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泡影,山河故人
如果做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
那么人活着,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当所有你最珍重的,爱、恨、情、仇,变成了别人眼中的玩笑。
当你所有为之而努力的功、名、利、禄,全都变成了虚无缥缈。
那能支撑着你活下去的力量又是什么?
活下去……为生、老、病、死所苦。
为贪、嗔、痴、慢所折磨。
面对这一切,人到底为什么还要活着?
1、
蔡紫冠痴痴地坐在伏羲神像前。
地宫之中无昏晓,只有长明的火把闪烁着,跳动着,令地上的影子偶尔扭动一下——那边几乎是这大殿中仅有的生机。仅剩一只眼睛的伏羲神像沉默肃穆,在头顶上俯瞰着他。
他一直在这里坐着。摇光已经离开了好几天了,而他失魂落魄,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能做。伏羲宫主不知在想什么,任他留在大殿里,不攻击他,也不打扰他,甚至还亲自送食物来给他。
大梦醒来,皆是泡影。原来所有的爱恨情仇都不过是一场笑话,而所有的生命,在一开始就来源于伟大的死亡。现在他可以深切明白火二的愤怒了:如果这个世界都是假的,而所有人还在假的世界里煞有介事地活着,那么对于唯一一个知道真相的人而言,是多么的悲凉和可笑。
杀尽苍生,以为证明。火烧辛京的那一把火,是火二在绝望之余,为自己、为天下人、为那不甘的命运,而做的最后的抗争。
而另一个他,后来又做了夺走艳僵那灭绝人伦的事,大概也是因为,既然世界都已经是不存在了的,所谓的伦理与道德,又何必去遵守呢?
关于这世界的秘密,实在太过震撼。它令二百年前的末代皇帝暴毙,令二十年前的火二分裂发疯。如今,也令蔡紫冠的脑中一片空白。
脚步声响,伏羲宫主再一次出现。
那张惨白的面具不见悲喜,他默默地弯腰,在蔡紫冠的面前放下一碟水果。
“你们到底在计划着什么?如果我们是女娲制造的偶人,那你们复活伏羲大神,又有什么目的?”
那伏羲宫主看着他,面具后的眼睛反射火光,闪闪发亮。
“那么,我们可以继续了吗?”伏羲宫主轻声笑道,在蔡紫冠的对面坐下。
“我们是大神制作的偶人。伏羲宫知道了这样的真相之后,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当然更进一步。一切的秘密都隐藏在古老相传的神话里:女娲亲手捏出的偶人和它们的后裔,因为沾染了她的神气,更容易吸引伏羲的神力,获得神通。而她以柳枝甩出的泥点变成的偶人,则无法获得伏羲神力,只能成为凡人。
“对这世界了解得越多,伏羲宫宫内的思想就越来越复杂。以南宫氏为首的深修派、以慕容氏为首的逍遥派,和以诸葛氏为首的卫神派,各有理由,在数千年的承袭之中,轮流主导着伏羲宫的前进方向,试图决定我们和所有世人的未来。其中,深修派主张不断深挖,彻底找到伏羲大神的遗骸,从而获得更多灵力;而逍遥派则希望保持现状,伏羲宫对外封锁消息,安稳人心,防止天下大乱,保证伏羲宫在暗中的特权。
“而三派之中,要属卫神派最为激进。以诸葛氏为首的一群人,认为伏羲宫之所以能够知悉世界的真相,乃是上天神选,我们的使命,便是守卫伏羲大神,因此应当抹杀掉这世上除伏羲宫以外的所有人,禁止他们盗取、浪费伏羲的灵力。
“这三派交替掌权,于是令伏羲宫在世人面前以不同面目出现。五百年前深修派建立了伏羲地宫,成为我们的根据地;二百年前逍遥派得势,不断去除伏羲大神在人间的痕迹,又帮忙建造了甘州水关,改变伏羲的神体在地表的印象;而到了二十年前,卫神派执掌大局,则诱惑复国军,养成九大尸王,为覆灭九州世人做好了准备。”
那清晰冷硬的真相,穿过浩浩荡荡的历史扑面而来,令蔡紫冠目眩神迷。
“你呢,”他问道,“你是哪一派?”
“我是哪一派,并不重要。”伏羲宫主叹道,“重要的是,你是哪一派?”
那少年来到伏羲宫时,像是一柄愤怒的剑。
——锋利的,燃烧着熊熊火焰的剑。
他由胡九公领入,伏羲宫一路的哨卡竟无人发出警报。诸葛星等人正在大殿前等候殿中的消息,忽然看见他们走来,不由都是怒目而视。
胡九公却翻着眼睛,面上似笑非笑,将那少年领到了诸葛星的面前。
“现在你见到他了。”胡九公微笑着站在两个人的中间,微微躬身,向后退了一步。也不知是在和那少年说话,还是在向诸葛星禀报。
那少年背背双剑,刚刚长开的身体如荆条坚韧,眼角眉梢锋芒毕露,正是当初因为苦恋柳姑娘而留在辛京的小贺。先前时,在禁宫里,窃据帝位的火二被伏羲宫的密使以言语逼住,自焚而死。那令他怒不可遏,尤其是当对方用来要挟火二的筹码还包括了他和柳姑娘的时候,那更令他深觉耻辱。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嚣张,而又阴毒的人的名字——
“诸葛星,我来为火二报仇了!”小贺怒喝道。
在神殿前,一个一直枯坐的女子听见他的话,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来。
火二死时,小贺因为忌惮伤及柳姑娘,而眼睁睁地看着诸葛星全身而退。后来胡九公也离开了辛京,但却专门叮嘱他,让他在今天这个日子,赶到寿州天坑会合,保证可以带他找到伏羲宫的秘址。小贺在辛京又磨炼了一些日子之后,终于及时赶来,见到了等在那里的胡九公。
“胡九公,你里通外敌,算什么意思?”诸葛星大怒。
“没有什么外敌,我也从来不是你们伏羲宫的人。”胡九公微笑道,“只不过伏羲宫主给了我一个面子,让我能近距离地观看这场大戏。伏羲宫是最后的舞台,我这个观众因此可以离那些‘角儿近一点、看得更清楚一点而已。”
“……你这瞎子,还是个疯子!”
“你一直在说‘看戏,到底看什么‘戏?”小贺颇为好奇。
“看一场我从没看过的戏。”一说到这件事,胡九公已是兴奋得连手中竹杖都颤抖起来,“我的‘天眼与其说是一门神通,不如说是一个诅咒。它令我能够看透未来,知晓一切,却也令我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我的日子根本过得如同一场不断重复的噩梦。所有的事,都因为提前知道了结果而变得索然无味。幸好当初火二在复国军中做客时,以‘火炼火的法术,帮我控制了‘天眼的威力,才令我不至于发疯而死。
“而这之后的二十年,其实只有两件事令我充满好奇,支撑着我活到今天:其一,就是二十年前,火二如何分身为二;其二,则是蔡紫冠、摇光与伏羲宫的争斗胜负。
“这两者,又有着巨大的区别:火二分身,只是孤立的一件小事。是白开水般的日子中的一粒化不开的糖。我虽然看不透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之前、之后的事,却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因此影响有限。而蔡紫冠和伏羲宫的争斗,则大为不同——”胡九公咧开嘴,“呵呵呵”地大笑出来,“从蔡紫冠他们进入伏羲宫开始,我的‘天眼神通便已经全然失效。之后的事情,我终于如一个普通人一般,变得全然无知。这杯水,终于整个儿地甜起来了。此时此刻,我把你带进来,但你要挑战诸葛星,是死是活,我却真的不知道了。你的决斗,你的命运,全在你的手中,无人能知。”
“你的神通为什么失效了?”小贺却像根本不关心自己的战果。
“因为时间和空间全在变了。”胡九公微笑道,“二十年前,火二只穿越了三天的时间,便令我看不透那一段时间前后大约五天的变故。而这一次,蔡紫冠和摇光的动摇,恐怕将引起整个世界的混乱——那终于令我的‘天眼毫无意义了。”
胡九公笑着笑着,声音哽咽,竟已哭了出来。浑浊的泪水从他瓷白的眼缝中流出,打湿了他的胡子。
——这么多年,他明知道九大尸王注定失败、明知道复国军分崩离析、明知道傅山雄闯宫必死、明知道火二将死于烈火、明知道伏羲宫会一夜崛起……可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旁边坐视,甚至有时不得不亲自去践行。
——那孤独而荒唐的感觉,令他离开复国军,滞留辛京,却又印证了自己的命运。
——而现在,他终于可以挣脱这样的束缚了!
“哦。”小贺严肃地道,然后才反应过来,“蔡大哥他们也到伏羲宫了吗?”
“蔡紫冠还在,摇光公主前几天走了。”胡九公喜滋滋地道,“真不知道他们在神殿里遭遇到了什么事,而接下来又会如何面对。我现在就和你们一样,对明天、对下一刻,都一无所知……啊,三十年来,我终于又有活着的感觉了。”
“只怕你下一刻就要死了!”诸葛星冷笑道。
“不,”小贺森然道,“在九公死之前,你一定会先死在我的剑下!”
2、
“深修派、逍遥派、卫神派,你是哪一派?”
在伏羲殿中,蔡紫冠沉默了一下。
深修、逍遥、卫神的观点都有道理,在伏羲宫主对他说明的那一瞬间,都曾掠过他的心中。可是在经历了这么久的思考之后,那三个选择,似乎都并不合他的心意。
“那你们所说的,复活伏羲大神,又是哪一派的观点?”蔡紫冠望向身旁的伏羲神像,那凶猛狰狞但却创造了整个世界的上古之神,若是知道在他死后,那些寄生在他身上的偶人反而要将他复活,不知会作何感想。
“二十年前,伏羲宫中卫神派掌权,经过一番部署,借用复国军的人力,孤注一掷,在九州布下了九大尸王。分别汲取伏羲大神头部、胸部、腹部、尾部、两臂的灵力。尸王炼成之日,便可以将各地的凡人一扫而空。
“可是,事情却出了意外。傅山雄意外掘出阼州的铁僵,在其未成圆满的时候及时破坏。而后傅山雄将此事上报‘霹雳皇帝,火二其人喜怒无常,乖张难测,居然便将他手上的尸王地图交给了傅山雄,让其将九大尸王逐个拔除。
“那地图,是当初伏羲宫怂恿复国军安置尸王时奉上的风水秘宝。火二在亲自安葬艳僵时,得到了其中一份拓本,不料二十年后,却又引来了九大尸王的灭顶之灾。你们带着这幅地图,先后拔除了干僵、水僵、金僵、飞僵;而傅山雄与帝僵融合,却又给火二击杀,九大尸王阵势已破,失去了呼应,终究未能成事。”
那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正是蔡紫冠和百里清、杜铭、花浓,最为轻松快意的一段冒险。那时他们乘坐水鸢号,顺江而下,何其自由。可是之后的变故,百里清身死,傅山雄穷凶极恶,却又变成了一场又一场生离死别。
“尸王遭到破坏,卫神派想要抹杀世人的计划已告破产。伏羲宫因此发生变动,我成为新任的宫主。而这时我们又发现,你们在拔除尸王时,找到了有趣的东西——尸珠。
“尸珠造化奇妙,是伏羲大神各关键部位最纯粹的灵力凝结而成,甚至超出了伏羲宫的预料。它们的灵力极纯,以致在凝结之后,甚至会与伏羲深埋地下的遗骸产生强烈的共鸣。所以,我们推断,如果能将九颗尸珠汇聚,再加上由伏羲双目凝结而成的破宇、灭宙,我们其实可以复活伏羲。”伏羲宫主说出那令人惊心动魄的事实,道,“所以能这么干的人,只有你和摇光。”
蔡紫冠拼命握拳,可是拳头却使不上力气。
“只有你和摇光,能够复活伏羲大神,拥有伏羲大神无与伦比的神力。那力量比破宇,比灭宙,比这世上的一切神通,都要强大千万倍、万万倍。他顶天立地,吞吐风雷,化身万相,即便想在一瞬间覆灭九州,杀掉这世上的所有人、任何人,都不费吹灰之力。而你们,就将控制着他,站在这世界之巅。”
蔡紫冠听得目瞪口呆,只觉这世界不断震荡,仿佛自己真的已站上了大神的肩膀。
“为……为什么一定要杀掉所有的人?”他颤声问道。
伏羲宫看着他,面具后的那双眼睛,忽然间急遽收缩,又猛地涣散了。
——就像是他突然又想到了世间最好笑又最恐怖、最荒唐又最理所当然、最愤怒又最绝望、最无助又最无谓的事情……
“因为,”他的声音居然已经哽咽了,道,“因为……女娲大神要来了。”
面对小贺的咄咄逼人,诸葛星却只是冷笑着。他很年轻,身形高挑、相貌俊秀,唇边永远带笑,可是却有着说不出的浮夸和残忍。
“丧家之犬。”诸葛星的声音里几乎带着同情,道,“这是你自己找死。”
当日在禁宫中挑衅小贺,其实只是他盛气凌人之际随口一说,杀人诛心。只是他还真没想到,那一根筋的少年居然会在数月之后出现在他的面前,还拔出了剑来。那意外令他颇为不快,仿佛给玩弄于股掌的小狗咬了一口,有老羞成怒的怨恨。
“你千里迢迢地来送死,你的小媳妇也不拦着你点?”
小贺瞪着他,目光雪亮,然后他反手拔剑。剑拔得很慢,在轻微的金属刮擦声中,一柄雪白,一柄赤红,一寸一寸离鞘,仿佛重逾千钧。
——诸葛星说的人,显然正是柳姑娘。
“你不该用她来要挟我。”双剑终于给他握在手中,小贺森然道,“我和她没有关系,可谁也不能用她来要挟我!”
伏羲宫其他的人哄然大笑,诸葛星也大笑着,大笑声中脸色一沉,凶相毕露。
“那你一会死了,我该把你的噩耗通报给谁?”他冷笑着,从袖子里抽出一卷画轴。
——画轴!
在人群外观战的那个女子猛地站起身来,状甚惊恐。
“腾”的一声,小贺的冰火双剑,一柄腾起烈焰,一柄凝起寒冰。
“好厉害啊。”诸葛星冷笑道,“可惜,刀枪剑戟、烈火寒冰,终归是笨力气、土法子,落于下乘,在真正的法宝神通面前,如同儿戏而已。”
小贺冷哼一声,双剑舞动,如同火龙、冰龙,被他握住了尾巴,翻腾咆哮,向诸葛星“咬”去。
这里是对方老巢,诸葛星的身后尚站着许多同伙,可是这些问题,小贺根本不放在心上。
他驭龙而至,张口一声清啸,势不可挡。
而诸葛星迎着他,却不闪不躲,只是猛地展开了那幅画轴。
小贺早有预料,他先前时,曾见过复国军苏寻的“破壁”神通,对那画轴展开,什么都往外喷的神通印象深刻。再加上刚才,旁边观战女子的异状,他自是不会对那画轴掉以轻心,此时见诸葛星将它张开,立刻双剑急挥,剑势由前刺化为立斩,双龙盘起,以守为攻,整个地向诸葛星推去。
——那画轴中会喷出什么?
——火焰?长矛?
无论画中喷出什么,他都有信心,可以将之一斩为二!
可是眼前一花,却什么都没有。
小贺合身扑上,一个收势不住,向前冲出数丈才停下脚步。
冰龙、火龙给他握在手中,翻腾咆哮,上下飞舞,可是因为并未遭遇任何敌人,有力无处使。而他向前冲来,却也并没有撞上那本该在他前冲路线上的诸葛星。
——那令人厌憎的、时常微笑的人到哪里去了?
小贺环目四顾,却见四周一片茫茫,仿佛笼罩着一层越往远越浓厚的雾气,不仅诸葛星,便是胡九公、围观的二三十人,连同伏羲大殿都隐入其中,消失不见了。
——这又是什么幻境?
小贺有些糊涂。不由将手中的剑又握紧了些。
双龙一闪,缩小成为两柄细长的长剑,只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光晕中。
而就在他眼前的虚空中,忽然出现了一条亮闪闪的白光。
白光约摸只有人的食指长短,细细的一线,笔直地悬浮在小贺的身前,约摸三尺开外。小贺注意到了它,却不知那到底是什么。
然后就在他的注视中,那道白光猛地“竖着”向他冲来。
小贺稍稍侧身一闪,却蓦地发现,这简单的动作,他竟做不出来!
白光扑面,瞬息而至!
小贺大喝一声,猛地一个后仰,右手冰剑于千钧一发之际,猛地向那白光一撩——
“当”的一声,那白光被冰剑磕飞,就在小贺的鼻尖前飞走了。
小贺后心着地,一个鱼跃重新跳起,却已吓出一身冷汗。
磕飞白光的那一瞬间,他已知道了那白光是什么。那触感、那声音,他在练武时,已不知经历过多少回!
——那是一口单刀!
那一道一指长的白光,正是刀头笔直向他时,从正面所能看到的刀尖、刀身的唯一截面!
能让他看成一道白光,那必是那口刀飞来的轨迹,准确地处于他双眼之间,不偏不倚。可是那刀开始时悬空停顿,之后又急速飞出,全然不见凭依,可怎么做到的?
头顶上风声锐响,小贺抬头一看,只见三条半指宽的白光,又向他的头顶先后落下。
左右仍是动弹不得,小贺向前一滚,闪开了三条短短的白光。身后“噔噔噔”三声闷响,小贺回头一看,却又是一愣。
三道短短的白光像是“砍”在地上,但在小贺的眼前,却只有一道长长的黑线,约摸有一人来高,立在那里。
他一头雾水,大着胆子去摸了摸了那条黑线。
——触手坚实,那竟然是一根木头。
3、
诸葛星笑得前仰后合,一群伏羲宫的宫众围着他的画轴,也看得兴致勃勃。
在他展开的那幅画轴中,小贺正在画里小心翼翼地摸着地上扎着的一柄长矛。那柄长矛刚才差点从头到脚地贯穿他,而且在这柄长矛的后面,还有和它一模一样的两柄长矛。
可是,小贺看起来甚至都不知道那两柄长矛的存在。
——因为他根本看不到。
“你对他做了什么?”那一直在一旁观战的女子颤声叫道。
她自然正是随蔡紫冠一起过来、但却被留在了神殿之外的阴小五。先前时,她曾与诸葛星有过一次短促的交手,被诸葛星以法宝《日月图》吸入图中。那法宝可以删改人的记忆,但诸葛星在看过她的记忆之后,却扬言道,她的记忆本就是一片空白,不值一改。
那打击甚至比她的记忆被修改、被消除,还要伤人。这几天阴小五一个人坐在神殿前,孤独恍惚,越发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
——记忆,到底是什么呢?
——以及在此基础之上,形成的性格、人格,又是什么呢?
她那有限的一生,忽然变成了一个荒唐的玩笑。她坐在神殿前,虽然一言不发,但看着那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伏羲宫的宫众,却是心中酸楚,一时嫉妒,一时绝望。
就在这时,小贺赶来了,一张口,他要“为火二报仇”。
火二,那个名字又令她清醒了一些。
她在那里坐着,看着那义愤填膺的少年——火二和他是什么关系呢?他为什么认为自己有理由、有资格,来为火二报仇呢?他为什么可以那么坚定、那么自信呢?
充沛的感情仿佛一道道异光,自小贺的身上溢出来,那落在阴小五的眼中,直令她如痴如醉。
然后,小贺和诸葛星动手,诸葛星又掏出一幅画轴。
阴小五吃了一惊,才一站起来,小贺已被诸葛星的画轴吸了进去。
“这是我的另一宗法宝——《山河图》。同样可以在一瞬间将敌人收入画轴中,与《日月图》不同之处在于,可以将敌人直接杀死在图画中。”
诸葛星大笑着,将画轴一抖,《山河图》放出万道金光,在半空中照出了图画的内容:只见那图中有左有刀山、右有毒河、上有恶鹰、下有猛虎,而小贺站在图画的正中,手持双剑,左顾右盼,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我就让他在这画中,死无葬身之地!”诸葛星大笑着,又从袖中抽出一管细细的毛笔,在《山河图》上涂抹起来。
金光投射,半空中,那投影而出的图画中,一杆如椽巨笔,在小贺的面前画出了一柄刀。
那口刀距离小贺约摸三尺左右,诸葛星先画刀尖,冷硬的线条向后延伸,又画出刀锷、刀柄,乃是一口柳叶刀。
钢刀停在半空中,明明就在小贺眼前,小贺却不知躲闪。他的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似是能看见“那口刀”,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应付“那口刀”。
诸葛星笔尖一抖,又在刀旁画出风来。
轻轻的一道风痕,却是柳叶刀破空飞出带起的金风。原本悬停在空中的钢刀猛地向前射出,直奔小贺的面门——但小贺却没有闪避——非常微妙地,他的身子突然一僵,不知为什么,已经错过了闪过这一刀的最好的时机。
然后他才在千钧一发之际,猛地向后一个大仰身,同时挥剑上格,就在鼻子尖前,将那口飞射而来的刀弹上半空。
他在画中躲得狼狈,伏羲宫的人在外面,却觉得滑稽有趣,一片叫好之声。
诸葛星得意洋洋,又在小贺的头顶上画出三支长矛。
长矛当头贯下,小贺的闪避仍像是犹豫不决。好不容易躲过去了,又回过头来,去摸离自己最近的那柄长矛,然后还突然露出十分意外的表情。
“他……在画里面看不到东西?”阴小五忽然明白过来。
“比那更有趣一些。”诸葛星大笑道,“‘山河图最有趣的地方在于,被吸入画面的敌人,是会变成‘平面的,而平面,则意味着一切东西,都变得没有厚度。人在画里,因此无法左右闪躲,而只能前后进退。与此同时,他视线内的一切,也都将变成连宽度也没有的一条线!
“所以攻向他的刀,是一条线;攻向他的枪,也是一条线!在真正触到它们之前,被它们攻击的人根本无法判断那到底是什么。所以无论多么强的敌人,一旦入画,便都成了任人宰割的猪狗,而他的反击,甚至连一丝一毫,都无法从画中渗透出来。”
阴小五目瞪口呆。
“凝固人一生时光的《日月图》,和将人压成平面的《山河图》,再加上可以烧毁一切的‘那个,诸葛星无疑是伏羲宫里除宫主以外的最强之人。小贺来找他的麻烦,真是嫌自己命长……”胡九公翻着眼睛,补充道,“如果我不知道他的性子的话。”
——可是他知道那少年的性子,知道那宁折不弯的倔强有多可贵。
阴小五愣了愣,虽然她并不认识小贺,可是在这一瞬间,却突然对他有了好感。
“哎哎哎,那小子奔着毒河去了!”又有人兴致勃勃地嚷嚷。
《山河图》中,小贺在画里狂奔,因为不辨方向,正奔着图中右方的毒河而去。那毒河汁水暗绿,泛着碗口大小的泡沫,一旦踩入,只怕便是销骨蚀魂,万劫不复。
“我再给他加把劲!”诸葛星说着提起笔来,又在小贺的背后画了一片山火。
《山河图》有利便有弊,虽然近乎无敌,但画外之人,却也无法直接杀死画里之人,而唯有借助图画本身的效果再做攻击。
而那支细细的毛笔,便是专与《山河图》搭配的法宝,不仅可以在画卷中画出临时的攻势,而且墨迹很快又会消失,并不真的损毁了图画。
狂风、火海、木刺、闪电,诸葛星使用那毛笔,不住调整攻势,将小贺逼向毒河。
小贺怒气冲冲,握着两柄剑,在《山河图》里东一头、西一头地乱闯,像是一个咬不到自己尾巴的小狗。在他看来,向他袭来的是一道又一道差别不大的线条,但是从画外看去,却可以看见,他一时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一时被火海烧得猝不及防,一时被木刺扎得伤痕累累,一时被闪电劈中,焦头烂额……
只是那支毛笔画出的攻势虽然灵活,但杀伤力其实有限。
反倒是《山河图》本身的攻击更为恐怖。在《山河图》的左上方,有一座刀山。刀山上每隔三次呼吸的时间,会滚下一块插满尖刀的山石。山石从左上角滚落,在图上滚动。山河图的左下方则卧着一只猛虎,吊睛白额,血盆大口,一有人进入攻击范围,立时自草丛中扑上。右下角是一条大河,汹涌澎湃,剧毒无比,只是皮肤上沾到一点,也是周身溃烂。而右上角则是一只苍鹰,铁爪金喙,双目如电,每一盏茶的时间,会沿着四框巡视全画,予以攻击。
这四角的山、河、虎、鹰,或攻势刁钻,或杀伤力奇大,虽只固守四角,但入画之人便是有通天彻地之能,一旦遇上,也是必死无疑。
被吸入《山河图》的人,开始时都是被投放在图画的正中,唯一的安全之处。可之后或是走动求救,或是被毛笔的攻击驱赶,往往便走入了死地。
“往毒河那赶!”
“不不不,我看他想去老虎那儿!”
围观《山河图》的人七嘴八舌地嚷嚷,因为小贺并不是老老实实地按他们的要求跑。阴小五忧心忡忡,胡九公翻着眼睛,仿佛也是在看着天上的投影似的。诸葛星开始时是不断地用春秋笔的攻势驱赶着小贺踏入毒河,可是小贺一时以火剑攻向火海,结果把火烧得更大,被烧得更惨;一时遇上木刺飞来,却转身就跑,顾头不顾尾。
结果他一时迎击,一时逃走,完全没个准谱。诸葛星想要驱赶他,又要在后面放火,又要在前面飞刀,忙了个手忙脚乱。可是小贺却几乎只是在原地打转转。
“这小子是属驴的么?”诸葛星气道,“天生就是个拉磨转圈的?”
胡九公哈哈大笑,道:“寸步不让,这孩子就是这么倔强的。”
诸葛星瞪他一眼,只得继续以春秋笔在画上涂抹。
“山河图”什么都好,唯一的不足是,要杀掉入画之人,唯有用画中图像。而在没有杀掉对方之前,他甚至不能将画轴卷起。否则,画面一旦弯曲,敌人便可脱困。
“这边再放一排刀!”越来越多的人给他出主意。
“别吵!”诸葛星颇不耐烦。提起笔来,飞快地在小贺的头顶上画了一条巨蟒……
可是突然间,《山河图》的画面骤然一亮。
那是小贺,忽然之间挥出了右手的冰剑。投影上看得明白,那雪白的冰剑一挥,直如放出一条冰龙,如同一条长鞭,“唰”的一声,斜穿画面,猛地叼住了那条尚未成型的巨蟒。
4、
小贺被困在山河图中,初时十分狼狈。
作为一个平面人物,他视野有限,而被困画中,他也看不到外面的景象,当然并不知道在画外,正有一群人透过投影,看着他不知所措地在图上跑来跑去。
时不时地会有一些攻击突然出现。那些攻击固然令他受伤不轻,可是更麻烦的,则是他在与攻击接触到之前,根本不知道那扑面而来的,一条一条、长长短短的线段到底是什么!
所以他经常会用火剑去攻击火焰,用冰龙去阻挡闪电,不仅起不到防御效果,反倒令他吃到的苦头更重了一些。
以及这世界整个一片白茫茫,远处的线段连成一线,根本不知道又是什么鬼……
看到这里的时候,小贺的心中忽然一动。
——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曾经看到过这样的情形!
那是在辛京皇宫里,过年前后,他为了要讨好柳姑娘,与柳姑娘能有话说,于是也去买了两本春香的言情小说来看。结果那王爷爱上侍女、爱上仇人之子的故事,实在看得他昏昏欲睡,最后终于支撑不住,趴下了。他就那么侧脸趴在书上,书页摊开,还想再看只能努力地交替睁开一只眼。
睁开更靠近书本的那只眼睛的时候,他的眼前一片模糊,那些字,却……全都变成了一段段黑色的线条!
小贺身法一慢,被一片如雨而下的木刺扎得浑身是血,可是这一瞬间,他也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是在“书页”上!或者说,在“画”上!
——一切的怪事,全都开始于诸葛星展开画轴的那一瞬间。
——他现在是在那幅画里!
因为“画”是平的,所以他视野中的一切,全是线条!
但离奇的是,在这里至少那些线条还有颜色,以及一旦接触,他的触感、听觉,还全都在,想来这是这法宝的漏洞。
那么接下来,他要解决的,便是如何从“画”中脱困了!
一旦想明白了这一点,小贺立时信心大振。再有线条向他攻击,他根据截面的长短、颜色,加以推理,虽然不能立刻便知道那是什么,但至少已经大大缩短了让他反应的时间。
他在一波波的攻击中前躲后闪,为了伺机反攻,不断周旋。
他注意到,那些不断出现的攻击他的线条,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而是先是一个“点”,然后才变成一条线条。
那令他疑惑了一会儿,然后猛地明白过来,那是诸葛星在作画!
先是一点,是诸葛星在画卷上落笔;然后他的笔尖滑过画纸,画出刀、矛、风、火,在小贺的眼里,变成一段段长短不一的线条。
——那么在他落笔的时候,便是外面的“现实”,与画卷上的“平面”唯一连通的时候!
小贺一面闪避攻击,一面凝神观察身前身后。
在不断的周旋中,他早已对周围的“线条”了如指掌。
冰火双剑在他的手中越握越紧,身处劣势,他并不知道,自己去攻击那落笔的一点,是否能够战胜诸葛星。而一旦这样的攻击意图被发现的话,恐怕诸葛星也会小心提防。
所以机会只有一次,但哪怕只有一次,他也要诸葛星付出最大的代价!
——来了!
在小贺身前,三丈开外,天空中忽然凭空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在满是烟尘的空中,几乎是不起眼的一点波动……但小贺却早已注意到!
然后黑点一晃,拉长成了一条半尺长短的线条。
就在这一瞬间,小贺手中的冰剑猛地挥出!
冰龙咆哮,从他的剑尖上呼啸而出,通体雪白晶莹,一瞬间便跨越三丈的距离,一口就噙住了那尚未完成的线条。
“冻!”
冰剑中的汩汩寒气,顺着冰龙一股脑儿地灌入到那线条中去!
诸葛星这回画的是一条巨蟒。
“巨蟒缠身,你不去毒河,我把你拖去!”诸葛星一边画着,一边发狠。
可就在这一瞬间,小贺的冰龙忽然到了!
《山河图》里,那平面的冰龙似乎早有准备,笔直地向那还没完成的巨蟒咬来。“嚓”的一声,他的耳中听到了小小的冰裂之声,与此同时,手中的毛笔蓦然一滞。那冰龙咬住巨蟒,蜿蜒盘旋,将那才画了一半的巨蟒绞住,寒气顺着巨蟒的身子,一瞬间已传到了他的笔尖。
笔尖上的墨汁蓦然被冻在《山河图》上,弯折的笔尖“噔”地一下,已拉断了两三根软毛。
“哎呀!”
诸葛星大为心疼,这毛笔是《山河图》配套的法宝,一旦损毁,岂不可惜。手一哆嗦,连忙把笔再往回一送——结果这一回,笔尖与画面接触的面积立即更大!
一股寒气顺着笔尖传上来,一瞬间已将笔头冻得结结实实。
寒气打通了画里、画外,透过那一支毛笔,继续上行。笔杆上布满寒霜,诸葛星的手指不及撒开,皮肤已粘在笔杆上。
诸葛星大吃一惊,他使用《山河图》多年,每每将敌人玩弄于画笔之下,百战百胜,从未受到过来自画中人的攻击。更何况,这回发出这攻击的,居然是个看上去热血无脑的小子。
惊慌之下,他不及多想,猛地又把手一抽——
他的手冻在笔杆上,手一抽,登时带动了春秋笔;
春秋笔的笔尖冻在《山河图》上,笔一提,登时带动了整幅画轴。
《山河图》的中心被拉得向上凸起,这一瞬间,画卷的“平面”已经被打破。只听一声巨响,投影的金光中,蓦然射出更强的白光,小贺一个矫健的身子,已如鱼跃龙门,自画卷中一弹而出。
半空中,火龙一卷,火剑挥出,不容交睫之际,已划过《山河图》。
“嘶”的一声,那天下至宝一裂为二,诸葛星踉跄后退。
小贺一个筋斗落地,伤痕累累,但手提双剑,站在众人的面前,仍然稳健得如落地生根,而双剑中的白光、红光,也越来越盛。
“诸葛星,”小贺大喝道,“今天什么法宝也救不了你。”
就在这时,伏羲神殿的大门忽然一响。
时隔多日,蔡紫冠终于从里面走了出来。众目睽睽之下,他的脸色惨白,脚下无根,走出来一个踉跄,就几乎跌倒,幸好阴小五扶住了他。
“冠冠!”阴小五急叫道。
所有人都向他望来,就连小贺和诸葛星都停下了手,一起看着他。
小贺叫道:“蔡大哥。”
胡九公在远处,翻着一双白眼,脸上满是期待。
蔡紫冠扶着阴小五,慢慢站直身子——不,他站不直了。虽然在尽力挺直腰杆,但却总像是有什么东西,自上而下地压垮了他。他看着阴小五,又望向在场的所有人。他的脸上一时是悲伤,一时是恐惧,可是临了,却终于笑了出来。
“不要再打了。”他低下头,微弱地,但却清清楚楚地叫道。
他的声音充满绝望,阴小五用力架着他,身子里的齿轮都给压得“咯咯”作响,慌张道:“冠冠,你怎么了?里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蔡紫冠却挥了挥手,根本不听她说话。
他万念俱灰,心灰意懒,只想把这消息尽快地告诉给这些无知的人:
“不要再打了……没有意义……我们都要死了!”
02末日,四大皆空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只是一具玩偶。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一直信任的人,其实是你的仇敌。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的生命,只剩瞬间。
——绝望。
——彻底的绝望。
——孤独。
——永世的孤独。
伏羲宫大殿里,巨大的神像垂着眼,而蔡紫冠则低着头。
头颅似乎重逾千斤,他的脖子几乎快要断裂了。
“你的选择是什么?”伏羲宫主问。
“我……我不知道……”蔡紫冠轻声道,“我……我要离开这里……”
1、
对摇光来说,时间已成为一片混乱的丛林。
在知道了这世上的所有人,都只是活在一具尸体上的一个个偶人的时候,整个世界其实已经在她的眼前崩溃了。
她走出伏羲大殿的时候,迎面看见阴小五,忽然间差点哑然失笑。
——偶人啊……
——这么巧,原来你也是偶人啊?
忽然间,她对这个古灵精怪的“阿姨”,多了几分好感。她视线扫过胡九公,扫过那些伏羲宫的信徒——他们都知道真相了吧?所以他们早就都知道,这世上的所有人,不论是忠臣义士,还是才子佳人;是碌碌凡夫,还是王公贵胄,都不过是“神”所创造的玩具而已……
所以这世人的一切努力:成家立业、复国兴邦,都不过是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笑话而已?
——所以他们要复活伏羲大神,也只是想要戳穿这个笑话,让大家都去死吗?
一想到这一点,她就再也不想见到这些人了,她想要回家。
——回到那片与世隔绝的沼泽,回到那群忠诚……无知的人群中去。
摇光失魂落魄地离了伏羲宫。并没有人去阻拦她,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向来时的路走去。世界在她面前忽然变了一个样子,她几乎能看见一团团灵气的流动变化。它们在天地间飘荡,或疾或徐,不断改变着形状,似乎只要随手一抓,便能为人所用。
一想到那只是伏羲大神所散发出来的尸气,她便几乎呕吐出来。她努力地在躲避着那些飘飘荡荡的灵气。但令人烦恼的是,那简直像是吹开水碗中的草叶,越是想要避开,反倒越是吸引来了更多。
时间于她,支离破碎,颠沛流离。停止、回溯、跳跃……她时梦时醒,孤零零地走在世界的荒野上。然后忽然间,就已来到复国军的营地。
她站在一座石柱的顶端,眼前雾气涌动,耳边是“轰轰”的巨响。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那是人们在以神通战斗。
回天沼中来了敌人,她紧张了一下,旋即却又释然了。敌人从水路进攻,已经突破了复国军外围的防线,将西北路上的石柱摧毁得七七八八。现在在场中战斗的人,是商思归和一个华服高冠的男子。他们在一面巨大的木质圆台上战斗,旁边还坐着一个憔悴的年轻僧人。而圆台本身,居然是被很多人抬着的。
商思归居然还是自由之身,这令她稍稍有些意外和不快。
可是仔细看去,商思归却是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双手握着春生剑。再稍一分辨,原来他的双手拇指,竟是以给人削断了的。
摇光冷哼一声,心里舒服了些,却又有些不忍。
复国六姓,商家为首。作为她的文丞、她的兄长,摇光曾经那么信任商思归,可是之前的变乱中,这人居然联手孟浩天,将她挟持,并意图非礼。那因辜负和背叛而生出的厌憎,摇光实在无从消除。
——可是是谁削断了他的手指?
圆台周围死伤狼藉,倾倒的石柱陷入沼泽之中,更有天塌地陷之感,令人触目惊心。复国军死伤惨重,前所未有,摇光倒吸一口冷气,又清醒了些。
只见商思归双手握剑,横在身前,又向那高大的男子冲去。
“神王斩鬼刀……哎呀!”
那敌人站在圆台正中,横掌平削,“嗖”的一声,一道淡青色的有形刀气,以他的手掌为中心,猛地向外一张。可是才破空飞出,要斩向商思归,后面已经先削伤了自己的手肘。
刀气登时一歪,斜斜飞出。商思归轻轻一闪,虽然目不能视,却准确地闪过了这一击,自那青色刀气的后方继续突进。
“天魔奔雷手!”
那敌人又大喝着换了个名字更威风的招式。他立掌平推,一个清晰的掌印从他的手中飞出,飞快地变大,排向商思归。
商思归就地翻滚,又于千钧一发之际闪过。
他一味闪避,被敌人的攻势逼得不住向斜刺里奔行,短短片刻,已围着那圆台绕了一圈,而距离那敌人不过是多近了一步。
剧烈的动作,使得他浑身白袍肮脏,一头长发也乱如蓬草。他昔日是复国军的文丞,一人之下数千人之上,虽然目不能视,但一向极为注意自己的仪表,这时狼狈万状,不由令人心酸。
与此同时,周围石柱上的复国军打醒精神,弓箭、神通,不住向那敌人攻击,为商思归掩护。
数不清的箭矢混杂着神通的灵气,向着圆台落下,却被那敌人一一弹开。摇光看着他,那个人就像是一个充满了气,而又坚韧无比的皮球一样,一切撞上他身体的攻击都被他轻易弹开,溅向四面八方。
圆台上一片混乱。商思归飞快地闪避着,虽然双目俱盲,但举手投足却如行云流水,每每于间不容发之际,闪过流矢、神通,以及那敌人的攻势,只是一圈圈地向着圆台中心逼近着。
而那个圆台后方的僧人,就那么坐着。
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一般。
——离奇的是,他的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看不见的硬壳,一切伤害似乎都在他的身前绕开了。
绕行数周,商思归已离那高大的敌人越来越近。那人也有些着急,忽然双手一圈,大喝道:“回龙暴风炮!”
“轰”的一声,他双手推出,气流奔袭,如同两柱龙卷风,从他的肋下汹涌而出。
摇光稍稍吃惊,这一招如此熟悉,她终于认出,这人竟是当初在阳春客栈中,曾令他们陷入苦斗的海天会新任会长袁天刚。
——她还记得那个人,刻意的豪迈之下,隐藏着令人发冷的阴毒和小气。
——想不到这人又换了这样矫揉造作的形象。
“回龙暴风炮”的覆盖范围极大,但力量却更为分散。商思归在奔行中忽然止步,单膝跪地,将身子一缩,躲在了自己支起的左腿之后。
狂风来袭,他双手横持春生剑,一肩倚在膝头,将身子变成了一个支撑春生剑的平台。
狂风像是无数把透明的小刀子,在商思归身旁刮过。商思归蹲伏在地,衣衫碎裂,裸露的皮肤上满是血痕,整个人被狂风吹动,向后滑去。
可是春生剑搭在他的膝上,却稳如泰山。
在摇光的眼中,一股能令万物无序生长的灵气,已自春生剑的剑尖中猛地射出!
——刺透狂风!
它混在尖锐的剑气中,“哧”的一声,已抵达了袁天刚的手心。
袁天刚大叫一声,他顶在最前面的右手,忽然间已经变成了十八根手指。
他那只手之前就已经是七指,这时再中一剑,“噗”的一下,已变成了十八根手指。十八根长长短短萝卜似的手指,围着他短短的手掌,直如孔雀开屏一般,居然形成了一个圈。
袁天刚惊叫一声,掌风顿时又是一乱。
——他之前的“神王斩鬼刀”,便是因为他的手上多了两根手指,以致向前发力时,有一根手指刚好冲着自己的手肘,因此发出的刀风,有一部分居然是向后射出,害得他自己也伤到了。
而那,其实正是商思归与他的战法。
缺了两手拇指,“春生剑”的威力大打折扣,已不能给予袁天刚一击致命的伤害,但剑气影响,却可以令他的攻势越来越别扭。
因为这些混乱生长的手指,袁天刚的“白骨穿云箭”、“神王斩鬼刀”都已不能使了。
——再这样消耗下去,商思归仍有胜算!
袁天刚目睹自己的手畸形成了个“团扇”,对他心理上的震撼,反而要强于挨了一刀、中了一箭。不及多想,已猛地把右手一缩,身前登时露出破绽。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唰”的一声,压力骤减的商思归已冲进他的空门。
从单膝跪地,到一跃而起,商思归的身形,如同一只逃亡的伤鸟,歪斜着、不顾一切地扑向袁天刚。
“终于……抓到你了!”
漫天降下的神通里,袁天刚脸上的惊慌失措蓦然变成了凶悍。他大喝一声,一只藏在身后的左手挥出,那一掌只多了三根畸指,却已汇聚了万人之力,其快如电,一掌正中商思归的胸口。
几乎与此同时,商思归的春生剑自下而上,轻轻点在他的左臂肘弯上。
突然之间,黑白世界降临。
汹涌流动的时间蓦然停止。那些不住轰击而下的神通,全都凝固在半空之中;紧绷身体、生死交关的商思归和袁天刚,也忽地停住。
摇光轻轻自石柱上跳下,来到圆台之上。
她已经看得出来,商思归的灵力、体力已经消耗殆尽。
这近身一击,并非是袁天刚成功诱敌,而是商思归的孤注一掷。袁天刚的神通,只是“借力”二字,最强大的地方,就是力量集中。而商思归的春生剑,令他的手指畸生、手臂畸生,便是不断地将他的力量分散掉。
她来到商思归的面前,那瞎子的长发被袁天刚的掌风激得高高扬起,露出的面庞神情严峻,唇角冷笑,分外决绝。在这一刻,看起来竟有点像孟浩天了。
拼死一击,他并不能杀死袁天刚。但一剑刺中袁天刚的肘弯,无疑将使他的手臂发生变异,令他在接下来的战斗中,更为“掣肘”。
——商思归这一战,自始至终,也没有想过赢了袁天刚。他只是想尽量将袁天刚那强横无比的力量“破掉”,为后面的复国军创造生机。
——也正是他的这份孤勇,令摇光忽然就不想令他这么简单地死了。
牺牲自己,而只为创造出一个击败袁天刚的机会……摇光黯然想道,他是如此忠义,那当日那如恶魔一般残忍、饥渴的商思归,又是谁呢?
她将商思归的身子稍稍往后扯了扯,令袁天刚的那一掌无从击实。
然后,她眨了眨眼。
仿佛冰破水流,汹涌的时间恢复正常。
“砰”的一声,商思归给残余的掌风扫中,仍是倒飞而起,远远地摔了出去。但在要飞出圆台时,又给摇光轻轻一带,身子转了个圈,终于没有掉下去。
“摇……摇光?”商思归如遭电击,颤声叫道。
摇光放开抓着他的手,没有说话。
“摇光!”商思归重重跪下。
“恭迎公主归来!”石柱上静默了一下,然后复国军哄然叫道,整齐跪倒。
那声音中满是惊喜。
2、
“原来是摇光公主到了?”
袁天刚一掌击出,满拟将商思归击杀当场,不料眼前一花,那一掌落了个空,而圆台边缘处,又已多了一个冷漠的女子。
他认出那是摇光,登时明白刚才是中了“灭宙”的暗算。心中恼怒,却放声大笑道:“我袁天刚能让复国军的摇光公主,和文丞商思归一起动手对付,这辈子也值了!可是你干什么不让蔡紫冠来?你们两个破宇、灭宙,一下子杀了我不就得了?”
一看到摇光,他就又想起他在阳春客栈中的失败。他人多、偷袭,占据了一切优势之后,却仍然败在蔡紫冠的手上。
他一次又一次地输给那个人:拯救灾民,他受挫于普抱寺,而蔡紫冠却扬名天下;进入海天会,他只是一个小头目,而蔡紫冠却如罗英的亲儿子;拔除尸王,他是个开船的,而蔡紫冠却是镇国将军钦点的负责人;阳春客栈遭遇,他一败涂地,蔡紫冠却谈笑间大获全胜。
——还左拥右抱着两个美人!
每当想起那个人,他就觉得浑身燥热,恨不得大喝一声,恨不得将眼前的一切全都砸碎。蔡紫冠是救世主,而他只是个阴谋家;蔡紫冠是贵公子,而他只是个丧家犬。蔡紫冠永远成功,身边有朋友、兄弟、美人,而他却只能是背叛、厮杀、阴谋。
袁天刚想要杀了蔡紫冠。近几个月,他越来越想杀掉蔡紫冠,甚至超越了静海和尚,在这天下间,最想消灭的人就是蔡紫冠!
——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蔡紫冠那该多好啊?
但是听见他的问话,摇光却没有说话。女孩只是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仿佛他根本不值一提,就继续望着商思归。
那瞎子跪倒在摇光的脚下。
刚才袁天刚的那一掌,虽然没有真的打中商思归的胸膛,但是掌风凌厉,只是稍稍扫过,便已经令他吐出一口鲜血。
他跪倒在地,一时站不起身,可是他仰起头,已盲的双眼仍然在塌陷的眼皮下望着摇光。
“摇……摇光,你原谅我了吗?”
他仍然不叫她公主,而是摇光。
摇光心烦意乱,也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原谅了他。
刚才的那一瞬间,她为什么会去救了商思归?她自己甚至都不知道原因。她原谅他了吗?并没有,最亲近人的背叛带来的伤害,远比想象要深,岂会那么简单地忘记;可是她仍然在恨他吗?似乎也没有。
当她清清楚楚地看到,面对强敌,这个曾经背叛过她的人仍然是复国军中最可靠、最重要的人的时候,摇光的心里似乎有一点微妙的混乱。
尤其是当她想起,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只不过是女娲大神所做的泥偶而已。
——如果连他们的人生都不是真的,那么这些仇恨,又有价值吗?
“我……我回来了……”摇光颤声道。
她抬起头来,望向四面的石柱。复国军欢欣鼓舞,一张张熟悉的面庞又是哭又是笑,全都因为她的归来,一下子又有了信心。
——可是他们并不知道这世界的真相。
“摇光公主,我在和你说话呢!”石柱下的袁天刚怒吼一声,忽然又打断了摇光的遐想,“蔡紫冠在哪?咱们这笔账怎么算?你得给我个说法!”
“你……你走吧。”摇光无奈地道,对这粗鄙狂妄的男子格外又生出一阵厌恶,“……什么都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袁天刚又惊又怒,举起自己的畸形的手,“你们把我害成了这样,你还说没有意义?”
他的右手上有十八根手指,而左臂手肘上,则因为商思归刚才的一剑,又多长出了两只前臂,那令他看起来十分怪异。
“我变成了一个怪物了!你们把我变成一个怪物了!”他挥舞着树杈一般的手臂,看起来悲愤欲绝。
摇光犹豫了一下,差点真的想让商思归去将他畸生的手臂、手指都去除了。袁天刚悲愤得如此理直气壮,几乎让她忘了是这人袭击复国军在先,且已不知杀了多少人。
“你不给我说法,那我给你说法!回龙暴风炮!”
袁天刚见她半晌没有回应,越发愤怒,忽地大吼一声,又是“四掌”推出。
畸生的手臂上,是畸生的手掌。
畸生的手掌上,长满畸生的手指。
畸生的手指释放出的,却是更加强烈的指风、掌风。
商思归有一点算错了。袁天刚的力量不仅是“集中”,更可怕之处在于“强大”。几万人、几十万人的力量,郁积在他的身体里,他用两只手释放出来,和用四只手释放出来,几乎没有差别。
——唯一的差别,反倒是覆盖的范围更广了!
之前他无法使用“白骨穿云箭”,只不过是对畸指使用不熟,以致误伤自己,但只要他集中精神,他便可以让畸指也变成长刀阔斧,杀人如草!
可是他的“四手”推出,眼前一花,摇光和商思归已经不见。
一旁的石柱上又爆发出一阵欢呼,是摇光和商思归忽然间已经回到了复国军的阵中。
——那又是摇光的“灭宙”神通。
袁天刚越发愤怒。
那高高在上的公主似乎连跟他说话、动手都觉得不屑。他像是毫不重要、全无价值,以致人家的神通只需用来离他远一点,就好了。
“神王斩鬼刀!”
袁天刚大喝一声,猛地冲前几步,来到圆台边缘,左臂一抡,便向那根石柱斩去。
——你高高在上,我偏要把你拉下来!
——你不屑理我,我偏要让你和我对面交战!
“哧、哧、哧!”
一条左臂,加上两条畸生的前臂,三臂先后挥下,宛如残影一般。每只畸生的手掌上,都放出尖锐的刀气,层层叠加——袁天刚举着手,右手十八根手指,左手三条手臂,那令他看起来十分怪异。
“我变成了一个怪物了!”他悲愤欲绝。
袁天刚忽然一愣,蓦地发现,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识,这一声悲愤的怒吼,他似乎已经发出过了。
而他身处的位置,也不是石柱下的圆台边缘,而变回了圆台中央。
——刚才他发出的那记三刀轮回的“神王斩鬼刀”,难道只是幻觉?
袁天刚有点不知所措地望着石柱上的摇光和复国军们。那公主在复国军的簇拥下,忽然回过头来,冷笑着看了他一眼。
袁天刚突然反应过来!
——那一定也是摇光搞的鬼。
——她的神通“灭宙”,专门在时间上做文章,既然能让它停止,想必也可以令它倒流!
所以,她又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把他送到了他挥出“神王斩鬼刀”之前的时间,令他那汇聚全力、再开新境界的一刀,消失在了已不存在的时间里。
——她就这么不知道尊重别人吗?
“你这倒贴蔡紫冠的小娼妇!”袁天刚怒不可遏,指着摇光不顾一切地骂起来。
然后他的右手忽然一痛。
石柱上,摇光冷冷地扬起手。纤白的手指里,夹着一根粗大的、血淋淋的手指。
“下次我可以拔了你的舌头。”那公主冷冷地道。
在他根本不及反应的时候,那复国军的公主再一次停止了时间,并且拔下了他的一根畸指。
袁天刚举起他的右手。
那里只有十七根手指了。摇光拔下的,是他长在手腕上与大拇指垂直的一根中指。鲜血一瞬间就已经涂满了他的整个手掌。
可是莫名的,袁天刚却突然笑了。
那已经不存在了的畸形中指,给他留下了一点舒适的感觉:那是摇光的手指捏住它的时候的一点触觉。在剧痛之前,有一点凉、一点滑。
一种奇怪的欲念,忽然塞满他的胸膛。
——那个女人是复国军的公主。
——她也是蔡紫冠身边的女人。
如果将她击倒,听着她在地上辗转哀号,那将是多么美妙的事?
袁天刚忽然笑了起来,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来回天沼了。原来在他的心里,他一直有这样的期待。那期待甚至超乎他的计划,而直接带着他来到了这里。
他要得到这个女人,得到这个女人,是他获得“成功”的最快途径,也是最好证明。得到了她,就意味着他征服了复国军,征服了那些两百年来都不屈服、不放弃的硬汉子;同样,得到了她,也就意味这他彻底赢过了蔡紫冠,赢过了那个一直压着他一头的小贼!
他举着那只伤手,突如其来的欲望带给了他前所未有的信心。十七根手指如同晒干的萝卜,一根一根地从他的手掌上脱落,最后只剩下了最初的五根。
鲜血染红了他整条前臂,可是在他的注视下,那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肌肤的手掌,伤口迅速地愈合了。肌肉蠕动着连接在一起,皮肤将它们重新包裹起来,然后血液飞快地流动,将红肿散去。因为获得了太多的“力量”,它们像是有了生命的活物。
袁天刚“嘶嘶”地倒吸冷气,他的右手仍然破破烂烂,但却已经可以握拳!
充盈在他身体里的力量,不仅越来越强,也越来越精准。不仅能够对身外之物加以攻击,甚至可以对自己的身体,每一寸肌肤、每一块血肉,都有了控制力。
残留在他身体里的“春生剑”的灵力被那压倒性的力量包裹,运转到了它们应到之处。然后“咯咯”声响,两条畸生的臂膀猛地从他的后背探了出来。
这是更壮硕,更灵活的手臂!
在这样的力量下,袁天刚忽然生出了无与伦比的信心!
——那是即使面对“灭宙”,他也坚信自己一定会有应对之法的信心!
“摇光公主!”袁天刚大笑道,“我的拳头要落在你的脸上了。你最好保护好你那双漂亮的眼睛——我也不想让它们毁了。”
就在这时,空气中忽然出现一丝震动。
然后,另一个失魂落魄的人,蔡紫冠,突然出现在大家的面前。
“我们,都要死了。”他没头没脑地说。
3、
蔡紫冠出现在石柱上,距离摇光只有三步。
他双肩不堪重负似的垂下,站在那里,浑身僵硬得像是生锈了一般。可是那么多人,都没有一个看出他的身法,显然是他又用了神通“破宇”,打破了空间,而凭空出现。
——先有摇光以“灭宙”现身,又有蔡紫冠以“破宇”出现,这天下间最神妙的神通,在这两人的手中,简直像是开门关门一般地不当回事了。
“我们……”
蔡紫冠呆呆地看着摇光,他有着重重的黑眼圈,而两眼瞳孔放得极大,竟似整个眼睛都是乌黑的一般。那样子无疑较之几天前,两人分手时更为憔悴。这时看上去像哭,可是又像笑。终于说话时,声音果然有些哽咽:
“我们都要死了!”
摇光的心里,突地一跳。
商思归冷笑道:“呵,蔡少侠又给我们带来一个大消息。”
复国军对他没有好印象,尤其是在摇光公主好不容易归来,而他居然又厚颜无耻地跟着回来的时候。所有人都鄙视地看着他,然后才发现,摇光公主的脸突然惨白得毫无血色。
“怎么了?”蔡紫冠仍然望着摇光,一双乌黑的眼睛满是绝望,而笑容中已有疯狂,“你没有告诉大家,我们其实是生活在一座巨大的坟墓里,而我们本身,其实只是伏羲大神的陪葬品、女娲大神捏出来的陪葬偶人吗?”
他的话没头没脑,石柱上的复国军、圆台上的袁天刚,都是一头雾水。
——可是对于复国军来说,因为摇光的异样,他们已经隐隐感到不安。
“蔡公子!我终于找到你了!”四臂的袁天刚在下面嚷嚷道。
“不……不要说……”
摇光心烦意乱,她也曾犹豫要不要向复国军说出真相,可是在看到蔡紫冠的一刹那,忽然间已决定隐藏这个秘密。
“可是太晚了啊!”蔡紫冠看着她,大笑出声,可是眼泪却猛地流了下来,“女娲大神要来了!伏羲宫之所以急着复活伏羲大神,就是因为按照他们的推演,女娲大神就要来为伏羲扫墓了。到时候她就要看到我们这些偶人,居然在伏羲的墓中活着,你说她会不会将我们扫荡一空!”
他声泪俱下,不似演戏,周围的人即便不知他到底在说什么,也不由紧张起来。
可是这消息对于摇光来说,却无异于晴空霹雳。
——那太顺理成章了。
——忽然间,伏羲宫的一切行为,都已经得到了最好的解释。
“原……原来是这样……”
一瞬间,摇光只觉得什么力气都没有了。过去的几天,刻意逃避、遗忘,而积攒起来的元气;刚刚回到回天沼,面对亲人、突遇外敌时而生出的生气,一下子已经烟消云散。
她再也不能向别人隐瞒这世界的真相,也不得不再次面对这个真相。
“她……她什么时候来?”
“她是神。她的‘灭宙之术,比你更强出千倍万倍,她超脱于一切时间之外,根本不存在现在、过去、未来。她随时可来,随时已来,当我们抬头寻找的时候,她已经在了!”
蔡紫冠伸出一手,遥指天上。
他的声音,“嘶嘶”作响,仿佛最恶毒的咒语。而那一只手,瘦弱、颤抖,像是随时会折断。
无论是复国军,还是海天神教的人,听了他的话,都不由得抬头向上看去。
于是,他们就看见了她!
回天沼的上空,在雾气与硝烟翻滚的更远处,在遥远的天穹上,忽然间,已经露出一张巨大的脸来。
那张脸似乎突然出现,又似乎一直都在,但他们却从未看见。只有在他们已经知道她在时,才突然辨识出来。那是一张女人的面孔,笼罩了整个天空。女人的面庞光洁、饱满,反射着天光云影,一双明澈的眼睛,如同倒悬于碧空中的湖泊,映出下方大千世界的云朵、山川。
她神情高贵,整个面庞笼罩着一层不断变幻的光彩。
那……那便是创造了这个世界的女娲!
忽然之间,回天沼中的众人已经崩溃。
在看到女娲的那一瞬间,他们的世界也突然发生了变化。许多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下子便涌入到他们的头脑之中。
这世界的真相、他们的出身、他们即将面对的命运……都清清楚楚地摆在了他们的面前。在那双布满了天空的巨大神目的注视下,他们渺小微弱,如同阳光下的尘埃,身不由己,无处藏身,即将被打扫一净。
四周里先是一片死寂,旋即哭声一片。人们失去了一切希望,不知是害怕还是绝望,忽然间已是此起彼伏地大哭起来。
——觉宗在知道真相时,引颈就戮。
——武海皇帝在知道真相时,不顾一切地想要隐瞒。
——火二想要毁灭世界。
——伏羲宫想要复活伏羲。
那么多奇人异士、雄才大略的人,都曾被这真相击倒,何况这些常人?
袁天刚站在圆台之上,一瞬间只觉天旋地转,如坠冰窟。他望着那天上的巨大面孔,想要捏起拳头来,给自己鼓一鼓劲,可是试了几次,却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那双巨湖一般的眼睛,仿佛映出了格外渺小的他。当明白自己不过是一个由神造出的偶人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勇气。他跌入到那湖水当中,整个人似被一层一层地溶化了,重新变成了一摊烂泥。
——烂泥?
所以,原来他再怎样努力,其实都没办法改变自己的身份——因为那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在几千年前就已经无法改变的。
——女娲大神就要来了?
所有的王侯将相也都和他一样,都是烂泥的子孙。无论他们曾经得到什么,无论他们失去过什么,在女娲大神面前,都会被一视同仁地抹平了。
——那时就是,他一直以来想要的“公平”吗?
圆台早已没人抬了,整个地歪倒在沼泽中。一直以来抬着它的那些信徒们,一个个哭天抢地像是死了爹妈一般。他们是一群一向只会怨天尤人的废物,被袁天刚用报复“权力”凝聚在一起,现在当他们连“权力”的资格都没有了的时候,登时崩溃了。
袁天刚痴痴地站在那里,突然间大叫一声,跳下了圆台。
“把力量给我……把力量给我!”袁天刚一把抓住一个人,不顾一切地大叫。
可是那个人却哭着,蹲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把力量给我!”
袁天刚叫着,四条手臂都抓不起一个人,反倒手一滑,闪了自己一个趔趄。勉强站住之后,顺脚踹在另一个人的肩膀上。
那个人原本是跪在地上,被他一脚蹬倒,摔在地上,倒没有哭,而是伸展了四肢,失魂落魄。袁天刚看他有些眼熟,原来是在普抱寺外,打死了静海和尚的青年。
“小萝卜?”袁天刚想起了他的名字,“小萝卜,快把你的力量给我!”
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失败。可是小萝卜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一个身子滚得全是泥水。袁天刚等得不耐烦,又踢了他两脚,小萝卜的眼珠转了转,艰难地落在袁天刚的身上,像是一点一点地回过神来。
“把你的力量给我!”袁天刚不顾一切地叫道。
“你骗我……”小萝卜忽然道。
袁天刚一愣,小萝卜已经一骨碌爬起来。他的腰上别着一根木棍,正是当初用来打静海的。他扑向袁天刚,一棍打在他的头上,虽然只不过是一人之力,袁天刚却立时被打得踉跄后退。
没有力量保护,鲜血顺着他的额头“哗”地流了下来。
“……你!”袁天刚目眦尽裂。
“你骗我!”小萝卜大叫道。
毫无征兆,毫无理由,他只是在一瞬间就已经恨透了这一瞬间之前还需要他顶礼膜拜的“神王”!袁天刚在骗他,他早就知道这一点,可是他还是愿意追随他,为他杀人,为他去死。只要袁天刚还能让他相信,这世界充满不公,而他们就是在对抗不公。
——可是,原来这世界连“不公”都不存在?
——“世界”都不存在?
“啪”的一声,小萝卜又是一棍向袁天刚打来。袁天刚匆忙用左肩的两只手臂一挡,仍被打得横着踉跄出去,撞上了圆台,才没有摔倒。他的样子狼狈极了,可是小萝卜却莫名有了快感。
“你们这些‘神……我杀了你们这些神!”小萝卜怒吼道。
这句话像是一颗火星,忽然间点燃了所有的怒火。海天神教的很多信徒望向这边,眼睛忽然都亮了起来。
“你……你们……”袁天刚脑子里轰轰作响,完全反应不过来。
“你们这些‘神!”小萝卜大叫道。
“神!”
很多人一起号叫出来。可是那号叫全无敬畏,而只余愤怒。透过糊在眼睛上的鲜血,袁天刚最后看到的景象,就是铺天盖地的拳头和棍棒。
而在石柱上,复国军也遭遇了同样的危机。
“我们这样辛辛苦苦地复国……到底是为什么呢?”孟海天大笑道,他花白的胡子颤抖,沾满了血水与他的唾沫,“二百年——二百年,我们枕戈待旦,苦心孤诣,可是有什么用?不过是南柯一梦!”
——无数的牺牲、无数的权谋、无数的英烈、无数的希望、无数的惨败、无数的神通、无数的悔恨、无数的愧疚……
他拔出腰刀,铿然跪倒。
“先皇!列祖!复国军的忠肝义胆,有什么用!”他大笑一声,大哭一声,哭声未已,已横刀自刎,鲜血喷出,尸身重重摔下石柱。
那像是传染一般,复国军哭声更响。他们曾是那么孜孜以求的一群人,“复国”便是他们的欲望,而那欲望一直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但现在,那欲望已经落空,仿佛万丈高楼一脚踩空,他们的生命全都失去了重量。
更多的人自戕于当场。
石柱下,海天神教的人在相互斗殴。而石柱上,一具具自戕的尸身不住摔落,像是那延续了二百年的覆亡王朝最后的泪滴。
4、
“蔡紫冠,这就是你干的好事!”摇光愤怒地叫道。
在一片地狱般的景象中,蔡紫冠放声大笑:“反正早晚都是一样!”
他明知真相残酷,足以灭绝一个人的生机,却还是将之草率地公布出来,一瞬间引发如此大乱之后,反倒看起来颇有些神采奕奕。
摇光心中无名火起,看他那任性的样子,越发不能忍,大喝道:“既然你那么想死,我就来成全你!”
——找到了一个令她愤怒、憎恨的人,她的心也突然为之一轻。
大喝声中,她的双目一瞬,灭宙全力施展!
——黑白世界降临!
“哈哈哈哈!我们本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你和我,尤其是一切灾祸的根源,咱俩打一场,你死我活,同归于尽,也正是为民除害!”
“嗡”的一声,蔡紫冠周身金光大盛,在一片黑与白之中,仿佛火焰熊熊燃烧。
被分心小箭提升,因知道了世界的真相而威力更强。
天下间最强的神通,真正成熟了的破宇和灭宙,终于第一次正面碰撞!
石柱上下,复国军和海天神教的人一瞬间全部凝固,却又骤然消失。摇光冲向蔡紫冠的时候,只觉身旁渐渐荒芜,那些原本应该立于她与蔡紫冠之间的复国军,居然像是一道道被风吹散的烟雾,渐渐淡去,终于再也不见一丝痕迹。
——那是蔡紫冠的破宇,将他们之间的空间,放大、扭曲了!
直径不过数丈的石柱平台,被改造得辽阔无比、坦荡如砥。在黑白世界中,像是一片茫茫冰原,远远地延伸开去,与天相交。
蔡紫冠在她的前方站着、燃烧着,像是那冰面上的一道金色火柱。
——时间消失了!
在原本已经凝固的时间中,忽然有一段时间,被摇光硬生生地“削去”了。便仿佛是结冻的河面上,有一块冰被她切下来,提走了。
被切下的那一块,正是摇光用来穿过“距离”,所用的“时间”。
“嘶”的一声,摇光的手已经探到蔡紫冠的胸前。
那一只纤纤素手,因在凝固的时间中运动,而在一瞬间拥有了无与伦比的速度和力量。
“噗”的一声,蔡紫冠的胸口骤然裂开。他的衣服和血肉,在摇光的攻击下,突然变成了一个个黑白方块儿。碎裂的方块儿顺着摇光的那一按之势,自蔡紫冠的前心塌陷,又在他的后心上凸起一个大包。碎块儿抖动着,彼此之间间隙很大,可是终究没有破裂、散掉。
摇光按在他胸口上的一击,便被卸去了力气。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黑白方块儿向上攀行,仿佛毒藓,爬上了摇光的手指!
“咯咯”轻响中,摇光素白的手掌,裂成十几个松散咬合的碎块。五根纤指更是摇摇欲坠。
——时间倒流!
摇光猛地回到之前立身的所在,手指恢复原样,让开了蔡紫冠的反击。
“这回终于轮到我了!”
蔡紫冠大喝一声,身形一晃,已经凭空出现在摇光立身之位,用他足能吞噬一切的身体,向她“吃”去。
可是摇光却又立于时间之外,轻轻一跃,跳开三步。
“这世界就这么大,你又能躲到哪去?”
蔡紫冠将身一晃,他的身体在同一时间的不同空间里同时存在,看上去竟像是分身十数。
摇光两眼圆睁,冰涧一般的双眸中寒气大盛。她眨了眨眼,一瞬间,她的身体在同一空间的不同时间存在,也分身十数,与蔡紫冠针锋相对!
攻击!攻击!攻击!
与摇光对战,蔡紫冠忽然像是在水下憋气很久的人,终于在濒死之际,浮出水面,喘上了一口气。
那不仅是轻松,甚至已是感动。
自从知道了这个世界的真相,他的心里就充满了无处发泄的愤懑。伏羲、偶人、神通女娲……这一切都令他怒不可遏,可是又不知所措。他该怎么办呢?杀掉伏羲宫主吗?可是离奇的是,他却始终无法真的去恨那个人;怨恨伏羲和女娲吗?他一个被制造出来的偶人,又有什么资格去抱怨那些创世者。
他不知所措,连愤怒都找不到对象。
命运像是一群失控的怒马,突然与他迎头撞上。他头晕目眩、不知所措,唯一可感的,便是不知该向何处发泄的愤怒。
——为什么全都降临在我的头上?
——为什么偏偏是我,来承担这超出常理的重担?
愤懑之中,他的破宇前所未有地发挥出来。在伏羲宫里,他一念方动,便已身化千万。“空间”于他全然不成障碍,他一下子便同时存在于了九州的一切空间、任何角落。他见到了杜铭、花浓,他见到了“花”、孙苦竹,他见到了雪飞鸿、蔡姨,他见到了玉女、金童,他见到了孙虎、乔娘……他其中的一个分身,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出现在了回天沼。
一开始,他只是本能地想来找摇光。因为摇光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和他一样,知道了“偶人”真相的人,几乎和他承受着同样压力的人——蔡紫冠以为,只要能看到她,他便会觉得自己不那么孤独,不那么可悲了。
可是一来到回天沼,他才发现,不是那样的。
看到那一群愚昧的、“活得”有滋有味的人的时候,他的愤怒突然间便已经按捺不住了!
——什么复国军!
——什么海天神教!
——女娲将要来了,这世界即将毁灭了,可是他们却还只是在好勇斗狠、争权夺利!
那令他在瞬间,便有了说出真相,让这些人也万劫不复的想法。
果然,所有的人都痛苦起来。
——而那些痛苦,却减轻了他的痛苦。
原来人便是这么荒唐、卑劣的东西,只要看到别人痛苦,便可以觉得快活。再等到摇光和他动手,他更感受到了无上的快慰。
灭宙神通强大,足以和他的破宇相抗衡。
即使他已经全力以赴,但仍然随时可能会被摇光杀死,但令他丝毫不敢懈怠,也格外鲜明地感受到了……“生”!
——原来“生”便是畏惧、便是不舍、便是“不死”!
那天下间最强的两样神通,在他们疯狂的对战中,被使出了更多匪夷所思的效果。
可是这样打下去,渐渐地,它们却又像是相互抵消了。时间的跳跃变得毫无意义,空间重组也显得无关紧要。这两人进退攻守,只是在那黑白世界中,你一拳、我一脚地交手。
蔡紫冠狠狠地咬着牙,被那自暴自弃的快慰充溢着。
——那甚至让他忘记了一直以来的愤懑。
而摇光与他的招式相触,却越来越吃力,拳脚相交,每每震得她手臂酸痛。
到了这时,蔡紫冠身为男子的优势,终于开始显现出来。
何况他又曾经和罗英习武,在江湖上历练多年,单以拳脚功夫而论,也是远胜摇光!
终于“砰”的一声,蔡紫冠上面一掌,下面一绊,已将摇光摔倒在地。黑白的世界中,他的身上燃烧着金色的火焰,居高临下地望着摇光。
“摇光,我们的命运,其实反抗也没有用。”
摇光摔倒在地,慢慢向后退去。
和蔡紫冠的兴奋不同,她这时所能感受到的,却只有委屈。
蔡紫冠刚开始到来的时候,她曾经非常高兴。
那甚至令她自己都很意外。几天前她离开伏羲宫,绝望失神,甚至和蔡紫冠一句话都没有说。可是几天后,再看到这个曾和她一起面对那秘密的少年的时候,一瞬间,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高兴。
——他是来找自己的吗?
想到这一点时候,她甚至有些心如鹿撞。
可是旋即,蔡紫冠便毫不留情地毁掉了她的幻想。
他用三句话,便造成了复国军的覆灭。她的叔伯兄妹们死伤惨重。而他又在她的黑白世界中,毫不留情地击倒了她。
摇光忍住剧痛,向上望去。
在灭宙的黑白世界中,蔡紫冠的破宇燃起熊熊金焰。
那令他看起来,格外高大了些。
——也令摇光格外地记恨起他来。
有一件事,她一直没有跟蔡紫冠说过。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虽然他们不停地被阴小五和杜铭撮合和玩笑,但她其实从来没有真的生气。
因为蔡紫冠对她来说,真的是有一点特殊的。
他们第一次在辛京见面的时候,蔡紫冠于她而言,只是一个讨厌的伪臧鹰犬。
胡家预测他们两个在未来会在一起的时候,蔡紫冠于她而言,则变成了一只恶心的癞蛤蟆。
什么时候,事情发生了变化?
是他们第一次以“破宇”、“灭宙”相对抗,她的黑白世界里,第一次燃起了金色的火焰的时候。
当熊熊燃烧的蔡紫冠自远处奔来,其实在那一刹那,摇光已经泪流满面。
黑白世界,是摇光“灭宙”的特征,可是也像是对她的一个诅咒。从她记事起,她的世界便好像只有黑白二色。
统军、复国、修炼灭宙,在回天沼里,她的日子过得单调得像是一杯白水,为了要令自己灵力更为精纯,她几乎抹去了自己的一切感情。
修炼的沙漏,颠来倒去。
她越来越多地停留在“灭宙”之中。以她的岁数而言,其实她的容貌要比实际的岁数还显得稚嫩一些。因为她有太多时间,都逃进那巨大的黑白世界里,与世隔绝。时间停止,万籁俱寂,所有人变成雕塑,一动不动。她一个人走走停停,哭哭笑笑,却全然没有人知道。
——孤独。
——那是旷日持久的孤独!
——万籁俱寂,连回声都没有的孤独!
她的表面越来越冷静、越来越漠然,但是其实,她的心里,却越来越不甘、越来越绝望。
直到那一天,一个燃烧着金色火焰的少年,远远地向她跑来。
那一瞬间,她热泪盈眶,已经将他当作了自己的英雄。
可是现在,还是在这黑白世界里。
还是这燃烧的少年。
他却已经变成了一个癫狂的、怯懦的疯子,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随时准备给予她致命一击。
——在破宇的致命一击下,她也会死吧?
当死亡真的迫在眉睫的时候,突然间,她居然又恐惧起来了。那恐惧比女娲将至来得更直接,也比偶人的真相来得更尖锐、更痛苦!
猛烈、炽热,一瞬间,求生的本能猛地攫住了她,她忘记了一切,而只想要活下去!
“不……不!”
摇光尖叫着,解开了“灭宙”。
黑白世界消失,一切回归正常。惨叫声、哭喊声同时传来,蔡紫冠身上的金色火焰消失,而只变成了一个背光而立的,阴沉的身影。商思归发现事情不妙,急忙掩在摇光的身前。
而就在这时,一声嘹亮的佛号,猛地自石柱下传来——
“凡有所相,
皆是虚妄!
既见非相,
已在彼方!”
5、
以须臾之身,存永世之念。
怀大慈大悲,见百罪千难。
云光趺坐在圆台之上,虽然不言不语,但心念起伏,从未入定。只是目中所视、耳中所闻,却又无一能真正进入他的头脑之中。
离开普抱寺的时候,袁天刚将他请上圆台,力邀他成为海天神王的护法。他心中明白,那人是想要在未来利用自己,可是却也没有反对。他陷入到一种奇怪的状态之中。虽然他的人还在和袁天刚虚与委蛇,但魂魄却似已离体而去,像是事不关己似的,在高处一直看着这满是欺骗与罪孽、怒火和欲望的队伍。
善与恶,那令他痛苦的问题,仍然在无休止地折磨着他。他眼睁睁地看着师父死在自己的眼前,死在自己的手上,却连追随师父而去的信心也没有。袁天刚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向蔡紫冠寻仇——那是迁怒吧?迁怒自然是容易的,可是却又意味着他背叛了师父、背叛了普抱寺,投身于恶,他也仍然不能心安。
多么荒唐,当他立身于善的时候,他每每为自己的恶念而痛苦;
而当他投身于恶的时候,身上的善,却又令他与周围格格不入。
他仿佛一个异类,一个怪胎,永远矛盾,不知所措。袁天刚一路滥杀无辜,他无力阻止,却又想要阻止;进入回天沼,离蔡紫冠越来越近,他心中害怕,却又满含期待。于是,便只能以入定来掩饰自己。
天人交战,一刻不息,那令他的身心疲惫,几乎到了极限。
——直到蔡紫冠真的出现了。
“我们都要死了,女娲大神就要来了!”
蔡紫冠颤抖着说出这样的消息,他也忍不住抬起头来,向天上望去。那巨大的女娲的面庞浮现出来,湖泊一般的大神之眼与他对视。一瞬间,他似乎在那双眼睛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扑通”一声,他似已坠入到那明澈的眼波之中。
湖水冰冷,竟像从他周身的每一个毛孔,渗入他的身体,清冽、冷澈,在他的身体里不住流动,将他体内的疲劳、沉重,全都涤荡一空。
人在湖底,他向湖面望去。
从倒悬于天空中的湖泊中,他在湖面上看到了地面上的倒影:三千世界、山川大河、城镇乡村、沼泽石林……
他看见石林中混乱的人群、歪倒的圆台,以及圆台上……枯坐的自己。
——何其渺小。
忽然间,云光打了个寒战。
当他试着用女娲大神的视角来看待这个世界的时候,一切忽然变得不一样了。世界忽然变得极其广袤,而他自己却变得极其渺小。在那渺小的身体里,他是喜是悲,根本无从分辨,而令他一直痛苦万分的善恶之争,也忽然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在这一瞬间,他的头脑变得意外清醒。多么可笑,一个被人制作出来的偶人、一个即将被主人清扫掉的偶人,居然会去为“善”、“恶”、“成”、“败”而感到痛苦?
——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蓦地感到释然。困扰他许久的死结,忽然被这强横无匹的末世之刀一举斩断。而当他放下对善恶的执念,忽然间,他已经不需要那些问题的答案。
因为问题本身,就已经是答案。
因为他自己,早已知道答案。
在圆台上,云光眨了眨眼睛。
他久久地仰面望天,神游万里,眼睛都已干涩。可是只需要眨两下,便已恢复了润滑。他的神志,如同从遥远的天外,飞快地回归到他的身体中,带来巨大的冲击,令他被蒙尘了许久的智慧,忽然间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
眼前的情形,已如地狱:回天沼中血流成河,海天神教的人自相残杀,如有深仇大恨;而石柱上复国军人心惶惶,像是传染一般,争先恐后地自戕殒命。
云光深吸一口气,在这一瞬间,他终于明白自己会来到这里的原因。
——以及他为什么会学佛法。
——为什么他一出生,便被留在了普抱寺门前。
——为什么在去年遇到蔡紫冠之后,便诸事不顺,一错再错,一挫再挫,绝望到了几乎想要一死了之。
那是命运的选择:他便是像是一块过早燃烧的炭火,在这世界的繁华盛夏里毫无用途,更令人徒添烦恼,烧了一气,而只余下一堆苍白灰烬。
但当凛冬骤降,寒风割面的时候,那因灰烬而保住的一点火核,却显得如此重要。
比别人更早地绝望,也因此比别人更早地思考。那劈面而来的灭世预言,如同吞噬一切的洪水,而他站在岸边,看到了一艘小船。
——在极度的卑微之中,他找了极度的高贵。
——在极度的虚无之中,他找了希望。
在石柱上,摇光和蔡紫冠不知何时已经发生冲突,摇光落败,而蔡紫冠咄咄逼人。
——蔡紫冠!
云光的眼角一跳,蓦然间佛至心灵。
“凡有所相,皆是虚妄!既见非相,已在彼方!”
一句佛偈脱口而出,几乎没有经他思考。那一声如同狮子吼,普抱寺最具慧根的天才弟子,一度从佛入魔的云光,只一开口,声音从圆台上发出,轰轰隆隆,一瞬间便覆盖了整座石林。
大悟生死,破关而出,他的境界赫然已和同天地。
——人又怎样,偶人又怎样?
——无论来历如何,造物主为谁,人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却是只属于自己的。
暮鼓晨钟,振聋发聩,那一句佛偈在每一个听到它的人的心中不断回响。复国军停下了横在颈中的刀剑,海天神教的人也停住了野兽般的撕咬。
蔡紫冠站在摇光身前,血气翻腾,正自凶恶,忽然给那狮子吼迎头撞来,一瞬间只觉得头晕目眩,几乎摔倒。
——三千世界,众相殊同,可那不过是一场梦幻而已。
——可是什么是梦?
——你是人,还是偶人,是神,还是蝼蚁,都不过是虚妄而已。
——可是什么又是虚妄?
他看着摇光,有一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忽然间,便涌入了铺天盖地的惶恐。他刚才居然真的有杀意,对一个熟悉的,颇有好感的女子,动了杀意。巨大的悔恨和羞愧随之而来,他望着摇光,退了两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石柱下,云光合十大喝,身上的佛光冲天而起。
那和尚纵身而起,长袖飘飘,已凌空蹈风,跃上了蔡紫冠他们所立身的石柱。
“蔡公子,你本是个向死求生之人,什么时候开始,却执著于血肉之相!”
——向死求生?
他本是一个出身特异的人,是母亲死后三日,才将他在棺材中诞下。长大之后他偏偏向死求生,不住通过盗墓助人度己。他一向嘲笑世间愚人,将死亡看得太重,而忽略了活着的意义;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和尚的时候,嘲笑他以死者为大,却不知生者多艰。
可是当他自己真的面对死亡时,怎么会进退失据成了这种样子?
蔡紫冠愣了一下,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感情都是真实的。
无论是这时候的悔恨和羞愧,还是之前的畏惧与绝望,他的感情并不因为自己是“偶人”而消失不见;也并不因为他自以为的“喜怒哀乐毫无意义”,而真的看淡一切——他竟然向摇光动手,这便是最明显的证据。
每一条生命都是真实的。无论那是血肉之相,还是土木之相。他是真的,摇光是真的,云光是真的,商思归是真的。所有的一切,并不因为他们的“血肉”,原来是大神手中的“土木”,而变得不真实了。
——管他是“血肉生成”还是“土木造就”,反正他们就是这样的。
蔡紫冠忽然放松下来。
一直以来的恐惧彻底消失,他的身子一软,整个人重重地跪坐在了摇光的面前。
03花叶,生死以替
破碎虚空,化身千万。
在极度的愤怒与绝望之中,蔡紫冠的破宇术发挥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身在伏羲宫神殿,但他一瞬间已变得无处不在,遍布九州,同时存在于他所知道的、他想要找到的任何一个地方。
在那极度的混乱中,他见到了很多人,经历了很多事。
他见到每一个他熟悉的人。
——比如摇光,比如复国军和海天神教。
以下,则是他遇到的另一群人,和另一个完整的故事。
1、
寿州南部,距离伏羲宫所在的天坑三百里,有一座古怪的山洞。
拔地而起的一座峭壁,底部有一个黑乎乎的大窟窿。山洞周围寸草不生,只有一道道由浅而深、粗细不等的沟壑,从四面八方“钻”进洞里。洞口周围的一圈石壁,因为汇聚了那些沟壑,棱角全都被抹平,整个向内凹陷,像是牙齿全部脱落的牙床。
——那像是有许多巨兽被山洞吞噬,留下了那么多扒搔的痕迹,却终于未能逃脱。
空气稍稍一震,蔡紫冠突然出现在山洞洞口。
他脸色惨白,失魂落魄,这令正准备入洞的“花”,微微吃了一惊。
“蔡……紫冠?”“花”意外道。
他们本是拔除尸王的同伴,但是先前已在辛京分道扬镳。蔡紫冠要去探究伏羲宫的真相,而“花”则在沉沦之后,决心继续拔除剩余的两个尸王。在墨州,他击败了第八尸王,这是又赶赴寿州,来拔除最后的第九尸王。
蔡紫冠看着他,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蔡公子!”“花”的身后,跌倒在上的孙苦竹则忍痛叫道,“蔡公子,你快拦住他!山洞里是第九尸王,‘花不让我跟他进洞——他是要去送死的!”
“花”苦笑着,看着蔡紫冠,却没有说话。
“你不能就这么死了!”孙苦竹叫道,“你要是死了,苏藏不是白白地牺牲了么?”
当日,他们对阵第八尸王,那巨龟的神通“流星逐月”,专门后发先至,浑不讲理。以速度而论,天下间没有任何攻击可以比它更快。
可是“花”却想办法,将自己固定在了巨龟的头顶上。
然后他再攻击巨龟,巨龟想要反击他,于是变得必须要超越“自己”的速度才行。
——在这世界上,唯一能够比它快的,也许就只有它自己而已。
加速——不断地加速——再度加速——再度再度加速……那巨龟对“花”一次的攻击,被分解成了无数次,而经过不断的加速,那攻击看起来只是在一瞬间便已经完成。而完成的结果,却是它和“花”化作一道黑光,向南飞出,消失在墨州古门池。
向南,那便是夹在墨州、侑州、端州,三州交界之处的沙漠。
传说中,有去无回的终死之地。
可是那巨龟的女守卫苏藏,却在对战中,为“花”所折服,不顾一切地要去找回他。
深入沙漠三百里,苏藏和孙苦竹终于找到了“花”。沙漠果如传言,凶险无比,他们的生机与灵力不知为何,全都在飞快地流失。幸好与他们相比,那巨龟受“流星逐月”神通的催发,灵力大开,无以节制,终于硬生生地将自己耗至灰飞烟灭。也幸亏如此,苏藏才得以找回尸珠,向北用“流星赶月”,将“花”与孙苦竹送回了古门池。
“花”在昏迷之中,已在鬼门关前打了一个转。而苏藏却因为出力太多,终于是被沙漠榨干了生机,死在了沙漠中。
“苏姑娘她,是为了你才死的啊!”孙苦竹大叫道,“你这样白白送死,对得起她吗?”
“花”背对着他,苦笑道:“我……已经对不起很多人了。”
“不用再白费力气了。”
蔡紫冠倚在石壁上,对他们之前发生了什么浑不在意。他奄奄一息,两眼中神光涣散。看着“花”,笑比哭还难看:“不用拔除什么尸王了……不用再纠结什么谁对不起谁了……反正我们都要死了……反正我们本身就生活在神的尸体之上。”他指了指向天空,道,“女娲大神要来涤荡乾坤,我们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那是真相。
——是这世界不能被触及的魔咒。
才一入耳,便仿佛雪水当头浇下,令人从头到脚一个激灵。
“花”抬起头来,被蔡紫冠提示之后,遮挡在他们眼前的幕布忽然被撤下,世界赤裸裸地呈现,他们也终于看到了女娲那一直存在的面容。
那张覆盖了整个苍穹的脸,在他们的注视下,缓缓浮现在一碧如洗的晴空中。那张充满了威仪与圣洁的巨脸,在高远的天空中,以比蔚蓝更浅一点的颜色显现出来,神奇地变幻着。
它的侧影同时向东、向西、向南、向北、向上、向下。
它的表情同时是喜、是怒、是哀、是乐、是狂欢、是悲恸、是迷惑、是痛苦……
孙苦竹目瞪口呆,跌坐在地上,仰天看着,连腹中的剧痛都忘记了。
“所以……我们只是被女娲大神捏造出来的、为伏羲大神陪葬的偶人?”那突如其来的真相,令“花”的脸色也是一变。可是旋即,他却微笑了,“那么我的愧疚,是不是可以少一些了?”
“愧疚?这世上怎么会有愧疚?我们又不是人,只是泥偶,泥偶怎么会有愧疚?怎么配有愧疚?”
“……有的。”“花”犹豫了一下,像是真的又去感受了一下,确认了一下,“就在这里。”他按了按心口,道,“沉甸甸、血淋淋……忘不了。”
蔡紫冠嘲弄地看着他,不说话。
“多谢你特意来告诉我这样的消息。可是那其实和我没关系,因为我现在就要死了。”“花”指着蔡紫冠身后的山洞,微笑道,“这里,是复国军第九尸王的所在地——可也是我的妻子青叶的葬身之处。”
七年前,“花”还是四大盗墓贼王中,声名最响的一个。
那时他年轻气盛,虽然新婚,却不甘寂寞,于是重出江湖。他行事百无禁忌,四处盗取墓葬之后,挥金如土,好不快活。结果终于给他在一座古墓中,遇到了最为恐怖的敌人。
那是一个能将所有入侵者的灵魂都攫取、吞噬的可怕怪物。它混乱、强横,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对生者的诅咒。“花”贸然闯入之后,才发现自己远非敌手。好不容易从洞中逃出,却发现那怪物阴魂不散,居然也从洞中追了出来,一直咬着他不放。
“花”拿它没办法,只好一路逃了下去。那怪物阴森森地追在他的身后,锲而不舍,不眠不休。“花”的“浮尸花”对它居然毫无作用,而只令它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强。
那是“花”平生第一次生出了束手无策之感。可是便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他的妻子青叶却用自己的“菩提叶”神通,将自己的灵魂伪装得与他一般无二,代替他被那怪物抓走了。
——那便是“花”深藏在心底的永远的愧疚。
“那怪物,便在这座山洞之中。最后的最后,我正可以和它做一个了断了。”
“花”说罢,顿了一顿。然后他笑了一声,终于从蔡紫冠身边走过,向山洞中走去。
山洞前的空地上,女娲俯瞰众生的注视之下,于是只留下了蔡紫冠和孙苦竹。孙苦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是他先前时,与“花”发生争执,被“花”突袭,“浮尸花”在腹中生根。那剧痛令他连直起身子,都快要昏过去。
几经挣扎,他终于放弃,伏在地上哭了出来。
“你为什么要哭?”蔡紫冠忽然问道。
孙苦竹的哭泣,看起来并非是因女娲带来的绝望,那令他颇觉意外。
他被那偶人、女娲的消息震撼,直连自己活着的意义,这世界是否真实存在,都产生了怀疑。可是看“花”和孙苦竹,却好像只是意外了一下,并没有什么太难过的样子。
“我……”孙苦竹伏在地上,手指深深地抠入土里。
只要他不动,“浮尸花”带来的痛苦,就会立减。
可是如果就这么乖乖地不动,那因为无能为力而带来的挫败,则立刻让他难过得想死。
“我……我不希望苏姑娘白死!她也救了‘花先生,也为他葬送了性命!可是‘花先生却只是想着为他的夫人报仇,只想和她死在一起,却根本没把苏姑娘的牺牲放在心上!这不公平……”
“……那又关你什么事?”蔡紫冠又问,“世界都要毁灭了啊!”
孙苦竹愣了一下,自己也稍觉意外。蔡紫冠所说的那秘密,他开始时也被冲击得头脑中一片空白。可是等到“花”终于还是决定走进山洞的时候,一种更强烈的情感却自他的心底浮起。
——他现在根本顾不上去为什么世界的本源绝望!
事实上,从墨州的那一站之后,他就一直藏着一个秘密。他和“花”一路同行,来到寿州。原想帮着“花”消灭第九尸王,完成心愿,但发现“花”对第九尸王毫无胜算,只是进山洞送死,才终于爆发出来,不顾一切地想要阻止“花”入洞。结果却被“花”出手制服,只能这么一无是处地趴着。
“我……我……”孙苦竹咬着牙,猛地叫道,“我喜欢苏姑娘!”
墨州古门池,他埋伏在暗处,看见那美丽的姑娘乘着巨龟,在月色下疾驰而来,巨龟在长河般的街道上沉浮飞跃,她像是水中仙子,凌波出尘;他被巨龟撞伤,醒来时看见那美丽的姑娘赤足而来,宛如浴血的艳丽妖女,手中垂着的金铃勾魂夺魄。
在那一瞬间,他已经喜欢上了苏藏。
蔡紫冠远远地看着他,忽然一招手,掌中已经握了一把乱草。
“你真的想去帮他?”
——破宇神通下,他想要取出孙苦竹所受的“浮尸花”,实在是太过容易。
孙苦竹腹中剧痛骤止,愣了一下,登时跳了起来。
2、
“花”走在空旷的山洞之中。
山洞中一片漆黑,脚下石路嶙峋,可是“花”却走得不慢。
这山洞其实有个名字,叫做“天独”。他曾来过这里,来过好多次。在青叶遇害之后,他好几次都回来挑战,想要将青叶解放出去——但是不行,他一直都无法击败那个恐怖、阴沉的怪物。
那个夺走了青叶魂魄的怪物,是由山洞和复国军第九尸王合力制造而出的。
天独洞造化神奇,有一个无解的神通:任何人走进山洞,都会被困在其中,成为“洞中人”。无论千年万年,都不能解脱,除非有下一个人走进来,将他顶替出去。被困在其中的“洞中人”的怨念代代相传,不断叠加,在洞内形成了另一种全新的神通,伴随着洞中人的更迭,一代代地传承下来。
但复国军的第九尸王,却进来了。
那第九尸王在世时姓莫,是天罚莫家都视之为异类的怪物。他的神通名为“混沌”,一生只能使用一次。因为它的使用方法,是将自己和别人强行融合——那不是吞噬,而更像是把两个不相关的人:不同的肉体、灵魂,全都打散之后,再胡乱捏合。
莫姓高手进入山洞之后,“他”和“洞中人”便一起消失了,而只变成了杂糅二者,却又与二者都不相同的东西。
——那东西没有名字,没有特征。
——没有希望,也没有未来。
那东西简直类似于“无”。“无”甚至骗过了天独山洞,令山洞认为自己一直是空着的,因此不断地抓取误入洞中的人。“混沌”与“天独”形成了奇妙的配合,令每一个曾经入洞的人,都变得面目全非,永无超生之日。
“无”,便是第九尸王。它是一个被重新融合的新东西,不断变化的新怪物。那些被山洞抓取,又被混沌变成“无”的可悲灵魂,被困其中,无法解脱,满腔怨毒。
第九尸王,是为毒僵。
一次又一次,“花”赢不了它,就只能暂时逃走,以图再战。这些年来,“花”反反复复地进出天独洞,他大概是这天下间,唯一一个可以自由出入这山洞的人。第九尸王几次都曾抓住了他,但他的浮尸花,却可以每次及时壮士断腕,抽身退走;而对于山洞来说,“他”的灵魂是已经被抓回来过的了,因此不再受限。
——所以,一直到最后,他都在受着青叶的保护。
黑暗中,“花”咧嘴笑了出来。
这也许是他此生的最后一段路了吧?他此前想过拉着蔡紫冠等人,一同破敌,可是到了最后,原来终究是只能他自己来面对这一切。女娲大神降临,世界面临着彻底的大清洗。他大概已经没有下一次的机会,可以尝试了。所以这一战,他若是能够救出青叶,他们就两个人一起自由;如果他不能救出青叶,他就和青叶一起,成为那怪物的一部分好了,至少也可以永不分离。
——可是早知这样,为什么不早些放弃呢?也不致令青叶孤独这么久。
——打不过就逃,逃远了又回来。一次之后是两次,两次之后是三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断地退缩,不断地妥协,竟像是他的人生。
这样想着,他的脚步轻快,终于到达洞底。
“花”站下身,轻笑道:“怪物,我又回来了,你出来受死!”
一点、两点……山洞中亮起惨碧的萤火,将整座山洞幽幽照亮。
这是一座巨大的石洞,一根根石笋犬牙交错,如同森林。
距离“花”三丈的地方,一根钟乳石上,正凝出了一滴水。那滴水颤颤巍巍,却不滴落,反而越凝越大,渐渐足有一个葫芦大小,在惨碧的光线中,如同抖动的凝脂,格外诡异。
然后,那个葫芦微微一转,已化作一个女子的头颅,以长发悬在石尖上。
那女子长眉细眼,面容清秀,正是青叶。
“又是你。”青叶道。
依旧是她的眉眼,可是神情中,却隐隐地带着乖戾和怨毒。
“是啊,我又来了。”“花”笑道。
“那几次让你逃走,是我心里对你残存的仁慈。你既然不领情,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多谢你。这一次,我也决不会再跑了。”
他语气坚定,青叶愣了一下,忽然展颜微笑道:“呵呵,说得好听。你丢下我的次数,还少吗?”
“花”像被刀刺中,身子猛地一颤,没有说话。
青叶的话尖锐得像是捅进他胸腹之间的一把尖刀,在他的五脏里搅动。
——那是“毒僵”的第一种毒:怨毒。
“白昙,你是这世上,最自私、最凉薄之人。你怕死,却又偏要做出一副深情模样。你来到这里这么多次,却也不敢和我一起留下。你真的尽力了吗?你真的喜欢我吗?你最初被‘天独洞追捕的时候,逃来逃去,回到家里,真的是巧合吗?还是你就知道,只有我的‘菩提叶能够救你——虽然那一定会牺牲我。”
“花”沉默了一下,道:“我不知道。”
他第一次从天独洞逃脱时,完全是误打误撞——因为毒僵“咬”住了他的手臂,令他一瞬间也成为“无”的状态,才令他从洞中闯出。闯出后,他断腕而去,可是却也因此激出了天独洞的神通。天独洞化身为一个透明的巨人,一路追捕他,他受伤既重,又不能把那巨人稍作奈何。不眠不休地辗转千里,逃回家中时,已近油尽灯枯。
那么,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回家的呢?
——是终于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于是想要再见一眼青叶?
——还是在他心底,知道只有青叶能够救他,虽然那需要青叶自己的牺牲?
他见到青叶之后,不及说话,便告昏迷。而当他醒来时,青叶已经踪影不见。他的家墙倒屋塌,处处可见恶战的痕迹。而他终于想起来,青叶是可以代替他被天独洞抓走的——甚至连一句话,都来不及和他说。
不知道她是抱着怎样的心,去施展了“菩提叶”呢?
一想到这一点,“花”便悔恨得发疯。他曾经辜负她,却又被她拯救;他根本害了她,却连一声指责都听不到。他曾经在无数个梦里,去推测青叶当时的心境:爱他?恨他?无悔?怨恨?那困惑令他终于回到了天独洞,也果然又见到了青叶。
可是青叶却已经被“无”所融合,神情言语已满是恶毒。
——或者说,那便是她的本意,而他拒绝相信?
总之在那之后,他一次次回到天独洞。被魇住了一般,就是想要解救青叶,因为想更清楚地听她说一句,那时她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你到现在也根本不敢面对自己。”青叶恶毒地尖叫道。
“或许吧。”“花”苦笑道,“你恨我吗?”
“是的,我恨你。”
“……那真的太好了。”“花”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石尖上的青叶的头颅尖啸了一声。
尖啸声中,她猛地从钟乳石上扑出,张开了口,狠狠地向“花”的身上咬去。
她原本是悬垂在钟乳石尖上的“一滴水”,这一扑出,居然拉动了灰白色的石柱。钟乳石仿佛面团一般,也随着她向前延展,在那颗孤零零的美丽头颅的后面,顺次形成了手臂、肩膀、躯干,那使她看起来简直像是从水中跃出的苍白女妖。
青叶双手箕张,十指如耙,猛地向“花”扑去。
“花”侧身闪开,青叶那尖利的指甲在他身旁抓了个空,发出“咯嗒”一声。
山洞中林立的石笋与洞顶上坠下的钟乳石,纷纷扭动起来。
那些经由无数岁月沉淀而成的石块,突然间全都活了!
一个又一个的青叶出现在“花”的眼前。她们在地上站起、从洞顶垂下,密密匝匝,灰白的身体如同风中枯草,因为毫无生机,更令人毛骨悚然。她们不断地拉长、变形,从各个匪夷所思的角度,向“花”扑去。
乍见这么多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影,“花”几乎眩晕。
——那正是毒僵的“相思”之毒。
它融合了“洞中人”后,同时便也有了这人的记忆。“花”多次闯洞,它早已知道什么是最令他无法忍受的;而谁,又是他最不能面对的。
但总算“花”也已多次败在这一招上,乍见那么多“青叶”,只稍一恍惚,便清醒过来。闪展腾挪,每每于千钧一发之际,闪过那些苍白僵硬的指爪抓袭。
虽然是石柱化身,终不能离开地面或者洞顶,“青叶”们的拉展终究有限。可是她们的数量那么多,上下交击,此起彼伏,直如一张巨口,不断咀嚼,一根根利齿追着“花”撕咬,要将他穿透撕碎。
山洞中,忽然扬起了丝丝烟雾。
那是“花”以“浮尸花”的神通,在空气中布满了蒲公英的种子。
不知名的骨灰从“花”的怀中撒出。骨灰在空中瞬间变为小伞一样的种子,悬浮半空,将整个山洞填满,又托起了他本身的重量。“花”在那浓密的烟雾中,脚蹬手拨,八方借力,如同鱼儿游泳,一时平平滑出,一时潜行跃起,在被无数个青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空间里,小心闪避,反而游刃有余。
“这是谁的骨灰?”青叶的声音突然问道,“你把谁的骨灰带在身上?”
“花”在雾中的身子一滞,撞在一根石笋上,发出一点轻响。
电光石火,只一瞬间,各处的青叶全都循声而至,向那一处扑去。“噗噗”声中,一只只利爪,尽数抓在了“花”的身上。
烟雾散去,“花”凝立在地上,数不清的“青叶”环顾在他身边。
青叶探出的利爪,扣在他的各处要害之上,“花”受制当场,但离奇的是,却是闭着眼睛。
“杀了你!”青叶叫道。
可是她们的声音里,除了凶狠,却又多了几分惊慌。她们的利爪,并不只想扣住“花”,而本应是直接洞穿他的身体,将他刺得千疮百孔、血肉模糊才对。只不过是因为那些比刀剑还要锋利的指甲虽然刺中了“花”,却根本刺不进去,才令她们有了说话的机会。
她们的力气离奇地消失不见了,锋利的指爪,变成了只是挨着“花”的衣衫,便再也无法移动分毫,甚至连撒手都做不到。
“青叶。”“花”被她们包围着,像是被无数根石柱镶在半空中。
他闭着眼睛,轻声道:“我来救你了。”
“花”猛地旋身。
他的手里握着一支虎纹枪,虽被那么多只利爪扣着,但他却动转自如。这样猛地一旋身,枪杆扫过化身青叶的石柱,“剥剥”声中,竟将所有的石柱全都击断!
青叶尖叫着,碎裂的肢体落在地上,翻滚着,惨叫着。
虎纹枪本是投枪,枪杆纤细,本不应有这般摧枯拉朽的力量。可是那些石柱化身的青叶,却全都被轻轻一碰,便告断裂。
“怎么会?怎么会?”
最后一个青叶,半截身子摔落在地上,胸部以下的钟乳石,反倒在重伤之后,正变成奇怪的肉色。她尖叫道:“为什么我抓不死你?”
“花”轻轻睁开眼,看着她。
然后他轻轻解开衣襟,露出紧缚在他的胸膛上的一块铁牌。
“来自墨州的‘古门玄铁,专门取消它能碰到的一切外力——不必说你的爪力,便连你的抵抗之力,也全都没用。”
那个青叶最后抽搐了一下,她瞪着“花”,眼中充满不甘,但终究还是死了。她的身体迅速变化,原本灰白色的石块,变成了鲜红的一段肉芽。
“花”松了口气,他无法面对青叶,偏偏却被那毒僵拿住了要害,每次入洞,都是束手缚脚。“古门玄铁”可以令他在闭眼不看的情况下一击制胜,这是他第一次占到上风。
——那毒僵不应该只有这么一点手段的。
——可是只要不再是青叶化身,他也并不觉得自己没有一战之力。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中,忽然注意到,山洞的洞顶似乎动了一下。
3、
孙苦竹大哭着,向山洞中跑去。
这是他的必死之路,虽然他的死亡毫无意义。苏藏已经死了,并不会知道他的心意;“花”还活着,可是并不需要他来介入;他的神通,在这里毫无用处,而他们马上就都要死了,因为女娲已经来了。
他完全是多余的,就连“送死”都是多余的。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他只是不想什么都不做,就看着“花”死去而已。
他跌跌撞撞地跑着,地面崎岖,光线昏暗,他几次撞上石壁,碰得头破血流,可是他只是一股劲地向前,迫不及待地冲向自己的结局。
忽然,他猛地撞上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整个人给弹得后退了两步。
在他的视野中,一只巨大的口袋正在飞快地收缩着。
那是一只灰色的皮制口袋,又厚又韧,隐隐还带着令人作呕的水声。除了孙苦竹面对的来路之外,它正从山洞的两壁完整地“揭”下来——那个口袋,原来是张开之后,覆盖了整个山洞。
——那么在孙苦竹前面的“花”,岂不是走进了口袋中去?
那皮口袋转眼间已缩小到一丈大小,剧烈扭动,渐渐显出里面的人撑手撑脚的轮廓。
“‘花先生?”孙苦竹吓了一跳,冲上去拳打脚踢,可是此处既然没有竹子,他的神通“苦竹余生”便毫无用途。那皮口袋坚如蛇皮,他赤手空拳,仍是打到手掌剧痛,也根本伤不着分毫。
“‘花先生!”他气急败坏地大叫。
就在这时,头顶上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孙苦竹愣了一下,心中蓦地生出不祥的预感,抬起头来,登时只觉眼前一黑。
在他的头顶上,石壁之上,正爬过一只巨大的虫子。
那虫子也有水缸粗细,但却有三丈长短,无头无尾,无口无眼,光秃秃的,只在表皮上凸起一对对的黑色肉筋,错乱纷杂。肉筋的缝隙里,流出一条条亮晶晶的黏液。
它倒吊在洞顶上,身子上插着一支“花”的虎纹枪。
有一根手臂粗细的管子,从它的身体中段延伸出去,连在地下不断扭动的皮口袋上,正拖着它,瞧来是要吊到自己的身边去。皮口袋在地上磕磕绊绊,口袋里的人一直在挣扎,将个皮口袋撑得滚圆,四面八方都凸出掌印和脚印来。
“什……什么东西……”孙苦竹惊道。
他想过在这山洞中见到各种凶狠的尸王,却没想到,会是这么一条虫子。
灵光一闪,他突然明白过来,那皮袋子,竟像……竟像是那肉虫子拖在体外的胃袋!
弄明白了这一点,孙苦竹忽然觉得那虫子在瞪视着他了。
——虽然它并没有眼睛。
那虫子“瞪”着他,然后身体猛地绷紧,身上那成对出现的黑色肉筋,蓦地扩张开来。于是它的身上,一下子出现了一个个直径尺余的黑洞。黑洞的边缘,是一圈圈尖利得如同锯子的牙齿,盘旋着向黑洞深处延伸,又甩过不住蠕动的舌头。
——那竟是一张张血盆大口,而黑色的肉筋便是它肥厚的腥唇。
——它竟长出了一身的“嘴”!
这畸形、丑陋的怪物,直令孙苦竹目瞪口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呼呼”声响,那肉虫面对着他的十几张黑洞洞的嘴里,便吐出了一道道黑色的水柱。
那是细碎的骨片、骨针,混合着黏稠的液体而形成的。被虫子一股脑地喷出来,如同长刀大戟,狠狠地扎向孙苦竹。
孙苦竹魂飞天外,不及多想,身子已向后一跃。
山洞在剥下那一层胃袋之后,露出的石壁与先前几无二致。那些黏液喷在孙苦竹原本的落足之地,发出“嗞嗞”的声音,竟连石头都给腐蚀掉了。
“我和你拼了!”
这一来,孙苦竹总算回过了神。
神通用不了,他至少还有些功夫底子,纵身一跃,已迎着追击而来的第二轮水柱,跃上一根石笋,千钧一发之际,借力再跃,避过了水柱。
“唰”的一声,他在腰间抽出一把短刀。
瞄准了那连接肉虫与皮袋的管子,他打定主意,先将那皮袋子斩落再说。
可是蓦然间,他只觉手上一紧。有一双手从天而降,竟攀上了他的短刀,全然不惧刀刃锋利,就那么握着,将他吊在半空。
那是一个被“融化”了的人,眼耳口鼻,全都光秃秃的,像是被巨蟒吞下,消化了一半之后又吐出的畸形人。他从那肉虫身上的一只巨口中,探出半个身体,用一双被消化得像是烧焦的树枝的手,凌空抓住了孙苦竹的刀。
紧接着,从那肉虫其他的巨口中也探出了融化的人来,七手八脚地来抓他的身子。
孙苦竹吓得手一松,重重地从半空跌下来,摔在地上,眼冒金星。
只见那肉虫吊在洞顶上,忽然“呼”的一声,也落了下来。
那些融化了的人,全都缩回到肉虫的巨口中,只露出双手。“砰”的一声,它落在地上,那只只烧焦树枝般的手臂撑在地上,如同许多纤细的虫足。
——与此同时,它先前攀在洞顶的,所用的另一组手臂,正飞快地缩回到他的“背上”。
它竟是这样一个畸形的怪物,没有上,也没有下;没有前,也没有后;没有内,也没有外;没有手,也没有脚;没有五官,但却长了很多张嘴,而从每张嘴中伸出的融化的尸体,却又令它有了许多只眼睛、许多只嘴巴,和数不清的手脚。
——它便是“无”!
这宛如噩梦一般的怪物,“迈动”着那一排排蠕动的手臂,如同一只丑陋的蜈蚣,猛地向孙苦竹扑来。
——他竟要死在这样的怪物的……手上?嘴上?
孙苦竹两脚软得站不起来,可是一瞬间,却居然为这样模棱两可的问题而分神了。
幸好“哧”的一声,有人从他的身边掠过,一把将他带到一边。
“你不要命了!”那人喝道。
孙苦竹大难不死,抬头看时,拉着他的人竟然便是“花”。
“‘花……‘花先生?”
孙苦竹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失望,越发恍惚,几乎真的觉得自己是在梦里,叫道:“你没事?那个皮袋里……”
“那是杜铭。”“花”皱眉道。
先前时,“花”刚刚解决了那成片的青叶。
然后忽然间,整个山洞却晃动起来,石洞上下的石壁,似乎整个地剥落下来。与此同时,那些断裂的石笋,也突然又疯长起来,一个个如同毒藤魔手,向“花”抓到。
与此同时,一股腥臭黏稠的水浆,也突然自山洞石壁的四面八方淌出。
“花”猛地回头——
他来时的那个山洞,正飞快地收缩,像是一个口袋,准备扎口。
在这一瞬间,“花”的左手,猛地插入自己的腰带,捏破了一直藏在那里的一粒蜡丸——于是,他接下来的一系列动作,便都发生在那洞口彻底扎紧前,不容交睫的一刹那!
“花”右手的虎纹枪,猛地向洞底射去,可是那凌厉的一枪,却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中。
“花”的右手再一抹,在他的身后抽出了第三支虎纹枪,一枪扎向地面。
虎纹枪扎进那几近没踝的水浆之中,枪头消失不见。
“花”的力气使空,一个趔趄跪倒在水中,浸入水中的手脚膝盖,登时一阵刺痛。
——那水浆似能“融化”一切!
“花”终于不敢恋战,猛地向后跃起。
向后逃走,便是那正在不断扎紧的口袋袋口!
那口袋布满整个山洞,直令每一根石笋,每一块钟乳石,都是由它的内壁化成。可是要令猎物入彀,它毕竟是要张开袋口的。而袋口从张开到扎紧,只需要一瞬间,可是“花”却竟能在这一瞬间里投出两枪,又闪电般跃出眼看就要扎上的袋口!
那已不是速度,而是超越了速度的神通!
——只要符合规则,就可以发挥出快过一切速度的速度的神通。
那是第八尸王的神通,“流星赶月”。
第八尸王的尸珠,一直藏在“花”的腰带中,只以蜡皮封住。“花”一捏破蜡丸,登时令它的神通生效,使得“花”的动作速度,永远快于攻击他的动作的速度。
“流星赶月”和“古门玄铁”都来自于墨州古门池。
伏羲化身万物,他的尸体中散佚出来的灵力,赋予世人生命,又造就了万般神通。可是那时候,“花”为了除去第八尸王,却将那巨龟引到了墨州之外的沙漠之中。
那片沙漠地处伏羲尸体的右手、躯干、尾巴之外,地下既无神体肥沃,灵力自然最为稀薄。“花”和巨龟进入之后,不仅无法从天地间吸收正常的灵力,反倒被沙漠不断吸收灵力与生机,几乎就死在了那里。
可是苏藏和孙苦竹在那时居然找到了他,将他带回了古门池。
可是期间苏藏用力过猛,终是牺牲了自己的生命。
那时“花”奄奄一息,无力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事后想起,心中怅然,颇为自责。
苏藏似是有些喜欢他。在“花”看来,那女子疯疯癫癫,为人单纯已极,不知何时、因何竟会对他动情。“花”些哭笑不得,因此格外感念她。可他们也许连朋友都还算不上,若说“花”因此就得为她好好地活下去,不再去为青叶报仇,他可是决不能答应的。
现在,他就正是在为青叶而决战,可是用的,却正是苏藏留给他的法宝。
人生就像是一场又一场的亏欠与负累。他沉溺于盗墓,亏欠了青叶;一心为青叶报仇,又亏欠了苏藏。
一想到这点,他不由又有些气馁。
“花”一手在腰带中握着尸珠,一边在空中飞退着,注定要比“攻击”他的口袋扎口,更快地逃出口袋。
可是就在这时,那正不断收缩,水浆淋漓如同水帘洞一般的“口袋”里——忽然空气震荡,人影一闪,多了一个人。
“蔡小贼,你……”那人大大咧咧地叫道。
“花”愣了一下,不及反应,“唰”的一声,已在间不容发之际跃出了口袋,惊讶之下,一时忘了收势,整个人重重地撞上了真正的山洞石壁。
“吱”的一声,袋口在他的眼前扎紧,忽然间变成了平滑得毫无痕迹的口袋。
“花”摔下地来,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杜……杜铭?”
虽只一瞬,他却已认出,那在最后关头,被扎进口袋的,正是他许久不见的青鬼。
4、
当蔡紫冠和“花”、孙苦竹,在天独洞口交谈的时候。
同一时间,不同空间,凭借破宇神通,距此五百里外的荒野中,他也在同时和杜铭说话。
“女娲要来了。”他绝望地说。
“爱他妈谁来谁就来!”杜铭一肚子没好气。
先前他和花浓分手,回过神来再想找蔡紫冠的时候,却发现那一行人已不见了。他在寿州的原野上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好几天,越想越是愤怒,越来越是后悔,蔡紫冠才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而且一出现,就是一副死了娘的晦气表情。
蔡紫冠正崩溃着,猝不及防地被他的无所谓噎了一下。
现在的蔡紫冠正同时存在于九州各地,几乎向所有他认识的人,都说出了女娲将至的秘密。在见过了复国军的崩溃、回龙神教的幻灭、“花”的解脱、孙苦竹的执著……之后,忽然遇上这糙人的没心没肺,忽然有了牛嚼牡丹的愤怒感。
“大家都要死了……”
“老子早就死了!”杜铭绝对地有来言有去语。
蔡紫冠深吸了一口气:“……那你和花姑娘,就这么分了?”
“聊女娲就聊女娲,你好端端地提她干吗?”这一句终于戳中杜铭的软肋,令那生龙活虎的大汉整个人郁闷起来,“不分,留着过年么?老子这条烂命,半死不活,随时会挂。连累人家干啥?我想明白了,这算是老子的报应,老子先前杀了那么多人,伤天害理的事干得多了,花浓是帮老天爷收债来了。”
“可是现在女娲要来,整个九州都会被大清洗……”蔡紫冠努力地把话题拉回到女娲身上来,“大家都要死了,谁管你‘镇定不‘镇定。难道你临死前,不想再见花姑娘一面?”
这提议果然颇具诱惑,杜铭登时犹豫起来。
蔡紫冠分了一下神——在这一瞬间,在另一个空间里,他已经找到了花浓。
“我的破宇远胜于昔,随时可以把你送到花姑娘那里。”
这推心置腹的提议却又惹恼了杜铭——
“老子明明就已经怂了。一知道快死了,就又死皮赖脸地凑过去,岂不是更没骨气了?”
这“傲骨铮铮”的活死人,横眉立目,顿足捶胸,烦躁得颇想弄死点什么。
“‘花在哪?他在救他老婆是吧?送老子过去!”
蔡紫冠一愣:“你去找他?”
“老子这辈子虽然和花浓是没缘分了,可‘花不一样。他和他老婆死去活来的,老子就大发慈悲,去帮他还个愿!”
蔡紫冠看着他,心里忽然有一点难过。
“那尸王挺厉害的,我现在可没心情帮你们。”
“用得着你?”杜铭怒斥,“你就是个跑腿儿的,把老子送过去就行。”
破宇一闪,蔡紫冠已将他带到了天独洞中。
“蔡小贼,你……”
杜铭大笑着,一语未毕,突然觉得周遭的环境有点不对。
四下里黑漆麻乌,只有点点磷火,映得一片惨绿。有一条人影飞快地从他身边掠过,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昏沉沉的光线中,黏糊糊的水浆一片片落下,发出扑鼻腥臭,已在地上积了齐膝深。他脚下发软,地面仿佛在蠕动,而四周的石壁,似乎也全在猛地向他倒来。
“什么玩意?‘花!”杜铭大叫一声,挥刀去砍迎面而来的“石壁”。
可是“石壁”如极热、极黏稠的骨胶,断岳刀势如雷霆,一刀砍上去,只劈进去二三寸,便给吸住,动弹不得。好不容易拔出来,刀身上已裹了厚厚的一层胶壳。再改劈为刺,也只是刺入半尺,便告无力。
“噗”的一声,“石壁”已经缩得极小,整个包上杜铭,又黏又弹,像个极厚极厚的皮口袋。
黏糊糊的水浆随着皮口袋的缩小,恰到好处地将他整个浸没了。
“哎呀!”
杜铭恶心得要命,手撑脚蹬,想要将之撑开。可是皮口袋弹性太好,几乎绷在了他的身上,随着他的动作变形凸缩,几乎毫无影响,更是勒得他举手投足都使不上力气。
杜铭气急败坏,将身一晃,体内十三道青魂一起跃出。
“给老子撑开它!”杜铭怒喝。
十三道青魂好久没有出场,欢叫着跑出来,惨叫着缩回去了。
“黏糊糊的,真不舒服!”
“好像泡在稀屎里一样……”
“三爷爷难道你泡过!”
“你们就不能有哪次给老子长点脸么?”杜铭气得发疯,强行又把它们催出来,“女娲都要降临了,世界都要毁灭了,花浓都没影了,老子……在这最后关头,你们都不能给老子干脆点!”
青魂们惨叫着,哀叹着,浸在水浆中,向四面八方撑起皮口袋。
“杜铭你这样说就不对了!”
“花姑娘跑了是谁的错?”
“我们还没怪你呢,你倒来恶人先告状!”
“将来你不找回来花姑娘,我们都不跟你玩了!”
杜铭咬着牙,总算又有了出刀的空间,一刀一刀地砍出去,却毫无用处。
“杜大哥也来啦?”
于是,现在的情况就变成了孙苦竹在外面,惊喜地望着那个不住扭动变形的胃袋。
“他听说你们在打第九尸王,就很兴奋地让我把他带来了。”山洞的另一角,蔡紫冠现身道,“这怪虫便是第九尸王的本体么?那这皮口袋该不是他排出体外的胃袋?我……好像把杜铭放错地方了?”
他的破宇无处不在,偏又毫无参战之心。因此当时随手一放,把杜铭投入“山洞”正中之后,自己却停在远处观战。不料山洞便是“无”的胃袋变化,这一放,恰恰是将杜铭送入“无”的“肚腹”之中。
——说起来有一点坑,但想起来却觉得有一点爽。
“那快救他啊!”孙苦竹叫道。
蔡紫冠愣了愣,赶紧收起刚刚生出的一点玩笑之心,摇头道:“他要来打的,有本事自己解决。”
女娲降临令一切都失去意义,这件事对蔡紫冠的影响实在太大。
一直以来,他是那么执著的人。“棺材仔”的出身,令他无比珍惜生命,珍惜“活着”的权力。他不顾一切地想要让人“活”,无法忍受任何人的厌世,甚至已到了偏执的地步,可是突然间,这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不仅如此,他之前的一切努力,更像是变成了笑话一般。
仿佛一脚踏空,他世界因此颠倒,令他有了抛弃一切、毁灭一切的冲动。
——可是隐隐的,还有仅存的一点理智在拼命地拉住他。
便如此时此刻,他分身万千,同时出现于回天沼、广来峰、赤龙谷、辛京、坛城、天光湖……面对着许许多多的故人,许许多多的敌人,抛出那绝望的难题,虽然在笑着,但却几乎在哭泣,几乎在哀号。
那令他身心俱疲,已经再也没有力气出手救人。
“花”看着他,知道他已不能指望。忽而一转身,对孙苦竹道:“能多活一会是一会——我去救杜铭,你自己小心。”
“哦!”孙苦竹答应了一声。
那“无”用许多融化的手臂支撑,退缩在洞侧石壁下,一动不动。有许多脑袋,从它“背上”的巨口中探出,鬼鬼祟祟地望过来。
“好多人好多人……”那些因被消化,而没有了五官的光秃秃的脑袋,发出了快乐的笑声,“把他们变得和我们一样把他们变得和我们一样和我们一样和我们一样……”
它们的恶毒,在那笑声中令人不寒而栗。
而那只困住了杜铭的胃袋,则在三丈之外忽大忽小,滚个不停。
“花”的手插在腰带间,然后他猛地一伏身,冲向那“无”,右手在身后一抹,猛地拽出一支……
——离奇地,虎纹枪没有出现!
“花”显然也颇觉意外,人在疾驰之中,脚下也是一个趔趄。
那“无”发出一声奇怪的尖啸,虽然本身没有五官,但那蠕动的肥大的身体却明明白白地显示出了兴奋之意。
它猛地向“花”冲来,巨大的身体转动着,如同一道横行的龙卷风,向他“钻”去。
巨口中探出的手臂们,像是它身上探出的细长的铁钩,随着“无”的旋转,向“花”绞来。
在这一瞬间,蔡紫冠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点不安的预兆。
他化身万千,其中一个先前时也曾在洞里暗中旁观了“花”与“青叶”对战。他亲眼所见了“流星赶月”、“古门玄铁”的神奇之处,再加上“花”本身的“虎纹枪”、“浮尸花”,知道他其实可谓难逢敌手。
可是不知为何,刚才的“虎纹枪”却没有出现——虽然那比较起来,其实已是“花”最弱的一项神通了,但在这一瞬间,蔡紫冠却忽然觉得,这怕是他们所遇到的前所未有的难题。
“小……”他想要提醒,可是心中犹豫,声音低得像是喃喃自语。
幸好“花”身在半空的身形稍一犹豫,忽地斜刺里一跳,闪过了“无”的一撞。
“花”的身上既有古门玄铁,其实一切硬碰硬的外力攻击,按说都可以只手接下。可是在这一瞬间,他却也回避了。
千钧一发之际,他自“无”的身下一闪掠过。
可是“无”身上的那些手臂却猛地一长——那些躲在巨口中的融化的死者,竟从那遍布全身的巨口中又探出了半个身子——那些飞旋的手臂的攻击范围,骤然扩大了两尺有余,“哧”的一声,其中一条手臂扫过了“花”的后心。
“噗噗噗”,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的手臂,如镰刀扫过。
灰蝶飞舞,“花”的短氅寸裂,皮开肉绽。
——古门玄铁,果然失效了!
孙苦竹发出一声惊叫,蔡紫冠的心也提了起来。“花”被那一连串的手臂绞上半空的身子,突然撒出一片烟尘。那是他施展“浮尸花”所撒出的骨灰。可是骨灰扬起,却并未化作芦花蒲伞,“花”失去了空中借力之处,重重落回地上。
“沙”的一声,他的双膝没入了坚硬的石地,猝不及防之下,几乎令他摔倒。
“土遁?”
蔡紫冠大吃一惊,因为那居然是他的土遁术。
“花”摔倒在地,两只膝盖被拉得剧痛。
不知为什么,从空中落下时,他的双脚竟然陷入到了地下。山洞中原本铺了一层那“无”的胃袋,胃袋收走后,露出的是与先前几乎别无二致的石壁、地面。可是现在,那坚硬的石面在他的脚下再一次发生了变化,竟如融化的石蜡,轻易地令他的双脚穿过。
若不是他大惊之下稍一分神,只怕真的是整个人都要陷进去了。
可这么一来,地面重新变硬,他的双脚和小腿却给镶在里面,再也难动分毫了。
突然间,虎纹枪失效,浮尸花失效,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又是第九尸王的神通?
这第九尸王因为不断融合新人的缘故,不断进化,他每一次进洞,都似在面对不同的怪物、不同的神通。先前时那么多的“青叶”现身,已令他痛不欲生,觉得那便是它的杀手锏了。可是想不到,在那之后,却似还有无尽的后招。
“花”摔在地上,想要拔出双脚,奋力挣扎,可是刚才还柔软的石壁,忽然之间却又变得坚硬起来。他的双脚镶在地上,像是和整个山洞融为了一体。
“土遁术!”蔡紫冠在远处忽地叫道。
——土遁术?
“花”恍然大悟,却也大吃一惊。
——那不是蔡紫冠的神通?
也便在这时,那“无”旋转着,刮起漫天石屑,猛地向前一跃,又整个向他压来。
“轰隆”一声,“花”闪避不及,给它整个压在身下。碎石四溅,“无”旋转着,铁钩般的手臂层层扫过。一压之后,又一弹而起,向蔡紫冠、孙苦竹扑去。
“花”倒在地上,血肉模糊,支离破碎,身遭的地面给“无”那一压,也都碎裂开来。
“小心!”
在“无”向“花”压下的那一瞬间,蔡紫冠终于喊了出来。
与此同时,他猛地一个踉跄。
虽然心力交瘁,但他果然还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花”死去。在那关键时刻,他的身子一晃,已经施展了破宇神通,要将“花”救出来。
可是破宇“施展”开来,他却只是一个踉跄,定睛再看,仍是留在了原地。
只这么一耽搁,“无”便已经压上了“花”,造成惨剧。
“怎么回事?”
蔡紫冠大吃一惊。他的破宇此前虽然时灵时不灵,但是经过了“分心小箭”的提升,再加上看透了世间的灵力流通,早已是随心所欲。之前分身万千,尚且信手拈来,这时突然失效,不由令他措手不及。
不及多想,他的土遁术也立时催发,脚下一蹍,脚尖生疼,也没有施展开来。
尖啸声中,“无”猛地向他们撞来。
“小心!”蔡紫冠再次叫道。
这回他提醒的是孙苦竹。在这一瞬间,蔡紫冠突然间周身汗毛倒竖,许久未有的不安预感,已骤然袭遍全身。
可是“嗖”的一声,孙苦竹却已闪电般地向“无”撞去!
以弱搏强,以卵击石,“嘭”的一声,孙苦竹与旋转的“无”撞个正着。血光飞溅,铁钩般的手臂层层挥过,孙苦竹整个人飞上半天,血洒如雨。
“苦竹余生!”蔡紫冠叫道。
他一手向地,只要施展“萌蘖”术,令这山洞中生出竹子,孙苦竹的“苦竹余生”就能发挥作用,以伤换伤,将重伤未死的人救回来。
——可是没有竹子,没有萌蘖术。
——也没有“苦竹余生”。
“轰”的一声,那巨大的“无”刚刚撞飞了孙苦竹,忽地一转身,又撞上了蔡紫冠。
蔡紫冠向后晃了一下——不,他不是被撞得向后晃了一下,而是因为看见“无”撞来,本能地向后倒了一下。
“无”巨大的身体撞上他,他却连衣衫都没有皱一下。
那“看起来”便巨大无比的力量,在触到他的一瞬间,就已经消失不见。
……他的身上,现在有了“古门玄铁”的神通!
那“无”一击没有伤到蔡紫冠,显然也是愣了一下,将身一摆,刚想退开,蔡紫冠蓦然醒悟,一伸手,抓住了“无”身上伸出的一只手臂。古门玄铁的神通作用,那“无”周身的重量都失去了,给蔡紫冠握着一根枯枝般的手臂,整个地举了起来。
蔡紫冠愣了一下,刚一用上不熟悉的神通,其中的分寸着实难以拿捏。他抓住那条手臂,只是本能地想要阻止它逃走,却没想到,竟如拈起一根稻草一般,将它举到了头顶上。
——他得到了古门玄铁的神通;
——“花”得到了土遁术的神通;
——而孙苦竹则得到了“流星逐月”的神通。
蔡紫冠的头脑飞快运转,那第九尸王的神通之一,似乎是将他们的神通进行了调换,那么萌蘖术、苦竹余生、虎纹枪、浮尸花……尤其是“破宇”的神通,又去了哪里?
那“无”在空中挣扎,身子忽然向下坠去。
那只融化的手臂上突然传来的巨大重量,一瞬间几乎将蔡紫冠的手臂压断。
蔡紫冠大骇,先前有“破宇”时,他固然是天下无敌的,因此有恃无恐,漫不经心。可是这时受到那第九尸王突袭,“破宇”神通突然消失,却不知是被换到了孙苦竹的身上,还是“花”的身上。而事起突然,他们显然还不会使用,便已被击倒。
——他之前置身事外,不肯参战,可现在自己生死难保,却已不得不应战了。
“咚”的一声,“无”巨大的身体重重地压在地上,直压得蜂虫四溅。
“无”在地上逡巡着,融化的手臂从巨口中探出,在地上四处扒搔,抓得石块“咔咔”作响,在最后关头没有攻击到蔡紫冠,那令它异常愤怒。
在山洞一角,一团黄色的蜜蜂渐渐聚拢,呼啸着、盘旋着,形成一团金色的云朵。
云朵散开,蔡紫冠轻轻落地,惊魂未定。
“花姑娘!”蔡紫冠道。
山洞的入口方向,一身宫装的花浓在惊怒中明艳动人。
先前时——几乎就在杜铭被蔡紫冠带到山洞的同时——在另一个空间里,花浓也被蔡紫冠问道:“我带你去见杜铭?”
那时,他们是在寿州与雄州交界处的一处长亭。花浓正在路边的茶棚处休息,她风尘仆仆,神情憔悴,那样子格外楚楚可怜,引来许多人的注意。茶棚歇脚的也不走了,路上经过的也驻足了,一个小小的茶棚,几张桌子,除了她所在的那张之外,全都坐满了人。
忽然空气中发出“啵”的一声,蔡紫冠凭空出现,幸好旁人的注意力全在花浓身上,居然都没人感到意外。
“发生了很多事……”蔡紫冠失魂落魄地在花浓的对面一屁股坐下,道,“女娲就要来了。”
花浓愣了一下,然后她仰起头来,天上流云翻卷,更为高远的天空中,蔚蓝的颜色仿佛有了深浅的区别,渐渐露出了女娲的巨大的脸。她低下头来,两颊像是生病了似的,燃起两团红晕。
“我……我见过她。”她颤声道,许多记忆一瞬间涌入她的头脑中,“那次打飞僵,我一个人飞上天去,一直飞一直飞,飞过了云层……在半梦半醒间……我……我见过她!”
她仿佛回到了那一天的决战中,她孤独地越飞越高,穿过云海,飞上空气稀薄的高天。阳光照在云层上,反射出万丈金光。金光中,仿佛有一张巨大的女人的脸,在她的眼前哭泣着。巨大的泪水从脸上滑落,击穿云朵。
“我要去见杜铭,带我去见杜铭!”花浓像是忽然惊醒过来,颤声叫着,抓住了蔡紫冠的手臂。
蔡紫冠的笑容凄惨,正想发动破宇,忽然“嗖”的一声,一只酒杯却向他飞来。
蔡紫冠稍稍闪过,邻桌的几个大汉已怒气冲冲地走来,叫道:“你这小白脸,跟人家这位姑娘动手动脚地做什么?”
原来又是几个见色心动的混人,见花浓要走,终于按捺不住,过来闹事。
当此绝望之际,女娲大神临世之时,居然还有这样的庸人、蠢人,不知死活地好色生事,欺侮旁人。蔡紫冠看看他们,只觉荒诞无比,忽然间放声大笑。
花浓火往上撞,回过头来,眼中厉色一闪,那几人已同时为毒蜂蜇伤,惨叫着滚倒在地。
“走吧!”她对蔡紫冠道,声音凶狠。
蔡紫冠止住笑声,反手握住花浓的手腕,破宇一闪,已将她带到天独洞。
隐隐地,山洞更深处传来叱咤呼喝的声音,似是战斗剧烈。
“他就在里面……”蔡紫冠道。
话说到一半,他却骤然消失了。花浓愣了一下,循声想往里走,脚下却又一慢。
虽只是一瞬,但她的心中却闪过了许多念头。茶棚中突然出现的那几个大汉,初时只令她愤怒,可是紧接着,却又令她再度感到无力——她的媚术令她即使不愿意,也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男人、利用男人。这样的宿命,只令她现在觉得疲惫和耻辱。
她鼓足勇气,要见杜铭,是因为她又想到了那时,她飞上天穹、于必死之际重新见到杜铭时的可靠和信任;可是那几个大汉的调戏,却又让她回想起,自己是一个多么恶毒肮脏的女人。
已发现杜铭的情况不对,凝神之下,与洞底观战的蔡紫冠合而为一,面对那第九尸王,转眼却又被那匪夷所思的能够置换神通的神通逼至绝境。
她在山洞中犹豫不前,直到听见蔡紫冠的怒吼,才发觉情势不对,连忙赶到洞底。
刚一踏入战场,便觉得似有冷风吹过——
那是那“无”,正以自己的神通将蔡紫冠身上的“古门玄铁”转走。
而蔡紫冠则有了“蜂云咒”!
5、
山洞中有五个人:“花”、孙苦竹、杜铭、蔡紫冠、花浓。
那“无”隐藏的神通“风水轮流”,能将范围内的神通进行随机轮转。在花浓进入之前,“花”有了土遁术,孙苦竹有了“流星逐月”,蔡紫冠有了“古门玄铁”。破宇、萌蘖、苦竹余生、虎纹枪、浮尸花的神通,去向不明。
而在花浓进入之后,一切重新改变,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这一瞬间,蔡紫冠有了花浓的“蜂云术”——在刚才“无”下压的一刹那,他忽而有了不顾一切也要逃走的念头。刚好“无”为了将“古门玄铁”轮走,而将“蜂云术”轮替进了他的身体,他这才化身为一片蜂云,于千钧一发之际逃开。
蔡紫冠挥手,他的衣襟亮起,一蓬绚烂得令人不安的蜂蝶猛地向“无”扑去。
那“无”扭动身体,巨口中伸出的融化手臂,蓦地缩回。巨口圆张,仿佛风穴。蜂云冲到它的身边,尽都给他吸入口中。腥唇开合,口中那盘旋的锯齿转动,蔡紫冠放出的蜂云竟如花草般给它绞碎吃了。
花浓在一旁伸着手,可是用“蜂云术”的手势,却没放出任何神通。
“集中精神!”蔡紫冠喝道,“你已经知道这世界的真相,只要把握灵气流动的方向,一定可以放出神通!”
花浓闪过“无”的一次撞击,忽然发现自己的两根衣带上花纹似有不同。她在衣带上一捋,手上已多了两杆虎纹枪。
“虎纹枪!”花浓大喝道,挥手将投枪掷出。
可是枪尚未出手,忽然已变了形状,原本四尺的投枪,忽然变成了一丈三尺的青竹,竹叶青翠,给花浓奋力掷出,在空中“哗哗”作响,有气无力地落回了地上。
——她的神通,已从“虎纹枪”,变成了“萌蘖”。
蔡紫冠凝神,蓦然挥手,蜂云没有出现,那“无”的身上“噗”地开出了一朵花来。
——他的神通,变成了“浮尸花”!
那“无”身子扭曲,身上开出一朵花,似是令它感到了疼痛。一张张巨口中发出尖啸,而伴随尖啸一起出现的,还有一具具融化的尸体。
尸体们探出半个身子,张牙舞爪,“无”翻滚着,又向蔡紫冠辗来。
就在这时,它巨大的身体忽然一滞,几根丝线缠上了那些挥舞的融化手臂,将源源不断的伤害向“无”的体内传来——那些伤害源自于石洞角落不知何时生出、翠绿绿的一蓬竹丛,包括了“花”被压得骨断筋折的伤、孙苦竹被抓得肠穿肚烂的伤。
“花”和孙苦竹在“无”的身后跳了起来。
有蔡紫冠和花浓拖延时间,他们也终于从鬼门关前绕了回来。“花”被“无”下压的那一瞬间,土遁术发作,整个人被压下石面,但其实伤并没有那么重;而孙苦竹,则在因“流星逐月”被抛上半空之际,以快打快,拨开了许多抓向要害的利爪。
因此虽然伤重,但他们都还活着。
身经百战,危机关头他们的反应远胜常人。蔡紫冠提醒花浓如何运用别人的神通,他们也全都听在耳中,奄奄一息之际,心神反倒更为敏锐。当“苦竹余生”转到了“花”的身上,而“萌蘖术”转到了孙苦竹的身上,两人配合无间,登时悄无声息地移走了自己身上的伤。
一下子,四个人分在山洞四角,将那“无”围在中间。
……还有那地上翻滚的胃袋,连同它里面的杜铭,一刻不停地蠕动着。
“我身上有苦竹余生、蜂云术和古门玄铁。”“花”感受着身上的灵力,低喝道。
“我身上有流星逐月、浮尸花。”蔡紫冠道。
“我身上有萌蘖术、虎纹枪。”孙苦竹道。
“我身上有土遁术。”花浓道。
——还少一项。
蔡紫冠心中不安,沉声道:“还有破宇——我的破宇术……”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警觉,猛地闭上了嘴。
可是却已经晚了,“花”、孙苦竹、花浓,听说那最强的神通消失不见,不由都是如临大敌,加倍凝神,在自己的身上寻找。
然后,“啵”的一声,空气震动,“破宇”已被施展开来!
孙!苦!竹!
突然间,山洞中满是孙苦竹。全无防备,毫无准头,孙苦竹同时出现在“花”、花浓、蔡紫冠的身旁,将他们重叠的身体,毫无窒碍地“吃”了下去。“花”的左臂、左肩、左腿一起消失;花浓双臂去推,双臂齐肘而没;蔡紫冠纵身闪避,身子齐腰而断。
惊叫声中,孙苦竹一闪而逝。
他惊慌失措,连忙又收了“破宇”,鲜血如虹,那三人残缺不全的肢体重重跌落。
几乎与此同时,“无”又向孙苦竹扑去。
“破宇”又被移走,孙苦竹的手中拽出一杆虎纹枪,想要抵抗,却被“无”身上伸出的手臂七手八脚地夺走了。
“欢迎你欢迎你欢迎你欢迎你欢迎你……”
被消化的尸体们欢快地叫着,“无”将孙苦竹撞在石壁上,骨断筋折。
鲜血飞洒,蔡紫冠摔落在地,一瞬间竟觉得可笑。
他惊觉“破宇”一旦发作,恐怕会引起误伤,因此已提前纵身逃走。可是孙苦竹依然凭空出现,与他的身子交叠而过。那令他的身子自腰以下凭空消失,而双膝下的两只断脚,却孤零零地留下了。鲜血狂涌,令他在一瞬间便已意识模糊,全然失去了反抗之力。
他这一生屡逢强敌,可是却履险如夷,不料最终竟是死在自己的神通上。
他忽然想起自己最早用出破宇的情形,那时他在神志不清的情形下,夷平了长富乡,那些死去的叔伯,不也就是像他现在这样么?
突然间,他感到一阵轻松。一直以来,压在他身上的那些负担:刻意地求生、无尽地畏死、执著地看破、空虚的勇气……全都消失不见了。他曾经为女娲到来,所有人都将被清洗殆尽而愤怒绝望,可是原来,他根本活不到女娲到来的那一刻。
同一时间,只剩了半边身子的“花”重重坠地。
当死亡终于到来,突然间他竟已泪流满面。最后的最后,他终于还是没能杀死那怪物,为青叶报仇。
可是在这一瞬间,一想到他即将见到青叶,见到他天人永隔的妻子,他却只感到无比喜悦。那喜悦如同一阵强风,将他心中的迷雾一吹而散,露出唯一的真相:他喜欢青叶,即使曾经被生活消磨了激情,但从最初到最后,他的心里都在喜欢青叶。
这一次,他勇猛无畏地战斗到了最后一刻,不求死,不贪生。
青叶仿佛从天而降,她衣袂飘飘,身上笼罩的光华,甚至照亮了幽暗的山洞。修长的眉眼,没有了戾气,而只剩下温柔。她在半空中停下,伸手轻抚“花”的脸庞,指尖柔软,如同春风。
“花”在血泊中微笑了,再见到青叶时,他终于问心无愧。
孙苦竹倒在地上的时候,血和内脏的碎片从他的口鼻中喷出。胸肋皆断,他的身子不自然地扭曲着,只有右手浸在血泊中,还在抽搐。
“苦竹余生……苦竹余生……”他仅有的、残存的意识,一遍一遍地挣扎着。
他不能死,因为他不能以这样无用的姿态去见苏藏。没有除掉第九尸王,没有保护好“花”,甚至最后,还是因为他误用了“破宇”,才令自己一方全军覆没,那简直是奇耻大辱。苏藏那么美丽,那么聪明,那么勇敢,为了自己所爱之人,殒身不恤,仿佛天上仙子,本已令他自惭形秽,如今若再这么窝窝囊囊地死去,岂不是更是抬不起头来。
可是“苦竹余生”的神通,仍然没有回到他的身上。伴随着灵力吞吐,只有一支无法成型的虎纹枪,在他的腕底一伸一缩,时隐时现。
另一旁的花浓,却已放声大哭。
“杜铭……杜铭!”她哭叫道,失去双臂的剧痛,令她连坐起身都无法办到。她倒在地上,脸上被血污蹭脏,却还是努力向那胃袋爬去。
“杜铭……我们为什么总对不好的事念念不忘,而忘了在一起的时候多么开心。堕云峰、屏风镇、麻石岭……你救了我那么多次,我们在一起了那么多次……你满身罪孽,我也并不无辜,我们接下来就是死,也让我再见你一面。”
她口不择言,只觉得有一肚子的话要和杜铭去说。
她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愚蠢,竟在那么多大好时光中空掷虚度,直到临死前的一刻,才能面对自己的真心。
就在这时,那蠕动的胃袋忽然停了下来。
然后,从其中的一个凸起的点上,忽然绽放出强烈的蓝白色的光芒。
6、
杜铭被困在那挣不开、斩不裂、刺不破的胃袋之中。
无论他如何用力,都有一种有力使不上的感觉。那“无”的胃袋,本就是第九尸王的第三种神通,既“毒”、“风水轮流”之后,名为“深渊”。无尽弹力的胃袋包裹着他,配合着浸透他全身的黏稠胃液,一刻不停地想要“消化”了他。
但是消化不了。杜铭催出青魂,将胃袋尽量撑开,而胸口上的镇定珠光芒大盛,更映得胃袋里一片幽蓝。那能将一切物事的状态,稳固在一个样子的法宝,令杜铭天生地成为了这胃袋的克星。
胃袋翻滚着,那“无”也察觉情形不对——本该飞快地被它消化、融合的猎物,不仅没有死去,反而手刨脚蹬,将胃袋顶得东凸一块,西凹一块的,在地上滚个没完。
——而且因为有了胃袋的保护,他甚至不会被“风水轮流”控制。
“无”感受到强烈的愤怒!
“咕”的一声,在那牢不可破的胃袋里,黏稠的内壁上忽然浮起一颗人头,那是一个早夭的少年,面上满是乖张戾气,一口便往杜铭胸前的镇定珠咬去。
“哎呀?”杜铭大吃一惊,单手一按,按住了冲来的人头,将它挡在自己身前半尺之处。
按住了一颗,另一边却又探过来三颗;推开了这三颗,另一边却又探过七八颗,杜铭左手连推带按,右手持刀连砍带剁,按下葫芦起了瓢,忙得一刻不停。一只硕大的胃袋,转眼间累累沉沉,上上下下挂满了头颅。
头颅越来越多,杜铭终于顾不过来,防御越来越短,终究只能单手按在镇定珠上。
头颅如同争食的恶犬,在他的手背上撞来撞去。杜铭的手背给它们啃得血肉模糊,总算有镇定珠不断补救,还勉强撑得住。
“杜铭,快想办法!”
“右边右边!左边左边!上边上边!后边后边!”
“守好镇定珠,不然我们都完了!”
青魂们惨叫着,哀号着,勉强分出几条来,帮着杜铭挡开不断扑来的头颅。
就在这时,杜铭疯狂扭打的身子忽然一僵。
——就在这混乱疯狂的时候,他似乎听到了花浓的声音。
穿过那连刀锋都不能留下一点痕迹的胃袋,穿过青魂都不能穿过的胃壁,穿过那将一切声音、光线都隔绝在外的胃液,花浓的声音似乎从外面传来,微弱地、但却清晰地叫道:“杜铭……杜铭……”
杜铭一愣,只一瞬间,他的左手已经被好几只头颅咬住,拼命想要拉开。
“花浓……花浓?”杜铭怒吼起来,“蔡小贼,老子杀了你!”
那声音虽然只响了一次,可是不知怎的,杜铭却格外肯定,那一定是真实的。花浓的声音哀婉虚弱,听来似已遭遇不测。蔡紫冠曾经说过可以把他带到花浓的身边,但他拒绝了,那么,难道是那小贼反倒把花浓带到了他的身边?
——丢人啊!
可是他已经被困在这胃袋里这么久了,蔡紫冠并没有来救他。
那小贼性子古怪,见死不救是有可能的,但花浓也没有来救他——花浓可能还生他的气,看他出丑。
但“花”反正要除去这第九尸王,不应该放着他不管——那么他们都没有来救他,也没有解决那第九尸王,唯一的理由就是……他们在外面也已经自身难保?
“花浓!花浓!”
一瞬间,杜铭毛骨悚然。他大叫着,口中灌入胃液,令他格外暴躁。
“那女人已经死了!”胃壁上的头颅们见他惊慌,立刻七嘴八舌地叫道,“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那众口一词,登时令杜铭眼前一黑。
——不,花浓不会死!
——有蔡小贼在外面,她一定不会有事!
——可是……如果有万一呢?
咬着他左手的头颅们,还趁着他失神,拔河似的要拉开他护着镇定珠的手。
——花浓有危险,一刻也不能耽误,他必须马上出去!
——一刻也不能耽误!
“这么想要老子的镇定珠?”杜铭忽然咬牙道。
“不要啊!”魂精们感应到他的决心,纷纷惨叫。
可是却已经来不及了。
“老子给你!”杜铭大喝道,紧压在胸口上的左手,猛地离开胸前。
于是那里一片血污,只有一个血洞。
而他紧握的左手里,指缝间却正溢出幽蓝的光芒。
“接着吧!”
杜铭大喝道,左拳直捣穿黏液,插入胃壁中,再一撒手,散发着冰晶一般幽蓝光芒的镇定珠,便已嵌入那胃壁的褶皱中。
那是他赖以保命的法宝:当初被雪飞鸿陷害,他身受重伤,全靠那可以维持物事“原状”的镇定珠,才能令他控制十三道青魂,并维持在将死未死,不死不活的状态。
镇定珠一旦离体,便是他魂飞魄散之时!
可是如果花浓出了什么事,那他留着这条命,又有什么用?他自卑于自己非人非鬼,要离开那女人,但前提是,那女人能自己活得好好的。
——如果有人要伤害她,那杜铭豁出性命不要,也要弄死他!
镇定珠一嵌入胃壁,那不断蠕动的胃壁,立时泛出一层蓝光。在这一瞬间,十三道青魂一起发出惨叫,杜铭右臂一甩,挣脱了几颗头颅的纠缠,一刀又向胃袋刺去。
“噗”的一声,这一刀,紧贴着镇定珠,刺穿了胃袋!
镇定珠能令事物维持原状。那固然会令一切损伤迅速愈合,可是却也会令灵动的变得稍显迟缓,极不安的变得太过稳定。那胃袋被镇定珠“镇”住,虽然只有那么一瞬间,但它的“弹性”,被定住了。
断岳刀凝聚了杜铭所有的力量,一刺破胃袋,立刻带着一道白光,向下一拉,在胃袋上划开一条四尺多长的口子。
因为镇定珠的缘故,那条口子在以可见的速度迅速弥合着。
可是那也已经足够了,“唰”的一声,杜铭已自那胃袋中一跃而出!
“青——杀——鬼!”
人在半空,十三道魂精全部凝出魂刃,与断岳刀一起幻化出铺天盖地的刀山,剁向那巨大的“无”。“无”身上的巨口中探出融化的手臂,可是在青杀鬼的攻势下,直如一排排摇摆的稻谷,被镰刀收割。断臂四飞,魂刃与断岳刀攻势丝毫不减,仍狂风暴雨一般地砍下。
——那是他全部的力量!
——那是他熊熊燃烧的最后的生命!
在这一刻,他的身上没有镇定珠,他停顿已久的心脏狂跳,他活生生的,血淋淋的。
——他是,杜铭!
那“无”——第九尸王——在尖啸中,已被斩为数段!
“杜铭,快安回镇定珠!”青魂们不顾一切地尖叫着。
“苦竹余生……苦竹余生……”
孙苦竹在角落里,最后挣扎着,那已是他弥留之际的最后一个念头。在一切的剧痛与安详、悔恨与不甘中,一遍一遍执著地默念着。
然后,突然之间,仿佛微弱的电流穿过他的身体,他身上的伤势蓦地减轻,精神也为之一振。
更强的“苦竹余生”神通,从他的指尖不绝传出。在他的面前,一根根青竹折断、倒地,他一跃而起,已全然无碍。
竹子。在他的面前,不知何时已生出一片杂乱的竹丛。
——而他的“苦竹余生”,也回来了!
四下里一片狼藉,“花”、蔡紫冠、花浓,都倒在血泊之中,不知死活;而不远处,杜铭手提钢刀,周身青魂飞舞,正在稀烂的虫尸旁回过头来,大叫道:“花浓!”
——原来正是这个人,终于挣脱了胃袋,击败了第九尸王,才令“风水轮流”失效,他们的神通又各就各位。
孙苦竹的腕底射出丝线,闪电般地缠上血泊中的人。
竹丛的生机,被他度到了那些重伤的身体上,只一瞬间,他已松了口气,知道大家都还活着。竹丛一片片倒下,但蔡紫冠伤势减轻的同时,“萌蘖”术越来越强,竹丛越来越茂密,救人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啊”的一声,花浓坐起来,“花”仰面躺着,但却抬起一只手,擦去脸上的泪痕。
蔡紫冠沉默着站起身,看着杜铭的背影。
杜铭魁梧的身形晃了一下,忽然道:“滚出去。”
花浓正要和他说话,忽然被他一句话噎得脸都红了。
杜铭背对着他们,可是突然间,一道青魂却向她飘来。那是一个长者,有着狡黠的眼睛,正是魂精中常被叫做“三爷爷”的那一个。
“我……杜铭……我们完了。”三爷爷哭道。
花浓脸色大变,蔡紫冠身子也是一震。
“杜铭抠下了镇定珠……我们除掉了第九尸王,可是也来不及了……”
在山洞的一角,滚落着“无”被切成两半的胃袋。胃袋每一半不过拳头大小,其中又散布着星星点点的蓝白幽光。
——在“无”死掉的那一瞬间,胃袋急剧收缩。“无底深渊”缩到了极小极小,竟将镇定珠一举挤碎成了齑粉。
“没有镇定珠,我们都完了。”三爷爷说,“杜铭之前受过的伤,全都在发作。他的身体正在从里到外地崩溃,我是第一个失去了依附之力的……”
话音未落,杜铭的身体里,已经走出了第二条青魂。
“他说……他说不想让你们看着他死……”第二条青魂道。
“我救他……我能救他!”
孙苦竹叫道,腕底飞出丝线,缠上杜铭的身体和青竹——可是一向受他驱使,流动自如的“生机”,这回却一动不动。
“苦竹余生”,只对新伤有效。
而杜铭那些曾被镇定珠压住的伤,却是很久很久以前的。
第三条青魂犹豫着,从杜铭的身体中走出,来到花浓的身前,道:“杜铭说,他尤其不希望花姑娘看到他接下来的样子。”
——他接下来会怎样?
——那早已死去的身体,这些日子东奔西走,又再伤痕累累。当失去了镇定珠的压制,当所有的伤势,又在重新“回来”……他接下来,会变成怎样?
花浓掩住嘴,眼泪倾泻而下。可是她一句话也没说,忽然间一转身,已经跑出了山洞。
“耍什么帅啊。”蔡紫冠对着那背影低声道。
“滚。”杜铭低声道。
7、
他们默默地守在天独洞口。
道道白光从洞中飞出,投入天穹,消失不见。过去十年里,因“无”的存在而只进不出的天独洞里,填塞了太多违背了“天独”神通规则的死者亡魂。当它被消灭,那些终于获得自由的魂魄争先恐后地逃离开来。
一团白光,停在“花”的面前。
白光散开,一片氤氲之中,青叶浮现在半空中。
“青叶。”“花”喃喃道。
青叶微笑着,张口说话,可是却没有声音。她伸出手来,半透明的指尖,轻轻扫过他脸上泪痕。
在那一瞬间,“花”知道了她说的什么。
在另一边,陆续走出的青魂们,则向花浓、蔡紫冠告别。
“杜铭没有什么遗憾了。”青魂们七嘴八舌地道,“他说最后大家平安无事——尤其是花姑娘,没死在他前面,他这辈子就值了。”
花浓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他们错过了太多,即使再怎么悔恨,也已经不能再改变什么了。
青魂们看着她,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真想再多活一会儿啊。”三爷爷勉强说,“即使只是活到女娲正式降临,也是好的。”
可惜便连那也是奢望了,没有了镇定珠,没有了杜铭躯壳,他们的身体正持续变淡,像是正洇散在水中的一幅幅画像。
“这些日子,多亏各位的照顾,咱们在此谢过了。”
他们最后向蔡紫冠、花浓、孙苦竹拱了拱手,然后就向远处跑去。
一路继续吵吵嚷嚷,那些掀开了一切故事序幕的死者,就此消失在空气中。
又一团白光飞来,绕着花浓盘旋数周。
“那是青叶。”“花”在一旁微笑着,怜爱地看着那轻盈得宛如精灵的白光,“她……大概在感谢你们吧。”
于是,一切都结束了。
在那幽深黑暗的山洞里,杜铭的离去无声无息。
没有咋咋呼呼,没有冗长的告别,没有邀功、没有表白,就连“老子”也没有再骂一声。也许只是在某一块巨石后,躺下,便死了。身体分解、崩溃,变成了什么样子,都已经不再重要。
但是直到最后,都保持了生而为人的尊严。
蔡紫冠的心里,突然剧烈地疼痛起来。他们三个人……在生机勃勃的百里清之后,就连死皮赖脸,仿佛永远不死的杜铭,也终于离开了这个世界。
“花浓,死者已矣,你节哀顺变。”“花”低声道。
再次与青叶相见之后,他的心结已解,这时虽然神情悲戚,却已不再沉溺。
孙苦竹站在一旁,在这样的生离死别之中,一个人哽咽着。
“呃……等一下……”忽然有人道,“老子好像并没有死。”
有一个人从山洞的阴影中走出来,高大、魁梧,青衣乱发,手提断岳刀,每一步走出,虎虎生风,杀气腾腾,正是杜铭。
“杜铭!”花浓惊喜道。
“老子没有死,老子没有死,阎王爷也不收老子……哎呀!”
他大步而来,开始时还为了气派,强压着狂喜;可是看见花浓,终究是心花怒放,越走越快,到后来几近狂奔。可是终于快要出洞时,“砰”的一声巨响,在那无遮无拦的洞口忽然向后摔倒,像是撞上了一堵透明的墙。
“什么情况?”杜铭慌慌张张地爬起来,再往洞外冲,仍然被弹了回来。
蔡紫冠他们先前毫无窒碍地穿过的洞口,忽然间竟成了他无论用多么大力气,从哪个角度,都通不过的关卡。
“杜铭……杜铭!”花浓又喜又怕,迎着他,轻轻松松地走进了山洞。
“咦?”杜铭莫明其妙。
花浓也有些迷惑,往后一退,又退出了山洞。
所以那里果然并没有什么阻碍——杜铭跟着她也往出走,“砰”地一下,差点在洞口把鼻子撞歪了。
“等一下。”“花”醒悟过来,叫道,“你……你被‘天独洞抓住了。”
当第九尸王的“无”被消灭之后,天独洞独特的神通,终于重新开始生效。当所有的人、所有的魂魄都离开之后,最后剩下的杜铭,就成为了它的“洞中人”。
——只要没有人进洞替代,就不死不灭、千秋万载的“洞中人”。
“等一下,那老子岂不是被关在这里了?”杜铭大惊,连忙叫道,“蔡小贼,你快滚进来代替老子!”
“你出来的话,恐怕又会旧伤俱发,转瞬即死。”“花”连忙阻止。
“那……那……蔡小贼你快滚进来和老子玩!”
“别人进洞的话,‘洞中人便处在甄选状态,你也会失去山洞的保护,旧伤俱发,转瞬即死。”“花”研究多年,对天独洞的规则自然极其清楚。
“那老子在这,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杜铭勃然大怒。
“有一个区别。”“花”忽然笑起来,他像是想到了极有趣的事情,越笑越是开心。因为忽然间,他终于明白了青叶的灵魂在离开之前,最后去找花浓的原因了。
——那是一片自天上飘下的“菩提叶”,关乎于爱人之间默契的灵魂永恒的陪伴。
“你啊,最好马上讨好花浓。”他擦着眼角笑出的眼泪,道,“因为从此以后,她就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自由进出天独洞的人了。”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空气)
分类:武侠原创 作者:李亮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16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