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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中人觊觎玄冥教中秘宝,勾结了叛徒后几派联合围剿,导致玄冥教分崩离析。教主之女死灵侥幸逃脱,被妙音山庄收留后,隐姓埋名当了个侍女。谁知刚住下不久,就亲眼见到了孔予怀和江月白偷情的丑事,被孔予怀记恨。孔予怀想偷偷杀了死灵灭口,却反被折腾得神志不清,江月白只好带他上百草门求医……
第四章寻飞瀑险峰璨星光
汉中荆楚有一片湖沼大泽,号曰“云梦泽”。云梦泽东到大别山麓,西至鄂西山地,北及大洪山区,南缘大江,是一片方外奇境。
云梦泽境内,坐落着一个古老的门派——百草门。相传神农尝百草,皆口尝而身试之,一日之间而遇七十毒,其所得三百六十物,后世传承为书,谓之《神农本草》。《神农本草》代代相传,并不断发扬光大,吸引众多妙手名医投靠深造,又有无数医药学徒前来拜师学艺,久而久之,便在這云梦泽聚了一脉“百草门”,素以悬壶济世、救死扶伤为任,深受武林敬重。
江月白骑着马,壑松赶着马车载着孔予怀来到了神秀峰下。远远便听到了巨大的瀑布声,壑松喜不自胜道:“师姐,终于到了!”
神秀峰下,重岩飞瀑,正是百草门的总舵。
他们又蜿蜒行进了许久,穿过一片树林,眼前赫然映入一帘巨大的瀑布。但见这万丈飞流出重云,洒落山谷岚雾回;斜见日照卷珠帘,更闻迢迢风雨来。江月白终于露出笑容:“好水!”
师姐弟二人在瀑布下简单地洗了把脸。正欲继续上路,却忽见身后的水湾处多了一个女子。
但见那女子三十来岁,披头散发,正蹲在水湾旁哭泣。
壑松过去:“姐姐,何事如此伤心?”
那女子也不抬头,只是不断絮叨:“死了、死了、死了……”
“谁死了?”
她忽然咧嘴笑了起来:“渡厄翁死啦!渡厄翁死啦!”
这一惊非同小可,江月白一把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渡厄翁死了?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
她却颠三倒四,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就在这时,远处来了一队白衣青年,领头的喊了一声:“在那!快去把她拿住。”就见他们一拥而上,将这个披头散发的女子用布条捆了起来。
领头的青年见江月白二人,拱手作揖道:“在下百草门杜鹤轩,二位何事光临神秀峰?”
江月白回礼:“妙音山庄筑律伶人座下,江月白、壑松拜见。奉家师之命,特送师哥上山,求渡厄前辈救他一命……却不知他老人家已经……唉!”
那杜鹤轩却笑了:“原来是妙音山庄的江师姐。你莫信芳姑的胡言乱语,家祖一切安好。既是筑律老庄主门下,那随我上山吧。”
江月白又惊又喜,便随那青年一道上了神秀峰。
神秀峰上,八间草堂古朴而别致。清新的草药香,融进凉爽的山风中,吹得人精神一凛。
杜鹤轩将他们两个请进华佗厅,又将孔予怀安置于厢房之中,对他们说:“二位稍候片刻,容我通禀家祖,随后就来。”厅中药童随即奉上两杯热茶,江月白没有心思,倒是壑松喝了一口:“嗯,有股淡淡的药草香。”
等候的片刻,屋后面忽然传来女人的喊叫,又是哭又是笑的。壑松低声说:“这大概就是那发了疯的芳姑,不知和渡厄翁有什么纠葛。”
等到茶碗添了三回,终于从厅外传来一阵硬朗的笑声,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妙音山庄的小客们久等了!”江月白二人连忙起身,就见一个白发白须的老翁登堂入室,他一双手有未擦干的血迹,一身灰白素袍也染着丝丝新血。
“晚辈妙音山庄江月白、壑松,拜见渡厄前辈!”
“别多礼了,坐。”
宾主入座,就听渡厄翁抱歉地说道:“刚给一位病人缝了针,剪了线就来了。弄得一身脏兮兮的,叫你们见笑了。”
江月白忙说:“老前辈言重了。您年逾古稀,尚且亲自动手施救,实在令人敬服。”
他笑着摆了摆手,又说:“自从上次嘉州一别,我与你们老庄主也有十年未见了。她可安好?”
“家师一切安好。实不相瞒,此次来访,有事相求。”江月白迫不及待地说,“三师兄孔予怀罹患怪病,痴痴呆呆,昏睡不醒。特送上山来,请前辈瞧个端倪。”
“哦?”老翁凝眉,“先带我去瞧瞧。”
厢房之内,渡厄翁仔细瞧了孔予怀的情状,又细细问了江月白他发昏前后的缘由,半晌方说:“按照这么来说,‘情志不舒、郁结肺腑倒也不错,不是什么大病。可施针七日没有好转,却也蹊跷。”
江月白的心凉了半截:“前辈可还有别法?”
渡厄翁再次搭了他的脉,良久,眼神忽然一跳,随即将手伸进他的头发里按摩了几下,送到鼻尖一嗅:“哎!”
“如何?”
他摸着下巴,久久凝视,口中只说:“真是奇哉怪也。”
月夜如水。
神秀峰顶,凉风阵阵,江月白一个人坐在涧水旁,空空地望着天边的星河。
“神秀峰不比你们江南,夜寒甚重,江师姐要多穿些免得着凉。”身上忽然被披了一件衣服,就见白日那杜鹤轩坐在了身旁。
“多谢。”
“师祖既然亲自接手孔师兄,他的病便不会有大碍。想来你们倒还幸运,师祖虽始终坚持治病救人要亲力亲为,但毕竟上了年纪,近年亲自接手的病人越发少了。尤其年初那一场……大战,半个武林的伤员都抬上了神秀峰。百草门上下足足忙了三个月,这会儿才算刚刚偷出闲来。”
江月白当然知道他说的那大战是什么,她二师姐箫如慕也是因那大战受了重创,不治身亡。
“只望老前辈妙手回春,救我师哥活命。我江月白终生感念百草门大德。”
杜鹤轩笑了一下:“不要这样说。来一个就说这样一番重话,怕是神秀峰都载不动了。”说罢,侧脸看着她。这杜鹤轩生得一副好模样,一双湖水般清澈的眼睛,一排整齐白净的牙齿,一头如风长发高高束起,在黑夜里一笑,有如身边滑过了一颗星星。
看着他的侧颜,江月白没来由地想起了一句唱词: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对了,我们来时在重岩瀑下碰见的那个女子,是何来历?”
杜鹤轩反应过来:“噢,你说芳姑。这倒有些故事了。她和她相公原本都是芥子帮的帮众,她相公在那场大战中受了重伤,送到这来的时候已经不治了。奈何她不肯相信,痛哭跪求。祖师于心不忍,便象征性地给他看了诊用了药,以慰家属。谁知待再次告知她病人已不治身亡时,她一反常态,怒骂我们治死了她相公,纠集了一帮乌合之众在神秀峰上设灵堂、拉大旗,闹了好几天,直闹得其他帮派的人实在看不下去,联合着把他们轰下了山。这芳姑便入了魔障,患了疯病,整日里到处说‘渡厄翁死啦,偶尔还会伤人。师祖无法,就把她留在了神秀峰,安排人日日给她配药、施针。”
江月白由衷佩服:“老前辈心善之至,当真令世人汗颜。”
转眼过了三日,在渡厄翁的精心治疗下,那孔予怀已然可以睁眼,饮食不拒,可仍是咿咿呀呀,不通人事。江月白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半,然而却被渡厄翁叫到了一旁:“小江,我要和你说些情况,你得做好准备。”
江月白随他出来:“前辈但说无妨。”
渡厄翁轻叹一声:“你这师兄体魄无损,可保性命无虞。但心神已受到不可逆的损伤,就算恢复清明,估计他的余生,也与三岁孩童无异了。”
江月白大惊:“如何会这样?”
渡厄翁眼中也掠过一丝疑惑:“我在这孩子的发根处,嗅出了幽元散的味道。这种媚药发源于唐门,可以用来催眠、施展幻术,若下猛剂可致人失心甚至死亡。后来唐门中的一个男丁因滥用这药而致一良家女子身亡,偏巧女子家族有些势力,逼得唐门将这逆子扫地出门,并销毁了全部幽元散,这药便从此绝迹。”
江月白百思不解:“师兄怎么会中这种毒……百草门可有解药?”
渡厄翁摇了摇头:“这种药已经匿迹了数十年,且不说原本就没有解药,就算是有,也早都寻不见了。”
江月白一颗心登时跌落谷底。
江月白一行三人下山那日,是杜鹤轩送的。
晨光熹微,透过茂密的树枝打在一行人的身上。出了重岩瀑,又走了五里,江月白终于对杜鹤轩说:“杜公子,留步吧。这些天承蒙照顾,待何时去往姑苏,请一定光临妙音山庄。”
江月白因一心牵挂师兄病情,神情哀伤,说话也有气无力。杜鹤轩见状,暗叹一声,几欲张口,却又咽了回去。
江月白见他欲语还休,便问:“杜公子有何交代?不妨明言。”
他思量良久,将她拉到一旁:“有一件事,师祖本不愿告诉你。可见你如此担忧,也罢,我便对你讲了吧。但究竟是否有用,我便说不准了。”
江月白奇之:“究竟何事?”
他低语道:“贵山庄有一个物什,或许有启智还魂之功。”
“何物?”
“异兽之灵。”
……
那从罅隙中散落中州的異兽之灵,传说中有起死回生、返老还童的神秘力量。可是谁也不曾亲身证实过。
江月白目中有光:“听闻百草门有獬豸之灵,难不成你们曾经用它救过人?”
“不不,”杜鹤轩否认,“百草门确实拥有过一枚兽灵。但多年前就被师祖送上了犟山,至今由武当保管。师祖说:‘此物非善类,留着它易招祸事,干脆把这烫手山芋丢给恍惚老道,叫他们凑成一窝罢了……”
一语点醒江月白,她再没听他后面讲了什么。好一会儿,杜鹤轩问她:“我与江师姐讲的这些,你可都晓得了?”
江月白忙答:“晓得。多谢杜公子直言相告,我一定小心行事。”
杜鹤轩拱手:“生老病死自有天命,江师姐也莫太执著。”
两厢作别,江月白带着壑松,拉上了孔予怀,一路往苏州去了。
第五章同室戈师徒两俱伤
“啪”的一声,一个青花瓷杯在江月白面前四分五裂。
头顶是老庄主气愤的声音:“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江月白直直地跪着,面无表情地说:“恳请师父,交给我打开苍山之门的钥匙。”
“不可能!”老庄主断然拒绝。
“师父,难道您就不心疼孔师兄吗?”
“我也心疼如慕,可你见我有把那东西请出来治疗如慕吗?”
“为什么不试试呢?”
“你……”老庄主一时噎住,“那渡厄老头当真是糊涂了!怎么还给你灌了这个迷魂汤?荒唐,真是荒唐!”
“师父为何如此排斥孵化兽灵?您为什么不肯相信,它也许会造福妙音山庄,让我们在武林中扬名立万呢?”
老庄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这件事不容商量。你也不要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好好地练你的琴,退下吧!”
江月白低着头,下唇已被咬出一排血痕。
八月,暴雨。
清冷的烛光下,映着一双血红的眼睛。
江月白回头看了一眼流着口水痴痴呆呆的孔予怀,暗下决心道:师哥,只要你能康复,我愿意不惜一切代价。
控制住梵音阁只用了短短一夜。
在妙音山庄年轻一辈的一、二、三弟子尽数缺席的情况下,江月白成为实际的最高执行人:自大师姐背出师门,“石”字脉已不成气候;二师姐猝然离世,“竹”字脉群龙无首;而孔予怀这般模样,“匏”字脉也日渐衰微。素来人丁最旺的“丝”字脉,已然掌控在江月白手中,剩下的“金”、“土”、“革”、“木”字脉,眼见大势已去,通通归附于江月白。由此,江月白在这一夜悍然围住梵音阁,将“石”字脉和“竹”字脉中的异己全部控制。
电闪雷鸣,大雨如注。江月白提着剑,跨进了梵音阁。
老庄主端坐堂上闭目养神。帝子灵伏在师父膝上,微微颤抖,玖丫头默默侍立一旁。
江月白笑:“师父,月白拜见!”
老庄主仍不睁眼:“你花了这么大的心思,也是辛苦了。”
这一句“辛苦了”,莫名让江月白涌起热泪。她已记不得师父多久没有说过她一句好话,她的声音不由得变软:“师父,只要您肯将苍山之钥借给我打开封印。您永远是我师父,我孝敬您一辈子,此话绝无虚假。”
老庄主不屑道:“从你拿着剑跨进这个门开始,我就不再是你的师父。你也许会成为这个山庄新的主人,但你永远也不是我的徒弟了。”
一阵心酸袭来,她唤了一声:“师父!”便“扑通”半跪在地,聲泪俱下道,“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大师姐在时,我年纪尚幼。您虽对她极为严厉,但眼角眉间尽是疼爱。后来她不遵师诲,跟着那姓唐的跑了。您发誓永不认她这个徒弟,背地里却一直念着她的好。后来二师姐长大成人,您又把全部心血倾注在她身上。可惜生死有命,她又这么死了。孔师兄向来无争,您又不认为他是个统领之才。我想着,总是轮也轮到我了!谁想,你又半路捡回来这么个宝贝,每日里当成接班人一样地调教。师父,您究竟把我这多年来白天黑夜的努力看做什么?
“我知你喜欢勤奋的孩子,我每日起得最早、睡得最晚。我练琴,练到十指肿胀出血;我练瑟,练到抬不起来胳膊;我练筑,把那击打竹板劈碎了一百多根;我练筝,十个指甲都换了一遍……直到今天,琴瑟筑筝无一不精,‘昆山玉碎炉火纯青。我想着,你总是看也要多看我一眼吧。可是……没有,一次也没有。一句‘狭窄善妒就把我判了死刑,疼那大黑狗都甚于疼我。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如此偏心,你太不公平!”
老庄主听着,不由得握紧了椅子的扶手,听她一句“偏心”的控诉,抬手就想拍桌子,转念又放下了:“……你幼时心气就高,听不得我说你师姐一句好话。这么多年,你固然勤奋,却总爱钻牛角尖。你自己算算暗地里坏过同门多少桩事?每逢节日典庆,如慕的笛箫总是莫名其妙坏掉,最后都由你替了;力主她远征玄冥,你一点私心也无?更不要提那结党营私、排斥异己、孤立同门、打压后辈的桩桩件件。我不是没有敲打过你,可你从来心事就重,总爱记仇,久而久之,我也懒得管你了。”
江月白难得听到师父如此坦白,一时间悲上心头,痛哭不已,哭声回荡在这电闪雷鸣的黑夜,格外幽怨。
“罢、罢、罢……”待终于哭累,她只觉一生的眼泪都要干了,擦了擦脸,站起身来,“龙生九子,也不见得子子都疼,何况师徒?我活到今天,已经没办法做一个彻底的好人,干脆从一而终,让我做一个彻底的坏人吧。弟子不才,斗胆领教师父的‘九宫梵音诀!”
突然之间,江月白双手间化出一张银琴,白光四裂,风声赫赫。一只手陡然划过琴弦,只如玉碎、又似凤鸣。这便是她的成名绝技——“昆山玉碎”!
屋内大风呼号,老庄主凛然端坐,膝上不知何时也现出一张琴来。这张琴颜色古朴,多处斑驳,然而琴弦闪亮,拨之铮铮。
“月白,今日这曲,就当为师教你最后的道理。”随后就闻佛音阵阵,穿心透骨。
二人你来我往,琴音有如江水滔滔,又如山峰倾倒。原本杀乐之道,若双方走的是同一脉乐律,那么就独变成内力的比拼,江月白是万万比不过师父的。然而,江月白却胜在招式出奇。“九宫梵音诀”有九九八十一招,外人看来变化多端、难以捉摸,但精通乐律的人若细心研究,会发现其运音行乐都是有迹可循。江月白精通此道,多年来的潜心钻研,已让她熟谙其中玄妙。加之她的“昆山玉碎”根本没有具体招式,全在即兴而发,竟撞上个“无招胜有招”。因此前十个回合,她丝毫未落下风。
老庄主的乐律愈急,琴弦之上,悲鸣阵阵;四方之内,遍地秋霜。江月白听着师父的琴音,内心竟忽然涌起无穷悲怆,就听耳边响起师父的话语:“琴音苍苍,湿泪滂滂。念母胡儿,速速归乡。”
江月白一咬牙:“我哪里还有什么‘乡?”说罢一声急响,奏出杀手锏“逻娑哀怨”,琴音顿时凌乱,无数乐箭激射而出!老庄主身中数箭,“噗”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琴音中断,帝子灵飞身扑到师父身边:“师父!师父你怎么了?!”
一番比试,江月白力透大半,热汗涔涔。她见师父一身鲜血,心忽然一痛:“师父,我们不要打了。我只想借苍山之钥一用,待取出兽灵,医好师兄。我们师徒一心,重振妙音山庄威名,岂不圆满?”
老庄主冷笑一声:“无知孽徒,冥顽不灵!我今日就叫你见见,什么才是真正的‘九宫梵音诀!”说罢一把推开帝子灵,重弹古琴,那声调却与往先迥然不同,如雷似电,杀机重重!
江月白被突如其来的狂风吹得睁不开眼睛,就听师父一声:“着!”电光石火间,江月白如被雷劈,一口鲜血喷出,直接痛昏了过去。
老庄主止住琴音,又猛咳了一口血。她一把拉过帝子灵,嘱咐道:“你速速带上包裹和为师的手信,去八台山投奔你大师姐。沿着梵音阁的密道,可以一路下到苍山。出了苍山就往西北去,记住,千万要活下去!”
帝子灵只是哭,拽着师父不肯撒手。老庄主又叫过那始终沉默的侍女:“玖丫头,你来。”
阿玖应声而至,就被老庄主握住双手:“你这孩子,向来孤绝,却颇有傲气。如今覆巢之下,焉有完灵。你就随子灵一路去吧!前路漫漫,你们互相之间有个照应。若一日我下了黄泉,也必佑你们安然。”
帝子灵闻言,伤心欲绝。那阿玖却反握住了老庄主的手:“庄主放心,您所托之事,阿玖竭尽全力。”
老庄主轻诵咒语,拔下了一道机关,就见墙上“啪”的一声打开了一处暗门。阿玖背上行囊,拉上帝子灵的手就往暗门处去了。
“慢——”老庄主忽然唤了一声,“你们把我这大黑也带走吧!”说着叫过大黑,在它耳边说了几句话,它无限留恋地看了老人一眼,乖乖地跟了上来。
阿玖看了一眼这只大黑獒,眼神一暗。
第六章苍山冷獒灵现寒芒
密道之内一片漆黑。
大黑在前面开路,两个姑娘在后面疾走。帝子灵害怕地发抖,握紧了阿玖的手:“玖姐姐,这里好黑。”阿玖并没有理睬她。
走了好一会儿,大黑忽然停下,“汪汪”直叫。阿玖点了火折子,才发现这是一处断崖。原本的木质楼梯因为年久失修已经腐烂,现在若想继续前进,只能跳下去。
阿玖估摸着这断崖至少有三丈高,要是直接跳,不死也得残。
她又把周围细细照了一圈,忽然发现墙上有一节弯起的石块,她用力掰了几下,这石块像是天生的,颇为坚固。她当下从包袱中取出绳索,在那石块上套了个扣。又把自己捆了一圈,试探着把自己放了下去。
待落地,她仰头对帝子灵说:“按照我剛才做的,你也下来。”
帝子灵却抖得不行:“玖姐姐……我怕。”
阿玖冷言:“你听着,人必先自救而后神救之,没有人能一辈子护你周全。”
帝子灵只好将绳索拾起,摸索着把自己捆好,跌跌撞撞地好歹也落了地。那大黑却不需费心,四条腿轻点那枯梯,稳稳地落了下来。
两人一狗继续向深处走去。
这一路坑坑洼洼、断壁残垣,两个姑娘互相帮衬,走得极为艰难。也不知过了几日几夜,二人忽然看到眼前似有光亮,又走了两个时辰,终于来到了出口。
这是一处山洞,晨光熹微,眼前便是一座苍翠的山峰。二人大喜,忍不住击掌相庆。大黑看着那山,狂吠不止。阿玖见那山似被笼罩着一层光雾,那光若隐若现,似乎强烈地吸引着她。她的身体久违地烧了起来,蓦的一瞬,她忽然觉得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苍山。”她默默念着,眼里射出了一道光。
这一夜,她们在星空下休息。
帝子灵枕着大黑睡着了,阿玖翻来覆去,在琢磨一件事。
她曾前后把那包袱翻了三遍,除了必备的衣物干粮、一封书信、三袋银钱、几瓶伤药、数根琴弦和一些杂物,并没有任何钥匙。她也曾问过帝子灵,帝子灵说师父并没有跟她讲过关于苍山之钥的事情。
这就奇怪了……她默默想着,老庄主与江月白一番激斗,受了极重的内伤。如果她没有杀掉江月白,那江月白醒来肯定不会善罢甘休,那所谓的“苍山之钥”定然要被帝子灵带出来才最为稳妥。
她看向睡得正沉的帝子灵,头下枕着的那条大黑狗睡得也香。
她恍悟:“苍山之钥……未见得就是一串钥匙。”
一连几日,她二人都在这山上徘徊。玖姐姐说要备些山果上路,每日带着大黑一早出发,日暮方归,带回来的却尽是些生瓜瘪果。
帝子灵怯怯地说:“姐姐,我们还是上路吧。我们有足够的银子,在路上置办些吃的就够了。”
阿玖却板了脸:“只要还是姑苏地界,我们就要走偏僻小路才能躲过江月白的追杀。此时不备好粮食,彼时定要饿死荒野了。”吓得帝子灵再不敢多话。
这一日,夜色已然降临,玖姐姐带着大黑又走了一天。眼看月上梢头,还是不闻一声犬吠。帝子灵守着即将熄灭的一堆炭火,心里七上八下。
“玖姐姐从来没这么晚回来过,她是迷路了吗?”她自言自语,不由得抱住了双腿。夜深了,火也全部熄灭,她打了一个盹醒来,忽见黑天黑地,四周隐有虎啸猿啼之声。她顿感凄凉,不由大哭,“玖姐姐——玖姐姐——你不要我了吗?”
就这么哭着,直把林中的飞鸟都哭得飞起了一片。
“好了,别哭了。”
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帝子灵猛地住嘴,就隐见一个瘦削的人影,背着一个大袋子走了过来。她一下子扑过去抱住了对方:“玖姐姐!我以为你迷路了,找不到我了……”
阿玖拍拍她的后背:“你这么大嗓门,我就是闭着眼睛也找得回来。”
帝子灵终于停止了哭泣,欢喜地接过袋子:“姐姐今日捡了什么?”
阿玖却没让她碰那袋子,只从里面拿出了一些枯木和枯叶,又架起了一堆篝火。借着火光,帝子灵才发现她一身黑泥,手上腿上都是血迹。
“姐姐,大黑呢?怎么没见它回来?”
她轻描淡写地说:“半路遇上了一只饿狼,大黑被咬死了。”
帝子灵轻呼:“天!你没事吧?”
“没事。”
帝子灵暗自害怕,阿玖却望着火堆,渐渐出了神。
她没有猜错,那“苍山之钥”,果然就带在帝子灵身边。
她自然知晓,保管那异兽之灵,需寻一块极密之地,并要设下封印以防被人抢夺。可这异兽之灵力量莫测,普通的封印奈何不得。故玄冥教的封印用上了“地藏诀”,非冥王不可解封。而这妙音山庄的封印,恰恰是这纯种獒犬之血。
妙音山庄保管的正是影州獒犬之灵,若以中州獒犬之血封印之,可互相制衡。故而所谓的“苍山之钥”——正是这只大黑犬。原本阿玖并不知其中玄机,是天长日久观察那老庄主对这大黑狗的另眼相看,让她琢磨出了一丝玄机。
这些时日她在苍山上盘桓不为别的,只为找出那封印异灵的法门。凭着一身玄黄之血的直觉,她终于找到那“苍山之门”,于是生杀那黑獒,以血祭山。杀掉一只壮年獒犬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只得再次用上那幽元散。这媚药是她从两界山上带下来的,原本是玄冥教收服无名教得来的战利品。她自然是不知道当年被扫出唐门的唐家子后来投奔了无名教,这原本早该绝迹的幽元散,也阴错阳差地流落到了两界山。
待开启苍山之门,曲径通幽处,那发着白光的异兽之灵,也终于落入了她的囊中。
头顶之上,挂着一轮冷月,远方的夜幕下,闪着几颗寒星。耳边重又响起了涓涓溪水之声,她孤独地坐在山顶,看着远方,默默念了一句——
“师父,今晚的月光很好……”
卷二
第七章锱铢门愁云满绕梁
已然入了九月,秋老虎却仍十分厉害。入夜时分,一个身着佛头青锦卦、腰系白玉带的中年男子急匆匆地走在雕梁画栋的长廊上。细看之下,这位富贵扮相的爷正是家财万贯、名震两广的盐会会长贡利亨。
本是闷热的夜晚,他的前胸后背却是冷汗涔涔,双眼血红,眉头已拧成了一个疙瘩。
早已钟鸣鼎食、宠辱不惊的贡大官人,何以如此惊惶?
“咚咚咚”!他停在一间卧房前,用力敲起门来:“商会长!快开门,出事了!”
卧房内已打算就寝的男子听到喊声,披衣起身,重燃了灯火。灯光之下,但见此人浓眉大眼,颧骨平满,下巴丰腴,一脸的聚财之相。此人正是盐、漕、驿三会总会会长、新任锱铢门门主商如客。
他叫人开了门,贡利亨一头扎了进来,开口就说:“不好了!我们的镖……被劫了!”
商如客立时醒神:“什么时候?”
贡利亨连汗也顾不得擦:“就在昨夜。”
“在什么地方?”
“鄂渝之交,山南道。”
“可知我们的东西被劫去了哪里?”
“尚不知晓……全部镖师加上那‘铁拳震三山,总共一十九口人,无一……生还。”
商如客猛地瘫下去:“坏了!”
登时便是一屋子的愁云惨雾。贡利亨当然知道其中利害:正值锱铢门新旧门主交替之时,为了能让那要命的宝贝顺利交接到新门主手中,商如客不惜重金请了顺天镖行第一镖师震三山亲自押运。为了避免走漏风声,他还另雇了广晟镖局和成兴镖局的两支队伍做幌子,分成三路行进以掩人耳目。谁知千算万算,竟还是把镖押丢了!
“把事情再说一遍,从头到尾。”他披着衣服坐在床上,目光阴冷。
“好的。我们的人今天刚从山南道衙门打探到,说是在鄂渝之交的一处林荫古道发现了二十一具伏尸。其中十九个是我们雇佣的顺天镖行的镖师,另外两个,是峨眉派的人。”
商如客的眼神瞬间狠厉:“是峨眉派下的手?我们素无过节,何至于抢我门至宝?”
贡利亨摇摇头:“主谋应该不是峨眉派。那死去的二人,是素有侠名的‘青烟夫妇。他们的死讯应当也已传入峨眉,相信峨眉这几日必有动作。”
商如客眼神一变:“‘探爪银龙孟青山、‘冷月双枪唐寒烟……是了,这二人是武林中出了名的侠义心肠,料想不会做出这等事来。他二人已是峨眉一流高手,可竟也死了……到底是谁劫了我们的镖?”
两相无言,俱感棘手。半晌,商如客吩咐:“备马,即刻启程山南道面见朱府台。”
渝东之东,犟山之南,是谓“山南道”。
从锱铢门总舵江南道出发,骑上最快的骏马,商如客一行昼夜兼程,不日便到了山南道。直接联系上了当地商会会长陈嘉运。
这日清晨,陈嘉运老早就候在府前,昨日接到商大会长的信鸽,说是要面见新官上任的朱府台。他即刻跑了一遭衙门,心想名震天下的商会总长要来拜见,那朱恒礼定然躬亲相迎。然而到了衙门却吃了个闭门羹:朱大人亲自督查古道劫案去了,此时并不在家。
忽聞马蹄声响,就见一行人风尘仆仆而来。陈嘉运忙迎了上去:
“商会长一路辛苦了!”
商如客已多少年不骑马,身体早就吃不消。陈嘉运忙搀他下了马,就听他问:“朱大人何时接见?”
“朱大人出门巡查去了。您先在府里歇息,待有回音,我即刻来报。”
“辛苦你了。”
商如客进了陈嘉运府上,只觉浑身都散了架,刚碰着床就昏睡了下去。
待他终于醒来,已是一天一夜,开口便问:“朱大人回来了吗?”
候在床头的陈嘉运忙答:“昨儿晚上回来了,说后日再见。”
一旁的贡利亨哼了一声:“府台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陈嘉运不难理解:商如客贵为漕、盐、驿三会总会会长,又新任锱铢门门主,富甲天下、声名远播。莫说是个四品府台,就是那京师亲王、封疆大吏也不敢小觑。
商如客问:“这朱府台是个什么来头?”
陈嘉运答:“要说这朱恒礼也不简单,乃是景山王朱守敬之子,正经的皇亲国戚。”
贡利亨奇之:“那他不好好等着受荫封王,跑到这穷山恶水当个芝麻官作甚?”
商如客的眼神却沉了下来:“当是与三皇子有关。”
屋子里立时静了下来。
当今皇上缠绵病榻已久,始终属意十二皇子朱恒聪继任大统。奈何几个哥哥却如狼似虎、明争暗斗。数年下来,独三皇子脱颖而出,结了一派“三王党”,势力熏天。各大宗族亲王纷纷自保,皇帝胞弟、景山王朱守敬便给自己的儿子铺了后路,安排其避走山南道为官,便正是这位即将面见的府台朱恒礼了。
一日后,山南道府衙。
“这起劫案死了二十一口,庙堂江湖牵涉甚广。在下这几日四处奔走,未能及时与会长接洽,有失远迎了。今您到访,正是时候,有些重要的事情还需与您核实。”大堂之上,朱恒礼简单又不失庄重地接待了这位巨贾。
商如客见这朱恒礼已过而立之年,长得一表人才,待人接物不卑不亢,独有一派贵气。
“只要能尽快找到被劫之镖,商某知无不言。”
朱恒礼一针见血地问:“商会长押的镖究竟是何物?”
此话一出,商如客与贡利亨四目相对,思忖良久,终于道:“若是别人,商某还不敢实情相告。但朱大人是见过世面的大人物,我便如实托出吧:那是锱铢门镇门之宝——狸力之灵。”
朱恒礼立时便明白了。
“天下至力,十二异兽;得其三者,屹立不衰;得其半者,一统江湖。”他的伯父、当今皇帝朱守常就是那青龙之灵的继承人。当他化用那青龙之力后,百病不侵、英猛无比,年轻之时平藩王、灭邪教,使得国力大增,外敌难犯。然而青龙之力虽巨,却无法让人长生。尤其一旦卸去那力量,体魄便会顷刻瓦解。当他步入暮年,越发考虑到继承人的问题。三子虽然适宜,然而性情暴烈、嗜杀成性,若再继承龙之力,恐伤国运。众子之中,他独爱幼子恒聪。然而三子却虎视眈眈,这让他分外为难。
见朱恒礼已了然于胸,商如客又问:“朱大人,这案子进展如何了?可查出贼人是谁?”
朱恒礼摇摇头:“那一带行人本就稀少,案发之夜又下了一场大雨,脚印、蹄印和车辙都被冲得一干二净,排查起来殊为不易。”
商如客的心凉了一半,追问道:“尸体可有端倪?”
“二十一具尸体才刚刚验毕——没有内伤,尽是利刃割喉或洞穿心脏,血尽而亡。从刀口的细微差别,可看出是六把不同的双刃兵器。”
“双刃武器……极可能是剑了。”商如客默道,“六把剑,六个人,斩杀了十九名颇具江湖经验的镖师和一代名门中的两位一流高手,劫走了我锱铢门的镇门兽灵。现在,竟从人间蒸发了……”
朱恒礼却道:“并没有蒸发。因为现场,有目击者。”
“什么?”商如客猛地抬头,如溺水之人抓住了稻草。
“是一对逃难的妙龄姐妹。”他说,“樵夫报官之后,衙役在走访现场的时候,在不远处发现了一座破落的土地庙。打开庙门便见抱作一团的姐妹俩,她们全程听到了庙外发生的血案,已是吓得魂不附体。我们花了好大的工夫,才从她们口中探听出了一丝消息。”
“怎么说的?”
“那姐妹原是从苏州逃难出来,路经此地,恰逢暴雨,才在土地庙中暂避。她说案发那日前的入夜时分,庙中又进来了一对中年夫妻。夫妻自瀛洲岛来,欲往嘉州峨眉山去。大约夜半之时,忽闻庙外传来打斗之声。四个人都被惊醒,那姐妹便听那相公说:‘这里人烟稀少,这时候发生打斗,多半是过路的商旅或者武林同道碰见了土匪。那妇人便道:‘既如此,你我二人出去援手调停,也是因缘一场。谁知,那夫妻竟一去不返。姐妹俩只听到喊杀和尖叫声,不多会儿便没了声息。她们动也不敢动,就那么抱到天明。”
商如客的心又沉了下去:“这般来说,那‘青烟夫妇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却不想折了性命……可这口供也是可有可无,没有有价值的线索。”
“有一点,可能有点价值。”朱恒礼说,“那姐姐最后听到那拨贼人,隐约是往西北方向的一条大道上去了。”
“什么大道?”
“玄岳大道。”
商如客登时定住:玄岳大道,只通往一个地方——
犟山。
第八章迷心局破厄真武堂
“是了,一定就是了。”去往犟山的马车上,贡利亨斩钉截铁道,“武当自创教以来就打着‘未免中州浩劫的旗号不断收集兽灵,如今已有神犀、耳鼠、獬豸三枚兽灵。他们贪心不足,居然把主意打到我们头上了!你看——”他逐一列举道,“峨眉‘青烟夫妇加上‘铁拳震三山和一十八位镖师联手,在当今武林已少有敌手,也只有武当、少林这类名门才可匹敌。再者,那二十一具尸体无不被割喉或是洞穿心脏,当今武林将剑使得这般出神入化的,除了那名震天下的‘真武荡魔剑法还能有谁?再结合目击者的一番话——是了,一定就是了!”
听着贡利亨在一旁言之凿凿,商如客并没有言语。若是武當,这一切都说得通了。但侠名远播的武当派,真的会做出这种事情来么?如今所有的线索来得如此顺利,他只觉得哪里奇怪,却又说不上来。
朱恒礼和商如客一行人刚上了犟山真武堂,就听到大堂内已吵作一团。
那是一个身着素衣的中年女子,袖口处绣着玉兔望月的图案。只见她眉眼间怒气汹汹:“各位真人也不必再为自己推脱,单说敝派师弟师妹横死在这犟山脚下,就请恍惚真人给个说法吧!”
原来是峨眉派的人。
就见堂上一位青色道袍、仙风道骨的老者打着稽首:“贵派侠侣身遭不测,老朽深感痛惜。可山下那一场劫杀,武当派实不知情。”
那女子哼了一声:“自从两年前,武当派在‘三门法会中败给我峨眉,你们就一直心存芥蒂,处处与我们作对。这次我峨眉门人横死你犟山脚下,你尽可以说无干,也得要我们相信!”
这女子口中的“三门法会”乃是中州有名的武林法会,即三大名门:武当、少林、峨眉,每隔三年组织一场比武,旨在切磋武功、互相学习。然而近年来却变了味道,各派互争锋芒,偶有出手重的,便会发生流血事件。上一次的斗法,正是武当一青年才俊伤于峨眉弟子的梦绿枪后不治身亡,惹起了武当年轻一辈对峨眉的仇视。双方各不相让,关系也十分紧张。
虽有种种不友好的过往,恍惚道人的态度依然诚恳:“冷迎居士尽可放心,这帮贼人胆敢在犟山脚下妄为,我武当定然查明真相,给峨眉一个交代。”
“那道长是否也得给我们锱铢门一个交代?”未等恍惚道人话音落下,贡利亨突然发话。
堂上的人都向门口看来,就见府台朱大人带着两位富商模样的人登堂入室,细看之下,却是名动江湖的巨贾商如客、贡利亨。
朱恒礼与恍惚道人互相见了礼,将前因后果简单说了一番,就听贡利亨怒问:“尸体是在犟山发现的,人是死于极高的剑法之下的,目击者称凶手行凶之后是往玄岳大道上来的。老道长还有何话说?”
恍惚道人看着这帮人一时无语,只听峨眉派“交出凶手”、锱铢门“交出镖物”的声讨不绝于耳。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堂上忽然响起了雄浑的梵音,就见从后厅缓缓走出一位法相和善的僧人,听他的声音便知是内力极高之人。
商如客一眼认出了他:少林本达禅师。
“诸位施主,且听老衲一言。”本达禅师云游四海、普度众生,素来德高望重,听他这样说,堂上的人都不再吵嚷,就听他问那峨眉女子,“去年,盗神‘金毛猴无故暴毙,冷施主可知是谁人下的手?”
那女子道:“盗神之死乃武林悬案,大理寺都查不出来,我又怎知内情?”
本达禅师便道:“那金毛猴却是死于嘉州境内,难道不是峨眉下的手?”
女子登时瞠目:“你……”
“阿弥陀佛,得罪得罪。老衲只想说明,死在犟山脚下,却未必是武当下的手。”
众人面面相觑,又问:“那剑伤又怎么解释?”
“武林之中,剑法卓绝者,自然首推武当。但也并非此一家长于用剑,诸位可是忘了那‘幽冥泥鳅?”
此话一出,众人恍悟:江湖上有一异士,潜心数十年钻研各派奇功,模仿各路绝招堪称以假乱真。此人神出鬼没、变幻无常,因此得一外号“幽冥泥鳅”。
此人便是玄冥教三殿阎王——樊离司。年初那场大战,玄冥教各路阎王狱主死伤惨重,然而唯独少了三王和七王的踪影。
本达禅师一番话有理有据,众人皆默。唯有那冷迎轻哼一声:“大师好一番推理。你说的这两条便算了,可那目击证人却明明白白地说那伙歹徒是上了犟山的。这样看来,就算不是武当亲自动的手,也逃不了包庇之嫌。老道长,你把凶手交出来便罢;若交不出来,我峨眉自有一番道理!”
本达禅师静默一阵,又问朱恒礼:“朱大人,那证人姐妹是什么身份?”
“那姐姐十六七岁,名唤‘阿玖。妹妹十四五岁,名唤‘阿灵。自称苏州人士,由于家变逃难出来,意欲投奔八台山的亲戚……对了,那妹妹似染了疾病,身体衰虚。这番口供多是姐姐说的。”
本达禅师转起了佛珠:“案发地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山路,岔出了一条西北方向的玄岳大道。案发时正值深夜,又是暴雨,那女孩受惊之下,何以会咬定贼人是往西北方向的玄岳大道上去,而不是向西进了深山呢?此一怪也;那土地庙距离案发地不远,那伙贼人杀得连一匹活马都不剩,明知那‘青烟夫妇从土地庙中出来,他们会想不到再去庙中看看有没有活口?然而这姐妹却安然活了下来,此二怪也。这个案子,表面简单,实则暗藏玄机。各位同道莫要乱了阵脚,以防陷入歹人的圈套。”
一番话毕,众人都不言声。只听本达禅师继续道来:“这番看来,所有的关键,都在于那对姐妹……朱大人,那姐妹可还在山南道境内?”
朱恒礼却皱了眉头:“已放行了十余日,怕是已然入渝。”
第九章红颜堕倾姿玄机藏
渝州,倾姿楼。
这栋楼乃是一座奇楼。楼外路有冻骨、乞声不绝,楼内却是鲜花锦簇、歌舞升平。
一个雅致的包间内,一个妙龄女子正抱着琵琶低吟浅唱,床上半倚着一个青年男子,正闭着眼睛咿咿呀呀地哼着:“秋灯明翠幕,夜案览芸编。今来古往,其间故事几多般。少甚佳人才子,也有神仙幽怪,琐碎不堪观。正是不关风化体,纵好也徒然。”
忽然,门外走进一个人,弓着身来到他身边:“三爷,您要找的人齐了。”
那庞三这才直起身子:“叫进来吧。”
那人连忙退下,弹琵琶的女子也起身告退了。不一会儿就见房门大开,十几个小姑娘被赶了进来,通通跪在了那庞三的脚下。
只见这些姑娘大多在十三到十八岁之间,身穿艳服,却神色凄惶。
庞三问:“可都是雏儿?”
这些少女都是半骗半抢回来的,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一时间只是哭啼。
庞三又问:“谁会弹琴?”
众人默默。有一个胆子大的,说:“我会玉磬。”
庞三笑,忽然就发了怒:“唐大公子最恨玉磬。把她拉出去,交给十娘。”
那姑娘就被拉了出去,卖给了这栋楼的老鸨子。剩下的姑娘无不瑟瑟发抖,只有一个例外,静静地盯着那庞三,道:“我会弹琴。”
庞三吩咐:“给她一张琴。”
但见那少女端坐琴台,十指抚琴,弹了一曲《咏叹调》。琴音阵阵,忽急忽徐,直至峰回路转,一咏三叹。
庞三颔首:“你叫什么名字?”
“云和瑟。”
庞三点点头:“‘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好名字……从今天起,你就叫‘小云。”
旁边侍立的随从顾全对她说:“还不谢谢三爷。”
小云叩拜:“谢三爷。”
庞三经过她身边的时候看了她一眼,她的眼中空无一物,却似藏着万丈深渊。
又过了几日,庞三仍然在这倾姿楼,名为听曲,实为选人。这些天见了不少妙龄少女,不是长相太差就是琴技不好,眼前这个姑娘倒还伶俐,长相和琴艺俱佳。
“你叫什么名字?”
“回三爷,奴家名唤‘寄柔。”她的声音甜甜糯糯,边说边望了他一眼。庞三是帮中少有的风流俊少,剑眉星目,唇薄而润。声音温和性感,颇受女子欢迎,因此帮内帮外也欠下了许多桃花债。
庞三颔首:“从今天起,你就叫……”
话音未落,房门突然打开,一个少女径直走进来,一把扣住了琴弦对那女子说:“你可以走了。”
那寄柔又惊又羞,望了庞三一眼:“三爷……”
一旁的顾全连忙呵斥道:“小云!你来这添什么乱?”
但见那云和瑟转身对庞三说:“三爷,我有话要单独与你谈。”
庞三揉了揉太阳穴:“你们退下。”
顾全和寄柔只好退下。那寄柔临走之时,恨恨地看了她一眼。
“什么事,说吧。”
“我与三爷做一笔交易:我为你办成一件事,你给我我想要的情报。”
庞三不由得乐了:“这么短的时间,你就知道我是谁了?还知道我想办什么事?”
那云丫頭轻轻一笑:“天下第一帮——芥子帮,囊括江湖百业:乞丐、戏伶、地头蛇、包打听……你们以探听、买卖消息为主业,天下之事,几乎都能知道一二。秘闻中,芥子帮的高层虽多是糙汉,但排位第三的却是一位翩翩公子。这位公子乃经商的天才,江湖中一半的地下钱庄、赌场、青楼背后都有他的影子。不过树大招风,他的产业也面临锱铢门的排挤,在江南一带颇不景气。所以他只好向西南开拓,然而西南一带,最大的势力便是——唐门。他要想在川渝分一杯羹,就必须打通唐家的脉络。而众所周知,如今的唐门产业,都为那唐大公子——唐无极所把持。”
她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愿助你一臂之力。”
庞三渐渐沉默,直至眼中散去所有光亮:“这些事,你怎知道?”
她却笑了:“我素来不喜芥子帮,却十分欣赏你们买卖情报的‘三不问:不问来处、不问去处、不问用处。”
“哈哈——”他大笑,“妙、妙极。那你说吧,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情报?”
她忽然安静,久久才开口:“年初的大战……玄冥教的主脑,可还留有活口?”
他却不防她问的是两界山,思索良久,终于回答:“有一个。”
她抬头追问:“是男是女?多大年纪?身在何处?”
他的笑容变得玩味,身体往后一靠,懒懒地说:“这就要看你——表现如何了。”
自那日起,庞三不再见新的女子,只给云丫头定了苛刻的训练日程。舞蹈、曲艺、书法,样样都要练习。
“唐家男子虽好色,但真心欣赏的仍是传统有才华的女子。所以,除了琴棋曲舞,诗词歌赋也一样都不能少。”
就这样过了两个月,不知觉已入了冬。这一日飘起了小雪,庞三出门特意披了件大氅。刚出门,迎头就撞上一个女子。
那女子颇有怒意:“昨日唐无极来过,你为何不叫我出来?”
庞三定睛一看,见是小云,嘴角一挑,轻轻地拂去她肩头的雪花:“巴蜀的冬日既湿又冷,你出门怎么也不多穿些。”
小云蹙着眉头:“回答我。”
他笑,问:“《采薇颂》可练熟了?”
“极熟。”
“羽衣舞也学通了?”
“非常通。”
“三百首诗赋……”
“倒背如流。”
“噢?”他挑了挑眉,凑近她的脸,“伺候男人的本事,都懂吗?”
她本能地后退一步:“你……”
他大笑了两声,转身交代身边一个极艳丽的妇人道:“十娘,这丫头交给你了。你带着她,叫她好好观摩,不,是好好学习学习这倾姿楼拿手的本事。十天之后,我来检查——可别叫她丢了你的脸。”
十娘娇媚地应着:“三爷就瞧好吧。”
一间小巧而精致的单间,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立着一面十分大的屏风,十娘吩咐小云:“坐吧。呆会儿要好好听着、看着。”
“看什么?”她问。
十娘笑了笑,什么也没说。留下她一个人就走了。
夜幕时分,酒楼热闹起来。忽听屏风后面传来开门声,就听男人和女人的调笑由远及近。小云一下子紧张起来,透过屏风,她清晰地看见一个妖艳女子扶着一个半醉的男人进了隔壁的房间。她这才恍悟:这个屏风大有玄机,从这边能看到隔壁房间的一举一动,而那边却以为这屏风是堵墙罢了。
接下来,她看到了人生中从未见过的画面。
那一声声、一幕幕,只叫她浑身发抖。更有一些特别的画面,让她忍不住想吐。她就这样度过了一个极其难熬的夜晚,直到隔壁的野鸳鸯折腾累了,纷纷入睡了以后,她才踉跄着出了房门,转身便大吐了一场。
十娘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这就是女人的命运……你想好了,真的要继续走下去?”
这句话,如一把刀。
她的眼睛湿润了,双手紧紧地抓住衣角。没有人知道她蹲在那里到底想了些什么,只是当她重新站起来的时候,说了一个字:
“是。”
第十章琴音颤公主献豺狼
十日转瞬即逝。
入夜时分,十娘带着小云,来到了庞三常订的包房前。门前立着两个大汉,对她们说:“你们稍等,三爷在忙。”
忽听门里面传来庞三的声音:“让她进来。”
大汉恭顺地给她开了门,她迈进了房间。房中隔着一面屏风,上面是鸳鸯戏水的图案。她绕过这面屏风,终于看到他到底在忙什么了。
他在床上,赤裸着上身,那寄柔缠在他身上,正从他的下巴一路吻下去。她身上是一块若隐若现的轻纱,好像浑身只披了块布,一不小心就要掉下来。
庞三半眯着眼睛,喘着粗气,似乎很享受这个女子带给他的欢愉。
床上的两个人旁若无人地亲热着,小云就那样立在一旁,一声不响地看着他们。
正当寄柔的手要伸入他的腹下,却被他拿住:“好了,你可以走了。”
寄柔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爷,奴家才刚开始伺候您呢……”
“乖,爷今天有正事,你去吧。”他的神情虽然宠溺,语气却不容回绝。那寄柔只得压下一腔柔情,气鼓鼓地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二人。他仍赤着上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十天了,学得怎么样了?”
“会了。”
他忍不住笑:“也好。今晚你就把我当成那唐无极,看看你用什么法子来打动我。”
小云走向琴台,坐定,先弹了一首《采薇颂》,琴声袅袅,婉约悠长。庞三忍不住跟着唱了出来:“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家靡室,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饥载渴。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这首曲子源自《诗经》,是庞三最喜欢的一首。他无数次地听过这首曲子,但唯独她弹出来的,别有一番哀伤的味道。听着听着,他的心情也伤感起来,不知觉竟红了眼睛,眼角沁出了一滴淚。他望向那弹琴的少女,拍了拍床,柔声说:“过来,到我身边来。”
小云来到他身边坐下,没有说话。
庞三见她有些局促,便引导她:“这个时候,你该说些什么?”
她转了转眼睛,张口便说:“爷,你好坏。”
他摇摇头:“不是这句。”
她又说:“爷,不早了,该洗洗睡了。”
“也不是这句。”
“……”她一时想不起来别的,下意识地抓了抓头发。这时,庞三忽然撩起了她额前的发丝,在她额上落下了一个吻。
“是这样啊,傻瓜。”他对她说,“当你看见眼前的男人心情不好的时候,给他一个吻,比说什么都管用。”
她长这么大,还没被别人吻过。一时间不知所措,只是问:“然后呢?”
他温柔地注视着她:“然后该你了。”
她木然地抚上他的脸,用她冰凉的唇,也在他的脸上印下了一个吻。庞三只感觉她的手和唇很凉,浑身都很僵硬。
她还在他的脸上吻着,他却一把抓住她的手:“停。不要继续了。”
“怎么了?”
他目光炯炯地说:“面对一个男人,你喜不喜欢他、你快不快乐、你开不开心——你的身体是会告诉对方的。现在你整个身体在我面前,分明是在对我说:‘我好痛苦,我根本就不喜欢你。像你这个样子展露在唐无极那老狐狸面前,顷刻就会被打回原形。”
她听了,一下子瘫在床上,双手捂着脸只是摇头:“我不行……我做不到。”
他淡淡地说:“你走吧……以后都不要再来了。”
他的语气虽轻,却能听出彻底的放弃。她忽然扑到他的身上,红着一双眼睛,死死地捏住他的肩膀:“我不能放弃……你这里应该有一种药,吃了,就让女人的身体变软。你给我吃这种药,我不信我做不到。”
他看着她那不顾一切的眼神,心头忽然滑过一阵惶恐:这个女人,对她的敌人机关算尽;对自己,却也是毫不留情。
他终于叹了口气,说:“我便告诉你一个法子:不用吃什么药。你只要在面对男人的时候,把他想象成你最喜欢的那个人。吹了灯闭了眼睛,都是一样的。”
她定定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莫名多了一丝柔情。
屋子里的灯快要烧到底了,房间里只是一片昏暗。影影绰绰间,庞三只感觉脖颈缠上了一只手,一个窈窕的影子依偎进他的怀里。他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只觉怀中的女人温热又柔软。脸上忽然多了一个吻,那吻是羞涩的,却又是无比用心的、真诚的。他果然没有说错,一个女人喜不喜欢这个男人,她的身体是会说话的。此时此刻,他感觉到这个女人的身体正缓缓向他打开。他不由得想:那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男人,能让一个如此冷静又冰凉的少女,变得这般羞涩和温顺。
“好了。”他默默地挡住她,将她推离自己的身体,“你可以出师了。”
这句话的意思,已十分了然。
那少女定定地看着他,似笑非笑,似愁非愁。一时间她好像要说无穷的话,然而最后只吐出了三个字:“谢谢你。”
他忽然觉得落寞。
唐无极再次光临倾姿楼的时候,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他的脸满是坑印,他的鼻子是唐氏招牌的鹰钩鼻,他的腿已经瘸了,却不允许人扶,自己固执地拄着拐杖行走。十娘来迎接他,笑靥如花地对他说:“大公子,三爷等您多时了。”
他来到庞三的包间,见他正在悠闲地喝茶。唐无极不屑地哼了一声:“贼心不死。这回又是什么货色?”
庞三笑了笑:“这回的嫩。”
“再嫩的我也吃过。”
“这回的美。”
“再美的我也见过。”
“这回的有才华。”
“‘江南第一才女是我老婆。”
庞三笑:“好吧。如果这次的你还是不满意,庞某也不再强求。”说罢便起身离去。
唐无极看向那纱帐之后,影影绰绰地坐着一个女子。
“唐大公子,你来了。”
三日之后,庞三收到了一封信。里面是厚厚的一沓文书,是唐门下辖的三十二座青楼和赌场的转让书。这些虽对唐家来说无足轻重,但对庞三打开川渝乃至大西南的缺口,却是至关重要。
窗外的雪纷纷扬扬,他伸手接了几片,那雪花即时在掌心化了,冰冰的。他不由得想起那瓣雪水般冰凉的唇。在唐无极来到这的前一天,他曾问她:“你是想留还是想走?如果你想留,我就把你留下;如果你想走,我就带你走。”
她沉默了。久久,才开口:“谢谢你。”
与那天晚上说的话一模一样。
他不死心,又说:“我告诉你想知道的事情,你听了之后,再做决断吧。”
她猛地抬起头,就听他道来:“两界山一役,玄冥教死伤惨重。冥王、一二四五六殿阎王和众多狱主,无一生还。就我知道的,只有一个主要人物下落不明,那就是九幽离冥的义女——玄冥公主。据我帮众称,那晚她和一个护教狱主杀出重围,后跌下悬崖,失去了踪迹。不过我们更认为她生存的机會渺茫,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
她的眼神暗了下来,又问:“跟她在一起的护教狱主……怎么样了?”
庞三放低了声调:“死了。”
“……”
“芥子帮的鼠群阵最是磨人,他那时已经力竭,直战到最后一刻。死的时候,整个人仍是直直的,身体被咬烂都没有倒下……”
“别说了……”
她闭着眼睛,忍不住颤抖。
庞三轻轻地问:“知道了这些,你还要坚持上唐门吗?”
她终于睁开眼睛,里面竟是一点光亮也无,他想起第一次见她,就从她眼里看到了万丈深渊。
但见她缓慢却坚定地点了点头:“是。”
他轻笑一声,明白这世上总有许多无奈,起身便大踏步出门去了。忽听她在身后问了一句:
“你叫什么名字?”
想来他以“庞三”的名头行走了太久,自己的本名都快忘了。
“庞泽风。”
“好。从今天开始,我就叫你泽风吧。”
他没有回头,径直离开了。
第十一章八台山运筹唐家庄
已是极寒的天气,唐无尤刚从粤西回来,一时间还没适应得了家里湿冷的天气。他前脚刚从父亲房里请安出来,就见小峰守在转角处拼命向他招手:“二爷!快去二太太房里,她等你都要等疯了!”
他赶忙来到母亲房中,刚一开门,母亲就扑到了他身上,抱着他哭了起来:“无尤啊!苦命的孩儿啊,你没了姐姐了!”
唐无尤大惊:“姐姐没了?怎么回事?”
母亲只是哭:“我苦命的烟儿啊,非要离家出走嫁给那该死的孟青山,入了那邪门的峨眉派。这下可好,竟是小命儿也搭进去了……我苦命的女儿啊,从小就不受爹的待见,小小年纪就离家出走,如今还没等有个香火,就这么撇下我走了啊!唉呀我的女儿啊……”
唐无尤听她哭诉半天,方知姐姐、姐夫是在山南道遇害了。原本,“青烟夫妇”的死讯早已在江湖上传开,可是唐无尤这些时日都在粤西山地,没能第一时间得知这个消息,一时间又痛又悔。
他们的母亲本是父亲唐崇元的侧室,一生只育姐姐和他两个孩子。父亲是个极传统的人,特别讲究长幼有序、嫡庶有别、男尊女卑,因此极度器重嫡出的儿子唐无极,对家里的姐妹却一点也不关心。姐姐唐寒烟生有反骨,十五岁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不几年就自作主张成了婚。父亲大骂逆女,从此绝了父女情分。不过暗地里,唐无尤和姐姐、姐夫仍有联系。他知道姐夫是个行侠仗义的好男儿,姐姐嫁给他,虽不富裕,过的却是自由快乐的日子,他看在眼里也高兴。谁承想,就在他们从瀛洲取了五彩莲花回来给峨眉掌门渡因祖母贺寿的路上,竟遇了歹人将他们杀害了。
据说山南道府台已接了这案子,可却困难重重,只说在找关键证人,一直没什么进展。母亲自从闻了噩耗便坐卧不安,不敢对老爷吐露分毫,只等儿子早日归来,吩咐道:“去把你姐姐的尸骨认回来,死也要死在娘身边。”
唐无尤忍住满心悲痛,安慰娘亲道:“母亲放心,儿子定让姐姐入土为安。”
母子俩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后半夜,他才回去自己的房间。
夜色深沉,湿雪落下,直让他整个人从里冷到外。隐约听到前面有声响,他驻了足:“谁人在那里?”
那边低低传来一声:“哦,二弟回来了。”
唐无尤心中一颤,忙说:“原来是大嫂。这么冷的天,你坐在这石阶上怎么得了。”
那边簌簌起身,来到灯光下。唐无尤只见她的脸白得煞人,一双眼睛肿得通红。原本娇丽的容颜,竟如被霜打了的梨花,让人忍不住心疼。
见她这般模样,唐无尤心里也略微有数。下午给父亲请安时,他老人家的心情就不太好。就是因为大哥的事。自从在两界山受了重伤回来,大哥就像变了一个人。整日里酗酒打人、逛窑赌博。父亲本以为他是因少了一条腿而心烦,过些时日适应就好了。谁知他变本加厉,日甚一日。这些天竟吵着要休妻,要娶一青楼女子为妻。父亲怒斥了他一顿,他干脆住进了青楼,再也不肯回来。
“大嫂,快回屋去吧。好好地睡一觉,不要再理这些烦心事。”
她的眼神移过他的脸,望向了远方:“你理或是不理,烦心事总不会自己没的。既然总要面对,还不如速战速决。”
唐无尤听她的口吻,已凛然有一股杀气。方知这曾经的“妙音第一乐手”,也决不是空得的虚名。他忽然有点害怕:“大嫂……你待如何?”
她笑了:“你怕什么。若天地间只有我一个,我随他娶一百个又如何?可为了我的芊芊——”她的口气变得犀利,“那些杂三野四的,休想踏进这个门。”
“大嫂……你这是何苦。”
“哼。”她笑了一声,“我早就知道,这世上的男人都是靠不住的。”随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他本能地退了一下,再也不敢迎上她的目光。
唐无尤名为采买铁器,实为赴山南道接回姐姐尸骨,已经走了大半月。这一日,久未归家的唐无极忽然回来,径自来到了父亲的工房。
唐门素以暗器、毒药、奇门遁甲称雄天下,这一代家主唐崇元酷爱铁器,曾亲手锻出独门暗器“无影竹叶镖”,一时间难寻对手。他独有一间工房,专门为打造各式铁器而建。
此时唐崇元正专心地校正一枚镖的尺寸,就见长子唐无极来到他面前,单条腿弯下,向他跪了下去。
“求父亲成全。”
“啪”的一声,唐崇元将手中的镖摔在了唐无极面前。头顶是他愤怒的咆哮:“逆子!你想也不要想!我这辈子,只认秋雨一个儿媳妇。”
唐无极抬起头,一针见血道:“可她生不来儿子。”
唐崇元立时无语:唐无极与窦秋雨成婚多年,只育一个女儿。唐崇元暗里焦急,却不好明说。他想着等年头久了,自然就有了。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却一点消息也无。原本,他对这个和儿子私奔出来的儿媳妇并无好感,可她才貌双全,又出身妙音名门,举手投足颇有教养,也让他渐渐放了心。
这些年来,她在唐門安分守己,在无极的娘亡去之后,更悉心料理家务,唐门上下井井有条。更难得的是,儿子自从与她成亲,忽然间就规矩起来,不胡来了,不惹事了,更不张罗娶妾了,每日早早归家给父母晨昏定省。就算偶尔逢场作戏,儿媳妇也不争风吃醋,颇有容人之量。他对这个儿媳妇还是满意的。
可是不知道为何,近两年他们夫妻间的关系越发淡薄。直到这次,无极竟闹到要休妻另娶一个青楼女子,这是何等难堪?他断然是不许的。但长房一直未出男丁,却是他心中的头等大事。
“既然如此,若秋雨同意,可以纳妾,休妻就不要想了。”
“父亲……”
唐崇元怒道:“唐门累代世家,就没有出身青楼的主母!你若敢拿个青楼女子践踏门楣,就休想再做我唐家的继承人!”
唐无极见此,也知这是父亲极大的让步。他默默起身,告退了。
拄着拐杖,他一步步走回自己的房间。
推开门,秋雨正在教芊芊写字。母女同时看向这边,唐无极弯腰冲芊芊伸出双臂,芊芊有点怕,不肯过来。他的手就那么停在半空中。就听秋雨对芊芊说:“芊芊乖,去找蔓娘。”
待女儿离开房间,唐无极问:“休书看了吗?”
“看了。”
“如何?”
“烧了。”
他笑了一声,嘲讽道:“窦秋雨,你原不是这样拖泥带水的人啊。”
她起身来到唐无极身边,也冲他笑了:“唐无极,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你活得太舒坦。”
第十二章江南夜情惘迷魂香
这一夜出奇的静。窦秋雨哄着女儿睡着了,她坐在女儿床边,陷入了沉思。
这一切的孽根,都来源于七年前的那个江南之夜。
七年前,她还是妙音山庄筑律伶人最得意的弟子,因一手冠绝古今的“玉磬清音”扬名,被誉为“江南第一才女”。也就是在那个夏天,她遇见了那个男人。
那时候他还是一个俊朗飘逸、温润如玉的青年,有着明亮的双眸和干净的笑容。四目相对,相视一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只知道他来自巴蜀,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此番下江南,乃是为了家族的产业。他们一起度过了三个月快乐的时光。一同游船,一同逛庙会,一同在寒山寺里敬香祈福。
原本,等着他上门求亲,两个人喜结连理,再顺理成章不过。然而,一封诡异的来信,让她的余生都坠入了噩梦之中。
那一天,她接到一张纸条,约她到郊外相会。原本她见天色已晚,不再方便出门,但怕他空等,只好赶了过去。彼时正是傍晚,郊外除了一条小河和一间空荡荡的茅屋,什么也没有。正当她要转身离去的时候,忽然被捂住了嘴巴。她立时拔剑,就听耳边传来一声:“秋雨,是我。”她一动不动,只觉这个声音陌生又熟悉。嘴巴仍然被那只手捂着,她一点点没了力气,晕倒在了那个人怀里。
那个夜晚,她宁愿永远忘记,却无数次被记起。
醒来的时候,一切已赤裸裸地发生。可眼前的男人,并不是那个她日思夜想、约定三生的人,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他抱住她,只说:“跟我在一起吧,我会永远对你好。”她拔剑便要杀了他,他也不反抗。她见他那副任凭宰割的模样,想到自己已失身于这个流氓,一时间又痛又悔。她立即返回了山庄,闭门不出,将一切外客拒之门外。
谁料想,三个月之后,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这件事无异于晴天霹雳,若是传了出去,定然满门哗然,师父也要被气疯了。她实在无颜面对师父,便选了一个月黑风高夜,来到了悬崖边。
跳崖的时候,是那个男人把她拉住了。
“你在家三个月不出门,一出门就要寻死。我是有多让你嫌弃,竟连命也不要了?”
她红着一双眼睛:“放手。”
“妙音山庄不留你,那就随我回八台山。”
“放手!”
他一把将她拖入怀中,感觉她整个人都在冷冰冰地发抖。她流着泪自言自语道:“未婚失身,暗结珠胎……我是没脸再活下去了。”
“什么?”他猛地抓住她的胳膊,“你已经……”明白过后,他一把抱起她便下了山,“我就算扛也要把你扛上八台山。”
与人私通、叛庄私奔,她成了师父痛恨、同门唾弃的弃徒。这对向来尊师重道的她已然成为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然而打击总是接二连三,待终于上了八台山,她却赫然遇见了那个人。
他无比震惊地看着她,在唐无极的目光注视下,终于恭顺地叫了一声:“大嫂……”
这一声“大嫂”,叫断了她人生的最后一丝念想。
原来竟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自那以后,她便了断所有情缘。没有牵挂的人,日子反倒过得更逍遥。她平静地等待孩子降生,平静地抚养她成长,平静地打点府中的事务。唐无极对她是好还是坏,她已不在乎。虽然他偶尔会在外面拈花惹草,但从不把女人带到家里来。她眼不见心不烦,日子就这么过下来了。
如果没有唐无尤,她大概可以一辈子这样无心无肺地活下去。奈何天意弄人,总不会让她过得太舒坦。两年前的一次家宴,唐无尤喝多了酒,不管不顧就抱住了她。这一幕被下人看见告诉了唐无极,兄弟两个大打一场。随后,一个远赴粤西经营产业,一个上了两界山攻打玄冥教。待唐无极再次归来,已废了一条腿,性情大变,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被家公训斥就夜不归宿。
她知他心里苦,又不是一个善说的人,日子过得委实痛苦。这会儿听他说要纳妾,她本不该阻拦,可那女子的出身却实在不成体统。万一那青楼女子诞下长孙,再倚仗唐无极的宠爱,岂不没有了她们母女的立足之地?她望着床上熟睡的女儿,坚定了主意:绝对不能同意唐无极娶一个风尘女子进门。
正在此时,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她打开门,见门前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一头墨中泛红的长发绾成流苏髻,面容俏丽可人,不过神色却有些凄凉:“姐姐,方便说话吗?”
窦秋雨立时明白:这就是唐无极那无比迷恋的新欢。
蔓娘将芊芊抱到偏房去了,剩下窦秋雨和那云姑娘在一起。
“你叫什么名字?”
“姑苏,云和瑟。”
“果然我见犹怜汝,争怪檀郎兴欲狂。”窦秋雨打量着她,由衷赞美道。然而她话锋一转,“我知道你找我是为何,不过,你还是休想了。”窦秋雨背对她,凛然一副不容商讨的架势。
“不,你不知道。”那少女淡淡地说。
“什么?”
但见那少女“扑通”跪在她面前,含泪唤了一声:“大师姐!”
窦秋雨大惊!
“你、你究竟是谁?”
那少女深情地看着她:“大师姐,我是你的小师妹——帝子灵啊。”
窦秋雨愣愣地看着她的模样,忽然如梦初醒:“啊,不错。‘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竟是子灵啊,我离庄的时候,你只是个小孩子,如今都长这么大了!”她连忙把她搀起,“你怎么来到这里了?庄中发生了什么事吗?”
小云忍泪从怀中拿出一封信:“师姐,山庄生变,这是师父她老人家给你的亲笔信。”
窦秋雨连忙拆开,但见第一行字就写着:“吾儿秋雨:见信如晤……”她一下子哭出声来,竟是跪在地上读完了那封信。此时她才知道,山庄异变,二师妹箫如慕重伤身亡,三师弟孔予怀成了痴呆,四师妹江月白起事造反……师父冒险将小师妹送出,嘱托她上八台山寻求大师姐庇护……
“师父!”她痛哭失声,“你不恨我……你还认我是吗……你放心,我一定不辜负你的托付,我一定护小师妹周全!”
她哭了半晌,小云将她搀到椅子上,为她擦干了眼泪。她略微整理了仪容,面向小云,直接拜了下去:“不肖弟子窦秋雨,拜见掌门!”
小云吃了一惊:“师姐,灵儿担当不起!”
“不,你既是师父属意的接班人,我拜你也是应当的。”她郑重说道,忽然才想起,“路远迢迢,你是怎么过来的,怎竟流落进了倾姿楼?”
小云叹了一声:“这便说来话长。”
她于是将如何逃出山庄、如何一路西行、如何在渝州中了人牙子的圈套被拐进倾姿楼、如何被强行安排面见唐无极这桩桩件件讲了清楚。直到后半夜,师姐妹俩才算说完。窦秋雨对她说:“你莫怕,既然到了大师姐这里,我便会为你做主。唐门内勾心斗角、危机重重,我便另替你安排一个去处,先逃了这虎狼之窝,再作打算。”
小云卻摇摇头:“我不要与你分开。”
窦秋雨道:“那唐无极对你垂涎三尺。留在这里,早晚不妙。”
小云却说:“他至今还未轻薄过我,他对我……”
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传来人声:“大少爷回来啦。”“嗯。大少奶奶在吗?”“正在里间呢。”
窦秋雨忙说:“不好,那催命的回来了。你走到那边有个暗门,直连到后院。你先回去,明日再作打算。”
小云握住她的手:“大师姐保重。”
第十三章无极雨曲散夜未央
小云前脚刚钻进暗门,唐无极后脚就进来了。
“人呢?”他目光如炬地扫视了一圈。
“什么人?”她轻轻反问。
唐无极一字一句地说:“云——姑——娘——”
“呵,”她轻笑一声,“你自己的人看不住,倒问起我来了。”
他猛地拎起她的衣领,险些将她整个人提起来:“我告诉你窦秋雨——”他的眼神血红而狠厉,“你敢动她一根汗毛,我叫你拿命来赔。”
窦秋雨也不反抗:“没见过就是没见过。”
“咣”的一声,她被扔到床上。唐无极瞬间欺到身前,俯视着她:“大爷我今天找人消遣,找不到她,就由你来陪。”
“无耻。”
“刺啦”一声,唐无极已经“无耻”地撕开了她的衣服,她想要推开他,转念一想,如果不遂了他的愿,他恐怕会找上子灵,硬把力气压了下来。
唐无极在她身上摸索半天,也不见她有什么反应,有些奇怪:“以往每次碰你一下,你恨不得要与我打一架,今天怎么这么老实?难不成是太久没有……想要了?”
窦秋雨冷笑一声。
他依然在她脸上乱吻着,力道却小了许多。可吻了许久她依然冰冰凉凉的,一点反应也没有。他恼羞成怒,翻身拿起拐杖就向门外走去。
“等等……你要去哪?”她追问。
他侧脸对她冷笑:“爷不喜欢奸尸……爷还是喜欢青春活泼的小姑娘!”
“慢着!”她一急,满心只想拦着他去找子灵,“你、你别走了……过来吧。”
他警惕着走过来,看她如看一头狐狸。凑近了她的脸一看,只见她视死如归般闭上了眼睛,好像对他的一切所为都可以忍受似的。
他忽然满心怒火。
“窦秋雨——”他捏住她的下巴,“你厌恶我却又肯留我,究竟是什么原因?你最好,给我实话实说。”
她看见他那如狼一样阴鸷的目光,只好和盘托出:“那云姑娘,是我的师妹。”
“哦?你知道了?”
“是。”
“怎么,知道我要娶你的师妹,你受不了?”
“……是。”
他放声大笑,像是夙愿得偿一般。
窦秋雨接着说:“她年纪小,你不要伤害她。”
他忽然停住了笑声,目光再次变得阴冷:“原来你是为了你那师妹……呵,你做梦!”
他直冲门去,却不防被她一把拽住。她本是“石”字脉出身,平日练的都是几十斤重的石磬或者玉磬,手劲不亚于男人。被她一扯,唐无极直跌到床上,她跨坐于其身上,摁住了他的肩膀道:“今天晚上,你别想出这个房门!明天我就安排她远走高飞,再也不要被你这贼狼把持!”
唐无极青筋暴起:“你敢!你把她送到天涯海角,我就追到天涯海角。这天底下,还没有我唐无极找不……”
话音未落,他的嘴忽然被她吻住。懵然间,就听她的声音在耳边低语:“求你……”
他一下子就没劲了。
他不由自主地吻她,她哭泣,她撕咬,她捶打。可他牢牢地抱紧了她,哪怕她咬得再狠也没有松手。夜静极了,偶尔有鹧鸪的啼叫。房间里的两个人缠绕在一起,灯火也暗了。
清晨,窦秋雨仍然躺在床上,眼神平静,看不出悲喜。唐无极自顾自地系着衣服,背对她说:“别苑里的人,我暂时不会动她。但你最好老实些,如果敢打她什么主意,你们两个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她信他做得出来。
就在此时,房门突然被推开,就见芊芊叽叽喳喳地跑进来:“娘——”忽然见唐无极站在那,愣住了。
唐无极看见她,心情似乎不错:“芊芊,这么早就来找娘。”
“爹爹……你的脸上……”小女孩似乎发现了什么。
“嗯?我脸上怎么了?”
他这才看向铜镜,赫然发现自己的下巴和脸颊布满了牙印,下半张脸都肿了一圈。他回头看窦秋雨一眼,颇为尴尬。窦秋雨忙穿了衣服,对女儿说:“去找蔓娘,叫她拿瓶伤药过来。”
她给他的脸上药。他从镜中看着她,懒洋洋地说:“秋雨,你是属狗的吧?”
她确是属狗的。
她邪气地笑了一下:“不,我是属蛇的。被我咬了的人,不但要消肿祛瘀,还要刮骨疗毒。”说着手劲使大了一把,他吃痛,忙说:“惹不起惹不起。”
为了方便照看,窦秋雨特意在自己院中收拾出了一间厢房给小云。她相信如果唐无极真的要找,哪怕是天涯海角也逃不出他的掌心,既然如此,还不如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更安全。
唐无极平日事务繁多,不总回家里。就这样平静地过了一段时间,忽然有一日,他来到了小云的房间。
开门便带来了一股寒气,小云正在作画,见他来便把画收了起来。
唐无极问她:“这里住得舒心吗?”
她低头回答:“很好。”
“吃晚饭了吗?”
“吃过了。”
“我还没吃,陪我吃一点吧。”
下人上了一桌简餐,唐无极又要了一坛酒。菜没动几口,倒是连喝了几碗酒。
小云轻声对他说:“空着肚子喝酒,不好的。”
他笑了,又喝了一大口,有些醺醺地看着她:“云丫头,你小小年纪,心机就这么重,不好的。”
她的脸色变了。
他拿起一塊猪蹄啃了一口,接着说:“你表面上安安静静,眼角眉间尽是柔情。可在那眼眸深处,却是一片荒芜。你压根就不喜欢我,何必演得那么辛苦。”
她也笑了,那笑容竟如三九天般寒冷:“其实你也不喜欢我。”
他笑道:“你年轻貌美又有才华,我怎么会不喜欢你。”
“你喜欢的始终都是窦师姐。”
他托着腮,眯着眼睛看着她,不说话。
“这么看来,你也不算冷血无情。”
“哈哈。”他大笑,“什么喜不喜欢的,只有你这小姑娘才说得出口。”
他又饮了一碗,已经有些醉了,喃喃自语:“错了……都错了。一开始就错了,一生都错了。”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许久,门外响起怯怯的敲门声:“大少爷,大少奶奶请您去呢。”
听了这话,他突然“啪”地将酒碗摔到门上,似被惹怒:“急什么?我还能吃了她师妹不成?”
门外默默无语。
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今天喝得不错,改日再来……”说着撑起拐杖,朝门外走去。走出两步忽然回头觑着她,“哎……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她轻声说:“你喝醉了。”
唐无极笑着离去了。身后小云的笑容渐渐凝固,直变成冬日里最冷的霜。直到所有人都退下,她拿起了刚刚没有作完的画,上面是一个老鹰样式的纸鸢,她摩挲着那画,默默道:“十五叔,你很快就可以安息了。”
第十四章父子仇相杀一夜殇
转眼开春,山上的雪都化尽了。一声春雷,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雨。
唐无尤冒着细雨在庭院中漫步,心中麻麻的。
他是年前回来的,走了一趟山南道府衙,官府的人说尸首已经被峨眉派的人领走了。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峨眉山,老掌门渡因祖母亲自接见了他。她说寒烟的尸骨已经和青峰合葬于山下,不建议再去打扰二人的安宁。不过如果唐家坚持要接走,峨眉也不好强拦。
老人家的话情深意切,唐无尤听得出来她是真心疼这两个弟子,心想既然已经安葬,就不能再去掘坟。何况姐姐怎么说也是孟家的人了,峨眉做主葬在峨眉山,倒也是正理。于是他谢过了老祖母,去姐姐、姐夫的墓前拜了三拜,便回了八台山,安慰母亲许久。
这桩案子直到现在也是悬案,杀人凶手没有找到,锱铢门押的镖也如石沉大海。官府满城张贴画像在寻找一对证人姐妹,那姐妹也是杳无踪迹。乱世之中,谁也救不了谁,还是明哲保身为上。
不知不觉走到了大哥的庭院前,院子里的一束寒梅已经枯萎了,正在风中瑟瑟发抖。
大哥最近很忙,很少回家。倒是传说中那个青楼女子终究是进了门,还被安排与大嫂住在一起。他并没有见过,这是因为自从两年前与大哥闹了一场,他便被大哥禁止进入这个庭院。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他忽然跨了进去。
敲门过后,窦秋雨开了门。两相对视,她抬手就要关门,却被他拦下:“秋雨。”
“二弟,请你自重。”
“秋雨!”不知是冷的还是激动,他有些颤抖,“你过得不好。”
“呵。”窦秋雨轻蔑地笑了,“叫二弟挂心了呢。”
“七年来,我一天都不好过。我一直都在准备,我一直都想带你远走高飞。”
窦秋雨冷言:“你要是真有诚心,七年前就该这样做了。”
“不!那时我没有实力,现在可以了。”他一把抓过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你相信我,我至今未娶,就是最大的诚意。”
她淡漠地盯着他。
他放下了她的手,缓了缓语气道:“总之,我一定尽快兑现诺言。”
她“砰”地把门关上了。
她的态度如此冰冷,叫他心凉。他默默地转身离去,走到院子中间的时候,却忽然看到旁边的厢房门前站着一个少女,细雨打湿了她的鬓角,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炯炯地看着他。
看着她那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庞,他的眼皮忽然跳了跳。
月明星稀夜。
一个幽静的院子,中央的石桌上摆了几碟小菜和一壶酒。唐无尤坐在那里,自斟自饮。
从月亮拱门处静悄悄走来一个少女,她的脚步之轻,直让人以为她是飘来的。
“二公子。”
“来了?坐。”
她依言坐在石凳上。
他笑问:“知道我请你来干什么吗?”
她炯炯地望着他。
“听他们说,你不叫云和瑟。”
“我叫帝子灵。”
“嗯。”他点头,又问,“你从姑苏来我八台山,走的是山南道?”
“是。”
“目击了一桩凶杀案?”
“……是。”
“听到那帮贼人往犟山上去了?”
“是。”
“很好。”他摩擦着手中的酒盏,嘴角勾起了一抹笑容,“不过我很好奇,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姐妹——去哪儿了呢?”
她不由得抓住了衣角,微咬下唇,转而哀道:“你说的是玖姐姐吧。她是师父为我安排的随行侍女,但在途中不幸染疾,在入渝之时就……是我连累了她。”
“噢,那还真是不幸呢。”他盯着她的脸,接着说,“案子一直没有进展,山南道府衙正四处寻找你们呢。”
她心头一惊,本能地挺直了后背。
这些微小的变化全被唐无尤看在眼里,他忽然邪邪地一笑:“你,也不叫帝子灵吧?”
她紧张地看着他,忽然就跪了下去:“二公子饶命!我本是妙音山庄的侍女,得老庄主厚爱,伴子灵西赴八台山。可子灵身子娇贵没吃过苦,在路上就染了寒症,入秋之后更加严重,刚刚入渝就歿了……我一个人在异乡,举目无亲,不知该向何处去。只好走险顶了子灵的身份,只图来到唐门寻求大师姐庇护。二公子明鉴,我自幼孤苦,这样举动,全出于无奈……若您对我还是心存疑虑,要向大师姐揭发我或者将我送去山南道府衙,我也不敢二话。愿听凭您的发落!”
唐无尤俯身将她扶起:“你放心。既然真正的帝子灵已经死了,你这么做也算一番好心。你身世这般凄苦,我也不会这么残忍的。”
她连忙施礼:“多谢二公子!”
“不过……”他眯起眼睛瞧着她,“你得给我办一件事。”
唐家历代极其讲究风水,那富丽堂皇的唐宅,靠山环水,严格按照风水五行之道而建。过了三月,天气逐渐转暖。老门主唐崇元吃了晚饭,总会到附近的小河边散步,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
这一日,天色渐晚,小河旁浣衣玩水的女人孩子都回家了。一抹新月从云中探了出来,照得小河越发清幽。唐崇元不知觉走远了,眼看月出,正打算回府。
忽闻女子的浅笑,从不远处幽幽地传来。唐崇元随眼一瞥,就见彼处一个影影绰绰的少女正在河边沐足。
月光下,他猝然被那双裸足吸引了。
唐门男子素来风流,唐崇元独喜女子之足,欲罢不能。也曾观赏、把玩过无数女子的足,却未曾见过这样一双小巧、鲜嫩又娇滴滴的幼足。他连步子也迈不动了,恨不得立刻扑上去,将那美足抱在怀里、放在鼻尖。
彼处的少女许是觉察到了什么,转头便见唐崇元正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她“哎呀”一声,来不及穿鞋便躲到了树后面。
唐崇元忙说:“别怕、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
少女探出头来,这才认出是他,忙走出来请了个礼:“原来是老爷,小云见过老爷。”
“不要多礼了。快穿上鞋吧,会伤着脚的。”
少女这才俯身去穿鞋,一下子没有站稳,直欲摔倒。唐崇元一个箭步便将她接在怀里,安抚她:“没事的没事的。”
少女娇笑一声:“谢谢老爷。”
“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你在哪个房中当差啊?”
“奴家伺候大少爷和大少奶奶。”
“那就走吧。”
一老一少搀扶着回了唐宅。直到唐无极院子的后门,唐崇元眼看不能再送,有些惋惜地看着她。她忽然踮起脚尖在他耳旁说了一句话,然后娇笑着飘走了。那句“子时再见”犹在耳边,他愣愣地站在那里。
亥中时分,大少爷唐无极正在书房中看书。忽听“叮”的一声,一枚镖钉着一张纸条射在了窗上,他拔下来一看:“大少奶奶与人通奸。”
唐崇元等得心烦意乱,终于到了子时。他一个人来到大儿子的后院,只见里面一片漆黑。忽听一个女声道:“老爷,这边。”
他不由自主地跟着那翩跹的影子前进。只觉进了一处小门,又黑漆漆地走了好久。直到最后,仿佛推开了一扇门。出来之后,隐约感觉这像是一处卧房。他轻声问道:“小心肝,你在哪里呀?”
昏暗的房间中,忽然映出一把刀的寒光。
“我杀了你!”
第十五章今昔情伊人两彷徨
春日将尽,小雨淅淅。
蒙蒙细雨,衬得偌大唐宅肃穆又寂寥。大门之上,挂着一条白色的花带。偌大的庭院,尽是随风飘扬的白幡。
唐门的老门主亡去,黑白两道上的人物俱来哀悼,忙得二公子唐无尤脚不沾地。很多人问怎么不见大公子出面主事,唐无尤只是说大哥哀伤过度,正在卧榻休息。
远离前厅的一处庭院,显得更为幽静。卧房门前立着两个彪形大汉,正在监视着这个院子的一举一动。
房间里,唐无极躺在床上,一张脸俱成青紫颜色。窦秋雨一直坐在床边守着他。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家公为何会从她卧室的暗门中走出来,无极又怎么会突然闯进来撞个正着。没有任何先兆,也没有任何余地,唐无极出手快准狠,瞬间就取了老头子的命,双方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对方是谁。
然而就在老头子倒下的那一刻,唐无极也身中剧毒。这确是唐家人的风格,你杀了我,你也别想活。
床上的唐无极咳嗽了两声,窦秋雨忙问:“你怎么样?要不要喝点水?”
他摇摇头:“外面的人还在吗?”
窦秋雨点点头。
他哑笑:“我就知道……怎么可能这么巧,是他存心害我。也罢,他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这次一箭双雕,真不负我唐门的狠毒心肠。”
她没来由一阵气:“说我跟人通奸你就信。气冲冲闯进我房间,连人是谁都没看清就把人杀了。你为何就不肯多想一想?如今剧毒缠身,却叫哪个来救你?”
他却笑了:“我就要死了,你还是说点甜的给我听吧。”
她却不防他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你先睡吧,我会一直在这的。”
他听话地闭上了眼睛,很快便进入睡梦中。
“吱呀”一声,门开了,唐无尤进来了。
“大哥好些了吗?”
窦秋雨瞥了他一眼:“真是不幸,他还喘气。”
“秋雨……你又何必这样说。”
“呵,你来这不就是想看看他死了没有。”
他在她面前蹲下,诚恳地看着她:“相信我,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窦秋雨根本一眼都不瞧他:“你做的这一切只让我恶心。”
他终于发怒:“为什么?你脑子莫不是坏掉了?想当年——你和我情投意合,互许终身。可唐无极这卑鄙小人,仿冒我的书信,骗你到荒郊野岭把你……啊!每次想起,我的心有多痛!我有多恨他!你不知道,從小老头子就偏疼他,什么好的都给他,什么坏事都纵容他。而我,勤学苦练,寒冬酷暑从不间断。可得到的是什么?没有!就因为我是庶子,而他是嫡子!从小到大,他什么都要和我抢,没关系,我什么都可以给。但是你不同——”他的眼神忽然含情脉脉,“秋雨,你是我唯一爱的人啊……”
窦秋雨坐在那里,心乱如麻。
唐无尤离开了,不一会儿,唐无极悠悠醒转过来。他的眼底更黑了一层。
“秋雨。”
“我在。”
“天黑了吗?怎么这么暗。”
她看了四周,屋里明明燃着灯。
“无极,屋里有灯的。你能看见我吗?”
他转了转眼珠,眼前仍是黑漆漆一片,方说:“哦……原是我瞎了。”
“……”
“秋雨……把你的手给我。”
她握住了他的手,紧紧的。
他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吐字都很吃力,但仍然很认真地对她说:“如果你,还没有忘记他……你就嫁给他吧。”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整个人忽然就怒了:“唐无极!你怎么这么自私。你想要了,就不管不顾地硬抢。你不想要了,就转手送给别人!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忽然间,她感觉掌心有一股凉意,就听他低声说:“这个东西……交给你了。那个宝贝,藏在父亲房间的地下室……”
她一惊,已隐约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东西。
唐门至宝,朱雀之灵,向来是不传之秘。据说只有门主唐崇元和大公子唐无极才知晓内情,连二公子唐无尤都不知道。
她看了手里那个凉凉的东西,是一枚极为精巧的飞镖,上面嵌着一颗闪亮的宝石。
“这把‘暮光之眼,是打开宝箱的钥匙。”他说,“父亲的地下室,布设着极为复杂的奇门阵,非高手不可解封。如今父亲已死,我也垂危。能破解那个阵法的——就只有二弟了。”
“阵法?”
“不错。只有破解阵法才能接近宝箱,只有这把钥匙才能打开宝箱。想要得到那兽灵,二者缺一不可。如今我把钥匙给你,你若想与二弟结为连理,便兩相合宜;你若想与芊芊独善其身,有这‘暮光之眼傍身,你们也能保性命无虞。”
听了这话,她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他艰难地笑了:“你说得对,我是个自私的人。这辈子没为你做过什么事情……这样的安排,算是对你一个交代。”
“不……我会让他请大夫来看你。”
他却摇摇头:“没用的。唐门至毒‘同归于尽,本身就是无解的。我能多活这两天,已经是老天给的了。”
她只是绝望地摇头。
门轻轻地开了,走进来一个端着食盒的少女。
“大师姐,吃点东西吧。”
自从唐无极中毒之后,唐无尤就派人将这座院子控制,不许任何人进出。只看在小云是新人的份上,才允许她帮忙送饭送药。
少女来到唐无极床前,看着他的模样也知不大好。
“大师姐,我知道一个法子,也许可以一试。”她忽然说。
“什么?”她抬起头。
只听少女低声说:“异兽之灵力量无穷,孵化之后可以还魂,即便灵状,亦可续命。”
窦秋雨的眼神亮了:“此话当真?”
“大师姐何不一试?”
窦秋雨默然,早在妙音山庄她便有所耳闻,这异兽之灵来自异界,拥有难以解释的神奇力量。据说当今皇帝化用龙之力后百病不侵,若真有此神力,未尝不可一试。
烧了头七,唐老门主的葬礼终于接近尾声。
唐无尤着实疲累,未等天黑,倒头就睡。忽然敲门声响:“二公子,大少奶奶说要见你。”
他只好坐起来:“请她过来吧。”
不一会儿,窦秋雨进来了。
“二弟,此番找你,有事相求。”
“说吧。”
“想请你打开父亲留下的奇门阵,取出朱雀之灵,为无极续命。”
他听了,觉得十分好笑:“大嫂,你没搞错吧?就算我没见过那奇门阵,也知道必定是极厉害的阵法。凡人进去,九死一生。你会认为我这么好心,为了你伟大的夫君,拼上我这一条小命?”
窦秋雨的眼神暗了下去:“我知道……是我痴心妄想了。”
她转身就走,却不防被他一把拉住。
他红着一双眼睛,炯炯地望着她:“我若是答应,你给我什么回报?”
她握紧了手帕,闭上了眼睛。想她窦秋雨,原本多么骄傲,原本也曾孤高,如今都跨进了人家的卧室,还有什么输不起,还有什么放不下。
终于,她开口:“但你要的,但我有的,都随你。”
他握住了她的手,温柔地说:“嫁给我吧。”
第十六章天盘星迷阵血染霜
唐崇元的地下室宛如一座地下宫殿。
推开三丈高的巨门,是一座无比辽阔的大殿。大殿中央的地上,一面闪着九处光点的圆盘隐隐发光,此正为“天盘九星”。
奇门遁甲乃武林一绝,以《抱朴子》之论为最早。“奇”乃日、月、星三奇;“门”为休、生、伤、杜、景、惊、死、开八门;“遁”即隐藏,“甲”指六甲,即甲子、甲戌、甲申、甲午、甲辰、甲寅。后蜀中唐门继承之并发扬光大,演变成唐氏独门。
“你在门口守着,一定要严格掐着时间。”他庄重地对窦秋雨说,她紧张地点点头。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唐无尤默念咒语,跨入了阵中。
阵中星光熠熠,尽是刀光剑影。地面上隐隐布着九九八十一块巨大的石板。阵中心,便是那嵌着四十九块宝石的宝箱。
这应该是一道阳遁九局阵。他默想,但见他手拿罗盘,飞身立在一块石板上面。这阵玄机万千,如果踏对了板,可保机关不发。一旦踏错,那无数刀光剑影将瞬间触发,届时阵中人将是九死一生。
看得出来这道阵法十分艰深,唐无尤每走一步,都要精确计算下一步该踏往何处。这阳遁九局阵,往往生门后是死门,死门后又是生门,饶他是唐门传人,也不得不万分小心。
距离大殿中央还有一射之地,唐无尤看着面前两个方向,泛起疑惑。按计算来说,该是兑位;但罗盘的指引却显示乾位。是我计算错了吗?焦虑之中,他怎么也下不去脚,忽听身后秋雨提示道:“马上要到亥时了。”
奇门遁甲最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神助和格局,一旦错过适宜的时辰,生门也会变成死门,唐无尤来不及考虑,直接迈向了乾位。落脚之时,突然轰声阵阵!就见无数暗器,刺向了唐无尤!
唐无尤即刻护住了头。那暗器大多数打在他的铁甲之上,万幸没有穿透身体。然而脚下的土地开始震动,大殿不断垮塌!他心心念念着殿中央的宝盒,咬牙飞身扑了过去!电光石火间,他的右眼就被射进了一枚暗器!
“啊!”他惨叫一声,竭尽全力大喊一声,“阴阳顺逆妙难穷,二至还归一九宫!”
突然一阵风来,直将他吹出大门之外。他一手抱着宝盒,一手拉着窦秋雨:“快走!”
他们刚刚逃到地面之上,就听身后一声巨响,整座屋宇尽数垮塌!
唐无尤一只眼睛已鲜血淋漓,剧痛之下,他终于昏倒在地。
唐无尤的房间,下人进进出出,人心惶惶。老门主刚刚过世,大少爷身中剧毒。如今主事的二少爷也受了重伤。偌大唐门,此时竟连个说话的也没了。
唐无尤至今未娶,如今父母双亡,长兄卧榻,只有窦秋雨在他身旁。老大夫担忧地对她说:“二少爷的右眼尚且完好,但那飞镖正卡在上眼眶。拔出之时一旦稍微错了力,极易伤及眼球,二少爷的右眼可能就此废掉。”
窦秋雨一双眼睛满是血丝:“飞镖要拔,眼睛也要保!”
老医师受了意,将唐无尤一双眼睛蒙住,只留那把飞镖在外。他吩咐下人:“给我打盆水来洗手。”转身又对窦秋雨说,“大少奶奶先行回避,待老朽净手施针,为二少爷拔镖。”
她紧紧握住了老医师的手:“拜托您了,请务必保住他的眼睛。”正待出门之际,她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回了房間。只见她拿出那个溅满了血的宝盒,只觉这盒子莹莹发光。她拿出那“暮光之眼”,伸进锁道,左右转了两圈,只听“咔嚓”一声,那宝盒应声而开。就见一个发着白光的球缓缓浮在她的面前。生命是如此玄妙,她第一次看见这异界之灵,不由得心潮澎湃。
她将那触手生温的异灵拿到唐无尤的床头,放在他的枕边,默默道:“希望它的神秘力量,能够保你平安。”
说罢转身出了门。
直到月上中天,窦秋雨在门外等得焦心不已。自从嫁到唐门,她本已孽债缠身。若再欠下唐无尤一只眼睛,她不知要如何才能还得清了。
忽然门开了,那老医师欢喜地走出来:“给大少奶奶报喜了!二少爷的眼睛安然无恙,血也止住了!”
窦秋雨的一颗心终于放下。
她来到唐无尤的床前。他的整只右眼已经被包扎,整个人虚弱地躺在床上。那颗莹莹发光的兽灵正浮在他的枕边。窦秋雨看着它,心头划过一丝恍惚,这灵果真神奇,能用来续命的说法还真不是虚言。
敲门声响,小云进了房间。
“大师姐,二公子怎么样了?”
她擦了擦眼角:“没有大碍了,只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小云欲言又止。
“怎么了?”窦秋雨看她的情状,反问道。
“大公子那边……怕是需要这颗兽灵。”
她“腾”地站起身来:“无极的毒是又加深了?”她拿起那颗兽灵就要出门,“我去看看。”
小云止住了她:“大师姐别急。大公子仍是老样子,但这些日子全靠续命丹在撑着,兽灵早一日用上,他便早一日回转。眼下的关头,二公子随时醒来。若他见兽灵和大师姐都不在身边,怕会迁怒于大公子。你还是安心在这守着,将兽灵交与我吧。”
窦秋雨一想也是,便将兽灵装入盒子递给了小云,细心叮嘱:“要放在他的床头,续命丹该用还是要用的。”
“大师姐放心。”
小云拎着盒子便走了出去。
此时的窦秋雨当然没有想到,她的这个无心之举,让唐无极失去了活命的最后一丝希望。也让中州江湖从此多了一分变数。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侥幸可以逃脱,但因果不会放过。
自唐老门主亡故之后,唐门大公子唐无极重病身亡的消息也传遍了江湖。尽管唐门严厉封锁消息,但仍有传言不胫而走,说是二公子唐无尤为掌家权,不惜发动家变,害死了父兄。
唐无尤戴着一只眼罩坐在书房里,看着各地发来的信件不住地咳嗽。二十天过去了,朱雀之灵随着那云丫头一齐失踪了。所有的线索都指向这个来历不明的云丫头,当唐无尤告诉窦秋雨她并非真正的帝子灵时,窦秋雨险些晕了过去。唐无尤随即派人快马加鞭赶到苏州妙音山庄打听这丫头的底细,却被江月白等人直接轰出了门外。
窗外阴雨绵绵,唐无尤在书房中,正与第六长老沙均研究兽灵丢失当天的情况。唐门的门主之下,设六大长老,分别司管暗器房、火器房、机关房、夺魂房、家业房、凤稚房。这沙均正是掌管所有外姓人管理的凤稚房长老。
“你是说,我们差一点就抓住了她?”
“是的。”沙均回答,“当日那云丫头背着一个口袋,走的是正门。我们的人也盘查过她,她说是受了大少奶奶的嘱咐出门办事。阖府皆知她是大少奶奶身边之人,不曾怀疑便将她放行了。第二日,大少奶奶回房看望大少爷的时候没有发现那枚兽灵,才开始寻找云丫头。当晚,我们派出一十八路精兵分头寻人。其中有一路在麻湖岭脚下,发现了她的踪迹。”
唐无尤奇之:“麻湖岭地势陡峭,向来是天险。她跑那儿去干什么?”
“我们是在草窠中发现了她被树枝刮下来的裙角。按照她一个寻常女子的脚程,肯定就在附近。可是我们调动人马搜了整整一夜,也再没见到她的踪影。真是奇哉怪也。”
唐无尤暗暗握紧了手中的竹叶镖,眼中透出一丝杀气:“有人接应她。”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空气)
下期预告
死灵神秘消失,她的同伙是庞三吗?还是……用计偷走朱雀之灵后,此时她的手上已有两枚兽灵,复仇之路的下一站将会是哪里?唐无尤会捉住她吗?精彩尽在下期《幽灵公主(三)》。
分类:武侠原创 作者:宁为郭襄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21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