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倭寇
初雪,又是一年冬。
出海口的码头上聚着一群苦力。他们都蹲在偏远的一处矮棚下避雪,生着火煮茶暖身,时不时地还回头望向海面,看看有没有商船泊岸。
这么冷的雪天,除了这些劳碌命的工人和苦命的阿海,还有谁会来这里看海?
码头西首的空地处有一株百年老树。此树之大,三个大汉合抱或许能圆,八个阿海合抱或许也能圆。
眼下凛冬已至,大树枝上的叶子早已凋零,只剩下零星的几片枯叶吊在枝头。
十三岁的阿海一手扶着树干,稳住瘦小的身子,一双赤脚踏在了大树的一根粗枝上,双目定定地望向了海平线,一言不发,也像是一片枯叶般吊死在了这株树上。
少顷,寒风夹雪卷来,将树枝吹得晃荡不已,不一下,风雪又打落了几片叶子,可阿海还是稳稳地站在了树上。
日头在上,寒风带落了枯叶,却撩起了阿海身上那件鹑衣百结的薄衫,露出了他瘦骨嶙峋的大腿,竟是没有穿裤子。
苦力们正无聊地吃着茶,见着此幕,便有个浑人打着呼哨,拢着嘴巴,笑着大声叫道:“阿海,你家老二又露出来了,你还不快给它穿件衣衫,等下可别冻坏了它!”
话音甫落,便有人接口打趣,淫笑道:“瞎说,哪能冻得坏!晚上活动一下,出点汗、淌点鼻涕,就都暖和了!”
说罢,众人都指着阿海,捧腹大笑,神色间尽是戏谑。
阿海回头瞪了他们一眼,甩着手,破口大骂道:“搓内娘亲(苏州方言,骂人的意思)!怎么样,你们敢来和小爷比大小吗!我是故意露出它来的,就是要吓死你们,把你们的婆娘全部都勾过来,让你们一个个都给我养便宜儿子!现在你们想看,我都不给看了!哼!”
说罢,阿海怒哼一声,从怀中摸出了一条绣着牡丹的绸缎手帕,草草地遮住了羞处,转头继续凝神看着海边。
众苦力见到阿海的举措,登时笑得四仰八叉,一不小心,便是连火堆上悬着的茶壶也都给踢翻开了,茶水浇在火堆上,“唰”地一响,冒起白烟热气,将火也给淋灭了。
“阿海,夜里回家还是找条裤子穿吧!死人穿过的也没关系呀,你这样走起路来,要是被狗看见了,老二可是会被一口吃掉的!哈哈哈,青头鬼!”
众人笑得更凶了。
“它们敢!我那儿硬得很,叫狗都咬崩了牙!”阿海涨红了脸面,反唇骂了几句,然后就伸手捂住了耳朵,不再理会众人。
众苦力口中又兀自不清不楚地说了几句,见得阿海没再理会,也渐觉无趣,便复吃茶聊天,不再戏弄于他。
阿海用余光瞟了他们一眼,见状无异,也就松了口气,忙不迭地撩起了衣袍,将手帕稍稍地松了一下——先前盛怒之下,却是扎得太过用力,现下倒是有些痛了。
阿海生怕叫苦力们看见了自己的举措又要取笑自己,松绑后连忙将下摆罩下,恍若无事般又放目望向了海边。
只见海风流云推波,缓缓而动,来到了近处,那水波乘风掀起,翻成了一卷矮墙般的低浪。浪头堆雪,白花花的水沫儿涌起,泛起了一阵咸气,落在了阿海的眼鼻中,倒像是闻到了死人身上的臭气,看见了死人口中的白涎一般。
几只海鸥在粼粼的海面上纵横起伏,翱翥疾翔,一扑翅,鸟身伏低,便抄在水面上,捕起了一尾小鱼。阿海依旧死死地望着远方,恍如石雕。
半晌,却见海天极处跃出了一小蓬若寒星般的黑点,正自在海面上盘旋不定,忽高忽低,焉东焉西。
俄尔,再见得云下有一竖孤影渐近,那些个黑点便是盘绕在其上,时不时地落入孤影中,尔后,它们好像得了食,然又自高飞而起。
等到孤影离得近了些,阿海便可辨清这乃是一艘大船,船帆吃饱了风,高高鼓起,被海风推着,犁涛割浪,正朝着码头缓缓驶来。
阿海大喜過望,从树上跳下,然后抢到了码头上,翘首以待。那些个苦力们见得有了生意,也都将汗巾搭回肩上,搓着手臂预热,慢悠悠地走到了码头上,等着商船靠岸。
泊船,下锚,系绳,搭板,开仓。
苦力们如同平常般走上船去,将船上的货物用肩膀扛下。大脚踩在船板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好像是船板在叫疼一般。
阿海站到了船板的一旁,双眼定定地看着从船上走下来的人,像是在找着谁一般。看了良久,阿海好像也没有看到要找的人,脸色不免有些失望,打量着过往的人流,心中默念道:不是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这个。
“阿海,你还没有看到倭寇吗?”一个苦哈哈扛着一个大麻包袋从船板上走了下来,笑意吟吟地问道,“都多少天了,你这青头鬼怎么还不死心!咱们城镇安全得很,有‘妙绝山庄的分舵在这镇守,是不会有倭寇敢来的。”
阿海撇着嘴巴,哼了几声,没有说话,但依旧不死心,目光仍然在人群中逡巡。待得商船上的所有人都下来了,货物卸尽,船板抽起,他这才相信这条船上确实没有倭寇。
他垂头啐了一口,右拳狠狠地砸在了左掌中,低骂了一声:“明天一定会有倭寇来的,一定会有的。到那个时候,我就要让他们统统都知道我的厉害!哼!”说罢,他扭头便欲离开码头。
只是正走了两步,阿海忽然又听闻顶上传来清鸣啼响,抬头一看,竟见岸上的飞鸟又击空而起,朝着海的那头急逝而去。转身回顾,他竟又见到有一叶扁舟出现在了海面,正被海浪晃悠悠地推着过来。
扁舟体轻,御涛而行,眨眼间已然开到了码头。
阿海心口一提,大叫一声,拔腿就抢上了扁舟。却见一个高大的男人静静地躺在船上,双眼无神,嘴唇又干又裂,似是脱水。
阿海仔细地打量着他,见他身上穿着一身深色的武士服,腰间挎着一长一短的两柄直刀,头发凌乱地搭在额上,后脑处扎了一个短短的武士髻,一眼看去就不像是中土人士。
阿海连忙冲回矮相同,提着苦力们的茶壶就往船上跑来,急冲冲地将半壶凉水灌进了男人的口中。
饮罢,男人坐直身子,歇了一刻钟,眼中神气略复,便朝阿海“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句话,想来当是道谢。endprint
阿海闻言,却是喜得跳了起来,拍着手掌,大笑道:“好哇,好哇,你说的是鸟话,那你一定就是倭寇了,对不对!”
男人运力站起,皱着眉头,又说了一句阿海听不懂的话。阿海不由笑得更大声了,直呼:“好得很,好得很!你且跟我来!”说罢,他不顾男人甫刚清醒,拉着男人的手便跳下了船去,带着他跑动了起来。
走了一程,阿海便拉着他绕进了城中的街道,在一处大宅前停了下来,宅门匾额上书“苏府”。
阿海指着朱红色的宅门,朝男人叫道:“倭寇,这户是有钱人家,快进去抢了、烧了!我在外面帮你看风,有人来了,我就大喊‘扯呼,你从后面逃走就好了。”
男人愕然地望着阿海,却不动作。
阿海生怕他听不懂,便着急地比画着手势,道:“快去呀,里面的人有很多钱,很多银子!你进去抢了就对了,顺便帮我杀了那个讨厌的苏锡山。”
男人闻言还是不动。阿海“哎呀”地急叹一声,绕到了男人的身后,推着他,靠近了宅门,叫道:“快去呀,你们倭寇不是最会打砸抢烧了吗!怎么我带你来抢,你反而不敢了!”
男人脚下用力,蓦然止住脚步,口中冷不丁地断续道:“我的,倭寇,不是。”
阿海浑身一震,退了两步,惊疑大叫道:“原来你会说我们中土话呀!”
男人转过身来,虎目生光地盯着阿海,正色道:“鸟山半藏,倭寇,不是。”
阿海急得满面通红,大叫道:“我说你是,你就是。你快进去抢呀!里面有银子,有女人!白花花的银子和滑嫩嫩的女人!”
鸟山半藏扭头就走,口中大声嚷嚷道:“鸟山半藏,武士;倭寇,不是。”
“等等!等等!”阿海快步抢到了鸟山半藏的前头,拦住了他。阿海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吊着眉毛问道,“你不是倭寇?那你过来中土做什么的!你不要骗人了!”
“哗啦”一响,鸟山半藏一拍刀柄,郑重道:“鸟山半藏,日本剑豪。中土功夫,见识见识。”
阿海大叫道:“那就对了,你来对地方了!这苏府乃是‘妙绝山庄的分舵,专门打造神兵利器,拿到了一把你就能天下无敌了!而他们少舵主苏锡山的武功也是一流,你只要够胆杀了他,你就不止是日本剑豪,而是中土剑豪!”
鸟山半藏闻言,也不知听没听懂,只是哼了一声,扭头便欲走了。阿海嘴里暗骂了一句:“搓哆娘的,这人是个孬种!码头上的苦力们都说日本倭寇杀起人来最是凶狠,最没人性的,我看都是些屁话!瞧着还没有苏家的看门狗凶。”
阿海眼珠一转,心中已生急智,便拔腿冲到了鸟山半藏身后,奋力抽出了他悬在腰间的长刀,刀光凛冽如银,照得阿海满目生花。
鸟山半藏旋身探臂,登时如拎小鸡般拿住了阿海的背心,提了起来,皱着眉头,问道:“你的,做什么的!”
阿海忽地力透双臂,运劲将长刀抛起,飞过了高高的围墙,“锵”的一声,却是落入了苏府当中,继而,他扯着嗓子高呼道:“倭寇来洗劫‘妙绝山庄啦,苏锡山,你的好日子到头啦!哈哈!”
“什么人敢来我们苏府闹事,可是活得不耐烦了!”门内传来数声喝骂,紧接着,便是脚步飒沓,显然是有大队人朝着门外赶来。
鸟山半藏见着长刀被抛进了宅邸,口中用日语喝骂了一声,一把将阿海掼在地上,双脚用力蹬地,身形若豹,顿时跃到了高墙上,再一翻身,他已然落入了苏府。
阿海痛呼一声,龇牙咧嘴地撑地站了起来。听着屋中的恶犬狂吠和家丁喝骂,他不由得意地大笑起来,心中痛快叫道:来吧,倭寇快把这破房子给烧掉吧,把人都杀光吧!哈哈哈!
正大笑间,阿海忽然听见墙的那头传回了几声痛呼,紧接着,便是“啪”的一声重响。他抬头望去,竟是见到鸟山半藏右手攥着那柄淌著血的太刀,又已翻上了墙头,一眨眼,却是若虎扑般从墙上跳了下来——进出苏府,竟如无人之地。
鸟山半藏站直了身子,身影如山,压得阿海险些喘不过气来。鸟山半藏回首怒瞪了阿海一眼,像是要吃了他一般,直吓得阿海跌坐在地上,面色大变,瑟瑟发抖。他正待要去找阿海算账,谁知突然间,二十多个家丁持着兵器从府宅中冲了出来。鸟山半藏无暇顾他,哼了一声,霎时间,已是纵身跳出了丈余,隐入了巷角。
阿海见他走了,便啐了一口,大骂道:“无胆匪类,小短棺材(苏州方言:短命鬼)!回家耕田去吧,连个‘妙绝山庄的分舵都不敢抢,还做什么倭寇!”
话音甫落,便听见身后有人骂道:“好呀,原来又是你这个小宗桑(苏州方言:小畜生)在闹事捣乱,且看我不打死你!”阿海回头看去,却是见到领头的家丁苏七执棍打来,登时便惊得他连滚带爬地逃开。
逃得快时,寒风将薄衫卷撩起来,露出了阿海的光腚子,从后看去,倒真像一条未曾驯化的小野狗一般。
第二回·唐歌
时日忽忽,弹指月余。
自从那日起,码头上的苦力们已是不知多久没有见过阿海了。虽是常日里少了个捉弄的乐子,但他们也不会多事到去四处找他。毕竟,阿海的爷爷生前只是一个卑微的义庄看守而已,而阿海也只不过是城里的一条欠教训的小野狗罢了。
只是阿海消失了,城里却多出了一个日本人,一个带着两把刀的日本剑客。
曾也有人见到,那日是阿海带着日本剑客到的苏府。只是打那以后,阿海就不见了,可日本人还在,后来这日本人居然还被“妙绝山庄”分舵的少舵主苏锡山奉若贵宾地请入了府中居住。
那么自然就是这个日本人杀了阿海了。
人人都这么认为。毕竟不知道为何缘由,阿海很是痛恨苏锡山,已是不止一次去苏府捣乱了。
直到有一日,有人在一家酒楼里见到了光着屁股的阿海,他们才知道原来阿海还活着。
那时,他跪倒在一个少林寺的弟子面前,像是在求他什么。那少林寺的弟子只是撒了十几枚铜钱在地上,阿海捡了起来,就被打发走了。
下一次再有人见到阿海时,又已是过了半个多月。endprint
这一次,阿海是跪在了一个武当弟子面前。可奇怪的是,阿海这次竟然穿上了裤子。只可惜,他还没说几句话,就被那武当弟子扒掉了裤子,大笑着一脚踹了出去,仓皇而逃。
“所以,你去求了少林寺的和尚,那和尚就只给了你十八枚铜钱?然后,你就用这钱买了条旧裤子。可是后来你去求武当派的道士时,那道士又将你的裤子给抢了,然后一脚把你踢了出去?”
今日,阿海又来到了酒楼里,还是光着屁股,还是像条狗儿般跪倒在了一个潇洒倜傥的锦服公子身前。锦服公子转着手中的酒杯,笑意吟吟地看着阿海。
阿海连忙点头,道:“唐歌大侠,还请你为小人主持公道!”
“你为什么来求我?”
“因为你是八台山唐门子弟,江湖里可都是你行侠仗义的故事。”
唐歌忽地将酒杯顿在桌上,仰天打了个哈哈,笑言:“江湖?你所指的江湖应该就只是些说书匠口中的‘江湖吧!哈哈哈,你哪里懂什么江湖!纯属放屁!”
阿海拼命地摇着头,说:“不是的,我都听说了。三年前,唐歌大侠在山西从土匪手中救了贾员外一家……”
“后来,我问他讨了一万两白银。”
“一年前,你在京城从牢狱中救出了一个困苦的佃户……”
“哦,他的三个女儿现在都成了我的妾室……”
阿海兀自还在搜肠刮肚,想着以仁义侠心打动唐歌。孰料,唐歌率先开口问道:“你有钱吗?”
阿海摇头。
“你有漂亮的姐妹吗?”
阿海还是摇头。
唐歌嗤笑一声,将桌上的冷酒泼到了阿海的面上,摇头笑道:“醒醒吧,那你凭什么来叫我帮你!”
阿海将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虔声道:“唐大侠,我求求你了!在这个城里,除了你已经没有人能救得了顾小姐了。”俄尔,阿海的头都已经磕出血了。
唐歌听见了“顾小姐”三字,眼中忽地泛起了亮光,嘴角挂起了一抹笑意,蓦然伸出右脚,将脚背垫在了阿海的额头之下,浅笑道:“有点意思。说说吧,要怎么救!”
阿海喜出望外,抬起头来看着唐歌,紧张得连嘴巴都打起了哆嗦,好不容易才按下了心中的激动,又把头磕在了唐歌的脚背上,快嘴说道:“搓哆娘的!顾小姐被苏锡山强抢回了府中,还请唐歌大侠杀了苏锡山,将顾小姐救回来……”
激动之下,阿海却是不小心说了句粗话,听得唐歌不由皱起了眉头。
“慢着!”唐歌猛地抽回右脚,“咚”地一响,阿海的脑袋又撞在了地上,“是‘妙绝山庄分舵的少舵主苏锡山么?”
阿海捣蒜般点着头,道:“是的,就是这狗戳的(苏州方言:狗日的)。顾小姐是不喜欢他的,顾小姐喜欢的是我!是苏锡山硬抢了顾小姐的。‘妙绝山庄里都是坏人,苏家的家丁从前就经常来欺负我和爷爷,而苏锡山就更加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坏蛋,他根本配不上顾小姐!”
阿海越说越是激动大声,说到动情之处,便是咬牙切齿,连脖颈都憋得通红。
唐歌想了一阵,恍然大悟,哑然失笑道:“你就是为了此事去求少林寺的和尚和武当派的道士?你叫他们去和‘妙绝山庄作对?要他们去杀了苏锡山,抢了他的女人?”
阿海振臂大呼道:“对!但是他们都不肯帮我,他们都不配做大侠。唐歌公子愿意帮我,你才是真正的大侠,江湖上人人称颂的大侠!八台山唐门才是天下第一的门派!”
说着,阿海又给唐歌磕起了头来。
唐歌啐了一口,摇了摇头,叹息道:“唉,少林寺的秃驴还是仁慈,竟然还给你钱去买了条裤子。武当派的牛鼻子也是心软,竟然只是扒了你的裤子,将你赶走。”
阿海愕然抬头,目光定定地看着唐歌,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唐歌朝他招了招手,阿海跪著爬近了两步。唐歌伸手指着窗外。
阿海转身回头,寻指望去,透过窗户,望向了街道,却见得街上行人熙熙攘攘,道旁两侧摆了一溜摊位,货物琳琅满目,但他却不知到底该要看些什么。
猛然间,唐歌右脚蹬出,踹在了阿海的屁股上。阿海身子顿若离弦之箭般飞了出去,恰好穿过了窗户,摔在了街道的石板上,摔得七荤八素。
阿海正自痛叫不已,便就听见了酒楼内传来的丝竹乐响,和唐歌高歌畅饮之声,不禁暗骂道:小毕扬子(苏州方言:小瘪三),不肯帮我!终有一天,我会找到一个人愿意出手救回顾小姐的!到时候,我就要让你们一个个都知道我的厉害!
想罢,他便咬着牙,自地上爬起,朝着酒楼吐了口痰,沿着街道愤然走开。
行了一阵,阿海从城东走到了城西,兜兜转转间,便绕进了一个昏暗潮湿的小巷子当中。
阿海朝黑暗中打了个呼哨,只听“汪汪”的几声犬吠,继而便见一条黑狗摇头晃尾地朝他跑来,翻躺在了地上,露出了个肚皮。
阿海难得地展开笑颜,蹲下身子,将那条狗抱入怀中,给它挠着痒痒,笑道:“阿大,我来看你了!”
只是阿海身处旧地,陪那条狗玩耍一阵,蓦然就又忆起了往昔,眼眶发红,哽咽道:“唉,可惜顾小姐再也不能来看你了!是我没用,没能找人救她出来。”言下凄然,两行清泪静悄悄地淌在了他的面上。
这条黑狗与阿海颇为亲近,见他哭泣,便也吐着舌头,将他面上泪水舔去,口中发出“呜呜”的声响,却像是在安慰他一般。
阿海喟然叹道:“这世上,除了爷爷和顾小姐,就数你最好了。唉,你要是会说话该有多好呀!阿大呀阿大,你说顾小姐她现在是不是也在哭呢?”
阿海正自感慨,忽又听闻巷口传来脚步声,心中惊喜念道:除了顾小姐,谁还会来这里!想罢,阿海连忙起身,便要迎了出去。只是他转念一想,又有些害羞,最终却还是同往日一般往巷口角落躲去。
只是他尚未走远,屁股忽然就是一痛,却又是被人一脚踢回了地上。阿海的胸口压在地上,一时间,只觉气促不已,喘不过气来,良久,他方才吐出腹中的浊气,朝着来人破口骂道:“你是什么人?干什么打我!”endprint
“哼,我本来还想着无缘无故被少夫人派来喂野狗,真是晦气,但却不曾料到竟会在这里撞见了你这个小宗桑!可真是冤家路窄,好得很哪!”
阿海抬头望去,竟是见到来人是那苏家的家丁,苏七!心头顿时便是大吃一惊,转身慌忙逃窜。只是那苏七恨他甚矣,哪里肯轻易放他走,这便迈步抢到了他的前头,又是一脚扫去,叫阿海又撞到了墙上。阿大直朝着苏七狂吠不止。
苏七自地上抄起一根长棍,将阿大驱赶开来,口中朝阿海喝骂道:“我都听鸟山先生说了,那日你是想引倭寇来火烧我苏府的!你可是好大的胆子呀!”
不说此事倒罢,一言至此,阿海登时火上心头,勃然大怒,吼叫道:“我搓内娘的!你们‘妙绝山庄强抢民女,丧尽天良,就活该要被倭寇给抄家了!只可惜那鸟山半藏是个孬种、阿无卵(苏州方言:不明事理的人)、猪头三(苏州方言:不识好歹的人),不敢动手!还躲藏在了‘妙绝山庄里面。”
“你还敢胡说!我看你才是阿无卵、猪头三。”苏七揪起阿海,扇了他两个耳光,然后又一把将他掷在地上,“今日我就要好好教训你,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再瞎翘(苏州方言:瞎捣乱),诋毁我们‘妙绝山庄的声誉。”
说罢,苏七便在巷角的一个箩筐中翻出了一条长麻绳,继而捆住了阿海的双手,将他吊在了一棵树上。
“噗”的一响,苏七便用木棍重重地敲在了阿海的身上。
阿海肋下剧痛入骨,不由惨叫了一声,眼前一黑,险些便要晕了过去。只是他向来倔强,不愿意在苏家人面前丢脸,这才咬牙强忍下痛楚。
苏七用木棍指着阿海,冷笑道:“小宗桑,骨头倒是挺硬。且看你日后还敢不敢再嚼舌根子,四处抹黑我们‘妙绝山庄!”
阿海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嘟囔了一句话,像是在诅咒苏七。苏七眼中冒出了火气,走近两步,问道:“小宗桑,你在说些什么!”
“我说,我搓内娘亲!”
阿海蓦然大吼一声,双腿用力一拱却是将衣袍下摆撩开,一飚水箭直直射在了苏七的脸上,口中兀自哈哈大笑。
苏七猝不及防下,却是被阿海的这一飚尿箭浇了一头,惹得浑身尿臊。暴怒之下,他暴喝道:“小宗桑,扑撒特内(苏州话:小畜生,打死你)!”
说着,右手高抬,木棍夹着劲风,直朝着阿海腿骨敲去。这一下劲沉力猛,势如卷瓦,若被敲实,阿海怕不得有断腿之虞。
危急间,阿大忽地暴吠一声,猛然纵起,朝着苏七身子扑落,张口就咬在了他的身上。而苏七毫无防备,一时之间也是被阿大扑倒在地,兀自在翻滚叫痛。
阿海见得苏七窘状,心下登时便是一阵狂喜,大笑道:“好,咬得好!阿大,你快咬死这个坏人!”
只是这“妙绝山庄”乃是江南武林的望族,便是连分舵府上的家丁也是久习武艺,非常人可比。苏七先前不过是大意了,才被这头野狗扑倒咬中。
他惊慌过后,捂住身上要害,一用力翻身,便即将阿大甩开,再跳起身来,手中木棍扫出,不几下,却已将狗儿的脑袋敲烂,落了满地的红白之物。
阿海不料这苏七下手如此之重,竟是将阿大击毙,霎时间,心头恍被火烧般煎熬难受,扯着嗓子骂道:“你这个狗奴才,竟然打杀了阿大!你不得好死,你全家都不得好死!”
苏七闻着身上的尿骚味伴着血腥气,看着手臂上的几个深深的牙印,直气得胸膛也要炸了,也不与阿海分说,登时一脚踹出,踢在了阿海的小腹上,将阿海的身子踢得晃悠悠地飞起,口中暴喝道:“小宗桑!我马上送你这贼骨头去见这条贱狗!”紧接着,苏七棍交右手,觑准阿海身子荡回之势,木棍直朝阿海天灵盖劈去。
蓦然间,一抹银光如电急闪,划过长空,旋即又复消敛。
吊着阿海的绳子瞬时而断,阿海瘦小的身子落在了地上,顺着去势滾了数尺,虽是大腿处被蹭掉了一层皮,但却躲过了苏七的致命一棍。
苏七那一棍含怒而发,已是使了十二分的力道,眼见阿海躲过,却也已无力收回。忽然,便有一只大手探来,稳稳地将木棍接住,捏在了掌中。
苏七只觉双臂一酸,已然被棍上传回的劲力弹开,踉跄退了两步。他抬头看去,愕然叫道:“鸟山先生,你怎么来了?”来者,却是那日本武士。
鸟山半藏没有应他,只是将木棍扔在地上,转头看了阿海一眼,口中用不地道的中文说道:“你,小孩子,杀?”
苏七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了鸟山半藏的意思,点头道:“鸟山先生,你不知道!这贼骨头好生可恶,杀他一百遍都不够……”
鸟山半藏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寒面沉声道:“武士道,弱小,不杀。”
苏七闻言,面色不由一变,话头顿时窒住,心头打了个嘀咕。他本想反驳,只是一时又想到这日本武士乃是少舵主的贵客,不便得罪,一时之间,倒也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好唯唯诺诺地称了几声“是”,赔了几声笑。
反倒是阿海见着鸟山半藏站到了自己这边,顿时便觉复仇有望,连忙向着鸟山半藏大叫道:“倭寇,你快将这狗贼给杀了!然后去血洗‘妙绝山庄呀,那里面全部都是坏人!你只要杀了他们,里面的钱你就可以随便拿了,你也可以名扬天下了!”
鸟山半藏皱着眉头看了阿海一眼,俄尔,他又转头望向了苏七,眉目如剑,神色似虎,直看得苏七心底发毛,脖子缩了起来。
苏七瞿然心忖:这日本贼骨头的剑法十分高明,那日便是连少舵主都打不赢他……他念头未消,便见得鸟山半藏朝他迈了半步。
一股威势扑面压来,恍如山岳之崩倒,天河之倾泻。苏七承受不住,神色一乱,立时便大声惊呼,转身撒腿便跑。鸟山半藏投臂探手,一下便将苏七勾了回来,按着他的肩,叫他坐在了地上。
“锵”!寒光凛冽若星汉霄河,鸟山半藏抽出了长刀,扔在了阿海的面前。
苏七浑身一栗,慌张问道:“鸟山先生,鸟山先生,你在做什么呀!小人与你无冤无仇,你在做什么呀!”话语间,已是略略带了哭腔。
鸟山半藏面如寒霜,下巴点向了阿海,道:“刀,捡起,杀他;‘毛节庄,我杀。”
分类:武侠原创 作者:谢前燕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18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