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黄花瘦
篱笆后,是茂林修竹掩映下的三四间茅屋竹舍。夕阳已堕山涧,余了半天的晚霞铺在半山腰,倒仿佛是屋顶在燃烧,又像是漫天的血泼下来。
暮商手指摩挲着剑鞘,似乎如此方能确定那剑足够锋利。要杀的人就在门内,然而他的手指却疲惫不堪。
面前的藤门忽悠悠被打开——没有风,门内空空如也,却有人道:“剑客?大侠?借宿?”似雨打芭蕉,清细的童声一滴滴落下。
暮商手一紧,剑便要出鞘,一垂目,却见一小童蹲在地上,仰着小脸盯着他,目光灼灼。
暮商怔了怔:“是你开的门?”
“难道还有别人?”小童一跃而起,如扑棱着翅膀的鸟立在同他一般高的篱笆上四顾,黑曜石般的眼眸中迸着兴奋的光芒。
暮商握剑的手松了几分,道:“你很少见到‘别人?”
小童眨眨眼,伸出沾了泥的小手,数了片刻,道:“不算少,你是第五个,不过佩剑的,你是第一个!敢问大侠如何称呼?”
他小小年纪,有模有样地拱手行礼,虽激动不已仍镇定自制。暮商目光不由柔下来:“暮商,日暮山远的暮,商吕不鸣的商。”
“我知道,暮商是九月的别称嘛!我叫落落。”小童做了个请的手势,“九大侠行至此处,日晚无处落脚,对不对?”
穿过竹林小道,前面豁然开朗,蜿蜒的青石小路一侧是井然菜畦,另一侧是各色怒放的菊,花朵足有碗口大,一直开到小亭下。
暮商骤然停下脚步。绚烂霞光下,菊花环亭绽放,有女斜倚竹亭中,黛色长裙外罩着碧色半臂,青发散下,遮去半张侧脸,发尾垂在几朵墨菊上,却是枕着几册书卷,酣然而眠。
“嘘——那是我娘。”衣袖被轻轻牵动,暮商心中有丝弦轻颤,他在落落晶莹的眼眸中看见自己紧抿的唇和惊异的眼睛。
“你娘?”
“是啊,看来今晚只有吃我做的饭了。”
暮商惊觉自己问出了声,他顿了顿,道:“你才几岁?会做饭?”
“我四岁便会做汤饼、神仙粥了。近几年更是厨艺大增,阿娘都没我做的好吃呢!”落落神色颇自傲,指着一间竹舍,“九大侠且歇息,饭食好了我自会叫你。”
暮商立着不动,一时不能算出他到底几岁,只看他提了木桶走至屋后,接泉水,然后抱着木桶走了过来。那桶比他矮不了多少,若不是木桶两侧那双细嫩的手,倒像是那桶生了腿,自个儿回来了。那水重少说三倍于落落,他却避开暮商接应的手,轻松放下,虽早看出他修了几分内力和轻功,却不曾想他如此大力。
果然是她的儿子!
七岁!暮商心中蓦然跳出两个字,竟然七岁!
“九大侠背上也是兵器?”落落站在石板上,往锅里倒着水,转头盯着他背负的长方匣子。
他不答,而问:“这样晚了,你阿爹还未归?”
“阿爹是谁?只我和阿娘居住在此。”
暮商神色几变,那年她竟是身怀六甲吗?他脑中嗡嗡响,只盯着落落看,直到眸中聚起浓雾,方才再出声,声音又低又哑:“你叫,碧落?”
落落睁大了眼睛:“你怎知道我姓碧?”
他垂眸:“不过胡乱一猜,这名字好极。”
碧落于是开心笑了。
他做出的碧油饼、清蒸鱼也真是好味。
“你娘不吃吗?”眼看着碗碟见底,暮商问。
“嗯,不吃。”碧落小脸上现出与他年纪不符的有所克制的忧色,旋即又笑了,稚气的脸上恍若有光一闪,说不出的明朗可爱,“九大侠长途跋涉,路途劳累,早日歇息吧!”
山中秋夜静谧,只闻远处的风绕山涧和屋角的虫鸣声。
暮商低头以清水沃面,灯烛光哑,水纹摇曳片刻,渐映出他的脸,幽深的眼睛,左耳至下颌笔直的一道疤痕。这张脸,不见光的时候多,是以他自己都要忘记他原来还有一张脸。他抚上那疤痕,眼前忽而是漫天刀光,天地间只有明晃晃的白,只余其中的他一身黑衣黑目,无处藏身,眼睁睁看着一道光劈来……
暮商耳朵一动,窗外有声。
“九大侠……”碧落像小猫一样蹲在窗棂上。
“怎么?”
“……没事!”他摆摆手,跳下去,不见了。
暮商盯着床上的被褥,碧落最后一眼,正是对着它意味深长。
“其实,我是想问,九大侠可会一种武功……”窗下,轻盈的脚步声近,碧落迟疑的声音传来。
暮商探身,碧落踮脚与他对视:“一种让人不冷的武功!”
暮商一怔:“不冷?”
“对!祛寒生暖的武功!九大侠一定会,可否教我?”他眸光忽而热切起来,“我会报答你的……别看我小,我生来力大,做饭洗衣、挑水种菜,我会的很多!”他低下头去,仿佛要哭出来,小声道,“我只是……怕那么多被褥将阿娘压着了,再醒不过来……”
若不是七八床被褥在簌簌抖动,以及从中传出的牙齿相磕的声音,谁又能想到,里面有个人?
那个霞光下倦枕书眠的墨衣女子,慵懒、静然不复,只剩一张比月色还要苍白的脸,透明得像映着水光,只余双唇乌紫。
暮商搭脉片刻,指尖犹如冰冻,心中亦然——她脉象紊乱如麻,筋脉冰封。
无需出剑,只要轻轻一记,她便会成为彻底的“冰人”……这缕念头浮起来时,暮商的手痉挛似的一颤,声音也染了冷意:“水!”
碧落跳将起来,很快抱来一桶水,强忍着泪意眼巴巴盯着他。
暮商伸出右手,运气于掌,在水中只缓缓搅动片刻,那水便热气升腾起来。他将阿娘抱入水中,她衣衫顷刻湿透,愈显纤瘦羸弱,仿佛是浮在水上的。暮商肃然而立,右掌持续敷在水面,那水汽越来越盛,竟像是被煮沸。
碧落大吃一惊,欲出声阻止,忽听暮商道:“将她扶起来!”他忙应声而行,只见暮商双手在空中一绕,双掌离着寸远缓缓绕着阿娘背部移动,阿娘似被灌入股股热流,头顶竟热气弥漫,水雾中,她身子不再发抖,面容似雪消融。
碧落看见暮商凝然无语,一双漆黑的目,是他看不懂的神色。
二履霜操
“闲时看花读书哇!我最爱‘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我娘却喜‘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妇人家嘛,总是思绪缥缈……
“有两三年了,发作前,阿娘会先易困嗜睡两日,茶饭不思。之后惧冷昏睡,有时一日,也有时两日,才好转,便又是两三日苦睡……我只能喂她少许热汤。”
时近正午,碧落在田里忙碌,口中却不闲着,与暮商说着话。
“前日,我蹲在门边,心里想,若是有个人来就好了,神医,或是武林大侠……”碧落仰头笑得灿烂,“然后你就来了,身披万道霞光,身佩宝剑,与我只隔一道藤门!”
烈阳下,暮商眸光忽而幽深下去。
七岁的孩子,多少次,眼巴巴望着门外,又多少次,心灰绝望——不,不能绝望,不管有多惶恐,都要整夜无眠替阿娘加棉被——即使无用。
“碧落,你过来。”
碧落将一桶水浇灌在田中,乐颠颠跑过去:“九大侠,有何吩咐?”
“别浇了。”
“为何?”碧落脸颊红扑扑的,仰头看着他,目中无限仰慕。
暮商目光凝在远处的山头,道:“人走了,自然用不着。”
碧落不懂:“啊?”
“你阿娘要醒了,她一定很饿。”暮商接过他手中的桶,“我来吧。”
碧落捧了神仙粥推门进去,果然看见阿娘小孩子样趴在窗台边,捧着下巴望着窗外。
阿娘闻声转身,笑看他,眼睛里是整个艳阳的温暖,轻轻抚摸他绒绒的头发,将额头与他相抵,低叹:“好孩子!”
碧落不知怎么,眼泪便落了下来:“阿娘……”
阿娘拂去他的泪,轻轻叹口气:“是娘的错。”
他摇摇头,看向窗外,不知是对阿娘还是对自己说:“不怕,不怕了啊!”
半晌,暮商忽有所觉,望过来,神色怔怔。
“阿娘,那是九大侠,很厉害的九大侠!”碧落眼睛熠熠生辉。
碧落只听阿娘轻柔的声音:“那要好生招待。”
火腿鲜红如火,葱泼兔奇香无比,莴苣生菜旋切焖煸,凤栖梨、菊花饼甜脆鲜美,还有从梨树下挖出的未开封的酒酿——已然香气隐隐。
碧落狠狠咽了口涎水,果然是“好生招待”!他比过去所有的欢喜加在一起都高兴,一晚上未敛笑意,叽喳闹腾得很。不知因何起,他笑得收势不能,滚在阿娘怀中让揉肚子,又央阿娘抚琴。
那时圆月高悬,月华似独钟情于这山间小院,庭下竹影摇曳,黄花成阴。风吹得亭檐挂着的灯笼微微摇动,搅动了满院的暗香。月白半臂只衬得阿娘肌肤如玉,眉眼静柔。她勾指,弦动筝鸣,便如珠落玉盘,水滴青瓷。
碧落熏熏然竟觉迷醉,忽听轻微的“嘡啷”一声,眼前闪过数道明光,却是暮商拔剑起舞。
碧落“腾”地起身。啊!他还是第一次见真人舞剑,只觉得暮商举手投足,旋身腾跃,都似与剑同为一体,映着身后那青竹黄花,说不出的风流恣意。
天地萧然静谧,只有琴音渺渺,只听他边掠影挥剑,边缓缓念道:“塞下秋异,雁去无意,边声四起,落日城闭……”
碧落心中激荡,一时没有留意到琴音曾短暂停歇。
一曲终了。暮商长身玉立,长剑入鞘,一绺鬓发拂在颊旁疤痕上,当真别是一番滋味。
“好一曲《履霜操》!昔日文正公因喜奏此曲得名‘范履霜,范将军若泉下有知,听娘子此琴,定感欣慰。”
她只一笑:“暮大侠才称得上好身手,若我看得不错,阁下方才所舞,是范将军所创幕遮剑法?”
“娘子好眼力。”
“范将军文能治国,武能安邦,可谓剑胆琴心。相传他自创破敌策无数,剑术更是了得,最得意便是这套幕遮剑法。不过自他仙逝,不曾离身的幕遮剑再无遗迹,这么多年,原来被暮大侠得之。”
阿娘声音婉柔,却字字清晰,碧落才回过神惊叹:“果真是幕遮剑?”
暮商一笑,从背后取下他从不离身的黑色长匣子:“碧落,你不是想看里面是何兵刃?”
碧落一跃至前,打开木匣,却是一柄通体漆黑的刀,全无装饰,刀身全长约三尺,阔三寸许。他从未真正拿过兵器,喜滋滋地便双手接过,正要打开一观,却是一个踉跄,险些被压趴下,不由惊道:“好重的刀!”
他勉强平衡身子,忽听一声刺耳的筝鸣,却是琴弦断裂。想来是阿娘无意中扣动了琴弦,他也顾不得看那琴,只兴冲冲问:“这是什么宝刀?”
暮商拔出刀身,刀身也是漆黑一片,刀面喑哑无光,刀刃处却一道缺口,碧落吃惊道:“是把残刀?”
暮商道:“这把刀重二百八十七斤九两,乃江湖第一玄铁重刀,是蜉蝣岛前岛主向长安所制。”
“女魔长安?春日来此借宿的客人曾与我讲过,不过,听说她的兵器是红袖长绫,并非什么玄铁重刀啊!”碧落睁大眼睛。
“向长安所教过白衣少年七十二,真正师徒相称的却只两个,是一对花容月貌的姐妹花,江湖人称‘桐水双碧。姐姐碧春回,一把春回剑能令大地回春,冰雪消融;妹妹碧云天,生得虽娇小,却天生神力,普通兵器皆使不惯。向长安便为她打造一把玄铁重刀,以其名命之。”
“所以这把便是那……云天刀?”
“不错。”
“那刀的主人呢?”
“自十年前向长安死于斩云台,碧氏姐妹离开蜉蝣岛,碧云天与青城派萧君看携手江湖。萧君看虽出身寒门,功夫一般,但俊逸非凡,谦谦君子,人称‘玉面萧郎,他们乃是人人称羡的一对金童玉女,听闻二人私订终身,还拜了堂成了亲……”
“后来呢?”碧落见他不再说下去,问道。
“后来……”暮商垂目看着云天刀,心想,到底天真,这世上哪那么多后来?
“萧君看与郝家堡大小姐郝汀兰成了婚,如今执掌郝家堡,声震四野。下个月的武林盟主选拔大会,他是呼声最高的两位之一。”
碧落吃惊了:“碧云天呢?”
“碧云天最后一次出现,是萧君看的婚礼上。向长安常做惊世骇俗之举,其弟子亦无视世俗,竟是要抢婚。”
“啊!”碧落激动起来,“结果怎……”
又忽想起,结果哪还用问?
“她一人一刀,堡中高手竟无人拿得住她,眼看新郎被她带走,萧君看却推她一掌,言明她若再纠缠不休便不客气。她似乎是蒙了,好久才大笑,当场割发断情,一刀险些砍掉了新郎的胳膊。”
“砍死了才好!”碧落咬牙怒目。
“只不知为何,她与萧君看厮打片刻,忽然捧腹面露痛色,仓然飞身而去。”
“难道中了暗算?”
“人们也是这样猜。可如今看来,那时是寒冬,她身着宽大棉袍,想必是已怀有身孕,动了胎气。”暮商慢慢说完,忽然转头问,“我说的,没错吧?”
竟是对始终不发一言的阿娘问话,而阿娘缓缓露出苦笑:“没错。”
碧落何等冰雪聪明,蹙眉呆愣片刻,眼中渐有泪光,颤声问:“阿娘姓碧,叫什么?”
“云天。”阿娘拍拍他的肩,“我便是碧云天。这个故事,本打算等你再大一些讲给你听。不过,阿娘相信,你如今也足够大了,是吗?”
碧落眼中泪转啊转,终于没有落下,倒是笑了:“是,孩儿长大了。孩儿为阿娘骄傲。”
三来时路
清夜无尘,月已西斜。
碧云天临窗而眠。
暮商立于树枝,发上已然蒙了一层浓霜,寒气顺着发丝一直蔓延到长长的刀疤上,他便仿佛看见碧云天翻身坐起,抬手,云天刀影铺天盖地,满世的白光将他笼罩。
那一幕在他眼前日夜不停重现了七年,他已分不清是幻象,还是真的发生过——一把刀怎么能做到?
两个时辰前,碧云天倦意侵眸,轻声对他道:“多谢暮大侠为我治病,今日粗茶淡饭一表谢意。夜寒霜重,请阁下入屋歇息。明日当是艳阳天,小女子秋困犯懒,明早便不送暮大侠。”
他自是听得出她的逐客令,却叫住她:“云天娘子不问我从何得了这把刀,此来又是为何?”
她揽了连连打呵欠的碧落,停了脚步,语声清淡:“阁下此来为何?”
“刀主切、削、割、剁、砍,而剑却常截、削、刺、斩、划,相差甚远,可是娘子方才想必看到,云天刀法和幕遮剑法,起势、发招、收势,都异曲同工。娘子道是为何?”
“云天刀虽称我意,然任何刀法都难发挥它应有的威力。师父闭门七日不出,后见韩大哥所读范文正公词作,方心有所悟。云天刀法乃是从幕遮剑法演化而来。”
“果然如在下所想。”暮商忽然一揖到底,将云天刀奉上,“在下苦练幕遮剑二十载,始终心有所惑,不能练成至境。久慕云天刀法,特来请娘子赐招一战解惑。”
她不看刀:“我不操刀很多年。”
“恳请赐招!”
然而碧云天像是并没听见,转身而去。他在她转身之际拔剑,一招“塞下秋异”刺了出去,剑尖顷刻间便闪到她的后颈。
碧云天身形一僵,携着碧落低身避过,又腾空平移三尺,他的第二招“雁去无意”已在半空打了旋转,再次削来。
她一避再避,到了“边声四起”已是再无可避,只得“唰”的一声从石桌上抽出云天刀,跃身半空,足尖点在一棵碧竹上,一招“碧云天”迎面砍向幕遮剑。短兵相接,一道尖锐的相击声,是幕遮剑刃正卡在云天刀缺口处。他借住回力平削向她腰际。而她不过两招,喘息已重,云天刀渐不稳有脱手之势,到他第六招“思归无计”,她已是强弩之末,一招“霜林醉”未使全刀便被震飞,“夺”的一声砍进菊花地中。她急退数步,眼睁睁看着幕遮剑向着她眉心而来……
那一瞬间,他看见碧落眼中的惊恐,和她微微倦怠的眼眸。剑尖停在她额头,再进一毫便可见血。
一绺青丝齐腰而断,飘然落下,那是她被剑风吹断的鬓发。
碧云天似没看见那剑,也不看他,只神色如常,牵着碧落,缓缓离去。
他握剑的手酸软得厉害,那柄剑尖便颓然抵在地上。
暮商抚着刀疤,勾唇苦笑,那风云变色的一刀,终究是幻境吧。他看着临窗侧卧的碧云天,月光流照她苍白的脸上,她仍是枕了几卷书入眠。那不过是一个伤痕累累的快拿不动自己刀的弱女子罢了。
他再望一眼那如诗如画的月下枕书眠,翩然落地,走向院门。
碧云天睡得很熟,迟迟无法醒来。
她梦见十九岁的她,青衣黄纱,与白衫蓝袍的萧君看并肩怒马狂奔在辽阔草原,他说了句什么,使她笑得双脸绯红。梦中的她却清楚明白,他在说:“真想这样一辈子,牵着你的手。”于是两人便在马上伸手相牵。
她梦见有人对她说:“找不到你姐姐,我们便去闯皇宫,让皇上——你韩大哥为我们证婚!从此便住在蜉蝣岛!”
然而那人又忽而忧愁郁郁,喝着闷酒,喃喃:“男儿需怀大志,若无所成,籍籍无名,怎有脸对你……”
他发誓:“只要我得了秘笈,便脱身找你,决不会碰她一分一毫!若有违誓言,天打雷劈!”
忽而大雪飞,她杀到他面前:“我有话对你说,你跟我走。”她说,“你迷路了,什么至高功法,都是假的,只有我肚里……”
他不听她说,冷笑骂她“无耻妖女”,她便怒了,可是她没能杀了他,碧落在她腹中哭啊哭啊,忽而站在她面前喊“阿娘救我!”
碧云天倏地坐起身,天色已是大亮。她捂着怦怦跳的心口,对窗外喊:“落落?”
飞身绕了院落两圈,除了鸟鸣与风嘶,寂静无声。只亭柱上钉着一把飞刀,白绢上三个大字被扎了个深深的洞——“来时路”。
她头晕目眩,茫然立于空旷的天地间,风霜冷意从四面八方袭来,一直钻进心里去。
或许良久,或许只是顷刻,她又冷静下来。更衣,黑衣窄袖修腰。松松绾着的头发高高束于脑后,背上云天刀。
她站在藤门前,最后看一眼茂林修竹、黄花满地、木阁竹舍、亭下石几、菜畦稻谷。
来时路……
七年前,这里满地荒芜,只一间竹屋、一床破毡。她却欢喜异常地爬了进去,身后蜿蜒鲜血相随。半个时辰后,一声婴儿微弱的啼哭飘荡在这空寂的山谷。她用衣衫裹住全身紫红、手扒脚蹬的婴儿,放在心口,凝神,尽最后一丝力气运息为他取暖,再用破毡盖住身子。然后看着面前蜘蛛网上爬动的蜘蛛,以及远处惊异盯着她的硕鼠,闭目睡去。
碧云天关上藤门,转身,再无迟疑——此去当是永别。
来时路……山路陡峭,根本算不上是路。只有满目的乱石、荒草、荆棘,间或有野兔、田鸡的身影闪现。北风呼啸着,她已耗尽了力气,然而腹中一阵阵痛,渐渐痛得连身上的伤痛都不觉了。那痛往下坠去,坠去……她竭力睁大眼睛,不能在这里,孩子会冻死,被野猫叼去。快走,快走……茅屋、山洞、避风石,在哪里?
碧云天停步,秋日的山谷中,寂寥至极,没有人迹,只隐约传来哀转猿啼,似有歌声:
……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
来时路……
山下是三丈阔的溪流,冰雪初化,看不见底。她踟蹰着,后无退路,而她已施展不了轻功,只有蹚水,游过去。水真凉啊,她一瞬间毫无知觉,伤口亦不觉疼痛,四肢僵硬不能动。腹中却忽而大动,是一只小脚在踹她。她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摆动手臂。
碧云天盯着此刻清澈见底的溪流,有小鱼倏忽惊走。她没有飞身,抬脚下水,一步步走过去,原来水深不过及项。
来时路……官道如邸,两旁树木浓密。下着大雪的夜晚,树林里漆黑无边,她重重喘息,急速地跑着,从一棵树落到另一棵树的枝头,积雪扑簌簌,其速不及身后追来的人,因雪还未落地,那人的剑已经刺了过来,在她肩头留下第四处伤。来不及从地上爬起,寒光再至。她躲不过——可她不能死!那个离家出走寻江湖的少女不能死!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扶摇直上树梢,盘旋降落,挥刀削砍,“呲——”刀剑硬生生相接,刀刃似已被斩断,连同她的手腕。她再拿不住刀,跌落在地。脸上有温热的血。不是她的。
碧云天踏着满地的落叶,一步步走出树林。这里,仍然无人。
然后,她站住了。
面前是一座亭,长歌亭。七年前,她饥寒交迫,坐在里面避雪,一个少女将自己的干粮分给她吃。那是个深闺娘子,离家出走寻找江湖,问她江湖的域界。她们就着雪啃最后一块干粮,两个黑衣人凌空扑来。
亭中,有人。
亭檐飞出的一角,倒吊着年幼消瘦的碧落,他的身子晃悠着,目光紧紧盯着一步步走来的碧云天,眼睛瞬间模糊。视线颠倒,阿娘显得那么小,可是走得又那样稳,竟使他觉得,下一刻,噩梦便醒了。
他不想她来,可是,他又多么想她来。
碧落咬紧牙关,压制着要大声呼救的渴望,压制着比之前更强的恐惧,知道此时不能扰乱了阿娘的心绪。
四云天刀
碧云天没有看在风中如她此刻的心一样颤动的碧落。
她盯着亭下立得笔直的暮商,盯着他漆黑的眼睛,静静道:“你不该对落落下手,他当你是……”她将“他的救赎”四个字咽下去,“七年前,两天前,只要‘夜引排名前三的杀手九月暮商愿意,要杀我,何须如此?”
暮商一怔:“你早认出了我?”
“认出又怎样,杀不杀,并不由我。况且,七年前你既已放过我,如今又怎会反悔。”
“原来你那郑重一谢,谢的还有七年前。”
“是。”
“现在要杀,是有人用我的自由买你的命。况且,主顾想亲眼见你死。”暮商脸上现出嘲讽的笑意,“你既知是死路,何不自己动手,也许死得更干净。”
“怎么死不是你说了算!”碧云天忽地一声轻喝,凭空跃起,刀已出鞘,漆黑的刀身带动呼呼风声。
暮商不避不让,在她欺身而下时以剑柄截住,两力相撞,两人同时飞了出去。
碧云天心中大震,错身而过的瞬间,他低声道:“飞星在左,孟冬在右……”
七月飞星,十月孟冬!
为了杀她,请了“夜引”三大杀手,当真是看得起她。夜引一出,神魔肝裂。从未失手的杀手组织中唯一的漏网之鱼,怕便是七年前的她了。
碧落静静的,依然未曾出声,碧云天却已哽咽——天地苍黄,何处为生?
她双手握刀,咬牙,一招“离人泪”砍向暮商。暮商依然没有避,他横剑以“浓霜满地”相击。她只觉虎口一麻,刀几乎脱手,却冷冷一笑——便是那一刻,左侧明光飞来,警觉到风时已经在她咽喉。那是江湖人闻之丧胆的流星索,避得过石球,却避不过绳索锁喉。
传闻七月飞星能徒手打出鞭响,其速已追上声音,是以他自负无人能避,一击不中,便再不会出手——避得过,便是他死,为活命,只有收手。
可是碧云天早知他会这一刻出手,是以借刀被弹回之际,已然刀背抵颈向左横切下去。只听“呲呲”连声,空气中有火花闪现,流星索被切为三段飞溅出去。
云天刀去势未歇,直斩向飞星,他急急避开,却已被生生砍断一条手臂,血溅四方。飞星惨叫一声,连退数步,一转身,飞离远去。
碧云天却无丝毫欢喜之情,因她的后背已被寒光笼罩。
那是暮商的幕遮剑和孟冬的铁冰锤,齐齐袭来。
而她已来不及转身以刀相护,即便能转身,她已不是七年前的她,一把云天刀势必无法与铁冰锤硬碰硬。
孟冬的铁冰锤重达三百六十斤,他又生得魁梧强壮,一身内功更是上乘,若被击中,神仙也救不活。
碧云天却不容自己泄气,一咬牙使了几分力顺着刀势跌向地面,眼看着扑倒在地,而铁冰锤已如泰山压顶般追至后背,她感到漫天的寒气刺得肌肤生疼,呼吸不通。然而她手腕忽地翻转,狠狠一剁,刀刃入土半尺,迅雷般向右划去,电光石火间,她已用左手代右手,身子被大力一冲,如风般卷出去。
她做到了——舍左臂保性命。
然而那铁冰锤却忽地转了一圈才落地,与她的手堪堪错过,“砰!”将地面砸出一个三尺深的大坑,一只断掌还紧紧握住锤柄。
孟冬的手腕竟是被活活削断。
幕遮剑!
那剑来势难以想象的刁钻,在孟冬无法收势之时,削去了他的右手,又剑锋一转,划过他的咽喉。孟冬一声未响,轰然倒地。
秋风瑟瑟,碧云天躺在地上重重喘息,四肢百骸剧痛,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用一双含笑的眸子看挺拔而立的暮商,他以剑支地,也在看她。
错身之际,他说:“飞星在左,孟冬在右,左归你……”
她信了。
他没有失信。
“噗!”暮商竟喷出一口鲜血,身子晃了两晃。
碧云天脸色一变,以他的身手,突袭孟冬,何至于此?
她用力爬了起来,想走近他,却见他忽然惊恐地睁大眼睛,身后传来碧落的惊叫,她霎时六腑俱碎——漫天闪着银光的飞镖雨盘旋而来,向着她与暮商,向吊着的碧落射去!
“不!”她目眦欲裂,从未有过的惊恐。她的碧落啊!
暮商的眼中已有泪意,他亦无力救那个孩子——来不及。
飞镖破空的声音,像是死亡的召唤。一时间,将天地霸占,揉挤。天地茫远而扭曲。
然而,阴晦的天地忽然大亮,一如寒夜里绽放的极光,将他密密笼罩。
来了!又来了!
七年前的雪夜,他与冰月追杀碧云天,向长安的弟子,果真非同小可,竟杀了冰月逃入林中,但是重伤之下,依然难逃他的幕遮剑。不过,那个傻傻的红衣少女大喊着“侠女姐姐”,跌跌撞撞跑进来,正撞到他的剑下。她本可趁此逃得一命,不曾想她竟是要救那个少女。那玉石俱焚的一刀让他微微心惊——俱焚的当然是她们两个,只为了护一个陌生人便来送命?然而只那一瞬间,忽地天地如白昼,刀光密封了整个树林和他。他受了伤,心中惊骇震撼之余,是深深的不信与敬畏——那是怎样一种武功至境?那是怎样一个女子?
暮商心中激荡不已,呆呆地紧紧盯着那亮光。这次他看得很清楚,碧云天如一道闪电冲向碧落,她的刀只为挡住射向碧落的飞镖,身子完全裸露刀光之外。而她使的是云天刀法中最后两招,那本该是平和收尾的两招:举案随,良辰贵。
刀光遮风避雨,密不透风,照在人身上,是暖的——就像一把巨伞,融了阳光的巨伞。暮商头顶被狠狠一击,一道闪念入脑海,却又倏忽而逝。
密光中,飞镖雨忽而无声聚集,“噗噗噗”数声射入云天刀,又被甩在远方,伴随的还有一道尖锐的惨叫——来自光团之外。
极光散去,暮商看见云天刀落在地上,刃已从缺口处断裂,碧云天躺在地上,嘴角满是鲜血,握刀的手已是千疮百孔,一双眼睛却深深、柔柔与上方的碧落对视着,似在说:“不怕,阿娘在,不用怕!”
他一口气未舒,忽见半空人影一闪,一道紫影从亭顶飞过,对着碧落挥剑当空一斩。
暮商蓦然睁大眼睛,心惊胆寒,难道,那惊天一刀,仍是徒劳?
碧云天瞳孔放大,未极失声,那道影子却抱了碧落盘旋而下,双目微湿,深深看着她,低声道:“云天,我来迟了!”
暮商太阳穴忽地狂跳,转头望方才惨叫处,瞳孔不自觉一阵收缩。躺在地上的,是锦衣华衫的年轻女子,一双眼睛还死死瞪着。她全身无伤痕,死于细小暗器。
“我没想到,那个贱人竟狠毒至此!幸亏我有所惊觉!”紫衣华裳的男子器宇轩昂,面如冠玉,低声道,“云天,是我的错,当初不该受她威胁,怕伤害你而虚与委蛇同她成婚!”
萧君看,江湖新的权威,下一任武林盟主候选人,为了曾背弃的妻儿,杀了现任妻子,郝汀兰。
暮商看着郝汀兰的伤口,又转头去看萧君看,心头如冰。他抬头,阴暗的天空,终于落雨。
“是我无能,对不住你们!”萧君看涕泗横流,他跪在地上,将相拥痛哭的母子揽在怀中,“现在好了,我已足够强大,从今以后,我们全家团聚了……我欠你的,欠落儿的,用余生去还,好不好?”
天似也被这破镜重圆的一幕感动,泪落成珠。
暮商笔直立着。
碧落动了动,挣脱他的怀抱,抓住碧云天的手,轻轻吹着气,小声道:“阿娘疼吗?”
碧云天微微摇头,任他撕衣袖为自己裹伤。
终于,她抬眼与萧君看对视,目似秋水,温和,又遥远,却是对碧落道:“跪下,磕头。”
碧落一愣,看一眼萧君看,抿着嘴,满脸不情愿,却终于跪下,小小的背挺得笔直,慢慢俯身,磕了三个头。
萧君看方惊喜唤了声“我儿”,便听碧云天接着道:“毕竟,天大地大,此生未必还有缘相见。”
他神色一变,去扶碧落的手僵住,勉强笑道:“云天,你这是何意?”
碧云天却再也没有看他,扶着碧落,艰难站起,蹒跚离去。走至郝汀兰身旁,缓缓俯身,将她的双目合上,才复上路。
天色已暗,秋雨纷纷,她母子相携的身影渐渐远去。
萧君看才反应过来似的,大叫一声:“碧云天!”便提步欲追,眼前有剑横挡去路,暮商冷冷道:“留步!”
五幕遮剑
萧君看不耐,用剑鞘一挡,左手一个擒拿扣他命门,在暮商后退之际,闪身继续追。
“盟主候选人萧君看因修歪门邪术而不能人道,这个丑闻若是见光,想必很有趣。”
冰冷的声音一字一字传进耳内,急奔的萧君看倏然止步。他缓缓转身,声音扭曲:“你说,什么?”
“我说——明日想必整个武林都知道,杨上善为夺盟主之位,不择手段,暗杀萧君看不成,怒而杀了郝汀兰。既嫁祸对手,赢得同情,又让怀疑自己毒死郝老爷子的妻子永远闭了嘴,玉面萧郎这步一石四鸟的棋甚是巧妙啊!”
萧君看一步步走回来,嘴角浮起一丝文雅的笑,似虚心求教:“哦?第四只鸟在哪?”
暮商不笑:“不正是你亟待去追的吗?有了亲生儿子,丑闻不攻自破,盟主也当得贤德圆满,名副其实。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一定要杀了碧云天?”
萧君看板着脸,义正词严道:“明明是郝汀兰买你们杀她,怎么倒诬赖我?”
暮商低低笑起来,那眼光就像萧君看已然身无寸缕。郝汀兰是去“夜引”下了单子,可是她怎么可能下令不许伤碧落?与夜引做了神秘交易,买得起三大杀手的“独活”,又岂是郝汀兰那蠢妇能做到!
夜引为防杀手背叛,给每个人都吃了“绝命”,每月只有吃了活命丹,才能活下去。不然,先是内息混乱,难凝气运功,接着呕血不止,最后便会肝肠寸断,全身溃烂。若想彻底祛毒,只有吃了“独活”。
他的发作期,便是今日。
“独活难道不在你手里,而在郝汀兰身上?”
萧君看似对他刮目相看了,兴致盎然起来:“何以见得?”
暮商盯着他,忽而声音似变了一个人,语气幽冷轻柔道:“谎报杀了目标,却偷偷放走。知道为何我不罚你么,因夜引十二大高手中,只有你是个‘活人,想要做个‘人,有想法的杀手最是令人怜惜。因为有期望的人,剑才快。”
萧君看目光一凝,瞳孔微缩。
暮商接着道:“杀掉这些人,我给你光明前途,至高荣耀。”
“听起来,像是你同夜引门主萧夜引的对话。”萧君看仍然一派困惑状,“看来你不是第一次欺上瞒下,放走目标。”
杀人,流血,并不是愉快的事,特别是他的剑一日日倦怠,很多时候,当目标本不该死,他的剑便格外的倦怠,那倦怠从他杀第一个人开始,一日日加深,直至虚弱无力,不愿饮血。七年前的碧云天不是第一个,那风云一刀虽伤了他,萧夜引却寻来夜引其他杀手继续追杀,而他,谎报目标已死。
“我告诉他,我并不稀罕什么光明前途,也不在乎金银财宝。”暮商目光平静,“他说,那么你想要自由吗?不只独活,还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真正的自由!”
“萧夜引对你可真够慈悲!”
“我一直困惑,即便我杀了那名单上的忠臣良将江湖豪侠,一个夜引门主,又怎来如此通天本领。直到我听见了门主同第一邪教教主江枭的密谋。”暮商盯着神色渐冷的萧君看笑了,“原来门主是废太子韩允部下,勾结外贼,图的是霸业,欲的是天下。”
“你笑什么?”萧君看似极为困惑,又恼怒不已,一派天真。
“我笑,郝汀兰太可怜,她不依不饶,誓杀死碧云天,七年前我骗她死了,她竟还不死心,追查了七年,果真发现了碧云天母子踪迹,以为此次必能一绝后患。可惜直到她死都不会想明白,她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你作嫁衣裳。也永远想不到,她会死于萧夜引独门暗器‘长夜。”
萧君看神色一变,到底笑不出:“千算万算,没想到杀郝汀兰被你看出了破绽。我没看错,你配与我一起,倾覆这天下!”
“是,那一刻我方明白,你夺碧落,不止是辟谣,他原是你霸业的唯一传人。从碧云天手里得到想要的蜉蝣岛武功秘笈,如愿安插了人在皇上身边,无用了抛弃她,只是,门主你为何一定要杀她?”暮商一字一句,问。
萧君看叹气:“我也不忍心哪,怪只怪她是个倔木头,不懂变通,你看竟敢不让我儿子认我!日后少不得坏了大事。最要紧的是,她为我疗过伤,知道我的死穴……我怎能留一个知道怎样杀死我的人在世上呢?”
萧君看舔了舔嘴唇,阴恻恻笑了:“你这个人哪!我锦衣华服穿得好好的,你偏要一件件扒光了。你以为这样絮絮叨叨拖延,碧云天就能逃出我手掌心?本来你也活不了几个时辰了,不过,看着你多活一刻,我心里都不舒服,不舒服得紧!”
“唰!”剑出鞘,剑光映着他的脸,惨白扭曲。他一路直逼,剑光如闪电般翻腾,招招凌厉,式式夺命,转眼便逼得暮商节节后退。
萧君看武术增进奇快,近来已跻身江湖十大高手之列。此时暮商才发现,他已能排前三。便是绝命没有发作,自己也不是对手。
“噗噗!”暮商连吐了两口鲜血,身子一晃,终于栽倒在地。
“哎呀,这便倒下了?还以为你要为碧云天、为天下与我生死一战,没意思!”萧君看等不到他回声,从怀中取出一青色小瓶,一倾斜,药粉撒落,随着雨消失不见,面色似有不忍,哈哈大笑,“可惜了这一瓶‘独活。”
天色已黑,暮商倒在地上,雨落眼中,视线里隐约有光。
暮商似乎回到青竹小院中,碧云天倦枕书眠,碧落挽袖熬粥。而他的心,刹那寂静无声,又心生暖意。恍惚又想起遥远的那天,师父将幕遮剑传给他,他问:“怎样才能将功夫练到至境大成,如文正公一样所向披靡?”
“初心。”师父答,“多想想初心。”
那时国事大乱,边境垂危,人命如蚁,他涉险寻路,求师学武,是为了什么?
萧君看的笑声还在,混着雨声,说不出的诡异。
暮商望着夜空,又看见漫天的刀光如伞,伞下的人安然……他猛地睁大眼睛,那是一个“庇”字,是心有所护的舍命孤勇,任伞外血雨腥风,伞内自是晴空。那是范履霜深处延州,为护大宋子民而创的遮雨帷幕,是他《履霜操》中的琴心。
他无声笑了。那个小院,那两个人,那终于宁静了的江湖,当然,不,能,毁。
萧君看已经笑得快流出了眼泪——地上不住呕血的人,在蠕动,像一只可笑的濒死的虫子。
虫竟站了起来,还缓缓举起了剑,缓缓摆了个起势,缓缓挽剑,像小孩子在用草根比画。
萧君看指着他,弯了腰,几乎笑得喘不过气来,那么有趣的虫,叫他怎么忍心杀?
然而,虫子忽而双目放光,腾身冲天而起,天地骤然变色,黑夜顷刻如白昼,光芒耀眼流动,厚厚的白光越裹越紧,如万道冰丝将他捆住,一种奇异的痛快蹿上他四肢百骸。
萧君看意识散漫起来,那不过是一招普通的“白发无泪”。
世上怎么可能有这种武功……
暮商躺在地上,血从嘴角往外涌,全身在缓缓抽搐着。他看见黑夜无边,而弯着腰笑的萧君看,像一座雕像,一动不动。
他想笑,脸皮却扯动不了,笑意便凝在他眼睛里,凝成那个小院,院里的人。然后他看见了父亲,垂危的父亲也如他这般躺着,黑衣如鬼魅的男子对他说:“吃了这颗绝命,你就是九月暮商。你的父亲便能获救。”
他吃了,幕遮剑开始无尽地饮血,他渐渐如木偶。而父亲只熬过三载,却至死不愿与他说话,只在弥留之际喊:“慕九啊,你怎么还不回来?”而他,就跪在地上,只是,已不是苏慕九。
为护一方平安而去学的功夫,竟拿去杀人。所以,他的剑已死,再无长进。
那夜惊天一刀,如鸿蒙开辟。一个让他早已疲倦的双手愈发倦怠,刺痛的心口愈发撕裂的女子!
他的心,砰然复苏。
他为何而活?
他倦怠更深,他想要活着,像个人一样活着。
终于,自由来了。只要他杀了她。杀了她,多么容易,可是他要杀的,是那个扼住他自由的人。那,才是真正的,自由。
手在动,慢得他以为并没有挪动分毫,可是,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摸到了怀中的书卷。
缓缓闭上眼睛的那刻,他看见萧君看如根根冰条,四散坍塌。
呵,到底,不负初心。
六尾声
残庙中,碧落满头大汗,在碧云天头顶几个穴位推拿着,碧云天终于睁开了眼睛。
“阿娘醒了!”碧落大喜,“九大侠没有骗我!他是好人呢!”
碧云天虚弱一笑,抬手摸摸他的脸,没有说话。
“是真的!那夜他反复嘱咐,叫我们赶紧搬去蜉蝣岛。然后那两个杀手就来了,责怪九大侠动作太慢,说主顾生气了,若再不行动,他们就要毒发而死了。”碧落观察着碧云天的脸色,生怕她不信似的,“你看,九大侠安排那两个人埋伏在两侧,是为了帮我们!之前九大侠说过,他来是想参悟剑法,然后去找他的自由,没说要杀人……反正他就是好人!”
看碧云天沉思不语,他急了:“那个萧郎早就藏在树上,却不出手救你,他才是坏蛋!”
碧云天一怔,碧落自小目力惊人,自不会看错。
她心里怦怦跳起来,脸色霎时苍白,主顾、毒发、郝汀兰、武林盟主……
“他说,你先前四年冰寒症不发作,是你怕发作了我会饿死,自行封了自己六脉,才导致如今越来越厉害。他还说会教我治好你寒症的武功……”碧落失落地看着夜雨茫茫,“也不知九大侠现在何处……”
碧云天轻轻地,郑重地道:“落落,我们若是回去,也许再回不来了,你怕吗?”
碧落一震,跳起身:“不怕!”
雨后的秋日,碧空如洗,仿佛从未有过那样冷酷的寒雨。
碧落已哭干了泪,神色呆呆地看着那一方新坟。眼前浮现不散的,是雨夜里,倒在冰冷泥地上的暮商,一手握剑,一手紧紧抓着一本书卷在胸前,浑身已成冰,脸上却是让人一想起就泪流的温柔笑意。
暮商最后一念是它,可见之重要。碧云天不知该怎样劝碧落,答应将剑谱同剑一起留在暮商身边。那孩子,嘶声号哭的声音是那样倔强,如同他紧抱着已干了的《幕遮剑谱》和幕遮剑的姿态。
“好孩子,给我吧。”她终于伸手。
碧落依然摇头,对峙了良久,终于握着卷册一角,不舍地递过去。
碧云天待要接过,一阵风吹过,掀起书页,碧落忽而惊道:“里面有你!”便急速将书收回,翻了起来,然后颓废疲倦全消,双眼放光道:“还有我!”
她一震,又听碧落“咦”了一声:“这是什么?”
那是一绺青丝,被齐刷刷斩断的一绺青丝,乌黑柔软,整整齐齐夹在扉页内。
碧云天心中丝丝颤动起来,不由便抬手摸自己的鬓发——那里断发在额。
剑谱内页空白处,另画了四幅图。
第一幅是雪夜林中,刀光如昼。笔墨看起来已日久。
第二幅,黄花亭内,女子倦枕书眠。笔墨崭新。
第三幅,月下小院,女子静然操琴。多了两行行书小字:一碧秋波入画,几痕月色如诗。
最后一幅,落日霞光下两匹马并肩而行,左侧马上女子看不见脸,只背影袅娜,从她身前探出一个锥髻小童嘻笑的脸,似在对着右侧马上青衫男子说着什么。那男子侧脸俊朗,露出柔和的一道疤痕。也有两行小字:一骑独走无家,三人自是天涯。
“苏慕九?”碧落念着落款,疑惑道,“是谁?”
碧云天的声音轻得似一缕风、一线丝:“眼睛……”
碧落抬头,只见碧云天神色似喜似悲,似怅然似无措,目光涣散,又似聚在某处,是他读不明白的光。他无措地看画:“什么眼睛……”
他一顿,画里似乎真的藏着一双双眼睛,困惑的眼睛、痛惜的眼睛、温柔的眼睛,最后,是让人心生温暖的、心跳的眼睛。
忽地一滴清泪落到画上,碧落一震,并不敢看阿娘,心中不解、惊喜,难过、不安交织着,他隐约觉得自己窥见了某种秘密。
那秘密,他却说不明白。直到与碧云天同乘一匹马,不但没有参透那秘密,还多了一层困惑——旁边跟着一匹枣红色的马。碧云天为何多买了一匹马?
忽听身后碧云天声音低低哑哑的:“想学那让人生暖的剑吗?”
碧落一震,从杂乱的思绪中醒来,摸了摸怀里的包裹,那里面是幕遮剑谱和剑,碧云天没有再要求留在九大侠身边,原来,竟是要教给他?
碧落大喜道:“当然!”
激动之下,他笑转头看了看那独行的红马,懵懵懂懂,忽然似明白了什么,因他想起剑谱上那第四幅画,想起那句“一骑独走无家,三人自是天涯”。他开心笑了,笑意中,仿佛看见红马上坐了个青衣白衫的男子,一张俊逸的脸上斜躺着一道疤痕,眼睛却是漆黑清澈,笑道:“在下姓苏,名慕九,孤身行走江湖,倍感孤单,不知能否与二位结伴而行?”
落日熔金,西方半天的落霞,天地似成了一线。
狂奔的两匹马,御风而行,渐行渐远,踏入那霞光中。
(责任编辑:空气)
分类:武侠原创 作者:玄武纪·红景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16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