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人为了报仇,隐姓埋名是常有的事。
那天路过桃林镇,他见到一个跛子被一群狗咬倒在地上,腿肚子皮开肉绽,像一朵妖异的花。
他想,那是条无用的腿,废了也无所谓,所以他没有出手。
但他在跛子身边下了马,那群吃人肉的狗便四散奔逃了。
他确实没有出手,他的剑还在背上,用布包了七层。但剑中有怒气散发出来,那群狗便感受到了。在很多事情上,人不如狗敏銳。
进了镇子,他便想好了,从今天起,他就叫林伏。
林伏在酒楼上喝了三碗酒,一些忐忑被消解了,他起初担心伏字里透露太多杀机,但他又想,被问起时就谎称林福好了,在河南地界上,这两个字读音一样。
有车辇停在楼下,白衣丽人缓步上楼,在林伏旁边的桌子落座,从袖里取出一本书,翻一页,喝口酒,翻了两页,丽人抬眼看到林伏。
林伏赶紧将视线移开,胡乱地投向窗外。他一直盯着别人,还被人发觉了。隐秘被人窥破的羞耻感使他不安起来。
林伏灌了一口酒,但舌头只觉得辣,他便扔下几枚铜钱,逃了。
出镇子往北走有片桃林,二月桃花正是花苞,粉粉的,像女儿家想心事时脸颊的颜色。林伏快马从桃林穿过,根本没有抬头。
他很怕被人看穿,但恰恰他保守秘密的能力又太弱,所以他往往在觉察时便赶紧逃开。他想,被人看见一寸、一尺,便算了,但是万万不可让人看到井底。
在他的井底里如今藏着一个秘密,也是唯一一个。那是一个人,他要杀这个人,在此处伏杀。
伏杀的地方到了。是一座废楼,就在驿道边上。这其实是一座驿馆,从长安去洛阳的路要经过这里。
这里叫灵宝县,北边十里是虢州州治,再往北是黄河。天宝十五年哥舒翰在此出击安禄山,结果全军覆没。那也是场伏杀,只是哥舒翰早知必死。
后来叛军过了潼关,这里也被战火所毁。林伏检查了一遍楼柱,有根柱子的半边已成焦炭,对角上一根有白蚁居住过,留下千百个洞。剩下两根柱子也有指宽的裂纹。
林伏约摸算了一下,这楼撑不过今年,到夏天暴雨的时候,就该倒了。
但一切还好,他呆不到夏天,他的仇人三月就该从楼下经过,不管那人能否活着过去,他的伏杀便算是结束了。
确切地说是三月初七,也可能初六,可能早于初七,但不会晚过初七。
林伏练了一夜剑,试想了十二种出手套路,其中十种是从二楼窗中跃下出剑,另外两种是直接拔剑站在驿道上,等那人的马撞过来。因为风险太高,他又把后两种否定了。
他的仇人并非泛泛之辈,否则他不必这般谋划。
江湖上想杀廖云深的人很多,但他这么多年都没死,可见这人确实强悍。
但无论如何,到了三月初七这一天,他要么死在廖云深剑下,要么他便要将廖云深的胸膛剖开,亲眼看着那颗心慢慢停止跳动。
第二日,练剑,第二夜,练剑,第三日,练剑,第三夜,有雨。
天气让他的倦怠找到了借口,他把剑收起来,用布包好。那夜林伏想早点睡,但细雨声声入耳,让他做了一夜的梦。
起初他梦到自己小时候的样子,时常在门前张望,以为远方有更好的人生在等待着。
慢慢地他梦到些后来的事,天空越来越灰,不知为何他感到悲伤,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周围飘荡: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他分辨不出那是谁,但有眼泪顺着他眼角滑下,滴到草席上。
再后来他莫名梦到一个女人,那女人冲他笑,他反复细看,想起来是那天在酒楼见过的读书女子。林伏盯着那女子的白衣,只觉白衣越来越白,然后他睁开眼睛,看清楚了,屋顶破了个洞,一束阳光直接曝在他脸上。林伏看了下那束光射入的角度,确定是晌午了。
他便起身,上马,往桃林镇去。
他一次只买三天左右的吃食,干粮本可以多放几日,但人毕竟更喜欢新鲜食物。
林伏又去了那间酒楼,没别的原因,这镇子不大,只有这一家酒楼。他又坐在上次那张桌子上,没别的原因,他喜欢靠窗的位置,而靠窗的桌子只有一张。
他喝了三碗酒,想了些事。那车辇又停在楼下了,他别过眼睛。耳后有人闲聊,林伏听了会,一位商人在抱怨水路不通,从汴州订了一批茶叶,走了半个月还没到。
这条消息如在两个月前还算有些价值,但现在只能算一种确认。
林伏已经探听好了,今年黄河水枯,大部分航段走不了船。尤其三门峡一带礁石嶙峋,以往从长安出发的船一日便能到洛阳,如今水路已断,只能走陆路,陆路就是驿道,驿道只有一条。
所以,三月初七廖云深要去洛阳,必然要经过他伏杀的地方。这一天他等了很久,他不会错过。
林伏听到有人唤他,转头,是那个女人。
“恕我冒昧,请问,我可以坐这里吗。”
“可以。但是为何?”这次林伏没有理亏,所以他的声音里有些硬实的东西。
“谢谢。”姑娘坐了下来,“因为……我平时一直坐这里。从这里看去,这个镇子很美。”
林伏理亏了,硬实的东西没了。他才想起自己几天前才来这里,而这位姑娘显然是这个镇子里的人,她本可以预定这张桌子,又或许她其实已经预订,只是店里伙计忌惮他的剑,不敢让他挪位。
“这个镇子确实很美。”林伏挤出一句话来。
“确实确实,我很喜欢这里,虽然镇子不大,但有它特别的地方。对了,你喜欢喝这里的酒吗?”
“这里的酒?”
“你没有觉出不一样吗?这里酿酒时都加了青桃汁,别处买不到的。”
“哦,好像是有些桃子的香味。”
“不过这酒楼里卖的酒,酿造期都很短,用的桃子也不是本地最好的,所以我一般都不喝,我喝自己带的。你要不要尝尝?”
“啊,可以吗,谢谢。”endprint
姑娘随身带只水壶,白瓷上有青笔勾勒的花,盖子拧开香气扑鼻,落在杯中清澈见底。
林伏很久没喝过这么好的酒了。他闭着眼睛,有那么一瞬,他仿佛躺在一片桃花树海里,将一生的伤感悉数遗忘,一种久违的安宁淡泊,将他沁透了。
“啊……”姑娘看到他莫名落泪。
“对不起。”林伏拿衣襟去擦。
“你没事吧。”
“沒事。这酒太好了。”
“你太夸张了吧,至于吗。”
“哈哈……姑娘,能问问你这酒是从哪里买的吗。”
“别叫我姑娘了,我叫韩清。这酒啊,恐怕这个世上就只有盼雨楼的主人才能酿出来。这盼雨楼主人嘛,咳咳,就是我。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林伏。”
“是此起彼伏的伏吗?”
“不……是不幸福的福。”
“你这个人真有趣,直接说幸福的福不就好了吗?”
“可是我不幸福。”
“啊……为什么?”
“不说这个了。我上回看到你在读一本书,你似乎读过很多书。”
“读过一些,你是说这本吗,这是我自己手抄的一些诗。比起书来,我更喜欢读诗。”
“那你有没有听过这几句诗,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这是白乐天的诗,好像叫夜雨什么的,记不清了。你很喜欢这首诗吗?”
“不知道。说来奇怪,我昨夜做了个梦,梦里有人吟这首诗。”
“或许是你想起你的‘所念人了吧。”
“或许是吧。不说这个了,韩清姑娘你既然会酿酒,为何还要来这里喝酒?”
“我喜欢喝酒,但我讨厌一个人喝酒。你呢,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个镇子不欢迎游客吗?”
“欢迎,但……”韩清拿手指他的剑,“但你带着剑,不是侠客就是盗匪,决不是游客。”
“不错,我在这里等一个人。”
“一个朋友?”
“不是。”
“一个仇人?”
“我该走了。”
林伏便下了楼,临走在柜台里买了两坛酒,他觉得有段日子不能来这里了。
林伏出得门外,韩清在楼上喊他:“这壶酒送你了。”
那瓷壶稳稳落在林伏手里。
“谢谢。”
“若是喝完,可以来皂角巷找我,巷子尽头最高的那座楼就是盼雨楼。”
“谢谢。”
林伏上了马,出镇,穿过桃林。桃林里的桃花又开了一些,不细看发觉不了。但林伏根本没心思细看,他现在满心只有一个字,逃。
他很确定,他很久没说过今天这么多话了,话多使他害怕。
会聊天的人,一千句话里只有十句话是有故事的,不会聊天的人,分明只说了十句话,却让人看去了自己的一生。
他害怕的事情很多,现下最害怕的只有一件事,他的伏杀计划。这件事万不可让第二个人知道,倘若有第二个人知道,那便很有可能传到廖云深耳朵里,倘若廖云深知悉了,那他恐怕再也报不了仇了。
这一夜林伏练到筋疲力尽才躺下,他将白日里的对话细细捋了一遍。
确实,他想起来了,白居易的那几句诗他原本是记得的,许多年前,他在京中学剑时给家里去过几封信,里面就有这几句诗,那吟诗的声音正是年轻时的自己。
林伏家在洛阳,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容颜十五余,对门家的女孩与他青梅竹马,在最好的年纪他们成了家,他妻子单名一个桃字,小名便唤作小桃。四月间有牡丹花会,洛阳牡丹冠绝天下,六月间有社戏,自武后移驾神都后,街市都繁华起来,热闹不输长安。
七夕那天,小桃要穿上最好看的衣裳再梳洗打扮一番,才领着林伏出门,洛河上的画舫不便宜,小桃说看看就好。林伏不说话,船工一停棹,他便拉了小桃上去,说要看就上来看。
洛河上的烟花放了一夜,他们在画舫上相互依偎着,吃些点心喝点淡酒,不多时再看,小桃竟睡着了,那是一年中最好的日子。除夕过了是正月,小桃总要去龙门寺上香,年年许的愿无非四个字,家宅平安。
林伏打趣道:“说出来要不灵了。”
小桃认真了:“都说龙门寺的佛是天竺请来的,灵着呢,我听寺里的和尚说,以前有个大诗人就住在香山上,还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香山居士。”
林伏说:“那我也剃了头上去念经好了,天天保佑你。”
小桃急了拿手捶他:“你敢!”
林伏觉得胸口狠狠痛了一下,没有拳头砸上去,没有剑穿过,痛是从里面传来的,像一滴通红的铁水落在他心上。他从黑夜里跳了起来,猛然飞刺,一束月光在空中被切断,再次续上时便照亮了那柄剑刺下的地方,一棵大树。那棵树已生长了百年,它可能还要再直立几十年不倒,但今夜它已经死了,一条碗径粗的隧道洞穿了它的树心。
可惜了,林伏想,可惜这棵树不是廖云深。
但这一剑的速度他很满意,假如三月初七那天,他像这般从二楼窗口刺出,而打马经过的廖云深毫无防备,那林伏便有八成的信心能够杀他。
下半夜林伏睡不着了,他隐约听见有马蹄声,往下看又空旷一片。他便喝了些酒,不管用,又想起韩清送他那壶酒,便打开灌了一口,这一觉就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林伏更狠命地练剑,又有七种出手方式被排除,只剩三种。
休息时他偶尔瞥到那棵树,有点愧疚。
一棵树,破土发芽时不过小指粗,一年长一圈年轮,树皮越来越厚,就为了把自己的心保护起来。
它走过风霜雨雪,朝代更替,忽然有一天,不知哪儿冒出来一把剑把它杀了。不是左边那棵,不是右边那棵,刚好就是它。
林伏觉得自己有些狠毒,但他很快就想明白了,动物都是这样的,假如一只老虎从羊群中叼下一只猎物,那只羊会不会感叹,为什么是我?endprint
不幸福的人通常狠毒。他原本是幸福的,但廖云深毁了他的幸福,他便狠毒起来。
他又看到那棵树,他想,这棵树会不会变成人来向他复仇?接着他被自己逗笑了,就又喝了口酒。
酒楼里买的两坛酒再没动过,他越喝韩清的酒,就越觉出酒楼的酒不堪入口。过了两天,他嫌碍事便把那两坛酒扔了。
有天夜里林伏突然醒了,他梦到廖云深偷偷上楼,用剑割开了他的喉咙。
他想了想,确信自己并未走漏风声,便继续眯上眼睛。又过了一会,他忽然起身,拿了剑,咚咚咚下楼,举剑过顶,将那棵带孔的树拦腰劈断。
他上楼放好剑躺下,再眯上眼睛,过了会又坐起来,摸出韩清那壶酒,一仰头,空的。没酒了,林伏便一直坐着,醒着,想了些事,没多久天就亮了。
第二天晚上他重复了前一晚做的事,只是这次他没砍树,盯着那半截树桩直到天亮。
天大亮时他就去桃林镇了,那天是二月十四,路过桃林时他抬头一望,看出花色深了一些,马很快,他没细看。
他的马从酒楼经过,停在皂角巷口,皂角巷很好找,是镇子里富人住的地方,那栋楼其实不单是巷子里最高的,也是整个镇里最高的。
开门的老佣说,当家的在楼上。其实不是楼上是楼顶,那座楼像一座塔,在塔顶,整个镇子都尽收眼底,比从酒楼窗子里看还要美。
林伏看到有些铜盘支在栏杆外,便问:“这些盘子是接雨用的么?”
“不错,所以我把这里起名叫盼雨楼,我没跟别人说过,别人只知道这儿是韩家宅子。”
“盼雨盼雨,可惜今天没雨。”
“马上就有雨了。”
“那我得赶快走。”天空滚过一道雷声,有雨嗒嗒开始往铜盘里落。
韩清笑了:“看来你走不了了,坐会吧,等雨停。”
林伏便坐下。
林伏问:“雨水和水有什么不同?”
“雨水多了个雨字。”
“……”
“哈哈,具体的道理其实我也不清楚,书上这么写的,先生也是这么教的,据说汉武帝那时便在宫前立了尊铜人,那铜人手捧一只铜盘以承雨露,皇帝每天都要喝一杯那盘里的水,说是能够长生。不过我也不很信这些的,我只信感觉。”
“感觉?”
“比如说你喝了用雨水酿的酒,再喝井水酿的酒,你觉得哪个更好?”
“你酿的好。”
“这便是感觉了。你感觉哪个好便是哪个好,别人说什么都与你无关。”
“有意思。你好像學过很多东西。”
“也没什么,我爹从小很宠我,我喜欢什么就让我学什么,碰巧家里做生意,有些积蓄,就请了几位老先生来教我。”
“怎么没见到令尊呢,我听仆人都喊你当家的,以为你一个人。”
“唉,我父亲,大前年过世了。”
韩清黯然起来,林伏说了声节哀,她像没听到一样。
但她马上又转好了:“其实也没什么,他不听我的劝,非要亲自送一批瓷器去襄州,过熊耳山时遇到了劫匪,货没了,人也没了。”
“这样贵重的货物,应该请镖局押送。”
“是请了的,只是我爹不放心,非要亲自去。镖师们回来说,劫匪本来只劫了货,我爹不甘心,嚷着要报官,他们便动了手。”
“可恨!”
“确实,所以我便一直叮嘱我弟弟,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万万要爱惜性命。家里的生意我不感兴趣,便让我弟弟接了手,好在他现在搬去渭南了,那边太平点。这边我父亲给我留了些钱,还是以前的宅子和仆人,他们便像喊我父亲那样喊我。”
“哦,是这样。”林伏应着,心里在想别的。
“哎,你别老问我,我还没问过你问题呢。”
“嗯?”
“我们玩个游戏吧,一人问一人答,不许撒谎,怎么样?”
林伏没答话。韩清起身离开,过一会回来了,手上抱了坛酒,启开封泥就倒出两杯:“去年的新酒,边喝边玩吧,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
韩清又说:“我先问,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七。”
韩清说:“哦,换你问了。”
“那你多大了?”
“二十五。换我了,你家在哪里?”
“洛阳,杏花街,油坊弄。你去过洛阳吗?”
“没有,桃林镇以外的地方我都没去过。你为何离开洛阳?”
“学剑,挣钱,我以前在长安做镖师。你不想出去走走吗?”
“有时想,有时不想。开心的时候想,不开心时不想,再说世道乱,没几个女人敢在外面走。你为什么不做镖师了?”
“因为……发生了些事,我可以不说吗?”
“可以,你成过家吗?”
“成过,我妻子叫小桃。你呢,你说过亲事吗?”
“说过,都没成,呆头呆脑的我看不上,我爱鼓捣些东西,又不做女红,一般人也受不了我。你爱你妻子吗?”
“爱,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你看雨什么时候会停?”
“就快停了。你妻子怎么了?”
“她死了。”雨停了。
“谢谢你的酒,我该走了。”林伏便下了楼,他有些微醉,旋转楼梯加重了眩晕感,上了马经风一吹,他感觉好了点。他回头去看那塔,韩清在塔顶望着他,有些失神,他还想多望一眼,马动了,把他带走了。
林伏出了桃林镇,这次没有往北,他把缰绳一扯,在马屁股上拍了一掌,马就向南狂奔起来。
雨后初晴让暮色推迟了许多,下马时晚霞才现出该有的样子。林伏等了一会,本想等最后一缕金色的光被云海淹没,但他等不及了,回头大吼:“熊辽,出来受死!”
栾川北边,卢氏南边,熊耳山就在这里,这里啸集贼匪有些年月了。
林伏现在站在寨中最高的地方,他的剑已出了鞘,上面沾了不知是谁的血。endprint
熊辽出来了,手里握着剑,胡子是白色的。
熊辽说:“是你?”
“你认得我?那便最好,我当年走镖时熊耳山可不敢打我的主意。我且问你,三年前有位姓韩的商人路过熊耳山,你们劫了他,是不是?”
熊辽笑了:“可能是吧,劫了那么多,没印象了。”
“你们劫了他的货,却又把他杀了,是不是?”
“杀了那么多,没印象了。”
“谋财不害命。你们坏了规矩。”
“那便如何?”
“你说,要是把规矩两个字刻在你脸上,你是不是会有些印象?”
熊辽大笑:“当年我斗不过你,我服,可今天你羊入虎穴,休想再逞英雄!”话音未毕,数百道刀影、剑影围了上来。
天地间最后一缕光消失了。
月亮很好。数千里江山像铺了一层细雪,干干净净。没有人,没有鸟,就像熊耳山从此只剩下山,再没有人。
可惜了,林伏想。可惜了他这身衣服。回来的时候,他把自己扔进洛水里,月光下看不出颜色,水中只像有浓稠的墨洇染开来。
林伏觉得自己略微自私了,可惜的不该是他这身衣服,是他那匹老马。混战之后,地上满是人的尸体和马的尸体,他分辨不出,只好大喊了声:“绿眼!”
没有马搭理他,他便到马棚里牵出一匹来,所有的马见到他,撒腿就跑,而这匹跑得慢了些。
林伏托着它的腮说:“从今天起,你就叫绿眼。”
月亮很好,因为他不急,回去的路便漫长起来。林伏哼起在哪听过的一首民谣,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后面两句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想,让忧愁的少几家,欢乐的多几家,多好。
为了报仇,这几年他远走他乡,隐姓埋名,夜夜宿在荒郊野外,所以这个“伏”字很适合他。
他这一生自然是无法再欢乐起来了,他觉得自己活得像条狗,但等他报完仇,说不定能勉强做回一个人,就是愁苦的人也好。
回到废楼躺下时,月亮已经落在西边了,他还是没想起那歌的后两句。今夜他罕见地不觉得自己狠毒,虽然他刚杀了很多人,而且今晚他把楼下那棵树彻底抛到脑后了。
第二天练剑,他发觉自己遇到了瓶颈,剩下三套攻式中,他分不出哪种更好。
第一种瞄准头部,但是头部面积小,不容易刺中。第二种瞄准胸口,胸部面积大,但是胸前容易被格挡。第三种瞄准腹部,但是刺中敌人的同时,很可能自己会被削掉脑袋。
同时他还发现上次在熊耳山一战中他受了伤,在背上,入肉半寸,躺著才能感觉到。
在这关头受伤可不好。他焦虑起来,焦虑让他睡不好,睡不好时他便要喝韩清的酒,韩清每次都灌满一壶让他带走,那酒一直很管用。
他休息了一天,没有练剑,怕把伤口撕裂。
他休息了两天,摸到伤口结了痂,安心了些。
随后那天,结的痂脱落了,留下一块平整的疤。林伏觉得这伤也好得太快了些,想来想去他觉得该是那酒的作用。喝酒的时候他总想起韩清,这个人给他一种特别的感觉,林伏想了一会,琢磨出两个字,希望。嗯,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就是希望。
二月二十,林伏打马穿过桃林,这次他放慢了速度,桃花不再是花苞了,成了花骨朵。假如女人的笑有三种,这花便相当于浅笑。
林伏看了一会,发觉林中有双阴森的眼睛在窥视他,他环顾四周,却未发现什么。他只当自己多心,便依旧往镇子里去,今天他要给韩清带去一个消息。
在盼雨楼上,他还没开口,韩清就惊叫起来:“你的衣服!”
他的衣服上有血迹,被水洗淡了,但还是有。
“你受伤了!”
“别慌,这不是我的血。”
“那是?”
“我去了趟熊耳山,那群土匪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你们打起来了……”
“有时候见了血好说话。”
“你……杀人了?”
“匪首死了,算是安慰你父亲在天之灵。”
韩清不说话了。
林伏想错了,尽管他已尽力不提自己屠戮几百人的事实,但他的逻辑在读过书的人看来,毕竟还是与野兽无异。
“我……我是个粗人,杀人偿命,我只懂这些道理。”
韩清沉默着。
“一直喝你的酒,你又不收我的钱,我总想着报答些什么……”他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韩清姑娘若是不喜欢,我以后不打扰了。”
他转身要走,他想逃了。他听到韩清在背后说了两个字,他没听清楚,他走得很快。
“我说谢谢!”韩清一把拉住他。
二四八月天气多变,今日没有下雨,但莫名闷热了许多。韩清穿了身短打,外面罩了层轻纱,这么一拉,被风一撩,便现出一截小臂来。那小臂上有些乌黑的疤,歪歪扭扭的,林伏看在眼里,心里像被什么蜇了一下。
他们像上次那样坐下。林伏忍不住就问了:“你的手,怎么了?”
韩清便把手藏到桌下,没有女人愿意让人看到自己的疤:“这个……当年跟一位师父学过医,上山采了回草药,见到些毛毛虫就想拿手去摘,让那虫在手上爬着玩,结果回来后就肿了,师父说那虫子有毒。”
“当时年纪小吧,人年轻时总要做点会后悔的事。”
“也不小了,十六呢。肿消了就留了这么些疤,后来我就打死不再学医了。”
“真是奇怪的经历呢。我给你说个更奇怪的,我昨夜做梦梦到被老虎追,今早起来拿手一模,真在背上摸出几道爪印呢。”
“啊,还有这种事,来让我看看。”
“啊?”
“你都看了我的疤了,我要看回来。怎么,你害羞了不成?以前热天我弟弟赤膊跑来跑去,我可是都看过的,你说男人有什么可看的?”
林伏就把上衣脱了。
“确实像老虎挠的呢,不过有些年月了。你以前遇到过猛兽吗?”endprint
韩清的手在林伏背上一道道摸索过去,林伏觉得她的手是温热的:“没有,这辈子没见过比狗更凶的活物。可能是小时候在哪摔的吧,我记不起来了。”
“呀,你这背上,伤疤可不少。”
“是啊,有时候我也很奇怪,根本想不起是在哪里受的伤。”
“这块最大,像被熊拍过,这块有几个齿印,像被狼咬过,这块像被猴子挠的,这块像被牛角顶的。”
韩清就给他的每一道伤勘定了来历,林伏觉得有些好笑。
“哎,这块细窄的是……是什么呢?”
“是鸭子啄的。”那正是几天前熊辽偷袭他的一剑。
“哎,对!就像鸭子啄的。”
林伏回头想笑时,一团东西罩在他脸上。
“试试吧,我父亲以前的衣服,是新的,还没来得及穿,我眼量了下,尺寸应该合适。”
林伏不知道该不该穿。
“你替他报了仇,他应该很乐意送你套衣服。不过你要是嫌弃死人的东西,我也不强求。”
林伏就穿上了,衣服很合身:“谢谢。”
韩清倒出两杯酒来,往地上泼了一杯,说:“愿父亲安息。”
后来他们说了些话,林伏便出来了,今天的气氛不宜多谈别的。
他的马经过桃林时停下了,有人在等他。
那人在路中间转过身,林伏便认出了他的眼睛,这双眼睛上午就在这里盯过他。
“原来你躲在这里。”那人说,“哟,还换了身衣裳。”
林伏有些慌了,这些年他东躲西藏,万分小心,却总也逃不过廖云深的耳目。
廖云深知道他矢志复仇,只要他活一天,廖云深便寝食难安。与其防他,不如寻他,寻到他,便要杀他。
“你们知道我在这里?”有些事,林伏需要确认一下。
“哈哈哈,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冤家路窄。我本是无意路过桃林镇,那日却见到酒楼上有个人影分外熟悉,起初我不敢确定,便跟踪了几日,嘿嘿,没想到真的是你。”
“还有别人知道吗?”
“哈哈哈,这种事我怎么会让别人知道,今日你是我终南山赵廷光的囊中之物。”林伏的人头,想必能在廖云深那里换回一笔不菲的赏银。
“好,你跟我来,这儿不适合杀人。”
他们在黄河边上互相拔了剑。
赵廷光剑势果然凌厉,凌厉中带着如获至宝的欣喜,又像压抑许久的恨,林伏忙于招架,分辨不出。
几个回合后赵廷光的剑慢了下来,林伏想,就拿这人試试那三路攻式。
那时候暮色还未合拢,他的剑光不如最快时那般快,但也足够快过赵廷光的反应速度。林伏的剑停在赵廷光双眉之间,赵廷光双脚一软,声音也软了,在他面前跪下,求他:“我天分不高,这一生万般努力,吃过屎,受过冷眼,只想有一天能出人头地。我选错了路,但我不想死,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这番话动人肺腑,林伏被感动了:“真拿你没办法。那我只划一下,能不能活看你本事。”说完,林伏用剑尖在赵廷光颈上轻轻一划。
林伏在马上看了一会,血色喷泉断流之后,赵廷光又抽搐了半天,最后才安静下来,做了个本分的死人。
这个画面整晚都在林伏脑子里回放,那尸体最后抽搐得越厉害,就越显出他的狠毒。他喝了些酒,好睡了点。快四更时他梦到了小桃。
小桃站在洛河岸上,眼泪像两条小瀑布,站在船上的林伏伸出拇指擦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他也想哭,便没办法,只好把小桃拥在怀里,让两条瀑布淌入他的前襟,而他的眼泪,则偷偷滴进小桃的头发里。
“我知道……男儿有志……是好事……我不管你……但你答应我……要是……不开心……马上就回洛阳……好不好?”啰唆的告别让艄公看不下去,长篙一送,船离了渡口,越来越远。
林伏在船舱里跳了起来,朝岸上大喊:“好!好!我答应你!”
二月二十六,盼雨楼上。
“你这一生,有没有做过狠毒的事?”林伏问韩清。他们喝了些酒,他有些醉了。
“狠毒?”
“就是无情,你有没有做过一件事,让你觉得自己很无情?”
“有。七年前,嵩县有位秀才,在我家门口求了三天三夜,只为见我一眼,说一句话,我硬是没有下楼。”
“你后悔吗?”
“不后悔。这位秀才可不是穷秀才,家里在嵩县也是有几间酒楼的,据说仪表堂堂,谈吐不凡,仰慕他的姑娘可多了。他不知在哪里喝过我酿的酒,便要向我父亲提亲,我父亲来问我,我便回绝了。后来那人亲自登门,说即便不能谈婚论嫁,也想见见我,交个朋友。可我不想见他,他便等了三天。不过后来他娶了嵩县不知哪家的姑娘,人聪明,长得也漂亮,比我还年轻两岁。那姑娘在酒楼里又会招呼客人,又会管账,他们家生意越来越好了,没两年那姑娘还给他们家生了个胖娃。你说我后悔什么?”
“你不喜欢他?”
“不。既没有不喜欢,也没有喜欢。你能懂吗?”
“懂,这就是那啥,感觉。”林伏点着头,但他其实没懂。
“那你呢,你有没有做过狠毒的事?”
“有。我是一个狠毒的人。前两天我遇到一个人,他比剑输给了我,他求我不要杀他。但我没听他的,看着他慢慢死在我面前。”
韩清看着他,并不说话。
“我是不是很狠毒?”
“我不知道,因为你没有讲完。”
“那我讲完好了。”
林伏把酒坛拎起来猛灌一通,然后开口。
“这个人是另一个人派来杀我的,而另一个人……许多年前,我押一趟镖过秦岭,和一群山匪交了手,我们兄弟都死了,只剩我一个,那伙山匪也都死了,只剩一个后生。我把剑放在那后生颈上,我的剑在震,是那个后生在发抖。那后生哭了,他说,我想活。我当年也不过二十,我心一软,便饶了他。后来……”endprint
酒在身体里转了一圈,找到了另一个出口,这出口就是眼睛。
“后来……那贼匪,不知从哪里探听到我的底细,得知我在洛阳还有亲眷,他们在夜里点了一把火……小桃还睡在屋里……”
韩清坐到他身边,把手放在他肩上,就那么一直放着。
夕阳开始下落时林伏便醒了,他趴在桌上睡了半天。
“你在这里,等这个人,是吗?”韩清还在他身边。
“是。”
“你能……”她想问的是,你能打过他吗,但她知道这是废话,对于怀有深仇大恨的人来说,答案是唯一的:打不过也要打!
“我没把握。”酒醒了,人便冷静了,“这个人天分很高,他起初在虎窟崖当土匪,暗地里学剑,没几年,在华山剑会上一鸣惊人,夺得当年剑首。他渐渐在关中有了自己的势力,自此后便洗白了,再也没人提他当年犯下的血案了。但他知道有个人在找他,这几年他深居简出,华山剑会的人也找不到他。他在躲,我也在躲,他在找我,我也在找他。数年来我日夜不辍练剑,自认剑术已不弱,但我仍无把握胜他。在关中,能胜他的人不多。
“但我或许可以杀他。”林伏下楼时,多说了一句。
夕阳很好,将整个镇子镀上一层金釉。镇子不大,但井井有条,有些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意思。
有农人扛着锄头回家,林伏在镇子门口与他们擦肩而过。
林伏想,等他报完仇,或许可以像他们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要他还活着。
林伏一直没有回头,但他知道盼雨楼上有双眼睛在望着他。
三月初三。林伏的马很慢,满眼桃花已嫣然。走到一半,那马忽然加快穿过。林伏今早本想起他还有一件事未说,这一刻,他忽然想起还有另一件事。
林伏上到盼雨楼时,韩清正在抄诗,他便立在一边看。他第一次发觉,韩清的字,像她的酒一样,静,不骄不躁,譬如洛字的左半边,少有人能有耐心不将那三个点连缀起来,而她却要仔细地落笔三次。
“这句诗很怪。”
“哪一句?”韩清答着话,手里没慢。
“就刚写的这句。”
“哦,这句,犬书曾去洛,鹤病悔游秦。是李长吉的句子,确实挺怪的。”
“犬书是狗作的书吗?”
“是系在狗脖子上的家书,据说晋代的陆机曾在洛阳为官,他思念家乡时便写一封家书放在竹筒里,系在一只名叫黄耳的狗身上,让它寄送。”
“狗能送到吗?”
“能,书里还说它跑得比马快呢。”
“有趣。那鶴病呢,是生病的鹤吗?”
“是的。是一只母鹤,因为母鹤病了,公鹤徘徊五里,不忍离去。是乐府里的故事。”
有种东西在林伏脑子里漾了一下,他没抓住,但他知道,放在许多年前,这诗也暗合他的处境。洛是洛阳,秦是秦川,秦川帝宅便是长安。
他在长安的时候,无时不想着洛阳的妻子。他有没有后悔过去长安?不觉时不悔,觉时再悔已太迟。他忽然有些想哭。
“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韩清把笔放下,看着林伏。
“我也以为我不会来了。”他提起手里的壶,“但是酒喝完了。”
韩清笑了一声,说:“那我去给你灌上。”
“不急。其实我是想起,你说过你从未出过桃林镇,你知不知道镇子北边,有片极好的桃花林?”
“听说过的,但从未去过。”
“那便去一次吧,今天阳光很好。”林伏不知道该不该多说这句,于是他就说了,“世道乱,趁我还在这里。”
“好。你等我,带些酒去喝。”
她说是灌酒,其实灌了很久,出来时换了身衣裳,还是素的,浅绿,又多了条粉色带子挽在手上。头发、眉毛好像也变了些,林伏看不出来。
但韩清下楼时,不知为何,她感觉林伏的眼神怔了一会。然后林伏说:“上马。”
这可难住了她:“我只坐过轿子,没骑过马……”
“都一样,坐着别动就行了。”林伏扶她上了马。
林伏没猜错,韩清这样的人,哪怕第一次骑马也不会慌张失措,因为她的心够平静。
他说:“这马名叫绿眼,一见穿绿衣服的姑娘便乖乖的,四平八稳地挪步,平时我骑它时它恨不得把我颠下去。你说我是不是该把它卖给你?”
“哎,绿眼,你可真聪明,知道谁真心对你好。如今世道乱,道德沦丧、人心不古了,哪怕和你朝夕相处的人,也会盘算着把你卖了,啧啧,你说可怕不可怕。”
林伏没说话,在前头拽了一把缰绳,马便颠了起来。
“哎!你这个人!”韩清叫了起来。
桃林。
林伏说,可惜了。这次是真的可惜,韩清将手上挽着的那根带子取下,铺在草地上,一屁股坐了上去。那带子是丝绸还是缎子他也分不清,上面绣了些花,看起来挺精致的,他是真觉得可惜,然后也坐了上去。
他们喝酒,酒只有一壶,他们一人一口。韩清说:“你们江湖人不都是这样喝酒的吗,别害羞。”
桃花开得很好,像戏步于年华里的天真少艾,永远烂漫,永远不老。她含笑却不妖娆,美自天生,而她自有分寸。
林伏说:“我仿佛记得听过一个叫桃花源的地方,据说很美,你说会不会是这里?”
韩清说:“不会。桃花源是东晋陶渊明笔下的地方,书里说在武陵郡,如今该在江南西道的朗州。这片桃林嘛,若是县志里说的没错,可以追溯到三代以前呢,据说商朝就管这儿叫桃林了,可比晋朝早多了。”
林伏说:“哦,是这样。”
有些花瓣落下来,林伏仰头去看,便有深粉浅红的细片嵌入他的额发里。韩清眼眸一弯,笑得花枝乱颤,她从未这样笑过,或许是笑得太使劲了,竟冒出两滴眼泪来。
然后她开了口,说:“你能不能……活着……回来?”
她不该这般笑,也不该这般说话,她千不该万不该穿了这身衣裳。endprint
那天在洛河渡上,人群中的一抹浅绿,是另一个人。
林伏恍惚了。
他亲了她,在面颊上,一滴眼泪刚好滑到那里。
很难说女人的面颊能有什么不同。尤其在这样的年代,恐怕两个陌生女人的胭脂,都产自同一个地方。那胭脂的味道即便有不同,他也尝不出来。
她躲闪了一下。但她不该躲闪,这一躲,就更像另一个人了。
她让他多停留了一会。但也不长,就一转念的时间。
然后她推了他。
他醒了。
他说:“对不起。”
她说:“没事。”
当然没事。慌张和悸动只是特定年纪的奢侈品,他们都过了那个年纪。
他说:“今年的桃,肯定丰收,替我酿一坛酒吧,倘若我能活下来,我会来买这坛酒。”
她说:“那价钱得高高的,让我一生吃喝玩乐,再不愁钱。”
他说:“越高越好。”
她说:“我要把盼雨楼修得更高,比未央宫的承露台还高。”
他说:“越高越好。”
黄昏中他们往回走。林伏还像先前一样牵马,但韩清不想骑马了,她说想走走,平时出门只坐轿,都忘了该怎么走路了。
走路就慢。他们聊了一路天,有的没的,东拉西扯,说说笑笑,假如没有以后,这一天已足够在回忆里酿出些馨香。
在盼雨楼下,林伏想起来那头一件事:“我其实撒了谎。”
“你不叫林福。”
“对。你猜得不错,我确实是昼伏夜出的伏。”
“哦,原来是狐潜鼠伏的伏。”
“不,是降龙伏虎的伏。”
“嘿,那我岂不是危机四伏。”
“哎,我俯首帖耳嘞。”
他们分别了。皂角巷不长,出了巷子,拐个弯就再也见不到了。
桃林镇依旧像他来时那样,没什么变化,就像他没来过一样。酒楼下摆算命摊子的老头依旧无客,老头眯着眼,两手抄进袖管里,像在思考宇宙奥秘。老年人有两种,一种觉少,一种嗜睡,他是后一种。
他记起他来的那天是二月初三,这一个月里,他数次经过这老头的摊子,每次都见他在睡觉。
今天,他第一次有了叫醒他的冲动。
“老先生,醒醒。”
老头“嗷”的一声弹了起来:“啥事,你找谁?我没睡。”
“找你,测个字。”
“写这。”老头排出一张纸,又递上一支笔。
林伏写了在他耳边绕了半天的那个字。
“哟,伏,这个字可不得了。”
“说说看。”
“哪能瞎说,这得算,生辰八字报一下。”
“咸通十一年,冬月二十六,寅时。”
“诶嘿,庚寅年,二十七了啊,看不出呢。”
“算好没有?”
“别急,先回答一个问题。”
“说。”
“我且问你,这个字里,你是左半边还是右半边?”
这把他问住了。那天看到一个人被狗咬,他便想出这个字来,半人半狗,他觉得合起来才应该是他。
“都是。”
“不可能都是,你得选一个。”
“那我是右边吧。”
“不得了,啧啧,不得了,唉!”
“狗不如人是吗?”
“狗?哪有狗,您再仔细看看。这伏字,是两个人呐。左边一个人负手立着,右边一个人,啧啧,胸膛被一把兵器贯穿,您再看肩上这个点,像什么?像不像这人喷出一口血?兄弟,我跟你说,最近千万别跟人争斗,怕有血光之灾呀。”
林伏气笑了,一时竟说不出话。
“吓坏了吧兄弟,不过你别担心,能解,有解,老道这有副灵符,年轻时在王屋山上学道,祖师爷司马承祯传下来的,能辟邪斩鬼、逢凶化吉,老道一生阅尽千人,从不出手,今日见兄弟你临此大难,实在不忍,呐,五两银子不多……”
“哈哈哈!你这妖道,我问你,我要是写个林字,如何,是不是两个人挂在树上?”
“哎,兄弟,慧根深呐!跟我学道吧,我要把衣钵传给你!”
林伏回到废楼上。夜很静,但他的心静不下来,就像一阵微风吹过,那悬在窗上的东西左右摇摆。林伏买下了那副符,将它放在那里。
他只好练剑。每练一次剑,他都觉得比之前的自己更快。练完剑便喝酒,喝完酒便能静下来。人说一醉解千愁,但韩清的酒很不一样,喝完她的酒总能勾起千般心事,要么做梦,要么醒着,那些忘却多年的画面总能重新跳进他脑子里,但是她的酒不会使人伤感,只像一只温热的手掌,将旧日的皱褶抚平。
三月初六,大雨。
有雨飄进窗里,将那只符打湿。林伏挥了一剑,那符便飘进雨里。他已经不再需要这符了,结合上次实战经验,他已经在三剑中确定了最后一剑,那一剑,将要刺入廖云深的身体。
再练剑已经无益了,练剑不如练心,何况下着雨。
林伏喝了些酒,他想,盼雨楼上应该有个白衣姑娘很乐意等来这场雨。据说死不甘心的人会变成鬼魂飘来飘去,他又想,他要成了鬼魂,便要飘到盼雨楼上去,将那铜盘里的水珠,一会摆成个伏字,一会摆成个惨字,给韩清一个惊吓。然后,他再去地府找另一个人,希望她这次能等他,别那么快投胎。
雨停的时候是戌时。
戌时很好,因为戌时离亥时很近,过了亥时就是子时了,子时更好,他喜欢子时。
妈的,怎么还不来。
但是他不能急,人一急,剑就拿不稳,拿不稳的剑,注定快不了。
他坐在废楼里,面对那窗,他的剑竖在一旁。他的心静了,他必须静,他不记得在哪见过一句话,宁静致远。他的理解是,心静的时候能感知到更远的气息。但凡高手,只要交过一次手,便永远忘不了对方的气息,这条驿道上日夜车马不辍,他不可能逐次检查,只能认定那股气息,那股气息决不会错。endprint
他能感知到廖云深的气息,廖云深自然也能感知到他。但廖云深人在马上,心便不如他静,等能感知到他时,他已在一丈内,而且已经出手。剩下的问题只有一个,他在丈内猛然出手,他的剑也极快,但廖云深的反应有多快,能否快过他的剑?
偏偏这个问题不可能有答案,他便不能去想,只能专注于那一剑,以求一个最好的答案。
子时一刻,他睁开眼睛,夜是黑的,但有月光,果然每次下完雨后,月亮都很好,但他没空去看月亮,因为,廖云深已经来了!
是一匹马,没有别人。狂奔时的马,一跃九尺,廖云深的马啼声响了七次,一次比一次更响,有人在计算着,第八次踏响时,那人便不在楼上了。
月亮没有照到那里,但那里已有光芒,那是火光,一柄利剑,刺在一块硬铁上。
林伏出了剑,他的剑是那第三剑,这一剑刺向腹部,因为他没有把握活,他只求对手死。
但是这一剑没有刺入廖云深的身体,有东西挡在那里,那决不是剑,廖云深也决不会穿盔甲。
这一剑贯注了无数年凄风苦雨的仇恨,纵然未能杀人,也足够将廖云深从马上震落。
两个人站在月下,驿道上。
那是一把刀,硕大的一把刀。只有那样的刀,骑马时才会被人横在腰间,只有那样厚的刀,才能抵住林伏的搏命一刺。
“你不是廖云深。”廖云深决不使刀。
“我的确不是。”
“你有和他相同的气息。”
“你也有和我相同的气息。”
“是廖云深派你来的?”
“打败我,我自然会告诉你。”
剑攻,剑快,剑光猛如虎豹,但剑光穿透不了任何一道刀风。
刀势先慢,慢如山岳,将剑光悉数挡开,随后暴起,急抖如龙蛇。
林伏不能硬接,只能觅准腾挪的空隙反刺以掣肘,那刀影便永不能挥洒圆满。可他的剑,也永远近不了那刀背后的人。
他们流了很多汗,兵器都已滚烫。
“我赢不了你。”林伏将剑一扔,这是他最后得出的结论。另一个结论他没说,这个人不是来杀他的。
“是,可我也赢不了你。”
“你是谁?”
“祁桐。”
“我仿佛听过这个名字。”
“因为我们是朋友。”
“我还有朋友?”
“很多年前,我们被困在同一个地方,我们每夜都被迫互相比试,赢的那个可以得到半个馒头。我们没成为死敌,却成了朋友,得到馒头那个,会再分一半给输的那个。”
“我不记得。那是哪里?”
“那个地方叫虎窟崖。三年后你离开了那里。”
“我去了哪里?”
“华山剑会。你在华山剑会上打败了所有人。”
一片迷雾在林伏脑子里清晰起来。
到华山那天,他便知道他的梦要实现了。他的对手有终南七秀、华山四灵、伏牛双煞等等一群弱鸡。他在心里骂,从什么时候开始,弱鸡都喜欢以组合形式出道了?他真正的对手只有三个人,熊耳毒叟、太白真人,以及他最后的对手,天柱上人。他记得击败天柱上人元诤的那一刻,元诤伏在地上,嘴里喃喃道:“这不是常人的剑,这不是常人的剑……”
林伏也突然想起来了,他为何记得熊辽的名字,因为熊辽正是熊耳毒叟。虽然他忘了赵廷光,但那是终南七秀里最拔尖的一个。
“你从天柱上人手里夺得了神州剑首的尊号。自那之后不久,你在江湖上有了个名号,云横秦岭。”
“云横秦岭……家何在……我想你弄错了,那是廖云深的名号。”
“那你是谁?”
“我是一个镖师。”
“你的确是个镖师,你的镖过秦岭时被韩谅劫了,镖师都被他杀了,最后只剩你一个人。”
林伏开始流泪。
那年秦岭山道上下着雨。他的衣服很薄,沾了雨便贴在他身上。他很冷,他在发抖。一柄剑搁在他颈上,拿剑的人说,“要么死,要么学我的剑。”
“不!那不是我!”林伏大吼,他捡起剑向祁桐攻去。
刀光剑影砸在一起,很久,兵器已经烫手,他不想扔。人在极度痛苦的时候,一定要将心里的痛苦转化为皮肉的痛苦,倘若不能让别人痛苦,便只能让自己痛苦。
他们还是停了。
“我们的武功都是韩谅教的,你学的虎窟十二剑,我学的虎窟十二刀,刀剑相生相克,你也胜不了我,我也胜不了你。除非你想起来第十三剑,你用那一剑赢了华山剑会,也用那一剑杀了韩谅。”
杀韩谅那天,韩谅反而很开心。他倒在地上,肠子流了出来,但他在笑。他一笑,肠子就多挤出来一截。韩谅笑着对林伏说:“云深,你是我最满意的作品。”
“不……我家在洛阳,廖云深杀了我妻子,我要报仇!”他的眼泪一直在流,一直滚烫。
“你家在洛阳,那你去长安干什么?”
“学剑!做镖师!挣钱!”
“不,你去长安,是赶考,你原本是个读书人,但你只爱读些杂诗,最恨那些历代文人谈大道理的废话,这样你自然考不上。那年你在长安落了榜,又耗尽盘缠,见到有镖局在請镖师,你便去了。你做镖师不是为了挣钱,只因为你知道,那趟镖自长安出发,过铜川、韩城、绛县,最后要去洛阳。你考科举无用,但用剑天资奇高,所以那群久经江湖的镖客都死了,只活了你一个新手。”
“不,韩谅说过,我天资只是中等,只是我挥剑的时候有种野性,这种野性适合学他的剑,他说练剑不如练心……”
“不,韩谅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你天资确实高,你知道为什么吗?我在虎窟崖学了十七年刀,才能和你打个平手,而你只学了三年!”夜风起了,一些头发被吹在额前,看不清祁桐的眼神。
“但我不想学剑!我要回洛阳!我要见小桃!”
那年在秦岭山道上,韩谅像一位慈祥长者,他说:“我看得出来,你是读书人,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你肯定想当状元。想当状元的人很多,但状元只有一个,不是每个人都适合走这条路。这世上有很多人,一生都没找到自己的路。做状元又能如何,不过是在朝廷谋个一官半职。你听说过新丰市上的问絮楼吗?新丰市上千金请,问絮楼头白衣相。当年问絮楼主周墟携剑游渭水,适逢渭水之滨百王子会,问絮楼主孤身入局,一剑折尽东西六宫一众武卫。后来当朝太子便亲自去问絮楼请他,拜为太子太保。多少状元能做到这种官位?不过百王子会的盛举再也不会有了,如今有个新的机会,你学我的剑,可以保你成为剑中状元,你有兴趣吗?endprint
这个机会便是华山剑会。那年在秦岭山道上,夕阳曝在他脸上,有些刺眼,他便低了下头。没人知道他低头时在想什么,年深日久,连他自己也不甚分明了。后来他猜他只是想活下去,活下去才能回洛阳,他是良人,有人在等他。
活下去不易。在虎窟崖上,有二百七十个洞窟,有一些住着人,有一些住着虎,有一些两种都有。廖云深和祁桐的洞穴,是最后一种。
所有的洞窟都只有一道门,钥匙在韩谅手里。每一天,会有饥饿的老虎被放进洞窟里,而它们的对手是饥饿的人。
第二天韩谅会过来查看,死了人的洞窟里,便放进一个新鲜的人;死了老虎的洞窟里,便放进新虎。
练剑不如练心,练刀也不如练心,练心便是让一个人的心变得狠毒。
林伏想起来了,不错,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便感觉剑越发轻了,他的速度也莫名快了,他们必须快,因为老虎在夜里捕食。
他想明白了很多事,但仍有一事想不明白。
他问:“假如我是廖云深,那么是谁杀了我妻子?”
“让阿清告诉你。”
阿清躲在废楼下,一根柱子后,这一夜她都在。阿清就是韩清。
“你是韩清?不,你到底是谁!”今夜有太多的事撞击他的脑子,这一件无疑是最重的那一击。
“我是韩清,也是阿清。我从虎窟崖出来前,只有名,没有姓。”
“你一早就认识我?”
“不错,我们是朋友。虎窟崖上那些兽窟里,最后活下来的,只剩我们了。”
“你为何出现在桃林镇?不,你骗了我!”
“是的。我买了那家商人的宅子,那商人确实许多年前死在熊耳山,虽然他不姓韩。我出现在桃林镇,是因为你会出现在桃林镇,这也是祁桐会在这里的原因。”
韩清这个人在他心里模糊起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定义,他有更重要的问题。
“小桃是怎么死的?”
“你上虎窟崖的第二年,小桃生了一场重病,她给你写过十封家书,她问你是否开心,问你为何不回洛阳,问你,女儿该起什么名字。”
“我有女儿?”
“是的。你走的那年冬天生的。后来街坊说,生完女儿,小桃就落下了病,大夫都看过,说看不出病在哪里,那年春天桃花谢尽的时候,她就走了。女儿据说被托付给了一位远亲,那远亲不懂照料,让孩子着了凉,没多久便夭折了。”
一个男人号啕起来,其实和一个男孩号啕差不多,不同的是,他再也找不到一个怀抱。
“那些信从来没到你手上。韩谅留着它们,你赢得神州剑首那天,他将所有的信细细展开,放在你面前。所以你杀了他,然后回了洛阳。
“回洛阳的路上你已经变了一个人,那天油坊起了一场大火,你发疯似的往里冲,你说小桃还在里面,为什么不救人。我们拉不住你,你被火烧成重伤,过了一年才好。小桃的墓在洛河边上,很小的一块土丘,你说,不能让她再看人离别了,便在香山寺里买了一块地,把她的墓迁了过去。过了一年,你在京中有了资财,便雇了两位寺里的高僧,日日给小桃念平安经。
“因着神州剑首的地位,你在京中逐渐有了势力,结起一个新门面,叫青云居,那些盘桓在终南山的失意书生,便要求你来牵线,领上仕途。”
“但你从此失魂落魄,再也无法入睡。你听说韩谅留下过一种毒药,叫平生了,据说喝下平生了的人,便会忘记自己一生的经历,做个失去来历的人。你便来求我让你试药,可万没料到,这药并没能如你所愿,你忘了一些事,又记住了另一些事。你忘了虎窟崖的三年,你忘了你的名字,但你记住了小桃的死。你自责,你开始以为,一个叫廖云深的人害死了你妻子,而你便要用余生向他复仇。”
这些话,有些是韩清说的,有些是祁桐说的,听在林伏耳里,便组成了他的前半生。
“你们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不让我一直复仇下去?”夜里的凉气让他的声音显得比实际更冷。
“因为你喝下毒药的时候说过,假如你依然无法活得开心,我们一定要救你,你宁愿活在真实的愧疚里,也不要虚假的快意。你说,假如无法开心,至少要活得清醒。
“你喝的酒,确实是我酿的,但既是酒,也是药,它的名字叫浮生淡。喝完浮生淡,你会慢慢想起那些忘掉的事,但你已不再执著。
“我们是朋友,所以我们要救你。当年在山上,我们的洞窟连在一起,夜夜总有说不完的话。你杀韩谅那天,也把我们从洞窟里救了出来。不过韩谅死的时候,已传令山里的余众,让你成为下一任掌门。
“华山剑会三年一次,你失踪之后他们竟发出江湖令,能从你手中夺得镂月剑的人,便是下一任神州剑首。”
林伏很久没有说话,他打算说一句。
“青云居,还在么?”
“散了。”
“没散我也要让它散。虎窟崖呢?”
“余众还有两千,我的刀镇着他们。等你回來,我们以后走侠道还是匪道,全听你一句话。”
林伏说完了话,就不打算说了。
他握着剑,缓缓地往桃林那边走。迎着月光,林伏端详起那把剑,据说垂拱三年,武则天欲遣将击回纥,听闻有高人斗剑于秦岭诸山,便于华山之巅设校场,当年便募得第一位神州剑首,武曌御赐的那把剑便是这镂月。
靠近剑格那头,剑脊上,他曾偷偷地刻了一个云字,那个字还在那。他赢得神州剑首那天,特别想马上回到洛阳,让小桃看看他成就的一番功业。但他不知道,小桃弥留之际常念叨一句诗,悔教夫婿觅封侯。
林伏坐在桃林里,他第一次发觉,月光下的桃花也很好看。过了子时便是三月初七,三月初七是小桃的生日,因为生在桃花最炽盛的日子,她的名字便叫了小桃。
以往每一年三月初七,是他最思念洛阳的时候,即便被关在洞窟里,他也要借着月光给小桃写信。那些信,他便念给隔壁的阿清听了。
那年他回洛阳,那些信,和许多写在其他日子的信,便在小桃墓前化为一缕浅绿色的烟。他想了一会,想好了,那未谋面的女儿,便唤作兰儿吧,在冬天还开着的花,他只能想到兰花了,听说兰花生得有韧劲,不易折,想想也是好的意思。然后,他便那么坐着,让自己变成另一个人——曾是他仇人的人。endprint
阿清一直望着他。
那样的眼神是祁桐一生都在追寻的。要说起来,他和阿清也是青梅竹马,他是韩谅仇人的儿子,三岁便被掳至虎窟崖。他到的时候,阿清已经在隔壁洞窟里。
他一生都想打败韩谅,因为韩谅说过,能打败他,便可自由。但韩谅传刀,只传十二刀,另有一刀不传,他便永远胜不了韩谅。在他看来,廖云深也不过是习得了那第十三剑才能打败韩谅,获得自由。所以,他嫉妒廖云深。
“明年,他又会记起更多的事吧。倘若他记起那十三剑,我便制不住他了。”风静了,祁桐眼神是黯然的,但阿清没有看他。
“他已经记起那一剑了。他刺出的第一剑便是那第十三剑。”祁桐说。
阿清问:“那样一剑?不,那一剑杀不了人。”
“本来不能。那一剑叫舍身饲虎,韩谅为战胜天柱上人而苦思出的剑法,只求剑刺敌腹而放弃一切防守。天柱上人本来一剑已逼在廖云深喉前,但他不管不顾继续往前,只求腹部那一刺。天柱上人身为释家弟子,不忍见血,便撤剑去挡腹上那一剑,结果上身便同样失了防备,廖云深便用脑袋将他撞下了擂台。
“韩谅掳掠廖云深那年,他刚在剑会中惜败天柱上人元诤。据说天柱上人是虎窟崖韩谅的亲兄弟,起初名为韩诤,为了躲避他弟弟的求战才避入天柱山落发为僧,法号便叫元诤。韩谅生来趣味不专,既学刀,又学剑,还学制毒,终究无一事能称顶尖。他哥哥韩诤一生只求剑道,造诣非凡,但偏偏韩谅矢志要在剑上胜他哥哥一筹,没想到最后竟然连这种手段也想得出来。”
阿清:“而他自己也正是死在这一剑下。当年在虎窟崖蝠影厅上,韩谅的剑正在廖云深眉间,但他不忍刺下去,于是收了那一剑,让廖云深刺穿了他的腹部。”
“那样一个人,竟然也会有慈悲之心?我记得你从洞窟出来后,曾打算毒杀他,让他死得痛苦些。”
阿清:“我确实用了毒。比他曾经施在我身上的毒狠一万倍,但他没有哼叫一声。他笑起来,看着我,喊我女儿。我一直以为自己也是他某位仇人的女儿,但是他告诉我,我母亲当年便是在他出门时误触他放在家里的毒药而死,等他赶回来时,我母亲已经气绝。他说,他希望我这一生,再不必等别人解毒。他把我关在洞窟里,让蜈蚣蝎子每日爬在我身上,他一直隔着石壁听我哭叫,但他不能救我,要我自己悟出毒理,他不能让我知道他是我亲生父亲,怕我生出些侥幸来,而这世上,人心处处是毒,万不可有侥幸。”
“那平生了,他本来是留给你的,为什么你自己不用?喝了它,你便能忘掉洞窟的悲惨岁月。”祁桐问。
“我不是没想过。但我还是想先治好廖云深,那平生了毕竟不该给他服用,是我大意了。尤其再想到是我亲生父亲害他变成这样,我更是于心有愧。人这一生,你说会中多少毒,愧字,便是最难解的一种。我从平生了,反着悟出了浮生淡的配方,便是要试着解这一种毒。”
韩谅也死在一个愧字上。
当年他苦恋师妹容苓,岂料容苓早已心许兄长韩诤。他不甘心,寻到一种毒药,放在韩诤喝下的水里。然后他们比试。韩诤的剑术高于他,但不知为何,那一天兄长猛然多了分杀心,他已败,但韩诤的剑径直往他腹中刺去。
容苓替他格开了那一剑,韩诤被逐出师门,容苓嫁给了他,一切顺理成章。
因为太顺理成章,反而令他不安起来。
那时候已经有了阿清,天柱山里又出了个名僧,在华山剑会上拔得头筹。
容苓拦在他身前,不让他去华山,说:“难道你想让孩子没有父亲?”
不安的思绪太多,韩谅需要一个出口。他们不欢而散,临走时,韩谅竟无端问出:“莫非阿清是韩诤的骨肉?”
他在华山败给了元诤,佛心清湛再无杀意。他不甘心,他想每一年都要来战他一回。
那日回虎窟崖时,容苓已经断气。猜疑令容苓气急,她服毒,要用命来洗清不白之冤。服毒后,她觅了一处虎穴,与爪牙相斗而死。
那毒,竟与他当年施与兄长的是同一种。韩谅从此因愧生恨,恨自己,恨和尚元诤,恨世上一切美满。
很多年他试图击败元诤,仿佛只要他胜一场,就能回到那天,证明容苓的担忧是多余的,证明他没错。他恍惚了,许多年后他才明白,他其实是希望能死在兄长剑下。
一个人中毒太深的话,死反而是最后的解脱。毒如此,愧亦如此。元诤无法给他的解,廖云深的剑给了,被洞穿的刹那,韩谅超脱了苦海,轻松得像一团棉絮。
韩清说:“去年回虎窟崖,我在我娘墓前遇见了元诤大师,是他告诉我的。他还说,众生皆有愧,唯心宽可解。耿耿红尘千般苦,淡看浮生即是禅。”
此番来历祁桐也是第一次听说,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又觉得韩清并未等待回答。他想了一会,说:“你的药看来效果很好,至少他上一次还不记得自己做过镖师。他慢慢地回想起更多的事了。去年是桃花渡,前年是桃柳村,不知道明年会在哪里。”
“在哪里我们也要跟去。等他回想起来的事能抹去所有他幻想出来的事时,他就彻底好了。到那时候,我便要试试我改良出的平生了了。你说我要是把你也忘了,怎么办,你害不害怕?”阿清便看着祁桐,这种眼神是祁桐熟悉的,是他从小到大最喜欢的那一种。尽管他知道,这眼神里的意思,及不上她看廖云深时的千分之一。
“呸,你肯定忘不了我。你瞧,云深把我们都忘了,还忘不了小桃呢。要我说,人小时候的记忆,是抹不掉的,只要愿意想,就能找回来。”祁桐转念一想,又说,“哎,我犯了难。我又想你忘掉那些毒虫子,又怕你忘了我,怎么办?”
“我哪知道,你自己想,明天告诉我答案,要是我不满意,你可小心我给你下毒。”阿清别过脸去,不再理他。其实她内心已经有答案,她不可能喝下平生了,她在洞窟的岁月虽然苦,但从小时候開始,她的人生并不孤单,那些睡不着的夜里,是祁桐在给她讲故事,有时还唱些歌,她又想起祁桐歪着调子唱那首月儿弯弯照九州的歌的样子,她便笑了。
有些日子,纵然苦,但因为有个人在,便总舍不得忘了。人的一生,不见得找人成家,过两个人的日子才算幸福,其实有人愿意陪在身边,就是幸福。有两个人愿意陪着自己,那该更幸福才是。
祁桐笑了一会,说:“我去看看他吧。”
因为他知道,他如果不说这句,过会阿清便要说,你去看看他吧。
他可不喜欢被阿清支使,当年廖云深还没来的时候,那个馒头其实是韩谅给阿清吃的。但那时候起,阿清便总要偷偷掰开半个馒头给祁桐扔过来,还命令他赶紧吃。所以从小时候起,阿清的馒头一直都是半个。
剩下的问题只有一个,廖云深的病并不容易痊愈。他每年有几个月清醒,等过了秋天,到冬月左右,他便又会慢慢失去一些记忆。每年二月初,他便总会找到一个与桃花有关的地方落下脚来,给自己起一个新的名字,回到继续伏杀另一个廖云深的日子里。
他们不再去想下一次是在哪里,因为无论在哪里,他们都要在一起,除此之外,那个地方往往很美。
月亮很好,照在神州大地上,数千里山川如同银雕。但除却山川之外,更有那桃花般无比可爱的人。
(责任编辑:蓝汀)
分类:武侠原创 作者:宋鸢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18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