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东北的一个小镇上。我妈下岗后托关系找到一份扫大街的工作,我爸摆了个自行车修理摊,我还有个大我3岁的姐姐。家里每月只能吃两三次肉,袜子破了补补再穿。你们知道袜子怎么补吗?先竖着缝一根线,再横着缝好多根线,直到把窟窿填上。补一次袜子很费时间,但穷人没钱,只能多花时间。
我妈老觉得结婚后没过上好日子,怨气挺大。我姐当过服务员、售货员,都干不长。我爸说家里就我一个明白人,让我好好读书,以后考上大学,家里就指望我了。
可惜我终究也没考上大学。
我上高二的时候,我爸有一阵天天腹泻,接着又天天便秘,医生说是肠胃炎。过了半年,我爸天天发烧,医院判断是结肠癌晚期,只剩半年寿命。
我们不敢告诉我爸实情。你们说,人知不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我觉得我爸知道。有一天,他偷偷告诉我,他在家里某个箱子里藏了钱。他想把这些钱留给我,等我哪天出息了,记得照顾妈妈和姐姐,她俩老也长不大。我说我不会拿的,让他留着自己花。他苦笑了一下,说他都坐不起来了,哪儿还用得上钱?
我爸是在我高考前去世的。我本来成绩也不算好,这一年又因为我爸的病耽误了学习,就没考上大学。我妈想托关系给我找个铁饭碗,可是托关系得花钱,我妈只能找亲戚借。我想起了我爸的私房钱,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说。有一天,趁她们不在,我悄悄找到了那个箱子,一堆工具下压着个信封。我打开信封,又想哭又想笑,共有3200元,其中还夹着几张旧版的100元钞票,我爸攒了很久吧。
我有个叫海娟的发小在北京当保洁员,我觉得她很有见识。找到钱的那天我给海娟打了个电话,海娟说:“你傻呀,你妈的工作也是托关系找的,每月能挣多少?你还没上班就先欠一屁股债,多久才还得上?倒不如拿着你爸的钱来北京,在这里即使扫大街,也比你妈挣得多。”
其实,我每次看到我妈,心里都“咯噔”一下:如果在老家待着,她的现在就是我的将来—吃不起肉,看不起病,买不起药。
我跟我妈说想去北京,她有点儿伤感,说我爸刚走,我再走了,家里就冷清了。我妈拿不出路费,我撒谎说海娟借了我2000元。我始终不敢说出我爸有私房钱的事。
二
我穿着一双球鞋上了火车,钱藏在鞋里,我隔一会儿就要低头看一眼鞋带是否系紧了。每当想感知一下那笔钱的存在时,我就转一转脚掌,摩擦产生的不适让我心里踏实。
到北京后,我做过电话销售,发过传单,干得最长的一份工作是办公室文员。海娟说:“写字楼里的那些白领可高级了,等你以后找个工程师男朋友,人生就圆满了。”我笑了,海娟看白领个个差不多,其实差别大了,我这学历在白领里算垫底的,月工资才1500元,那些工程师至少本科毕业,怎么会看得上我这个高中毕业生?
我当文员后搬到公司附近一套群租房里,两居室,住了18个人,蟑螂特别多。有一天早上醒来,我看见蟑螂在牙刷上爬。
我们公司每年发的过节费、年终奖加起来有4000多块钱,我全寄给我妈。每次寄钱,我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这个家里我年纪最小,贡献最大。
有一天,我汇完款后查了下账户里的钱,5000元整,这是我来北京3年全部的存款。当晚我没睡着,越想越觉得前途灰暗,再工作3年存款也就增加到1万。我爸把钱留给我,那是把守护家人的担子交给了我,我不能只挣这么点儿。
周末逛商场的时候,我看到有家服装店在招导购。老板姓王(我喊她“王姐”),正在面试一个姑娘,说底薪800元,加上提成每月能挣四五千,每天工作9小时,每周休息一天。那姑娘不乐意,嫌工作时间太长。我等她走了,跑去问王姐:“我能试试吗?”王姐答应了。
王姐传授了很多销售技巧给我。我干活不惜力,4年后,我的月收入达到了6000多元。
我那会儿有个交往了几年的男朋友,他叫李志达,是搞装修的,大我十几岁,离过婚,有个儿子。我坐在他的桑塔纳里,想起我当文员的那家公司里很多工程师都买不起车,心里可美了。
王姐不喜欢李志达,嫌他没文化,还市侩。我说:“我的学历不行,再说,王姐你不也常偷着判断顾客有钱没钱,做生意哪儿有不市侩的。”王姐嘿嘿笑了。
李志达时常会让人心里一暖。每月10号是我往家里汇钱的日子,李志达知道这事,有几次我汇完款,他来我家吃饭,趁我不注意就在我的钱包里放几百块钱。
但他从没提过结婚,我当时26岁了,有点儿急。王姐说:“你没车没房,家里条件也差,你家人不仅不能支持你,还等着你汇钱。姓李的多半在骑驴找马,他离婚时把房子给了女方,他要想买房,就得找条件好的。”我沉默了,不知道她说的对不对。
王姐怀孕了,是做了好几次试管手术才怀上的,她想回老家养胎。她问我想不想当老板,我说没想过。王姐说她帮我想好了,她这店要是转让不出去,我得失业;店要是转让出去,我就得换老板,新老板可不一定仁义。我问她转让费多少钱,王姐问我有多少,我说只拿得出8万,她说行。
臨别时,她语重心长地说:“新玉,你得记住,赚了钱别声张。你一个人在北京,身上有点儿钱比啥都强,别让人惦记上。”
我点点头。
王姐走了,我挺舍不得的,几年朝夕相处,大家就跟亲人一样,但人生就像读小说,眼前这一章再精彩,也得往后翻篇。
三
我接手后第一个月赶上春节,外地人呼啦啦回老家了,街上没几个人。我算完账,心凉了半截:给人打工一个月挣6000多,自己当老板还挣6000多。好在到了三四月份,客流量多了,五一期间商场又搞了促销,节后我算了下,两个月我挣了5万多。
那感觉真好呀!现在都挣了多少个5万了,都没那一刻感觉好。我的第一反应是给李志达打电话,突然想起王姐的话,又放下了电话,转身给我妈汇了1万元。
离30岁越来越近,我忍不住暗示李志达该结婚了,他想都不想就说:“我们这样不挺好吗?”我说:“我要是爱上别人呢?”他说:“你这样的谁要呀?”我脸一沉,他又嬉皮笑脸地过来抱我。
他再也不会偷偷往我的钱包里放钱了,我给他发信息,他越来越不爱回。我不知道怎么把感情往结婚的方向推进,只能不停地暗示。
有一天,他突然不见了。
一开始,我给他打电话他不接,我以为他在怄气,后来他的手机关机了,我慌了。海娟问我知不知道他父母的电话,我茫然地摇了摇头。她说:“他儿子的电话呢?”我这才发现,他从未把我带入他的世界。魔幻吗?可惜这是真的。
海娟问我:“他会不会用这种方式分手?”我沉默了。
服装店的生意越来越火,我每天都忙个不停。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想起他。我很后悔自己隐瞒赚到钱的事实,王姐说他爱找“白富美”,我觉得这不是罪恶,找对象哪儿有啥都不图的?我身上如果有能让他图的也行,钱花在亲人、爱人身上,再值当不过。
海娟早就不干保洁了,她租了十多套房子,隔成很多小间再转租出去,每个月能挣1万多。她说政府对群租房的管理越来越严,这生意迟早做不下去,房价噌噌地涨,她得尽快买房。
那段时间她天天跟我讲房市,我本以为北京的房子至少要几百万,那会儿才发现郊区的房子便宜,40平方米的商住两用房才几十万,我心动了。
后来就买了现在这套房子,搬进来第一天,我那个感慨呀,想起当年在牙刷上爬的蟑螂,想起我爸,我爸要活着该多高兴啊。
我妈找了个男朋友,小她5岁,嘴可甜了。以前我每月给她五六千块,她还能返我个小礼物,自打她开始“黄昏恋”,到不了月底就得再跟我要钱。我姐说那男的穿的貂皮大衣、用的手机都是我妈给买的。
我让我姐来店里帮我,谁知她常得罪顾客,有一次把人家气得打市政热线去投诉,我只好让她回家。她30多岁了也没个对象,怪可怜的,我就想攒钱给她也买套小户型的房子。
有一天,李志达突然出现在我店里,我眼都直了。他说他患了脑梗,怕连累我。我说你走吧,我有對象了。
他不知怎么得知我买了房子,天天晚上来找我。我不开门,他就踹门、拉电闸逼我开门。白天,他又给我发信息,说后悔从前没有珍惜我。
海娟坚决反对我们复合,可我年纪不小了,相亲很多次也没合适的,我很怕孤独终老。海娟叹了口气:“好女怕缠郎,没辙!”
四
我们复合后,他每天早上给我做早餐,我心里是真甜。他说他摇到了车牌号,让我买车,车牌号用他的,以后他给我当专职司机。我同意了,选了辆30多万的奔驰。他每天开车送我到地铁站,我再坐地铁去上班。海娟说我傻,自己不会开车,倒买辆奔驰给他开。我觉得无所谓,眼下的生活我挺满足的,他对我好就行。
这样过了一年多,一天晚上他在看手机,他眼神一闪,我突然有种不好的直觉。我让他把手机给我,他不肯,僵持了一会儿,他把手机给我了。
果然是个女人。他俩应该好了很久了,我往前翻那些暧昧的对话,那么多,那么长,怎么翻也翻不完。你们知道那种五雷轰顶的感觉吗?我那时就是,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我说我们到此为止吧,他二话不说就拎包走人,没道歉,没解释。
我打过很多次电话让他还车,海娟甚至威胁他,要么还钱,要么还车,否则派出所见!他说他在外地做项目,过俩月才回来。海娟说他肯定在北京,我说算了,不要逼人太甚。
我姐想在老家开家超市,管我要10万块钱,我当时还很欣慰,她总算找到爱干的事了。谁知前一阵她自己说漏了嘴,我才知道,超市没开起来,10万块挥霍完了。真奇怪,那一刻我感觉不到愤怒,只是告诉她:“我不给你买房了,你自己想办法吧。”
当天,我提早关店,去了美容院。那是我第一次做美容,我选了最贵的套餐。照镜子的时候,发现头上有一根白头发,我望着那根白头发,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开店这么久,我没舍得花钱请人,高烧39度照样上班,给自己买的衣服没有一件超过500元。我不介意用钱来换爱,可是为什么即使我愿意用钱去换,还是换不来爱?李志达、我妈、我姐,为什么要让我承受这么多的失望?
我来北京已经整整15年了,我不知道我爸交给我的任务,算完成了吗?
分类:专栏 作者:童铃 期刊:《读者·原创版》2020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