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年前,我刚上初中。那时候家里经济拮据,爸妈刚刚承包了一片果园,心思都扑在挣钱上。我刚刚脱离童年的颠沛流离安定下来,就一脚踏入了青春期。
在没有上初中、没有住校之前,我觉得村子里的孩子都差不多,脸蛋都被晒得黑红,都穿脏兮兮的衣裳。而我初中的班上有很多县城里长大的孩子,他们的脸和手都是白净的,没有一丝皲裂的痕迹;他们穿白色的衣服、白色的鞋子,连头发看起来都更顺滑黑亮。而我从来没有一件白色的衣服,因为在村里,干净衣服会很快被小路上的土、锅灶间的黑灰,甚至是别的孩子的脏手弄脏。所以给我买衣服时,爸妈都挑那种耐脏的颜色。进入青春期,虚荣心开始在我身上显露苗头。我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这种要命的比较让我陷入巨大的痛苦,而最开始折磨我的,就是一双帆布鞋。
每到春夏时节,大家脚上穿得最多的就是帆布鞋,要么系带,要么搭扣,简简单单,很好看。而我除了冬天有棉鞋之外,其他时节穿的都是妈妈和姥姥做的布鞋,有的是红条绒布面,有的是蓝条绒布面。在当时的我看来,那是一种耻辱—代表着我的贫穷和土气。一双帆布鞋50块钱,我买不起。当时,我一周的生活费只有20块,再加上来回路费10块,一共30块。50块足够我半个多月的饭钱,对于连买一支笔都要额外向爸妈要钱的我来说,帆布鞋真的是我买不起的。
冬天过去,春天到来,同学们陆续穿起了帆布鞋,这加深了我的渴望,我快要被折磨疯了。我总在想,别人是不是注视着我的脚。我的布鞋那么丑、那么土,班上的男孩儿跟我讲话的时候,我极度不自然,只想让我的裤子再长一些,好把我的脚盖住,把我的布鞋遮起来。他们笑,我就慌张,以为他们是在嘲笑我没有一双帆布鞋。
我想过攒钱。为了节省5块钱,我决定不坐车,走路回家。走路需要跨过一条沟,沟底有一条又浅又窄的“小溪”,好像是一家砖厂排放的废水。我跨过那条“小溪”时,脚底一滑,一屁股坐进了水里,裤子湿了。满以为走路就能风干,结果走到半路又下起了雨,沾了石灰水的裤子淋了雨水,开始腾腾地发热,我感觉自己的皮肤在灼烧。我一路上都以为自己要死了,狼狈地回到家,发了一夜高烧,说了一夜胡话。两天吊瓶打下来,爸妈再也不允许我为了省钱走路回家了。
二
我以为我再也不能拥有一双帆布鞋了,可是事情忽然有了转机。
一个周末,我去奶奶家玩儿,忽然发现床底下放着一双帆布鞋。是那种简简单单、黑色系带的帆布鞋,放在堆满了杂物的床底。我向奶奶问起那双帆布鞋,她说是后爷爷给她买的。我央求奶奶把它给我穿,她很为难。往常我要什么她都会给我,但那双鞋是后爷爷买的,那个老头儿不怎么喜欢女孩儿。奶奶给我做了许多好吃的,但没有给我那双鞋。
我失魂落魄地回家了,觉得自己好像从云端落入地狱。我埋怨上天让我看见那双鞋,又埋怨奶奶的懦弱。我一路呜咽着,使劲抽打着路边的草。快到家时,我忽然萌生了一个想法—如果时光倒回15年前,我一定会扇自己一个耳光,打醒自己,而当時的我,根本禁不住它的诱惑。因为这个想法,我险些毁掉自己的一生。
是的,我返回了奶奶家。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而且那个时候,后爷爷和奶奶一定是在果园里干活儿。我轻松地翻过低矮的院墙,打开屋门,跪在地上,伸手从床底下够出那双鞋,还顺手从后爷爷在床头放钱的罐子里拿走了10块钱。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我的心没有狂跳,也没有害怕。时隔多年,我差不多已经忘记了当时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唯独对那一连串的动作记忆犹新。当我拎着袋子,兜里装着滚烫的10块钱再翻墙出来的时候,我的心里才开始充溢着一种可耻的激动。
你以为我做的事会被发现,奶奶会去告诉我的爸妈,然后我得到惩罚?你以为我会愧疚、反省,然后知错就改?不,我没有,而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或许奶奶真的没有怀疑过我,或许她知道是我,但是出于疼爱不忍心拆穿,总之,我若无其事地度过了接下来的一周。
三
然后,噩梦就开始了。我开始小打小闹地“用一用”室友的生活用品,“借”同学好看的衣服穿。我发现那些我之前求而不得的东西,总有一种“轻松”的途径可以获得。我学会偷东西了,从一双帆布鞋到爸爸钱包里的5块钱,再到一辆自行车,我终于犯了大错。
那是一辆不太新的女式自行车,自行车没有上锁,看车棚的老大爷也不在,我很容易就把它推出了校园。在县城里骑了一圈之后,我本想把它放回原位,可是那时正好是放学吃饭的时间,我就把它放在了寄宿的院子里。宿管阿姨问我哪里来的自行车,我就随口撒了个谎,说是问别的学校的同学借的。我本想找个时间把它放回去,没想到,丢了自行车的女同学很快就贴出了从监控视频里截取的图片—那是我的背影,推着自行车从校门口往外走。
自行车很快就被同宿舍的同学发现并送了回去,我拼命抵赖,说照片上的人绝对不是我。我虚构了一个不存在的同学,说自行车是向她借的,推车的人也是她。父亲相信了,他骑着破旧的摩托车,载着我在小城仅有的几所学校里寻找那个所谓的同学。一圈跑下来,冷风吹得他的头发全都竖了起来。他眼睛通红,腰弯着,手缩在袖子里,门卫登记的时候招呼我:“让你爷爷把摩托车挪一下!”那一瞬间,我所有的侥幸都被击碎了,蹲在地上号啕大哭。父亲瞬间明白了一切,气极的他开始对我拳脚相加。我蜷成一团,父亲也开始哭。我不晓得有没有人围观,不管不顾地哭着。我的虚荣被击得粉碎。我是一个小偷,一个全校同学都知道的小偷!一切都完了,我会被人嘲笑,被人指指点点。我无地自容,想要逃跑,恨不能在想到这些的那一瞬间死掉。冷静下来的父亲揪起我,把我带回了家。
四
我们总会不自觉地遗忘一些自己不愿意想起的事情,可以称之为“记忆过滤”。我忘了自己如何回到学校,父亲如何恳求班主任替我隐瞒真相,又是如何给自行车的主人低声下气地道歉,请求她原谅我。那时候我已经上初二了,我不堪重负,每日里都低着头。我一跟别人说话,就害怕他想起我的丑事。我睡不着觉,眼前反复出现我去偷奶奶的帆布鞋、偷同学的水果、偷那辆自行车的画面。不得已,父亲帮我转了学。
新的学校里没有人认识我,我沉默寡言,成绩中等,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我默默地为自己的行为忏悔。我知晓自己做了多么大的错事,我不敢在那之后的日子里不善良。
15年过去了。
如今,身边有很多人赞赏我的善良,说我是一个好人。我不认同,我只是在赎罪罢了。多年之后,我读到了《追风筝的人》。小说中,阿米尔的父亲得到所有人的敬重,却仍然觉得自己不配,我很明白那样的感受。有时候,我又觉得庆幸,庆幸我的行为被发现,才让我及时止步;庆幸我的家人选择了原谅,给予我改过自新的机会。
15年过去了。我忽然想起,奶奶的脚比我的小一码。当时,那双帆布鞋我只穿了一个下午,就因为挤脚,将它遗忘在宿舍阳台的角落里,直到转学离开那天,我都没再见过它。
分类:专栏 作者:李鑫 期刊:《读者·原创版》2020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