑方至中途,他的左手忽然动了。

一动,便是其速如风。

他反手从腰间拔出一把软剑,那把软剑细细长长,比筷子也粗不了多少,剑身呈一种诡异的红色,绮丽若妖。

而那一剑,诡异则更在那柄剑本身之上,起手快,角度刁,仿佛那柄剑并非操纵于人手,而是有着自己的生命,仿佛灵蛇,又仿佛妖仙,空中只见一条血线,仿佛只一晃,便笔直地向叶云生的心脏部位钻去。

当年大铸剑师周瘦蝶曾铸两把软剑,道是“王佐之才可用之”,这两把剑大小相仿,一把色呈银白,后被太师石敬成拿走,赐予义子青梅竹,便是江湖闻名的银丝软剑。

但另一把剑,却一直未见于江湖,这把剑颜色妖艳诡异,名为丹朱软剑。那丹朱原是尧之子名讳。丹朱因性情激烈横野,故而尧未将帝位传他,而是禅让于舜。从这传说,亦可想见此剑之威。

那一剑既出,繁星桩之内,血色四溅。

蓝衫文士唇边含笑,从他出师利剑、设繁星桩、用流云剑法,一切前提,皆是为了这一剑。

这诡异奇崛的一剑,按理而言,叶云生绝无闪避之理,但就在血色弥漫时,天地之间,忽降一场快雪。

那雪来得疾、来得狠,虽是雪,却呈灰白之色。铺天盖地,笼罩四野,繁星桩内的血色被这阵雪一冲,霎时被遮了个干净。又听轰然一声,血色雪色散去时,二人身前身后木桩,有十余根已然倒地。

危急关头,叶云生以昨夜悟得的“快雪时晴”,挡住了那蓝衫文士的丹朱软剑。

蓝衫文士唇角轻扬,这一结果虽然出乎他意料,却也不由感叹叶云生剑术之强。他喝一声:“好!”双剑齐上,再攻叶云生。

他左手丹朱软剑,右手文殊师利,一邪一正,剑法竟亦如是。左手剑法诡魅如灵蛇,右手剑法正大若菩萨。难为他一个人,怎么将这截然不同的两套剑法汇于一身的。叶云生凝心静气,一套阴晴雪挥洒出来,并不落下风。

但那蓝衫文士心中明了,明面上二人是不分上下,实则自己先占了繁星桩的地利,这套剑法之诡异又有个先声夺人之功,这才能打个平手。若是二次相逢,胜负便已难料。

剑风呼啸,在这两股剑风下,地上的木桩再经不起这等内力,又有数根或是倒地,或是从中断折。那蓝衫文士一眼扫到,心中忽生一计。

他剑法依旧,却有小半内力刻意向下,这般又过片刻,繁星桩内的木桩已有大半被扫倒,叶云生也不在意,他下盘功夫扎实,就算是一直停留在一根木桩上,也照样可以施展出一流的剑法。

待到阴晴雪即将使完时,场院之内只余下三根木桩,叶云生脚下有二,那蓝衫文士脚下则只余下一根。那蓝衫文士看看脚下,忽然一笑,文殊师利剑调转方向,竟然一剑向自己脚下劈去!

这一剑下去,当然是木桩瞬间断裂,叶云生也吃了一惊,就在他一分神时,蓝衫文士手中双剑电转,唰唰又是两剑,叶云生脚下木桩,霎时亦是断裂!

木桩一断,二人自是同时向地上落去。按顺序而言,是那蓝衫文士先落地,但他轻功高于叶云生,不知怎么一折一转,如此之短的距离内,竟也在空中顿挫一下,与叶云生两人同时落到地上。

那蓝衫文士把双剑一收,微笑道:“承让,承让,是我胜了。”

先前他与叶云生赌赛,叶云生因着傲气,曾言道:“若是你我同时落地,便算我输。”眼下,竟真是应了这句话。

飞雪剑不发一语,那蓝衫文士不多说什么,返身就进了房间,不一会儿,一个活蹦乱跳的白小川便走了出来,她显然还不知道自己遇到何事,见到叶云生时却十分欣喜,叫道:“叶大哥!”

叶云生上下审视一番,见得白小川并无异样,才放下心来。方才这场,认真说来那蓝衫文士赢得倒有几分使诈嫌疑,但叶云生为人坦荡,胜就是胜,输就是输,况且又见白小川安好。便道:“这一场,委实是我败了。”

那蓝衫文士笑道:“叶大侠客气,其实这一场嘛,我剑法上是逊了叶大侠一筹的。赢归赢,不过是取巧。但叶大侠既说自己输了,我也不做那假斯文、假客气之态。”他目光一转为凝注,而语气,也变得郑重起来。

“我欲与叶大侠八拜为交,结为异姓兄弟。”

这一要求,真是出人意表,叶云生出身君子堂,血亲兄弟自有许多。而他在江湖上虽与莫寻欢相交莫逆,对越赢以“兄”称之,但并没有过哪一个结拜兄弟。江湖中人敬他剑法为人,也无人敢提。没想今日,这蓝衫文士竟然提出这样一个要求。

蓝衫文士见叶云生未答,又笑道:“我贸然提出,委实冒昧,叶大侠还不知我名姓吧,在下风陵渡,傅侯爷手下,忝居侍卫头领一职。”

千面人魔风陵渡,西南王傅镜座下,第一高手。

章十一结义金兰

风陵渡在江湖上的声名,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其实他本人也难算是个纯粹的江湖人,风陵渡是西南王傅镜手下第一心腹,又是傅镜的侍卫头领。他的名号“千面人魔”听起来颇有邪气,但要说他有什么显著的恶行,却也说不上来。

叶云生沉吟不语,白小川在一边听了,她不知前因后果,只听得风陵渡提到结拜一句,奇道:“叶大哥干吗要和你结拜,莫哥哥和他那么好,两人都没结拜呢。再说我们以前又没见过你,若是路上碰到个人,说和叶大哥结拜就结拜,那他可得有多少兄弟?”

这小女孩子口齿伶俐,说得倒也不无道理。风陵渡微笑不语,也不和白小川争辩,只看着叶云生。

叶云生手按剑柄,沉吟了片刻,他素来一言九鼎,既然是答应过的事,万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但也正因他素重言诺,他若真有一个结拜兄弟,那必会赤诚以待。

最终他道:“好,我便应你。”

风陵渡一喜,却听叶云生声音一转为严厉:“但若你做出违背江湖道义的邪恶之事,我也不会顾忌这兄弟的情分,必会以剑锄奸!”

他声色俱厉,风陵渡却哈哈大笑:“这个自然,叶大侠行走江湖,可曾听说我有什么不法之事?若真有那一天,也不用兄弟你动手,我自己了断就是。”

说罢,他从柜中取出香烛,点燃之后笑道:“叶兄弟,请!”

说罢,他当先跪下,口中道:“今日,我风陵渡与叶云生结为异姓兄弟,之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叶云生也随之跪倒,神色肃然,亦将这番话重复了一遍。说罢,二人同时拜倒,拜了八拜。

自此之后,这二人便是结义的兄弟。而飞雪剑叶云生一生之中,也仅有风陵渡这一位异姓兄弟。

起身之后,二人一叙年齿,风陵渡比叶云生年长了四岁,乃是兄长,而他口中对叶云生的称呼,也名正言顺地变成了“叶贤弟”。

白小川在一边看着,眼睛都瞪圆了。她对昨晚的事情并无多少记忆,只知道自己清醒后就身在这么个地方,又遇上这么一桩事,心里真是奇怪得要命。好容易等到这两人结拜完毕,便将叶云生拉到一边,低声问:“叶大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叶云生正踌躇于如何回答,风陵渡先走过来,笑道:“小川你有所不知,傅侯爷对你们一行人极表同情,因此特意叫我来请你们去丹阳城。而我对叶贤弟尤为佩服,所以想了个办法,借你把叶贤弟请过来,小川姑娘你可千万不要见怪啊。”说罢,一躬至地。

他这么一个人物,给白小川行此大礼,白小川也有些不好意思,忙向一旁躲开,心里倒也消了几分气,一时竟没发现他对自己都改了称呼。

叶云生关注的却是“傅侯爷对你们一行人极表同情”这句话,而不等他问,风陵渡又道:“贤弟等人一路护送冼红阳这等义举,是天下闻名的,我家侯爷极是佩服。因此我与贤弟约定的第二件事情,便是希望贤弟通知莫寻欢莫公子,请他来到丹阳城,与侯爷会晤。”

这番话说得很是冠冕,但傅镜素来善于经营,为人精明,一个盘踞西南数代的豪强忽然说为江湖道义感动,这话就连白小川都不信。然而这其中却透露出一个信息——傅镜要见莫寻欢!

叶云生不由思量,傅镜要见莫寻欢,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会不会对莫寻欢有所危害?

风陵渡见他犹豫,笑了笑:“贤弟,你只想,这一遭犯案子的是冼红阳,护送冼红阳一路前行的是越庄主、杜门主和贤弟你。莫寻欢在云阳卫那里甚至没挂上号,就算傅侯爷真要抓人,也没理由抓莫寻欢不是?何况,就当是傅侯爷想要莫寻欢,他直接与云阳卫合作,抓人岂不容易?何必辛苦先找到贤弟,与之联系。”

他这般直接剖明利害关系,反而令人信服。叶云生点了点头:“说的也是。”

风陵渡见叶云生意动,又笑道:“再说,我只是请贤弟代为告知莫寻欢,傅侯爷想见他一面,至于莫公子他去是不去,那是莫公子自己决定的事,你说对不对?”

叶云生终于又点了点头:“好。我便代你通知这一次,但去是不去,则由阿莫定夺。”

风陵渡十分欢喜:“好。本来我们便想,纵是天下人都找不到莫寻欢,贤弟这里,却必有与他联系的法子。”

确实如此,天下间,也只有叶云生有一种与莫寻欢联系的独特方法。一次酒后,莫寻欢带着醉意对叶云生道:“叶子,倘若日后你有事找我,便去某处送个信,那里的人必可找到我。”

他说的正是靠近西南的一处地址,叶云生却没醉,他心里诧异,莫寻欢一个江湖浪子,怎会有这种联络的地点?他思及莫寻欢的浪子身份,心想莫非哪个女门主之类看上他,这本是人家的秘密联络之地,便谨慎问道:“若我个人不便前往,其他人前去送信也可以么?”

莫寻欢笑道:“可以,有何不可?”随后他带着酒意又笑言一句,“反正到时搬家的又不是我……”

因这一句,叶云生愈发断定,这必然是莫寻欢识得的某女麾下的秘密联络所。自己仓促一去,害得人家暴露后还要转移,十分不妥,因此这些年来,一直也没用过。

但今日里,却也只得对不起这不知名女子一次,他寻文房四宝,写了一张纸条,上面只说傅镜手下侍卫头领风陵渡,奉西南王之命,请莫寻欢入丹阳城一会之事。他把纸条递给风陵渡,说了个“风”字,便住了口。

按理说,这两人今日结拜,叶云生便应以“大哥”、“兄长”称之,但二人今日方才相识,委实无甚感情,叶云生实在没有风陵渡那等本事,开口闭口“贤弟”。想一想只好道:“此刻我无法分身,你手下必有人,将这纸条送至某地即可。我可确定莫寻欢必能收到这消息,但何时能收到,我却不知。”

风陵渡笑吟吟收起纸条:“这样便够了。”

他与叶云生打赌三件事,这前两件,一件是与叶云生结拜,一件是请莫寻欢与西南王会晤,这两件事,都有够难为。不知第三件,他又想做些什么?

叶云生等着他的答案,风陵渡却不急,他沏了壶茶出来,分别斟给叶云生与白小川:“贤弟、小川,先喝一杯茶。”

白小川看他有些不顺眼,但过了半日,毕竟口渴,便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入口,却觉清香悠远,回味无穷,不由赞道:“真是好茶,不比莫哥哥泡的差呢。”

风陵渡笑道:“这赞美,我便不客气收下了。”

叶云生也喝了半杯,他放下茶杯,却是直接问道:“第三件,是什么事?”

风陵渡笑道:“这件事,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不过我说它难,那是对一般人,若是贤弟,我却是十分放心的。”

白小川听到这里也听出些根底来了,心道:莫非这个人是要叶大哥帮他做事,却不知是件什么为难的事?她竖着耳朵正要听,风陵渡却好像才发现她在这里一样,惊道:“这件事小川却不大适合听,不如你先到外面坐坐?”

白小川气得要命,偏叶云生居然也很赞成,她只好去到外面,临走前还不忘抄走茶壶和茶杯。

她有心偷听,偏偏这木门隔音很好,什么也听不见,若说靠近些吧,这里面两人都是一等一的武功,被发现大是不妙。

好在没过多久,这两人便走了出来,白小川赶快凑上去,指望打探出些什么消息,谁想叶云生一开口便是:“小川,你先回去。”

白小川都呆了,下意识问一句:“回去,我回哪儿去?”

叶云生道:“回江北。”

“啊?”

原本不是说得好好的,她与叶云生两人一路,走大路进丹阳城,怎么现在又变成了自己回江北?

她心里迷茫,眼见叶云生没什么要解释的意思,一咬牙道:“从南到北这么远,叶大哥你就放心我一个女孩子走?”

其实她也不是未曾一个人走过江湖,但这么一说,叶云生还真放心不下。风陵渡却笑道:“我有个主意。”

白小川警惕地看着他,心想这人必不会有什么好点子,果然听风陵渡说:“不如小川你先去丹阳城,我们在那里会合怎样?”

白小川张口就想驳他,心说我一个人去丹阳城,你什么意思,你打算把叶大哥拐到哪儿去?再说我一个人上路,你要是使什么坏主意可怎么办?

她是个性格直率的女孩子,心里这么想,口里也就说了出来,风陵渡看着她,忽然伸手揉了揉她头。

白小川吓一跳:“你、你干什么?”

风陵渡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你到底当不当我是你叶大哥的兄长啊!”

白小川“啊”了一声,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风陵渡道:“我虽是今日才与你叶大哥结拜的,但一个头叩到地上,自此便是同生共死的兄弟。你敬你叶大哥为兄,难道我就不是?此是其一;其二,我若真对你有何打算,方才把你带来时,有一千个主意也都使出来了,何必这时再动手?其三,你可知,大部分云阳卫,已经不在通往丹阳城的大路上了?”

白小川又“啊”了一声,但联想到这一路来情形,却也点头。风陵渡续道:“因此上,去丹阳城的大路,已没有什么危险。我加派四个护军在你身边,带上傅侯爷的关文,这样,有关文在身,你一路行走,不至有阻碍。那四个护军不过是寻常军士,你若真想离开,他们亦阻你不得。等到了丹阳城里,你想住侯府便住侯府,不想住,在外面等你叶大哥和莫哥哥不也一样?”说罢,屈指在她头上敲了个爆栗,“小丫头!”

这举动倒真有些似兄长一般,白小川捂着头,不说话了。

计议已定,先送走了白小川,风陵渡便请叶云生先在外面等候,他在内里不久,又换了个样子出来。这次他换穿一件青黑色的长衫,外貌足足比之前大了五六岁,举手投足之间,就仿佛一个最寻常不过的江湖人,先前的优雅从容荡然无存。他号称“千面人魔”,这易容之技,可果真了得。

他又从室内携了一个包裹,看样子是事先准备好的,看叶云生一眼,笑道:“我已备好马匹在外,贤弟,我们走吧!”

叶云生点一点头:“好。”

他二人纵身上马,一路疾行,目的地乃是不理原。

再准确一点说,是不理原上的大梦沼泽。

风陵渡的第三个要求,是请叶云生帮忙,二人一路去大梦沼泽,摘取其中的缥缈花。

风陵渡言道:“贤弟,那大梦沼泽甚多艰险,我也不隐瞒你。为兄虽然也有点小小的本事,但一人去摘缥缈花,是万做不到的。而缥缈花十年方才开放一次,错过这个机会,便须再等十年,不得已,我方向贤弟求助。我知道你关注之事,乃是冼红阳一行人等,而大梦沼泽便在不理原上,此事一了,我便随你一路去相助他们,如何?”

叶云生本就有重返不理原之意,略一沉吟,便应了下来。

风陵渡备的这两匹马,乃是当地的滇马,看着外形矮小,却极有长劲。二人赶到不理原时,比原先要快了不少。

这些时日相处,叶云生对风陵渡之观感,莫过于“周到妥帖”四字。路上的一切细节,他无不想得细致周到。叶云生想不到的事情,他全能事先想到;叶云生说一句话,他立刻就能猜测出叶云生的想法。

和这样一个人相处,纵使一时尚未交心,至少也会非常舒服。

风陵渡很少谈到丹阳城、西南王等事,闲暇时间,他多会向叶云生介绍西南情形,尤其是不理原的种种风貌。叶云生听了,也觉受益匪浅。

关于大梦沼泽,风陵渡尤其向叶云生特别介绍过,他并不隐瞒其中的艰险之处,介绍得巨细无遗。

“大梦沼泽之危险,计有三处。

“其一为沼泽之地貌。大梦沼泽外表幽美,内里却是由小块湿地构成。有些地方看着可行,其实一脚踏进便会陷入。更糟的是,这块沼泽里随水流而变,内里的道路经常会变动。譬如说你好容易探出一条路来,但数月后再来,这条路可能就已不复存在了。”

叶云生颔首,他虽未去过大梦沼泽,但有去过类似湿地,知道其中凶险。

风陵渡又道:“第二险处,便是这沼泽里毒物丛生,最厉害的是沼泽上到处生长着一种小草,名为惑草。这种草白天对人无害,夜晚却能散发出一种毒气,令人神魂丧失,严重时更会丧命。这种草不见于神农本草,因此外人无从得知,过去许多人误入大梦沼泽,侥幸没死在湿地里的,也死于这惑草之下。但惑草白日不伤人,也就罢了,沼泽内更有许多瘴雾,白天夜里都不停歇,更为恐怖。”

叶云生二度颔首,心道若这般说来,难怪当年青衣教左护法杨断琴这般了得的人物,一入大梦沼泽后也未曾出来。

风陵渡道:“惑草之毒,天下难解,因此我们只得在白日里进去,夜晚到来之前便须离开。我在这几年里研制出一种药物,倒还可以预防瘴雾。而第三种危险,则更是难解。

“缥缈花生长在大梦沼泽中间,在这种奇花旁边,又有一种毒蜂,这种毒蜂名为黑煞蜂,传说是当年生死门培育出来的,这种蜂奇毒无比,被刺一针就会丧命。有它们护着缥缈花,寻常人碰一下也难,不过……”

风陵渡微笑一下:“我知道天下间有一种剑法,一剑之内,便可将这些毒蜂一扫而空。”他郑重道,“黑煞蜂,便托付给贤弟的‘快雪时晴了。”

(未完待续)

分类:武侠原创 作者:赵晨光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16年10期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