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见到黑孩,他从溪涧里回来,手上捧着刚洗过的菜。“哎呀,你们先坐会儿。”他腼腆地笑,说要先去打个下手。
进了厨房,他开始切菜。毛笋是早上刚从竹林里挖的“泥里白”,白白胖胖;青菜是菜园里才掐的,水灵得很。厨房里的几个人也都在忙碌,姐姐和叔叔掌勺。黑孩的妻子糖糖忙着整理房间,把上海客人退房后的毛巾被抱进洗涤间。此刻,正午的炊烟从有200多年历史的老房子里升腾起来,厨灶间飘出的香味四处洋溢,惹得客人们直呼“好香”。
房子是典型的江南砖木结构的老宅子。大天井里花木葱茏。天空落雨,雨水让菖蒲叶、梅花瓣闪闪发亮。天井的两侧,一边是茶室,一边是书房。书桌上散落一沓沓宣纸,纸上尚有墨迹未干,字帖摊开在桌上—黑孩喜欢写写画画,一看便知颇有功底,他可是中国美术学院科班出身。然而在这个偏僻的小村子里,写写画画,是有些稀见的。
一
偏僻是真的。小村叫对坞,有500岁了,海拔也高,1000多米,的确是深山沟沟—我早上从常山县城开车过来,一个半小时,弯弯山路把頭都绕晕了。
其实15年前我来过这村子。那时我与摄影师老鲍、实习生小蒋一起,来到对坞就仿佛一头扎进桃花源,这个云生水起的地方,保留着太多古老的东西—大批的明清古民居散落在溪涧旁,鸡犬之声相闻;传统的黄泥夯土墙房子,与一树一树白梨花相映;两条潺潺流淌的溪水之上架着60多座石拱桥,桥头是苔痕上阶绿,溪边是古樟枝叶茂,那些古樟树的树龄动辄就是几百年、上千年;此外还有一座“天灯”,400年来夜夜点亮,为小山村里夜行的樵夫耕者照明。简直可以说,小村古风浩荡,保留了几百年来村民的生活图景。
我们在村子里四处游走,老人与小孩的脸上都是朴素天然的笑容。我们回去后,在报纸上一口气发了好些篇关于小村的报道,大版大版的图文,令报馆同事羡慕不已。他们开玩笑,说我们是老鼠掉进了米箩,把我们逗得大乐。
一晃经年。10年前,巍巍大山中动工兴建水库,这个小村的村民大多搬迁出去,住到离县城很近的地方。水库蓄水之后,进村的道路亦被淹没,进山改走一条更为蜿蜒曲折的道路,因此村外之人愈加少至。
黑孩很早就出去读书了,父母还在村子里生活。后来他带着女友回来结婚—黑孩是“80后”,女友糖糖是湖南人,“90后”。那是糖糖第一次见到山中那座古老的榨油坊,黑孩的父亲余金龙就是一名老榨油工,从18岁开始操持这门技艺,至今已40多年。
榨油坊每年秋冬开榨,山上采摘下来的山茶果,在烈日下晒干爆裂,人工剥去厚蒲,炒工把茶籽炒熟,再放进碾子,轰隆隆的碾子把茶籽碾碎,榨工把它包成茶饼,再上木榨—巨大的木龙油榨散发着摄人心魄的力量:几百斤的石块吊在梁上,榨工用力荡之,荡出颇具力量的优美弧线,它在最高点悠然下落,经验老到的榨油工又调动千钧之力,推动这个石块去撞击撞针,撞针是用硬木制成的楔子—无论多么密匝的茶饼,依然可以挤出空间。我们常说,挤挤就会有的,撞针就是世上最擅长此道的物件—随着一次猛烈地撞击,榨油工从胸腔中迸发出悠长的、高亢的、清亮的、起伏的、穿云裂帛的、江南罕见的声音。随着这样一次次的撞击与一声声号子,楔子嵌进茶饼之间,清亮的茶油就从木榨之中汩汩地流淌下来,淌成一条细细的、长长的线。
结婚的第二天,黑孩带着妻子在村里到处逛,惊讶地发现工人在榨油坊里挥锤忙碌。“你们这是在做啥呢?”黑孩问。他们说:“拆了。”
“啥,榨油坊要拆?”黑孩大惊。
“不拆留着做甚?榨工都老了,没有力气扛得动这活儿。年轻人都出去挣钱了。这木榨,外乡人早买去了,这碾子,这转盘,拆下来还能卖点儿钱。”
黑孩自小看着榨油坊长大,年复一年,父亲渐渐老去,榨油坊落满灰尘。与之相伴的村民,大多离开了村庄。这座榨油坊要拆了,黑孩觉得可惜。人家说:“要想不拆它只有一个办法,你掏钱买下来。”“多少?”“五万五。”
黑孩看了看妻,摸了摸口袋,默默走开。
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有人跟他说:“你快去看一看,榨油坊的照壁已经拆完,人已经在顶上掀瓦了。”
黑孩急得去找村干部,又找乡干部,都说没办法。这是人家的东西,人家要拆,管不了。
父亲也劝他,算了算了,拆就拆了吧,留着也没有用处。
想了又想,不甘心。黑孩跟新婚妻子商量,一咬牙,把刚收的几万元礼金拿了出来。当然不够。又找朋友同学借了一点儿,终于把钱给凑齐了。
榨油坊是保住了,黑孩却被一村人笑话。那榨油坊拆了一半,透风漏雨不说,一面土墙眼看就要倒了,角角落落都是蛛网,蜘蛛精都能爬出来。“人家后生若是出息了,都去城里买大房子,你黑孩倒好,回山旮旯里来买一幢要倒掉的破屋。”村民说,“黑孩是念书念傻了吧。”
榨油坊留下了,黑孩却对着它发愁:买下来派啥用场,他也不知道。
二
村民们一户户搬走了,留下20来幢古老民居。青砖、黛瓦、高墙、木梁,有的还有大天井。可惜了,大多数已风雨飘摇,破败不堪。
可黑孩着了魔。人家看不上的东西,就他觉得是个宝。对坞村村民搬走异地安置了,可按照政策,住过的房子还得拆呀。黑孩念过美院,觉得这些老房子有历史价值,有文化价值;再说了,祖祖辈辈都住过,那是整个村庄的记忆。就这么一拆了之,简单是简单,多可惜呀。
黑孩又去找村里,找乡里,也没用。村里动手快的,已经把房子推倒了,拦也拦不住。黑孩跑到县里,找了县领导。县领导觉得这事不一定靠谱,那深山沟里,老房子还有用吗?就问黑孩:“那按你的意思,留下来干什么?”
黑孩也不知道留下来干什么。他掏空腰包买下的榨油坊,不还搁着结蛛网呢。但他说:“怎么着这也是一个古村落吧,是文化记忆吧,拆了可就没了,留着说不定能搞旅游。”
那就暂时不拆吧,看看黑孩能干吗。县里打电话到乡里,乡里打电话到村里,村里赶紧让人停止拆房。而这时,20多幢老房子只留下了四五幢。最好的一栋房子有200多年历史了,本来卖给了外地老板,老板要把这房子拆了整个儿搬走,那岂不可惜。黑孩去找屋主交涉,让他别卖了。几番交涉下来,拆是不拆了,卖也不卖了,违约金你得付吧?15万元,最后也是黑孩掏的腰包。
黑孩和妻子,一个会设计,一个会拍照,本来玩玩琴棋书画,开开网店卖卖东西,小日子过得挺滋润,如今跟老房子较上了劲,倒变得茶饭不思。不仅茶饭不思,还把过日子的老本都掏空了。
琢磨了好几个晚上,他们一合计,要不去网上搞个众筹吧。
对,就做个民宿,让城里人也来乡下住住,感受感受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山涛与林风。还别说,这里的天那么蓝,这里的水那么甜,真是稀缺的东西。300年的古樟,400年的天灯,500年的村庄,万年的大山,你到哪里去找?
还有呢,黑孩的父亲除了榨油还会酿酒。要不,就跟着父亲学门手艺吧,酿酒、榨油,都行。
就開个民宿吧,朋友们来了,一起喝酒。
想法是好的。黑孩和糖糖两个人自己拍照片、拍视频,在溪涧的石拱桥上坐着,神仙眷侣的样子。他们把自己的梦想说出来,上传到网上,要在村里办一个民宿,就叫“村上酒舍”。没想到,他们的故事一下子火了,有熟悉的朋友看到,委婉地说一句:“祝你成功。”
不委婉的呢,就直接多了:“黑孩,你太理想主义了,你要看清现实。”
三
现实果然是残酷的。
黑孩说,如果只看到困难,他们早就走不下去了。他看到的,是困难后面的那一丝希望。
黑孩的眼睛闪闪发光。
他用了一年时间装修那座老房子,设计了9间客房、2个茶室和1个阳光餐厅,还有1个院子。幸好自己是学设计的,爬上爬下跟70岁的老木匠一起搞装修。没人知道这究竟有多艰难—装修的材料都是他蚂蚁搬家一样,一趟趟从山外运进来的。还有很多东西是网上淘来的。幸好有网购,可以买到很多当地买不到的东西。快递送到山脚下的邻村,他一趟趟找车去运—有一次,快递点堆满了黑孩买的东西:桌子、椅子、沙发、床垫,甚至还有浴缸和马桶。一年下来花了100多万元,除了众筹来的钱,自己又贴进去不少。
一年以后民宿开业,吸引了不少山外人来看新鲜,也有客人住进来了。他们从没想到,这样古老的房子,怎么会一下子变得这么有文艺气息,也没想到,在这大山深处的犄角旮旯,还有这样闲适的生活:可以烤火、煨红薯或者喝酒—喝的正是黑孩跟父亲学着酿的粮食酒;也可以看星星,趁着酒兴对月当歌;还可以挥毫泼墨。
于是,客人们来这里看山看水看风景,黑孩和糖糖连带一家人都忙得团团转。
然而尽管劳累,这样的景象却让黑孩感到高兴。这个古老的村庄似乎重新变得有了活力—什么时候这里来过这么多山外的客人呢?“村上酒舍”在网上有了名气,无论远近的朋友都来住。有一天来了一位客人,说黑孩这件事做得好,还说这是真正的“乡村振兴”。乡村振兴不能靠六七十岁的老人来完成,只能是年轻人—只有年轻人愿意回到自己的村庄,村庄才能迎来生机,充满活力;也只有这样,“古村”才会变成“新村”。
吃过午饭,黑孩带我们去榨油坊。那个榨油坊已经整修过,高大的屋顶下,木榨和碾子散发着岁月的光泽。
去年秋冬,每个星期,黑孩和他的父亲余金龙都在这里榨一次油。父亲的手艺依然那么精湛,他抚摸着木榨的时候就仿佛重回到二三十岁。包好的茶饼,用铁箍套好,一饼一饼整齐地排列在木榨里;父亲做好了准备工作,用力荡起那块巨大的撞石。一次又一次,撞石荡得越来越高,随后,高亢的、清亮的、悠长又起伏的榨油号子从父亲的胸腔里迸发出来,洞穿屋顶,那声音震得空气也嗡嗡作响;紧接着是砰的一声巨响,撞石击打在木制撞针上,撞针挤进木榨与茶饼之间,于是那清亮的山茶油从木榨里流淌出来,连成线,越淌越多。
所有来自山外的人忍不住鼓起掌来,一片叫好儿声。接下来,父亲歇一歇,该黑孩上场了。
分类:特别报道 作者:周华诚 期刊:《读者·原创版》2020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