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后,高金蝉还记得曾读过的那本名叫《一把盐》的书。这本描写中国日常饮食的图书让她印象深刻—世间所有的美味和真意,一把盐足矣。
在2006年那个细雨绵绵的春天,当高金蝉一头扎进江南的一个小村庄的时候,她的生活就像突然撒进了一把盐,日子的美好与真意,突然就穿过人生的缝隙洒了进来。
连绵的田野,此起彼伏的片片果林。—树桃花刚刚盛开,像是春天的红装;层层叠叠的白色梨花像铺在枝头的雪。两棵银杏树静静立于村庄中,三座古桥跨在河汊上。四周是一片蓬勃生长的野草闲花。
小村庄所在的地方,是嘉兴南湖区的凤桥。那是个传统的农业大镇。高金蝉回忆起来仍然神往:“跟随考察小组一行人走进小村庄的时候,仿佛掉入了一個桃花源,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
这个村庄对于一群外来者的闯入并不设防,老人们在滴雨的檐下坐着,笑眯眯地看着来人;两条老狗一路跟在他们后边,也不吠;打伞的人上桥下桥,影子倒映在微雨涟漪的水面……
“这不正是在我梦境里千回百转出现的心灵家园吗!”高金蝉如是说。
一段缘分就此结下。
人与草木、与村庄,或一群人与另一群人的遇见、相处,都是一种奇妙的缘分。高金蝉他们与这个地方的缘分就此结下。谁能想到,那一次意外的行走,会诞生一片梅花洲呢?
二
最早确定要在这个地方造出一个梦来的,是一位叫陶明的本土房地产开发商。他造过许多房子,但他总想造出一个地方,是自己心灵的居所。
但当陶明向大家描述一个巨大的美好设想时,大家都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也难怪,这么一个体量巨大的项目,一脚踏进来,没有10年,哪里能出得去!
“这次不一样。我们踏进来,就不要想着出去了。”
这是开玩笑的话。陶明的真实想法是,真的碰到一件值得投入一生时间去做的事情,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整个初创团队无疑非常认同这样的想法。如果陶董事长是一个造梦人,那高金蝉和小伙伴们组建的梅花洲创业团队就是一群追梦人。
“我想着退休以后,就在这里种片田,养点儿花,过过小日子。”高金蝉说出这话,大家都笑了。可是,她说的时候,神情是无比认真的。
高金蝉是1972年生人。当陶明提出这个项目构想时,她是公司里的财务总监,20年的财会生涯和职业训练,使她的思维变得缜密而严谨。她的工作和生活都井井有条,而在她的内心深处,有一颗文艺的种子,被埋藏得很深很深。
在高金蝉很小的时候,当大多数同学还在看作文辅导书时,她已熟记了不少唐诗、宋词、元曲。她还喜欢武侠世界,翻遍了梁羽生、金庸的小说。到高中时,她已经把能找到的世界名著都浏览了一遍。然而,上了大学,却阴差阳错地学了会计。
尽管如此,她内心的诗和远方常常不自觉地冒出来。在许多个场合,她常这样介绍自己:“我是海宁人,来自徐志摩的故乡。”徐志摩的故乡,那是诗意流淌的地方。诗意也流淌在她的血液里。
2010年,高金蝉已经被提拔为总经理助理,开始分管经营。工作是极为理性的。然而她相信自己内心一定有个角落,还存放着曾经的诗情画意,也正是那样的内心蓄积滋养着她的日常。
一颗种子只要遇到合适的土壤、雨露、阳光与温度,一定会冲破泥土,生长出来。
所以,当整个梅花洲逐步成形,水西草堂民宿的设想摊到桌面上时,她内心那根文艺的弦一下子就被弹出“咚”的一声响。如果有一个并不需要多么广阔的文艺空间,可以凭自己的兴趣打理,按自己的喜好来陈设,听什么音乐、插什么花、看什么书,甚至哪天开不开门,也全看心情,见不见客,也看心情—那多好。
想一想就醉了。
三
时间慢慢过去,梅花洲渐渐展露她美好的新颜。
整个梅花洲景区采取的是修复性开发的原则。意思就是,对每一棵树木、每一株花草,都需同样尊重。
陶明董事长曾说:“树也好,花也好,它们才是这块地方的原住民。”
原本设计的屋檐边上有棵老树,那就让屋檐为这棵老树侧一侧身,或是为它留一个空间吧。事实上,正是因为这样的理念,那些树、那些花,后来成为梅花洲最好的风景。
位于规划开发区域中的六七座江南民宅建筑也被保留下来;他们同时还修整了一座始建于南朝的石佛寺,使流传1500年的文化根脉得以延续。当地100多名农民成为梅花洲合作社成员,原先单打独斗的农民如今转身成了农业产业工人。
“现在走进梅花洲,遇到的保安、保洁员、服务员,很多都是原先的村民呢。”高金蝉笑,“不过,现在我也是在梅花洲待了10年的‘村民了。”
梅花洲变得越来越美。2012年,梅花洲成为国家4A级旅游景区。几年下来,通过不断挖掘运河文化、非遗文化、节气文化及嘉兴本土文化,梅花洲重现了以运河生活文化为蓝本的新江南水乡风貌。
美丽的风景之中,更应有充满文化气息的生活。于是他们想到了秀州书局。很多读书人都知道秀州书局,它是嘉兴当地的一块文化招牌。于是,梅花洲引进秀州书局的分店,通过“书店 民宿”的形式,使游客不仅能在此阅读、购物,更能在此留宿,住在书香之中。
而这,不正是高金蝉一直心心念念的文艺空间吗?
秀州书局古色古香的房子上下两层,就坐落在一条蜿蜒的水道边上。天色渐晚时,温暖的灯光从书局窗内透出,在暮色之中,显得漂亮极了。那灯光下有书,仿佛是故人在等你。
年轻美丽的店员筱美,经常会从乡野间采来一枝野花或一把狗尾草,将它们插在书桌上的花瓶里。书店里顿时充满了花香与活力。
说到筱美,也是热爱文艺的姑娘。她原先学医,纯粹是被秀州书局的文艺气息吸引,成为书店的主理人。一年多时间的驻扎,她已经深深爱上了这里。
高金蝉说:“其实我们一直在做的事,是把梅花洲打造成‘乡村美学生活空间。这里会呈现江南悠闲的慢生活方式。正是这样的生活方式,吸引着更多的人来到这里。”
四
高金蝉带我去看水西草堂。
草堂就位于古色古香的西街,我们侧身而入一扇布满历史气息的木门,还没回过神来,就仿佛掉进了一段过去的时光。
草堂内草木葱郁,曲径通幽。刚落过一阵雨,大树小草青翠一片,葱茏极了。因为渐近傍晚时分,游客少了许多,远处古刹传来的袅袅梵音,愈加衬托出周边的静谧。我们穿行在草木之间,各种感官全然打开,迎面是微风携来的清新的自然气息—有泥土味儿,有花朵味儿,哦,还有树皮味儿。
正是这种对自然的感知构建了水西草堂。
穿过书香浓郁的大堂,是方正的酒店中庭,中庭露天,沿袭了江南人家的天井布局,谋求着人与自然的沟通。中庭内还有假山、花园,其中花木扶疏,都安然在这里承接雨露阳光。
我们的古人与天地往来几千年,最终将一年365天以二十四节气分割。水西草堂以二十四节气为主题来设计客房,客房的墙上悬挂着传统山水画,床头有鸟笼式的床灯,原木色调的家居,都讲究禅意氛围。但最传统的,也许应是窗外的那一抹绿色,透过窗棂若隐若现,似招之即来,又不迎不往。
一切是如此熟悉,这是古人与天地往来的居所啊!而一切又有些不一样,它比曾经的更精致,更贴合当下人的精神需求。
水西草堂的宾客大多来自上海、杭州,也有从北京远道而来的年轻人,一来住上好几天。他们说,被丽江、大理、凤凰那样的繁华闹怕了,哪儿知道还能在商业发达的江南找到这般安静恬淡。
高金蝉很开心:“有人形容得好,说水西草堂是自自然然,就仿佛是从这个叫凤桥的小镇上,像庄稼一样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所以它令人熟稔、亲切,让人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哈,那也一定是上下五千年的精神故乡呀!
距离水西草堂不远的几处院落还在修整当中,估摸用不了太久就会开放。那是什么样的院落呢?有棋院、太极院、古琴院。棋院是梅花洲与嘉兴棋院联合创办的,平时棋友们可以来此小住,在安静的环境里切磋棋艺,大有古代名士之风范。还有一个“紫桃轩”,作为文艺青年的交流聚会场所,想来以后会很热闹。
高金蝉的想法很简单:“民宿只是一个空间,吸引的是一群气质相投的人,聚在一起做一些志同道合的事。”
譬如,弹琴、画画、焚香、插花。在这里,你对什么感兴趣,同样感兴趣的那些人也会在前方等你。
跟着高金蝉在水西草堂和几间院落里穿进穿出,遇上人,我们就停下来驻足寒暄。我觉得这个地方真好,就像回到从前江南的一个小镇上,小镇上人家错落,人情温暖。这里的生活如门前流水一样,轻轻缓缓,悄无声息,又是如此自在。
是的,从前慢。
“我们现在的人,都太快了。”高金蝉说。她从前生活节奏也快,总是四处奔波。现在在梅花洲,在水西草堂,她算是找到一个让自己慢下来的场所了。
心栖于此,自在安宁。
远处石佛古刹的梵音依稀传过来,让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悠远了,心中充满了可说也不可说的欢喜。
五
高金蝉经常会去梅花洲的田野间走一走。
竹林四季常青;暮春,竹笋拔地而起,梨花遍野;初夏,桃李嫣红,小雏菊在野地里盛放。
高金蝉自在着呢。
有时候悠游半天,活像个小神仙,直逛到兴尽而归;有时候也会更具文人气息一些,采一把野花回去,找一个古雅的花器信手一插,相得益彰。日子一下子就丰满起来。
“你来到这里,就是想着,让生活、让日子更美一些,更悠然一些。”
确实如此,想想看,中国古人讲求“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山水佳处,必有高人与知音。当年美国哲学家梭罗为了思考生命的价值,曾隐居澄静的瓦尔登湖畔,亲手搭建小木屋,親自耕耘,完成人类与大自然水乳交融的名著《瓦尔登湖》。
高人欣喜入山林,山水更幸得知音。
但凡山水之间,便宜于滤净内心的杂质,探索生命的智慧之道,抵达心灵的静谧、深邃、纯净与欢喜。
“一个人,倘若能因山水而使身心栖居在纯净、欢喜之处,将多么有幸。”
因为水西草堂,高金蝉发觉自己也在慢慢地产生一些改变。这样的改变如细雨润物。刚来时,她会更在意效率、回报,原先做财务的她习惯于在脑子里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但现在,“脑子里的数据好像都被大自然吃掉了”,她会更在意美的细节,更注重过程是否美好。那些原先被她忽略的诗意感受,像是突然受到召唤一般,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了。
高金蝉想,如果没有梅花洲,如果没有水西草堂,她也许还会照着自己之前的那条人生道路一直猛然向前。但命运待她更丰厚,赠予她梅花洲,赠予她水西草堂。她在这命运里安然驻扎,触摸生命里的另一层感动与欢喜。
分类:特别报道 作者:周华诚 期刊:《读者·原创版》2020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