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二旧雨重逢
进入不理原后,一路上荒凉的景致亦令叶云生心中震动不已。
这一日行走到某一处,前方忽然出现奇观,只见地上横亘一道巨大裂缝,向下看去,岩石如犬牙交错,黑黝黝的深不见底。这道裂缝极长,二人目之所及竟然看不到尽头,偏又极宽,纵使风陵渡、叶云生二人都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亦不能一跃而过。
风陵渡看着那裂缝,道:“这应是大地震动留下的裂缝。”
叶云生点头赞叹:“真是奇景。”又道,“若是阿莫在这里,说不得还能过去,我却难了。”
叶云生是江湖知名剑侠,说及自己不如友人时却坦坦荡荡,如同叙述一件最为平常的事情。风陵渡心里赞叹,面上却不表,笑道:“我也没这个能耐,我看咱们绕过去或者爬到下面再上来,耗费时间都太多,不如互相帮个忙?”
叶云生点头道:“好。”
当下便由风陵渡先行,他来到裂缝边缘,微吸一口气,随即身躯一轻,如一朵云彩直向对面飘去。
但这朵云在距离裂缝对面还有一线之差时,气力已经不继。就在这时,叶云生在后面出手,一掌击出。这一掌内力十足,用意却不在伤人而在助人。风陵渡只觉身后一股力量袭来,虽然相隔已远,这股力量并不算大,但对于离对面不远的风陵渡而言已经够了。
他身子一挺,借这股掌力向前一冲,霎时间已到了对面,笑吟吟道:“叶贤弟,请过来。”
叶云生点了点头,纵身向前一跃。待到他身形亦有下坠之势,风陵渡从腰间解下腰带,用力一抖,腰带被内力击得笔直。叶云生伸手一捞,抓住腰带一端,借力也来到了裂缝对面。
二人对视一眼,不由均是一笑。
方才种种,以二人武功而言,并不算难度很大,难得的是这一分信任。譬如风陵渡跃至中途而叶云生并不出掌,又或叶云生过来时风陵渡慢了一分,那又如何?二人这一场结拜,从起源来看,并非出于纯粹真心,但这一件事后却凭增了几分兄弟情谊。
就在这时,叶云生忽然怔了一下,看向对面。风陵渡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面上的表情一瞬间也出现了细微的变化。
在裂缝的对面站着几个白衣人,为首的一个人白衣箭袖,腰悬细剑,神色清冷。叶云生识得他,这人正是云阳卫人字部指挥,以一套“雪月江山剑”闻名的陈寂。当初在江北,叶云生与杜春曾合力对抗他与人字部大头领关山雪,故而印象深刻。
但此刻,就是陈寂,面对这道巨大裂缝,一时也是无法可施。不比风陵渡与叶云生二人,他身后的数名云阳卫武功并不足以助他过去。
陈寂站在对面,与叶云生对视一眼,清冷淡漠的眼神中并没有什么特别变化,随即转身便走,沿着裂缝延伸方向一路走下去,应是寻一个可渡之处。
风陵渡不由赞了一句:“当断则断,毫不犹豫,这人也是个人物,我看他装扮,似是人字部中人?”
叶云生道:“正是,此人乃是人字部指挥陈寂,一套‘雪月江山剑有夺人情感之能。”
风陵渡点了点头:“原来是他?我听闻关山雪将他视作心腹,连他也来了不理原,我们还真得小心行事。”
那道裂缝极长,陈寂绕过来不是一时半刻之事,两人便趁这段时间疾行,风陵渡对这不理原极是熟悉,两人连走了几天,终于甩开了云阳卫一干人等。
这一夜,两人在一棵高大树下休息,风陵渡生起一堆篝火,笑道:“照这么看,明日咱们便可到大梦沼泽了。”又道,“今晚,咱们最好到树上休息。”
叶云生正在烧水,闻言诧异道:“为何?”
风陵渡道:“在这附近,我看到了剑牙虎的脚印。”这个名字,叶云生是第一次听到,风陵渡解释道,“这是不理原上一种特有巨虎,生得极大,牙齿极长,如刀剑一般,又十分聪明,甚难应付。因此我建议今晚不但要上树躲避,甚至也不要烧烤野味,免得引来它们。”
他又道:“幸而这种剑牙虎惯于孤身捕猎,要是它们也像咱们一样结伴而行,那就麻烦了。”
叶云生思量道:“生得极大,齿如剑戟……你可是说这种?”
风陵渡愕然抬头,只见遥遥前方,一大一小两只剑牙虎瞪着四只黄绿色的眼睛,正恶狠狠地看着他们。
“只是这两只乃是结伴而来,似乎并非孤身。”叶云生的后半句话也在这时飘了过来。
风陵渡苦笑一声,抽出文殊师利剑:“贤弟,我们惹上大麻烦了。”
那只领头而体型较大的剑牙虎,便在此刻朝着叶云生扑了过来,速度奇快,行动间更有厉风阵阵。叶云生身形微微一低,举剑向天,这般未等剑牙虎扑至其身,便会被开膛破肚。
未想那只剑牙虎扑到一半,忽然空中一个转身,若非亲眼得见,真难想象体型如此之大的动物,动作竟然这般敏捷。它不仅是转身,更兼一爪向叶云生击出,劲风声响,与武林高手无异。
它速度太快,叶云生不及躲避,索性双掌一合,还击过去。两股大力相交,叶云生“噔噔噔”连退三步,那只剑牙虎却也没占到什么便宜。话虽如此,但叶云生乃是全力反击,那剑牙虎却只是随意一爪击出,力道高下,霎时可见。
剑牙虎黄绿色的眸子光芒一暗,并不停顿,二度向叶云生扑了过去。而叶云生也在此刻清啸一声,合身一剑刺出,四下里灰白剑芒如雪飞舞,正是一招“阴晴雪”。
巨虎与剑客的身形在空中交错,一蓬血花在空中炸开。叶云生的左肩被剑牙虎所伤,而剑牙虎的右肋亦被飞雪剑划出一道长长血痕。这一剑若是刺在人身上,那人不死也是重伤,但刺到这剑牙虎身上,却也只令它多了这么一道伤痕而已。
叶云生手持飞雪剑,心中不由一凛,暗道剑牙虎这等凶猛,也不知越赢等人在不理原上,与它们遭遇过没有?
他却不知,当日里大雨声疾,越赢、冼红阳等人躲避树上,虽未与剑牙虎正面相接,却见识了一场难得的龙虎之争。
另一边,风陵渡与那只体型较小的剑牙虎对上,压力却要略轻些。一则他的师利剑乃是一等的宝剑,那剑牙虎也要避让三分;二则他与那剑牙虎对峙时,发现对方动作似乎有些滞涩,尤以左爪为甚。仔细一看,那剑牙虎的左爪上钉了一排铁蒺藜,尾巴也被人削掉了一截。
竟有人伤了这剑牙虎,难怪两虎同行,原来是它搬的救兵。风陵渡心中暗想,又想伤它之人不知是哪个高手,到头来却把账算到自己身上。但这只剑牙虎虽然实力较弱,却也不是他一时能够拿下的,他凝神握剑,寻找可乘之机。
而叶云生与剑牙虎对那一剑之后,无论是人是虎,看待对手的眼神都有了不同。
叶云生手按剑柄,深吸一口气,随即手腕一翻,一层光华灿烂的灰白剑光霎时充溢剑锋,剑身微曲,似柔还刚。
——那正是他的得意剑招“快雪时晴”的起手式。
对峙三招后便可迫得叶云生使出看家本事,若这对手是个人,无论如何,此一战后必定扬名江湖。
灰白剑光挥洒而出,几是与此同时,那只剑牙虎怒吼一声,亦是向叶云生扑了过去,口中一双凸出利齿宛若匕首闪烁寒光,令人心魂俱丧。
就在猛虎即将接触到叶云生时,忽然间,它觉得耳后一痛。
动物头骨原本十分坚硬,寻常的刀剑难破,但耳后却是头骨的空隙处,这一痛正是由此而来,尖锐入骨。剑牙虎不由把头一转,却恰好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一枚铁胆。只听“砰”的一声,随即巨虎长声嘶吼,一只眼睛竟已被打瞎。
刺入它耳后的是一枚银针,而这枚银针本是诱敌,原意就是令这只剑牙虎自行撞上那枚铁胆,这等暗器本领,委实令人心惊。
“快雪时晴”本就是极了得的剑法,加这一铁胆之助,灰白剑光散尽时,飞雪剑已从剑牙虎后颈刺入,剑没近半。
只此一剑,这只凶猛无俦的剑牙虎便已身死。
而另一侧,正与剑牙虎对峙的风陵渡面前也多了一个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身形高大,腰间佩了一个暗器腰囊,但他却似乎并无动用的意思,而是一剑向那剑牙虎刺出,这一剑神完气足,实是一流剑法。
那剑牙虎见了他,目露凶光,仿佛仇人一般,也不理对面的风陵渡,纵身一跃,张开血盆大口便向那年轻人咬去。
风陵渡怎会放过这机会,一剑便向它头部刺去。这剑牙虎却也聪明,硕大身躯向下一伏,避开那年轻人与风陵渡两剑,正在它欲待二度出击时,耳后忽然又是一疼,厉声嘶吼,随即瘫倒在地。
风陵渡微笑着从它耳后慢慢拔出一柄暗红色软剑,正是丹朱软剑。剑上沾了血,那妖异的红色更胜以往。
叶云生抬头望去,只见面前站着两个青年,个子较矮的一个一张娃娃脸,生得十分清秀,另一个长身玉立,相貌俊挺,手里还拿着宝剑,不由诧异道:“怎么竟是你们?”
这两人,正是黎门的长老黎玉与他侄子黎文周,当日里在玉京城,这几人一同经历过许多风雨,暗器本领奇高的黎玉与他那位不好暗器、却擅剑法拳脚的侄子在叶云生心中留下深刻印象。当日玉京分手后,两人也要回去海南,怎么又在这里相逢?
黎玉笑嘻嘻道:“真正巧,飞雪剑,咱们又在这里见面了。我是打算去大梦沼泽取缥缈花的,你们也走了这条路?小冼呢?”
被黎玉问到的冼红阳,此刻在玉恒医庐里,倒是十分得其所哉。
原因无他,正是因为他又认识了一位知交好友。
玉恒为人爽朗亲和,与其相交如沐春风,冼红阳与他真是一见如故。平生认识的友人中,除了在他逃亡中拔刀相助、杯水相交的莫寻欢,以及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丐帮副帮主凌松,就属这位玉恒玉大夫,与之最为投契。
而在玉恒医庐休养这几日,杜春的伤势也以极快的速度恢复中。玉恒为了医治她的伤势,什么珍稀药物全不吝惜,补药当饭,伤药当水,一瓶瓶上好的丹药不要钱一样往杜春身上用。冼红阳虽然挂心杜春伤势,却也觉得不妥,私下问道:“我也知道杜门主伤势要紧,可这……会不会太耗费玉兄你的药物?”
玉恒爽朗笑道:“你也知道杜门主伤势要紧?哈哈,我若不赶快治好杜门主,真怕莫寻欢上来砸了我的医庐。”
冼红阳干笑两声掩饰窘迫神情,他当然更想杜春尽快恢复,因此没再就此事多说什么。
半月之后,杜春虽未说痊愈,行走已无问题,亦能施展武功,只还不能过度用力而已。玉恒便与冼红阳商量,也该离开不理原了。
这些时日里,越赢一直没有消息。冼红阳与顾从容二人也曾在周边寻找,却并没有什么音信,限于杜春伤势,二人也不敢走得太远。
此刻玉恒提出离开一事,冼红阳便道:“我以为,咱们须得先找到越大哥,再说离开的事。”
杜春叹了口气,神色黯然,她与越赢交情极深,自然更是挂念。
玉恒道:“越庄主的消息,我也十分牵挂,但咱们若想找到越庄主,那就必须在这不理原上搜寻,可这一搜寻,说不得便会遇上罗刹天。”
提到罗刹天,冼红阳、杜春、顾从容几人面色皆是一暗,那几已超越人类极限的刀功,实在令人惊惧。却听玉恒笑道:“照我看,咱们与其一路担惊受怕,处处防备,倒不如好好筹划一番,先把那罗刹天杀了是正经!”
他这一句一出,可真是石破天惊。在得知罗刹天的实力后还敢这般说,真让人惊异于他的大胆。可要细一寻思,却也不无道理。既然躲不开那罗刹天,那不如先动手!
杜春率先点了点头,却又问道:“玉先生,你久居不理原上,对这罗刹天必有了解,可否为我们讲上一讲?”
冼红阳也是好奇,难不成这罗刹天一直便是这般了得不成?那纵横天要强悍到怎样一个地步?玉恒又怎么能在不理原上生活这些时间?却听玉恒笑道:“即使杜门主不问,我也是要讲给大家的。”
他坐了下来,为众人各泡了一杯茶,道:“若说到罗刹天,那我必得先由罗刹天的师父,纵横天阙纵横讲起。”
冼红阳晓得,这个纵横天才是他们要第一等防范的人物。此人是血魔师弟,云阳卫大头领的师叔,天下一等一的大魔头,曾发下终身不出不理原的誓愿。若不是莫寻欢说过纵横天每年两个月里不会出现,此时威胁他们的,说不定就不是罗刹天了。
玉恒道:“这纵横天,武功之高,内力之强,下手之狠,那是不必我多说的。若他今日在,我看大家要考虑对付的就不是罗刹天了。不知各位是否有听说,纵横天在这两月不会出现的事情?”
冼红阳点头道:“阿莫曾与我说过。”
玉恒笑道:“那正是我告诉他的。我当初来到不理原,是因为这块土地与众不同,这里生长的许多药草、动物,都是外面绝难得见的,实是研究的胜地,因此才一住这些年。论到我的武功,拿到外面或许还有些小小的成就,但在这不理原上实在算不得什么。只是当年初到不理原时,因不知就里,无意间救了纵横天一次,因此他才允我住在此处,也不许两个弟子动我。”
冼红阳这才明白玉恒为何能住在不理原上的原因,又听玉恒续道:“后来我才知道,这纵横天当日里是中了一种毒,这种毒极为厉害,纵以他武功亦不能驱除。我虽误打误撞救了他一次,但之后每年,他仍不得不闭关驱毒。那闭关所在极为隐秘,连我亦不得而知。”
杜春问道:“竟有连纵横天也无法驱除的毒药,那究竟是何物?”
玉恒叹道:“我亦不知,当年我新炼出一种自诩可解天下毒药的解毒丸,随手用在他身上,才保了他一命。但究竟是何毒药,我竟看不出,纵横天自也不会与我说明。”
但能了解这一点,亦是极大收获,杜春手捧茶杯,微微颔首。玉恒又道:“再说到纵横天的两个弟子,大弟子罗刹天我过去是见过的,他刀法练得不错,因此也极得师父的喜欢。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长处。话虽如此,我听你们描述他武功,却觉得,若是过去的罗刹天,绝对到不了这个地步。”
冼红阳一怔:“玉兄你是说……”
玉恒干脆道:“没错,就说罗刹天那内力,我看就算纵横天也未必能及他!罗刹天年纪不过三十出头,怎么能练出这般的内力?而且听你们所言,他连云阳卫都杀,这更不对。纵横天是很看重关山雪这个师侄的,怎能派大徒弟去杀他的手下?我且问你们,你们与罗刹天对峙这段时间,可曾与他交谈过,可有觉得他有什么与正常人不同的地方?”
三人一起回忆,果然与罗刹天交手几次,他均不发一言,而这等见人便杀,连巨虎、大蟒也不放过的手腕,似乎也不似一个正常人。杜春慢慢思忖着道:“我看他的情形,似乎……神志并不算十分清醒……”
玉恒叹道:“果然,我看,他应是练功走火。”
“练功走火?”冼红阳问道。
“正是。”玉恒道,“纵横天有一种奇功,名为‘漫天血,只传给了罗刹天。这种内功虽然十分厉害,却极易走火入魔。一旦走火,内力虽可急速增强,但亦会丧失神志,终身难以恢复。我看他流露出的种种迹象,正是漫天血走火入魔的症状无疑。此人之前便是个残酷好杀的人物,神志错乱之后,自然更是见人便杀了。”
他又叹气道:“当年纵横天虽曾让两个弟子不要动我。但现在看来,罗刹天已是如此,我这小小医庐,也不见得就安全了。”
冼红阳想到说不定罗刹天不知何时便会出现,心里便紧张起来。却听杜春问道:“纵横天另一名弟子罗刹地,玉先生对他可有了解?”
玉恒道:“这位罗刹地,武功是不如罗刹天的,但他为人很是聪明,善于窥视人心,又通各种杂学,虽不能说天文地理无所不通,可也相差不多。只是他惯常行踪不定,我也不知他此刻身在何处。”
冼红阳忽又觉得冷飕飕的,心道这罗刹地千万别也冒出来。他思量着,一抬眼却见顾从容神态若有所思,笑道:“顾小哥,说到罗刹地你怎么这个表情,为何一直不说话?”
顾从容仿佛从梦中惊醒一样,勉强笑道:“并没有什么。”
冼红阳也没多想,又道:“这么说来,这个罗刹天这么难对付,咱们可怎么办?”
玉恒微微一笑:“罗刹天虽然厉害,我却也有一个办法。”
章十三新五行阵
玉恒拿出一张白绢,又有笔墨,“唰唰唰”在上面勾勒出数幅图画。笔触简略,却很有神采。冼红阳看他画了几幅,笑道:“这不是五行阵?”
五行阵是许多门派都会使用的一种阵法,玉恒笑而不语,“唰唰”又画了几幅,这次冼红阳不说话了,他看出来,这似乎是一种脱胎于五行阵,却要巧妙得多的阵法。依旧是以五人一组,但威力却要大上许多。
玉恒一连画了十来张画,方才搁笔,杜春这时才点了点头:“好阵法!”
玉恒笑道:“杜门主过奖,实不相瞒,我在这不理原上住着,虽说纵横天暂时是不对我动手,但这几个人,哪一个不是出名的凶神。我想过许多次如何才能除掉他们,最后发现,单凭我一人,是无论如何不能成事的,因此才想出了这个阵法。”
他手指白绢,一一解释,这阵法的关键,是要有三人在正面抵挡罗刹天。又有一人在旁游走,一则补足三人的疏漏,二则要引出罗刹天招数中的破绽。而待这人引出罗刹天破绽时,第五人则要抓住这一时机,正面出击,一举将罗刹天击溃。
玉恒解释完毕,又道:“照我当初所想,若是越庄主与飞雪剑在这里,那就再好不过。越庄主擅长太极拳法,正可以引出罗刹天的破绽;而飞雪剑剑法江南第一,正面出击那是再好不过,唉……”
提到越赢,冼红阳、杜春几人无不黯然。玉恒也随着叹了几口气,道:“诱敌之人,咱们可以再想办法,实在不行,从正面抵挡的几人中抽出一人,这阵法也不是不可行。当务之急,是需要一个可以与罗刹天正面对敌的人,我看这个人选,非叶大侠莫属,不知杜门主有什么联络叶大侠的方式,我可派哑仆夫妇两人前去寻他。”
杜春尚未答话,冼红阳先道:“派哑仆夫妇,会不会太危险了?”
玉恒笑道:“无妨,哑仆夫妇随我多年,也会一身防身功夫,何况他们对这不理原十分熟悉,也未必就碰得上罗刹天。”
杜春道:“这只怕来不及,叶云生与我们分路而行,此刻恐怕已经到了丹阳城。”
玉恒一直以为叶云生是与他们同在不理原上,不过分头走开而已,闻得此言不由怔了一怔,道:“这可如何是好……”
杜春想了一想,沉静道:“我看,这个正面主攻之人,不如就由顾公子担当,顾公子的雪阑珊指法,似乎正是那罗刹天的克星。”
当初与罗刹天生死相搏时,顾从容的出手,杜春看得分明。论及江湖经验及眼力,她并不比越赢逊色多少,因此一语道出。顾从容似乎并未想到杜春会点到他的名字,道:“这个……”却也并没有反对。
玉恒奇道:“雪阑珊?罗刹天的克星?我并不曾听闻这等指法,顾公子可否演示一二?”
顾从容并未推脱,应手使了一招,指风过处,面前茶杯上霎时漾起一层淡淡白霜。玉恒亦是识货之人,不由赞叹一声:“看来是天意要我等除去这魔头了。”
顾从容平淡道:“愿听差遣。”
定下主攻之人后,玉恒又与冼、杜二人继续计议五行阵之事,说起来毕竟是少了一人,而且杜春伤势未曾痊愈,动手有所不便。最后计议,冼红阳的青竹丝棒法灵巧多变,便由他担任游走诱敌之职。哑仆夫妇武功不高,因此二人合作一人之位,与玉恒、杜春并肩而战。
这虽不是最合适的阵型搭配,却也是当前能排出的最好的阵型搭配。玉恒正要与众人细讲如何配合,忽听外面有声音传来,众人皆是一惊。
难道那罗刹天竟已在这时攻来了?玉恒霎时拔出腰间长剑,杜春当先一步挡在前面,顾从容做好了防范的姿势,唯有冼红阳,一个箭步已经冲了出去。
他与众人想的都不相同,旁人想的是若是罗刹天来了应该怎样,他却想:莫不是越大哥竟找过来了?
他几步来到院外,惊见地上果然伏着一个人。他心中欢喜,刚要开口,旋即便觉得不对。这人一身白衣,腰悬细剑,身形好似……十分熟悉?
能不熟悉么,这人可不正是追了他一路的云阳卫人字部指挥,擅使雪月江山剑的陈寂?
他低头小心查看,发现陈寂身上并无严重伤口又或中毒迹象,似乎只是脱力晕倒而已。这若换成别人,他多半也就一刀砍下去了,但陈寂虽身在云阳卫中,为人却也自有风骨,并非一个纯粹恶人。冼红阳犹豫一下,终是向房中喊道:“玉兄、杜门主!”
陈寂很快便醒了过来。
见到冼红阳、杜春等人,他并没有多惊讶,反而是一种极悲愤的神色,现于他素来淡漠的眼中。
冼红阳试探着问:“陈寂、陈寂?”
陈寂一言不发,只把细剑剑柄握得更紧。
玉恒、顾从容并不识得此人,自然不好说什么。杜春忽然道:“陈指挥,你可是遇上了罗刹天?”
陈寂抬眼看她,半晌不语,但终是点一点头。
杜春又道:“你的部下,可是为了救你丧了性命?”这句话虽属猜测,但陈寂若当真碰上罗刹天,又可全身而退,必是有人掩护。而陈寂素来关爱手下,部下为他舍却性命,亦是情理之中。
陈寂终于开口,声音不若往日淡漠,已变得极为沙哑:“我愧为他们首领。”
杜春道:“若遇上罗刹天,你能全身而退,已是难得之事。要知你的部下并没有你这般的武功,纵是你以命掩护他们走,那也是行不通的。”
她出语客观,且说的也是实情。陈寂冰封一般的表情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纹:“但我……”
“你若当自己是他们首领,便应为他们复仇。我知道你们云阳卫来不理原是为了捉拿人犯,但此刻罗刹天已经疯狂,若任凭他杀人,最后结果就是大家一起死在这里。不如我们暂且合作,待到杀了罗刹天,离开不理原后,再计其他。”
陈寂看着她双眼,那双秀丽明眸清亮坦荡。他追捕冼红阳日久,对这女子颇有了解,知她素有担当智计,并未思量多少时间,便道了一声:“好。”
陈寂的雪月江山剑,以诱发人之情感为长,若他为诱敌之人,远比冼红阳更为适合。这样,便由顾从容为主攻,陈寂游走诱敌,杜春、玉恒、冼红阳三人,则居正面对敌之位。
之后两日,这五人便在一起练习这五行阵法。玉恒构建的这阵法十分精巧,但并不算如何复杂,因此练得极快。陈寂、杜春都是极富见识的人,不由赞叹玉恒的本领。
两日后,五人已可基本配合。冼红阳便问道:“我们如何与那罗刹天交手?”
玉恒早已胸有成竹,一指天荒山对面的一座小山。那座小山孤零零的,无甚草木,隐约可见上面有一座屋舍。玉恒道:“那是罗刹天一个重要的落脚处,他有些珍贵的物事,都放在里面。他现在虽神志错乱,却必不会忘记此处,我们先到那里做好准备,再放上一把火,他必会赶来。”
这个举动,实在已有些“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味道。幸而当几人夜晚赶到那小山上的屋舍时,罗刹天并不在其中,木屋本身还算新,但里面储存的一些食物却已腐败了,显然一段时间内并无人居住。
玉恒取出一大包事先淬好毒的三棱针,细细布在外围地面上,这些三棱针漆成黑色,黑夜中,纵使露在地面也看不分明。他笑道:“这可不是讲什么江湖道义的时候,我用一些小伎俩,诸君不会介意吧。”
冼红阳本来就是个脱略行迹的人,当然不在乎;杜春亦非拘泥之人;而陈寂本就不是江湖人,更因许多手下死在罗刹天手里,便道:“你既是医者,手中可有其他可以淬在兵器上的毒药?”
玉恒怔了一怔,笑道:“自然有,我只怕你们不肯用,因此没有拿出来呢。”便取出一小瓶毒药交予陈寂,嘱咐道,“小心些,这药见血封喉,厉害得很。”说罢却也叹了口气,道,“所谓见血封喉,也不过是对我们这等寻常人。这毒即使用到罗刹天身上,以他内力,流转一个周天,多半也能逼出来。但这一个周天里气息滞涩,可就是我们的机会了。”
他又取了几个口袋交予众人,道:“待到罗刹天踩到毒针时,我们便将这口袋掷出,这里的药物会形成毒雾。平时虽伤不到他,但我想罗刹天踩到毒针,必然凝息逼毒,加上毒雾攻击,定会影响他视听。我们便可借机占取先机,五人齐攻。”
他又道:“咱们五人齐攻,只有这一次机会。但我并不以为这一击就能置他于死地。我建议,咱们一起攻他左腿,一则,他双脚中毒,腿部运动必然不灵敏;二则,伤他一足后,咱们再以五行阵破他刀法,也要容易得多。”
众人都点头称是,玉恒便又取了毒雾的解药,一一分了过去。随后他从背后取出一个皮囊,倾出一种黑色黏稠液体倒在那屋舍上,晃火折子一点,火焰霎时照亮个半个天空。他笑道:“这种油,我也只在这不理原上见过,产在石头里,我便叫它‘石油。这东西有趣得很,纵然没有助燃物,也可自行燃烧,又能烧上许久,正好用来放火。”
罗刹天何时能来,其实是未知之数,因此五人坐在距离稍远处,暂且休息养神。尤其杜春身上还带着伤,冼红阳暗自担心,本想前去看望,却见白衣抱剑的陈寂立于杜春身旁,二人似乎正在交谈。
早在江北时,陈寂就将杜春视作这一行人等的首领。冼红阳心道这两人多是有正事要说,自己身份尴尬,便不上前了。
他又往旁边走了几步,看到顾从容一人静静坐在当地,殷红火光映在他面上,真是难描难画。自从下决心除去罗刹天以来,顾从容就很少开口。冼红阳便走过去,笑道:“顾小哥。”
顾从容忙起身笑道:“冼兄。”
冼红阳道:“顾小哥,我看这几天你很是沉默,莫非是你的病情会有什么变故么?”顾从容身上已再无解药,他其实想问的是这件事。
顾从容却笑道:“冼兄不必担心,我猜想你是想问解药之事,怕我忽然发病,影响大局?其实无妨,实不相瞒,这病伴我良久,虽说发作时没有预兆,但一年中发作次数却很少超过三次。算起来,我在离家之前便已发作了一次,在不理原上又发作了两次,应是没有什么关系。”
冼红阳忙道:“我也不是单为了大局,你这个病也让人忧心。”
顾从容笑道:“已经这些年了,随他去吧。”
这句话倒很有些洒落意气,冼红阳便也笑起来,又问:“那你这些天怎么都不说话,莫非还是有什么事?”
顾从容神色略显怅然:“也不为其他……只是我过去从未出过江湖,没想一入不理原竟要与这传说中的高手交战,心中实有些不安呢。”
他这般直率说出心中恐惧,却不会令人觉他胆怯,反而给人一种坦诚之感。冼红阳笑道:“你当我不怕?我心里也慌呢!只不过这一路来,我也看透了,许多看似过不去的关口,若不闯,那必然是过不去的;若闯闯看,反而可以死中求活。”
顾从容便也笑道:“冼兄说的是。”
二人正说到这里,杜春走了过来,道:“顾公子,我有事想和你说。”说完看了冼红阳一眼。
冼红阳晓得她的意思,便走开了。他是个天性最怕寂寞,喜欢热闹的人,不愿一人呆着,又去找玉恒说话。
玉恒的神色也很淡定,他坐在地上,仰首看着天上的月亮,见冼红阳来了,拍拍身边笑道:“坐。”
冼红阳便坐下,玉恒笑道:“我看你眼里有事,是想什么呢?”冼红阳还没答,他又道,“莫非是在想杜门主的事?”
冼红阳道:“是啊,杜门主伤势未曾全好,等会儿对上罗刹天,我真是担心……”
话没说完,玉恒哈哈大笑:“这话说给别人听去,可糊弄不了我。你看杜门主的眼神,关心中更有甜蜜眷恋之意,你是喜欢她吧?”
冼红阳吓得忙向杜春方向看去,幸而杜春与他们距离虽不远,但身后火头毕剥声响,玉恒的话并传不到那里去。但他还是紧张万分,低声道:“玉兄,小点声!”
说完这句他又觉得不对,他对杜春的情感,除了那日在山洞里为了救人,在顾从容面前情不自禁表露之外,并没有对他人讲过,怎么玉恒也知道了?便问:“谁和你说的?”
玉恒大笑:“这事还要人说?你看着杜门主的神色,可不就是明显证据?”
冼红阳忍不住去摸自己的脸,心道这上面莫非写了字,谁都看得出来?转念又想到杜春会不会看出来,顿时吓得脸都白了。玉恒观其神色已知其意,笑道:“小冼你不用担心,我看杜门主为人光风霁月,未必会注意到这个。”
冼红阳无精打采道:“你直说她心里没我,因而不曾注意就是了。”
玉恒“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背后是烈火熊熊,时隔不久便会与一个旷世高手决战,说不定便有丧命可能,而身边,又是这样一个相识虽未久,却志趣相投的朋友。冼红阳终于忍不住,喃喃道:“其实我一早就知道,不该喜欢她的……”
玉恒笑道:“喜欢这种事,哪有什么该不该的道理。”
冼红阳道:“是我不该……”他慢慢道,“从小我就不喜欢和女孩子一起玩,大了也不大与江湖女子相处,后来见了杜门主,承蒙厚意,一路护送我到江北。她武艺、经验,都是十分了得,更难得的是,她身上有一种寻常男子都少见的担当之气……她数次救我,不计生死……”他抬头看着玉恒,“你可知,我为何对杜门主倾心?”
玉恒猜测着道:“因为杜门主救过你?”
冼红阳道:“玉兄你说对了一半,我倾心杜门主,是因我晓得她是阿莫的红颜知己,而我在她心中,不过是个最寻常的朋友,但她依然几度救我,不计生死。”
玉恒不禁拍了拍冼红阳的肩,道:“我都懂,都知道。”
就在这时,山下忽然传来一阵低沉啸声,众人都是一震,各持兵器站了起来,冼红阳也握紧了腰间竹棒,犹不忘对玉恒道:“莫告诉她。”
玉恒笑道:“这个自然。”
月亮的颜色暗下去了。
一个极高大,孤狼一般的身影,手持一把长刀从山下走了上来。
熊熊火光映衬在他的面上,上一次对敌,众人全神贯注于他的刀法,这次才有时间一观这传说中的罗刹天面容。只见他除却双耳齐肩的异相之外,面貌也甚特别,一张脸生得极长,双目偏又十分细小,这面貌放在旁人身上,定会显得古怪好笑。然而生在罗刹天身上,被他的杀气与煞气一掩,竟可让人忽略他的容貌。
罗刹天握着长刀,杀气满眼,距离山顶尚有一段距离,忽地一刀挥出,刀气酷烈,大片泥土翻卷而起。玉恒眼神一变,这一刀,恰将他布的三棱针毁却大半。
罗刹天接连又是两刀挥出,杀气云卷,层层逼近,待到第四刀时,他已然逼近众人面前,双手持刀,一刀劈下!
章十四欲寄相思
这样一来,众人原先的计划一并都被打乱。
三棱针被罗刹天第一刀毁却,而看此刻刀风之厉,即使掷出毒雾,多半也会被刀风席卷到自己身上来,这两样埋伏都没了用处。
而罗刹天劈下这一刀名为一刀,其实是汇集了之前三刀的内力,纵然众人练了五行阵,也不敢正面直攫其锋,急忙纷纷向后跃去。这一刀刀势走空,直劈到前方火焰上,轰然一声,烈火竟被他逼至两侧,两堵火墙间开出一条道路,合着天上明月、地上荒原,分外令人惊心怵目。
玉恒心思电转,喝道:“退!”在三棱针与毒雾以外,其实他还做了第三个准备,围绕着起火的屋舍,他挖了三条沟渠,在里面倒上石油。在那一声喊之后,他晃燃火折子,向沟中一掷,石油霎时燃烧起来,仿佛三面火墙一般,将罗刹天困在中央。
罗刹天目不斜视,只当面前并没有那些火焰,大踏步便向前方走去。待到火焰近前时,他举刀一挥,面前火焰登时熄灭。玉恒喝道:“就是现在,出手!”
一道淡白缥缈的剑光便在此刻横越于半空上,这道剑光斜斜刺过,宛如东瀛的枯山水,清浅有韵。这正是出身东瀛雪心堂的陈寂之得意本领雪月江山剑。
罗刹天虽已神志迷失,仍是抬头向那剑光看去,他似是很不喜欢这剑光,一刀劈下。玉恒、杜春、冼红阳此刻已转到他面前,三人交错步伐,代替陈寂接下了这一刀。
这一刀,是在五行阵的配合下,与此同时罗刹天分神对付面前火焰,刀风已非全盛状态。就这样,三人也只是勉强接下而已,而杜春更觉伤口一痛,似是已然绽裂。
陈寂借此良机,接连又是几剑挥出,数道剑痕疏疏落落,却仿佛刻在人心中一般。罗刹天更显不耐,一刀劈过,这一刀仍是精准异常,玉恒等人接下时便已吃力,冼红阳担忧杜春,替她挡去一半攻势,只觉胸中一闷,情知已受了内伤。
陈寂并不帮三人抵挡,自顾自使着雪月江山剑,殷红火焰中仿佛一夜落雪,漫天剑痕慢慢交织成一道剑网,在罗刹天未曾留意时,已将他包围其中。
这道剑网,平心而论并不能使罗刹天受伤,却使这名刀客心浮气躁,便如看到屋梁上的蜘蛛网,纵然晓得并不会对自己有何损害,却无论如何就是看其不顺眼。他低喝一声,双手握刀,又劈出一刀,这一刀的气势足可横断山岳,玉恒闷哼一声,腰侧已多了一道伤口。
陈寂却在这时一剑疾向罗刹天刺去。罗刹天本就看他不顺眼至极,眼见他居然主动攻来,反手一刀便砍了过去。
这一刀,莫说是陈寂,就算是关山雪在此也未必能够抵挡。然而就在这时,一道冷浸如月光般的指风已袭中罗刹天的后腰。
那是顾从容,他一直未曾出手,等待的便是这个机会。罗刹天那一刀未曾完全劈下来,终是缓缓垂落。然而酷烈刀风已将陈寂的白衣由颈至腹分成两半,肌肤上更多出一道长长血痕。若顾从容再晚一步,这位人字部指挥,以诡异剑法独步武林的关山雪心腹,只怕便要开膛破腹死在这里。
陈寂退后一步,也不由倏然自惊。
顾从容这名为“雪阑珊”的指法,果然似乎正是罗刹天的克星,中这一指后,罗刹天非但长刀垂下,身形也随之滞涩。玉恒焉能放过这等良机,一剑便刺了过去。
这一剑并无任何花巧,却是劲力十足,速度奇快,已凝聚玉恒一身武功的精华。
眼见宝剑已至罗刹天近前,这等距离,就算是罗刹天也无法出刀反击。玉恒心中暗喜,就在这时,罗刹天怪眼一瞪,左手一翻,忽地把玉恒宝剑抓在手中,用力一握,剑刃霎时断为两截。
玉恒这柄宝剑,之前也曾淬毒在上面,然而罗刹天手掌上竟然连个血口子也没留下。这人劲力之大,硬功之强,实是骇人听闻。
他拗断玉恒宝剑后,反手向顾从容、冼红阳二人拍去两掌,掌风中满是血气、杀气,正是他的漫天血。二人避过大半掌力,却仍被掌风所扫,双双栽倒在地,一时间空气中都弥漫上血的味道。
紧接着罗刹天又向玉恒拍去第三掌,这一掌玉恒如何抵挡得过,整个人如断线风筝一般,直落到数丈之外,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一时竟是爬也爬不起来。
冼红阳大惊失色,伸手欲扶,罗刹天大踏步向前,“唰唰”两刀,分别向他与杜春劈去。冼红阳一咬牙,不顾玉恒,挡在杜春身前,扬手便是青竹丝中的致命杀招。他自知这未必能抵挡得了罗刹天,只想为杜春挡得多少,便是多少。
幸而在这时,顾从容的雪阑珊指法二度自背后袭来,罗刹天分神抵挡,饶是如此,冼红阳右臂仍受刀伤,竹棒直落到地上。
刹那间,五行阵中人人身上都已带伤。眼下别说杀罗刹天,这五个人能否保得性命都是未知之数。罗刹天已不再管地上这些人,回头又向顾从容杀去。
顾从容的雪阑珊指法,虽说与罗刹天相克,但他毕竟年纪轻、功力浅,先前又已中了罗刹天的掌风,只是此刻不是你死便是我活,他才没有退下。
杜春未受新伤,但她伤口迸裂,再战亦难,眼见不过片刻,顾从容只怕也会丧于罗刹天之手,一咬牙喝道:“陈指挥!”
陈寂向她方向看去,见她目光坚毅,心头一震,便点了点头。他看向正在搏杀中的两人,忽地抖手将手中细剑掷出。
这一剑速度奇快,角度十分刁钻,目标却不过是罗刹天的左耳。罗刹天根本不曾在意,只略移了一下头,那柄细剑便擦着他耳边过去,只在他左耳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这换到旁人身上,甚至是一个不会武功的人身上,都不算什么事情,连包扎的必要都没有。然而陈寂这柄细剑上,是淬了毒的。
他的本意,也并不是要伤罗刹天,而只是为了让他中毒。
罗刹天只觉左耳一痒,一股热流顺着血液急速奔流下去。他情知中毒,急催内力。顾从容趁此时机,匆忙跳出圈外,也算是逃得一命。
以罗刹天内力之强,逼出这等剧毒也需时间。趁此机会,陈寂从怀中取出一样物事,向顾从容喝道:“走!”
顾从容眼神一暗,微一点头,返身竟抄起冼红阳,向外便走。他的轻功为众人之冠,纵然带了一人,速度仍是奇快。冼红阳不明所以,抬眼却见到陈寂手中那物事,似是一种火器,脑中忽然“嗡”的一声,一个最可怕的念头升腾出来,他嘶声大叫:“放我下来!”
为何在等待罗刹天时,杜春会去找陈寂交谈?为何其后她又会去找顾从容,还要遣走冼红阳?
他想到了在不理原上初逢云阳卫,欧阳天也误以为越赢是罗刹天,要与之同归于尽用的那枚天女散花。陈寂同是云阳卫指挥,欧阳天也有的火器,他也必然会有。欧阳天也想到和罗刹天同归于尽,陈寂又何尝想不到?
杜春之所以找到陈寂,正是为了确认这件事。而她找到顾从容,却是因为当初欧阳天也掷出天女散花后,以顾从容的轻功,尚可带一个人脱险!早在罗刹天未到时,杜春早已想到了最坏的可能,而她要求顾从容保住的,是自己……
一时之间,冼红阳心魂俱丧。他想哭,想喊,想大叫“不可”。可当此时分,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来不及了。他唯一能做的只有闭上双眼,实无法忍受那美丽女子以如此惨痛的方式丧命于自己面前。
然而意料中的爆炸声却并没有响起。顾从容惊讶地“噫”了一声,随后便闻一声低吼,却是罗刹天的声音。
冼红阳诧异睁开双眼,只见面前站着一个极熟悉的人影,他一揉眼睛,几以为自己看错,随即大叫出声:“越大哥!”
那人可不正是越赢,他站在当地,身形挺拔如山,仍是往昔模样,只手中拿了一个十分古怪的银筒。他看着冼红阳微笑一下,随即喝道:“还不快走!”
冼红阳还没反应过来,越赢补充一句:“罗刹天中了暗器,我们时间不多!”说罢一把背起地上的玉恒,杜春与陈寂也跟在他身后,几人匆匆离开了火场。
罗刹天似乎是真受了伤,竟然并没有追过来。
越赢打头,似乎对这一带地形很是了解,带着众人七拐八绕,走了良久,绕到了山下的一个山谷处。再往里走,一片断崖下竟然有个很隐蔽的山洞,那山洞十分辽阔,洞口处插着两根火把。
越赢晃火折子点燃火把,冼红阳朝里面看过去,不由吃了一惊。只见里面有石床、石桌、石椅,布置得好像一个住家模样,再细一看,那石桌上甚至还刻了花纹。他看向越赢:“越大哥,你、你弄的?”
越赢“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却道:“先治伤。”
这些人里,玉恒直接被罗刹天拍上一掌,伤势最重,他却不用旁人治伤,道:“我的内力与众不同,况且我中的也是内伤,待我自行调整便好。”又从怀中取出许多伤药,交予杜春。自己服了几枚药丸,自去一旁打坐。
杜春便拿起伤药,为其余几人一一医治。待到冼红阳时,他犹豫着道:“杜门主,你自己的伤口可还好?”
杜春看他一眼,笑道:“不碍事,先处理了你再说。”还是先为冼红阳包扎后,才拿了伤药向山洞深处走去,欲寻个地方自己包扎。
过了一会儿,杜春从里面走出,面上神色颇有惊异,道:“越大哥,我在里面看到了青衣教的印记,这里……”
“这里,大概是杨断琴最后居住之地。”越赢叹了口气。他扫一眼洞中诸人,见大多已然无碍,此刻均在调息,便道,“阿春,你有兴趣,不妨和我进来一看。”
冼红阳忙站起身:“我也去!”
十几年前,大西南中青衣教名噪一时,左右护法尤其声名赫赫,后来右护法失踪,左护法铁筝客杨断琴一入大梦沼泽,便再也没有回来,青衣教这才风流云散。然而若按越赢说法,莫非杨断琴还曾在这洞中住过?
冼红阳是个好奇心最重的人,忙拿了支火把跟了进来。只见山洞深处更为广阔,却并没有外面那些家具什物,石壁上可见剑痕,仿佛一个天然的练武场。
杨断琴以铁筝为兵器,筝中又藏剑。这些剑痕若说是他留下,亦有可能。越赢将火把举高一些,道:“你们看这里。”
冼红阳见那块石壁上,有人以清浅剑痕刻了几句诗上去,道是:“欲织相思花寄远,终日相思却相怨。但闻北斗声回环,不见长河水清浅。”虽不过是宝剑所刻,但那字迹却飘逸秀美。再往另一边看,也刻了两句诗:“衣带无情有宽窄,春烟自碧秋霜白。”
这石壁上,除却剑痕,零零散散都是这些诗句。更有一处诗句后落款五字,便是“眉山杨断琴”。
“这是怎么回事?”冼红阳极是诧异。
越赢叹道:“我看这里的物事,打造并非一夕之功。看来,杨断琴在赴大梦沼泽前,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可是后来,他终于还是去了大梦沼泽,自此再无音信。”
当年的杨断琴在江湖上大有声名,他相貌俊美,擅弹筝、精诗文,一手行草极是飘逸。这样的一个出色人物,孤身一人住在这不理原的荒凉山洞里,舞剑、刻诗,而终于入大梦沼泽身死,真是令人唏嘘。
冼红阳不禁问道:“他为何要去大梦沼泽?”
越赢淡然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去之前,甚至留下了所有兵器。”
冼红阳又是一惊:“什么?”
越赢一指一个角落:“你看那里。”
原来在那角落里有一具暗沉沉的铁筝,那铁筝颜色几要融入黑暗中,因此冼红阳先前没有发现。他走近细看,却见筝弦已断,而铁筝上亦是锈迹斑斑,早不复当日模样。
越赢道:“他不但留下了自己的铁筝,还留下了这个。”说罢一展手,露出一个形状古怪的银筒。
冼红阳觉这银筒熟悉,细一想,可不正是初见越赢时,他手里拿的那个东西。这时杜春也走来细看,她轻轻“啊”了一声:“大哥,这可是络绎针?”
越赢笑道:“正是。”
这是江湖中闻名的暗器,传闻可与唐门的天下箭一较高下。只是做此暗器的大师南息子已去世多年,因此这暗器天下间也只有一件,失传江湖已久,未想竟落在杨断琴手中。
越赢慢慢转着络绎针,叹道:“若不是杨断琴将络绎针留下,我今日里又怎能伤得罗刹天,救下你们?或者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命数。”
冼红阳却仍在问:“为什么当年杨断琴会独自居住于此,留下这些相思的字句,最后又赶去大梦沼泽,还留下他身上的所有兵器……当年他在江湖上,是何等风光声名啊!”
越赢道:“为什么……这我又如何得知,只是我曾听闻,那一手开创青衣教的教主顾云何,原也是个极美的女子。”
欲织相思花寄远,终日相思却相怨。但闻北斗声回环,不见长河水清浅……绫扇唤风阊阖天,轻帏翠幕波洄旋。蜀魂寂寞有伴未?几夜瘴花开木棉。
章十五变生突然
待到众人稍作调息后,越赢这才讲述起自己这些天的经历。
原来当日在大梦沼泽侧畔,那一阵忽然升起的白雾固然令冼红阳无法折返,却也令越赢有了逃走的机会。只是在那之前,他左腿已经中了罗刹天一刀。
借着大雾遮掩,越赢几乎是发挥出了他毕生的轻功潜力。大雾令罗刹天无法追上他,他自己也难辨面前路线。不知跑了多久,他忽觉脚下似有石块滚落的声音,若换在平时也不会对他有何影响,但此刻越赢内力几尽,一条腿又受了伤,竟然就这么掉了下去。
说到这里,越赢自嘲道:“掉下去那一瞬间,我第一个念头竟然不是惊讶又或害怕,而是好笑,心想我没羽箭越赢在江湖上这些年,竟然是这么个不光彩的死法,若叫阿莫那小子知道了,必被他笑话一辈子。”
冼红阳忙急着问:“那后来呢?”
越赢笑了笑:“后来,我第二个念头就是,可决不能让阿莫这么笑我啊。”
他虽是一时失足,但镇静不改,那条未受伤的腿在山崖上用力一蹬,随即双臂疾挥,果然被他抓到一棵生长在山崖的小树。但那棵树甚是细弱,被他冲力一坠,霎时折断。虽是如此,速度也已减慢几分。
越赢趁此机会,双掌向悬崖上一击,又争取来一点时间,被他抓住一根青藤,这青藤虽然结实,可惜生得不长,只到悬崖一半左右距离。但他到底保住了一条命,只是那条受伤的腿在落地时又撞了一下,伤了筋脉,一时行动不易。
他苦笑着看向崖顶,照这个状况,自己短时间内是没法上去了。好在不远处有个极小的水潭,水清见底,水底还有鱼虾,倒是不愁食水。
越赢在这崖底住了几日,待到腿伤稍有好转,便拄了根树枝四处查看。这一看,便被他找到了杨断琴曾住的山洞,山洞深处非但被他寻到杨断琴昔日所用铁筝,更有一筒络绎针。这江湖失传许久的暗器不知怎么落到了杨断琴手里,又被留在山洞中。
越赢收起了这筒暗器,但也足养了一段时日的伤,方才能够上崖。谁想刚刚上来,就见远处山顶烈火燎天。他心中诧异,急忙赶去,恰好赶上顾从容欲带冼红阳离开,陈寂想要同归于尽那一幕。他匆忙发出络绎针,伤了罗刹天。陈寂见此,也便没有发出天女散花。
越赢自己的经历并不复杂,三言两语便可讲完。说完后他笑看杜春和冼红阳两人:“你们这些天又是怎样?”眼看杜春要说话,他却笑说,“好了阿春你先别说话,我看刚才对敌罗刹天那架势,你是想做什么?”
他声音中虽还带着笑,神色却已严肃起来,杜春情知不对,慢慢地低下头去,便道:“我先出去看看。”竟就这样出去了。
越赢看她背影,笑中带叹:“算了,等会儿再说。”便对冼红阳道,“小冼,还是你说吧。”
冼红阳便把这些天经历讲述一遍,杜春受伤后在山洞中的事自然被他带过,只说杜春起初重伤,但天明时脱离危险,言语对玉恒其人十分推崇,对顾从容也颇为感激,而说到杜春最后要顾从容带自己离开时则十分气愤。
越赢没有谈论杜春的事情,反而提起了玉恒,他笑道:“阿莫的朋友,总是不错的。”
冼红阳也笑了,玉恒的出现,实是这些天来在不理原上唯一的一束阳光。
越赢接着又问起了顾从容,这次他问得很详细,尤其是顾从容指引冼红阳到天荒山,玉恒见到顾从容时的诧异眼神,以及顾从容讲述自己病情等事。冼红阳虽然不是个心细的人,听到这里也觉不对。他试探着问道:“越大哥,你……是在怀疑他?”
越赢笑了一笑,反问道:“如果我说,我和阿春在见他第一面时就在怀疑他,你又怎么想呢?”
冼红阳怔住了,片刻方道:“可是顾小哥这一路上屡次相助我们……”
越赢截断他道:“你怎知他不是别有用意?”
冼红阳语塞,半晌,他涩涩地开口:“其实越大哥你说的那些疑点,我也不是没想过……可是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时间虽短,却也算是生死与共,我不觉得顾小哥是一个恶人……”
越赢看着他的眼睛,问道:“是你不觉得他是一个恶人,还是因为这些时日的相处,你不愿意认为他是一个恶人?”
这句话问得一针见血,未想冼红阳却决然道:“是,我是不愿意承认他是一个恶人!越大哥,你笑话我被人一路追杀却还有这般幼稚想法也罢,可我实在不愿意去怀疑自己身边的朋友。”
越赢好笑:“你和他才认识几天,就说他是朋友?也罢,我不过问问你,也并未说顾从容就一定如何。”说罢拍拍他肩,笑道,“我去看看阿春。”
杜春没在山洞里,她在崖下单独一个所在,仰首看着天空中的月亮。
越赢走到她身后,语气中还带着笑:“我听小冼说了。”
杜春不语,也没有回头。
越赢笑道:“你啊,下次别这么拼。虽说阿莫那小子也常拼命,但他拼习惯了,拼掉的都是别人的命。你一个女孩子,这样不好。”
杜春眼圈上带了一点红色,没有说话。越赢又笑说:“我算是你大哥,自然也要多说你两句,诚然你脾气以往就是这样,但赌气的事情,最要不得。”
杜春眼圈慢慢红了,越赢也看向天畔的月亮,道:“阿莫回来,等我说他。”
杜春终于回头:“说他也没用的。”
越赢笑道:“那也得说,我是他大哥,我不说他,谁说他。”
这一晚经历颇多,众人大多疲惫至极,偏冼红阳不知怎么,又饥肠辘辘。他去那小水潭里捞了几尾鱼出来,点了火慢慢烤着吃。这样一来谁还睡得着,玉恒第一个站出来,笑道:“这等好事,怎不叫我?”
他先前内伤虽很严重,但经过一番调整,已可自如行走。冼红阳勉强笑了笑:“只当玉兄要养伤来着。”
玉恒一挥手:“再重的伤,总耽搁不了喝酒吃肉。咦,可惜这里无酒。”
越赢坐在山洞深处,手一挥,丢了个酒坛子出来:“怎的没有?当年杨断琴也留下几坛酒在这里,我只没喝。”
冼红阳奇道:“越大哥,你也是好酒的,怎么没喝?”
越赢笑道:“你当我是阿莫那小子,没事自己偷喝酒。在我看,酒总要朋友一起喝才有味。”
冼红阳笑道:“那越大哥便过来。”
越赢道:“免了。我可不如你们有精力,今晚却是要好好歇一歇。”
冼红阳便继续烤鱼,叹道:“可惜没有佐料。”
玉恒道:“谁说没有的。”便从身上掏出几瓶香料。
这一下连杜春都看了过来,道:“除了莫寻欢,玉先生却是我见过第二个这等时候身上还带了调料的。”
玉恒笑道:“所以说是一丘之貉啊。”这一句话说出,越赢、冼红阳、杜春几人都笑了。玉恒又招呼道,“越庄主、杜门主,你们真不过来?”
越赢笑道:“免了,阿春让她好好歇歇。至于我,这些天吃这些可真是吃够了。”
玉恒一笑,也不勉强。
陈寂与顾从容并没有参与到这场谈话中,前者碍于身份,后者却是倚在石壁上,已然睡熟。冼红阳向他看了一眼,想到越赢适才谈话,心里多少有些不安。但看到面前神色开拓的玉恒,心神又安定了许多,一仰头喝下一大口酒。
这一晚,冼红阳其实并没有吃多少东西,反而喝了不少酒。到最后,他已不记得玉恒说了些什么,只颓然醉倒火边。
午夜里,蒙眬中冼红阳似乎听得有人低声喝道:“你究竟是谁!”声音既似近前又似远在天边,更不辨是何人所讲。
他很累,加上酒精的催眠作用,整个人仿佛置身于一个最奇妙而不可思议的梦境中,周遭的一切都看不清楚,脚底软绵绵的好像踩了棉花,偏偏只有头上很热,热得烫手。
冼红阳有些紧张,心想:我不会是发烧了吧?这时生了病可不是闹着玩的。可那种灼烧的感觉却越来越严重,终于他猛地睁开了眼睛,却惊见火焰几乎已经要烧到他的头发。
他急忙移了下身子,心里好笑。而随着这一动作,他也觉得自己身体似乎很不灵活,心想这伤中饮酒倒也不好,正想到这里,忽听前面隐约传来兵刃交鸣之声,他一惊,连忙抬头看去。
却不是罗刹天。
天上一轮雪白的明月照映,只见不远处的断崖下,有两个人正在打斗。这两人一人身穿蓝衫,手持一把宝剑,正是玉恒;另一个人看身形也十分熟悉,冼红阳揉了揉眼睛,只当自己看错。那人却恰在此时转过身来,一张脸在月下如工笔描绘,正是顾从容!再看这两人出手招招狠戾,显然并非切磋,而是真正的生死相搏。
就在不久之前,这两人还是携手对敌的同伴,怎么自己醉了一次酒的时间,他们就动上手了?冼红阳欲待出声阻止,一开口才惊觉声音嘶哑低沉,竟连大声喊话也不能。欲待起身,却又发现自己手足酸软至极,别说动武,单起身这个动作都不容易。
他不由惶恐,又向周边看去,却见越赢、杜春、陈寂几人都倚在壁上沉沉熟睡。按说这时打斗的声音也不小,这几人绝无不清醒的道理,莫非是着了什么人的道?
他越往深想,越觉心头一片冰凉。临睡前越赢对他所说关于顾从容的言语再次在他脑中萦绕,他只觉心跳如擂鼓一般,难道、难道……
这时虽然玉恒手中握剑,而顾从容乃是空手,但玉恒所受内伤极是严重,只怕支撑不了多久。他又见顾从容所使并非雪阑珊,而是一套轻灵多变的掌法,心中更为怀疑。
玉恒手握长剑,喝道:“你到底是谁,罗刹地还是风陵渡?”冼红阳一怔,却听玉恒又道,“第一次见你时,我便总觉你这张脸有哪里不对……你是为了遮掩什么?你到底是谁?”
顾从容并不回答,只冷笑一声,出掌愈疾。冼红阳却听清了玉恒所提到的那两个名字,心头一惊。
越赢曾与他说过,风陵渡有“千面人魔”之称,虽然越赢未曾细加解说,但亦可推断,此人当是善于易容;而不以武功闻名,却通杂学、善于窥视人心的罗刹地,亦有极大可能有着易容的本领。他又看向顾从容的那张脸,月下真是精致得好像画中人一般。
那真的是……他自己的脸吗?
与顾从容相处的一幕幕涌上心头,心头冰冷之外,手脚竟也冰冷起来,难道,我又信错了人……
顾从容出掌愈疾,玉恒似是内伤未愈,喘息声也重了起来,虽然如此,却始终勉强支撑。顾从容忽然右掌一翻,从腰间取出一样十分奇怪的兵器,这兵器好像一柄短枪,却有两个头,枪尖又好似一条小蛇,显得诡异非常。
冼红阳从未见过有人用这种兵器,玉恒却吃了一惊,道:“蛇头矛,你果然是罗刹地!”
顾从容不发一言,举矛便刺,这一招与他的雪阑珊指法相似,起势与任何枪法都不相同,却有着一种轻灵优雅之意。只是这一招并未使完,他身形忽然一顿。
一支银白的蜻蜓镖,正扎在他背心上,霎时血染白衣。
这个变故,就连玉恒也没想到。冼红阳连忙看向蜻蜓镖所来方向,却见陈寂挣扎着坐起身,手里还握着第二支蜻蜓镖。
冼红阳所料没错,越赢等人都中了迷药,但陈寂身为云阳卫指挥,曾受过专门的抗药训练,因此他最先醒来。而当他清醒时,恰听到玉恒那一句话,展手便发出了蜻蜓镖。
冼红阳急道:“陈寂!”
陈寂冷冷道:“这等芒刺在背,还不除去,你想留下不成?”
冼红阳语塞,这时玉恒已然趁机出手,顾从容抵挡已难,眼见玉恒就要一剑劈下。他忽然身形一纵,这一跃恰跃到崖壁上,随后一起一落,身形如一朵白云冉冉升起,竟然直接从断崖下面沿着陡峭崖壁跃了上去,也只有他这等轻功,才能做到如此。
玉恒轻功不如他,无法追击,一气之下,将手中宝剑一剑掷出。这一剑风声凌厉,眼见顾从容难以躲过,他却在间不容发时向右平移三尺,躲过了这一剑,只是中蜻蜓镖的伤口处,血渍又扩大了几分。很快他便到了崖顶,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陈寂低头叹道:“可惜。”他虽较众人醒来要早,但劲力亦是未曾全然恢复,因此那一镖掷出,顾从容却犹有反击之力。
章十六玉笛悠悠
玉恒找出解药,为越赢等人解了迷药。好在那迷药对人身并无太大伤害,冼红阳与他们讲述了自己目睹一切,越赢和杜春都十分惊骇。
玉恒很是沮丧,这个素来爽朗的青年医师此刻颇有些沉郁,他道:“其实我第一次见他时,就有所怀疑,只是当时并无任何证据,又见他与小冼一路……”
越赢平静问道:“玉先生久居不理原,却也没见过罗刹地?”
玉恒叹道:“即使我见过他,我也不知他是罗刹地。”他道,“这罗刹地,为人很是聪明,他发明出一种易容本领,不是人皮面具,也不是惯常见的易容办法,而是一种特殊药物。除非用他自己的解药洗去,否则入水不湿,全然看不出端倪。我是学医之人,初见顾从容时,总觉他那张脸有哪里不对,可也不敢确定。”
杜春亦通易容术,不由赞了一声:“这等易容本领,却是了得。这罗刹地,果是纵横天的得意弟子。”
玉恒苦笑道:“非也,非也。纵横天一生是最重武功的,因此这个罗刹地很不得纵横天的喜爱。所以我虽在不理原上见过纵横天和罗刹天几次,这个弟子却一次也没有见过。实则我在和他动手时,尚且不能判断他究竟是风陵渡还是罗刹地,直到他取出那蛇头矛,方才确定。”
冼红阳问道:“这蛇头矛是……”
玉恒道:“从前有一次我与罗刹天见面时,他曾提到他师弟自己琢磨了一种古怪兵器,叫做‘蛇头矛。虽然没有见过,可今夜他一拿出那短枪,我联想到这名字,可不正是!”
越赢道:“今晚又是怎样一个经过,玉先生还请说明。”
玉恒叹道:“越庄主莫叫什么先生了,直接叫我玉恒就好,唉……”他又叹了口气,便将今晚之事一一道出。
原来这一晚玉恒虽与冼红阳一并饮酒,但他所喝的酒并不算多,又因熬过了困点,过了良久方才有了睡意。就在他即将坠入梦乡时,忽然感觉到迷药气息。
玉恒身为医者,自然对这药物气息十分敏感,他知道多半是来了敌人,又知自己内伤沉重,不敢轻举妄动,便悄悄地取出解药放在口中。偷眼一看,惊见其余众人都已倒下,只有一个顾从容站在当地,手里拿着一把匕首,正要向越赢刺下去。
这时玉恒再不能忍,不顾内伤便跃了出来,顾从容也没料到他竟然出手,二人便战在一处,只是玉恒伤情实在严重,非但不能制敌,若是没有陈寂那支蜻蜓镖,只怕现在局面又是两样。
玉恒扼腕:“实在可惜,只差一点,就可拿下他或是杀了他!”又道,“陈指挥,你莫见怪,我不过说说。我也清楚,没你那一支镖,眼下死的便是我们了。”
陈寂冷淡点一点头,没有开口。
越赢沉吟:“原来顾从容就是罗刹地……”
这样一来,许多事情便都有了解释,譬如顾从容为何忽然出现在不理原上,为何竟会熟悉此处地形等事。玉恒又道:“还有一件事,起初我只是怀疑,但眼下一看,却可以说出来了。”
越赢问道:“什么事?”
玉恒道:“便是顾从容的病。那日小冼初带他来我那医庐,曾让我看他的症候。可是,我实在什么也没有诊断出来。”
“什么?”出声的却是杜春。她在顾从容发病时曾为他把脉,也是一无所获,虽有所怀疑,但顾从容那时脉搏跳得奇快,体温亦高,这如何假装得来?心中想着,也便问了出来。
玉恒苦笑:“他两次发病,我都没有目睹,也就罢了。但杜门主所说这两件事,人力虽不可达,这不理原上却有一种药草,可做到这点。这种药草只在不理原上生长,杜门主未曾听闻,也是正常。”
冼红阳呆若木鸡,他实未想到,被他认为的这个朋友,非但身份是假,姓名是假,就连两人的相逢,竟也是假的!
他心中沮丧,难以言喻,喃喃道:“既如此,他当日为何要救我,又救越大哥……”
玉恒摇头道:“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越赢却道:“玉恒,你与他交手,觉他武功如何?”
玉恒笑道:“我说这话,越庄主要笑我夸口。但我看这罗刹地虽然一套指法与罗刹天相生相克,论到真实武功,却未必及我,也未必及越庄主。若我身上无伤,并不惧他。”
越赢思索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石桌,又问:“此人个性如何?”
玉恒答道:“我虽未见过他,但看这几年不理原上这师徒三人行事,罗刹地因为武功不济,因此行事力求稳妥,要么不出手,出手便是致命杀招。”
越赢又问:“他与罗刹天师兄弟感情如何?”
玉恒冥思苦想:“这个……纵横天极重武学,因此十分看重大弟子罗刹天,不喜小弟子,就此判断,这两师兄弟未必相合。但就我看罗刹天素日表现,对师弟却也有同门情感。”
冼红阳在一边听着,越赢的问句他起初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听到后来,又听得玉恒回答,他已慢慢总结出了答案。
罗刹地,也许正在一直寻找着一个杀他们的机会。相遇也好,救他们也好,都只是为了后来的出手而已。他对罗刹天不大服气,所以不愿让自己一行人死在罗刹天手里,但出于同门之谊,却也不能看着罗刹天死在自己这些人手上。因此第一次见罗刹天时他装病,第二次也没有认真出手。
但他又有诧异:“玉兄,纵横天不是说过不对你出手么?”
玉恒苦笑:“纵横天是不准弟子对我出手,可这两个弟子看我不顺眼已有许久,眼下纵横天闭关,正是大好时机,能把我一锅烩了,当然是更好。”说罢长叹一声。
这一夜,真是太过漫长。
罗刹天、罗刹地双双负伤,但谁又能说这两人不会再回来?几人轮流休息,终于等到了天明。冼红阳自愿守夜,直到天亮才蒙眬睡去。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睁开眼时只见眼前一片昏暗,他心想:总不成我这一觉睡了一整天?却听外面雨声哗哗,原来是不理原上下起了雨,天光昏沉。
他迷茫睁开双眼,却见雨水不绝,自洞口滴落,仿佛一道水帘笼罩其上,看不大分明外面的情形。此情此景,令人凭生感伤。
就在这时,忽然一阵清远笛声,自雨中遥遥传来。
这笛声如江南烟雨,悠远绵长。却又自有风韵,仿佛游人在山中漫步,失却路途,兜来转去,抬首却见山间清溪如缕。
冼红阳只听得悠然神往,笛声正在最为美妙时却戛然而止。他愕然抬首,却见靠近洞口处,玉恒手持一支竹笛,微笑而立。
他心中郁结随着笛声散去大半,不由赞道:“玉兄,你这笛子吹得真好,我从前都不知道。”
玉恒放下竹笛,笑道:“莫寻欢这人,都没告诉你?他说我什么了?”
冼红阳笑起来:“他什么都没说,就说你欠了我们人情。”
玉恒佯作顿足捶胸:“误交损友!”
冼红阳大笑,一抬眼又见越赢和杜春坐在山洞靠里一点的地方,都看着此处,眼中多了几分亲近神色,杜春的眼中,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奇道:“越大哥?”
越赢一怔,随即笑道:“没什么。唉,莫寻欢平常总弹月琴,可他笛子吹得也好。方才我听到笛声,一瞬间还以为这家伙竟然跑来了。”
冼红阳便笑道:“玉兄,你这笛子吹得好,可忽然停止,太不地道,再吹几首吧。”
玉恒回头朝越赢方向看了一眼,笑道:“你这人真正得寸进尺!”却真的横笛唇边,吹了起来。
悠远的笛声飘逸雨中,良久不散。
大雨下了一日,这般的大雨,众人固然无法出去,倒也不用担心罗刹天和罗刹地二度归来。玉恒慷慨地倾尽身上所有伤药,口中却要说:“可怜我辛辛苦苦炼了这几年的药啊!”
越赢笑道:“的确可怜,我给它们写个墓志铭吧。”
玉恒大笑出声。冼红阳看着两人互动,一阵恍惚,仿佛是看到当初初逢越赢,见他和莫寻欢兄弟两人调侃。
笑过一阵,玉恒已改了称呼,由“越庄主”变为“越大哥”,他问道:“越大哥,这络绎针的名气,过去我也曾听过,它一出世便伤了罗刹天,更可见其威力。它到底是怎么个模样?为何这般了得?”
越赢笑一笑,便从袖中取出银筒,此时众人细看,见这银筒不大,外形极为精巧。仔细看去,上面竟还浅浅浮雕了一幅垂钓图,比起天下无双的暗器,倒更似一件艺术品。
越赢道:“这络绎针的了得处有两件,其一便是其发射速度奇快无比,所以就连罗刹天也避之不过。其二在其针,它射出的毒针与众不同,似乎本身就是由一种毒物所制,入血即融。”
玉恒吃了一惊:“竟有这种毒物?”
越赢点头:“这也是它不凡之处。譬如说我们通常所用淬毒暗器,固然也能令人中毒,但所携毒物毕竟较少。遇到那等内功高明,又或可以及时解毒之人,便可轻易把毒药逼出。但络绎针自身就是毒药,想要逼出,可就难得多了。”
他又道:“话虽如此,我却也不以为络绎针真就一定能致罗刹天于死地,不过,拖他个几天应该还没什么问题。”
杜春却想到一事,道:“大哥,既是如此,那这络绎针若用完了,威力岂不减少了许多?”
越赢道:“是啊,这筒络绎针里的毒针应该可以发射五次,我试验的时候用了一次,昨夜对敌罗刹天又用了两次,大概还能用两次吧。”
玉恒瞠目:“你单试验就用了一管针?”
越赢看他一眼:“不试我怎么知道它到底好用不好用?要不是时间不够,我原还想拆开看看里面的机簧是怎样设置的呢。”
众人心中齐齐念佛,幸好您老没拆。
玉恒笑道:“能用两次也够了,下次若遇到罗刹天,越大哥正可抵上那罗刹地的位置。”
越赢笑道:“五行阵的事,小冼与我讲了,这样也罢。可是你们几个的伤,这几天能恢复吗?”
这一句话问到关键,这几人里,真是人人带伤,相较之下,只伤了腿又几近痊愈的越赢竟然还算轻的。不过其余几人受的多是外伤,冼红阳虽也有些内伤,但并不严重,有玉恒那些灵丹妙药在,倒不用多担心。唯有玉恒直接受了罗刹天一掌,才是足可担忧的。
玉恒见众人都看他,忙笑道:“我的伤倒不是很严重,方才也与罗刹地打斗来着……”
越赢摇头道:“你可别和阿莫那小子学逞强,罗刹天的武功,可与罗刹地大不相同。”
玉恒低了头:“这个……”他终于道,“寻常打斗,或还可以。真对上罗刹天,我也不敢说会怎样。”
越赢“嗯”了一声,思索一阵,问道:“这不理原上,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特别的地方?”
越赢提示说:“可以设伏之地。”
玉恒在不理原中居住已久,自然明白越赢这话的意思。既然己方人手有所欠缺,那就需用地利补足。他凝神思量,一时却也没想出什么有利的地点。
越赢又问:“五行阵究竟如何,我还没有见过,玉恒你可否给我讲说一二。”
青林庄庄主武学渊博,说不定便会有可以补足的地方。玉恒便先放弃思量地点的念头,折了根树枝在地面画图,和越赢研究起来,杜春在一旁,偶尔也参与几句。
冼红阳对此所知寥寥,看了一会儿便走开了。一抬眼忽见陈寂独自一人远远倚着石壁坐着,既不参与其中,甚至也不看向这个方向。白衣身影,在大雨声中竟显得有些孤寂。
不管怎样,他毕竟是云阳卫人字部的指挥,就算有暂时的合作,也终难融入其中。
冼红阳漫无边际地想着,随意向山洞深处走去。
山洞深处就是当日里杨断琴练剑之所,那架铁筝还放在地上。他蹲下身拨动一下,弦早断了,并无声响。他忽又想到当年都说杨断琴筝中藏剑,是为一绝,这筝的模样看上去普通,剑是藏在何处?
他翻过铁筝找了一遍,果然被他寻到内里有一个长条凹槽,恰可容下一把宝剑,但凹槽却是空的。
冼红阳心里奇怪,按说杨断琴把铁筝留下,络绎针也留下,没道理单不留剑。他四下张望,这时因下雨的缘故,前方地面有一滩积水,而雨水中映出一抹雪亮的影子。
难道这便是那把筝中剑?他四下寻觅,不见端倪。这山洞已至尽头,他又张望一番,发现在幽暗角落里,有一道天然形成的缝隙,这缝隙十分之窄,估计也只小孩子能挤进去。
一般人看到这里,也就罢了,偏偏冼红阳不同,他一来天性好奇,二来又练过缩骨功,把外衣一脱,就这么钻了进去。
缝隙里面比他想象的还要狭窄,而且不易视物,但既然已经走了进来,万没退回去的道理。冼红阳摸索着向前走了好长一段,前方忽然豁然开朗,与此同时,他只觉脚底一滑,竟难控制步伐,直直地滑了下去!
章十七崖下水潭
“扑通”一声,冼红阳掉进了一个极大的水潭里。
他挣扎着从水里探出头,天上的雨丝还在不断飘落,这下可好,从头到脚湿了个彻底。他抹一把脸上的水,抬头向上看去,不由吃了一惊。
原来此刻他所处之地乃是个极深的山谷,他这一望,觉得自己好像身处在一口深井的井底。不由暗笑:我这狼狈样,说是青蛙倒也不差。
但他又觉“井口”处似乎有点什么东西,凝神细看,好像一座断桥,又好像是藤蔓。因下雨的缘故,看不大清晰。他心想算了,先上岸再说。
勉强游到岸边,冼红阳四下张望,心想我刚才到底是怎么掉下来的?这谷中四下都是悬崖,连一条出谷的小路也看不见,张望半天,不得要领。
他又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绕着水潭走了一圈,这次终于发现,在一处崖上,距离自己颇高的所在有一个山洞,洞口的藤蔓还保持着被人冲击的状态。不用说,这多半就是自己刚才掉下来的地方了。幸而这谷里有个水潭,若不然,冼红阳从如此高度掉下来,就不摔死也要摔残。
当务之急,自然是要赶快上去。冼红阳试图爬上悬崖,却发现不妙,这里的悬崖均是极陡,上面偏又遍生青苔,加上大雨,更加滑溜。冼红阳空费半天力气,次次都以摔下告终。
这条路显然是走不通,他冒着雨,又绕着山谷走了一遍,这山谷委实不大,大部分都被那水潭占据,真真就和一口深井一般,周遭无论什么小路、山洞,通通没有。唯一的发现是水潭旁边有个小泉眼,水上竟然还冒着热气。
寻路出去也行不通。冼红阳又想,这水潭深处谷中必然有一个排水的通道——但是自己这水性稀松平常至极,若是杜春在这里,多半能寻出一条路来,自己却是不行的。
这可真是糟透了,冼红阳抱着头,坐在水边。自己在山洞里莫名消失,越赢、杜春、玉恒他们可不知有多担心,又给他们添麻烦了。幸好临走之前,有把外衣丢在外面,多少总算个线索。
——可就算那是个线索,越赢他们中间,有人会缩骨功吗?
他暗自发誓,若自己能够出来,一定要向几人诚恳道歉,尽可能地补偿,就算越赢他们想揍自己一顿,那也是理所应当至极。
决心下完,冼红阳一时倒也没事可做,雨水继续挥洒下来,别说他火石等物都在外衣里,就算能点火,这里也没干柴可烧。他索性把衣服一脱,泡那眼温泉去了。
头上冷雨,温泉水滑,这滋味还当真不错。冼红阳也是第一次领略这等感觉,大觉享受,就连身上的伤口,被这暖融融的泉水一泡,也舒服了许多。他心想:要是有坛酒,那就再妙不过了。
酒自然是没有的,他倒也并不执著,身子往石头上一靠,大声地唱起歌来。
“春来春去,白头空自挨。花落花开,朱颜容易衰。世事等浮尘,光阴如过客。休慕云台,功名安在哉……”
反正四下无人,他越唱声音越大,正唱到高兴处,忽然身侧一声巨大声响,随后便见水花四溢,溅了他一头一脸,一个人面无表情地从旁边水潭里探出头来,黑发白衣,正是陈寂。
他吃了一惊,后面那两句词顺嘴也溜了出来:“清闲两字钱难买,苦把人拘碍、碍……”
陈寂冷冷看了他一眼,道:“真够难听的。”
无论是谁来这里,越赢、杜春还是玉恒,冼红阳都不觉如何,可怎的来这里的那个人竟然是陈寂?他呆坐在温泉里还没起身,就见陈寂已经从水潭里慢慢游了过来。一看他游泳这姿态,冼红阳就叫不好,这也不是个擅水性的。
陈寂上了岸,冷冷看了温泉里的冼红阳一眼,问:“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冼红阳便反问:“你来这里是做什么?”
陈寂的表情有些气恼,估计方才那一下摔得他也很火大,道:“你丢了,所有人都在找你。”
冼红阳奇道:“那怎么是你下来?”
陈寂怒道:“因为只有我会缩骨功!你当我愿意!你倒悠哉得很!”
冼红阳一听,倒也有些歉疚:“这……倒不是,我实在没找到出去的办法,陈指挥你找找看?”
陈寂哼了一声,这时他自然也看清了这深谷里的情形,眉头不由一皱,不再管冼红阳,自去探索道路。
他花费的时间可比冼红阳要长上不少,可是再怎么找,也没寻出路来。论到轻功,他虽比冼红阳好些,但若说登上那悬崖,却也不能。气恼之余,只得回来。
见陈寂无功而返,冼红阳吁了口气,招呼道:“你也没找到路?算了,进来一起泡温泉吧。”
若换成旁人说这句话,陈寂定要以为他是出言讽刺,可冼红阳说这句话时,却好像只是单纯地陈述一件事情,然后率直地说出一个邀请。
陈寂犹豫了一下,没有动。冼红阳又说:“你想想,现在也出不去,就算越大哥他们找到咱们,那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儿。这里下着雨又没法生火,你身上还有伤,再不泡泡,非大病一场不可。”
这也是实情。陈寂又犹豫了一下,只脱下鞋子,也进了泉眼。
这泉眼不大,两个人同时进来,距离可就近得很了。冼红阳心中感慨,放在从前,再怎么样,也想不到自己竟会与一位云阳卫指挥这般相处。
他与陈寂二人,是不折不扣的官兵捉强盗,陈寂由江北追他到了江南,又从江南追到了不理原。锦江上铁锁横江迫得冼红阳跳水,一路追杀到破庙杜春诱敌,再到后来人字部入玉京城,云将军庙冼红阳陆君明对五大指挥,一幕幕,一桩桩,都是生死相对。话虽如此,在云阳卫一干人等中,也只有陈寂,冼红阳对他有几分好感敬意。
这不单是因为在江北时,陈寂给他们留下一天时间,也因为云阳卫一干指挥中,也只有陈寂是真正在乎部下,更为了他们之死,甘愿与敌人联手复仇。
此刻陈寂与他对面而坐,身上那件人字部的白衣在温热的水中漂荡,一些血痕慢慢地漂入水中,又散发无踪,但陈寂的气色却好了些,不似方才的惨白,表情也慢慢放松下来。
温泉的热气氤氲着二人的面容。这样近看,冼红阳发现,陈寂的年纪并不大,眉眼生得也很清俊,只看他现在模样,绝难想象他竟是云阳卫中的一位出众高手。冼红阳忍不住就问:“陈寂,我看你这个人,其实也还不差,怎么就投到关山雪手下去了?”
这问题他脱口而出,原也没想陈寂能够回答,然而陈寂却真的开口答道:“关头领对我,有知遇之恩。”
冼红阳笑道:“你是说他要你做指挥?我看以你的剑法,就算不入云阳卫,在江湖上也必能扬名立万。”
陈寂摇了摇头:“并非如此。”说完他沉默了一会儿,不知是否是这温泉拉近了二人的距离,他续道,“你不知道,我虽然是中原人,却是在东瀛长大。”
陈寂的雪月江山剑本就是出自东瀛雪心堂,但冼红阳实在没想到他竟是在东瀛长大,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不像啊。”
陈寂“哈”的一声笑了出来,身子更加放松了一点,似在追忆往事:“我在三岁时,家乡发生了一场瘟疫,父母双双过世。恰好那一年,父亲一位东瀛好友渡海前来拜访,便把我带回了东瀛,又收我为弟子,传授我雪心堂剑法。
“不过那时雪心堂也没什么人了……师父在我十八岁那年病逝,临终前对我说,你是中原人,不该远离故土。我便遵从师父遗言,乘船归来。那时我连中原话都说不大好,江湖规矩更是半分不懂。武功上除了一个雪月江山剑,拳脚功夫都是后来学的……江北洛水畔,杜门主针对我这一点令我中伏,她眼力实在不错。”
他平平静静叙述当初之事,神色清淡,并没有多少悲伤不满之态。
“就在这时,我遇见了关头领,他把我带入云阳卫中,亲自指点。如今的指挥陈寂,你以为是谁的缘故?”
冼红阳一时语塞,半晌才道:“你要是没有这门剑法,他还能对你如此?我看他最初对你就是存了利用之心。”
陈寂却反问:“就算真如你说的那般,又如何呢?我只知道,若无当日的关头领,便无今日之陈寂,这一结果,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我又何必追究当日原因?”
冼红阳一时没法辩驳,赌气道:“你这是助纣为虐!关山雪那混蛋……”话音未落,一柄闪着寒光的细剑已经架在了他颈上。
陈寂身上原有两柄剑,一柄细剑在对敌罗刹天时掷了出去,另一柄则藏在腰带里,他下水时并未除衣,一怒之下便拔了出来。
冼红阳却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别说兵器,手边连个石块都没有。他也犯了倔劲儿,怒道:“有本事你就杀了我!这一路来,你们不就是想杀我么!”
陈寂怒瞪着他,过了半晌,却终是把剑收了回去,冷冷道:“莫说我曾答应过杜门主,就你现在这样,杀你也是胜之不武。”
说罢他从水里站起身,径直向岸边走去。
冼红阳默然不语,他在温泉里泡了太久,也站起身,胡乱穿了衣服,跟在陈寂身后,欲待寻个避雨的地方。
陈寂走了几步,忽又转过头,似是气愤未消:“我若在你面前大骂莫寻欢,你又怎样?”
他这句话出口,冼红阳倒有了些愧疚意思,设身处地想一想,便道:“也罢,以后我不在你面前说关山雪的不是。”又嘟囔道,“泡个温泉也带剑,也不怕生锈。”
陈寂听得分明,倒差点笑出来。
雨已小了许多,但依旧淅淅沥沥下个不住,两人好容易在崖下找了个勉强可以避雨的地方。在温泉里泡了良久,现在倒不算冷,但衣服都是湿的,再过一段时间,也是麻烦。
冼红阳东张西望一番,但这般的大雨之下,任什么草木都被浇得湿透。一低头却见陈寂凝神看着旁边的一块石头,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冼红阳奇道:“石头有什么好看的?”抬眼一瞭,却见那石头的缝隙里有一种黑色的液体正慢慢渗出,看着极其熟悉。
两人对视一眼,不由异口同声道:“石油!”
那正是玉恒前番用来烧屋的奇妙液体,因其产于石中,故而玉恒这般命名。没想这里也有,两人都见识过这种燃料,知其即使浮在水上,亦能燃烧,不由都兴奋起来。
陈寂身上有着云阳七巧堂制作的火折子,沾水不湿,终于,两人生起了一堆火,火苗虽小,也足以慰藉。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看来这一晚,两人是不得不在此度过了。
围着小小的火苗,二人慢慢烘着衣裳。陈寂生性沉默,冼红阳却不同,要他不说话,可比什么都难。他嘀咕道:“你们云阳卫可真是闲,从北到南一路抓我,搞这么大场面出来,也不知累不累。”其实他也知道,云阳卫出手不单为他,更有《冰山录》的关系在内。但若不这么说说,就像不舒服似的。
陈寂冷笑道:“谁让你杀了太子?”
冼红阳怒道:“你们每个人都说我杀了太子。太子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平白无故地杀他作甚!”
陈寂看他一眼:“之前,旁人总说你杀太子,背后是有种种图谋,可这一路追下来,这一点,我倒不信。”
冼红阳喜道:“正是!”
却听陈寂又道:“你这个人,搞什么阴谋诡计,是不成的。但若说一时冲动就出手杀人,我看你很有可能。”
冼红阳怒道:“杀了人我还把自己暗器留在当地,我是傻子不成?”
陈寂讥讽道:“在山洞里好端端坐着你还能掉到这种地方,还有什么事情你做不出来?”
冼红阳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气道:“我拿我性命担保,我没杀太子!”
陈寂道:“你的命不过寄在这里,早晚是我们云阳卫的,担保有什么用?”
冼红阳怒道:“那我用我所有朋友担保,我真没杀过太子,你信不信!”
这一句话说出口,火堆之畔,霎时沉默了。
这一路行来,冼红阳对友人之珍重,作为敌人的陈寂只怕比什么人都了解。而这一句誓言之重,陈寂也比什么人都明白。
他沉默了半晌,终于道:“你的事,除却物证,尚有太子启蒙恩师言文礼夫子为人证。”
冼红阳气道:“言文礼都死了,要是没蹊跷,他怎么会这么快死!”
这一点,其实就连陈寂心中也有过怀疑,但他此刻没有说出,斟酌了言辞,缓缓道:“其实,还有一位人证……”
“还有一位人证?”冼红阳不解,这件事他却从来没有听说过。
陈寂道:“这位人证的证词,重要不在言夫子之下,只是他希望我们保密,因此从未向外张扬。”
冼红阳愈发疑惑:“这是为何?”
陈寂看了他一眼,表情中多少带了些悲悯的味道:“你竟一点都不知道?作证你杀太子的,是你一位极好的朋友。”
冼红阳呆住了。陈寂看着他的表情,终于又补充了一句:“我听说,你和他的关系,至今仍是不错。”
冼红阳呆呆的,还是一句话说不出来,陈寂却不再说,而是转眼看向外面,眼神中忽然有惊喜之色:“快看!”
在他们对面的崖上,有一条绳子垂了下来。
章十八荧光点点
越赢几人到来的速度,比冼红阳想象的要快了很多,这却是要归功于玉恒。他们所处的深谷距离起先的山洞并不远,玉恒毕竟在此生活日久,对地形熟悉,陈寂良久未曾出来后,他便带着越赢、杜春寻找,到底找到了这里。
之后几人剥树皮为绳,垂到深谷中,冼红阳和陈寂便沿着这长绳爬了上来。
待到冼红阳上来时,真是羞愧难当。杜春的脸色极不好看,越赢长叹一声,到底也没说什么。
冼红阳赶快追上来道歉,态度极其诚恳,言辞十分恳切。越赢便问他:“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冼红阳吞吞吐吐地把自己找剑的事说了一遍。越赢又叹口气,说:“走吧。”
冼红阳只好跟在后面,玉恒看他精神不好,低声笑道:“没事,今天换莫寻欢那家伙在这里,说不定也干得出来。再说,谁能想到你走的那条通道是那个样子?”
冼红阳也奇怪:“可不是,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下子就滑下去了。”
玉恒道:“这里的山洞中多有断层,因为潮湿的缘故,山洞中又生长了许多青苔。你大概是踩到了青苔上,加上那里的断层忽然倾斜,自然就……咦!”
他看向旁边,脚步也停了下来,冼红阳不明所以,随之看去,原来那深谷上有一座铁索桥,只是年深日久,另一端已经断裂,桥身晃悠悠地垂落下去。冼红阳想到自己刚掉下来时从谷底向上看,隐约见到上面有什么东西,原来就是这座断桥。
玉恒蹲下身,用力拽了一拽,桥身还算结实,撑起两三个人的体重当无问题。他也不起身,若有所思。
越赢见他不动,也便过来,只看他神情便已知其意,道:“你考虑在此设伏?”
玉恒一笑:“是啊。”
冼红阳道:“这谷底有水潭,就算罗刹天掉下去,也摔不死的。”
玉恒思量着:“谷底情形如何,不是说难以爬上来么?”
冼红阳失笑:“你是说困他在这里一辈子?我看下面有水有鱼,还有温泉,倒是养老的好所在。”
陈寂却很煞风景地插口道:“这四侧悬崖奇陡,以我轻功,固然登不上去,但罗刹天内功奇高,说不定会是例外。
玉恒叹了口气,便起身随着众人一起回去了。
回到起先的山洞中,经过这许多时间的折腾,众人都是累得很了,在山洞里生了几堆火,各自睡倒。
这里面偏又有个例外,便是冼红阳。他翻来覆去烙煎饼一样烙了很久,仍是半点睡意也没有,最后睡在他身边的玉恒忍不住了,低声道:“小冼?”
冼红阳忙道:“对不住……”可终是叹了口气。
他两人歇息的地方,是山洞中较为偏僻的一角,不至影响他人。因此玉恒便问道:“你莫非是有什么心事?”
冼红阳又叹了口气,终于开口道:“玉兄,你说若是有一个交好的朋友,却背叛了你,应当如何?”
玉恒沉默一下,随即笑道:“小冼,你也未免太多愁善感,你当顾从容是个朋友,其实他接近你们不过是别有用心。你们之间并未存在真正的友谊,又何必在意呢。”
冼红阳摇摇头:“不是顾从容……”其实顾从容的事情也够让他郁闷,“据说,是和我关系极好的一位友人。”
玉恒失笑:“不是莫寻欢?”口气中带了些玩笑意思。
冼红阳道:“自然不是!”
玉恒见他恼怒,也便认真道:“那究竟是何人?”
冼红阳道:“是我十分信任的一个朋友,却背叛了我,我也不知他是谁……”
玉恒慢慢问道:“你怎会不知他究竟是何人?“
冼红阳闷闷道:“据说,我当日遭通缉,便是有一位朋友作证是我杀人。”
玉恒笑了,虽是躺在地上,却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算了,小冼,你不必在乎。”
冼红阳愕然:“我怎么能不在乎?”
玉恒道:“我虽不知你那个朋友是谁,但,若他是个不值得相交的人,那你便不必计较他的背叛,只把他看成寻常人一般对待便可;若是他是个值得相交的人……”
冼红阳忙问:“若是值得相交的人又如何?”
玉恒道:“若是值得相交的人,那必然你也有错。”
冼红阳一怔,却听玉恒道:“小冼,咱们虽然相识不久,可我交浅言深地说上一句,你这人虽是个很不错的朋友,却也着实有许多让人头疼的地方。”
冼红阳不由垂首,玉恒这句话,说的真是半点错误也没有。谁知玉恒又道:“话虽如此,但背叛你那人,错误必定更大。因为无论你的个性有何缺陷,你的朋友可以弃你不顾,却决不是背叛你的理由!”
他斩钉截铁地说完这一句话,又云淡风轻地笑了一笑:“你看,犯错更大的是你的朋友,又不是你,你计较什么?”
这一番话,虽不能让冼红阳全然释怀,却也令他心绪放松了许多,他不由由衷道:“玉兄,多谢你。”
玉恒笑道:“客气客气,若是莫寻欢那家伙在此,他也说得出这番话,我只是代他说出罢了。”
冼红阳也是一笑,初逢玉恒时尚不觉得,但相交日久,便觉此人性格,与莫寻欢实在有许多的共通之处,令人乐于亲近。
次日整整一天,都是极其平静。越赢与玉恒讨论了几处五行阵可以修改的细节,其余人等便休息养伤。然而这种平静,并不让人感觉到心神安宁,反而如暴风雨前闷热的天空,压抑之中,总有一种仿佛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的感觉。
到临近傍晚,越赢终于和玉恒敲定了五行阵的所有地方。他经过冼红阳时,顺手扔了个包裹给他。
冼红阳诧异接过,打开一看,竟是一把锋锐闪亮的无鞘宝剑。这把剑的剑柄极简单,仿佛就只是两块铁片夹住一般,但剑锋却极锐利,如一泓秋水,夺人双目。
“这是……”
“杨断琴铁筝中的那把剑。”越赢叹口气,“这把剑明明是藏在山洞顶,真不知你怎么想的,偏要到那条缝隙里去找。小冼啊小冼,你要知道人鲁莽一点没关系,乐意闯祸也没关系,甚至没事拿自己的命去赌也没关系,可要是笨,那就大大的不妥了。”
越赢从未对他说过这等重话,冼红阳只窘得满脸通红。越赢又看他两眼,叹道:“还好,你笨的时候也不算太多。”
冼红阳讷讷地站在当场,不过越赢的这几句话也确有效用,后来日子,冼红阳确实少犯这类不是。
虽然越赢将无鞘宝剑给了冼红阳,但冼红阳并不使剑,越赢与杜春也不用这类兵器,陈寂虽然用剑,但他的剑是一种特别的细剑,并不适宜。最后这柄剑便给了玉恒,玉恒笑言:“倒是我占了便宜。”
冼红阳只道:“应该的。”
他二人并肩坐在洞口,黄昏将至,天空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蓝紫色,宛若梦幻。冼红阳不由感叹:“在不理原上的这些天,有时我真觉得自己好像在梦里一样,连这里的名字,都让人有种不确定感,天荒山、大梦沼泽、缥缈花……”
玉恒点了点头,“是啊,只是在这里住惯了,倒也习惯了这里的一切。从前的生活,我竟是忘得差不多了。”
冼红阳便问:“玉兄你是哪里人氏?”
玉恒看着他笑了笑:“不记得了。”
这居住于不理原上的神秘医师,在这一刻,给冼红阳留下极深刻的浪子印象,若闭上眼,他竟觉得自己身边坐着的人,是那个江北相逢,杯水相交的好友,莫寻欢。
而当时的冼红阳并不知道,这也是他与玉恒之间,最后一次这般单独交谈。
晚上,众人一起动手准备晚饭,就连陈寂也在一起帮忙。旁边那个小小的水塘里不但有鱼,还有虾子,他捞了一大捧,放到锅子里煮,不一会儿,虾子的身体变红,看起来颇引人食欲。
冼红阳过来帮忙,一眼却看到陈寂的手,那双手正是一个剑客应有的模样,指骨修长,食中二指处带着薄茧,可也有一样奇怪,陈寂的指甲是一种淡淡的蓝紫色。前日里他与陈寂同处温泉中,还未见如此。
他忍不住问:“陈寂,你的指甲是怎么回事?”
陈寂低头一看,也吃了一惊。
这时玉恒也走了过来,他看到陈寂指甲,脸色霎变:“陈指挥,请你坐下,脱去上衣。”
他声音很是严肃,陈寂知他是这不理原上的知名医者,便依言坐下,除去上衣,众人不由都吃了一惊,只见陈寂上身密布着许多蓝紫色斑点,甚是可怖。
陈寂自己也未料到,惊道:“怎会如此?”
玉恒皱紧眉头,问道:“陈指挥,这些斑点可是今日才出现的?”
陈寂答道:“正是。”
玉恒又问:“你可有其他感觉?”
陈寂凝神运气,之后便摇了摇头:“没有,气息运转无碍,也没有其他感觉。”
大家一听,都松了口气。谁想玉恒眉头皱得更紧,问道:“你自从上这不理原上,可有吃这里的什么东西?”
陈寂思量道:“野兔、这里的鱼虾……还吃过一种蘑菇。”
玉恒忙问:“可是棕色上带白色斑点的?”
陈寂答道:“是。”又道,“这种蘑菇,我在中原时也吃过。”
玉恒顿足:“这不理原上的东西岂是好吃的!那种蘑菇叫做‘七日仙,吃了下去,前几日都没感觉,到第六日身上便会出现这等蓝紫色斑点,指甲也有变色,等到第七日,你可就真的成仙了!”这里的成仙自不是说成仙得道,而是毕命之意。
冼红阳忙问道:“可有解药?”
玉恒板着脸道:“有,炼一颗至少得半月。”冼红阳脸色不由一变,玉恒看着好笑,“陈指挥都没说什么,你怎么这样?”便道,“虽则如此,我那医庐里,是有现成的解药的。”
只有一晚的时间,而现在回去,会不会遇上罗刹天又或罗刹地?陈寂沉静了声音,道:“玉先生,你告知我那解药的模样,我自去取。”
玉恒犹豫着,不知该如何答话,就在这时,一个沉稳带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我们一同去。”想了想,他又补充一句,“吃完饭再说。”
正是越赢。
越赢这个举动,固然是有着有难同当的侠士气概,其实亦有出自现实的考虑。陈寂对不理原并不熟悉,放他一人前往,太易出现意外。而几人一路前往,就算真遇上罗刹天,也可以五行阵与之对抗。更何况罗刹天与罗刹地此刻一个中毒一个受伤,撞上的机会也并不那么大。
静夜中,一行人悄悄行走。天上的月亮皎白如镜,观之令人心动。
越赢在前面带路,几人走得很快,没有人开口,就连冼红阳也没有多说什么。
这一路上万分小心,但周遭却是一片平静,没有罗刹天,没有罗刹地,也没有他们之前曾见过的剑牙虎。
就在他们即将到达医庐时,半空中忽然飞来一片萤火虫,绿色的光芒闪闪烁烁。自来萤火虫多是星星点点散布,这些萤火虫却是连成一片,仿佛一朵绿云。冼红阳一路不曾开口,这时也忍不住道:“好美的景致!”
玉恒笑道:“哦,是么。说起来这种萤火虫也只有不理原上方有,外面是看不到的。你可知它们为何要聚在一起?”
冼红阳道:“不知。”
玉恒笑着,有意拉长了声音:“因为它们……是吃肉的啊,人肉也吃。”
刚说完这句话,这群萤火虫恰好就向众人飞了过来,冼红阳大吃一惊,慌忙拔出竹棒,挡在杜春前面。玉恒大笑:“莫慌,我话还没说完,它们只吃死物的肉,咱们几个,显然还是活人。”
那些萤火虫仿佛听懂了他的话一般,在众人身畔绕了个圈子,又飞去了远方。
医庐里,灯火昏暗,十分平静。
在玉恒等人离开医庐时,玉恒将那对哑仆夫妇留了下来,但也对他们说:“若有危险,就即刻离开。”这时见这般情形,玉恒不由皱一皱眉头。
他极是小心地在外围巡视一番,内里寂寂无声,并没有异样。他这才放下心来,来到右侧的药室里,打开门,只见里面架子上一排排药物仍是当初离去时模样。
玉恒在药室里走了一圈,从一个架子上找出一个瓷瓶,丢到陈寂怀里:“三粒,你现在就吃吧。”
陈寂依言,取出三粒药丸嚼碎咽下。玉恒又在架子上翻了一遍,拿出七八瓶药物收好,口中笑道:“你们还有什么需要的药?自己拿,别客气。”
冼红阳与越赢都很有兴趣,唯有杜春盯着窗外,神色有些不对。
冼红阳率先发现:“杜门主,怎么了?”
杜春皱了眉头:“也并非什么大事,只是我方才看到那些萤火虫,似乎朝着后院飞去了。”
玉恒动作顿时停住了。
药庐后有一个小小的院落,种了一些药草,透过格子窗可以看到,那群萤火虫便聚集在那里,星星点点全是绿色的火焰。
它们开怀大嚼,吃的是地上还新鲜的两具尸体。
那两具尸体正是哑仆夫妇,他们的头颅被人一刀斩断。
一阵幽冷的风从门外传来,仿佛自地狱席卷而来的杀气遮蔽了整个药庐,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手里的长刀上还滴着鲜血,挡住了所有人的出路。
章十九缥缈奇花
在越赢等人直面罗刹天的这一时分,叶云生在不理原上,巧遇了黎门长老黎玉与其侄黎文周。
在不理原上的奇妙相逢,着实令人惊喜。黎玉有心询问冼红阳的状况,但他不晓得风陵渡此人身份为何,犹疑一下,未曾出口。
风陵渡却笑吟吟地走上前来,向黎玉道:“观阁下衣着暗器,实在不凡,都说蜀中唐门暗器无双,可我看阁下身手,较之唐门更多一层正大光明之意。不知阁下怎样称呼?”
这一句捧得极妙,唐门、黎门素来争锋,更有仇怨。黎玉便笑道:“过奖了,在下黎玉,海南黎门出身。这是我侄子黎文周。”
风陵渡惊道:“海南黎玉?我听闻黎门中有一位长老,年纪极轻,暗器本领却是众长老之冠,竟然便是阁下?失礼失礼!”又道,“这位黎公子剑法出众,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黎玉笑道:“好说好说,却不知先生您尊姓大名?”
风陵渡笑道:“莫叫先生了,我也不是外人。在下风陵渡,乃是叶贤弟的义兄。”
黎玉不由“哦”了一声,黎门与丹阳城距离更近,他自然听闻过风陵渡的名气。不由暗想:原来是他!又暗自诧异,飞雪剑的义兄?在江南时怎没听他提过?
风陵渡复又问道:“方才我听闻,黎长老也是打算去大梦沼泽采缥缈花的?巧得很,我们也是同样目的,不如一路同行?”
黎玉怔了一怔:“你们也是为了缥缈花?飞雪剑,是你要?”
叶云生只得答道:“我不过是陪同前往。”
黎玉“哦”了一声,随即便很爽快地道:“听闻大梦沼泽危机重重,能够一路同行自然再好不过了。”就此答应下来。
几人在树下休息了一晚,次日便一同来到大梦沼泽。
乍见这等美景,黎玉、黎文周、叶云生等人都甚是惊讶。黎玉赞叹一番之后,笑道:“美是真美,可我看也必然不简单。风头领,你既居西南,又提议来此,对大梦沼泽必有所知,不如你来带我们进去?”
风陵渡笑道:“黎长老说得直率,本也该由我带路。”说是这么说,他却没有即刻就走,而是先寻树枝藤蔓扎了一个极小的筏子,大约只能容下一人。他续道,“入大梦沼泽,起先一段都是水路。但道路狭窄,因此需靠这种筏子进入。”
黎玉点头道:“好。”
擅暗器之人多半手巧,黎玉会同黎文周,很快便扎好了筏子,连叶云生的份儿也一并准备好。四人折了几根大树枝充做船桨,由风陵渡打头,慢慢地向里面划去。
四下里碧草如织,只有中间空出一条狭窄水道,水面一清如镜,阳光照在上面,泛出点点金光。那水看着很是清浅,下面有些地方布满细沙,有些地方则又满是红绿色的藻类。因那水实在是太过透明,筏子与那些红绿藻类之间就好似没有障碍、触手可及一般。
真是太美,连叶云生都看得怔了一下。黎文周年纪最轻,不由出起神来,甚至想伸手摸一摸那清澈至极的水面。只是他刚升起这念头,就见一条庞大的扁平黑影,飞快无比地自他们筏子下游过,瞬间消失在远处的绿草下。
黎文周瞬间毛骨悚然,那黑影比他们的筏子也小不了多少,风陵渡也看到了那黑影,笑道:“不必怕。那是黑水鬼,看着虽凶,却只吃腐尸。你站在筏子上,它不会动你。”
黎文周霎时恶心起来,扭头不愿再看。换成平时,黎玉多半便会训他几句,然而此刻,这位脾气不好的年轻长老却保持着沉默。
叶云生想到忘川口处那一对鬼头叉,便问道:“听说这大梦沼泽里有一种鬼头叉,极是厉害,但却只有一对,可是真么?”
风陵渡笑道:“叶贤弟你也知道?不错,所以等下我们到前面水道,须得万分注意,这一对怪物和黑水鬼不同,专吃活物的。”
叶云生长出一口气:“那就不必担心。”便把忘川口遇险之事说了一遍。
风陵渡听得诧异:“鬼头叉竟被运到了那里?”
叶云生道:“不错,这会是何人所为?”
风陵渡笑道:“天下之大,能人异士为数不少,有很多我亦不识。我个人所知,能做到这一点的,倒是有三个。”
黎玉在一旁听得有趣,笑问道:“是哪三个?”
风陵渡道:“第一个,自然就是这不理原上的纵横天,阙纵横。不过他虽有这个能力,却未必会去做。以他的个性,多半是直接奔去杀人,不会这般大费周章。”
黎玉是听过纵横天的名号的,笑道:“若说是他,这个自然。第二个呢?”
风陵渡道:“第二个,便是纵横天的弟子罗刹地。”
叶云生听莫寻欢讲过纵横天两大弟子之事,奇道:“为何不是罗刹天?”
风陵渡笑道:“把鬼头叉运过来,可不单纯是武功高就可以。罗刹天武功虽强,却不通杂学,因此他是做不到的。”
叶云生点了点头,又问道:“第三个呢?”
风陵渡却没有即刻答话,过了一会儿,方看着水面慢慢笑道:“第三个,是我啊。”
其余三人都吃了一惊,风陵渡却岔开话题,指着水面笑道:“你们看这个。”
众人循他手指看去,只见水下一群五彩缤纷的小鱼,在水中畅游好似彩虹一般,很是美妙。风陵渡道:“这种鱼也很危险。”
旁人都不解,就在这时,一条黑水鬼飞快地游了过来,那群小鱼似蜜蜂看到了花蜜,一拥而上,全盘附在那黑水鬼身上。黑水鬼闪电一般的动作霎时缓慢下来,欲待摆脱,却全然不能,未及片刻,身上竟有小半露出骨架。它逐渐沉入水底,躺在那些红绿藻类之间。
五彩鱼越聚越多,叶云生不忍再看,移开双眼,却听风陵渡平平静静道:“所以,千万莫要掉入水中。”
这片水道花费时间并不很长,时隔未久,他们便看到了陆地。
其实也不算是真正的陆地,打眼一看就是一片泥泞,谁也不知什么地方真正可以落脚。这片泥泞上还处处可见颜色诡异的瘴雾,观之便令人心生不喜。地面上,又时时可见一种暗绿色的小草,生得仿佛人的毛发一般,上面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
叶云生想起风陵渡之前所言,问道:“这便是惑草?”
风陵渡道:“正是!待到夜晚,这种草散发出毒气,大罗金仙也躲不过。”他的脸上露出一种近似悲悯的神情,续道,“因此咱们必须在天黑之前离开。那些瘴雾,也很是危险。”于是分了几枚药丸给众人,“含着,莫要咽下。这是防瘴雾的。”
黎玉接了药丸谢过一声,问道:“我听闻这大梦沼泽下面生有磁石,因此指南针在这里也用不得?”
风陵渡赞道:“黎长老果然了得。不错,但用不得指南针不算大事,辨认方向还有其他办法。这下面因有磁石,若带了兵器进去,人便要被吸引着坠入沼泽底部,任你再高的武功,也没用处。”
黎玉“啊”了一声:“那我们的兵器暗器?”
风陵渡斩钉截铁道:“留下!”
黎玉却笑起来:“幸好我也不是全无准备。”他腰间佩了一大一小两个腰囊,便把大的那个取下,小的留了下来。见风陵渡和叶云生都在看他,笑笑一拍余下腰囊,“星芒针。”
星芒针是一种十分细小的暗器,因为实在太小,通常是铜铅合铸,以加重重量。风陵渡了然一笑,珍重地把丹朱软剑也解了下来。他将几个筏子固定在一起拴好,然后把腰囊、软剑都放在上面。
叶云生与黎文周也都解下佩剑,固定之后,风陵渡将腰间的文殊师利剑递给叶云生:“贤弟用这把。师利剑青铜为刃,黄金为柄,没关系的。”他笑着拍拍叶云生的肩,“叶贤弟,靠你了啊。”
湿地这一段路程,真正是艰苦到了极点。只看叶云生何等武功,竟也一身泥泞,便可见一斑。四人走了约一个时辰,忽然一阵白雾升起。风陵渡不敢轻举妄动,率先停下。
过了良久,白雾散尽,除却暂时遮蔽视线外,倒也没什么要紧。风陵渡放下心来,正要继续前行,一眼扫到前方景致,当即怔住。
后面三人不解,随他眼光看去,黎玉先是一怔,他见前方有一片空地,寸草不生,唯有中心似生长了些东西。
这湿地上,惑草处处可见,又有许多不知名的植物随处生长。只有那一片空地空得奇怪,别说草,连虫子也不见一个。仿佛任何生命到了那里先要退避三舍。他心里嘀咕,难道真有这么巧?再一看风陵渡,却见那人一张平素表情清淡的面容极是激动,却又努力压抑。
他不由问道:“风头领,这是……”
“缥缈花。”
风陵渡的声音在打颤,他整个人都似乎陷入一种梦游般的状态:“十二年了,终于……”
他忽然住了口,又恢复到以往那种从容不迫的态度:“是的,这正是缥缈花。大梦沼泽上的湿地随水流而变,因此经常发生变化。今天这块地在这里,明天就可能换到其他地方。缥缈花十年一开,因为惑草的原因,找寻时间只能在白日。我本以为时间不够,没想到这次如此顺利就找到了它,可见黎长老与叶贤弟都是我的贵人。好,好极了!”说到最后,他到底还是难抑激动之情。
叶云生却想到了黑煞蜂,手指暗暗握紧师利剑的剑柄。
几人慢慢来到近前,离近再看,只见那块空地上的颜色都与寻常不同,土地呈紫红颜色,鲜艳得诡异。再看空间中央生了一种五色奇花,五朵花蕾,五种颜色,个个都有拳头大小。那奇花下面生了少许绿草,衬得那花蕾更加娇美。
黎玉暗想:缥缈花果然名不虚传!只是这花似乎尚未开放,也不知能不能用?便问风陵渡:“这果然就是缥缈花?”
风陵渡笑道:“可不正是!”
黎玉又问:“可能采么?”
风陵渡笑道:“自然可采。”
黎玉心头喜悦,虽想动手,但又恐周遭会有其他毒物,极小心地上前,又四下观察,但一切均无异样。但他还是不放心,便向叶云生借了师利剑的剑鞘,又对黎文周道:“站到我身后去!”随即才运了内力,一剑鞘挥出。
这一剑鞘挟带风声,内力到处,距离最近的一朵蓝色花蕾应声而折,平平落到剑鞘上。黎玉暗自心喜,未想就在这时,那朵蓝色花蕾忽然打开,而其余四朵花蕾也一并张开,一群黑色的蜂子倏地从中飞了出来!
那正是当年生死门所创,奇毒无比的黑煞蜂!
风陵渡断喝一声:“叶贤弟,出剑!”叶云生一早便做好准备,尽管花中出蜂之事出人意料,但叶云生何许人也,他清喝一声,一层灰白色剑光已然漫染师利剑剑身。众人只觉一阵寒意侵体,一场飞雪,霎时漫天。
正是“快雪时晴”。
西南道上那一场悟剑,失了个白小川,多了个义兄,可也确实令他的剑技更上一层。飞雪落地,黑点随之纷纷撒落,那许多只黑煞蜂,竟无一只漏网。
风陵渡赞道:“好剑法!”也刚说到这里,忽然一点黑芒,朝着叶云生便直冲过来!
这点黑芒比先前之黑煞蜂要大上一倍,原来竟是这些黑煞蜂的蜂王,它先前未曾出现,却在叶云生收剑之后倏地蹿出。这若换成个武林高手,都有乘人之危的嫌疑,但不可否认的是也极其管用。叶云生前招已尽,后招未出,正是空隙。
就在这时,又一点细小光芒,追赶着那蜂王飞了过来。
这点光芒实在太过幼细,若不是太阳下有些反光,看清都不容易,那蜂王却似十分惧怕,半空中骤然转了个方向。谁想那点光芒也随之一转,蜂王只得再避。谁想前方竟有一排如是光芒,向它而来。慌忙间它向下一闪,却恰好撞上了前番细芒。
两者相撞,蜂王身体竟被炸得粉碎。黎玉冷哼一声,那些细小光芒,正是他的星芒针。
他伸手正要拾起地上的五色奇花,却见风陵渡并不管那些,而是将花下的少许细草全盘采下。黎玉心里一动,抬头一看,只见那细草上竟生了一个个小小绿色花苞。因同是绿色又太过细小,故而先前无人注意得到。他心念转动,叫道:“风陵渡,把缥缈花留下!”
那五色奇花,原来不过是收纳黑煞蜂的容器,真正的缥缈花,竟是生在下面的那些细草!
风陵渡笑吟吟转过头:“黎长老好眼力。”
黎玉气得要命:“留下缥缈花!”
风陵渡小心翼翼地把缥缈花全部收入腰间,方道:“黎长老,我且问你,你要缥缈花,所为何事?”
黎玉似乎被噎了一下,没有开口。风陵渡慢条斯理地又道:“黎长老,这缥缈花,有两种用途。”
他说到两种用途时,黎玉又吃了一惊,却听风陵渡道:“世间知道这缥缈花之人,本就不多。那极少数听闻过此花名字的,也算是难得的见识广博之辈。这些人所知的,乃是缥缈花服后,可使内力大增。”
他说到这里时,只见黎玉面上阴晴不定,他笑一笑,续道:“但只有寥寥几人知道,这缥缈花,乃是一种解药。”他看着黎玉笑道,“我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来,但我决不信,黎长老也是同样。”
黎玉一时语塞,原来黎门掌门练功走火,风瘫在床,在江南时莫寻欢曾送黎玉一枚灵芝,可解风瘫的症候。但纵然黎掌门病好,内力也要全废。恰在此时,江南出了何晴若这一件事,黎玉清楚得很,这件事出来,总要有个担责任的人,掌门不会动他,却未必饶得了素来就看不顺眼的黎文周。黎玉听闻缥缈花可使内力大增,又知这奇花十年一开,今年恰逢花期。因此他一力去大梦沼泽求取缥缈花,也是为了黎文周少受责备的缘故。
但黎玉的个性,那是宁可骂人,也不肯说上一句好听的话。他求取缥缈花的目的连黎文周都不知道,中间又涉及到何晴若,怎能对风陵渡说出?只听风陵渡叹道:“可惜,这缥缈花虽可大大提升内力,却又有一个极大缺陷,那便是服用缥缈花之人,从此便会神志失常,终身无法恢复。”
黎玉骂道:“风陵渡,你少在这胡说八道!”
风陵渡也不生气,悠悠道:“我这番话若有半点不对,只叫我当即天打雷劈。”
黎玉只冷笑,也不答话。风陵渡忽地纵身出去,在空中一个转折,归来时,手中已多了一只水老鼠,他摘了一朵缥缈花塞入那老鼠口中。忽然间,老鼠猛地蹿了出去,力气之大,竟连风陵渡一时也没掌握住。随即它疯了一样四处乱蹿,最后眼看着面前一块石头,一头撞死。
黎玉呆在当场,忽然大怒。
“风陵渡,你是什么居心!你一早便知我们取缥缈花全无用处,却仍要骗我们进来,分明是存了利用之心。飞雪剑何等正派的一个人,怎么有你这等小人做义兄!”
这是连叶云生也一路骂进去了,偏偏叶云生半分也没法辩解。风陵渡却也不怒,慢悠悠道:“我不告知黎长老,原因有二。其一,没见到缥缈花之前,纵我这般说了,黎长老便能信么?”
这话说的倒也没错,黎玉心想,若是之前风陵渡这般说,就算他是叶云生义兄,自己也未必相信。谁想风陵渡第二句便是:“其二嘛,我早听说过黎长老暗器本领天下第一,心想虽有叶贤弟护航,可再多一层保障,也是不错。果不其然,黎长老就帮了大忙不是?”
他不等黎玉开骂,神色一正:“既如此,我决不能亏待了黎长老。”他伸手取出一瓶丹药,“这里是二十枚雪参丸,缓缓服下,虽不能令人内力即刻飙升,却也可帮助人慢慢恢复,便赠予黎长老。”他笑笑地看着叶云生,“叶贤弟,也多谢你的帮忙,缥缈花已然找到,我便助你去寻冼红阳吧!”
章二十生死一搏
被风陵渡提到的冼红阳,在叶云生入大梦沼泽的前一夜,遭遇了人生中的最大危机。
任谁也没想到,罗刹天竟在那时出现。那绝代高手面色惨白,目光却亮得惊人。他在几人身上看了一遍,忽然举起长刀,一刀便向玉恒身上砍去!
这一刀没什么章法,只是内力十足,速度奇快,也亏得玉恒在他出现之前便有准备,纵身后跃,这一刀劈到地上,入地数尺,刀风所及,后面的药柜竟被一劈两半,药草、药丸散了一地。
罗刹天拾起长刀,瞪着玉恒,眼睛里全是血丝,目眦尽裂,又是一刀狠狠劈下。这一刀与前番相似,章法是全然没有的,只是力大而又速度奇快,玉恒脚没沾地,奋力又是一躲。
这对于玉恒而言极是惊险,冼红阳上前欲救,越赢、杜春对视一眼,双双抢上,却是一个长鞭疾出卷向罗刹天双脚,一个一按机簧,一丛络绎针倏地射出!
罗刹天此刻章法大乱,身后皆是空门,可不正是大好时机!
络绎针先至,这一针几是必中之势,未想罗刹天倏然背刀身后,一丛络绎针全被弹开。他先前举动,众人都以为此人受络绎针之毒,神志丧失更为厉害。没想他这一举动,竟然又尽复高手风范。
杜春那一鞭已卷至罗刹天双足上,却如蚂蚁撼大树,分毫动弹不得。她心头一震,不待罗刹天反击,自己先收回长鞭,这才逃过罗刹天的反击。
罗刹天倒也没怎么理他们,他目光烁烁盯着玉恒,第三刀如影随形劈下。
玉恒此刻已然接近墙壁,躲避更难。眼见罗刹天这一刀声威赫赫,纵是有冼红阳在一旁,反击也是不能。他把牙一咬,身子陡然上冲,屋顶被他冲出一个大洞,头上身上满是木屑草屑,这才避开罗刹天的第三刀。
就在他冲出屋顶的一刹那,听到越赢沉稳的声音:“到院中来,布阵!”
越赢天生有一种领袖风范,纵然在最危急之时,他的声音亦是令人安心。这样人,虽不是那等天生富于煽动性的带头者,却是最擅长处理这等危难的大哥。就连冼红阳、杜春等人听了他的话,心中霎时都安定几分。
在玉恒四人来到院中前,有一个人,已然先来到了院中。
那是陈寂。
他没有跟着冼红阳去助玉恒,也没有如越赢与杜春一般趁机出手。他借着这个机会,率先来到院中,尽管时间很短。他还是做了三件事。
他一脚踢碎院中的烈酒坛子,晃燃火折子点了一把火。随后他从怀中取出一只骨哨,连吹数声,骨哨声音低沉,传得不远,却刺耳聒噪如刮锅底一般。最后他取出一包药粉,在所有人都来到院中后,猛地伸手一扬,白色粉末霎时弥漫四周,无人幸免。
陈寂出身云阳卫,他会的不仅仅是武功,更有审讯犯人的本事。云阳卫是皇家侍卫,审讯犯人时亦会遇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人物,对待这些人,可决不能把他们打得血肉模糊,而是要摧毁他们的精神,使其招供。
而罗刹天一进来时,陈寂便已看出,他的神志较之上次大大不如,而之后对玉恒全无章法的出手,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既如此,那便索性全盘摧毁他的意志!
火光噪音,皆能使处于这种神态的犯人进一步崩溃。而那包药,却是方才陈寂离开前在玉恒的药柜中顺手捞到的。这种药在云阳卫中惯常使用,用在正常人身上,顶多让他们精神兴奋上一天,但用到那等精神即将崩溃的犯人身上,却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罗刹天步入院落,便遭到这接二连三的刺激。他忽地仰头长啸一声,声音已不甚像一个人,而更像一只兽,再看他脸上,鼻子耳朵里都有血流了出来。
冼红阳一个激灵,忽然想到那一日雨夜,被罗刹天一刀劈下头颅的剑牙虎。
玉恒、陈寂等人却心中欢喜,知晓罗刹天多半是络绎针之毒未曾全部逼出,又擅动真气,此刻他精神即将全盘崩溃,只怕肉体上也支撑不了多久。谁曾想他们方想到这里,罗刹天忽然再度握紧长刀,一刀劈了下来。这一刀之精力,甚至更胜往昔。
越赢清楚得很,此时罗刹天已不会收力了。他再喝一声:“他支撑不了多久,布阵!”
五行阵对罗刹天,这一场生死相搏,再度开启。
罗刹天共劈出十三刀,越赢等五人也接下了十三刀。到此时,罗刹天已不大懂得防守回护,但劲力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的缘故,竟然更超以往。十三刀下来,他身中玉恒两剑、越赢一掌,杜春的匕首也在他腿上留下一道伤痕。但与此同时,陈寂被他刀风所带,击碎左腕腕骨;越赢受他一掌,内伤极是沉重;杜春的伤口再度迸裂,血流不止;冼红阳身上连中两道刀伤,他自己都奇怪怎么没有倒下。
虽然只有十三刀,但这十三刀,无疑是在场诸人,这一生最艰苦的一场恶战,或者说,这一生最可怕的一场噩梦。
后来莫寻欢在一次酒后,曾问越赢:“大哥,当时你们和罗刹天,到底是怎么打的?”
越赢只淡淡一笑:“你怎么不去问小冼他们?”
莫寻欢道:“小冼说,他当时吓得厉害,也不知怎么就熬过来了,事后回忆,全是一片空白。”
越赢不由失笑:“这真是小冼说出的话。”
莫寻欢又道:“九妹那边,她只说不愿回忆,我自不好问她。其实我也知大哥当时必然不易,不过总还是想问个分明。”
越赢叹了口气,喝了一口酒,慢慢道:“阿莫。”
“嗯?”
“你知道吗,若说这一生,也有我不愿再想起来的打斗,那便是那一次了……”
十三刀后,越赢心知肚明,照此下去,在罗刹天自己毒发崩溃之前,众人必要先被他砍死。他绝非拘泥之人。喝了一声:“逃!”
这等把一个逃字说得光明正大的本事,莫寻欢做出那是毫不稀奇,未想这位青林庄主也做得出来。
天荒山与不理原上其他地方不同,山高而林密,大有可以躲藏之处。加上此刻忽地乌云蔽月,罗刹天又失却旁日大半敏锐,这些人,竟也整整逃了一个晚上。
这一晚,冼红阳再度感受到了未遇莫寻欢之前,那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逃亡感觉。一更的时候他想,熬到二更就结束了;到二更时他想,到三更天罗刹天一定会倒下;到了三更时他已经不想其他,只一心盼着天亮。
天亮之后,那荒原上的凶神会如同冰山遇日一般消逝吗?
他不知道,或者说,他只能相信如此。
天终于亮了,东方泛出了鱼肚白,荒原上出现了隐约的光亮。这一夜奔波,冼红阳竟不知自己究竟到了何处。他茫然抬眼,只见面前竟是壁立千仞的悬崖,一端上有一座索桥,却因年久失修断裂,看上去极为熟悉。
他忽然想起,这不正是他与陈寂先后坠入的那深谷?又回头看去,只见在身后不远处,一个毕生难忘的噩梦身影正遥遥其后。
他怎么还不死!
罗刹天未曾崩溃,而冼红阳已然几乎崩溃。一夜未眠,神经紧张,加上陈寂那等促使人兴奋的药物,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嗡嗡作响,罗刹天在他眼中已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怪物,一个生长于这不理原上的怪物!与那剑牙虎、巨蟒、奇异的大梦沼泽一般,都不是世间该有的东西。
还要反抗吗?反抗有用吗?我现在……还能反抗吗?
他忽然就再提不起手中的竹棒,恍惚看着下面的深谷,他知道,这谷底有着深潭,就算自己跳下去,也未必会死。
那就跳下去吧!下面有鱼有水,自己不会饿死,就算一辈子上不来……
一道金色的阳光忽然照到他的脸上,他伸手欲遮,却惊觉在对面天空,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光芒恩泽大地。周遭一切,无论是石头、树木、断崖、索桥,还是自己又或其他人,身后都笼了一层金红的光芒。
阳光照耀一切,而世间一切在阳光下均是平等,无论自己在江北、江南,还是不理原,沐浴的都是一般的阳光。
若我真的跳下深谷,那我这一生,就再没有上来沐浴这阳光的资格了。
他对自己这般说,终于再度握紧了手中竹棒。
就在这时,耳畔忽然传来急迫声音:“冼帮主,顺着桥荡过去!”
那是杜春的声音,他忽然明白过来,抓住这铁索桥荡过去才是求生的办法,再一回头,罗刹天离得更近,而杜春就在他身侧,他忽然猛地把杜春一推:“你先走!”随即补上一句,“你不走,我立刻死在这里!”
这话已近似无赖,然而他的态度与神情之认真,却分明表示这并不是一个笑话。
杜春怔了一怔,像是第一次认识冼红阳一般。随即她一把抓住铁索桥,用力一荡,待到铁索临近对面,身形一飘已落到地面上。
就在这时,罗刹天已经赶到,他的五官里全都是血,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然而困兽犹斗,临终一搏,却最是骇人。越赢、玉恒、陈寂三人合力与他对了一招,越赢喝道:“小冼,过去!”随即道,“你先过去,我有办法救所有人!”
冼红阳就算不信别人,他信越赢。他终是抓住铁索桥,渡了过去。
第三个过去的是玉恒,他来到对面时大口喘着气,整个人几乎瘫倒在地上。
到这时,只余下越赢与陈寂两人,越赢一掌勉强拨开罗刹天来袭,转头向陈寂道:“陈指挥,你过去。”
陈寂万没想到越赢竟会让自己先走,他清楚得很,自己是这五人中唯一的外人,就算被强留下断后也是正常,未想越赢竟然说出这样一句话,心头不由触动不已,但面上不显,只点一点头,一把抓住了铁索桥。
他的力气也即将用尽,幸好这铁索桥并不甚长,咬着牙即将到达对岸时,罗刹天忽然大吼一声,一抖手将手中长刀掷了出去。
他到底是强弩之末,刀虽掷出,准头却歪了,刀锋未及,刀柄却撞到陈寂抓着铁索的右手上,陈寂清晰地听到了“咔嚓”一声,他的右手腕骨随之折断。
先前拼斗中,陈寂的左手已经折断,右手抓住铁索亦是勉力支撑,这样一来,他手一松,身子霎时坠落下去。
却也只有一瞬,他只觉腰间一紧,下坠之势霎时止住,一条银色长鞭已卷住他腰间,杜春咬着牙,用尽全身气力向上一带,陈寂只觉身上一轻,被长鞭卷到崖上。
杜春再支撑不住,一口血直喷出来,虚软无力地倒在地上。
陈寂回到崖上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心中又愧又惊:“杜门主!”两步抢上前去,不顾手伤,扶住了她。
杜春是冼红阳心中最为挂念之人,然而此刻冼红阳挂念的,却不是杜春,而是越赢。
对岸,只余下越赢一人了。
他心中惊惶,难道越赢竟然一心断后,如上次一般?上次惊悔心情,他却不愿再经历一次,杜春虽倒,却无生命危险。他一咬牙,抓住铁索桥,竟又荡了回去!
越赢真的是一意断后么?当然不是。他尚有一样依靠,那就是络绎针。
络绎针还有最后一次的发射机会,在药庐院中,众人打斗太过激烈,越赢实在没有时间射出;而夜里逃亡时,周遭漆黑,众人移动又快,他并没有把握一次击中。
他已经丧失了一次机会,决不能再丧失最后一次。而铁索桥畔正是最好的时机。罗刹天已不复先前勇悍,否则方才己方几人也不能与他对峙。
待到罗刹天掷出长刀时,越赢瞄准罗刹天,射出了最后一筒络绎针,正中罗刹天前胸。越赢微微一笑,收起针筒,伸手抄住了铁索桥。
这时冼红阳恰好也荡了过来,越赢眉头一皱,好在也不碍大局,只是这铁索桥上加了一个人的重量,未免就比先前荡得慢了一些。方至中央,越赢忽觉身后一阵剧痛,五脏六腑似乎都移了个儿,一张口,鲜血直涌出来,霎时人事不省。
那是罗刹天恼怒之下,击出的最后一掌。他此时气力已尽,又兼相隔已远,否则越赢中这一掌,必死无疑。
冼红阳大惊失色:“越大哥,越大哥!”
铁索桥失却越赢扶持之力,霎时垂了下去,冼红阳一手紧抱着越赢,自然也没能力再荡过去。两人悬在半空中,此时玉恒、杜春、陈寂三人皆已重伤,无力相助,罗刹天虽然濒死,却仍站在当地。冼红阳心头急如火烧,却着实没有办法。
就在这时,一支长羽箭,忽地破空而来。
这支羽箭比平常的羽箭长了一倍有余,箭身雕刻极为精美,就连箭头上也雕刻了一条小蛇,缠绕其上。这一支箭,正穿到铁索桥上,劲道奇大,竟将铁索带得飞了起来,冼红阳借此机会,揽住越赢,一跃回到岸边,真是乍死还生。
第二支箭紧接而来,这支箭朝向的却是罗刹天,一箭正中后心。奇大无比的劲力挟带着罗刹天站立不稳,直直地向深谷跌落下去。
玉恒却在这时疾步站起,拔出杨断琴那柄筝中剑,朝着罗刹天掷去,这一剑正中罗刹天前胸,穿心而过。
几乎是与此同时,陈寂勉力从怀中取出天女散花,他知晓下面乃是水潭,深恐罗刹天逃脱,用力掷下。
爆炸声音,自随着罗刹天尸体的坠落,连绵不绝地从下面传来。这名武功堪称前无古人,只怕后面也再无来者的绝代刀客,就这样死无全尸,葬身于深谷之下。
章二十一人心难测
直到这时,冼红阳才想到,那救了他与越赢性命,又射死罗刹天的两箭,究竟是何人射出?他抬头向对面看去。只见对面远方一棵大树上立着一个年轻人,那人一袭白衣,面貌精致得仿佛工笔描绘一般。他手中拿着一把大弓,那弓极是精细,漆成朱红颜色,而那年轻人身后还背着一个箭筒,里面却只余下一支羽箭。
“射日弓,精卫箭?”冼红阳大吃一惊,那是名闻江湖的名弓宝箭。但更让他惊讶的是那个白衣年轻人。
“顾从容?”还是该叫他罗刹地?
他怎么会来这里,怎么竟然杀了他的师兄,又救了自己?冼红阳想不明白,正要开口招呼,却见顾从容只是微微一笑,背着射日弓,飘然离去。他轻功奇高,几个起落,已然消失在冼红阳视线中。
冼红阳深吸一口气,此时他纵然满腹疑惑,也无力再去深究。
他们胜了,他们终于杀了那个起先以为绝对不会被杀死的超级高手,只是这代价太过惨痛。越赢重伤不省人事,杜春、玉恒已无力再度站起,陈寂双手折断,就算是伤势最轻的冼红阳,也一身是伤。
但是,冼红阳相信他们一定都会挺过来,这不仅因为几人一路由北至南出生入死经历无数危险,也因为这里还有一位名医,和无数曾经救治他们的灵丹妙药。
他挣扎着站起身,来到玉恒身边:“玉兄、玉兄,你还好?能起身吗?”
玉恒慢慢睁开眼睛,冼红阳见他眼中光芒不散,略放下心来,又道:“越大哥和杜门主受了严重内伤,我先给他们用什么……”
一个“药”字没有说出,他忽然住了口。
并不是冼红阳不想继续说下去,而是他已经没有能力说下去。
玉恒忽然出手,点中了他后颈上的“大椎穴”,他霎时动弹不得,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来。
玉恒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掸一掸身上的尘土,动作甚至还很优雅,全然不是重伤的模样,然后他转过身,盯着双手几废的陈寂,一指又点中了这位人字部指挥的穴道。
越赢与杜春早已无力起身,玉恒犹不放心,亦是点了二人的穴道。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地吐了一口气,坐到冼红阳的对面。
冼红阳早已目瞪口呆:“玉兄,你这是做什么?怎么还不救大家?”
玉恒有点疲惫地撑着头:“玉恒是可以救你们。”
“那你还不快救!”
“可是玉恒,已经死了。”玉恒微微地笑起来,“在你初见我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冼红阳彻底怔住:“你、你开什么玩笑……”
“小冼,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初见的时候。”“玉恒”的脸上带着一点回忆的味道。
冼红阳便想到:当日里杜春重伤,他循着火光来到药庐,却在外面被两只金毛巨猿袭击,危急时玉恒出现,一剑杀了两只巨猿,随后自己带着杜春回来,在房中见到一具新鲜白骨……
“玉恒”的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那两只金毛巨猿原是玉恒所养,因此通晓武功,又护主心切。在你到的时候,我刚刚杀了玉恒,那两只巨猿见你身上有血气,才会出手袭击。当时你问我是何人,我看你不识我是谁,便顺口说我是玉恒,没想你便提出莫寻欢之事。那时我们是在院中交谈,你若进屋,说不定还能看到玉恒最后一眼,虽然看到的也是尸体……”
他继续平淡地道:“后来你一走,我思量着用药化去玉恒的尸体,谁想小冼你回来得倒也很快。还剩下白骨未曾化尽的时候,你们便赶了过来。不过到底是无碍大局。我的医术虽不如玉恒,好在也懂一些,加上玉恒留下许多灵丹妙药,倒还真瞒过了你们。”
冼红阳只觉得自己已经坠入了一场梦境中,周遭一切都不再真实,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脚踏实地还是身处虚空。他茫然地开口,声音干涩得不像是自己说出的一般。
他问:“你是谁?”
“玉恒”道:“你一早就听说过我的名字。你们这一行人,不是也一直在防着我吗?我是,罗刹地。”
不以武功闻名,善于窥视人心,通晓杂学,纵横天的第二弟子,罗刹地。
梦境依然存在,冼红阳觉得自己已经无法从这个梦中醒来。他看着罗刹地从怀中拿出一个酒囊,甚至还拿出两只小小的木杯,在两人面前各放了一只杯子,杯里斟满酒。罗刹地拿起一个杯子,然后说:“我们喝一杯酒,说说话吧。”
“说话?”冼红阳简直都茫然了。何况他现在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如何喝酒?
罗刹地叹道:“是啊。小冼,这些年在不理原上,我也没有什么朋友。我清楚得很,咱们相交的时间虽短,但是你是真正把我当朋友的一个人。再怎么说,等下我还是要杀你,所以趁这个时间,咱们还是赶快说一会儿话。”
冼红阳心都冷了:“你要说什么?”
罗刹地喝了一杯酒:“你想听什么?”
冼红阳问:“你为什么要骗我们?”
“骗你们?”罗刹地摇摇头,“不,一开始我并没有想到去骗你们,小冼,是你找上门我才想到了可以利用你们的。我的目的,是要杀罗刹天。”
冼红阳觉得自己简直无法理解这个人的思维:“你和罗刹天,不是师兄弟吗?”
罗刹地笑了,这个笑,完全没有他平日的爽朗可亲,冷漠得仿佛木偶一样:“不,小冼,我想杀他,想了很久。”
他说:“一直以来,师父的眼里就只有罗刹天,从未有我。罗刹天杂学不如我,聪明不如我,处事不如我,但只因他武功天赋高,师父便把他看得比天还重。单看我二人的名字便可看出,他是天,我是地。我二人在师父心中地位,就犹如这天地之差。”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逐渐愤慨,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喝下。
“师父有许多绝世的武学,教给我的只有寥寥几种,对罗刹天倒是倾囊以授。我求师父教我功夫,师父却说,你学不会。来到不理原上的外人都要被杀掉,若是来了江湖高手,师父从来都是派罗刹天去,说是磨砺他的武学。罗刹天归来,说自己用何等招数,师父便赞他武艺精湛。待到我,就只配杀那些无用的客商。杀完后,师父半句话都没有,受够了,我真的是受够了!”
他的声音愈发暴躁,冼红阳不由开口:“你的武功,其实……也很不错。”
这并非安慰之词,这一路行来,几番拼杀,罗刹地的武功犹在冼红阳之上,堪与越赢并肩,实为江湖上的一流高手。
罗刹地看着他,忽然展颜一笑:“谢谢,小冼,你毕竟还是我的朋友。”又问,“你怎么不喝酒?”便把冼红阳面前的一杯酒倒到尘土里,又将两只杯子一并满上。他看向远方,又陷入了回忆。
“这一次,你们几个人要来不理原,师父恰好要闭关,便要我和罗刹天相助云阳卫——听说他们的头儿是师父的师侄。我辛辛苦苦引地下暗河之水入钟乳石洞,又将大梦沼泽中的一对鬼头叉运到暗河中。虽未成功,可也阻挡了你们不是。但罗刹天就在一旁大放厥词,我一怒之下,就在他身上下了缥缈花之毒。”
冼红阳惊道:“你不是说他练功走火入魔……”
罗刹地摇头微笑:“他是练了漫天血的内功,练得很不错,也很小心,当然不会轻易走火,他之所以变成今天这样,是我的缘故。
“缥缈花是从师父那里拿来的,当年师父听闻缥缈花能提升内力,便服用少许,没想反而失却大半内力,濒死之余,被玉恒巧合下救了一命,这般还要每年闭关两月。罗刹天武功高明,一般的毒药对他是没用的,因此我便想到了这种连师父当年也抵御不了的奇花。我把剩余的所有缥缈花都拿来下在他食水中,没想罗刹天竟然没死,反而真的提升内力,同时也神志丧失,见人就杀,不理原上的云阳卫被他杀了大半,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可想不通了……”
冼红阳想到当日里见到欧阳天也等人死在罗刹天手中,不由慨叹。
罗刹地撑着头,慢慢又喝了一杯酒:“后来我便带着身边两个奴仆去找玉恒,我知道他这些年研制出一种五行阵,数人合力,可除却武功远在自己之上的高手。开始玉恒不知何事,还很高兴地将五行阵讲与我听,可后来知晓实情,他非但不允,反而责备我不该妄杀同门。哈,他已知真相,又不帮忙,我怎能留他?索性,我把他也杀了。恰在这时,小冼你来了。”
冼红阳慢慢道:“所以你见我误认你为玉恒,便起了利用之心?”
罗刹地笑道:“是,我听闻飞雪剑和你一路,若有他在,又有五行阵配合,杀罗刹天必然事半功倍,没想他居然没在。可有你们几个也是好的,罗刹天的内力被缥缈花提升到几是神鬼莫测的地步,我一个人,再怎样也杀不了他。”
他看着冼红阳又笑了:“这段时间,其实我过得还真不错,越赢、杜春他们虽然相信了我,可也不过如此,唯有小冼你,倒把我当了一个真朋友。”
冼红阳喃喃道:“越大哥、杜门主他们对你不错……”
罗刹地摇头:“不对。他们不是对我不错,他们是因为我像莫寻欢,所以才对我不错。”
冼红阳怔住,他忽然想到,在与越赢、杜春等人相处时,罗刹地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便处处与莫寻欢相关。他在山洞中吹奏笛子,引得越赢心动;他在烧烤食物时,便随身带上香料,杜春说从前只有莫寻欢会想着这些。甚至他与自己聊天时,那言谈思路,也是处处模拟着莫寻欢而来。
而莫寻欢的一切,都是自己与罗刹地闲聊时说出的。冼红阳会把罗刹地当成朋友,越赢、杜春颇具江湖经验,却不会因“莫寻欢与之相识”便认定他。然而,若这个人竟像极了自己熟识的好友,那无论怎样,也会信他几分。
这便是罗刹地,善于窥视人心的罗刹地。
冼红阳怔怔地道:“那顾从容……你初见他时,又为何这般惊讶?”
“因为他的相貌和名字,很像我听说过的一个人,连病情,都和我耳闻的有所相似。”罗刹地平淡道,“这个人本不该出现在不理原上,因此我心生诧异,多看了他几眼。后来看到他使射日弓与精卫箭,我才最终确定,果然是他。”
冼红阳一时都忘了问这人究竟是谁,他注意到的是另外一个信息:“所以顾从容的相貌和病情……”
“都是真的。”罗刹地道,“自然,他也不会是罗刹地。”
“可是那天晚上……”冼红阳醒悟过来,那天晚上,只是一场阴谋,“你为何要陷害顾从容?”
罗刹地叹了口气:“我也不想,顾从容那套指法,本是罗刹天的克星。可是他做错了一件事。那天晚上,他来搭了我的脉。”
“搭你的脉?”冼红阳听得一头雾水,他回忆那一晚情形。当时他们五人初次使用五行阵对敌罗刹天,可是出师未捷,人人受伤,若非越赢忽然出现,只怕五人便要死在那里。他还记得,五人中因玉恒受了罗刹天一掌,伤情最重。后来越赢带他们到杨断琴曾经居住的山洞中治伤时,玉恒却说自己内功另出一门,自行养伤即可。
他忽然想到了一种很可怕的可能,就在这时,却见罗刹地慢慢拉开外衣,在他贴身处,穿了一件宝光灿烂的背心。
“师父当年给过我一件宝衣,因此罗刹天那一掌,我受的伤并不重。那口鲜血是我咬破舌尖喷出来的。”
当时五行阵已破,打败罗刹天的可能已经极小,玉恒因此装作重伤,为的是不必上前,还可多几分逃跑的机会。只是谁也没想到,越赢后来会忽然出现。
罗刹地续道:“本来我都说无需你们看我的内伤,这事也就抹过去了,没想后来你和越赢、杜春进内洞,陈寂离得远远闭目调息,顾从容却忽然走过来搭我脉搏,他自然看得出,我是没有受什么内伤的。”
他叹了一口气:“我对顾从容一直有怀疑,他何尝不是一直对我有怀疑!那个年轻人聪明得很,焉知他不会进一步推理,窥破我的身份?因此我便先下手为强,在那一晚给你们下了迷药,然后和他动了手。那蛇头矛是罗刹地的兵器、罗刹地有特殊的易容本领、不理原上有可控制体温的药草之类,自然也都是我编的。哦,对了,小冼你会先醒来也是我设计的,总要有一个人做见证者,其他几人都太聪明,你做见证是再好不过。只是我没想到陈寂也会先醒,还好总没碍大事。”
冼红阳叫道:“那时顾从容为何不说?”
罗刹地微微一笑:“我们打斗之前,我先出手点的就是他的哑穴,他如何开口?我倒也不是特别想杀他,只要你们不信他的话便可,看来这还是对的,他又拿了射日弓来帮忙不是?我开始还担心,若顾从容射了一箭后留下,我还需先动手杀他,再杀你们,这是个麻烦。未想他为人傲气,竟先走了,倒省了我许多事。”
假作真时真亦假。冼红阳没有想到,真正一切皆假的人,竟然一直在自己身边。
“你问我为什么要杀你们?呵呵,这很简单,罗刹天是死在你们手里的,可和我没有半点关系。现在师兄既然死了,我这个做师弟的自然要为他报仇,这样师父见了才能欢喜。你们连师兄都能杀,可却被我杀了,师父必然赞我能干,再说,他也只剩下我一个弟子了,他那些绝学神功,也都该传给我了吧。”
他看着冼红阳微笑:“小冼,你莫难过,你是我唯一一个好朋友,待你死后,我定会烧纸钱给你的。”
章二十二白日烟花
日头一点一点地往上升,终于,罗刹地喝完了那一壶酒,日光照着他的影子,又深又短。他笑道:“好了,小冼,你我朋友一场,我便先送你上路吧!”
冼红阳一直看着他,忽然道:“你一直说我们是朋友,可我交的那个朋友,是个性直爽的玉恒呢,还是那个和莫寻欢一样性情潇洒的友人呢?”他问,“我交的那个朋友到底是谁?你的真实个性,到底是哪一个?”
罗刹地忽然怔住了:“我的个性?”他慢慢重复了一遍,然后不确定似的说,“直爽可亲的是玉恒……你没见过他,开始我见你时,仿效的便是他,很招人喜欢吧,师父往昔便夸过他这性子。”
冼红阳“哦”了一声:“也就是说,你开始学的是玉恒,后来学的是阿莫。那你自己的个性到底是怎样?”
罗刹地沉默了,过了良久,他终于道:“我的个性……我不知道。”
冼红阳问:“你是个性爽朗,还是性情内向?你是习惯自己肚子里做文章,还是有事拿出来和大家商量?你是性情洒脱,还是什么都放不下?一百样人便有一百种性情,你是哪一种?”
罗刹地又想了一会儿,还是无法回答:“需要哪一种,我便是哪一种。”
“那你到底是个人,还是个影子!”冼红阳忽然大吼出声。
“我是人,还是影子……”罗刹地喃喃自语,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一直以来,纵横天因他武学不如罗刹天,对他甚是不喜,那时他仍是少年,不知当如何讨好师父,武功不成,便想方设法改变自己的性子,以求师父欢喜。
后来他又发现,改变自己的性子虽不能讨得师父的欢心,对其他人却还是有效的。人皆有自己个性上的弱点,若利用这种弱点,无论是杀人还是执行师父的任务,都要方便得多。
尽管,师父从没认为过这是什么了不起的长处,可罗刹地擅长窥视人心的本事,却这般一点点练了出来。
但是他自己原本的个性究竟是什么呢?忘了,真是彻底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罗刹地在这里追思,就在这时,陈寂动了。
他本被罗刹地点了穴道,但是,他却动了。
这位人字部的指挥,关山雪的头号心腹虽长于剑法,拳脚功夫却很薄弱。而他双腕腕骨业已折断,说来已不会对人构成什么威胁。可是他依然起身,向罗刹地飞速踢出三脚。
这三脚,一脚比一脚快,一脚比一脚狠,陈寂内力并不如何,这三脚,却是借助了他自身体重的力量在里面,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当真踢上,便是筋断骨折。
这已是陈寂的保命本领,却非雪心堂的功夫,而是当年关山雪所传。这位云阳卫的大头领见自己的得意部下拳脚平常,便传了血魔当年的得意腿法给他。自打陈寂学成,还是首次使用。
就在他的靴尖即将碰到罗刹地的身子时,那人忽然向右一移,身子平平移开半尺,冷笑道:“陈指挥,方才我讲述这些事情,你却全无表情,一言未发,我便疑心你要出手了!”随即身子再度一转,躲开随后两脚,“当日你中了我的迷药都能先解开,当我不会提防你么!”
陈寂心中一震,果然,当日里中了罗刹地的迷药,他因在云阳卫中受过训练,第一个解开,如今穴道也是一般,心中不由暗悔。趁他心神一动时,罗刹地侧肘屈指,点中他腿弯处穴道。
那是他这三招中唯一的一处破绽,却被罗刹地轻而易举发现,陈寂坠落地上,二度被点中穴道时方才醒悟到:对面这个敌手,本就是出自血魔门下。
罗刹地面向日光,仰天长笑,连唯一一个能对他构成威胁的陈寂也折在他手下,自是志满意得至极。然而就在这时,一道速度奇快、内力奇锐、杀气奇强的寒光,忽然迎面而来,他避无可避,竟被那道寒光刺入口中。
寒光并未停歇,他只觉后脑猛地一疼,那道寒光,竟然从口腔而入,从他后脑而出!他低头看去,惊见那不过是一根磨得光滑的竹棒。
竹棒的另一端,执在冼红阳的手中。那丐帮的前帮主面色惨白,手却极稳,定定地看着他。
“你……”罗刹地只说出这一个字,仰天栽倒,停止了呼吸。
冼红阳慢慢蹲下身,抽出了那根竹棒。
他少年时,学了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因着没有长性,都不过学了一鳞半爪。这移穴之法,便是他十七岁和帮里一名长老学的,可也只练会了大椎穴这一个穴位而已。
巧得很,罗刹地点中的,也正是大椎穴。
虽然他及时移开穴位,但毕竟大椎穴乃是要穴,即使点中周边也很是要紧,他当时确实动弹不得,但不到片刻,也便行动自如。
但他不敢动,罗刹地的武功,本就在他之上,更何况后来他得知罗刹地并没有受什么重伤。他只能等,只能忍,等一个合适的,一击即中的时机。
直到陈寂忽然出手,他终于窥到了时机。
一路被人追杀,一路冲动行事、不计后果的冼红阳,终于学会了忍。
是为他的朋友。
他最后那一招,是青竹丝棒法中的杀手之招,这一招他当年并未学会,却在江南云将军庙里,被逼无奈之下杀了云阳卫指挥栾杰;他也曾在面对罗刹天时使出这一招,因对方内力太高并未奏效。而这次,却是用这一招杀死了罗刹地。
在他刺中罗刹地后,他不是没想过喊一声:“这招没杀成罗刹天,却杀了你!”却终究没能出口,尽管他自己也知道,这一句话对罗刹地的杀伤力,只怕比杀了他还要强大。
终究,我们曾经是朋友。
冼红阳慢慢抽出竹棒,蹲下身在罗刹地身上翻拣,找出几瓶药丸,这些药自然也是当初玉恒所炼,被罗刹地拿了出来,他还记得有几样是救命的良药。
他找出最有用的几种药,一一塞到越赢几人口中,勉力为他们解开穴道。然后他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他眼睁睁看着头顶蓝色的天空,此刻他再没有半点力量起身,也无力动作,唯一的力量,也只有睁着眼睛,不丧失神志而已。他很清楚地明白就算他保持清醒,也于事无补,可他还是执拗地睁着眼睛。
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我们到底还能不能走出这诡异神奇的不理原?这些天发生在这里的一切,究竟是真实还是梦幻?当我醒来时,会不会发现其实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越大哥、杜门主、陈指挥、叶大侠、小川……阿莫……
冼红阳忽然看到了一朵烟花,花呈七彩,诡异的美丽。在白日里,为何会有烟花呢,这果然,还只是一场梦吧……
他终于晕了过去,周遭的一切,与他再无关系。
在大梦沼泽里,风陵渡寻得缥缈花,又与黎家叔侄达成和解,取回兵器后,便离开了这步步危机的沼泽。
踏上坚实陆地,黎玉都长出了一口气。叶云生却忽然伸手拦住风陵渡,道:“我有事相询。”
风陵渡奇道:“叶贤弟何事?”
叶云生平淡道:“我曾答应助你取得缥缈花,然而,缥缈花这般功效,若用在不该用的地方,对江湖是祸非福。我答应的事情已经做到,现在我需了解,这缥缈花究竟用于何处,用于何人?若有不是之处,我便要第一个出手,毁却这种奇花!”
风陵渡怔住了,随即长笑出声:“好,好,好!”
他道:“叶贤弟,我先前竟是小瞧了你,以为你不过是个信守言诺的固执之人。也对,若仅是如此,又怎能做莫寻欢那浪子的知交好友?”
说着,他转头看了一眼黎家叔侄,黎玉何等聪明,笑道:“你们兄弟有事先谈,我看那边风景不错,且去走走。”便带着黎文周离开。
待到黎家叔侄走远后,风陵渡方道:“叶贤弟,这一件事,涉及到丹阳城中许多机密,但我信你为人,故而告之。此话出我之口,入你之耳,不希望被第三个人知道。”
叶云生点一点头:“若是不违背江湖道义之事,我一字不与人言。”
风陵渡道:“好,叶贤弟,你可知我是何人手下?”
叶云生道:“你是西南王侍卫头领,傅镜第一名心腹。”
风陵渡笑道:“岂敢,叶贤弟,你可知傅侯爷有一名独子,姓傅,名瑛,字从容。年方二十一岁。这位小侯爷非但生得龙章凤姿,而且武学天赋出众,为人又十分谦逊守礼,侯爷视之如珍。”
叶云生奇道:“这般出众人物,为何我从未听说过?”
风陵渡叹道:“因为这位小侯爷,从九岁起便中了惑草之毒,虽及时抢救,侥幸未疯,日后却会不时发作,发作时极为痛苦。虽也有一些应急的解药,但难以治本。真正治本的解药,唯有它。”他看向身上的缥缈花。
“缥缈花十年方开一次,十年前,也有人曾经试图为小侯爷求取缥缈花,惜乎没有成功,幸而苍天保佑……”
叶云生却打断他:“如何证明?”
风陵渡又是一怔,随即笑道:“小侯爷正在这不理原上,便你不找他,我也要找他。”
这次是叶云生奇怪,便问:“这位小侯爷既然身染剧毒,又怎能来不理原?”
风陵渡带笑道:“这件事,我先前也从未想到。”他目视远方,不由想到起当日情形。
当日里在西南王大殿上,傅镜缓缓开口:“听说冼红阳这一行人,最近已经到了不理原。”
风陵渡身为傅镜身边第一重臣,便笑着应答:“正是,这冼红阳原是丐帮前帮主,因行刺太子一事,被黑白两道一同追杀。没想到他竟然可以一路逃到了大西南,听闻,这其中多亏青林庄庄主越赢、锦江门门主杜春以及飞雪剑叶云生之助。”
他停了一停,又道:“但属下以为,冼红阳之所以能够逃到这里,关键却不在这三人身上,而在……”他笑笑,“在悠然公子,莫寻欢身上。”
傅镜冷冷地哼了一声:“那个惯惹是非的家伙。”但语气里并没有多少真正恼怒的意思,又道,“偶尔也需要这么条黑鱼精出来搅上一搅,大大小小的水鬼才能现身。”
风陵渡道:“这件事便由属下……”
傅镜低低地笑了一声,如晨钟暮鼓:“这件事很是重要,便全权交给从容处理。”
风陵渡大吃一惊:“侯爷,这……”
傅镜却道:“就这样处理。”
傅从容躬身称是。风陵渡只觉大惑不解,小侯爷身染剧毒,这些年都没在江湖上走动过,这样大的一件事,怎能让他去做,岂非太过危险?但当着傅从容的面,这话却不好说,只等他与傅镜两人单独相处,才小心问到此事。
傅镜叹道:“过去这些年,我因担忧从容身体,因此一直不让他出门。可现在想来,他已经二十出头,我还能拘他一辈子不成。倘若哪一天我死了,西南这片事业,依旧是要他承担。我也不瞒你,这件事,是从容向我主动请缨,难得他有这番信心,我再拘住他,只怕他从此颓废。”
他又道:“何况不理原上这一番事看起来惊险,其实不然,纵横天此刻闭关,从容所学指法恰是罗刹天克星;罗刹地武功与从容相若,他去不理原上是相机而动;云阳卫碍着我的脸面,不会对他出手;莫寻欢那一伙人更不是傻的,难不成主动找他麻烦?故而这一趟差事,外险而内安,最是安全不过。”他看着风陵渡笑道,“我知道你这些年一直想去大梦沼泽,今年恰是花期,你便也去吧!”
风陵渡明白傅镜的意思,名义上让自己去取缥缈花,其实也有暗助傅从容的意思。他暗下决心,这一次,一定要将缥缈花拿到手里,再去不理原上,把解药送与傅从容。
自然,这些话,他并不会全部对叶云生说出,只道:“侯爷自有用意,我这便施放通讯烟花,请小侯爷过来,到时叶贤弟自然明了,我所说绝无半点虚言。”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烟花,点燃之后,只见空中绽放一朵五彩异花,虽是白昼,亦有光华烁烁,炫人耳目。时间未久,便见远方一道白色人影遥遥而来,负长弓,背箭囊,那张弓极大,漆成朱红颜色,箭身亦是雕刻精美。
风陵渡喜道:“小侯爷竟然便在切近,这真是巧了。”便疾步上前,迎面一礼,却被傅从容一把拉住。两人低声交谈,叶云生离得虽远,却也听到其中有“冼红阳”、“罗刹地”、“越赢”几个字样。
不理原上的风猎猎飞舞,吹拂着叶云生的白衣,也吹拂着风陵渡的衫角。这一对新结拜的义兄弟还不知道,曾经发生在不理原上的那一场爱恨情仇。
尾声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在那一天的下午,不理原上下了一场暴雨。
叶云生等人找到冼红阳,是在暴雨之前;而冼红阳醒来,却足足过了三天。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身处一张柔软舒适的床榻上,鼻端萦绕着浅淡熏香。只是目之所及十分狭窄,然后他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是身处一辆马车上。
门帘一挑,一个熟悉的白衣人影走了进来,正是叶云生。冼红阳一见他,也不问为何自己身在这里,也不问叶云生为何忽然赶回,只是忙道:“杜门主呢,越大哥呢?他们都还……”
他想说:“他们都还活着吗?”但这句话太不吉利,因此说了一半又缩了回去。
叶云生却全不解冼红阳的意思,他手里端了一碗药,一本正经地道:“你身子还虚,先喝下这碗药,我再和你细说。”
那是只大海碗,可不是几口便能喝下去的,冼红阳要是能动,此刻早急得乱蹦,哪还有心情喝药。他一把抓住海碗,双眼直瞪着叶云生:“他们到底怎么样了?”
叶云生皱了眉头,还没说话,一撩车帘又进来一个人,他笑道:“飞雪剑,和你说话真能急死人。我说了吧,越庄主和杜门主都受了重伤,不过性命无碍,虽需养一段时间,可有名医在此,应也不会损伤武功,你可放心了吧?”这人一张娃娃脸,样貌清秀,正是黎玉。
冼红阳奇道:“你怎么在这里?”又问,“那……陈寂呢?”
黎玉差点笑出来:“云阳卫的指挥你也管?”但还是道,“他也一样,只是他双腕骨折,后来又强行动武,可能要多养一段时间,不过正好,也少了一个人抓你。”
冼红阳这才放下心来,才问:“你和叶大哥怎么在一路,又怎么找到了我们?”
黎玉笑道:“这可是个长故事了,马车上有大把时间讲给你听,我看你还是先喝了药吧。”
冼红阳依言喝药,这碗药量既大,味道也着实不怎么样。他捏着鼻子终于喝完,黎玉翻出几块蜜饯递给他,冼红阳哭笑不得:“这是把我当小孩看?”
黎玉笑道:“这可不是我备的。”一翻马车上一处暗格,里面不仅有蜜饯,还有诸多小食。
这般周到的设备,非富贵人家不能为,决不可能是叶云生备下的马车。冼红阳不禁向飞雪剑看去:“这马车是?”
“西南王傅家的马车。”叶云生道。
黎玉又笑着补充一句:“你们家叶大哥还和西南王手下的风陵渡拜了把子。”
冼红阳一整个呆掉。
他整理了半天思绪,又问:“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离开不理原。”叶云生平淡回答,“纵横天闭关即将结束,还好,我们已经先一步走了。”
冼红阳忙问:“那我们……已经离开了吗?”
“如果你现在向外看,大概还能再看一眼。”
冼红阳挣扎着起身,撩起窗口的纱帘,在马车后面,依稀还可以看到不理原的影子。
那诡异神奇,只有在梦里才会出现的地方,那忘川口、天荒山、大梦沼泽,那奇异的剑牙虎与巨蟒,那绿云一般的食人萤火虫与五彩缤纷的食人鱼,十年一开的缥缈花,还有那绝代的刀手,迷失自己的影子……
(责任编辑:古小兮 )
“逃杀”系列第四部《逃杀·西南王》近期将在《武侠版》推出,敬请期待。
分类:武侠原创 作者:赵晨光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16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