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孙大和孙二是兄弟。
但生下孙大、孙二的,应该不是同一对爹娘。
之所以说“应该”,是因为孙大和孙二都是孤儿,谁也没见过自己的爹娘。既然都没见过,那么就不能说他们的爹娘是同一对儿,也不能说不是。
这两个半大的孩子,一个从东面逃荒而来,一个从西面逃荒而来。到了依山傍水的孙家村后,便在村西的一个破草棚里住下。他俩都没有名字,所以都随了村子的姓,也就成了兄弟。
孙大爱吃,想做大明朝最好吃的面条。孙二爱闹,要当大明朝最厉害的剑客。
白日里,孙大会去田间垄头抓蛇、田蛙、知了、耗子以及各种说不清名字,却能胡乱烤了果腹的东西。而孙二就拿着根木棍,出去找比自己块头大的孩子比武。
──打输了就滚回兄弟二人住的草棚,啃着焦糊得已经分辨不出物种的“食物”。
赢了就要半簸箕面粉当彩头。然后蹲在草棚下那口破烂铁锅前,等着孙大和好了面,下上满满一锅面条。
孙大从没喝过酒,不过他醉过。事实上,每当面条滚入水中,腾起的水汽扑到锅边探着头的孙大和孙二脸上时,孙大都会醉。
而孙二会饿,饿得不由自主地伸手,朝在开水中翻滚的面条捞去。只是每次孙二的手都会在与开水亲密接触的前一秒,挨上狠狠一记藤棘。
彼时孙二总会揉揉发红的手,开始纳闷孙大的这一招怎么比号称孙家村第一剑客的孙虎头还要迅捷。
一锅冒着热气的面条出锅不久,便被两个半大小子风卷残云般地分食殆尽。
草棚外的枯井早已被封死。吃完面的孙大舀起一瓢面汤,学着孙二的样子坐到井沿上。
天上冷月高悬,四围风鸣虫叫。
孙大和孙二,坐在井边,一人一口面汤,月下对酌。两人谁也不说话,只是有时看看月亮,有时看看对方。直到抬不起眼皮的孙二靠向孙大,直到抬不起眼皮的孙大,也靠向了孙二……
十一二岁的孩子,如同春雨过后的野草,一天天地疯长着。来孙家村的第三年,孙二成了村子里最好的剑客,孙大也做出了村子里最好吃的面。
于是爱做面的孙大改名叫孙面,爱练剑的孙二改名叫孙剑。
也只是在一个与往常别无二致的月夜里,坐在井沿儿上的孙面捧着半瓢面汤,也不去看身侧的孙剑,只是静静地说道:“西边有最好吃的面,我要去西边。”
接过水瓢的孙剑咂巴咂巴面汤,语气里带上股淡得不能再淡的落寞:“东边有最好的剑客,我要去东边。”
两人一起无言抬头望月,手中的水瓢传来传去,瓢中的面汤却始终也不见少。
直到墨黑色的天边挤出一抹鱼肚白。两人拍拍屁股上的泥土,一个向西,一个向东。
而最后被弃在水井边上的葫芦瓢,里面的面汤,还是没有喝完。
(一)
五年后,武昌城。
城北辞家巷后的荒地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破烂的棚屋。
骤起的寒风将盖在一个个棚屋上的毡布吹得噼啪作响,却吹不走空气中弥漫的腥臭。荒地上连绵起伏的座座棚屋就蜷缩在武昌城内一角,却没有人将这里称作“武昌”。人们似乎只将它视作独立于城内的一块脓疮,随时都会被狠心剜去。
人们给这个脓疮起了个名字,就叫“麻子城。”
在辞家巷访云楼租住一间雅阁的高行周,此时就倚靠在窗边,闻着从“麻子城”飘来的酸臭味,遥望荒地上星星点点的棚屋发着呆。
五更未过,门外就传来了有节奏的敲门声,高行周似乎早料到有人深夜造访,悠悠地喊了声“进来。”
一个劲装男子推门而入,他进了门,也不看倚在窗边的高行周,径直走到桌子旁,拎起桌上的茶壶对着壶嘴牛饮。
高行周蹙起眉头:“明前的龙井,你就这么喝?”
“渴。”男子几口就将茶水喝尽,这才望向说话的高行周,“还有吗?没喝饱。”
“没有!就你这样子,打口井都得让你喝干了。”高行周不自觉地瞄了一眼男子腰间那块代表着“鬼影子”的鬼面玉佩,心中涌起一丝凉意,“让你杀的人,杀了吗?”
“没有。”
高行周双目圆睁:“没有是什么意思?”
“没有就是没杀。”劲装男子打个哈欠,语意慵懒道,“马纪来武昌前,也算是江湖中成名的剑客了,功夫还在我之上。要杀他,总要找个合适的机会。”
高行周狠狠跺脚:“三天之内,我一定要看到马纪的尸首!他三番五次坏我好事,若不是他,麻子城早就得以重建,也不会时至今日还像个烂疮般戳在这里!半月后便是新楚王府的奠基大典,我已跟楚王打了保票,此事若有差池,我便人头不保!这马纪不除,我如何心安?”
劲装男子随意地应了,便凑到窗前,学着高行周的样子,遥望不远处的“麻子城”。
天未破晓,居住在麻子城里的人们渐次醒来。锅碗瓢盆的敲击声、婴儿的哭闹声,加上偶尔掺进的声声犬吠,这些声音混在一起,代替着灯光,将无钱燃灯的麻子城点亮。
“你就是从这里出来的吗?”劲装男子忽然问道。
高行周嘴角挑出一个骄傲的弧度,他抖抖金丝勾线、鎏金包边的锦袍,道:“是啊,我就是在这淌不尽的泥粪水里生,在这挡不住雨的木棚屋里长的!所以我发过誓,总有一天,我要把麻子城内的棚屋全部换作广厦!”
劲衣男子目光一滞:“可麻子城里的小民怎么办?他们可住不起广厦。”
高行周道:“那又如何?活得了就活,活不了就死呗!世道就是这么个世道,有人坐在车上,就有人死在车辙下。你顾着这帮不长进的贱民,他们就永远不长进!穷,谁没穷过!穷还有理了吗?”
劲装男子也不与他争辩,只是望向窗外没头没尾地说道:“那是个卖面的。”
高行周一愣,顺着劲装男子的目光望去,见到从麻子城里延伸出的小路上,正走着个挑着面担的年轻人。
“卖面的有什么稀奇的?”
劲装男子耸耸肩,道:“没什么稀奇。”
高行周皱起眉头,道:“我可把话挑明了,我金玉堂每年拿着几千两黄金供九子挥霍,什么好处拿不到不说。就连你手下这么一支鬼影子,都是我拿三百两黄金,才从螭吻手中换来的。你要是这么点儿事都做不成,那我可得跟螭吻好好说道说道了!”
劲装男子微微颔首,不疾不徐地离开了窗边:“两日之内,我定为你取马纪项上人头。”
高行周微一挑眉,怪声怪气地说道:“诚愿如君所言吧!”
劲装男子推门而出后,屋内的高行周冷笑一声,目光又不自觉地飘向了窗外。
夜色如洗,昨夜的一场冷雨,将狭窄的小路浸成一片泥沼。挑着面担的年轻人卷着裤脚,在泥泞的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生生走出股世路难行的无力感来。
等到那年轻人终于踏上辞家巷后的青石板,目不转睛的高行周才终于回过神来,他无奈地笑笑,自言自语道:“不就是个卖面的嘛。”
“有酒”酒肆的西侧,搭着一个破烂的棚子,草棚下挂着的布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个“面”字。草棚不大,将将能放下两套桌椅。
天光初开,狭长的街道上只零散地走着早起的行人。挑着面担的年轻人,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才从“麻子城”走到了自己的面摊。他将面挑放下,便开始起火烧水。水还未开,隔壁的酒肆里便走出个微微发福的中年汉子,坐到东首的桌旁。
年轻人迎到桌旁,笑道:“和往常一样?”
中年汉子伸伸懒腰,应道:“和往常一样。”
汉子的名字叫马纪,是隔壁有酒酒肆的老板。整个武昌城里,大大小小的酒肆不计其数,可这有酒酒肆却与其他的酒肆不同。
不同就在于这有酒酒肆,只有酒。
虽是有酒无菜,但有酒酒肆的生意仍旧是出奇的好。许是因为老板马纪自酿的酒水的确醇香,又许是因为,太过平凡的人总以为去了不平凡的酒肆喝酒,自己也就能变得有那么一点点不平凡了。
当然,总会有不识趣的酒客喝了几两小酒,便叫嚷着让马纪去弄些饭菜,但大多时候他们嚷着嚷着,瞥见了挂在墙上的长剑,也就不嚷了。
听街尾的刘二说,这马纪曾在衡山学艺,当年在江湖上也是一号响当当的人物,因他一手衡山绵剑剑意绵长悠远,还得了个外号——“蛛丝”马纪。至于这么一号人物,怎么就沦落到武昌城里贩酒,刘二也说不清楚。
年轻人将一碗冒着热气的素面端给了马纪,便坐在一旁的桌上剥着蒜头,偶尔还抬头偷瞄马纪腰间挂着的长剑。
“怎么?喜欢这剑?”
吃着面的马纪连头都未抬,却发现了他的小动作。卖面的年轻人听了马纪的话,微怔一下,便憨笑道:“从没见您带着剑出来,有些好奇。”
马纪吸溜一大口面条,头一次仔细打量眼前的面摊老板。
虽说靠着小本买卖营生的年轻人,多少都显得有些落泊,但他人还长得还算周正,在外奔波得久了,皮肤也被阳光烙上一层健康的麦金色,让人打眼望去便觉得踏实。只是他的脖颈上横亘着一条吓人的长疤,似是经历过什么厄运。
马纪咽下嘴中的面条,道:“非常时期,提防些小人。”马纪说完这话,见到面摊老板眉头微皱,知他会错了意,连忙道,“我不是说你,可别瞎在这儿对号入座,我得罪的虽是小人,但也都是了不得的人物。”他话一离口,便觉越描越黑,索性洒然笑道,“小老儿我不会说话,你就权当我放屁。”
年轻人也不在意,只是叹了口气,道:“是因为征地的事吧?唉,金玉堂盯着麻子城这块地也有好些年了,我们这些小民之所以还未流离失所,说到底全靠马先生您的帮衬。可听说这次是楚王看上了麻子城……”
年轻人嗫嚅半晌,似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方才续言道:“马先生,要我说这次您就别管了!各有各的活法,您没必要为了我们这帮不相干的人,惹祸上身。”
马纪摇了摇头,伸手拍拍腰间墨色剑鞘,轻描淡写地说道:“从师父手中接过这把剑后,这世人于我,便没有不相干的了。”
年轻人听了这话,如同灌了口陈年老酒般涨红了脸。他狠拍下桌面,道:“这句说得好!”年轻人说完这话,目光搭到马纪腰间宝剑上,似是想到什么往事,面色忽地转暗。
马纪见状蹙眉问道:“怎么了?”
年轻人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没什么,忽然就想到些旧事。”
马纪见他黯然神伤,也不忍细问,只是挑起一绺面条,说道:“我见你怕也是个爱剑之人。你这根骨嘛,不算好,也算不得太差。这样吧,你若是有意,改天我倒是可以指点你两招,权当强身健体。”
年轻人双目一亮,连连道谢。一碗素面吃完,年轻人说什么也不收马纪的钱,马纪拗不过他,也就不再坚持。
临走时马纪忽然问起年轻人的姓名。
那卖面的年轻人嘿嘿一笑,打趣道:“我乃孙家村第一剑客,孙剑是也!”
(二)
六年前在清安镇输给当时还籍籍无名的梁震维后,马纪心灰意冷,托人给衡山的掌门师兄许远山捎了个信儿,便归隐于武昌城内,当了个贩酒翁。
虽是江湖渐远,但马纪胸中一腔侠义却未失半分。他刚来武昌时,恰逢武昌府衙的官差大肆驱逐麻子城内的住民,住在麻子城内的苦哈哈一时无家可归,武昌船帮总把头刘水生几次带着人去衙门口闹,都被官兵镇压。
最后还是马纪略施小计,弄到了武昌府尹孙文年收受金玉堂贿赂的罪证,麻子城内的苦哈哈们这才得以重归家园。
之后的几年里,金玉堂对麻子城这块肥肉仍未死心,但没了武昌府的支持,数次动手,都被马纪和刘水生从容化解。肉没吃到,反倒弄了一身的骚。
今年年初,就藩已有三年的楚王忽要兴建新楚王府,在金玉堂堂主高行周的游说下,武昌府工房终是选定了麻子城这块地皮。至此,高行周算是握住了一把必胜的牌。
听闻此事的马纪与刘水生几次相商,都是一筹莫展,眼看着离楚王府的奠基大典只有不足一月,两人嘴上不说,心中却俱感此次怕是已无力回天。
早上马纪在孙剑的面摊吃过了面,回到酒肆,连打的板都未及拆开,门外就来了个苦哈哈,说刘水生捎来口信,约马纪巳时在梨花楼见面详谈,似是想到了什么办法。
马纪寻思着左右无事,匆匆洗了把脸,便先到了梨花楼。梨花楼的掌柜与马纪相熟,见他来了,连忙吩咐小二将马纪带到楼上雅间。
桌上的茶换了一壶又一壶,快到午时,也不见刘水生赶来。马纪心念刘水生管着码头数百的苦哈哈,难免有事耽搁,也就未着急。只是临近正午,酒楼正是上客时候,马纪也不好独占着一间雅间耽误人家生意。便叫过小二,要换到二楼大厅散座,将雅间让出。
小二正被几位嫌弃散座嘈杂的客人责难,听了马纪的话,连忙千恩万谢地给马纪换了个靠窗的座位。
马纪刚刚坐下,便听到邻桌传来一阵爽朗笑声。他侧头望去,见到邻座坐着几个壮年男子,持枪带棍的,每人都捧着个酒碗痛饮,间或说些没品的笑话。
马纪见几人面生得紧,一时偷偷留心。
邻座吵闹,马纪倒是不甚在意,只是他被几人桌上飘来的酒香勾起了馋虫,便也要了一壶老酒,自斟自饮。邻座那几人喝到兴起,便开始臧否江湖人物。几人说得有趣,马纪也就不自觉地旁听起来。
桌边立着一根铁枪的粗壮汉子首先便提起使子母阴阳剑的“乌衣”王隐岫,却被身侧的蓝衣男子以王隐岫为人太过阴鸷,没有宗师气度而打断,他既而又说到“蓬山云剑”赵远策,言到此人剑法如一峰孤绝,睥睨四方,才是当今江湖用剑第一人。身后背着个细长包裹的鹤发老者也抽空插话,言语之间,还提到了当年以一套不入流的剑法败尽三山五岳各路名家的“琅嬛剑典”梁震维。几人说到他声名正盛之时,却忽而匿迹,还不禁唏嘘一番。
马纪冷不丁听他们说到害自己赧然弃武的梁震维,轻叹口气,狠命灌了口老酒。
三人争论不休,粗壮汉子眼见自己落了下风,便望向对首的那人,言语恭敬道:“吕先生,咱们四人之中,您武功最好,见闻最博,您也给咱说说,在您心中,这天下第一剑客,该是哪位大英雄?”
马纪循声望去,见那久不说话男子腰间别着把白玉长笛,又听粗壮汉子叫他吕先生,便隐隐猜出此人身份,不禁就是一皱眉头。
那姓吕的男子面上含笑,言语中却不胜落寞:“我便是说了,你们也不会信。”
鹤发老者道:“您还未说,怎知我们不信?”
“我若说是在暖城凌虚一指,便有万剑入空的青城侠少陈拙,你信也不信?”
蓝衣男子尴尬笑道:“吕先生说笑了,这些神乎其神的江湖传言,自是大不可信。”
被他称作吕先生的男子也不争辩,只是默默地饮了口酒。邻座几人一时有些尴尬,倒是静了下来。
当年九命郎安不换在暖城建立“无处不均”的侠义城,引得朝廷侧目。传闻四五年前,三万“百罪骑”西出阳关,直奔暖城。侠义师在城外设伏,两军遭遇,俱是死战不退,这一场好战连延数日,战至刀摧甲裂,箭尽弓折。
大战过后,三万“百罪骑”埋骨黄沙,侠义师也是十之去九,连统领侠义师的九命郎安不换都将星西陨,落得个马革裹尸。但惨胜也是胜了,这些年朝廷忙着北征残元,也就无暇西顾,暖城在“新帝”赵出秦的治理下,隐隐成了那些亡命之徒心中的“桃源仙境”。
至于那男子口中青城侠少的故事,马纪也听闻过一二,大概说的就是两军僵持时,忽有一白衣少年驭万剑破阵,助侠义师取胜。
马纪不屑地摇头,心道沙场是将士的沙场,可这江湖,终归还是说书人的江湖。
马纪正在这儿默默唏嘘,却见到数人众星捧月般,拥着位华服男子上了二楼,那男子四十岁上下,方面大耳,面上还隐约能见年轻时剑眉星目的模样,只是身材却早已走了样。
马纪眉头微皱,倒是没想到能在此处碰上金玉堂堂主高行周。
高行周上了二楼,一眼便看见了坐在窗边的马纪,他嘴角挑出一个轻蔑的弧度,带着一众随从径直走到马纪对面,大剌剌地坐下。
马纪头次见到高行周带了这么一大帮随从,不禁冷笑道:“高老板好大的排场。”
高行周皮笑肉不笑,微微拱手道:“马先生,好久不见啊!”
马纪泠然应道:“本希望能更久的。”
蓝衣男子察觉到邻座气氛有异,又见那锦衣胖子身后浩浩荡荡地跟着十几个随从,他似是看不惯有人仗势欺人,忽然就朝着马纪一拱手,问道:“朋友,可是遇到麻烦事了?”
马纪闻言心中一暖,他不理一脸诧异的高行周,便朝着邻座众人回礼道:“多谢兄台了!些许宵小而已,在下还应付得来。”
那蓝衣男子此刻方才瞥见马纪腰间长剑,便微微颔首,不再多言。高行周身后的随从却猛然喝道:“姓马的,你说谁是宵小!”
马纪还未答话,高行周倒是朝身后的随从摆了摆手,含笑道:“马先生若是自诩为英雄,那高某人当回宵小又何妨?只是马先生可曾想过,你这英雄,救的都是些什么人?”
马纪咂口酒水,道:“不劳高老板费心。”
高行周也不管马纪是否愿听,张口说道:“午时前在码头赚足三十文钱,五文钱拿去泡池子,五文钱拿去听曲,三文钱吃碗烩面,五文钱买壶烧酒。耍到申时,十文钱买几两粗面、半把烂菜叶,连着口袋里剩下的两文钱,带给老婆孩子。这就是你要救的苦哈哈。”
马纪眉头微蹙:“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要说什么?我要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知道他们的弱是因为穷,却不明白他们的穷只是因为懒!你千辛万苦去保那麻子城,你以为你保的是给他们遮风挡雨的窝?错啦!你保的是那帮懒鬼不思进取的根!”
高行周目光灼灼,直望入马纪双眼:“谁都愿如你一般,做个行侠仗义的英雄。可我不愿,我只愿做个抽筋扒皮的恶鬼,因为我抽的是这武昌的懒筋,扒的,是这武昌的癞皮!”
高行周寥寥数语,可算掷地有声,不仅马纪一时无语,连邻座四人都沉默起来,似是在细品高行周话中意味。
马纪沉默半晌,方才应道:“道不同,不相为谋。高老板若是来游说在下,便不必多费口舌了。”
高行周神色转缓,含笑道:“只是闲话几句,马先生不必挂心。”说话间小二已端上一壶新茶,身后的随从接过茶壶,斟满高行周面前茶杯。
高行周吹去杯上热气,故作随意地问道:“刘总把头与马先生不是约在午时吗?他这时候还未到,该不会出了什么事情吧?”
马纪闻言如遭雷殛,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高行周,你什么意思?”
高行周轻咂口茶水,也不言语,只摆出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马纪隐感不妙,他长身而立,口中语气愈发森冷:“高行周,你该明白,你若是害了刘兄,便是天涯海角,你也难逃我手中长剑。”
高行周摇头叹道:“怕只怕害了刘水生的,不是我,是你。”
马纪冷哼一声,再不多言,他离了梨花楼,便直朝码头奔去。邻座几人似乎也被高行周的一席话扰了兴致,蓝衣男子结了酒钱,几人便也渐次离开,那姓吕的长笛客落在最后,临走时还回头望了一眼邻桌的高行周,目光炯炯,似有深意。
高行周透过窗户向外望去,直到马纪的身影慢慢融于长街尽头,他才开口说道:“孙面,你要我给你个机会近处观察马纪,机会我已给了,倒不知你都看出了什么?”
高行周身后人群骤然分开,一个消瘦男子从人群中走出,坐到高行周侧面,这人朗目高鼻,竟是今晨在访云楼与高行周见面的劲装男子。
这叫孙面的男子伸手就要去拎桌上的茶壶,却被高行周一把推开:“刚沏的茶!对着茶壶喝就不怕烫死?你想喝我给你倒!”说着便拿过桌上茶盏,斟了一杯香茗与他。
“别净顾着喝!问你话呢?你都看出了什么?”
“还能看出什么?”孙面吹开茶盏上腾起的热气,不紧不慢地续道,“无非就是死相。”
(三)
马纪离了梨花楼,便直奔城南码头。他一到码头,忙拦住个正在挑货的苦哈哈,急问道:“你们总把头呢?”那苦哈哈右肩上摞着四五个面袋,没注意到身侧有人接近,冷不丁听到有人问话,还吓了一跳。
他侧过身来,似是心中不悦,白了问话的马纪一眼,咳上口浓痰就啐到马纪脚边。他吐完了痰,也不说话,转身便走。
马纪心中一急,伸手去拉那苦哈哈的肩膀,也不知是不是下手重了,那苦哈哈顺势一倒,将肩上的面袋扔出数尺,马纪还未回过神来,便听倒地的苦哈哈一声惨叫:“出人命啦!王八蛋你要杀人啊!我的妈呀,疼死我啦!”
那苦哈哈倒在地上来回打滚,周遭的人见有热闹看,便急匆匆地拥簇上来,生怕落在后头。马纪还在那儿发愣,聚上来的人群里便有人喊道:“船帮的地盘你还敢随便打人?”
“老赖你别怕,这么多兄弟呢!他不敢拿你怎么样!”
“就是!小子,你今天要是不给足医药费,哥几个卸了你!”
马纪听到这里才明白,这是遇上讹钱的了。他一时哭笑不得,拱手道:“各位兄弟,今日可曾见到刘总把头,我有急事找他,哪位乡亲若是知道刘总把头在哪,还烦请给我指个路……”马纪话未说完,便瞥见一九尺壮汉猛地拨开人群,直奔自己而来,那人双眉倒竖,嘴里还叫骂着:“他奶奶的!你把人打了,还想走?”
马纪见这壮汉眉间一股戾气,心念着这样胡闹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就拿他立个威。
那壮汉大步流星朝马纪奔来,人还未到马纪面前,便双掌一分,要揪马纪的脖领,马纪刚要出手,人群中突然蹿出一道黑影,照着那壮汉的屁股就是一脚狠踹。
那汉子冷不防受了这一脚,猛然前扑。马纪见状微微侧身,那壮汉铁塔般的身子便重重砸在躺在地上的苦哈哈身上。
这回的惨叫声,听起来便真实了许多。
倒在地上的壮汉转过头来便要发难,可他刚迎上身后那人的目光,便立马换上一副憨厚笑脸:“嘿嘿,总把头,是您啊!”
周遭的人见刘水生来了,连忙默默散开。刘水生瞥了一眼地上的两人,低声骂道:“滚,别他娘的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
地上两人起了身,嬉皮笑脸地走了,周围的人群也慢慢散尽,刘水生这才朝着一脸无奈的马纪歉然说道:“马兄见笑了。”
马纪见到刘水生安然无恙,悬着的心总算落下,至于刚才的事,他自是不会挂心。
刘水生问明马纪来意,才言道自己并未派人去找马纪到梨花楼见面。两人猜到那传话之人该是高行周的手下,却想不出他为何要将马纪诳到梨花楼。刘水生见马纪心情不佳,知他是为了麻子城的事着急,一时也有些烦闷。
两人半晌无言,刘水生忽地长舒口气,似要舒尽胸中抑郁:“既然来了,陪我走走吧。”
马纪点了点头,陪着刘水生向江边走去,刚才的喧闹仿佛只是一场幻梦,梦醒后只有远处磅礴的江水声漫过四野,压住脚夫们粗重的喘息。迎面走过的脚夫大多弓着背,低头行着,如同树上蜷缩着爬行的毛虫,爬着爬着,便丢掉了脊梁。
两人走到江边一处堆砌货物的高地上,一地的木箱麻袋中,两座高逾丈许的汉白玉狮子分外扎眼。马纪猜出这对狮子该是要立在新楚王府门外的,不禁冷笑道:“弄这么高的狮子,要给自己修庙吗?”
刘水生狠拍一下白玉狮子,道:“他高行周要是敢把我的人赶出麻子城,大不了我就带着我手下的人趴窝,看到时候,他上哪儿找人给他盖那楚王府!”
“只要钱给得足,总能找到人干。”马纪长叹口气,幽幽说道,“这楚王府若是真能建起,你倒不如让你的人去给高行周干活,攒下些钱,说不定还能找到新的住处。”
刘水生望向码头的另一侧,道:“这帮混蛋,有几个能攒下钱来?不是扔给酒肆,就是他娘的扔给窑子!”他说完这话,撇了撇嘴,竟解开裤带,对着那尊白玉狮子的底座小解起来,嘴里还振振有词地骂着,“奶奶的,尿他娘的!”
刘水生单手扶在白玉狮子的足上,侧过头看到马纪一脸诧异。刘水生愣了愣,便满不在乎地问道:“怎么了?”
“没事。”马纪呆立半晌,望向刘水生搭在白玉狮子上的手臂,似是忽然被他感染,信手解开裤带,如刘水生般面向白玉狮子的一角,也如他一般振振有词道:“奶奶的,尿他娘的!”
马纪从码头离开时,天已向晚,江风托着暮色入城,暗淡了条条街巷。四周的楼宇愈高愈密,街上的行人却愈少愈稀,再次经过梨花楼时,马纪发现,身后不远处多了一个淡不可闻的脚步声。
马纪没有回头,因他知道身后那人的轻功很好,自己即使回过头去,也只能看到一瞬间就会变得空荡荡的街道,于是马纪只是笑笑。
笑有些人暴露的原因是轻功够差,有些人则是因为轻功好,却不够好。
他笑过之后便转入一条小巷。
身后的灰衣人犹豫一下,便也快步跟上,他眼见马纪进了巷子,又飞快地从巷子的另一头走出。灰衣人却不追,因为马纪一直清晰的脚步声,在转出巷子的一瞬间竟忽然消失。
那灰衣人明白自己已然暴露,马纪应是在巷外等着伏击自己,他踌躇半晌,终是向后转身,放弃了跟踪。可他这么一转身,便发现自己的脖颈上多了一柄蕴着寒光的宝剑,而面前多了一个蕴着笑意的马纪。
“兄台你好。”说话的马纪和蔼得如同一个酒肆老板。哦,对了,他的确是个酒肆老板。
灰衣人看了看搭在喉边的宝剑,无奈地道:“其实,我也不是很好。”
马纪不觉莞尔,他上下打量一番灰衣人,见灰衣人身材粗壮得如同铁塔,心念他能练出这等轻功,也算不易。
“我要问你三个问题。”马纪张口说道。
“好。”那灰衣人说好,却一扬脖颈,向剑刃撞去。
马纪眉头一皱,手腕微抖,带着剑刃侧偏,避开了灰衣人的要害。
灰衣人趁机脱离了剑光,两脚踏上一侧粉墙。
马纪此时转刃向上,却仍是慢了一步,只斩断了灰衣人腰间坠着玉佩的丝线。
那灰衣人双足发力,越过马纪头顶,直朝巷口跃去。马纪也不去追,只左手一揽一送,抄起落下的玉佩当作暗器,直射向半空中的灰衣人。
这一下蕴足了内力,飞速射出的玉佩在空气里溅出一声嘶鸣、一道电光。
嘶鸣声急,电光更急。
半空中的灰衣人只觉后脑一痛,这一痛过后,他才听到玉佩破空的那声嘶鸣,嘶鸣落尽时,他也向前扑到,昏死了过去。
于是狭窄的巷子又重归死寂,只有马纪走到灰衣人身边,低声骂了句什么。
此时远处的山峰已吞掉天边大半金光,马纪扛起灰衣人,向着码头折回。
(四)
一入了秋,面摊的生意便随着天气转冷,酉时过了小半,孙剑才将挑来的面条卖光。隔壁的有酒酒肆一整日都未拆板营业,孙剑收摊后想和马纪打个招呼,敲了半天酒肆的门也无人应答。他寻思着马纪应是为麻子城的事出外奔波去了,便叹了一口气,挑起已空的面担,往回走去。
戌时便要宵禁,所以回麻子城的路上,街上行人也就慢慢见少。
经过梨花楼附近的一条小巷时,孙剑偶然瞥见路旁粉墙下,一样物件熠熠生光。他打眼望去,才发现是块暗色玉佩,似是因为上面的系绳断裂,被人遗落在此。
孙剑凑得近些,才发现玉佩上雕着个瘆人的鬼面谱,他皱了皱眉,拾起鬼面玉佩,但觉入手清凉,隐隐却有腥味从其上发散出来。他见四下无人,便将玉佩扔回原处,等着主人回来寻找。
走出不远,孙剑想到还有不足半个时辰就要宵禁,玉佩若是扔在这儿,指不定就被巡夜的官兵捡去当了。他心念至此,便退了回来,捡起玉佩系在自己面担上,寻思着自己每日穿街走巷,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玉佩的主人遇到,到时候便能将这块玉佩物归原主。
彼时暮色渐沉,孙剑怕再磨蹭下去就要犯夜,便抄了一条近路,一路小跑着,向自己的棚屋奔去。
戌时未到,孙剑终是及时赶回了麻子城。
每日禁夜之后,荒地上杂乱的棚屋阵就如同一个不分旦昼的婴儿,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也不管是什么时辰,便开始声嘶力竭地哭闹。
孙剑也是这无数哭闹的“婴儿”之一。
他到了家,收回晾在屋顶上的草垫,匆匆洗了个手,便趁着吝啬的老天爷还未把光亮尽数收回袍袖,开始和面擀面。大多数麻城的住民,也都如孙剑一般,肆意地使用着天上的最后一点光亮,如同歌尽舞散前最后的狂欢。
锅碗瓢盆的脆响慢慢暗淡,孙剑将擀好的面条装入面担时,天上早已是帘钩倒挂。他将手上的面胡乱抹在前襟上,便一头栽进床板上堆着的草垫里,昏昏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孙剑被屋内窸窣的响动吵醒。他半懵着睁开眼,居然望见自己的棚屋内多了一人一狗。
狗是条长毛狗,人是个佝偻人。
孙剑借着月光望向面前的人,那人弓着背,手里拿着一根数尺长的拐棍,撑在地上。他的脸如同一个干瘪的柿子,枯渴的纹路在夜月下显得异常可怖。孙剑被这张可怖的脸瞬时吓得清醒,才意识到,面前的人应是瞎的,因他一对眼眸哪怕在月光下也是暗的,暗得如同猛兽藏匿的穴洞。
孙剑屏住气。
那条长毛狗跑到墙角边,围着面担上挂着的玉佩嗅来嗅去,再几步蹿到那盲眼人的腿边,狠狠地蹭了几下,便听到那盲眼人从喉咙里挤出几声诡异的干咳。
孙剑微微恍神,没想到这盲眼人,还是哑的。
佝偻着身子的盲眼人从怀中掏出一物,弯下腰。那条长毛狗叼起盲眼人手中的物事,扔在了面担旁,便又回来蹭了蹭盲眼人的裤脚。
然后那一人一狗,便互相伴着,离开了孙剑的棚屋。
死寂的夜里,拐棍的叩响声突兀又诡诞,孙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背,才发现那算不上太薄的麻衣,已经被汗水打透。
那一人一狗留下了一副脸谱面具和一张纸条。孙剑不识字,不知道纸上写的什么,那副面具上勾勒的脸谱倒是异常好认,是花脸的黄盖,只是不知这面具到底是作何用处。
孙剑睡意早被惊走,他满心狐疑地抱着那张脸谱面具,一不小心,就坐到了五更。
五更的麻子城又开始喧闹起来,隔壁的吴家嫂子一大早就扯开嗓子埋怨自己男人,那尖而粗鄙的声音就沿着棚屋阵内包裹的小路四散奔驰,于是半座麻子城的人都知道吴瘸子睡觉睡丢了草鞋。
孙剑洗了把脸,便将面具和纸条藏在竹篮底层,他挑起面担又放下,最后摘掉面担前那块被长毛狗嗅过的鬼面玉佩,放入了怀中。直觉告诉他,昨夜的一切,大抵就是因为这块邪门儿的玉佩。
远处钟鼓楼的更鼓遥遥地响过五声,孙剑拍了拍脸,让自己精神一些,便推开房门,向城内的面摊走去。
走到面摊时,天已泛白。孙剑如往常一般起火烧水,只是今日水开后马纪未来,有酒酒肆的门板也未卸,孙剑本想着趁马纪来吃面,与他聊聊昨夜的怪事,此时也将这茬儿忘了,只隐隐地有些担心着久未出现的马纪。
不过这担心并未持续太久,面摊就忙了起来。对街药铺的学徒来吃面时,孙剑特意多加了一缕面条,求着那总是在皱眉的小伙子给自己看看纸条上的字。
“七月初九,酉时,石心街九福粮店。”那学徒扫了一眼纸条,如是说道。他说完后把本就皱着的眉拧得更紧些,好奇问道,“七月初九不就是今天吗?老板,别人邀你去粮店做什么?买面也不至于弄得这么大费周章吧?”
孙剑嘿嘿一笑,随意编了个理由,见那学徒听过后仍紧皱着眉不信,孙剑便又挑起一大缕面条加到他的碗里,这才把那学徒说服。
孙剑想着这纸条和那脸谱面具约摸着就是个拙劣的玩笑,自己才不会真照着上面的吩咐,禁夜后还在城内瞎跑。
“老板,你这儿都有什么面?”
孙剑听到身后忽有人叫唤自己,赶紧回过头去,朗声应道:“咱们小本买卖,只有阳春面和素面。”
“阳春面都够素了,素面可是要素到什么地步?”来人正笑着往面摊里走,却不知为何,突然愣在了原地。
孙剑见那人停在草棚外不进来,便探出头多瞅了一眼来人,他这么一瞅,便也直愣愣地呆掉。
草棚外的人穿着身裁剪得体的素袍,腰间还挂着把朴素长剑。那人高高的颧骨将他的脸衬得更瘦也更锋锐,就像是把风霜打磨过的宝剑。
“孙面?”孙剑清了清瞬时哑掉的嗓子,又郑重其事地说了一遍,“孙面。”
草棚外的孙面点了点头,感觉千言万语一股脑儿地涌到喉咙里,那些言语互相拥着、推着向外挤去,却只挤出两个又浓又淡的字:“孙剑。”
卖面的孙剑看向佩剑的孙面,佩剑的孙面也看向卖面的孙剑。
他们都笑了,笑着笑着,也就笑不出来了。
有酒酒肆旁的面摊,老板还在,火却封了,板凳也倒扣着摞在桌上,正午刚过,便停掉了生意。
面摊里只有孙剑和孙面两人坐在灶台上,一如五年前的夜晚,轮流喝着面汤。
只不过做面的人换了,盛汤的瓢也变成了碗。
“你怎么卖了面?”拿着汤碗的孙面忽然问道。
孙剑无奈地笑笑,扬着脖颈给孙面看脖子上的疤。
“遇不上名师,自己又练得不得法,在外面替人出头遇上了狠茬儿,几乎丢了命。最后混不下去,想起了你,也就卖了面。”
孙剑顿了顿,接过盛汤的碗狠灌一口,如同灌进一口老酒:“你呢?”
“我?卖面卖进了大牢,要替有钱人抵罪。后来被贵人救了……”孙面眨了眨眼,笑道,“想起你,也就跟着贵人学起了剑。”
两人一时无语,半晌又忽然一起说道:“我真羡慕你。”
说完这话的两人愣住,相视一笑,便打开了话匣。他们谈着这五年互相错过的,又谈着五年前互相经历的。
两人的话都是淡的,表情也淡,淡里却藏着波涛。
这一聊就是一个下午,孙面抬头看看天色,便说自己有事未做,明日再来找孙剑去家中一聚。孙剑点点头,便让孙面先走,言道自己要趁着禁夜前的小半个时辰,卖几碗面,再回麻子城休息。
孙面将手中的汤碗放在灶台上,许是坐得久了,站起身时,脚下都有些摇晃,他回头朝着五年不见的兄弟笑道:
“喝了这么多年酒,最醉人的,还是这碗面汤。”
孙剑随之笑笑,脸却忽然僵了,因他瞥见了孙面腰间挂着的玉佩——一块暗色的、雕着鬼面的玉佩。
孙面没注意到孙剑脸上的变化,他摆了摆手,便摇摇晃晃地离开了面摊,他身后的孙剑却僵着脸,伸手去握怀中的玉佩,嘴里喃喃道:“七月初九,酉时,石心街九福粮店。”
(五)
“啊——”
一盆冷水兜头盖脸地泼在灰衣人脸上,那灰衣人被冷水一激,猝然惊醒。他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着,扔在地上,浑身上下都已被腥咸的海水浸透。灰衣人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却发现自己似乎被制住了穴道,浑身上下提不起一丁点气力。他费力地仰起头,看到面前站着个消瘦老者,那老者手中还拿着木盆。
看来方才便是他泼的水。
灰衣人的目光在老者身上停过一瞬,便向四周望去。他见到自己置身于一个杂乱的房间,房间宽有数丈,即使四角堆砌着大量的杂物,仍旧显得空旷。这空旷的房间却无窗,仅一盏孤灯立在房内,充当唯一的光源。
那光很弱,似乎随时都会被黑暗吞没,而自己跟踪了数天的马纪就跨在光与暗的边界上,他一半浸在光里,一半等在暗中,抱手而立。
“小子,你可算醒了。”说话的老者便是刘水生,昨日马纪将灰衣人打昏后,直接把他扛到了码头,交给刘水生看管。两人一夜未睡,就等着灰衣人醒来,希望从他口中得到些消息。
刘水生扶着灰衣人的肩将他托起,让他倚靠在身后的木条箱上。灰衣人被绑在胸前的双手费力地动了动。似是被麻绳捆了太久,他血流不畅的手腕疼着,疼里还渗着痒。
“我猜你该认得我。”刘水生的嗓子粗粝得如同海水里脱出来的盐块,“所以咱就都不废话了。我问你点事儿,你若不答或答不知道,我就砍你一根手指。你若骗我,我也砍你一根手指。我说的你都明白吗?”
灰衣人瞥了一眼老者身后沉默不语的马纪,冷笑道:“你们是有多绝望,才会希望从一个刺客的口中撬出消息?”
刘水生叹了口气,从怀中抽出把短刃,拽过灰衣人的手,利落地斩掉了他右手小指。
那灰衣人低吼一声,随之紧咬牙关,却咬不住困兽般的呜咽。
“忘记说了,刚才那是第一个问题。”刘水生用衣袖抹去短刃上的血迹,语气仍是波澜不惊,“我再问一遍,我说的,你都明白了吗?”
灰衣人抬起一瞬间布满血丝的双眼,咧起的嘴角挑出一个阴冷的弧度:“我不明白。”
马纪倚靠在仓库的门外,遥望着不远处的江面上,帆影似箭,顺水而东。
身后的仓库里时不时传出灰衣人压抑的嘶吼,那嘶吼声飘出了门外,却飘不出几尺,便被晚来的江风打散。
马纪忽然有些后悔,后悔带着灰衣人来找刘水生。他期望着从灰衣人口中得到些许消息,却不忍心看着刘水生一根根地斩断灰衣人的手指。所以当刘水生让自己守在门外时,马纪甚至有些如释重负。可现在,听着灰衣人困兽般的嘶吼一声声地从门内传出,马纪越发觉得自己伪善得面目可憎。
仓库内灰衣人的吼声渐不可闻,也不知过了多久,刘水生一推房门,从仓库中走了出来。他的衿袪溅满了血渍,却仍是毫不为意地拿着袖口去擦拭手中的短刃。
洞开房门内已没有声响传出,两人沉默良久,马纪方才幽幽说道:“他很硬气。”
刘水生“嗯”了一声,又郑重地重复道:“他很硬气。”
江风渐小,拉纤的纤夫那里,传出几声嘹亮的号子。
马纪却分不清他们是在唱赞奔流的江水赏给他们一口吃食,还是在咒骂这江水拿着吃食的手,攒得太过死命。
“回去吧,明天一觉醒来,也许我们就会有办法了。”
马纪皱眉应道:“若是明日还没有呢?离着楚王府的奠基大典只有半个月了……”
刘水生偏过头,语气忽然变得肃杀:“去歇着吧,余下的事交给我就好。”
马纪眉毛一挑,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交给你?刘兄,你要做什么?”
刘水生沉默一阵,方才幽幽答道:“做我早该做的事情。”
马纪听出他话外深意,急道:“刘兄,高行周固然可恶,但他只是个商人!”
“对,他只是个商人,只是个扒皮饮血的商人。”刘水生微微冷笑,“你我都明白,高行周拆的不是麻子城,他拆的,是我手下千八百人的命!”
马纪断然摇头:“刘兄,你我不能走到这一步。”
“如何不能?他高行周要杀麻子城一城的人,我却只杀他高行周一人。更何况要走这一步的,只有我,没有你。”
“高行周出入俱有护卫,以你的武艺如何杀他?”
刘水生似是听到了极好笑的事:“我刘水生在这江上混了几十年,找几个愿意出力的江湖人又有何难?”
马纪猛然想起在梨花楼见到的四位江湖客,讶道:“吕青笛他们四人是你请来杀高行周的?”
刘水生面色渐沉,却不言语。
马纪见状恨言道:“我在衡山学艺时,恩师日日教诲,言吾辈行走江湖,切不可乱杀无辜……”
“切不可滥杀无辜?”刘水生抬眼望向马纪,冷笑道,“马兄,你来错了江湖。这武昌的江湖是血与杀,而不是你那些虚仁与假义!”
马纪明知刘水生是强词夺理,却一时哑口无言,不知如何辩驳。他面色由红转青,终是颓然长叹,转身向城内奔去。
(六)
三年前,楚藩王朱桢就藩武昌时,为表自己不喜奢靡,便未新建府邸,只翻新了石心街一幢废旧的将军府,住了进去。
然而对外称作翻新,其实却是彻头彻尾的扩建。临着旧将军府的铺面、院落都被楚王朱桢低价买下,“翻新”后的将军府大了整整一番,石心街也就几乎成了楚王的“家街”,平日里除了巡视的官兵,这条长街便再没什么人往来。
昨日禁夜前后,高行周找到孙面,要他今日戌时在石心街布下埋伏,截杀马纪。高行周也不说马纪为何会出现在楚王府前,只言楚王当日会出城访友,自己已打点好关系,此事做得干净利落,便无大碍。
孙面虽是百般不愿,但高行周心意已定,他也只能奉命行事。是以昨夜三更一过,孙面手下五个“鬼引”便循着血玉的腥气找到分散在城中的数十鬼影杀手,布下任务,言道今日酉时,石心街九福粮店内见面详谈。
孙面到石心街时,酉时刚过,宽阔街道上便已无一行人,他望着四周的建筑默默犯愁,东西俱是通途,没有十几人根本形不成合围之势,北侧的楚王府更不必多说,高行周就是有天大的面子,也不能把杀手藏在楚王府的外墙旁。
所以说来说去,只有让手下的鬼影齐刷刷地藏在西侧。
孙面叹了一口气,抽出别在腰里的脸谱面具,戴在脸上,便推门进了南侧的九福粮店。粮店的老板早被制住,扔在了后院,此时的不大前厅内,或站或立的,挤满了头戴脸谱面具的鬼影杀手,许是因为他们脸上的面具,又许是因为他们的沉默不言,哪怕这数十个杀手肩挨着肩,脚碰着脚,你一眼望去,仍只觉得他们虽站得近,却离得远。
带着曹操脸谱的孙面也没心情去仔细清点人数,只苦笑着吩咐几句。
屋内的鬼影杀手们领了命,正要向各自的藏身处行去,忽听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响,走进来个男子,那男子一身粗布麻衣,脸上罩着个脸谱面具。面具上勾勒的,赫然便是花脸的黄盖。
屋外昏黄的日光顺着打开的房门投入屋内,孙面一眼望见那“黄盖”脖颈上横亘的刀疤,不禁就是一怔。
那“黄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就呆立在门口不往内走,半晌才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拿出块鬼面玉佩,学着众人的样子挂在腰间。
一屋子的人目光灼灼,望向门口,孙面虽认出黄盖身份,也不敢当着这么些人的面贸然揭穿,他见那“黄盖”连把兵刃都未带,便将自己的佩剑硬塞给他,顺带着将他拉离门口,嘴上还故作镇定道:“你在屋内等着,接应众人。”
孙面说完这话,便踏步出了粮店,余下众人似是不觉有异,又似是不甚挂心,也随着孙面鱼贯而出,各自藏身。那“黄盖”见众人走尽,方才长舒口气,脱下面具,露出一张清秀周正的脸来,赫然便是卖面的孙剑。
他白日里被孙面腰间的鬼面玉佩勾起了好奇心,掂量了许久,终是按着纸上的吩咐来石心街一探。此时屋内只余孙剑一人,他凑到窗边,透过窗缝向外看去,那数十鬼影选好了藏身之处,便似是渐渐融于长街,不足盏茶工夫,以孙剑的目力,哪怕明知他们隐在何处,却也寻不见半个身影。
空荡的街道重归死寂,只有秋风折柳,打着窗纸毕剥作响。
凝视着屋外的孙剑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正抚着久别的铁剑,一寸寸地摩擦起来。
日尽西南,一行四人沿着石心街快步走来,又迅速隐在街尾一侧。孙剑正琢磨着这四人为何不以面具覆面,便听到长街尽头,似有马车辚辚驶来。
那马车行到近前,隐在路旁的四人忽然冲出,将马车围在正中。挡在马车前的粗壮汉子肩扛钢枪,眯着眼朗声问道:“车内坐的可是高行周?”
赶车的车夫一勒马缰,他眼见来者不善,一时手足无措,也不知该不该应声。倒是马车内的高行周镇静答道:“正是在下,不知拦路的是哪位是英雄?”
“咱叫郝海,江湖上的朋友赏的名号叫‘蟒枪,你左边的前辈是‘霜风棍黄公绍。车后拿剑的侠少是‘云中蛟白鹤飞,至于你右侧那位英雄,便是大名鼎鼎的‘玉郎君吕青笛。”
那叫郝海的粗壮汉子顿了顿,笑道:“名号你也听了,给了痛快话吧!你是要死在车内,还是要死在车外?”
车内的高行周掀开车帘,探出头来,面上却是一片从容:“马纪没来?”
郝海浓眉一挑,道:“什么马纪?”
说话间长街尽头一青衣客飘然而来,郝海微一晃神,那青衣客便已到面前。
郝海认出来者是在梨花楼与高行周对峙的剑客,一时倍感亲近,他刚要出言相认,却被马纪抢白道:“果然是你们。”
郝海怔道:“什么咱们你们?”
马纪双眉紧锁,抱拳朝着车外四人说道:“各位英雄,抱歉,在下不能让你们杀高行周。”
四人闻言俱是一愣,郝海会错了意,摊手道:“你要杀啊?也好,谁杀不是杀。”
马纪微微摇头,正色道:“高行周固然可恶,却罪不至死。吾辈自诩侠义,自不可做这有愧于心的恶事。”
一身蓝衣的白鹤飞最先反过味来,他面色转冷,寒声道:“如此说来,兄台是来阻我四人的?”
那叫黄公绍的老者见马纪未出言反驳,沉声道:“兄弟,这天下的有钱人都是蛇蝎变的,哪个不该千刀万剐?你这么是非不分,如何担‘侠义二字?”
马纪连连摇头:“人分善恶,前辈怎可说富人尽皆该杀?”
黄公绍冷哼一声,似是不屑多言。
郝海面露狠色,道:“咱本以为你跟咱们一样,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哪知你竟和这狗商人,呃……竟和这狗商人……”
白鹤飞见郝海话说一半,求助似的望向自己,无奈接口道:“沆瀣一气。”
“对对!”郝海恍然道,“你竟和这狗商人吭吭一气!”
马纪心中烦躁,声音猛然拔高,道:“痴人妄语也好,沆瀣一气也罢!无论如何,今日我马纪都不能容你们妄开杀戒!”
郝海拧腰转腕,挑出一个枪花,怒道:“你这是铁了心护这狗商人了!好好好!你若能打过咱四个,咱便听你的!要不就别在这碍眼!”
马纪还未应声,车上的高行周却突然开口道:“在下能说句话吗?”
几人未料到他突然插嘴,不禁就朝车上望去。
车上高行周得了说话的空隙却未开口,只是扬手击掌三下,脆响沿街传出,静的夜、空的街又回给他不知多少次击掌。
等到连绵的掌声落尽,隐在屋顶、檐下、门后的数十鬼影杀手幽然现身。
高行周脸上笑意渐浓:“在下的话,说完了。”
(七)
数十道黑影趁着夜色朝着马车附近奔来,马纪见机最快,知道己方一旦被杀手合围,便再难杀出,于是断喝道:“快撤!”
郝海本已萌生退意,可他听了马纪的话,反而枪头斜指,怒叱道:“走什么走?来一杀一,来百杀百!”
东侧的黄绍公见高行周有备而来,连忙朝着犯浑的郝海喝道:“来日方长!快走!”他话音未落,瞥见对侧吕青笛手中长笛乍分,竟从笛身里抽出一片细长剑刃。
几人见吕青笛出剑,都以为他要迎向奔来的杀手,一身蓝衣的白鹤飞见状喝道:“吕兄不可莽撞!”
哪知吕青笛白衣飘飘,手中剑光一闪,竟刺向车后的白鹤飞!
此时异变突起,白鹤飞反应不及,仅一个照面,便被短剑透胸,命丧当场,他的尸首刚刚落地,吕青笛侧身再一剑,又挑上了东侧的黄公绍。
黄公绍下意识地长棍横架,想要封住吕青笛夺命一剑,哪知吕青笛剑招斗转,绕过来棍,直取黄公绍咽喉。黄公绍变招不及,只好拧腰躲避,虽避开要害,左肩仍是被挑出一道血光。他气息一滞,手上慢了半分,眼看着吕青笛一剑既出,二剑即至,却已无力封架。危急之间,月下剑光一闪,马纪长剑出鞘,直取吕青笛!
吕青笛见状弃了黄公绍,长剑倒刺,迎向马纪。两剑相撞,锵然脆响,马纪余光瞥见数十鬼影已到近前,他知今日之局已无善了,于是沉声喝道:“兄弟!制住高行周!”
郝海此时方才幡然醒悟,口中却逞强道:“用得着你说?”他言罢纵身一跃,跳上马车,挺枪向车上的高行周刺去。
哪知车上一直战战兢兢的车夫瞬时颓色尽去,他手中马鞭一抖,灵蛇般缠上郝海小臂,郝海没料到他身负武艺,对他全没设防,这一缠就被缠了个紧实。那车夫手中马鞭不松,向着车下一个鹞子翻身,带得郝海钢枪侧偏,这一枪便钉在车厢之上。
车前马匹受了惊吓,嘶鸣一声,便要撒足狂奔。此时高行周还在车内,那车夫手中马鞭连忙再扬,缠上惊马脖颈,只听一声脆响,那马匹颈骨崩裂,当场向路旁栽去,马车也随之侧翻。
高行周趁着混乱,探身从车厢后面的暗门跳出。
郝海随之跳下马车,再要挺枪而上时,却被赶来的鬼影杀手拦下。
马纪余光瞥见己方数人已被杀手重重合围,手中剑招一涩,吕青笛趁机脱出剑网,退到包围圈外高行周的身侧。
郝海此时总算明白,他几人今夜中伏,定是因为吕青笛向高行周告密。他望着白鹤飞的尸首,双拳紧攥,怒道:“吕青笛!你为何卖友求荣,害了白兄!”
吕青笛还未答话,高行周倒是笑道:“你自己都说了卖友是为了求荣,还问他为何卖友求荣。有你这么蠢笨的朋友,想不卖都难。”
吕青笛皱眉道:“他们不是我的朋友。”
高行周点头道:“这个自然,他们这些糙人,喝碗水酒就是朋友,加点菜岂不成了知己?要我看,天下最好的朋友唯有钱、权两样。吕先生今日弃暗投明,便已经和这两个朋友打下了交情。”
郝海血气上涌,喝道:“吕青笛!我郝海不把你千刀万剐,誓不为人!”
吕青笛如若不闻,将短刃合回笛身,抱手而立。
马纪扬声道:“高行周,麻子城重建已成定局,你还要为这事妄开杀戒吗?”
高行周不耐地摆手道:“行了马兄,你跟那几个直肠子都说不明白,还想劝我回心转意?”高行周顿了一顿,续道,“时候不早,楚王还在醉花山庄等我,我先走一步,马兄你们也早点上路吧!”
高行周说完这话,得意一笑,转身便走,那车夫和吕青笛也随之跟上。
秋寒如水,秋夜更是冷若渊冰。
如此冷彻的夜里,马纪握剑的手却瞬时沁出了汗。黄公绍中了吕青笛一剑,似是伤到了筋骨,整条左臂都使不上力气。他单手持棍,栽着一条臂膀站到马纪身旁。另侧的郝海也没了脾气,挺枪立在两人身侧。
长街静谧,忽有一笃定声音从杀手阵中传来:“鱼回。”
那声音未落,外围的杀手已结成阵势,绕着中心的三人急速奔走。众人越奔越快,数十黑影几乎连成一线。
那沉稳男声再次幽幽传出:“六芒。”
阵势吞吐,一片青光晃动,六人六剑从各自方位挺剑刺向阵中三人,这六人六剑,不求招式繁复,只求一个快字。
马纪喝道:“一人两剑。”言罢锵然出剑,迎向面前两人。
郝海与马纪同时出招,本是俱战两人,却有重叠,留给身后受伤的黄公绍三人三剑。黄公绍眼见面前三道长虹递来,慌忙应对,却只挡下一人,余下两剑分别刺中他左腿、腰间,疼得他连连闷哼。
出剑六人皆不恋战,也不论这一剑是否得手,一招使出便收剑归阵。
“梅花。”
阵势再变,九剑出于三方,每三剑为一梅花小阵,分别攻向马纪三人。郝海瞥见黄公绍身受重伤,刚要出手帮他分担压力,却听马纪泠然道:“你救不了他。”
郝海稍一迟疑,便见一道血光冲天,黄公绍的头颅被鬼影杀手利落斩下。攻向自己的三人已到近前,郝海不及多想,钢枪振弧,荡开三柄长剑。他击退三人,回首去看黄公绍的惨状,双腿一时有些发软。
剑阵随着那笃定男声不停变化,初时郝海与马纪还能从容应对,数招过后,剑阵变化愈趋精妙,两人左支右绌,各中数剑,不足半炷香的工夫,便俱是血染襟袍。
郝海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这倒没错,可他平日舔的却是旁人的血,他眼见两位知交好友接连横死街头,本就有些兔死狐悲,此时又连连受创,不禁心如死灰。郝海念着今日绝无可能破阵而出,竟有了多活一刻,便多受一刻折磨的念头,这念头让他想要弃掉手中钢枪,就痛痛快快地引颈受戮。
他这念头刚起,听到身侧的马纪扬声朝着自己问道:“兄弟,你可信我?”
郝海没好气地答道:“自然不信。”
“那只好由我来信你!”
郝海一愣,偏过头见身侧的马纪面罩寒霜,杀气外露,浑似变了个人,全身上下都透着股狰狞。
“我要杀那下令之人,你尽力护住我身后。”
郝海还未及细品马纪话中意味,便听剑阵之中,那发令之人的声音再次传来:“鲨尾。”
马纪循声锁定那人方位,见那发令人面上覆着个水白曹操脸谱。那“曹操”并未持剑,只赤手空拳地隐在剑阵之中。
马纪心下一喜,不待剑阵变化,出手如电,长剑便合着自己飞纵的身影化作一道惊虹,直朝那“曹操”攻去。
那人见马纪攻来,沉声喝道:“秋雨。”
首尾相连的剑阵瞬时断开,数十鬼影杀手如同珍珠乱撒般散开,瞬时又再化作一羽羽利箭,弃郝海不顾,直朝马纪攻来。
可仅是这落雨为箭的一瞬,身后的杀手便失了先机,马纪一剑祭出,身后的杀手已是追赶不及。
挡在马纪身前的杀手举剑攻来,马纪既不出剑封架,又不减速闪躲,趁着面前的杀手未成合围之势,觑见剑网中一个缝隙,便不顾攻来的利剑,夺路而出。
马纪腰间肋侧再中数剑,他却对这一切置之不理,只一剑孤绝,朝着“曹操”刺去。
那“曹操”见马纪瞬间攻到面前,双足一点,向后疾退。
按说那“曹操”只要挡住马纪这一剑,哪怕只是逼得马纪慢下一瞬,身后赶来的杀手也能将马纪立毙当场。可他手中偏偏并无兵刃,除了向后躲避,便再无他法。
一时间,马纪追向“曹操”,鬼影数十杀手又追向马纪。郝海身边自然压力一轻。他意识到自己若想走,此时便是最好的时机,可这念头在他头脑里仅闪过一瞬,便被马纪一往无前的身影赶走。
郝海猛喝一声,内力催到极点,一杆钢枪似曲似直,点出数点寒星,拦下身侧冲向马纪的几个杀手。鬼影杀手较之郝海的武功要弱了许多,此时剑阵失了控制,彼此的呼应消失,一照面,竟被郝海连杀四人。
郝海一击得手,精神大振,他脚踏奇步,反身杀入人群。鬼影杀手如同逐火的飞蛾,一心向马纪攻去,哪怕背后空门大露,也不以为意。郝海觑见破绽,钢枪连出,如若风雷流火,再杀数人。
局势斗转,疾退的“曹操”见己方折损小半,面色转寒,扬声喝道:“九如。”
九个鬼影杀手闻声,一前三中五后结成一阵,弃了马纪,转身攻向郝海。郝海没料到有人反身杀来,当胸便中了一剑。他正杀得兴起,长剑透体,也未觉有多疼,只感到剑刃冰凉。
郝海脸色转冷,出手如电,左手握住穿胸剑刃,右手钢枪激吐,杀掉来人。
他这么一顿,余下的八剑赶上,剑剑贯体。郝海惨笑一声,奋起余勇,抡臂振弧,橫扫四合。这一招似刀似棍,但听连声闷响,身侧八人或颈骨崩折,或脑浆四溅,全部暴毙当场。
郝海连杀九人,胸中气息一散,他手中钢枪狠戳地面,才撑住自己不倒。
另侧的马纪见身后只余七人,瞬时拧腰转身,弃那“曹操”不顾,剑如潮浪叠涌,刺向身后七人,一招一式却俱是两败俱伤的打法。马纪连杀六人,也连中六剑,待到最后一人迎到面前,马纪猛听身后破空声响,竟是那“曹操”双掌一分,攻向自己。
马纪避无可避,便不再多想,拼着一腔血勇杀掉最后一人,身后“曹操”攻到,马纪便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掌。劲力透体,马纪一口鲜血吐出,踉跄几步,向前扑倒,刚好倒在了九福粮铺面前。
前胸连中数剑的郝海,眼看便是不活了,他濒死时望向一地鬼影尸首,豪情斗升,猛然喝道:“马纪!你信咱,悔也不悔?”
马纪强撑着站起身来,他见郝海胸插数剑,鼻头猛然一酸,寒彻的石心街上,马纪略带沙哑的嗓音幽幽飘出:“不悔。”
秋风入夜,推倒了郝海如铁塔般的身躯。
(八)
“曹操”从地上的尸首边拾起一把长剑,沉默不语。
马纪拄剑而立,他失血过多,眼前如罩云雾,浑身提不起半点力气,忽听身后房门吱呀一响,被人推开。马纪循声回头,见一头戴黄盖面具的鬼影杀手伸手向自己抓来。
马纪此时身受重伤,全凭一腔悍勇强撑着不倒,根本无力闪躲,竟被这平平无奇的一抓给抓了个结实。马纪心道一声罢了,便闭目等死,哪知身后那人将马纪拉入粮店后,一把扯掉脸上面具,道:“马先生,是我!”
马纪睁开眼看到面前的孙剑,讶道:“你怎么在这儿?”
孙剑未及答话,门外的“曹操”沉声喝道:“把马纪放下!”孙剑微微皱眉,说了句跟我走,便背起重伤的马纪,从粮店的后门奔出。
俯在孙剑背上的马纪急道:“孙剑,你背着我根本跑不掉的,快把我放下!这事与你无关,你不要惹祸上身!”
孙剑脚下不停,伸手拍拍挂在腰间的铁剑,学着马纪的口气说道:“这世上的事现在于我,没有不相干的了!”
马纪心头一沉,问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来找我哥。”
“找你哥?你哥在哪?”
孙剑蹙眉道:“不知道,我宁愿他死了。”
两人说话间转出小巷,马纪待要多问,却见那“曹操”忽然现身,堵住前方巷口。
孙剑不及细想,便向另侧岔道奔去,跑出不远,那“曹操”不知何时又等在自己前方。
孙剑啐骂一口,再返身折回,这么兜兜转转了数次,也甩不开那形如鬼魅的“曹操”,孙剑跑到双腿发软,终于缓步停在了街心,他眯起眼,望见一身劲装的“曹操”等在百步之外。
——黑衣窄袖,一剑清寒。
“孙剑,你尽力了,放我下来吧。”马纪语气平淡,似是已下定决定慨然赴死。孙剑点了点头,将背上的马纪放下。马纪双腿发软,倚着身侧的院墙才艰难立定。他刚要开口劝孙剑离开,却见孙剑上前一步,抽出腰间铁剑,斜指那水白脸的“曹操”:“你来吧,我不怕你。”
马纪鼻头一酸,喝道:“孙剑,你走!”
“我不走。”孙剑颤着嗓子,却语意坚决。
那“曹操”朝着两人大步走来,语意森冷:“你现在要走,我便放过你。”
孙剑强打起精神,声音微微发颤:“你若现在走,我也放过你。”
那“曹操”指向一侧的马纪,道:“马纪与那三人在楚王府外行凶,已犯了死罪。他死是咎由自取,你又何必陪他。”
“你明知道他不是去杀高行周的!”
“曹操”冷笑一声:“我知道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马纪和高行周相比,楚王自然是信高行周多一些。”
孙剑连连摇头,道:“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你杀他。”
“何必呢?你自己也明白,哪怕你拼死相搏,结果也不会改变。马纪要死,这已是注定的事。他伤成这样,哪怕今日侥幸逃了,凭他现在的样子,也跑不出武昌城。等明日官府的通缉令一出,找一个重伤的人,又会有多难?你年岁尚轻,有大把的时光可用,何必为他死在这里?”
“我不会丢下他的,我和你不一样。”
“都是一鼻两眼,我与你又有什么不同?”
孙剑深吸口气,持剑的手微微颤抖,道:“我是个剑客,而你不是。”
“曹操”语声渐冷,道:“你当真不让?”
孙剑深吸口气,咬牙道:“当真不让!”
“既然如此,那就怪不得我了!”那“曹操”冷哼一声,突然双足发力,形如苍鹰搏兔,一剑刺来。
“孙剑!”马纪急喝一声,想要出手相救,却脚下一软,瘫坐在地上。
“曹操”与孙剑相距百尺,却是转瞬即至。孙剑见那“曹操”锋锐如剑的身形譬如故人,竟忽然愣住,剑风袭来,他也不闪不躲。
那剑尖离着孙剑的喉咙不过一寸,“曹操”却突然收剑变招,一掌击在孙剑肩上。孙剑受了这一掌,倒飞出去,狠狠砸在地面上。
他将孙剑击飞后,似是犹豫一下,才转身走到马纪面前。“曹操”长剑上扬,眼看着就要挥剑夺去马纪性命,孙剑透着哭腔的声音却幽幽传来。
“你不杀我。”
“曹操”手中的剑,僵在了半空。
孙剑慢慢坐起身来,却不抬头去看举着剑的“曹操”,他只是用力地蜷着身体,似乎要将头脸深埋进自己的胸口。孙剑没见到那“曹操”亲手杀人,但他既是那些鬼影的头领,想来杀人于他,怕也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但他未杀掉孙剑,哪怕他已出剑攻来,哪怕那剑尖已快触到孙剑的喉咙。
他仍未让这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发生在孙剑身上。
孙剑想起白日里见到的孙面,想起孙面腰间的那一枚鬼面玉佩。他的心底越来越凉,像是有一溪深涧结成幽冰,连上流奔腾的水瀑都未曾幸免。
他不知道哪种结果更坏,是自己死在“曹操”手中,还是意识到这“曹操”,便是孙面。
“你不杀我”孙剑一遍遍地重复着相同的话,如同溪水边采石的石匠,一下下地凿着,生要在人心上都凿出洞来。
“曹操”举剑的手微微颤抖,却不斩下。
“我也不愿这样……”那“曹操”忽然就泄掉口气,如同个做错事的孩子般,喃喃低语,“可我没有办法,我杀了陷害我的乡绅。那些日子里临近的城乡中到处都是我的画像,我走投无路,只有‘鬼影子……只有‘鬼影子愿意收留我……”
孙剑仍不抬头,只苦笑自顾自话:“你怎么会这样,你怎么能这样?”
那“曹操”突然恼羞成怒,朝着坐在地上的孙剑怒吼道:“你懂什么!是我不愿做个好人吗?是这世道不容好人!我不过是撞见了那公子哥糟蹋姑娘,就被扔进了大牢!被人变着法地折磨,打烂的皮肉结成痂,他们就用小刀一点点地把痂揭掉,搅到饭里逼我吃。寒冬腊月,那帮狗当差每日往我身上浇四五遍凉水!我作了什么孽,要遭这样的罪!我他娘就只想卖碗面条!”
“可你却不卖面了,”孙剑沙哑着嗓子,“你学了一身武艺,然后仗着这一身武艺,去帮欺压过你的人,欺压别人。”
孙剑感到自己的泪水含在眼中翻滚,可那翻滚却不愿落下的泪,也是冰的。冰得像这夜,也冰得像自己的心:“孙面,这他娘的,就是你练的剑。”
(九)
“曹操”没有杀马纪。
“曹操”走了,他走时强挺着脊梁,似乎这样就能撑住自己的天不崩塌。
孙剑扔掉挂在腰间的鬼面玉佩,简单地处理一下马纪身上大小伤口,便背起重伤的马纪向北行去。伏在孙剑身上的马纪大致猜到他与“曹操”的关系,却没再多问。说不上因为不知从何问起,还是已没有力气去问。
他就静静地伏在孙剑背上,听着孙剑沉闷而压抑的呼吸声在夜空里如潮水般上升又隐去。
说不上过了多久,失血过多的马纪终于昏昏睡去。
马纪再醒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杂乱而逼仄的棚屋内,屋内无窗,却有阳光透过木板的缝隙打入屋内。身下潮湿的草垫泛着恼人的霉味,马纪不安地挪了挪身子,床板就开始吱吱呀呀地抗议个不停。
似是听到了屋内的动静,棚屋的房门忽然被推开,进屋的孙剑手里端着碗面条,一边朝着还有些懵的马纪笑着,一边将腾着热气的碗放在床头:“马先生醒得可真是时候,你先吃着,我再去给自己煮碗面条。”
马纪觉得肚子空得难受,便没再推让,他伸手去够床头的面碗,肋下忽地就是一痛。他低头朝自己身上看去,大多的伤口已然结痂,伤口两侧还有火焰灼烧过的痕迹。他微微皱眉,似是想起昏厥时候,的确曾因火烧的灼痛惊醒过数次。
还未出屋的孙剑见马纪望向身上的伤口,说道:“急切中找不到那么多创药,所以只能用这土办法,烧过的地方虽然难看,但总比丢了命强。”
马纪勉强笑笑,问道:“我昏迷了多久?”
“也有个七八天了,现在城内到处都是你的画像。官府派人在城中搜过几遍,只不过大多时候都在内城里挨家挨户地搜,官兵也能趁机弄些油水。麻子城这面反倒没有大队官兵来过,一是没什么油水可捞,二也是麻子城内实在乱,生人进来搜不了十几家就要迷路。所以马先生你也不用急,安心养伤就好。只不过这里人多嘴杂的,这几日还得委屈你呆在屋内,不要出屋。”
马纪微微颔首,问道:“你可知刘兄现在如何?”
孙剑一怔,目光不自觉地有些游离,却强撑着说道:“一直也没有刘总把头的消息,应是藏起来了。他在武昌城城内这么多年,三教九流的,哪里没有朋友照应?指不定官府中也有两肋插刀的朋友,现在刘总把头兴许都已离城去乡下避祸了。”
一直紧盯着孙剑的马纪面色一暗,偏过头,淡淡地“嗯”了一声。
“七八天了吗?这么说,再有几天,就是楚王的奠基大典了。”
孙剑点头,道:“进麻子城的道口边已贴了告示,还放了个读书人在道边给人念上面的字,大概就是催促着大家快些搬走。船帮的苦哈哈有些已经开始拾掇家什,听说是徐……是刘总把头在码头上腾出了一块空地,给船帮的人栖身。”
马纪点了点头,便再不说话,他挑起滚烫的面条也不吹凉,就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着,再大口大口地、发着狠地嚼。
孙剑沉默一下,道:“凡事也不急于一时,马先生您先把身体养好,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孙剑见马纪也不言语,只狠命地吞着面条,便轻叹了口气,转身出了棚屋。隔壁的吴瘸子正坐在棚屋前,拿着锤錾雕着一块边角石料。他见孙剑出门,咧开嘴善意地笑笑,便低下头继续忙活。
孙剑蹲在架在门口的锅边,重新起火烧水,炉火燃起后,孙剑直了直腰,不自觉地又望向麻子城正中新立的旗杆。
旗杆上未飘旗,支起的横杆下,浸了桐油的麻绳绑着个孤零零的尸首。
——武昌船帮总把头,刘水生的尸首。
石心街,楚王府。
偏院的客房里,一盏琉璃灯高悬室内。灯火如炬,照得屋内亮如白昼,高行周倚在红木榻几上,借着灯光翻看一本古书。
屋门未关,吕青笛仍是敲敲木门,方才进屋。
高行周循声抬眼,语声慵懒:“怎么样?”
吕青笛从袖中拿出一块鬼面玉佩,放在榻几上:“咱们的人在城北一幢废屋里,找到了这个。”
高行周放下手下的古书,拿起玉佩仔细端详,嘴里喃喃道:“孙面手下的鬼影全军覆没,唯有他本人的尸首始终没有找见,我本还期望他是想将功补过,所以孤身一人去追猎马纪。可他既连这块玉都扔了,看来是不打算回来了。”
高行周长叹口气:“隐姓埋名,销声匿迹,这也算是孙面的看家本领了,找不到他也就罢了。下回遇见‘螭吻,我说什么也要让他把那三百两黄金给我吐出来。”
高行周顿了一下,续道:“马纪呢?”
吕青笛摇头不语,显是仍无眉目。
高行周皱眉道:“我让你把刘水生的尸首挂在麻子城正中,虽然主要为了让麻子城内的那帮懒鬼早点迁走,但也想以此逼马纪出来,让他来寻我报仇。可那尸首挂在那儿也有小一旬了,怎么也不见马纪半点踪影?”
吕青笛犹豫一下,道:“哪怕仅从我们找到的尸首来看,那夜一战也足够惨烈,马纪虽侥幸逃脱,但也决不会好过。城内所有的外伤郎中,我们都已一一排查,连卖创药的大小铺子我们也都已派人盯紧,可这样也未查出任何线索。我想着马纪也许早已伤重不治,死在了城内的某个角落。”
高行周微微颔首,却仍是说道:“一日找不到他的尸首,我仍是一日不能放心。这楚王府护卫森严,我在这里住着,自然是不怕马纪来找我的晦气,但寄人篱下,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说话间门外走进来个清秀丫环,她朝屋内两人行了个万福,规规矩矩地说道:“楚王请高先生到白羽堂观舞。”
高行周连忙合书下榻,朝着一旁的吕青笛低声道:“你去茶铺支三百两银子,二百两拿给范晨,让他买些酒肉,给这几日一直奔波的官兵、差役送去。剩下一百两你自己拿着,在城内挑处称心的宅子先住着。”
吕青笛也不推辞,淡淡地应了一声。
高行周披起锦袍,伸了伸懒腰,便换起一张谄媚笑脸:“我去卖笑,你继续去找吧。”
夜色暗沉,马纪躺在板床上,却睁着眼睛未睡。在江湖上行走多年,又做了四五年的酒馆生意,马纪最知道该如何辨别谎话。
所以仅是看到孙剑开口前的那一刻迟疑,马纪便明白,刘水生死了。
此时孙剑睡在地下,身下是新铺的茅草,马纪听到地上的孙剑发出细密的鼾声,随即轻轻起身。他怕把孙剑吵醒,所以起得很轻很缓,甚至还用上了一两分轻功。可他刚刚起身,肋下的创口忽然就是一阵扯疼。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伤口,动作一大,床板便又吱呀吱呀地响了起来。
刚刚睡去的孙剑睁开了眼,却不说话。马纪叹了口气,扭头看向挂在墙上的铁剑。
床板连绵的响声在两人的沉默中,震耳如同雷鸣。
马纪忽地幽幽说道:“刘兄他,死了吧。”
孙剑淡淡地“嗯”了一声,马纪再道:“我要去找高行周报仇。”
孙剑深吸口气:“听人说,高行周现在住在楚王府里,那里戒备森严。你若只是想死,现在去刚好。你若是真心想替刘总把头报仇,便该等伤好了再去。”
马纪头次听到孙剑语意森冷,一时有些发愣。他细品孙剑话中意味,但觉他句句在理,再叹口气,便又躺回床上。
两人各怀心事,俱是再无睡意。
半晌后孙剑忽然开口:“我不想卖面了,你教我剑法吧。”
马纪闭上眼,屋外虫鸣阵阵,衬得夜色更幽。
“好,我教你剑法。”
(十)
离着新楚王的“奠基大典”仅剩七天,麻子城倒是异常平静。
刘水生已死,船帮的苦哈哈们又陆续搬离,还留在麻子城内的,大多是些听天由命的木讷人,谁也不愿挥个手,挑个头,去商议如何抵抗,又去抵抗些什么。
他们只是等着、木着,期望某天一觉醒来,老天爷送下来一个大英雄,帮着他们把麻子城保下。他们谁也不曾去想,若是没有大英雄又该如何?他们也不在意,毕竟无处可去的,又不是只有自己一家。
孙剑跟着马纪学了小半夜的剑法,天蒙蒙亮时两人才又睡去,再醒时已快到正午。
孙剑揉揉睡眼,出门起火造饭,见到邢家嫂子的门前大包小包的,堆着各式家什。门外还远远地围着一帮闲人,互相低声聊着什么,却俱不上前。
孙剑瞧这阵势便猜到,这邢家也在码头分到了一小块空地。
就要搬离麻子城的邢家嫂子满面得色,连瞧着邻里街坊的眼神都变得悲悯。她平日里总是嫌弃自家男人在码头上干的苦差,此时却也忘个干净,连他男人那瘦小的背影,在邢家嫂子眼中,也莫名地伟岸起来。
她不知从何处牵来一匹骡子,却不舍得狠命去用,挑来拣去,只将些轻巧的包裹驮在骡子身上,剩下的都一股脑儿地让自家男人背着。
孙剑瞧了一会儿,便不再多看,蹲在地上弄火。
隔壁的吴瘸子仍坐在地上,面无表情地雕着手中的石料,他见孙剑望向自己,咧开嘴善意笑笑。
孙剑百无聊赖,张口闲聊道:“吴大哥,你这雕的是什么?”
“狮子。”吴瘸子嘿嘿一笑,把手中石雕伸向孙剑。
孙剑凑过去细看,见那石料已隐约成形,笑道:“一直没看出您还有这手艺。”
“以前在石刻厂里干活,吃的就是这口饭。最近竹筐卖得不好,闲着没事,就鼓捣鼓捣,寻思着做点小玩艺儿,看看能不能换两个钱花。”
“看您这手艺不错,怎么还卖上筐了?”
吴瘸子指指自己的腿:“干活的时候把腿砸断了,使不上劲,就被人辞了。”
他拍拍身上的石屑,续道:“这些年家中里里外外都是你嫂子撑着,挺对不住她的。”
孙剑沉默一下,岔开话题:“你们以前都雕些什么?”
“什么都有,碑、狮子、檐兽都雕。话说俺第一次到厂里,见到檐兽还以为他们雕的是龙,吓了俺一跳,寻思着谁要造反呢!”
孙剑莞尔一笑,刚要说些什么,脑中忽地灵光闪现,拍手道:“对啊!造反!”
吴瘸子愣道:“大兄弟,你没事吧……”
孙剑面露喜色,朝着吴瘸子问道:“吴大哥,我这儿有个生意,你做不做?”
吴瘸子见孙剑两眼放光,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却仍是说道:“有钱赚当然要做,是要俺雕个什么东西吗?”
孙剑连连点头道:“对对,就是雕东西。”
吴瘸子心里有些发虚,嘴上都不自觉地开始磕巴:“雕……雕什么啊?”
孙剑一挑眉毛,笑道:“雕龙。”
孙剑回到屋内,将自己的计划说与马纪。马纪听后连连称好,两人仔细敲定了细节,孙剑便开始着手准备。
余下的几日,孙剑一有时间,便跟着马纪习练剑法。离着新楚王府的奠基大典还有三天,马纪便可下地走动,他见孙剑不住赞叹衡山内功神妙,便言道此间事毕,就替孙剑寻个名师。
眼看着新楚王府就要动土,这几日就有工匠陆续进驻麻子城。刘水生的尸首终于连着挂尸首的旗杆一起被取下,船帮派人来接灵时,那尸首都已腐烂得无法下葬。
旗杆拆去后的第二天,麻子城正中的空地上,观礼台就已搭好。听闻奠基石下土的地点就选在当时挂尸的旗杆处,麻子城内剩下的人们还议论了好久,都说楚王请的风水先生是瓦匠出身,满脑袋里都是稀泥。
奠基大典的头天晚上,孙剑找来帮手,趁着夜色到观礼台附近布置,马纪则呆在屋里,为明日的一战的蓄力。
麻子城内的住家大多都已迁走,孙剑门前的整条长巷,只剩吴瘸子一家还守着自己的棚屋不走,此时也已被孙剑叫去帮忙。
长街静谧,马纪坐在门外,望着暗沉的夜幕发呆。
忽听身后棚屋之上有轻微响动,马纪并未回头,只是冷然说道:“你来找孙剑?”
“找你。”说话那人顿了一下,方道,“你如何知道是我?”赫然便是那“曹操”的声音。
马纪却不答他,问道:“刘水生是你杀的?”
“我已不再为高行周做事,更何况你若是见过刘水生的尸首,便能看出,他是死于范晨之手。”孙面顿了顿,续道,“范晨便是给高行周赶车的车夫。”
马纪叹了口气,语气渐渐缓和:“脚步声。”
“什么?”
“我说我是通过脚步声认出你的。”马纪嘴角微扬,忽然笑道,“你那一身轻功是泰山的底子,却又像是偷学的,练得不伦不类,所以分外好认。”
“曹操”孙面点头,半晌又道:“你不恨我?”
“你未杀刘水生,我便恨不起来。更何况,谁会去恨杀人的刀?要恨也是恨持刀的人。”
孙面“哦”了一声,俯身纵跃,跳到马纪身侧,手里还拎着个酒坛。
马纪小半个月不曾饮酒,此时两眼放光,连忙伸手接过酒坛,脸上都笑出了褶子:“你说你来就来呗,还花钱买……哎?这不是我家的酒吗?”
孙面挨着马纪坐下,他见马纪拍去酒坛泥封,抱着酒坛海饮一口,方才慢悠悠地问道:“你不怕酒里有毒?”
马纪闻言愣道:“现在才怕是不是有点儿晚?”
孙面狡黠一笑,笑过后又再无表情:“我不想做杀手了。”
“嗯。”马纪稍微过了酒瘾,便将酒坛放下,“孙剑也不想卖面了。”
两人一起抬头望月,半晌无言。等到马纪终于要张口问到他与孙剑的关系时,孙面却忽然站起身来:“我明日会来。”
马纪知他此时立场已变,应是要为孙剑掠阵,淡淡地“嗯”了一声。
夜空中冷雾飘过,月色一昏,孙面便悄然离去。
马纪长舒口气,也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土,转身回了棚屋。
(十一)
天光初开,一队马车从楚王府内辚辚驶出。
高行周的马车就跟在楚王行辇之后,这是他这半个月来首次离开楚王府,同车的吕青笛见他神色紧张,安慰他说不必担心,毕竟官府对楚王出行时的保护要比在楚王府内更为周全,马纪之前不来,此时更不会来。
进了麻子城后,道路愈发颠簸,高行周紧张得不行,连车窗上的布帘都不敢轻易打开,也不知行了多久,马车忽然停下,高行周心下一紧,嗓音都变得尖利:“怎么停车了?发生什么了?”
帘外赶车的车夫范晨微微怔忡,幽幽道:“到地方了啊!”
高行周闻言老脸一红,干咳了两声,嘿笑道:“原来到了啊,真快……”
观礼场附近人头攒动,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看热闹的民众,楚王的行仗沿着官兵隔出的道路向观礼台缓缓行去。
跟在后面的高行周不住四下张望,生怕马纪隐在人群里突施冷箭。哪怕有吕青笛和车夫范晨一左一右贴身护卫,这一段算不上太远的路,高行周仍是走得战战兢兢。
好不容易安然走上观礼台,高行周抬眼朝场内望去,心下又是猛然一惊。
但见观礼场中心的空地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无数蚂蚁,高行周从上向下俯视,成千上万的蚂蚁汇聚成形,远望如同盘虬巨蟒,悍然生威。
围观的众人指指点点,隐隐还有民妇尖锐的声音飘出,说些此地有龙脉的荒谬之言。
楚王寒着脸,扭过头朝一侧的亲信问道:“那风水先生呢?”
亲信道:“孙先生说精通玄理之人身负天数,遇上这样的仪式理应回避,否则会冲撞了神仙。”
楚王眉头紧锁,又朝身侧的高行周问道:“高先生,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高行周也是一头雾水,只得躬身胡诌道:“风水先生既已算好吉时,应当无碍。在下虽不懂堪舆之术,但这些蚂蚁聚而成蟒,正应了王爷您的身份,应是吉兆无误。”
楚王闻言默默低头,似是十分满意高行周的说法。
说话间有一队官兵捧来爆竹,沿南北铺作六道,示意元亨利贞,万事通顺。
吉时一到,武昌府工房长吏越众而出,朝天地各行三拜,再转过身来,朝观礼台上的楚王一拜,而后扬声吐气,悠然喝道:“告土地!”
那六道爆竹的引信已被撵作一条,工房长吏喊完这一声,便执火燃鞭。
六条火舌齐燃,噼啪连响,直震云天。地上的蚂蚁也自然被爆竹惊走。
爆竹燃尽后,腾起的白烟足有半炷香的工夫,方才散尽。工房长吏躬身退下,又有人抬来供桌,摆上猪、鸡、鱼三牲,礼房长吏行到供桌前,三叩九拜之后,锣鼓笙箫齐响。
礼乐奏毕,一壮年工匠手持铁锹,走到红缎围出的一方土地之上,扬锹喝道:“动土啦!”
这一铲入土,猛听到一声金石相撞的锵然震响。
那工匠身后抬着奠基石四角的壮丁们面面相觑,喧闹的人群也忽地一静。
工匠扭头朝一旁的工房长吏望去,工房长吏再望向观礼台上的楚王。楚王面色转冷,仍是点了点头,示意典礼继续。
那工匠三下两下铲出一物,围观的人群中有眼尖的,见那物事马面长须,头顶两角,猛然高喝道:“真龙!”
围观的人群听到喊声,连忙往里死命推挤,都想看看这“真龙”长成什么模样,场面一时大乱。
人群中喊声四起:“此地有帝王气啊!”
“帝王气?楚王要当皇帝了?”
“什么帝王气,那就是龙脉!”
“龙脉、龙脉不能动啊!动了大明就亡了啊!”
那工匠听闻自己不小心挖到了龙脉,连忙扔掉铁锹,俯身跪在地下,颤抖不已。
有人见工匠伏地而跪,琢磨一下,觉得真龙现世的确该跪,便跟着跪下。他身旁的人见他跪了,也学他伏在地上,唯恐犯了什么忌讳。
大家你学我我学你,没多大一会儿工夫,观礼场内的平民就跪了一地。
礼房长吏是个没主意的人,见大家都跪,自己也不好落后,一撩袍子,跪在地上。别人跪也就罢了,掌管礼仪的官吏一跪,全场便都跟着跪下。
观礼台上的楚王望着场中情形,阴沉着脸,怒道:“高行周,这是怎么回事!”身后无人应答,楚王也不回头,咬着牙又一字一顿地重复一遍。
身后的随从声音都有些发颤,硬着头皮道:“王爷,高先生、高先生他……好像跑了……”
一架马车刚出了城,赶车的车夫便猛抽马匹,朝南狂奔。车内端坐的高行周阴沉着脸,不言不语。
坐在对面的吕青笛终于捺不住性子,开口问道:“高先生,咱们为什么要跑?不过就是挖出一个龙头石像而已。”
高行周冷哼一声:“的确不过是个破烂石像,但这帮贱民这么一闹,不出今日,便会有各路谣言四起,到时候定会有人去说,楚王大兴土木,挖断了龙脉。”
吕青笛皱眉道:“除了些乡野村夫,谁会相信这些无稽之谈。”
“众口铄金,不由得你不信。到时候若有别有用心的言官上折,弹劾楚王,皇上就算不信,也会对楚王心存芥蒂,更何况真正杀人的那句话不是‘挖断龙脉,而是之前那四字……”
吕青笛恍然道:“大兴土木。”
“对,大兴土木。”高行周长叹口气,续道,“新楚王府选地之事,是我一力促成。出了事,自然算在我的头上。楚王性情阴鸷,没准就会以为我居心不良,设计害他。盛怒之下,我恐怕连性命都不保。”
吕青笛“哦”了一声,面上阴晴不定。
高行周见吕青笛神色有异,心头一紧,忙道:“你也不必为我担心,我金玉堂既是本朝第二大的商会,在朝中自然多有经营。京城内的达官贵胄,大多与金玉堂利益相关。等到此事平息,我会找些朝中大员替我说项,到时候与楚王冰释前嫌,并非难事。
“更何况,武昌的生意对我金玉堂来讲,不过是冰山一角,就算……”他话说到一半,猛听赶车的范晨喝道:“绊马索!”
拉车的马匹一声惨鸣,整个马车突然失控,车内一时天旋地转,马车向前翻滚了数十丈才算停下,高行周在车内上下翻飞,被撞得七荤八素,额头血线流下,染红半面脸颊。
此时车门朝天,高行周迷蒙之间,就往车外爬去,他刚从车内探出头,就觉眼前白茫茫剑光一片,吕青笛叫声:“小心!”一把将高行周拽回车内,随之短刃出鞘,与来人战至一起。
高行周趴在车窗边向外看去,见来人深目高鼻,果真是马纪无误,心中便是一凉。
吕青笛见来者是马纪,头皮也是一阵发麻,他在石心街与马纪有过短暂交手,当时便觉此人是个劲敌,而吕青笛此生,最烦的就是劲敌,平日打得过的就打,打不过的就跑,简单直接。偏偏这种谈不好胜负的仗,最让人头疼。
吕青笛正掂量着要不要弃下高行周开溜,忽然发觉马纪应是还未痊愈,剑招中点、挑、刺、撩虽是威力不减,却平白少了一分圆融。吕青笛心下一喜,快剑连出,要逼马纪露出破绽。
高行周趁着马纪无暇他顾,从车窗中钻出。被甩出马车的范晨此时也已清醒,跑来搀扶高行周。
高行周见范晨过来,急道:“趁着吕青笛拖住了他,咱们快走!”
“不必,合我二人之力,定可擒杀此贼!”
高行周拽住范晨袍袖:“吕青笛为人狡诈,重利轻义。你现在要去,他定会把马纪扔给你,自己开溜。听我的,咱们别管他,走!”
范晨本有些犹豫,但想起吕青笛当日在石心街所为,便觉高行周所言非虚。他伸手扶起高行周,正要一同离开,忽见小路之上,一麻衣男子腰挎铁剑,缓步而来。
彼时山风呼啸,落叶如雨。
男子脚步不停,声如泠泠清泉,起于大野。
“孙家村第一剑客——孙剑在此。”
(十二)
范晨见来者缓步而行,每步却是距离一致,俱在一尺上下。他看不出此人轻功路数,便不再多想,手中长鞭紧握,就等着来人踏入自己身周九尺方圆,便出鞭迎击。
他眼看来人离自己愈来愈近,不禁腰身紧绷,准备扬鞭出招。可那人忽就脚下一顿,最后一步踏出,却只走了半步。
但见那人倏尔立定,抬头似笑非笑地望向持鞭的范晨。
两人之间距离,刚好九尺。
范晨面色一冷,知此人应是有备而来。因范晨长鞭所及,只有九尺方圆。这九尺之内,范晨长鞭银蛇飞舞,上下交击。但九尺之外,他却是鞭长莫及。
范晨见孙剑停步不前,便踏上一步,手中长鞭扬起,空中三花挽起,三花再散,长鞭如蛇信疾吐,击向孙剑。
孙剑身形微晃,向后退出一步,那长鞭离孙剑面门还有半尺便到极限,带起的劲风却结结实实扇到孙剑脸上,扇出一声脆响。
孙剑怔了一下,揉揉半边发麻的脸,默默再退半尺……
范晨长鞭再扬,孙剑却不去看他手中招式,只随着他脚步亦步亦趋,两人之间距离不变,范晨鞭法再奇,对孙剑也是全无办法。
范晨连出数鞭,却寸功未立。要知两人对招,哪怕不是生死相搏,总也要分出胜负。像孙剑这般,剑不出鞘,只掐着九尺之数进退腾挪的无赖打法,范晨还是头次得见。
他心道此人若不是在戏弄自己,便是在拖延时间,静待强援。
范晨一念至此,忽然想到,四周也许早已埋伏了弩手,正寻隙出手暗算。他心生警觉,连忙抽空向小路两侧望去。
要知两人若是擂台比武,孙剑绝无胜算,但此时范晨不仅要与孙剑对敌,更要默默防范四周。久战之下,范晨必生杂念,而孙剑等的便是他这一瞬分神。
此时孙剑双足发力,弃了九尺之数,直朝范晨橫掠而去!
两人距离倏尔拉近,已不足五尺。孙剑左手扶住剑鞘,右手作势便要拔剑。
范晨本可出鞭攻其要害,但从两人相遇开始,孙剑一剑未出。范晨不知孙剑底细,是以不敢托大,长鞭舞动,围出前后两环,前环攻向孙剑右手,后环则朝他脖颈罩去。
范晨出招之时便已想好了后续变化,哪知这一环竟结结实实地环住了孙剑右手。
右手被缚,孙剑已无法拔剑,长鞭后环眼看着也要套上他的脖颈。到时候范晨只需稍稍发力,孙剑便会如那日的惊马一般,被长鞭折断颈骨。
孙剑却对这一切不管不顾,他左手拇指屈指一弹剑格,长剑离鞘,紧接着左手激吐,反持青锋。
这七日以来,他日夜习练的,只有这一招剑法。
一招左手反剑。
而今日他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这一招剑法蓄势,此时他反剑横扫,剑光若九天流火,一闪而逝。
“秋江夜雨芙蓉老,翡翠双飞下红蓼。”
范晨眼前忽生幻觉,似乎对方剑尖画过的弧光上,瞬时绽起了朵朵妖艳芙蓉。
此时长鞭已套上孙剑脖颈,范晨右手一紧,却软绵绵地发不出力来。
胸前暖流浸过,他茫然低头,见到胸前多了条尺长伤口,他这才幡然醒悟,那妖艳着的,竟是自己的鲜血。
孙剑杀掉范晨,收剑入鞘,才发现高行周早已不在车边。他四下望去,见树林中一人向南发足狂奔,正是高行周,他刚要展步追去,忽听另侧与吕青笛斗剑的马纪一声闷哼,似是吃了大亏。
孙剑循声望去,不禁大惊失色,但见马纪浑身浴血,正在那苦苦支撑,他不待多想,长剑疾刺吕青笛。
孙剑与范晨对敌时,所用的技法战术,包括最后左手反手一剑的杀招,都是马纪事先计划好,再教与他的。而他此时攻向吕青笛的这一剑,却是全凭自己武艺,这招自然就要比杀范晨那招逊色许多。
吕青笛耳听身后剑风袭来,也不回头,朝着身后一指弹去,刚好弹在孙剑剑脊之上,长剑发出一声刺耳铮鸣。孙剑被这一弹震得虎口发麻,兵刃险些脱手。
马纪此时叫苦不迭。他清楚自己旧伤未愈,恐怕不是吕青笛的对手,但他想着若能撑到孙剑杀掉范晨之时,自己还不露败象,倒是便可趁吕青笛心神大乱,将他斩杀。
但他未料到刚一交手便被吕青笛看破虚实。更没料到,在吕青笛的抢攻下,自己竟无一战之力。
马纪眼看吕青笛长剑疾刺,又是数剑攻来,他知自己败局已定,狠下心来,对吕青笛的抢攻置若罔闻,长剑兜转,一招“龙游曲沼”使出,却是奔着两败俱伤而去。
吕青笛已稳操胜券,自不会遂马纪之意,他剑锋回转,从容挡下马纪剑招。
马纪见状朝着孙剑断喝道:“别管我!走!”
却见孙剑全无迟疑,双眉紧锁,又是一招攻去。
吕青笛见孙剑剑招虚浮,便起了炫技之心。他内力到处,身上长袍无风而鼓,孙剑这一招刺到吕青笛长袍之上,如中金石,竟不能再进一分。
吕青笛面上得色尽现,左手如电,一掌拍在马纪胸腹处。马纪受了这掌,呕出一口鲜血。他连退数步,双腿一软,眼看着就要摔倒,身后却有人出手将他扶住。
他讶然回首,见到一身劲装的孙面浑身染血,手拎高行周的头颅,站在自己身后。
“石心街那天,我这傻弟弟便给过你答复。”孙面话语一顿,将高行周的头颅扔到路边,随即腰间铁剑出鞘,一片乌沉。
“答复就只有那两字,不走。”
孙剑见孙面出现,精神为之一振。他朝着孙面轻轻点头,仅这一个点头,两人之间的罅隙,便悄然弥合。
吕青笛面色铁青,望向路边高行周的头颅,掂量着是否还要一战。
马纪刚要说话,又咳出一口鲜血,他面色暗沉,吐纳调息,方才朝着孙面歉然说道:“我已帮不上忙了。”
孙面狠按一下马纪肩膀,淡然道:“不碍的,有我。”
吕青笛此时心生退意,却仍是厉声说道:“孙面,你以为你杀得了我吗?”
“我杀不了你。”孙面指指对侧的孙剑,再指指自己,“但我们能。”
他话音刚落,沉膝出剑,攻向吕青笛。而一旁的孙剑却合剑入鞘,双目微闭。
孙面的剑招并不繁复,却快若流光。吕青笛出剑橫架,剑锋相触,孙面攻来的长剑却被轻飘飘地弹开,飞出不知多远。吕青笛一怔之下,便见孙面之前插入怀中的左手再出,手上已多了一只精钢手套。
吕青笛一时大意,手中青笛剑刃已被孙面握住。他大惊之下内力吞吐,便要将孙面的手指连着精钢手套一起斩断。
孙面的脸上掠过一股狠辣,他咬出一个简简单单,却杀意盎然的字:“砍。”
另侧的孙剑倏尔双目圆睁,横掠而至。他左手反剑沛然而出,乌青青的天色里血光一闪,合着血色向上飞起的,有孙面的四根指头。
吕青笛的一枚头颅。
(尾声)
孙剑和孙面,就坐在有酒酒肆旁的那一顶破烂草棚之下。
马纪却不在,这偌大的武昌城再不容他逗留。
孙剑问重伤的马纪要去哪里时,马纪怔忡了许久,方才缓缓开口:“就去暖城吧。”
火炉里的干柴噼啪地燃着,铁锅中的水汽袅袅地腾着。半条街巷的秋寒被火焰烤暖,再被水汽推散。
温暖的草棚之内,面条的香气悠悠飘出,盈满长街。
面是孙面下的。而孙剑就坐在桌边,一如孩提时光般,他赢了剑,便有一碗素面可吃。
两人有太多的话要说,于是两人什么都不说。他们只是就着沉默,把刚出锅的面条,风卷残云般地食尽。
然后孙面撂下瓷碗,挑起面担,向西行去。
然后孙剑放下筷子,摸摸腰间佩剑,一路向东。
两人不说再见,秋风却与那碗素面一道,为他二人践行。
孙剑去练他的剑,孙面去做他的面。
而这一次,他们再找不到任何理由去放弃。
(责任编辑:空气)
分类:武侠原创 作者:武无吾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16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