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回顾
吴朗虽擒了皇太极为人质,努尔哈赤却不为所动,驻军抚顺城外持续施压。正在陷入僵局之时,唐赛儿突然出现,并带来了好消息——援军即将抵达,抚顺城内的将士无不精神为之一振。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努尔哈赤竟已出兵拦截援军,吴朗等人也不再犹豫,决定出征,正面迎敌。
第十四章背山临水
斑马鸣萧萧,夕阳照战袍。恰有横山延崎岖,爱煞风光俏。借云一絮墨,渲染征途遥。也有尘沙扑面,也有乡音旧貌。休问三餐谁家好,倚斜一江愁,哪堪新月照。
朱惜墨叫道:“楊总兵,我要你给吴朗将军重新安排!”跑回阵中,擦去眼泪,站得笔直。
杨镐满面愧疚,热声道:“朱监军,你也应该知道,军中无戏言!军令已出,岂容更改!”
朱惜墨咕地咽了一口眼泪唾沫,大声道:“总兵大人既知道我是先锋将军麾下一名小小监军,有话便请跟我的将军说!”
吴朗喉头哽动,忽然哈哈大笑,道:“朱监军说得一点儿也不错!杨帅,你岂能这么小看于末将?岂能这么小看我麾下爱将朱监军!”顿了一顿,铿然道,“末将力请将所部八千人马全部编进左翼,即时出兵,末将听从杜松主将指挥,与女真贼兵决一死战!”
杨镐喝道:“本帅已经说过,不许!”
吴朗再上前五步,向杨镐拜下:“有公主一起出战女真贼兵,末将必定奋勇向前,末将带来的八千名公主护卫军也必定奋勇无比!咱们整个大明军必定奋勇无比!末将恳请!”
杨镐怒道:“吴将军,你!”
只见吴朗身后又跟出一人,向杨镐拜下,大声道:“吴将军麾下副将黄立,恳请作战!”
哗啦一声,吴朗所部八千名将士一齐向点将台拜下:“恳请作战!”
只听哗啦声连成一片,五万将士全部拜下,高声叫道:“必胜!必胜!”
杨镐惊愕难下,热泪盈眶,咚的一声在点将台上抱拳单膝下拜:“惜墨公主,吴朗将军!一众将士!”
抚顺城外出兵场上,黎明无风,朝霞初现,将这位大明经略将军、三军主帅的脸孔映得有如暗金:“本帅应允了!状元将军吴朗所部八千人马,编入左翼,归杜松将军总调;原调派的六千护驾军仍归右翼,由本帅亲自指挥!今起剿贼,不胜不归!”
大军高呼:“必胜,必胜!”
杨镐起身道:“大军出征!”
正是四月,萨尔浒已经草长鹰飞。宁远伯李如柏率四万大军在萨尔浒据南扎营,高丽国五万援军也已来到,据北扎营。
李如柏这年三十四岁,身高臂长,面容阴冷,手下将士对他无不既敬且畏。这一会儿,他正在营中擦一柄剑。这柄剑长四尺,刃宽三寸,剑厚六厘,剑柄八寸,重二十三斤,比常人用的剑整整重了十八斤。
李如柏之父李成梁,原本是宁远伯,多年前与女真兵冲突时,与李家兄弟李如柏等八人,全都对女真后金不共戴天。这次吴朗率军出京时,朝廷业已颁下任状,任李如柏袭父亲爵位,为南路明军主将,相机灭敌。李如柏率军截击,一面向辽东经略杨镐急联,一面巧妙行军,连接从女真手上抢回五处据点,诱使女真军回援,以解抚顺之围。同时他将自己所拟的计划报于杨镐。昨日杨镐派回密令,知会他在萨尔浒南滩扎营,与北面的高丽援军形成虎口,专等努尔哈赤军进入。
这柄大剑,已经跟随他多年,此时被他擦拭得哑光微湛。
忽然哨兵急奔进报:“东面三十里,发现女真兵队进入虎口!”
李如柏噌地一下站起:“来了多少人马?”
哨兵报道:“约有七万人马!”李如柏插剑回鞘,命卫士急召各将领,紧急集合结成阵形,同时急报高丽大军,准备迎敌。
萨尔浒北滩高丽国大军以守势排阵等待,扼住东州、马根单要道。由高丽传奇王妃朴长今亲率十员大将、五万士兵。朴长今已经四十六岁,文武双全,精擅医道,这时收到李如柏军情急报,命令集结队伍,与李如柏部形成掎角之势,迎候后金大军。
努尔哈赤率七万人马缓慢行军,进入萨尔浒腹地。队伍渐行渐近,忽然一快骑探马奔进军中,向努尔哈赤急报消息。努尔哈赤闻言大喜,左手抬起,沉声道:“停军!”女真大军经多年训练,当真是令行禁止,他一声令下,各参将、百夫长声音立即层递而发,大军停止待命。
努尔哈赤马鞭向西方一指,问身边将领:“前方是什么?”
众将道:“前方左面是李如柏四万大军,右面是高丽国五万大军!”
努尔哈赤又问:“后方是什么?”
众将道:“后方是杨镐五万五千大军!”
努尔哈赤道:“敌军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
众将道:“三路合围,困住我军!”
努尔哈赤又问:“我们定的是什么主意?”
众将齐道:“任你几路来,我自一路去!”
努尔哈赤满意颔首而笑。他问莽古尔泰:“你可还记得,三天前你有一个疑问?”
莽古尔泰道:“儿臣记得。儿臣当时不明白,为何从抚顺撤军,攻打萨尔浒。”
努尔哈赤点头:“你现在明白了吗?”
莽古尔泰道:“明白!八弟皇太极落在吴朗手中,那吴朗猛力过人,百人难敌。父汗不愿让他逞雄,同时也担心他伤了八弟,投鼠忌器,才围点打援,反攻李如柏部、高丽所部。”
努尔哈赤一双细长的眼睛越发眯起来,笑道:“孩儿,任谁都会这么猜。我不怪你,也不怪你们。”马鞭向一班得意干将一指,说道,“我大军起兵以来,所遇各敌,无不攻必克战必胜,偏偏在抚顺遇到阻挡。攻城延耽到六日,敌损一万四五千,我也损伤六千精兵。我女真健儿无不以一当十,倘不是杨镐、杜松等辈据城固守,何惧他三十万、五十万敌军!”
众将均道:“大汗威武!女真英雄!”
努尔哈赤道:“因此,我军索性从抚顺撤军,攻打明军援部。料他杨镐、杜松、强持宇等辈,必会出兵,意欲合围我军。眼下如何?”
众将道:“敌军已经引出来了。”
努尔哈赤道:“方才已探到准确消息,抚顺明军距我不到八里,已经兵分两路,一路拟向北与高丽兵相接,一路拟向南与李如柏相接。如此一来,他们想的不是三路攻我,竟是四路困我、四面出击!明军朽兵,分为三路,已经太弱,竟分为四路,岂不是自己寻死!”
众将随他多年,知道他每说到敌人自己寻死时,接着就要下达作战命令,是以人人精神一振。
努尔哈赤道:“传令全军,折西向南,趁明军四路未合,先斩其一指,杀尽他南路杜松所部!冲锋务狠,杀敌务尽!”
后金众将都高声叫道:“嗻!”纵回各队。莽古尔泰一马当先,大军折转方向,向南冲去。
抚顺明军分为两路,南路由杜松任主将,吴朗为副主将;北路由强持宇任主将,护卫杨镐元帅,意图左联李如柏部、右合高丽朴长今部。这样一来,明军就有四路大军,共十五万。此时各路探马已探到准确消息,女真大军并没有十万,只有七万而已。
杜松率南路两万七千人马,依计迂回向南面。这日午间,大军行至一地,左侧是一片高崖,地形险要。
吴朗问道:“杜将军,我们打算在哪里扎营?”
杜松道:“便过了这座吉林崖十里,进入萨尔浒扎营。”
吴朗道:“将军,末将以为,便在这座吉林崖上扎营不好吗?吉林崖山势陡险,易守难攻。女真兵的骑兵想要攻崖,只怕要比在平地上难上十倍。”
杜松摇头笑道:“女真贼兵计划攻打李总兵部和高丽援军,我在敌后,岂能距离太远?状元将军不要多虑,这场大战,再行军二十里,只怕也未必能追得上女真贼兵。”
其余众参将也笑起来。有人道:“状元将军说得原本不错。倘若敌军攻我,我在这崖上扎营,那便稳妥。可这回是我军攻打努尔哈赤,在这里安营扎寨,那就连他的屁股也够不到了。”
吴朗道:“我担心女真狡贼假装要攻打李总兵,实则把我们调进萨尔浒,然后忽然回头,仍是去抢攻抚顺,那时怎么办?”
杜松笑道:“努尔哈赤决不会那样用兵。倘若真是那样,他先遇到我们这队人马阻挡,然后杨帅、强将军会掩过来一起抗敌,李如柏总兵、高丽王妃所部岂不也赶来?那时女真兵岂不是只有四面受敌?”其余众将也都附言。
吴朗也拿不准了,望望朱惜墨,勒马缓行,与她并骑。
朱惜墨看出他担忧,安慰道:“杜将军他们久经阵仗,或许说的也对哪。”
吴朗再往后看一眼,皇太极手上锁着铁链,正被冯辰英率十人小队押着步行。吴朗转回头来,向朱惜墨笑道:“不错,咱们还有这位宝贝呢,努尔哈赤应该不会先要攻打咱们。”追上杜松,与他并行。
杜松笑道:“状元将军且放宽心!你瞧瞧,杨帅将二百名火铳兵也全都分拨给我部。这些火铳兵可不是省油的,能击发二百步!杨帅都给了我,可不也是为着保护公主?”向身后那一队火铳兵一指,颇是得意。
吴朗跟着望去,那一队火铳兵每人背着一杆火铳,吴朗来得晚,对火铳只闻其名,没见过真相。但见杜松主将将他们视为法宝,心想必定有过人之处。当下不再多言,跟着前行。
大军又行了两里许,忽然之间,吴朗面色微变,勒住坐骑叫道:“杜将军,赶紧停止行军!”
杜松奇道:“为何?”
吴朗侧耳倾听,急道:“女真骑兵向我部冲过来了!”
杜松也微一凝神,却笑道:“状元将军是不是有些过于小心?”
吴朗道:“末将听得清清楚楚,是大军来到,不是小股敌军!”
杜松道:“据探报,女真大军全都指向李总兵与高丽所部,意图抢占萨尔浒东道,与我军决战,怎么会到这南边来?”话音刚落,耳中也听到了声音,面色大变,又一凝神,大声喝道,“大军停止前进!战车环阵,火铳手、弓箭手列在前排,准备列阵拒敌!”
明军传令声中,已紧急结阵集队。只见北面尘头大起,马蹄声聚合成一波波的闷鼓,后金铁骑万马奔腾,由远而近,压将上来。
杜松命战车结成防线,立起盾墙,将二百名火铳手调到阵前。第二层是两千名骑兵,两万余步兵放在第三层。阵形尚未完全结成,却见后金军来势如虎,已到五百步近前。
杜松叫道:“贼奶奶的努尔哈赤!火铳兵听我号令,待敌军再近三百步,一齐放铳!三千弓箭手准备,敌兵近一百步,就一齐放箭!”明军得令。
说话间女真铁骑已到近前。杜松喝令:“放铳!”只听砰砰砰砰一阵响声,二百条火铳火光迸射,冒出团团青烟,女真前锋队有三四十人掉落马下。然而大批骑兵毫不退缩,挥着弯刀抢攻而上。杜松叫道:“放箭!”
嗖嗖箭响相继发出,一时箭如飞蝗,射向敌军。听得战马嘶鸣,女真兵挥舞刀矛拔挡,有敌兵中箭,又近二百人掉落马下。女真兵后来者补上潮头,高声呼啸,冲锋势头更猛。火铳兵换火药安火稔之间,已有前潮敌军来到,来得及的放了第二铳,打落十几名敌军,来不及的还没安装好药信,便被砍死砍伤。
杜松下令:“战车阻挡!”
战车共有百辆,此时都已压在阵脚,每辆车上有两匹马拉驱,配有驷手一名,长矛手两名,钩镰枪手两名,刀手一名,此时调至阵前,已与后金骑兵前锋接战。这战车是杜松亲自训练的一支奇兵,向来十分倚重,只不过此时仓促结阵,有的方向都未调好,有的还没有连接成阵形,已被大批女真骑兵冲散防线,杀进阵心。
只见女真兵潮水般拥到阵前,策马挥舞弯刀,厉声呼啸,几乎刀刀见血,大批明军倒下。转眼间明军的千名骑兵已有大半落下马去,空马悲嘶四散奔突,有些掉头跑回,挤向后面的步兵分营,竟成了女真骑兵的开路前潮。
杜松使用的兵器是一杆点金长枪,此时见女真骑兵如此兇恶,许多明军向后溃散,高叫道:“不准后退!随我迎敌!各位兄弟,杀啊!”挺枪策马,已冲向敌军。
吴朗回头看了朱惜墨一眼,朱惜墨脸色已白,与吴朗对望一眼,竟瞬间宁静,狠狠道:“吴朗将军,我随你杀敌!”
吴朗目光漆黑冷凝又明亮如炬:“杀敌不是公主的事。”向冯辰英叫道,“你率一支小队,保护公主,押着皇太极,立即赶往吉林崖待援!”
冯辰英应道:“是!”
吴朗一抖马缰,转身迎敌。
朱惜墨目光顺着向北面一看,明军已被女真扯开一个大口子,耳中哭喊、惊呼、惨叫、兵刃相击声响起一片,不睹此景,无法想象。便在这一片乱潮惨象之间,只见吴朗策马迎去,手挥月边弯刀,刀起之处,无不一招毙杀一敌,率着一队明军反向敌军截杀。闪影之中,唯见吴朗甲衣烁光,只攻不守,冲险掠难,当真惊心动魄。
朱惜墨再也忍不住泪水迸出,嘶声道:“我不是公主!我是你的监军,是你的丢丢妹子,你别丢下我!”手上一提马缰,向着吴朗冲去。
冯辰英大惊道:“公主不可!”赶紧追上,一把兜住朱惜墨马辔头。
朱惜墨怒道:“放开!”
冯辰英急道:“公主,随我上崖!”
朱惜墨怒道:“别人都在拼命,我凭什么逃走?”
冯辰英道:“你是公主!”
朱惜墨喝道:“你给我松开!”挥起马鞭,一鞭打得冯辰英脸上立添血痕。
冯辰英不松马辔,苦求道:“公主,听状元将军的,末将保护公主上崖!”
朱惜墨哭骂道:“松开,松开!我要随我大哥哥杀敌!”啪地又是一鞭落在冯辰英头上。
冯辰英只听得耳边喊杀声更近,抬眼一望,吴朗已没入敌军之中,一彪女真兵却已冲过来,大惊之下,向兵卒喝令:“押着贼子,随我上崖!”牵着朱惜墨坐骑,强转马头,率队后奔。朱惜墨无计可施,痛哭失声。
皇太极被两名明军拉着转身,忽然对冲过来的那队金兵高声叫道:“孙必怒、方唯!我在这里!”
那冲到近前的后金将领正是孙必怒与方唯。此时孙必怒已是后金正白旗下副将,方唯任为游击。此次接战之后,两人武功了得,率兵冲进明军,当真是刃厉手辣,斩杀无数。不料忽然吴朗率一股明军迎到,两人都自知绝非吴朗对手,立即迂闪,命两名千夫长率兵死死困住吴朗小队,使车轮战、围困计,要活活耗死这位旧敌新仇。
两人另率五名百夫长避开吴朗,掩杀进明军阵中。孙必怒、方唯正自残杀,忽听皇太极呼声,循声一望,喜出望外,相继扔下战团,策骑奔驰而至。两人都使长剑,接近皇太极,飞掠下马,剑光如虹,刺翻数人。
皇太极喜极,飞足踢倒两名监押,向孙必怒抢去。
冯辰英看得明白,喝令监押:“擒住!”自己放开朱惜墨的坐骑,挥刀阻截。
旁边早蹿出四骑女真兵,反拦向他。冯辰英以下敌上以一敌四,立即遇险,斩落一人,自己右肩已吃了一刀,顿时血流如注。他身上吃痛,脑筋反而清醒,翻身抢上落地之敌的马匹,向手下叫道:“你们不必生擒他啦,杀了这女真贝勒!”
扭头看时,见朱惜墨手下元宫嫚等几名女兵、另有一支护卫小队已将朱惜墨护在中间,与十数名女真兵斗在一起。冯辰英刀交左手,劈翻数名敌人,自己左胁上却又吃了一刀,忍痛叫道:“监军大人,微臣护驾,赶紧上崖!”
朱惜墨刚要说话,见一名女真十夫长从他身后挥刀砍到,叫道:“小心!伏倒!”
冯辰英伏低身子,左手出刀,将那女真十夫长砍落马下。
这边孙必怒、方唯都冲到皇太极近前。皇太极正被三名监管追上,一人挥刀从他后面砍下。孙必怒来不及冲到,右手贯力,长剑飞出,正中那名明兵心窝,那明兵扑倒,刀落在皇太极后背上,不过刀已无力,只划开一道口子。孙必怒已经飞身掠至,半空中双足飞起,将另外两名监管踢出,一把抢上,扶起皇太极,叫道:“八贝勒爷!”
皇太极站起身来,这时数十名女真兵已经将他团团护住,孙必怒给他斩断手上铁链。皇太极跳上一匹马,哈哈大笑,忽然指着朱惜墨叫道:“那是明朝的公主,生擒了她!”
孙必怒、方唯当日跟着吴朗船入长江,都亲眼见过朱惜墨被锦衣卫迎回的样子,不过此时朱惜墨一身戎装,又都忙着杀敌救主,一时却没有認出是她。此时听皇太极一声令下,立即认出来,方唯笑道:“原来是惜墨公主,久违啦!”已抢先挺剑冲上,十余骑女真兵紧紧跟上。
方唯剑法不俗,只听叮叮当当,格开护卫兵刃,抢近朱惜墨坐骑之前。据他所知,朱惜墨娇小瘦弱,略有武功,不过儿戏,哪能放在眼里,心想若是擒到这位大明的公主,便是大功一件,当下飞身而起,迎头掠向朱惜墨。朱惜墨右手挥出,几枚飞针射向方唯。方唯听到微息破风,舞动剑花护住门面前心,叮叮叮三声细响,将飞针磕出,落在朱惜墨左侧,奸笑道:“公主这是什么暗器手法?也好拿来取笑!”左手伸出,抓住朱惜墨腰护,便要将她拉下马来。朱惜墨奋力回挣,惊恐大叫,马鞭击出,又被方唯一剑削断。
蓦听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冷声道:“这是一针太太的针法,你想取笑么?”
朱惜墨喜道:“婆婆!”
方唯吃了一惊,只见半空中一个人影飞纵而落,站在自己身侧七步。那人是个老妪,头发花白,左手持一根拐杖,不是一针太太却又是谁?
方唯却哪里识得她?只惊她身法了得,知道不可轻敌,长剑一挽,疾刺而出。一针太太冷笑一声,右手似是一晃,方唯但觉眉心一凉,突然之间,眼中万象、耳中乱声一齐寂灭,扑倒在地,已经不动。
朱惜墨从马上跳下,喜极而泣,扑进一针太太怀中。一针太太微微一笑,突然眼睛一瞪,右臂横移,将朱惜墨掩在身后,左手龙拐挥处,一名女真兵左额中拐,倒地而死。一针太太右针左柺,又连毙四名冲到的女真兵,哼哼冷笑,威狠慑敌。另十几名女真骑士竟不敢近前,只策骑将两人围在中心。
皇太极这几日受苦久矣,这时得到自由,岂会再忍,呼叫骑兵围上,自己命士兵拣起方唯的长剑接住,叫道:“你这厮还敢不敢再装成是我?”却是这几日他看到冯辰英的女真发式,再看他五官身材,已猜出吴朗必是让他假扮自己,当下抄剑在手,纵骑跃上,一剑刺出,将冯辰英贯胸透入。
冯辰英犹自命令护卫兵:“护公主到吉林崖……”只是这时护卫兵多已战死,哪里有人应答?冯辰英叫道,“状元将军,末将无能!”一股鲜血涌喉而出,倒地身死。
女真骑兵杀开卫士圈子,驰得更近,迫向核心,转忽突击,又连连杀死杀伤数名朱惜墨带来的女兵。元宫嫚叫道:“婆婆,拜托您老人家护住公主,赶紧上吉林崖!”一声惨呼,也中刀倒地。
朱惜墨呼道:“元尚宫!”
一针太太挥杖打翻两人,发针射翻一人,问道:“丢丢,哪里是吉林崖?”
朱惜墨道:“便在东面两三里!”
一针太太道:“哦,原来刚才那里就是。”龙拐舞动,打出一个圈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眼见四处明军越战越少,惨叫连连,被女真兵大肆杀戮,有的更向阵外溃逃,知道明军大势已去,先保住朱惜墨要紧,叫道,“霹雳老猴儿,你和你的宝贝徒弟还没有杀够么?都赶紧过来,我们冲出去!”
突然之间,背上一痛,被一名百夫长挺长矛刺中。朱惜墨厉声呼喝,发出一针,那百夫长左颊吃痛,拖枪后跌。一针太太回手一柺,将他头颅打成稀烂。
朱惜墨哭道:“婆婆!婆婆!”
一针太太咬牙道:“别号丧!我死不了!”饶是她强悍十分,也疼得面色蜡黄,声息颤弱,强行挺杖护住圈子。
女真兵记着要活捉朱惜墨的命令,是以对她并不攻杀,围着圈子只伺机制服。朱惜墨拾起一柄剑来,与一针太太背向而立,高叫道:“大哥哥!大哥哥!”
只听四十余丈之外的一个大战团中吴朗叫道:“妹子,你怎么还没走?”
朱惜墨哭道:“对不起,我错啦!”
吴朗的声音从刀剑相击之中传出:“妹子别怕,我就来啦!”
朱惜墨呼道:“快来!婆婆受伤啦!”说话间又发出飞针打退一敌。突然之间,一条绳索呜的一声飞至,朱惜墨惊叫声中,被那绳索牢牢套住,拉得飞起。
使这飞绳套住朱惜墨的,正是孙必怒。却是他见一针太太杖法威力巨大、飞针凌厉狠辣,也不敢近前,只护在皇太极身边,指挥兵士将朱惜墨身边的护卫一一攻杀,而后见到一针太太受伤,策骑上前,从怀中取出一根长绳,突然甩出。这手法是他从“飞天蜘蛛”刘壳老处偷学而得,孙必怒资质极好,手法已颇得飞天蜘蛛之妙,朱惜墨正全神贯注应对近前敌人,哪料突然落入圈套,被孙必怒顺势拖得飞起,落在他马上。
一针太太挥杖猛击,打开两人,扑纵追去,一边厉声叫道:“老猴儿!”
孙必怒叫道:“八贝勒爷,明朝的公主已得!”
皇太极大喜道:“孙兄赶紧将她押到父汗帐前,父汗必有重赏!”
孙必怒道:“这公主是八贝勒爷指挥之下,末将凑巧擒住而已,哪里有什么功劳,何求重赏?”
皇太极一听之下,心赞孙必怒聪明:我在赫图阿拉失手被吴朗擒住,这次回去,毕竟在众兄弟面前矮人半头。但我又擒回一个明朝的公主来,岂不便是大功一件?当下笑道:“毕竟孙兄出力不小。咱们一起到父汗帐前!”忽然叫道,“孙兄小心!”却是突然之间,他看到一個矮小老者从左首战团中飞纵掠出,向这边扑到。其人纵跳如猿而势若虎豹,在几名骑兵头上翻跟头中拳打脚踢,双足连环,更借打人之力,连连飞掠,倏忽如魅,已到近前。他身后三丈接着纵出一名高大少年,手持月边弯刀,逢阻便杀,旋风一般冲到,却不是吴朗是谁?
只听吴朗叫道:“师父,你救婆婆,我救公主!”
老者怪叫道:“不错,咱老爷儿俩,都救自家妹子吧!”纵向一针太太敌圈。
这位老猴成精似的老者正是“霹雳将军”雷六鼎。当日他与一针太太离开京师,不愿受红尘牵羁,都觉得年轻时互欠太多,决意游山玩水,双宿双飞,浪迹江湖。然而雷六鼎毕竟心系大明,只洒脱了几日,便耐不住打听边关战事。
一针太太对这老情郎岂会看不出心事,笑道:“你既放不下你的宝贝徒弟,我又岂能放得下我的懂事小丫头?何不就去管管?”
雷六鼎道:“吴朗小子,竟没想着请我!我岂能放下老脸,倒过来贴他的冷屁股?”
一针太太笑道:“你倒会挑理儿!我等着贴你这老猴儿的冷屁股就等了几十年,又有谁替我说理?”
雷六鼎大笑,说道:“不错不错,咱们管他们去、贴他们去!”
两人动身赶来,也是命该操劳忙碌,经吉林崖时,听到火铳声、厮杀声,加紧来到战场,雷六鼎与一针太太何等本事,虽是战地,也自任胆纵横。其时见许多明军已被打散溃逃,雷六鼎惊怒无比,抓住一个逃命的明军小官,问吴朗方位。那明军小官大略一指,又要奔逃。雷六鼎怒不可遏,喝道:“真想打死了你,还不回头作战!”那明军小官哭叫一声,喊住几名士卒,跟着雷六鼎与一针太太返头重回战团。
雷六鼎飞足踢死数名敌兵,立在一匹马背上,圆眼扫处,忽然看到核心中有一员明军战将高大威猛,斩杀敌人,所当无不披靡,正是爱徒吴朗。奈何敌兵围攻如山,吴朗已经陷入重围。当下长啸声中,奔纵过去,要与吴朗并肩作战。
一针太太身形略慢,却已看到朱惜墨,叫道:“老猴儿,小丢丢在那儿!”
雷六鼎道:“两军作战,一员猛将能带出千名强兵!你先管你徒儿,我且助我爱徒打这一阵!”从马背上蹿起,纵入战团。
其时吴朗正自带着一部残兵与敌军苦战。
原来开战不久,主将杜松便已战死,众明军开始溃逃。吴朗悲怒之下,喝令明军奋死抵抗,另派人赶紧向李如柏部、高丽部、杨镐总兵部报讯。哪知战势衰急这么快,只不到半个时辰,援军未到,己军已溃。他虽率残部拼死冲杀,残部却也一个个倒下去。
忽听长啸声中,一人叫道:“好徒儿,雷老头儿且和你并肩痛痛快快杀他一场!”纵进战团,已夺下一敌长刀,接着滚地窜伏,接连砍断敌兵十数匹战马马腿,残马仆地,竟排成一个圈子,阻碍近前之敌。马嘶人惊之中,他更忽然纵起,掷刀贯杀一敌,飞足踢死两敌,而后蹿上一骑,抓住那女真兵背心掷出,另两名女真兵被撞得胸陷头裂,三声惨呼同时发出。
吴朗精神大振,奋勇更悍,跳离马匹,扑向一名百夫长,月边刀行闪电诀,已斩其首,口中问雷六鼎:“师父,您老人家怎么来啦?”
雷六鼎叫道:“哪有工夫叙旧?杀敌!”
吴朗肃然一凛,沉声道:“是!”
两人纵跳奔突,每临一处,便毙伤敌兵。敌骑畏怖二人狠勇,都勒骑后撤,空出一个大圈。跟随吴朗的残兵还有六名,也鼓舞奋勇,枪矛向敌刺杀。
便在此时,忽听远处一针太太叫道:“霹雳老猴儿,你和你的宝贝徒弟还没有杀够么?都赶紧过来,我们冲出去!”
吴朗惊道:“婆婆也来了么?”
雷六鼎怪眼一翻,再毙一敌,哈哈笑道:“我与她已经秤不离砣砣不离秤。师父若在,她岂能不在?”
吴朗忍不住大笑:“不错不错,师父有理!”
便在此时,又听朱惜墨的声音传至:“大哥哥,大哥哥!”只不过她功力太差,乱军之中,声音细微传来。
吴朗一惊:“你怎么还没走?”
朱惜墨弱声回应:“对不起,我错啦!”
这边雷六鼎叫道:“哎呀糟糕,赶紧救人!”当先跳起,掠出战团。吴朗大急,紧跟纵出。
只听雷六鼎呼喝声中,已经与敌人接阵。孙必怒见吴朗来势凶猛,叫道:“挡住他!”四名骑兵斜刺里兜到。吴朗无心恋战,脚下一点,跃过两名阻挡女真兵,刀指孙必怒,喝道:“孙天王,放下我大明公主!”
孙必怒看时,只见吴朗纵起,由高俯下,手中月边刀凌厉冲下,这一招竟无可招架,心中大惊:没想到我练了几十年剑法,竟是连这小子一招都破解不了!他进境为何如此之快?忽然之间,急智上头,一把揽起朱惜墨,横剑架在她颈间,恶狠狠狞笑道:“来,吴朗,看谁快!”
吴朗大惊之下,一个空中翻转,落在孙必怒马前,持刀厉声道:“孙必怒,饶你也是成名人物,竟这般丢脸!有本事就跟少爷真刀真枪干一场!”
孙必怒哈哈大笑:“你说的本事,难道叫做‘白痴么?吴朗,我劝你赶紧投降,否则,我就一剑下去,杀了你的大明公主,你的丢丢妹子!”
吴朗急怒交加,却偏偏无计可施,叫道:“惜墨公主!”朱惜墨挣了几下,孙必怒左臂加力,哪里能够挣脱挟持?吴朗浑身一震,反而退了半步,叫道,“不,不!”
孙必怒笑道:“吴朗,这就对啦!你何不听我一句劝,投回大金?你的丢丢妹子,汗王必会宽待,说不定还会赏赐给你!”
吴朗怒道:“你可还记得,我老爹曾饶你一命,你竟如此无耻么?”
孙必怒冷笑道:“亏你还有脸提起!雪山神君有你这样一个儿子,才连累如此!”
皇太极笑道:“吴朗贤弟,孙兄说得不错。你为了这个明朝公主,不惜背叛汗父,连累神君。你们父子神通广大,却为何非要因这一个小小的明朝公主自绝生路?你若肯向大金投诚,愚兄必向汗父进言,保你恢复爵位。你我联手驰骋天下,岂不美哉!”此时他在一队骑兵护卫之下,得意洋洋而又真诚恳切,吴朗看得气阻心乱,偏偏无计可施。
朱惜墨眼泪落下,忽然笑道:“大哥哥,你总是太在乎我,我没有枉活啦,不用管我,殺了他!”挣起残力,猛地向颈上横剑撞进。
吴朗惊道:“妹子!”
孙必怒左臂猛紧,右手剑轻推,朱惜墨颈间多了条浅浅血痕,叫道:“大哥哥,别管我,杀了他!”只是吴朗手心都惊出汗来,脸上除了惊慌,焉有决断?
孙必怒狞笑道:“想死,没那么容易!”左手加劲,勒得朱惜墨气息一阻,咳嗽哑哭。吴朗颤声道:“孙天王,你放开她!”
忽听呜的一声,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破空疾至,正中孙必怒右臂,当的一声,孙必怒长剑坠地。却是雷六鼎已经打退一针婆婆之敌,牵着自家“老妹子”,前来营救吴朗的“小妹子”。他一石得手,叫道:“徒儿,抢人!”吴朗大喜,挥刀向孙必怒攻上。
孙必怒挨了雷六鼎这一记飞石,右臂已断,痛的钻心,不过此人横行武林多年,江湖经验、临敌智技也不是虚的,当下身子一斜,左肩一靠,将朱惜墨顶在身前。无论吴朗这一刀是刺是砍是劈是斩,总要先伤了朱惜墨才能伤敌,吓得硬生生收住刀,翻折落地。
呜的一声,雷六鼎又一块飞石击到。孙必怒身子急闪,躲了开去。吴朗提刀再上,孙必怒已经左手叉住朱惜墨脖颈,喝道:“吴朗、雷老头儿,谁敢再动我,我不用刀,一把也捏断了她脖子!”
雷六鼎怒道:“你敢伤了我徒儿的妹子,我把你一家龟孙个个捏断脖子揭了盖子拖出肠子!”雷六鼎的武功多年来号称天下第一,一身本领出神入化,掌法、拳法、腿法、兵刃、暗器、轻功、内力无不登峰造极,但要算起来,仍然以骂人功夫从来未遇对手。
孙必怒呆了一呆,冷笑道:“你也是武林泰斗,说话却这般市井无聊!”
雷六鼎瞪圆眼睛,高声叫道:“你爷爷若不无聊,怎么会生下你爹?你爹若不无聊,怎么会生下你来?你个孙子乌龟王八蛋,有娘生没娘教,顶着屁股当有脸了你!”叫骂之中,一边舞舞喳喳,要在地上寻合适石头再来飞石打人。孙必怒又惊又恼,却也真是怕得心底发凉,只死死掐住朱惜墨脖颈。
雷六鼎喊叫着又找了一块石头,足有西瓜大小,弯腰捡起,举在手中,瞄向孙必怒。饶是孙必怒经历无数战阵,像这般害怕却是头一回,竟不由得浑身微抖。皇太极赶紧令护卫骑兵分出六名,举起盾牌,近前护卫孙必怒。
一针太太咬牙切齿为雷六鼎助威:“老猴儿,砸死他!救出我的小丢丢!”
雷六鼎瞪眼道:“这还用你多嘴?可你看这龟孙儿被护起来啦,我怎么才能打中他,又不伤着你的宝贝孩儿?”
一针太太赔笑道:“霹雳将军,哪会没有办法?”她后心受伤,气力不足,为老情郎鼓劲,牵动伤口,忍不住疼得咳嗽起来。
吴朗听这两位武林前辈怪杰竟如此露洋相出笑料,不由得又是感动,又是心酸,暗道:我这雷公师父只怕也是没有法子啦!
忽然之间,只见雷六鼎一个精神抖擞,哈哈笑道:“有啦,老妹子,好教你看我的独门绝技,叫做祸从天降!我要从天上砸死了这龟孙儿!”右臂一旋,手中大石头卷风而起,向天上直直抛出。他手上劲力惊人,这石头向天上足足飞起二十余丈,仍不停歇,更在飞升之中旋转,鼓起旋风,呜呜作响。众人本能之下,无不抬头仰望这块飞天石头,若非亲见,谁也不会相信只凭人力,能有此威势。
皇太极心中惊叹:这等武功,只怕比起老国师潘笑夫来,也不见得弱了!难怪这两人多年齐名,却是当真了得!
忽听衣袂破风之声倏起,一道人影电射而至,皇太极一个激灵醒回神来,立即横剑封堵,哪知却为时一晚,臂上一麻,长剑已被来人夹手夺下,反过来横在自己颈间,接着身后一实,马背上已多了这个雷六鼎。
雷六鼎哈哈大笑:“都他奶奶的退远点,你们谁敢不听,老夫让你们的贝勒爷变成贝勒片儿!”
原来雷六鼎一生作战,除了雪山老怪之外,从无败绩。这老头儿三分像人,七分像猴,方才出狡弄技,装疯卖傻,扔块石头,吸引眼球,都在仰头看天之时,他却突然发动身形,掠过数层护卫,将皇太极擒住。他这套手法,分别用了夺人耳目、瞒天过海、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兵贵神速等数种兵法精髓,端的是不击则已、一击必中。这些手法,明白之后,原本简单;但在当时,万难破解。小到街头魔术手彩,大到两军对垒空城疑兵,其中窍门,大千归一。只不过当时身在庐山,永远横岭侧峰,难识真面。
众女真护卫惊慌不已,纷纷叫道:“放开八贝勒爷!”
雷六鼎瞪眼道:“我好不容易抓到的,哪能说放就放?龟孙儿,你先放了我大明惜墨公主!”
孙必怒喝道:“你先放了八贝勒爷!”话音未落,忽听一声闷响,马前的一名女真护卫被天上掉下来的那块大石砸得头颅粉碎,脑浆飞溅,一声未吭,便惨死当场。原来场中剧变之下,大家目光都收回到皇太极与雷六鼎身上,这位护卫,当真死在“祸从天降”之下。
孙必怒的身前众护卫无不吓得一跳。吴朗趁机要夺回朱惜墨,再发身形,挥刀斩出。一名护卫拼死冲上举盾抵挡。噗的一声,吴朗一刀竟劈开盾牌,将那护卫一条胳臂也斩断下来。其余护卫拼死拥上,盾牌合并阻挡。
皇太极厉叫道:“孙兄,赶紧将明朝公主押回汗父帐前,由他定夺!所有卫士,护住孙天王!”
雷六鼎怒道:“你这小贼,还敢多嘴!”左足勾踢,皇太极嘴上吃了一脚,登时流血肿起。
孙必怒叫道:“贝勒爷保重!”调转坐骑,押着朱惜墨纵出。吴朗追时,被众盾牌兵、弯刀兵拼死阻住,吴朗挥刀杀开一条血路,打眼看时,敌我仍在余战,孙必怒混入乱群之中,不见了踪影。
吴朗急得跌足,提刀返回,杀散围在雷六鼎马前的数名敌兵,向雷六鼎问计:“师父,公主被抓走了,这可怎么办?”
雷六鼎“嗐”了一声,笑道:“咱们不是擒了敌人的一个贝勒么?也不算赊本精光。”
吴朗颓然落泪,说道:“惜墨公主被抓走啦!我丢丢妹子被抓走啦!”
雷六鼎怒斥道:“你堂堂一个状元将军、我霹雳将军唯一的徒弟,这个时候岂能哭哭啼啼?”
吴朗抹去眼泪,大声道:“师父教我!”
雷六鼎喝道:“收拾残部,退守吉林崖待援!”
吴朗沉声道:“是!”左右看时,只见山岭田冲之间,明军已经剩得不多,不禁又向雷六鼎转头道,“师父,没多少人啦!我们惨败啦,惨败啦!”
雷六鼎眼睛又圆,喝道:“胜败乃兵家常事!那里有杆大旗,你去扛起来!率军走小路险道,骑兵就不如步兵,能跟出几个是几个!”
吴朗浑身一震,大声道:“是,谨遵师父教诲!”抢进西面一个战团,挥剑杀退数名敌军,捡起一杆明军将旗扛在肩上,纵声高叫,“全军撤回吉林崖!全军撤回吉林崖!走小道!走小道!跟我来!跟我来!”挥旗打开一道缺口,策骑在前,引出一股残兵。另有战团残兵奔来,敌兵追杀之下,仍有余勇逃出会集加入。
雷六鼎骂道:“他奶奶的,这才像话!老妹子,还能跟上不?”
一针太太已经抢到一匹马,笑道:“老猴儿,你丢不了我!”
雷六鼎叹道:“那是!老啦,再也不舍得丢啦!”
一针太太笑道:“他奶奶的,这才像话!”却又咳嗽。
雷六鼎长剑飞出,射死一名女真阻敌,回手封了皇太极背心要穴,探身抢过一敌的长矛,叫道:“谁敢挡我,便杀了皇太极!”阻兵避让期间,他却就近又顺手刺死数名敌兵,呼喝叫骂之中,追进吴朗身后余部之中。
吴朗率残队抢进一个隘口,此处山势陡起,双峰夹隙,道路险要,只能三人并行而已,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处。女真骑兵反不步兵方便,只能首尾衔接,逶迤勉强跟来。吴朗把将旗交给一位兵卒,让余部先过,自己横刀立马,挡住崖口,高声道:“我是大明征辽先锋将军吴朗,谁敢近前,管教他有来无回!”追兵陆续停在隘下。雷六鼎策骑来到吴朗身侧,左手抓着皇太极背心,早已点了他的哑穴。
只见一员女真将领策骑探出几步,正是莽古尔泰,大叫道:“吴朗,赶紧放了我八弟皇太极,免你一死!”
吴朗哈哈笑道:“你肯拿自己来换,我便放了皇太极。虽然稍有赊本,也不算赔个精光。来,你过来,老子说话算话!”他此时经一声恶战,已经浑身血污,这一狞笑,说不出的悲愤慑人。
莽古尔泰马蹄微挫,向后一顿,叫道:“我知道孙将军已擒住你明朝惜墨公主!你敢动皇太极,父汗便会杀了你明朝公主!”
吴朗冷哼一声,刚要回骂,却忽然脑中电光一闪,大喜叫道:“你們赶紧把惜墨公主好好地送回来,我便将皇太极还给你们!”
得意之下,忍不住转回看看雷六鼎,以求斧正。雷六鼎面色愉悦,点了点头。
莽古尔泰哼了一声:“这事,我却做不了主。我回去禀报父汗,由他定夺!”
吴朗心中希望涌返,冷笑道:“那你还不赶紧去!”
莽古尔泰道:“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你带着皇太极,咱们到父汗帐前说话!”
吴朗哈哈大笑道:“莽古尔泰,莫非你脑子有什么毛病?你他奶奶的给老子听明白,明日还是此时,还是此地,你们派一百人,抬着轿子把惜墨公主好生送来,我便还给你一个囫囵的皇太极。否则,皇太极必定不是少皮,便是没毛!”这语气之中,已有些雷六鼎的意思,
雷六鼎忍不住笑道:“好啊!还有可能多了个窟窿添了个疤!让他回去,照实跟他爹说吧。好徒儿,咱们不跟他啰嗦啦!”掉转马头。吴朗一抖缰绳,跟着上崖。莽古尔泰命女真兵退回。
吴朗率残兵来到吉林崖上。那吉林崖明军曾派一百士卒驻防瞭望,前些日子后金围攻抚顺城时,瞭望队调回城中,此时崖上空无一人,但十几间板房、木栅栏仍在。这部残兵能从战团中抢回命来,惊魂方去,都感人困马乏、饥渴难忍,看见房舍,都冲将进去,瘫坐卧倒、挤堆相拥,有的哭,有的喊,有的笑。
雷六鼎点了皇太极穴道,扔进一个草堆。吴朗扶一针太太下马,问道:“婆婆,怎样?”一针太太已经没力气说话,只笑着点点头。
只听残兵又哭又笑,更有人找到伙房,翻出米面、萝卜土豆若干,商量着动手生火做饭。吴朗看时,各间房子都已挤满了人,竟没一间清静所在。吴朗要去管束,以正军纪,腾出板房来好让一针太太歇息。
雷六鼎苦笑道:“好徒弟,自古乱兵败军最难带,都是九死一生摸着阎王鼻子逃出来的,这个时候,你还好去管谁?你去管,说不定就骂你老娘。让他们吃好喝好,只不过别让他们杀了皇太极泄愤,免得误了换回我徒弟的小妹子。”
吴朗被他教训得笑出来:“我去问问有没有随军郎中,好给婆婆治伤。”
雷六鼎瞪眼道:“你师父我不就是随军郎中么?我的老妹子,还用别人治伤?方才我已喂了她一粒老君还魂丹,老妹子死不了啦。你去安顿兵卒,我找个墙角屋后给你婆婆包扎伤口,推拿药力散行。你去查点人数,带着他们煮饭。”一针太太脸色苍白,却依然笑得一片颐和。
吴朗眼角泛花,看瘦老头儿扶着老婆婆走到一处矮石墙后去了。
吴朗找到一个姓唐的参将,点查人数,共是一千二百三十六人。不过有几十人受了伤,撑到这里,流血过多,能不能挨过今晚还很难说。吴朗安排唐参将带几名兵卒去崖口放哨,说道:“等饭菜做好了,头一份就给你们送过去。”
天色将暮,这崖头家当,叮叮咣咣忙乎起来。吴朗在皇太极身边草堆上坐下,望着伙房里人影憧憧,一片心思,不知怎么就到了那小馄饨摊子上。又不知过了多久,天上升起一枚大大的月亮,除了做饭的那一帮兵卒,余者多已乏累得睡去,另有伤者呻吟惊呓。吴朗不由得有些苍凉,呼吸沉缓,但觉胸腑间沉痛闷伤。
忽听脚步声响,却是雷六鼎、一针太太过来。只见一针太太精神已经颇为健朗。吴朗神思回属,让开一个草堆位子,请二老坐下。天上已经升起月亮,这时伙房里饭菜已经煮好,有几名兵卒请示吴朗是否可以开饭。吴朗应允,嘱咐先给崖口哨兵送去,一哨兵得令操办去了。
余者还站在眼前候示吴朗:“将军在哪里吃?小的们给将军几位清出一间屋子吧?”
吴朗询雷六鼎,雷六鼎道:“我的好徒儿,咱们就在这草堆上,月亮照着,岂不很好?”
吴朗谓几个兵卒,笑道:“不错。你们招呼别人起来吃饭,给我们几个送些饭菜便好。”
有一名老士兵笑嘻嘻道:“禀状元将军,小的们还找到一个酒库,里面竟有上百坛子土酿苞谷烧,能不能让兄弟们喝点酒解解乏?”
明军禁令饮酒,不过也只是有令而难禁罢了。吴朗方一犹豫,雷六鼎早喜道:“那怎么不能?他奶奶的,这里以前的主人大是周到,你这小老弟,先给打仗爱喝酒的祖师爷搬上两坛子来!”
那老兵欢天喜地地去了,不一会儿,几人抬出一张小桌子,搬上两坛酒,摆上碗盏盘碟。这老兵营中哪有什么好菜,只一份炖土豆、一份干豆角、一盘大白菜。伙夫回到伙房,喊道:“开饭啦开饭啦,兄弟们,状元将军和雷老英雄特许喝酒!”只听各屋各地的人嗷嗷叫着爬起来,小小断崖弃寨,一群死里逃生的人,登时热闹起来。不过,热闹不多时,便有人哭,也有人笑。
吴朗给雷六鼎斟上酒,问一针太太,一针太太笑道:“婆婆看你师徒两个喝,自己就跟着醉啦。再说,我的伤势可不能沾酒,那白菜倒要多让我吃些。”
吴朗陪着师父喝了两杯酒,瞥见一旁歪在墙角犄角旮旯里的皇太极,盛出一碗菜,放在他面前的地上,问道:“师父,我解了他的上身穴道,好让他也吃点饭,行不?”
雷六鼎笑道:“好啊,我点的是他的长膺穴,你解解试试。”
吴朗运起小四象法门,掌拍皇太极解穴经络。哪知拍了数下,却哪里能解开?
雷六鼎哈哈笑道:“好徒弟,你师父封他穴道时,用的内劲叫做一根线。除了我,没人能解得开。怎么样,老江湖还是老江湖吧?”反手在皇太极后心拍了两下。皇太极穴道立解,只是却苦恼得很,并不拾起筷子吃饭。
雷六鼎冷笑道:“你还耍开小性子啦!说不定明天就是你的死期,别到死还是个饿死鬼!”皇太极闭上眼睛。雷六鼎怒道,“嗬!你还拉着不走打着倒退了你!他奶奶的,不识好歹!”反手又点了他的穴道,把那盘菜扣在他头上。皇太极喉咙咕咕作响,气得直要发疯。
吴朗对这位师父也哭笑不得,赞道:“武林第一,就是第一。今日师父毙死毙伤敌兵,没有二百,也有一百八十!”
雷六鼎得意大笑,却道:“什么武林第一?早就比不上你那怪物老爹喽。今天要是那老怪物在,只拿出那招牛叫马嘶功来,怕就能吵死千儿八百的女真贼兵!”
吴朗微有一怔:“师父说我老爹那是什么功夫?”
雷六鼎笑道:“牛叫馬嘶功啊!”
吴朗醒悟过来,赔笑道:“我怪老爹那手功夫叫‘裂天吼,哪是牛叫马嘶功?”
雷六鼎哈哈大笑:“我才是裂天的齐天大圣美猴王,他就是烦人的大力混世牛魔王!”说话间又早喝了一杯酒。
《西游记》成书之后,民间广为流传。雷六鼎把潘笑夫比作牛魔王,把自己比作美猴王,吴朗赔笑道:“师父说的也对。”
雷六鼎笑道:“你看,对吧!”端杯尽饮,特别得味。哪知一杯酒进肚,忽听二十丈外有人翁声翁气道:“美猴王便是在人背后乱嚼舌头根子么?”
吴朗浑身一震,噌地站起,大喜道:“怪老爹,当真是你来了么?”却觉得双腿似被钉住,竟是迈不动半步。
月色下一个臃肿巍峨老者肃声道:“少爷招见,岂敢不来!”
吴朗鼻管一酸,忽感万分委屈,两行眼泪唰地流下来。
那老者身后奔出一个高大黑汉子,哈哈笑道:“少爷,我窦老四也来啦!还有白姑娘,我俩当真成亲啦!”
白千颜的声音叱道:“你有点儿正型好不好?不让人笑话吗?”
窦老四却哪里管她,哈哈笑声中,早扑着奔到吴朗身前,一把抱住吴朗,叫道:“少爷,少爷!”大胡子险些呛到吴朗鼻子上,但见一脸眉开眼笑,哪有半分人间忧愁?
吴朗将他移开,但见月色之下,雪山老怪巍峨雄屹,旁边离尘大师、付梦白、方皎都静静伫立。一时如真似幻,历劫归宗。
吴朗上前一步,向雪山老怪拜下。雪山老怪老泪已迸,扶起儿子。这对仇怨爷们、离奇父子,一时都相望难移,无语凝咽。
唐赛儿引付梦白、方皎拜见雷六鼎、一针太太。雷六鼎笑道:“哈,你个老怪物,可倒是来啦!快,好徒儿,别傻站着,招呼伙房再上点酒菜哪!”
吴朗大喜道:“是是是!窦老四,你去伙房安排!”窦老四本就是他的亲兵小队长,最会办这些差事,立即得令按手势执行,片刻带着四名兵卒端来好几碗菜,更有三坛子酒,又加了张桌子,几把凳子,挂起两盏灯笼,殷勤请雷六鼎、一针太太、潘笑夫、唐赛儿、吴朗坐一桌,自己与白千颜和付夢白、方皎坐一桌。
一针太太笑道:“婆婆受了点小伤,饭也吃饱啦,你去给婆婆找个地方歇歇吧。”
窦老四立即吩咐那四名兵卒去办,又道:“将军要和几位顶尖人物说话,你们让他们别近前来,也别吵吵嚷嚷!”四名兵卒几时见过他这等气势逼人的角儿,当即喏喏答应,到各处分说下去。
吴朗请众位长辈吃饭,饭间离尘、潘笑夫简略讲过路经情形。原来那日离尘奔赴青泥洼,见到潘笑夫。潘笑夫初则冷淡,及听到离尘说出“大义面前,当舍私利”之时,当即便起身同行。
他身边窦老大、刘壳老等人也要跟随前来,潘笑夫不允:“你们跟了我一辈了啦,我因我儿吴朗叛出金国,你们也只得跟着叛逃。这次去大战,不用你们几个枉死。”与离尘同行急赴。
行程中离尘说起窦老四、白千颜失陷赫图阿拉,潘笑夫道:“那是老夫给我儿的家仆,岂能因大义尽舍私利。”顺道进城,便劫了牢房将他俩救出。而后几人急行至抚顺城禁,才知道明军已经出兵来萨尔浒作战。
潘笑夫与唐赛儿都怒骂杨镐糊涂,唐赛儿领出付梦白、方皎等六人急赴萨尔浒。到时天色已晚,还是遇到明军逃出去的两名兵卒,才得知杜松部惨败,吴朗率残兵败将好像避进吉林崖。众人赶往崖下,只见后金兵已经从崖下撤走,只留下明军尸横遍野的战场。六人上得崖来,便与吴朗相见。
吴朗听到这一节,忽然惊问:“女真狗贼都撤走了!那么明天怎么交换人质?怎么救回惜墨公主?”扭头看着一旁的皇太极,突然拔出刀来,怒道,“没想到你在你爹眼里这么一文不值!不如我现在便杀了你!”
皇太极一直跟着听,此时吓得叫出声来:“国师救我!”
皇太极顶着一头汤汁菜叶,又是在月下旮旯角里蜷缩,雪山老怪落座时虽见此人奇怪,却再没想到这会是他,吃惊之下,一把挡住吴朗:“慢!皇太极怎么会在这里?”
雷六鼎十分得意,哼了一声道:“这是我老猴儿擒来的俘虏!徒儿先不忙杀他,得按规矩,由你师父我老人家来操办。”
吴朗气恼无比,向雪山老怪说:“没想到努尔哈赤竟当真不救他不管他!我已擒他一次,令努尔哈赤退兵回关,贼酋没答应!这次师父又擒了他,要用他换……换惜墨公主……哪知还是不行!”鼻中已有悲声。
窦老四本在邻桌正给付梦白筛酒,一迭变故吓得早呆了,听少爷悲怒,忍不住跟着骂道:“这么一文不值,倒累我娘子装作是你!”便要冲上去打。白千颜一把拉住他,使个脸色。
皇太极知道吴朗已动了杀念,雷六鼎又岂会饶他?饶是此人强悍狡能,也忽感自己在父汗心中居然真的一文不值,不由得又是心凉又是恐惧,叫道:“国师救我!不,不,不是国师,潘伯父救我!”当年潘笑夫任后金国师,皇太极幼年便称他为伯父。这时念及救命,哀声称道故情。
雷六鼎却惊奇吴朗也“擒过他一次”,见吴朗落泪,跌足道:“好徒儿莫恼,咱师徒俩一人擒过他一次,也便对半儿分,一人杀他一次好了!你先挑半拉,剩下半拉归我。”
潘笑夫不理会他,问吴朗道:“孩儿,你说上一回你是以他为挟,令努尔哈赤退兵?”
吴朗点头泣道:“对,没答应。”
潘笑夫道:“努尔哈赤心寄天下,岂会答应?”
吴朗摇头泣道:“可是你怎么就会为了我什么都答应?”
潘笑夫道:“老夫的天下,便是我家少爷,我岂能不答应。”吴朗一怔,陡地想起朱惜墨对万历皇帝说的那句话——“女儿就是他的江山”。忽的头晕目眩,捶胸放声大哭。
潘笑夫扶住他双臂,又问:“这一回你是以他为质,令努尔哈赤换回惜墨孩儿?”
吴朗点头哭道:“是啊!可老贼酋居然撤兵走啦!”
潘笑夫吐了口气,笑道:“那你哭什么?他必会来换!”
吴朗浑身一震:“老爹怎么断定?”
潘笑夫嗡声嗡声道:“努尔哈赤,人中之杰,天下枭雄。你让他以天下为价换他爱子,他决不会答应。可这回你只是让他以一个人来换他的爱子,他决不会犹豫。”
吴朗脑中闪亮而胸中腾热,脸上肌肉颤动:“你说的是真的么?”
潘笑夫道:“少爷放心,此言必中。”
吴朗已经满脸惊喜,抬袖擦去眼泪,看看潘笑夫,接着脸上又显疑惑,问道:“那他为什么已经从这里退走,不等着交换?”
潘笑夫问:“你约他何时交换?”
吴朗道:“明日酉时。”
潘笑夫道:“这附近可有大明的友军将士?”
吴朗道:“有啊。”
潘笑夫道:“哪支友军最近?”
吴朗道:“是杨镐总兵、强持宇主将领兵两万七千万人。原打算与李如柏总兵会合。孩儿这支原打算与高丽援军会合,从四面包围女真大军。哪成想被女真贼兵打成这个样子,杨总兵也没有率军来援哪。”
潘笑夫吸了口气,慢慢点了点头,坐回桌前,对吴朗道:“孩儿,皇太极纵是俘虏,你又何必如此辱他。给他擦去污物,让他吃顿饭,明日酉时,还得用他换人哪。”
雷六鼎怪笑道:“老怪物,这可不是你儿子干的,这是我干的!他奶奶的,一个阶下囚徒,还敢赌气不吃饭!可不该扣他一头吗?念你老怪物给他说情,那就给他收拾收拾吧!”挽起衣袖,准备给皇太极拣取菜污。
白千颜早上前抢住:“雷老前辈,由晚辈来吧。”
窦老四却更抢上:“娘子,我来我来!”
潘笑夫喝了杯酒,向雷六鼎道:“雷老将军以为如何?”
吴朗听怪老爹将师父称为“雷老将军”,心中蓦地一惊。
雷六鼎哼了一声,也端起酒来饮了一杯,气冲冲道:“哪知道我大明的将帅竟这么蠢不可及!贼酋国师,努尔哈赤不是你一手教出来的吗?”
吴朗听得又是一惊,问道:“老爹、师父,你们说的这是什么意思?”
潘笑夫抚额一声长叹。
雷六鼎瞪眼道:“杨镐的两万五千人估计也全军覆没啦!你这个贼老爹曾甘做贼酋国师,现在虽已改过,总是助纣为虐多年,余毒不浅,害我大明!害我大明!”啪的一聲,将杯子一掌拍成片片粉碎。
第十五章沧海桑田
陈年酒,旧时梦,迤逦人生。流沙岁月,狂野激情,总归剃刀寒锋。岂怨手足多茧,不悔云涛飞影。几世为长久,多少是永恒?长江浪头万千重,一瓢四海定。若能追忆,还拥曾经。
在吴朗眼中,雷六鼎本来一直乐观热情,就算是和吴朗一起历经如此败军,也该说说该笑笑。可这会儿和怪老爹说起军情来,突然如此翻脸砸场,也实属未料。当下只得先收起自己的事来,安慰这位恩师:“师父,您两位老人家只是在这里猜测,也许杨帅不像你说的那样呢?”
雷六鼎怒道:“我本来也不敢这样猜。可方才你看他方才说起努尔哈赤时那股子得意劲头!‘人中之杰,天下枭雄!我呸你大爷的吧,还改口叫我雷老将军,我偏偏叫你贼酋国师!来来来,咱们两个,再比画几招!”托的跳后一步,便叫起阵来。
吴朗急道:“师父,你老人家这是干什么?”
雷六鼎喝道:“你是好孩子,你别管!他奶奶的,总是看这个贼酋国师不顺眼!”
窦老四一向最忠勇护主,哪里还顾得上给皇太极擦脸,一下子隔桌跳过来,抢在潘笑夫前面,两臂乍开,劝道:“雷神爷爷,我们酒也给你满上啦,菜也给你端上啦,你还要怎么样?好啊,就算我们少爷,也不能站在你那一边儿!”
吴朗惊道:“退下!”
话音未落,雷六鼎右臂暴长,啪的一声,窦老四脸上已吃了一掌,登时转了个圈子,两眼发懵,呆在原地。心里只惊惧透底:这老瘦猴子怎么打到我的?他腿也没动,手臂怎么就能一下子长出五尺来的?两手仍然乍着,但不知该如何是好,强道:“你是前辈,就算是要跟晚辈比画比画,是不是也该让我三招?怎么还抢起先手来啦?”
潘笑夫喝道:“还不退下!霹雳将军只要掌上稍有三分内力,你岂有命在?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窦老四脚下已退,嘴上兀自找台阶:“小的知道雷神爷爷厉害,可也不能不讲理啊。”眼光瞄向白千颜,以求新婚爱妻接济。白千颜早吓得脸色发白,一边对他瞪眼努嘴,一边右手急招,唤他回到身边,忍不住便在他腰眼上怼了一拳。窦老四吃痛,却抖一抖臀,反而便退了勇傲。
雷六鼎一声促叹,落回凳子坐下,手向窦老四一指,瞪眼道:“你去给雷爷爷找个大碗来!这小盅子喝酒,太不痛快!”
窦老四拿眼看雪山老怪,雪山老怪丑脸上毫无表情,又拿眼看吴朗,吴朗眼色示意赶紧去办,乃赔笑道:“难怪雷神爷爷砸了小杯子,原来是怪小的没上大碗。一个字儿,小的失礼!”
潘笑夫忽道:“你去找三个碗来!”窦老四立即应承,撒欢跑去伙房找来三只泥碗。
雪山老怪提起酒坛,给雷六鼎斟满酒碗,给离尘也添了一杯,命吴朗也倒上一碗,先向吴朗点点头,面色温恒。又向雷六鼎、离尘望了一眼,站起身来,说道:“当今天下四大高手,今夜崖头饮酒,岂不痛快!潘某自知罪恶累累,承蒙三位宽宏大量,请容敬上一碗!”
雷六鼎气怒未消:“你倒也知道罪恶累累!”恨恨喝了。
离尘道:“我已不是唐赛儿,但我仍记得唐赛儿有个姐姐唐奇儿、姐夫方升死在你手里。酒我喝下,仇也没忘!只不过吴朗孩儿说得好,大义面前,当舍私利。我也敬你武功勇能,智计狠毒,是唐赛儿平生遇敌之最。”面色淡淡,饮了一杯。另一桌上方皎发起抖来,面前菜碟叮叮作响。
吴朗百味齐涌,单膝拜倒,大声说道:“怪老爹!孩儿跪下吃这一碗酒!我是你的儿子,曾经一百个不愿意,现下一万个不后悔!”仰头喝下,回到座中。雷六鼎看得微有悻悻,摇头一笑,颓然一叹。
潘笑夫自己也一碗饮尽,坐回位中,笑道:“潘某方才有个计较,再不敢欺哄各位。请容一陈。”吸了口气,说道,“潘某前头说,努尔哈赤以天下为图,不会计较私人恩怨。当年其父亲觉昌安死于大明手中,他能隐忍不发,反而向大明陈表,说是觉昌安是尼堪外兰害死的。可这次起兵,便将这一条列为‘七大恨的首款。”
雷六鼎恨恨道:“这女真贼酋的确能深藏祸心,不轻易表露。奶奶的,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倒都让他占了去!”
潘笑夫道:“这便是此人的霸业所在,潘某的确对他甚为佩服。我因我儿的缘故,不得已与他成仇。可我更知道,假如我儿愿意重回后金,努尔哈赤必会仍然加封他为贝勒,拜潘某为国师。”
他这话一出口,众人无不震惊。雷六鼎腾地站起,唐赛儿手已按在剑柄上,吴朗已经一掌拍在桌子上,切齿相向:“怪物老爹,你莫非真的无药可救了么?枉我方才以你为荣!”
潘笑夫摇头笑道:“众位且莫要瞪眼,容我把话说完。我儿曾是白莲门下教徒,曾是后金国师之子,之所以反出后金,投效大明,只因为我儿吴朗与大明惜墨公主情深义重。助我儿回大明这事,也曾仰仗雷兄与嫂夫人操办,唉,我儿有福,只是这身上的担当却也从此不轻。”
雷六鼎冷笑道:“身上没点担当压着,那还叫个男人么?还配做我的弟子么?”
潘笑夫抱拳相谢,说道:“我儿能拜雷兄为师,足见福缘。只是潘某也传给他一套功法,叫做一身家國。孩儿,你还记得那套功法的心诀吗?”
吴朗道:“孩儿记得。‘武夫处世,此身即家,此身即国。”
武功心诀乃是练武之人的最大秘要,向来不在外人面前提起。雷六鼎、离尘听他们父子说起这十二字秘诀,都不由得心头一震。两人都是绝顶高手,微思这十二个字,但觉意气纵横而心志坚恒,确为精准高义。对视一眼,都点点头。离尘心道:我的闪电剑法只有剑意,没有剑招,他这套武功却是“此身即家,此身即国”。吴朗孩儿若能将这两种心法融会贯通,将来进境,只怕反在我们之上了。
雷六鼎终于肯脸色放缓,说道:“对呀,我老猴儿对你这心诀倒也不十分讨厌。我这爱徒,已是我大明的准驸马。正应该‘此身即家,此身即国,家国一体,效忠大明,抗击后金!”
吴朗抱拳拜道:“师父教训得是!”
潘笑夫脸显微笑,说道:“雷兄的确高见。不过,方才我儿已经说过,在‘此身即家,此身即国之前,还有四个字。”
雷六鼎摇头笑道:“不就是‘武夫处世四个字么?这又怎么了,倒是有些多余。”
潘笑夫问道:“其实这四个字才是精要所在,雷兄再想想。”
雷六鼎微有一思,仍摇头道:“多余,多余!”
离尘却微微咦了一声,似是有所洞悉。
潘笑夫问她:“佛门大师离尘,白莲教主唐赛儿,可有指教?”
离尘大师双目睁大,忽然潸然泪下,声音颤抖:“我是唐赛儿时,率众反抗苛政,白莲教就是家是国;我是离尘时,抗击后金侵犯,大明就是家是国。是不是这样?”
潘笑夫叹道:“离尘大师,见识非凡。佩服,佩服!雷兄,你一生在庙堂时为大明的将领,处江湖时则为大明的大侠,身系家国,从无杂念。对我的这点儿愚见私心,当然始终不会猜到。”
雷六鼎一双圆眼连连眨动,忽然惊声道:“你的意思是我的好徒儿吴朗,在我大明,便可以一身武功为大明保家卫国,在那后金,也能够以一身武功为后金建功立业。是不是这个意思?他奶奶的雪山老怪,你好不要脸!不过……嘿,也好厉害!”
潘笑夫叹道:“我本来还是藏着这点儿私心,指望能悄悄探探他的口风。可便在刚才,我已断定,我儿已经深得了雷兄的心法,只知家国,不会处世。倘若潘某再妄想其他,最终必是落得既无国也无家。哈哈,有儿如此,岂不快哉!”
雷六鼎大喜之下,噌地跳起来:“这才像话,他奶奶的,老猴儿敬你一碗!
吴朗这时才明白了这个怪老爹传这套武功时的全部深意,不由双耳震响,心怀激烈,再看面前的三个人时,贼老爹与老师父正酒干亮碗,离尘大师悲喜交加,忽然再难自持,说道:“孩儿从前以为惜墨公主是我的家国,现在更知道,大明江山、这些将士、流离的百姓,都是孩儿的家,孩儿的国!我的怪物老爹、暴脾气师父、教主姑姑,你们都是我的家国!我决不再灰心丧气,来,孩儿敬你们!”
四人端起酒来,但觉往日恩仇、玲珑门窍,一时间全是知心透臆、侠肝义胆,眼有热泪,口入辛辣,那粗泥碗里的苞谷烧,竟是世上最好的畅饮。
那边窦老四早高兴得咧开大嘴招呼同桌:“付庄主、白姐姐,还有方姑娘,咱们几人,也跟他们一个!”
雷六鼎一旦高兴起来,对雪山老怪的脸色立刻活泛了许多,简直已经开始倒贴顺让,笑道:“哈,老对头,你还有这些道道,果然是个没法子再坏的老怪物。不过,你虽是老怪物,还不算老糊涂。你这么有主意,我倒想问问你,明天这事可怎么办?”
潘笑夫看皇太极一眼,说道:“雷兄,我想请你解了这位八贝勒的穴道,让他来喝杯酒,不知可否?”
雷六鼎皱眉道:“咱们到底是酒多的没方子治了还是怎么的?不过,也随你便。”起身走过,在皇太极后心拍开穴道。
潘笑夫赞道:“雷兄手法,果真了得。”
雷六鼎笑道:“好说好说。”
皇太极站起身来,向潘笑夫施了一礼,肃声说道:“潘伯父,皇太极已感您老人家恩德。明日倘能换回朱惜墨,算我命大。若是汗父不肯交换,皇太极肯请死在潘伯父手里,便是做鬼,也不窝囊!皇太极敬您老人家一杯!”站着喝了一杯酒,竟恢复了贝勒气度。
雷六鼎冷笑道:“他奶奶的,你倒挑起主顾来啦!也好,假如……假如……”看了吴朗一眼,语声戛然而止,实在不忍心说出“不肯交换”四个字来。
潘笑夫笑道:“八贝勒何必如此?老夫觉得,明日交换,多半如意。”吩咐窦老四添了张凳子,让皇太极在身边坐下。皇太极向他谢坐。
潘笑夫抬手请皇太极动箸,皇太极又谢,回请潘笑夫用菜。潘笑夫温和笑道:“八贝勒多用些。”
雷六鼎看得不顺,自己闷闷喝了一口。离尘面色已恢复平和,静观其变。吴朗虽未知怪物老爹葫芦里到底埋着什么药,却也已经耐下心来,亲为皇太极添酒。
这时其余的明军残兵已吃过了饭,挤着团着歪着睡去。吉林崖上,月明风平,破屋墙角、露天宴席上,两支残烛偶尔芯簇爆得火头一跳。
皇太极连吃了六杯酒,向潘笑夫拱手说道:“好啦!潘伯父,无论明日小侄能不能得活,您老人家没有辱我,皇太极已经感激不尽。”
潘笑夫道:“你我本也算是忘年之交,八贝勒莫要客气。老夫有一件事情略有疑虑,想请八贝勒一起参详参详。”
皇太极双目精光一闪,说道:“请国师指教!”已恢复当年敬称。
潘笑夫道:“老夫料想,明日你父汗一定想换你回去,因此也一定会放还惜墨公主。只是他的手段实在不容小看,因此,老夫担心一件事。”
皇太极微有一惊,却强自镇定,沉声道:“国师担心什么?”
潘笑夫叹道:“老夫担心,你父汗一定会给惜墨公主下毒。”
啪地一响,吴朗肘下木桌塌陷一块,叫道:“他怎么会如此恶毒?不错,不错,他必定会如此恶毒!”雷六鼎本也要跳起来,听到桌陷,反而去按住爱徒肩膀,防他突然杀人。邻桌上窦老四等人无不全神贯注,惊惧不动。
皇太极却并不惊慌,只强道:“汗父怎会如此?国师只怕是多虑了!”
潘笑夫微笑道:“八贝勒莫要推让,其实你方才也已经猜到了。他虽已撤兵攻打大明杨帅所部,可一定会在这崖下留了眼线,老夫随离尘大师来到这吉林崖上,他多半已经得知。”
离尘断然插话道:“不是多半,是肯定知道。”他们方才上崖时,方皎、付梦白、窦老四、白千颜都跟随一路,想要隐匿形迹,那是万万不能。
潘笑夫点点头,继续对皇太极说道:“你父汗既然知道老夫也到了这里,他会怎么想?他会推断,老夫会在你身上使毒。因此,倒不如先给惜墨公主喂下毒药。”
雷六鼎笑骂:“他奶奶的,那是肯定会这么想。老怪物,当年在那西域钟山之下,我老猴儿就中了你的‘三跳奈何桥,若不是老夫会逆行血脉,逼出毒气,那就已经死了二十一年啦。”
潘笑夫一笑致歉,端起酒来邀请:“结果却是霹雳将军诈死,骗得我从绝峰下来,倒险些死在你手中,成了这般丑怪模样。这便叫做害人不成,反要害己。”
雷六鼎哈哈大笑,举碗与他一碰:“他奶奶的,你模样丑了以后,我反而看着顺眼了不少。为老怪物脱胎换骨二十一年,干了这碗!”
离尘听到“二十一年”之叹,想起二十一年之前,自己“佛母降世,泽被苍生”,一时神思倥偬,不由得心中一激,端杯道:“两位带我一个!”也照了一杯。
吴朗感三位异杰谈笑意气,也端碗道:“三位带我一个!”
雷六鼎鼎瞪眼道:“二十一年之前,你小子还在你妈肚子里呢,凑什么热闹?不带你!”喝酒下去,郑重问潘笑夫,“老怪物,你赶紧说说,咱们怎么样给这皇太极下毒?下什么样的毒?你那‘三跳奈何桥药性太猛太快,别他奶奶的人还没换回来呢,这皇太极先毒死了!我老猴儿却不擅长这些无耻道道,唐赛儿女中豪杰,我猜也不会使毒。”
离尘摇头苦笑:“猜得一点儿也不错。”
皇太极听他当面商量如何给自己下毒,气怒无已,却偏偏无计可施。
潘笑夫叹道:“雷兄,愚弟二十一年之前,那是得用‘三跳奈何桥才能害人。只是到了后来,愚弟便练成了另一种邪门功夫。虽不是毒药,却已经胜过毒药十倍。”
他眼光望向吴朗,吴朗微微一怔,忽然腾地站起,双拳紧握,双目怒睁,喝道:“你是说那天下最恶毒的‘丧魂障?”
当年潘笑夫在吴土焙身上使用了邪门妖术“丧魂障”,吴土焙从此成了废人,生不如死。在那神仙岛上,吴朗从小便知道吴土焙那个无能窝囊之极,既不能下海游泳,也不能料理日常,甚至就连吃个饭,汤匙都拿不稳。但那个“笨爹”却对自己如此慈爱,比天下所有好胳膊好腿的爹一点也不差。后来这个“怪物老爹”潘笑夫出现,控制那个“笨爹”如同牵线木偶催使傀儡,“丧魂障”三个字,是当年在神仙岛上的吴朗一家最不敢听、不敢想的催命恶符。
此时吴朗说出这三个字来,一瞬间面容面色大变,咬牙切齿,恨不得要向潘笑夫扑上。
雷六鼎喝道:“徒儿无礼,赶紧坐下!”
吴朗脸上怒气仍未消褪,问潘笑夫:“贼老爹,你还要使这门丧魂障邪恶功法害人么?”
潘笑夫点头道:“不错,正是丧魂障。这门功夫还有个名字,叫‘神差大法。”
当年吴土焙中此魔法,被白莲教收留,离尘那时还叫唐赛儿,是无所不能的白莲教教主,也曾想法子为他拔除,却是毫无头绪。此时离尘一掌拍在桌子上,喝道:“好啊!努尔哈赤既能对惜墨公主下毒,雪山老怪难道便不能用此邪恶功法?吴朗孩儿,还不赶紧退下!”
吴朗醒回神来,眼光看向皇太极,已经满是不忍。雷六鼎拉他坐下,瞪他一眼,向潘笑夫笑道:“哈哈,妙极妙极!老怪物,你说这邪门功夫还有个名称,叫神差大法,那又是怎么回事?”
潘笑夫道:“对受主施法之人,能对受主鬼使神差,控制于他。”
雷六鼎兴致更烈,追问道:“那,你使唤他杀人他也会?”
吴朗一下子想起潘笑夫催动功法令吴土焙与丁骄阳搏命的情景来,忍不住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潘笑夫道:“五丈之外,形同废人。五丈之内,随我心使。”
雷六鼎击掌赞道:“好你这个老怪物,果然从头到脚、从皮到毛,都坏到了家!当年你为何不在我身上使这门功夫,让我自己杀了自己?”
潘笑夫惭笑道:“施这功法手续颇为繁复,须得在一个极为安静之处,除去那人的衣服,让那人平平俯卧,然后以内力为针,制其任督二脉、经络穴位,最快也得半个时辰方能克成。雷兄手脚太快,岂能容得愚弟半个时辰捏来拍去?”
雷六鼎哈哈大笑,摇头道:“那是不能。”突然双眼精光一烁,“那你给这皇太极施了丧魂障,催动他杀努尔哈赤,能不能办到?”
皇太极早已惊骇气怒得咬牙切齿,闻得此言,突然一脚踢翻桌子,转身便跑。然而脚下刚迈了两步,面前已经多了雪山老怪。他转过身来,吴朗却又雄立。左折一步,离尘已堵住;再后折之时,雷六鼎两手叉腰,瞪眼以待。皇太极情急拼命,挥拳向他打出。雷六鼎身形一晃,皇太极右脚早出,跺他中路。雷六鼎跳开一步,突然手臂一长,擒住皇太极左肩。皇太极沉肩挣脱,扑向唐赛儿。却不料背心一紧,已被雷六鼎拿住,啪啪两下,又点了穴道。
雷六鼎赞道:“你倒也不是太过草包。可惜能在我们这四个人手中跑掉的,天下還没生出这样的人来。”将皇太极丢回草堆中。
那边窦老四、付梦白都刚刚反应过来包抄。窦老四赞道:“不用说天下四大高手,便是雷神爷爷一人,他也跑不掉。连我都躲不开雷神爷爷的巴掌。”
雷六鼎笑道:“老怪物,你手下这个马屁精着实不差。对啦,咱们接着刚才的话说,倘若你给这小子施了神差大法,让他杀他爹,他听不听使唤?”
潘笑夫道:“五丈之内,随我心使。”
雷六鼎大喜道:“好啊!来来来,老怪物,老猴儿为你护法,咱们找个犄角旮旯,赶紧给这个小子施法!”
潘笑夫道:“可是明日换人质时,努尔哈赤决不会容愚弟跟随在五丈之内。再说就算跟上,皇太极也必会大喊大叫提醒。若是封他哑穴,他又没使不出武功。雷兄计策虽妙,只怕也难施用。”
皇太极听了这话,呼吸稍平。
雷六鼎道:“那我们四人一起硬上,冲向敌阵合力杀那贼酋呢?”
潘笑夫道:“还是不行。努尔哈赤身边护卫有八大高手,兵将无数,愚弟和雷兄、吴朗孩儿、唐教主一同出手,也是难以近他。再说……”
雷六鼎已拍额接道:“再说我徒儿的公主妹子还在敌军手里!”
潘笑夫道:“雷兄明见。”
雷六鼎哼了一声,忽然笑道:“那咱们就专心换人。惜墨公主若是中毒,努尔哈赤见他的宝贝儿子被你算计了,也得送回解药来换。总而言之,这邪门丧魂障,你老怪物非得给这皇太极使使不可。”
潘笑夫又赞道:“一点儿也不错。”
雷六鼎早叫道:“来来,老猴儿给你护法,咱们找个僻静所在,给这女真小贝勒洗涮洗涮!老怪物,你让这个马屁精赶紧找一间屋子去!”
这崖头上屋子里都挤满了兵员,空屋还真不好找,雷六鼎便要方皎去喊一针太太起来腾屋。亏得是窦老四脑筋活络,说道:“雷神爷爷,那屋子不但不能清出来,小的倒想请离尘大师、方姑娘还有晚辈的这个……这个贱内也进去一道歇歇乏。”
雷六鼎道:“那怎么办?难道要在这露天地里炮制皇太极?”
窦老四心眼儿活泛,笑道:“雷神爷爺炮制俩字,倒让小的茅塞顿开。这伙房里有现成的大条案板,神君爷爷,能不能便委屈当成行医床铺?”
雪山老怪欣然笑道:“颇为可行。”
当下窦老四得令,先让其“贱内”引离尘、方皎去板屋歇息,自己喊起那几名伙夫,将伙房收拾利索,尤其是大面案子,擦拭得干干净净,然后恭请潘笑夫入内,最后和那几个伙夫抬着皇太极上案。这些分派,他甚是能入乡随俗因地制宜,毫无生疏。
雷六鼎道:“老怪物,老猴儿可否瞧瞧热闹?”
潘笑夫道:“正要有劳雷兄护法。其余人一律不要进来,实在有碍观瞻。”雷六鼎喜滋滋入内,从里面关上门。
吴朗与窦老四站在门外。窦老四眉开眼笑向吴朗讨好:“少爷,你猜神君爷爷咋样收拾那小子?”吴朗瞪他一眼,吐口闷气,回到残桌旁边,拿酒倒上一碗,坐在靠墙草堆里叹气喝酒。窦老四碰了个没趣,把酒坛子抱走,找付梦白喝去了。
皇太极哑穴早已被封,吴朗但听得伙房内他的呼吸声间或粗闷急喘,雷六鼎啧啧惊叹,心下反而难忍,忽然想到朱惜墨被敌人擒去,难道敌人便会对她恭敬参见、依制礼敬不成?一念及此,心早已狠下来,向窦老四、付梦白举碗沉声请道:“来,喝酒!”却见只有付梦白端杯接请,窦老四早伏在桌子上睡去。
人生如梦,梦却不同。谁在梦乡中见过黄金万两?见过美貌姑娘?见过升官发财,见过遭到陷害?见过兵荒马乱,见过妻离子散?见过鹅毛大雪,见过芍药正开?
吴朗却没有梦。虽然他特别盼望,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个噩梦。睁开双眼,耳中只听皇太极的呼吸声大了起来,渐渐能出声咒骂:“雪山老怪,你不得好死!”“你不如杀了我!”潘笑夫的声音道:“八贝勒切莫再叫嚷,自古有言,父债子偿。我儿因我之故,痛苦不堪。你因努尔哈赤之由,也理该受此痛苦。还有最后一条足阳明膀胱经,你挺住啦。”皇太极惨呼一声,气息又无。
吴朗回到门外。窦老四瞌睡惊醒,也跟了过来。听得脚步轻响,离尘也已过来。吴朗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离尘对他微微一笑,念偈道:“玉是血精金香玉,工是太清大师工。有眼不识金香玉,追名逐利为哪般。”
这四句话是当年吴朗随唐赛儿夜访君山寺时,遇到的那位灰衣老僧所说。当时那老僧拿着小丢丢手腕上的一枚玉雕貔貅,以吴朗指尖一滴鲜血,注入玉雕貔貅吻中,玉雕上显出“惜墨公主,永沐吉祥”八个字来。那时老僧并没有说出小丢丢是谁,念偈之后,便闭目不言辞退访客。
此时离尘说出这四句话,吴朗脑中一惊心中一暖,但一时未解。唐赛儿看他神情,冷冷笑道:“孩儿,你既已知朱惜墨是金香玉,又无法舍却她,那便该不但为她追名逐利,还要为她逐猎疆场!”
吴朗心中大震,肃声道:“姑姑教训得是!”再听伙房内皇太极的痛哼,已然不再难听。
离尘微微一笑,说道:“姑姑方才睡不着,想到一些事,却拿不准主意,呆会儿等两位高手出来,咱们四个一起参详参详。”
吴朗道:“姑姑想的是什么事?”
离尘道:“明日换人,敌强我弱。假使换回人来,难道就会互相道贺吗?还得打!可怎么个打法?如何使我军这边的一千多人杀出敌军包围,进而与朴祭香会合,与李如柏会合?”这时她说起高丽援军主帅朴长今的称呼,已是当年朴玉素在白莲教的职务。
吴朗脑中嗡地一响,但觉这个离尘姑姑神威凛凛、高大无相,令人不由自主只感自身渺小,拜道:“姑姑!”
离尘温和一笑。
却听伙房门响,雷六鼎已经推门而出,笑得乐不可支,命窦老四:“赶紧进去,给那个皇太极穿起衣服来!”窦老四领命进屋。雷六鼎向吴朗与离尘说道,“大功告成!他奶奶的,这门天下最恶毒的邪术,我老猴儿看都看乱了,亏他老怪物能想得出来!哈哈,我对你这个贼配军老怪爹算是彻底服了,服了,服服的,心服口服!”摇头晃脑,笑得打跌。
吴朗只有尴笑相陪。离尘倒似是见怪不怪,微微一笑道:“能让霹雳将军心服口服,想来这门法术必涉及五行八卦、点穴针灸、任督经络、心念气血。”
雷六鼎拍腿道:“可不是怎么的!可是还要繁复得多,我两眼紧紧盯着,也只明白了一两成。难怪老怪物舍得让我看,原来是不怕我老猴儿偷艺。他奶奶的,只开了眼界,没图上便宜!”仍是想想便怔怔,怔怔便笑笑。
却听里面潘笑夫叹道:“雷兄切莫取笑,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窦老四,你扶八贝勒先出去,找个好点儿的草堆歇歇,莫让他忽然受了寒气。”
吴朗、唐赛儿进到伙房,只见皇太极满脸是泪,双眼呆滞,咬得牙咯咯作响。窦老四扶着他走出屋去。唐赛儿微有一叹,接着便面色平静。
雷六鼎瞪眼道:“真服服的。奶奶的什么圣人歹人,老怪物你分明调教出一个木头人来。”
潘笑夫在一张木凳上坐着,神色略有疲倦,向吴朗道:“孩儿,掩上门。你烧点开水,离尘大师、霹雳将军,我们四人喝点茶,聊点话头。”
吴朗依言点起炉子烧好开水,泡了一壶茶。伙房里没有茶案,便移来一个大水缸盖上一个蒸笼萆子,摆上粗碗上了茶水,四人围着大水缸分坐。
潘笑夫道:“方才离尘大师所言,潘某甚感佩服。”
离尘道:“哦?我说的什么?”
潘笑夫道:“离尘大师言道,明日换人,敌强我弱,假使换回人来,难道就会互相道贺吗?还得打!可怎么个打法?”竟与离尘说的一字不差,甚至就连语气,也有些仿佛。
离尘惊他耳力、记心如此出奇,微有一震,赞道:“雪山老怪,真是了得!”
雷六鼎笑道:“那你这老怪物怎么想的?”
潘笑夫道:“离尘大师说的,也正是潘某所虑。雷兄,你就不要藏私,你说说你是如何打算的?”
雷六鼎嘬了下牙花子,忽然嘿嘿一笑,颓然道:“明天就算换人成功,可那时这崖下必定已经围满了金狗。不单单是崖下,只怕抚顺一路上,再过个十天半月,都会被后金打下来。不过那又如何?我们四个人护着朱惜墨,谁又能挡得住?保证让两个孩儿重回關内。”
潘笑夫点点头:“雷兄为着我两个孩儿着想,愚弟感激。”
雷六鼎道:“朱惜墨那是我大明公主,我老猴儿护公主回朝,不用你感激。我倒是有点感激你,肯出山来援,又肯给皇太极下那等黑手,足见仗义。”
潘笑夫喝了口茶,叹道:“可是雷兄忘了一点,我儿是状元将军,带兵出来,结果全军覆没,将有何颜面回京面圣?”
吴朗呛了一口粗茶,咳嗽一声:“孩儿当回京面圣,将惜墨公主留在京城,然后再请精兵,重新抗敌!”
雷六鼎赞道:“徒儿有此志气,便不枉我一番教导!”
潘笑夫笑道:“大明皇帝可会再信你?他不以临阵脱逃之罪杀了你,便是你洪福齐天。”
吴朗一惊,说道:“怎么会?”
潘笑夫叹道:“你再问问你师父,到底会不会?”
雷六鼎闷闷吸了口气,摆手道:“那又怎么样?凭咱们几个人,就算一人能杀敌二百,也真是打不退女真贼军哪!再说明日要是咱们失算,连公主都不一定能救回来。想法子救回公主,能给皇帝送回女儿去,已经是求了个上上签啦!”
潘笑夫笑道:“的确不错,若是只有我们四人杀敌,莫说一人杀敌二百,就算个个能杀敌一千,后金国十万骑兵,也是杀不退的。可雷兄莫要忘了,这崖上,还有一千多名大明将士。”
吴朗精神一振道:“是一千二百三十六人!”
潘笑夫笑道:“状元将军如此清楚,便是‘知己。恰好你这怪物老爹对女真国力兵情还算知根知底,这便是‘知彼了。”
雷六鼎与吴朗齐声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潘笑夫叹道:“孙子兵法确实这么说过,但也可能是‘知己知彼之后,自知必败。”
吴朗志气方燃,又受他挫,不过想到明军被女真骑军截杀之象,也便打不起“百战不殆”的信念了,摇了摇头,出口闷气:“惜墨公主真不该跟着孩儿来这里赴难!”将大碗往蒸笼萆子一顿。
离尘坐在他旁边,左手压他右臂一下,眼神责备。
雷六鼎道:“老怪物,你别这么急人,他奶奶的,你说我的主意不好,我料你一定有了坏主意,赶紧说!”
潘笑夫笑道:“潘某前头听离尘大师还说过,如何使我军这边的一千多人不但要杀出敌军包围,进而还要和高丽援军及李如柏部会合,可是有的?”
离尘眼角鼻翼里多了一丝忧伤,叹道:“当年白莲教的唐赛儿没打几次胜仗,常遇到官兵追杀。那得告诫手下教徒一句话,叫做‘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忽而聚焉,忽而散焉。可是方才也一直在思索这一难题,敌军大多是骑兵,明军大多是步兵,跑却也跑不过哪。”
这时雷六鼎也觉得似乎有什么门道,不再抢话。
潘笑夫道:“离尘大师的剑法有进无退,领兵打仗却能想到跑,便是高见!跑,一点也不丢人,能逃出命去,那更是英雄!”
雷六鼎却又忍不住了:“嗬,说起跑的本事来,当年你雪山老怪可是无双无对。我老猴儿追你追到天涯海角,你却他奶奶的能钻进地缝山洞。但这一千来名明军可比不得你,怎么跑?”
吴朗终于忍不住苦笑请求:“师父,您老人家好歹给我怪老爹一点儿面子,他老人家的奶奶,却是您徒弟的太婆呢。”
雷六鼎眼睛一瞪,接着便哈哈一笑:“我是你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骂他奶奶,岂不是把自己奶奶也骂进去了?好徒儿提醒得是。”
吴朗抱拳行礼告饶,离尘微微一笑。
潘笑夫道:“是啊,这一千来名明军可怎么跑?可是不跑又万万不可。这吉林崖虽然易守难攻,可努尔哈赤只要派八千到一万人马牢牢围住,那咱们便是死路一条。他再分头将高丽援军、明军李部一一打败,吴朗孩儿,那你就再也回不得大明啦。”
吴朗心中浪潮翻涌,一时呜咽,一时澎湃,说道:“老爹,孩儿跟你说句真心话,我就算回不得大明,带着惜墨公主流浪四海,那神仙岛活不了人吗?那西域钟山活不了人吗?”雷六鼎倒吸一口气时,只听吴朗又对潘笑夫说道,“可他女真贼兵发兵以来,每破我一处城池堡垒,便荼毒百姓,劫掠无辜。老爹教我的那一身家国,莫非可以没有国只有家么?孩儿倒是觉得,无论明天的事能不能办好,孩儿也会投奔李总兵处,再求杀敌,保家卫国!”
离尘激声赞道:“好孩儿,好男儿!”
雷六鼎得意大笑:“老怪物你听听,他奶奶的,不,我奶奶的,你听听!”
离尘终于忍不住大笑。潘笑夫摇头苦笑,说道:“潘某想请教雷兄、离尘大师,假如这一千二百名士兵都有一身我们四人这样的武功,那么能不能冲破围堵,会合到其他明军?”
雷六鼎道:“哪用一千二百人?只用一百个老猴儿、一百个唐赛儿、一百个老怪物、一百个小吴朗,别说破他万名贼军,说算是再多十万八万,也是胜多败少!”
离尘叹道:“只是又岂会人人都是绝顶高手?”
雷六鼎道:“老怪物,你还嫌我跟你合不来,像你这般兜来兜去一番,却说起梦话来了!”
潘笑夫谦谦一笑,说道:“不错,两军作战不比高手对决。那么今日雷兄如何杀死杀伤几十名敌人的?可有什么心得,尚请分享之。”
雷六鼎道:“老猴儿先把女真骑兵的马蹄子砍了,废马反而成了女真贼兵的阻挡。我不等贼兵爬起来,便打死了他。”
潘笑夫击掌道:“对啊!射人先射马,古谚诚不欺我。”
三名听众都是一怔。
潘笑夫又问离尘:“离尘大师对我说过,那天在抚顺城下你与吴朗孩儿下来各取了一名百夫长的人头,女真兵反应如何?”
离尘道:“那是惊吓得六神无主,不敢近前,只转圈子伺机结伙。”突然语声转激,“擒贼先擒王?”
潘笑夫笑道:“离尘大师明见。雷兄、大师各有一语,何愁这千名士兵冲不出他女真骑兵阵去?”
雷六鼎、离尘、吴朗都脸显喜色。
吴朗道:“对呀,对呀,明日这一千二百名将士出战,专射敌马,专杀敌将,杀一够本,杀俩便赚!”
雷六鼎道:“妙啊!残兵败将,原本不敢指望。可这些人,都是从一场大战中能逃出命来的,我老猴儿反而高看他们。全冲出去,那是不容易。可一千二百来人,能冲出去二三百人,总是有的。”
潘笑夫道:“不错!励军之时,倘若霹雳将军能亲口告诉他们这些话,必会人人向前,那便不止能冲出二三百人,说不定七八百人也敢指望。”
吴朗喜道:“天也快亮了,孩儿这就去命全军起来集合!”
潘笑夫摆手笑道:“且慢!”
雷六鼎也瞪眼教训徒弟:“谋定而后动,不发则已,一发制敌!咱們听听,他雪山老怪必定还有主意。”
潘笑夫笑道:“好,两位大师各出了一招,潘某也出一招,叫做‘树倒猢狲散,重寻花果山。这个法子便应该成了!”
雷六鼎皱眉道:“怎么还树倒猢狲散了?名头太难听了!”他名头中有个“老猴儿”,于猢狲一词,格外敏感。
离尘却噌地站起,激声道:“不是还有重寻花果山吗?能逃出几百人去,分赴李如柏部、朴玉素部,将这‘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十字真言广为传播,整个大军,便能与女真贼兵放手一搏!”她情绪激荡,余音震得屋中瓢盆家什嗡嗡作响。
吴朗早已热血沸腾,也站起身来,大声道:“妙极,妙极!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树倒猢狲散,重寻花果山!还有吗,还有吗?”
三杰互相望望,都笑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吴朗双眼都要放出光来,抱拳相拜:“可以招集全军训导了吗?”
雷六鼎击掌道:“集合全军!”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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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期预告
潘笑夫的到来,替吴朗等人打破了僵局,指定好了计划,只待第二日实施。眼看着决战在即,吴朗能成功救回朱惜墨吗?精彩尽在下期《大风吟?金戈卷(大结局)》。
分类:武侠原创 作者:王展飞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20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