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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原创〗天下图·蓬莱圣境(下)

分类:今古传奇 更新时间:2023-02-04 20:57:56

上期回顾

龙云舒得到了龙瞳以后,获得了和体内的青龙交流的能力。龙云舒态度诚恳地表示会找回另一只龙瞳,助青龙恢复自由之身,青龙被他所打动,愿意配合。放下心来的龙云舒去客栈吃饭,遇上两个鱼脸怪人,虽击退了他们,却得知灵通遇险的消息。待龙云舒赶到灵府时,灵通已被烧死,只给他留下了一个曾装有蓬莱钥匙的空盒……

第九章蓬莱秘钥

打开蓬莱的钥匙?白尘的话,令龙云舒甚是疑惑,不由道:“这蓬莱,该是个怎样的存在?”

白尘望了他一眼:“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见对方无意回答,龙云舒便不好再深问,但又实在不甘就此罢住,于是找了个引子:“我之前遇到了两个杀手,似乎是来自蓬莱。”

“海渊族,生活在蓬莱之下的大海沟中。”白尘道,“此番一行四人来到内陆,其中二人寻灵通夺钥匙,另二人,取龙瞳,杀你。”

他寥寥数语,径直道出了杀手的身份,想来龙云舒在客栈中的所遭所遇,也未能避过他们的监视。

龙云舒脑中升起了一连串疑问。深海之下的种族,打开蓬莱的钥匙,焚毁灵府的大火,以及由京城千里奔至的白狼卫……这些碎片性的信息,隐隐勾勒出了一场大局,他很想将这些疑问提出来,然而望了望白尘,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对方是敌是友还很难说,他生怕自己一个问题出口,对方再怼上一句“你还是不知道为好”,把好不容易找到的话头给聊死。

他略一思索,换作建议性的口吻,道:“也许,玉匣里的钥匙已经被那二人带走了,你不派人去追吗?”

“追不上的。”白尘道,“他们由水路而来,想必也是从水路遁走,而这水中寻踪,实非我白狼卫所擅长。更何况,白狼卫的耳目主要分布在京城各道,眼下这偏僻小城,掌握的信息着实有限,要找到他们,实如大海捞针。”

“呵呵,這便遗憾了。”龙云舒发出一声轻笑,“远海异族,闯我中州内陆杀人放火,我们的朝廷却束手无策,只任他们逍遥于法外,着实让人大跌眼镜!”

他故意说得阴阳怪气,白尘望了望他,又转过头去。

“激将法没用。”白尘道。话虽如此,语气已明显有了些羞恼,“我奉劝你,不要妄自揣测朝廷之意。对朝廷而言,钥匙被他们带回大海,反而比落在你的手中更为安全。”

龙云舒嘴角抽搐了一下:“我有这么招人恨吗?”

白尘道:“圣人年纪大了,凡事都喜欢一个“稳”字,朝堂稳,江湖稳,四海八荒天下皆稳。而你龙云舒,深入昆仑腹地带回右龙瞳,现又打算去往东海蓬莱,取那左龙瞳,这般操作,摆明了是要闹个天下大乱。圣人碍于道尊情面,虽未明说,但内心已然不快。所以,这次我找上你,便是要提醒你莫要盛了风头。龙瞳就不要寻了,蓬莱也不要去了,更别再惦记为青龙破封这码事。老老实实回武当呆着,有道尊那把大伞罩护,你兴许能够周全。”

龙云舒道:“圣人希望治下安稳,我龙云舒又何尝不愿国泰民丰、天下安平呢?可如今,重阳之约在即,各大势力明争暗夺、心怀鬼胎。异族称雄,灵兽纷起,腥风血雨一触即发!忍耐与退让,真的能避免争端、解决问题吗?

“正所谓树欲静、风不止,就以此番蓬莱之事为例,我还没摸着通往蓬莱的路,对方已当先踏上门来,只欲夺我之龙瞳、取我之性命!白统领有无想过,这蓬莱划海而治,与中州素少来往,可我携带龙瞳前脚出了昆仑,他们后脚就能锁定我的位置前来争抢,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潜入中州已非一朝一夕,中州发生的事情早已处于他们的窥察和掌握中,夺取龙瞳更是预谋已久!

“并且,我与他们近身交手,这些人刀枪不入,力量大,攻势快,招法精熟,显然是有人蓄意培养出的战争机器,他们一旦成势,以中州人的战力,定然难以与之抗衡!动乱的种子早已萌发,眼看就要破土而出,朝廷却仍在幻想着稳定,试问白统领,您觉得可能稳定得了吗?”

龙云舒一字一句,所言皆是肺腑,白尘听了,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半晌,才道:“这片江湖已沉寂了太久,也该到了释放积怨的时候,此尽在圣人的掌控之中。重阳之约事关中州接下来的命运走向,由武当道尊全权筹备,朝廷当以全力支持,期间暴露出的那些浑水摸鱼、投机不轨者,朝廷事后也自会清算。至于你说的蓬莱,我记下了,我会找机会向圣人吹风,加强对蓬莱的监察,如果他们真的对中州有所觊觎,朝廷自然不会等闲。不过,在事情盖棺定论之前,你还是要老老实实的,别去招惹事端。”

“好吧,白统领费心了!”龙云舒口中答应了一声,心中却暗念:好个屁!等你们决策下来,黄花菜都凉了!

二人这边说着,白狼卫那边已将灵府彻查了一遍,除了后寝那具烧成了残渣的尸骨,并没有其他有价值的发现。

从尸骨余下的焦灰中,白狼卫找到了一颗金牙。

“上颌左,第一前臼齿,与灵通口中所镶吻合。”负责勘察侦破的白狼卫将金牙托在瓷盘中,向白尘禀报道。

灵通口中那颗金牙,龙云舒是知道的,开口一乐金光闪闪的,很是扎眼。但他只记得那颗牙是在上颌左侧,具体位置却没注意过。而这白狼卫,竟连如此细节性的信息都记录掌握着,不免让人细思极恐——这片江湖,还有多少秘密能逃得过他们的眼睛呢?

白尘瞟了眼金牙,只道:“处理了吧,晦气!”

白狼卫应了一声:“是!”转身刚要走,却听龙云舒道:“且慢!”

他迈步上前,从盘中拾起金牙,对白尘道:“我与灵通交好一场,便将此物留予在下做个念想吧!”

白尘道:“重情重义,白某钦佩。请便!”

龙云舒道了声谢,将金牙小心翼翼地收入玉匣内,合上盖子揣入了怀中。

白尘静静看着他做完这一切,才道:“你认为他真的死了吗?”

龙云舒不由一愣。

白尘道:“你可曾见过那尸体的模样?”

龙云舒摇了摇头:“我找到他时,他已全身碳化,不辨面目。”

白尘道:“猛火油虽然猛烈,但若想将人体连骨带肉烧成碳渣,却也非一时一刻能够完成。所以,这具尸体应是事先经过了特殊处理,而后才被投入火中,如此烧个粉身碎骨,让人无从分辨。”

这一点,龙云舒是认同的。他此前见到尸体时便曾有所怀疑:一个大活人,怎可能处于烈火中、至死都保持着那样一副站姿?

“据探子报,灵通于三年前,从南境购入猛火油十桶,贮藏在地窖中,这场大火,使用的正是他的这些存货。他闲着没事存这么些易燃易爆物做什么?还有,他今晨从昆仑返回府中,便立即遣散了家丁仆役,安排车马护送妻儿老小回了乡下老家,似乎是对这场祸事早有预料。种种疑点串联一处,我们是不是可以更大胆地猜测一下,这场大火,凶手就是他灵通自己?”

白尘的话不断刷新着龙云舒的认知,他不确定对方的推测是否准确,但显然,这些推测在一定程度上是合理的。

“灵通这条老狐狸,远比你想象的更复杂、更狡猾。”白尘继续道,“他比你更加清楚你选择的路有多凶险,于是来了个金蝉脱壳,以这种方式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中,远避杀身之祸。”

龙云舒沉默着。对于灵通此人,他与之相识数日,谈不上有多深的了解,其说起话来虽然满嘴跑火车,不过关键时候总是靠谱的。灵氏一族为了履行当年对龙稷的一个承诺,将瞳守将军的职责一代代传承下来,至今已近千年,他仍然记得灵通在见他拿到龙瞳时,脸上露出的那种完成使命后的如释重负和了无遗憾。

这样的一个家族,这样的一个人,就凭这份矢志不渝的坚守,便足以值得人信赖和托付了。

“我相信他。”龙云舒最终道,“哪怕他真的导演了这样一场骗局,也一定是有难言之隐的。而且,我希望这真的是一场骗局,只要他能活着,就是一件莫大的幸事了。”

白尘闻言,哈哈一笑,道:“若世人皆如你这般心态,天下太平。”

谈话间,又有白狼卫来报:“启禀统领,城南五十丈,额布河畔发现巨型脚印!”他略一停顿,视线稍稍往龙云舒的方向一偏。

“无妨,说下去。”白尘道。

“是!”白狼卫继续道,“足痕自河中而来,共计一十四对,出自一人之身。赤足,足长二尺八寸,宽一尺二寸,入地深六寸,步幅七尺四寸,据此测算,其身高在二丈到二丈一尺之间,体重八百至八百三十斤。高足弓,第一跖骨、第五跖骨、跟骨发达,极擅奔跑。按地表润湿程度,判断登岸时间应发生在亥正前后。登岸后,面向城内驻留稍许,重又返回河中。更多细节,现场仍在勘测。”

身高两丈的巨人……龙云舒听着白狼卫的描述,一个身高两丈的巨人形象浮现在了脑海。他微微仰头,想象着这样的巨人站在自己面前——赤着脚,光着膊,蓬发虬髯,浑身黑铜色的筋肉,彰显着山岳般的强悍力量……

他这样想着,记忆中的一个场景突然跃出脑海:幽深的黄泉水道上,飘荡的白衣浮尸间,巨人的尸体站在水中,望着自己,咧嘴发出一阵狂笑,笑声中,群尸摇头晃身,朝自己游拢过来……

“唉,这边塞小城,还真是热闹得很呀!”白尘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云舒啊,要不要随我去看看?”

龙云舒道:“事关机要,在下便不参与了吧!”

“也罢!这种乱七八糟的事,少知为妙!”白尘说着,转身朝着城南河走去,“那便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龙云舒朝着他的背影一抱拳。对方辞别得有些匆忙,想来那些脚印的来历必不寻常,他心中虽有好奇,却也并未逗留,亦转身,迈步离开。

城南河畔,十几对巨大的脚印,如簸箕一般,清晰地印在光秃秃的河滩上。几名白狼卫执器巡查,另有白狼卫蹲着身子,周密细致地进行着勘测。

龙云舒转过一条巷子,回望左右无人,向下一塌腰,快步朝着城中奔去,一连穿过三道坊,终来在一偏僻巷口,抬头望,巷口牌匾上写了三个字:三才巷。

他驻足寻望,一道黑影从角落闪身而出,轻声唤了句:“龙少侠,我在这儿!”

此人正是那小武侯。

“你竟真的在此处等我!”龙云舒走上前去,语气中不无惊喜。

小武侯嘿嘿一笑,道:“你方才重重拍了我肩膀三下,我便心觉奇怪,直到发现防火毯中藏了东西,才知你是要借我之身,将这东西带出。”他一边说着,一边探手入怀,取出了一件物什,“你从城中来,而城中与‘三相关的街道巷子,只这三才巷一处,所以我便于此等候!”

言罢,将那物什递了过来。

那是一枚龟甲,三寸见圆,通体艳红如血,却是那玉匣中原有之物。原来,龙云舒冲出火场后,一见白狼卫,便意识到事情不妙,于是借着防火毯的遮挡,悄悄将这玉匣内的物什藏入毯中,一并交给了小武侯。这小武侯也算机灵,犹疑片刻,便明了他的意思,是以不动声色地跟着同伴离了火场,独自来此等候。

龙云舒接过龟甲,口中连连称谢,而后道:“我与小兄素昧平生,小兄为何助我?”

小武侯道:“你为了朋友勇闯火海,这般豪情义气,令人折服。何况,你虽不认得我,我却早已听说你的大名。提到龙云舒,江湖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匡扶正义,除暴安良,以一己之力荡平玄冥鬼教,救中州于危倾,当真是英雄之楷模,正义之化身!”

对方说得一脸认真,龙云舒听了,却觉心中不是滋味,道:“小兄言重了!此间隐情,却是难于言表,而且,我已脱离武当派,入了无名教,实在愧对这‘正义二字!”

小武侯道:“身在何处并非重要,重要的是能够做好事、做善事,只要心怀正义、心系苍生,走到哪里都是受人崇敬的英雄!”

龙云舒道:“小兄所言无错,在下受教了!敢问小兄尊姓大名?”

小武侯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姓厉,单名一个书字!你叫我‘小书子就行,同僚们都这样叫我。”

小书子……这名字叫起来怪怪的。

“在下记下了!”龙云舒道,“在下尚有要事在身,今日就此别过,待日后安定,定专程登门拜谢!”

小武侯道:“龙少侠不必客氣。今日白狼卫来者不善,城中是非之地不宜久留,龙少侠且去,他日若有机会,再邀龙少侠把酒谈欢!”

龙云舒点头,抱拳道:“保重!”

小武侯亦抱拳道:“龙少侠保重!”

龙云舒转身,迈大步朝着城东行去。小武侯驻足良久,目送着他的身影隐没在夜色中,终长长舒了口气,而后身形一晃,消失在了街角。

头顶,星河正璨!

第十章血玉龟甲

云梦泽位于郑、荆、庐三州交界处,与雍州冰原县相距三千里余。龙云舒从驿站租换马匹,一路快马加鞭,饥餐渴饮、夜宿晓行,这一日,终于到了云梦泽畔。

此前,龙云舒与百草门姬仙媛约定,一同前往蓬莱寻找左龙瞳。二人分头行事,由姬仙媛带圣泉水先行返回云梦岛,救治感染古蓝菌的门人弟子及周边百姓,龙云舒则拜访灵通,打探蓬莱的消息,事成后再到云梦岛会合。

只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灵通横遭劫难,没有来得及将蓬莱的相关信息告知,只留下了一枚血玉龟甲。龙云舒此刻握着这枚龟甲,坐在去往云梦岛的渡船上,望着周遭的山景水色,脑中盘算着进一步的打算。

龟甲小巧精致,呈血一般的红色,摸上去光滑莹润,质感厚重。材质似乎是玉,但那半隐在龟甲内部的粗细纹路,看起来又不像是人工雕琢的,倒像是自然生长的。贴近鼻子一闻,带着一股淡淡的龟腥气,这让他愈发觉得,这就是一枚真正的龟甲。

颜色如血、质感如玉,这样的龟,他从来不曾见过。按白尘所言,这枚龟甲是打开蓬莱的钥匙,可他研究了一路,怎么看这东西都和钥匙不沾边儿。

难不成,白尘这家伙是在故意诓我?他心中暗道。然而转念一想,又觉不太可能。灵通临终费了那样一番周折,才将此物留给了自己,说明此物一定是极其重要的,而自己在客栈中遇到的那两名海渊族杀手,胸背部也与龟甲相似,这也许能够更加证实,龟甲与蓬莱之间是存在着一些关联的。

他细细思索着,此前一件几乎已经被遗忘了的事情,重又浮现在了脑海。数月前,抱犊山下黄泉水道,他与一群水虺浮尸大战,在将那具为首的巨人浮尸劈开时,尸身中便滑落出了一枚龟甲。那龟甲与眼前这枚血玉龟甲大小相同、形制相近,唯有颜色却是青绿,宛如一块精美的碧玉一般。只可惜,那碧玉龟甲在他身上留存的时间并不长,在他坠下还魂崖、落入九幽寒潭后便遗失了,以至于未及细辨。

如今,联想到城南河畔发现的巨人脚印,这一红一绿两只龟甲出现的地方,皆有巨人出没,若说这其中只是巧合,怕是难以令人信服。

事情变得愈加复杂起来。

他越想越凌乱,脑中几条线索纠缠一处,却找不到一把合适的梳子来将它们捋顺清楚。那个执掌梳子并可能帮助自己的人已然葬身火海,接下来的路,只能靠自己和姬仙媛自行摸索。

他深吸一口气,将龟甲揣入了怀中。

到达云梦岛时,已近晌午,远远的,便见岸边的白石滩上,一个身影在静立等候。着一袭冰蓝色罗裙,几缕长绫于身周轻缓飘舞,宛如九天仙女坠了凡塵一般。她隔着老远便高高挥手,口中大声唤道:“云舒!”声音如黄鹂啼柳,喜悦清脆,闻在耳中,只觉连日的疲累一扫而光,满心的烦扰亦烟消云散。

此人正是姬仙媛。

龙云舒弃舟登岸,心中自是欢喜,又觉湖边风大,不忍对方久候,便道:“媛儿,你何必在此等候,我径去百草门寻你便好!”

姬仙媛一脸傲娇道:“云梦泽这片水域,无异于我家的大门口,你何时登船、何处靠岸,早有水探向我通报,我掐准时间来此,还需要傻等么?”

龙云舒一想,确是这般道理。百草门在云梦泽立派千年,根基庞大,这片水域自然处处遍布着他们的水探暗桩,自己怕是从登船的那一刻起,便已处在了他们的监视之下。于是道:“如此说来,我可得小心了!”

姬仙媛不解,道:“小心什么?”

龙云舒道:“遵规守法,谨言慎行。毕竟,你家门主对我可不太待见。”

姬仙媛“扑哧”一笑,道:“你还真是记仇!放心吧,这段时间,我在爹面前可没少说你好话,尤其是上次昆仑之行,若非有你,我恐怕很难将那壶圣泉水带回来。”

龙云舒道:“多谢你帮我说好话。”

姬仙媛道:“哪里!做了错事的是我爹,是他对你太过分了!不过,他现在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那天还要我代他向你赔罪呢!”

“真的吗?”龙云舒有些难以置信,“其实,这件事纠缠不清,谁对谁错已不好评说,毕竟姬门主救过我一命,虽非出自他本意,却也算是对我有救命之恩。”

姬仙媛愤愤不平道:“这算哪门子的救命之恩,是他弄拙成巧才对!若不是青龙强大,恐怕你当日便已香消玉殒、英年早逝了!”

香消玉殒是该用在这儿吗?龙云舒哑然失笑,正待再说,忽觉一阵异状袭上心头,紧接着右眼中画面一空。他先是一愣,但转瞬反应过来,心中大呼不妙!

“多谢夸奖!”青龙粗沉的声音道。

“啊!”姬仙媛猝见一颗青色的大眼出现在对面,不由发出一声惊呼。

“老兄啊,你咋又醒了!”龙云舒惊惶之下,赶忙伸手去捂这只眼睛:但这只眼睛丝毫没有闭上的意思。

“小丫头,你真可爱!”青龙继续对姬仙媛道。

姬仙媛先是被吓了一跳,但看到龙云舒惊慌失措的模样,又觉蹊跷,便站定身子,瞪大眼睛看着龙云舒,一头雾水的样子,仿佛是在看着一只怪物。

龙云舒尴尬极了,努力想解释:“不是我说的,是它……”

“像猪一样可爱。”青龙又补充了一句。

空气瞬间凝固。龙云舒简直想掐死青龙,心道这真是报应啊,自己刚教了它猪是可爱的,没想到它这么快就给用上了,这他娘的也太活学活用了吧!

姬仙媛看着他这番怪异举动,没有急着说话,而是迈步上前,轻轻拿开了他遮挡右瞳的手。她近距离地盯着那只眼睛,那只眼睛也配合着眨了一下,仿佛是抛了个媚眼。

龙云舒被她这样盯着,不禁面上一红,对方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更令他一颗心怦怦乱跳,感觉手脚都没地儿安放。她的手微微用力,握着他的腕子,传递出一种抚慰人心的坚定和信赖,眼神中没有恐惧或者嘲笑或者其他一些负面情绪,有的只是包容和心疼。

“发生了什么?”她问。

她的声音中满是关切,这让龙云舒的情绪稳定了些。他收回手,回答道:“这是……青龙的右瞳……”

“青龙的右瞳?”她疑问了一句,而后恍然明悟,“如此说来,刚才与我说话的,也是青龙了?”

没等龙云舒回答,青龙已插言道:“当然是我!”

姬仙媛莞尔一笑,朝龙瞳挥挥手,打招呼道:“你好!”

“哈哈,你好!”青龙朗声笑道,“我记得你,那天你为了救我家云舒,跟武当那两个小家伙儿杠了起来,够义气!”

武当两个小家伙儿?龙云舒一阵错愕,然后意识到对方指的是水座和雷座。

“也谢谢你的夸奖!”姬仙媛道,“你的眼睛真帅!”

“真的吗?”青龙眨眨眼,“你是第一个这样夸我的人!我喜欢和你呆着,人长得漂亮,嘴还甜,比这傻小子强多了!”

“诶!我还在这儿呢!”龙云舒怒道,“说完了没,说完了回去睡觉!”

青龙道:“没说完,我还要和小丫头呆会儿。”

龙云舒道:“我和她还有正事!别瞎耽误工夫,回去睡觉!”

“我不!”青龙犟道,“能奈我何?”

姬仙媛憋不住笑出了声。

龙云舒喘了声粗气:“不找左瞳了!”

青龙赶忙道:“我咋突然觉得困了呢?”又望着姬仙媛道,“小丫头,以后再见啊!”

姬仙媛微笑道:“以后再见,大个子!”

龙瞳缓缓闭合,再度睁开时,已恢复成了龙云舒的眼睛。

随着龙瞳消失,姬仙媛眼中的笑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担忧。

“没想到,数日不见,青龙竟已显形。”她对龙云舒道,“我此刻才真正认识到,你选择的这条路有多凶险,也许接下来的某一天,你会彻底失去对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我明白。”龙云舒道,“然而事已至此,我并无退路。好在距离重阳之约已然不远,希望在此之前,我能够一直保有清晰的思维和对身体的绝对控制。对了,你那边进展顺利吗?那些感染了寒毒的人,病情如何?”

姬仙媛见他有意岔开话题,也便不再深问。既然对方已经明白了青龙之事的严重性,自己便没必要再说一些空话来给对方添堵了。

“我这边一切顺利!”她顺着龙云舒的话回答道,“这天下间当真是一物降一物,我将那圣泉水以静脉注射法,注入到病患的血液中,每位病患只需毫滴,便可将血液中的古蓝菌尽数驱除,并最终以蓝色汗液的形式迫出体外。如今,百草门众弟子,以及石爬子村的百姓都已无碍,纠缠了我父亲数十年的痼疾,也以此法治愈。”

龙云舒道:“如此甚好!”

姬仙媛道:“你那边呢?蓬莱的消息可打探清楚了么?”

龙云舒叹了口气,道:“一言难尽!事情有些棘手,咱们边走边说。”

姬仙媛见他面色严肃,心知情况有变,于是点点头,不再多言。二人从清水渡取了两匹马,一道前往百草门。

路上,龙云舒将二人离别后的经过前前后后讲述一遍,从海渊族客栈行刺,到灵府大火焚尸,再到白狼卫千里驰援。姬仙媛认真听着,听到惊险处,不觉面色紧张,替龙云舒暗暗捏着把汗,聽到巧妙处,又转忧为喜,赞龙云舒应变巧妙。当得知灵通葬身火海,不禁一阵惋惜,道:“灵通其人,通天晓地、所知甚广,他的死,着实算得上是江湖的一大憾事!”

她接过灵通遗留的血玉龟甲,拿在手中查看了一番,一时间却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交还给龙云舒,以待闲时再作探究。

二人一路打马向前,至风林驿交还马匹,再沿着丛林中蜿蜒的青石小路步行数里,这才来在了百草门。

自遭到白冰儿夜袭之后,百草门的防守变得格外严格。一条条古老的青藤,粗大者超过成人腰肢,它们扭转盘绕,编织成一道两三丈高的巨大藤墙,将百草门圈在其内。青色的棘刺由藤墙中探出,像一根根粗长尖利的矛。藤墙周围尽是蛇行草散布的毒瘴,青蒙蒙一片,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一队巡逻的哨兵从外围经过,见了姬仙媛,纷纷驻足行礼,望向龙云舒时,眼神中却充满了戒备。龙云舒只作不觉,跟着姬仙媛,来到了圆月通道前。

年迈的守门人挥舞着藤杖,操控毒瘴给二人让出了一条通路,二人穿过毒瘴区,进入百草门内,空气一下子变得清澈新鲜起来。

这是龙云舒第二次来到百草门。百草门崇尚自然养生之道,讲求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建筑多为木石结构,尽可能地保留着原木和石材的天然形态。原木崎岖的造型和石材上青绿的苔藓,令这些建筑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座精心布置的巨大盆景,古藤巨树、奇花异草错落其间,将人文与自然结合得十分融洽。

龙云舒跟在姬仙媛的身后,一路欣赏着周围的景致,问道:“咱们要去哪里?”

姬仙媛道:“先到橘杏斋吃饭,再到我的居处,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礼物?”龙云舒疑道,“什么礼物?”

姬仙媛道:“你去了就知道啦!”

神神秘秘的。龙云舒心中嘀咕着。想了想,又道:“我是不是该先去拜见一下姬门主,通个招呼?”

姬仙媛道:“我爹才没工夫搭理你!他最近亲自主持神农苑的修复工作,整个人烦躁得很,简直是沾火就着。你这个时候去见他,我觉得他一定会吹胡子瞪眼,然后按着你给他栽花。毕竟——”她扭头望了他一眼,“那些花花草草都是你弄死的。”

“呃……”龙云舒愕然。想象着自己手捏一支鲜艳的花儿往土里插,旁边一堆植药师和草寻者对自己怒目相向……画面简直太美,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如今外界暗流涌动,”龙云舒道,“百草门凭借云梦水险,能够避开江湖纷争,闲暇时种种草养养花、品品茶赏赏景,也算是一块福地了!”

姬仙媛道:“门主半生熬苦,一直在与疾病作斗争。如今病愈,自然看淡了许多,只想做一些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他沉浸在神农苑的世界中,将门中大小事务悉数交由大师兄凌木负责,就连前日武当道尊召集各派首脑筹备重阳之约这等大事,他亦无动于衷,只让凌木前往武当,全权代他参会。”

凌木……龙云舒想起了那位百草门大弟子。他与此人打交道不多,此人确有几分雷厉风行的手段,但言谈行事多了些戾气,总让人觉得少了几分掌控大局的气量。不过,这毕竟是别人门派内部的事情,自己作为外人,不宜妄自评判。

第十一章玉颜花露

二人很快来到橘杏斋。这里是百草门弟子集中用餐的地方,通俗来讲,便是大食堂,吃的是大锅饭,喝的是大碗汤。姬仙媛虽是门主之女,却也不曾区别对待。饮食以清淡为主,菜品汤品辅以灵药仙草烹制,味道鲜美,十分注重滋养。

二人找了个单桌对坐,吃饭间,龙云舒问起这橘杏斋的名称由来,姬仙媛道:“橘杏二字,取自‘橘井泉香、杏林春暖之典故。

“相传,古时有两位医者,一为苏耽,二为董奉,皆是医术精湛、乐善好施之人。苏耽擅治瘟疫,有一年瘟疫大行,他取庭中橘树叶,以屋后井泉水煎煮,瘟病者服下,不久即可痊愈,如此求药者络绎不绝,队伍排出数里远,他为这些病患无偿供药,如此救人无数,人们故以‘橘井泉香来歌颂其功绩。

“董奉亦是替人看病分文不取的名医,此人有一规矩,每治愈一病,患者便要给他栽活一棵杏树,如此若干年后,门前的空地已长成了一片杏林,待到杏林结果,他又以果换粮,救济穷苦人家,由此获得了‘杏林春暖之美誉。

“以上这两件事,在医史上可谓双璧生辉,我们将此处取作‘橘杏斋,既是为了纪念二位古人,又有仿效先贤、明志笃行之意。”

龙云舒听罢,由衷赞道:“如此简单二字,竟有这般深意,受教了!”

姬仙媛道:“其实,不止这橘杏斋,百草门中很多地方的名字都与‘医字相关。比如那培植珍贵药草的神农苑,自是取自传说‘神农尝百草;入门处用以接待外来病患的回春堂,则源自医祖扁鹊的‘妙手回春;中央大殿草神殿,乃是为了纪念我百草门的立派祖师——草神叶婴;还有那探究医理、研制丹药的药王阁,正是以药王孙思邈之誉冠之;至于青囊馆,藏有无数医界翘楚留下的药方技术和医学典籍,堪称中州最大的医学宝库,名称则来自神医华佗传世的半部《青囊书》;就连加工储运、买进卖出医疗物资的制药工坊,亦有悬壶坊之名,提醒众弟子出门在外,应怀一颗悬壶济世之仁心、行救死扶伤之善事!”

龙云舒听罢,连连点头,道:“一个门派若想长盛不衰,仅仅依靠武学功法是不够的,精神文化的传承同样重要。百草门历经一千年的风雨飘摇,能够稳立并成为中州第一大医学门派,现今看来绝非偶然。它将医者仁心的理念渗透在门派的各个角落,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每一位门人弟子,以此营造出一种积极向上的、为全员弟子认同信守的内部文化氛围,增强他们的使命感和凝聚力。这个过程显然是漫长的,但经过一代代的积淀,已渐渐扎下根来,并深入人心。”

“不错!”姬仙媛道,“这即是门派文化的重要性。无论发展到何种地步,哪怕人数再多,这些人都将是凝聚在一起的一块石头,而不会散作一盘沙子。”

二人边吃边聊,吃罢饭,一同前往姬仙媛的居处。

繁花碧树间,一座座木屋悬空而置,排布整齐。这些建筑以地面生长的青藤木为根基,离地三尺,以隔绝岛上水湿气。姬仙媛径将龙云舒带到自己的屋前,龙云舒踌躇着不好入内,姬仙媛笑道:“你怕什么,这青天白日的,我还能把你吃了么?”

龙云舒面上一赧,暗道我堂堂大丈夫,怎可让一女子小觑?于是挺直胸膛,迈步入内。

屋子分里外间,外间屋的桌柜上散乱着各类实验器具,琉璃皿,玛瑙钵,精量秤,搅拌釜,滴管试管,量杯烧杯,还有许多龙云舒叫不上名字的物件,俨然一个小型的实验室。内间屋则是床榻衣柜等日常起居之物,简单整洁,毫无半点闺中女子的脂粉气。

“有些乱,莫要见笑。”姬仙媛匆匆整理着桌上的物品。

“你平日都是在这里做实验的吗?”龙云舒扫视了一圈,随手从桌上拿起一只奇怪的琉璃瓶,放到眼前打量着。那瓶子宽肚细口,里面盛着半瓶透明液体,像是水,却泡了一根灯芯。

“别动那个。”姬仙媛道,“那个是酒精烛,里面的液体是经过提纯的高浓度酒精,含量达到百分之九十五,屬易燃易爆类。你手中这小半瓶,足够把我这间屋子烧成灰了。”

龙云舒赶紧将它放归原处。

“我一般情况下,是呆在药王阁的,那里才是百草门进行各类实验的地方。”姬仙媛回答着龙云舒的疑问,“不过,有时候晚上回来休息,脑中会突然闪现出一些灵感,这些灵感稍纵即逝,返回药王阁定是来不及的,于是索性将一些常规的实验器具和药品放在这里,以便随时进行工作。”

“你很努力。”龙云舒道,“大多数人从医是为了养家糊口,也有一些人是为了治病救人,而你,对医学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兴趣和热爱。”

姬仙媛道:“人们常认为我在医学上获得的成就源自于卓越的天赋,其实,我最大的天赋,正是我对医学的这份热爱。兴趣所致,做起事来自然更加投入、更加轻松,思路也会更加开阔。这是大多数医者所不具备的。

“亦会有人质疑不公,认为我的成就得益于百草门主之女的身份,事实上,我和百草门每一位入门弟子的待遇都是一样的,我所能够利用的资源,其他弟子同样能够利用,如果非要扯上公与不公的话,那么,我比其他人花费更多的时间、付出更多的努力,若不能出类拔萃,这才是最大的不公平。”

说话间,她已将桌面收拾整齐,又将一张藤编的躺椅搬到了桌子旁。

“别站着啦,躺这儿!”她将椅子摆正,示意龙云舒躺下。

“啊?”龙云舒一惊,但对方已经转过身去,翻箱倒柜地翻找着什么。他迟疑了一番,最终还是按照对方的吩咐,绕到椅子前,小心翼翼地躺下。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何况还是女子的闺房,他虽表面镇定,内心仍不免局促。

“把衣服脱了。”她头也不回地道。

他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

“脱、脱衣服做什么?”龙云舒说话都打了结巴。

“我不是说过要送你礼物么?你捂得严严实实的,怎么能行?”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领口。

“你说的礼物……是什么意思?”他虚靠在椅子上,朝门口瞄了两眼,外面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这个!”她终于找齐了东西,转过身来,两手拿得满满当当。蜡烛、绳子、夹子、剪刀,还有一小瓶不知道是什么的油状液体。

“你拿的什么!”他忽地从椅子上翻了下来。

她一愣,看了看自己手中的东西,然后晃晃那瓶油状物:“你是问……这个?”

他一言不发,隔着椅子与她对峙。

“玉颜花露,给你祛疤痕用的。”她解释道,“你身上那些疤我看着碍眼,早就想给你祛了,今天好不容易有空,就把你带过来了。”

“呃……啊?”他这才明白过来,摩挲着胸口,大大松了口气。

“你在怕什么?”她仍然困惑着。

“我……我害怕蜡烛。”他重新躺回了椅子。

“蜡烛?”她望了望手里的蜡烛,扔到一旁,把桌上的酒精烛取了过来,“用它代替也行。”

“易燃易爆!”

“炸不死你!别啰唆,赶紧躺好!”她强硬道。

“为什么还有绳子?”

“这是纱布!专门包扎伤口用的!百草门用了几百年了!”她终于怒道,“我说你哪儿那么多奇奇怪怪的问题?”

“我还以为是绳子呢!”他放心地脱着袍子,“活到老学到老啊!”

“你呀,该学的东西多着呢!”她搬了把凳子坐到他跟前,帮着他把袖子和裤腿挽起来。肩、肘、腕、膝、踝,十处关节裸露出来,她看着这些位置粗长的疤痕,皱了皱眉,伸出手,从他腕处轻轻抚过。

他被她摸得手腕痒痒的,却又不敢笑,憋得甚是难过,忙开口道:“这么深的疤,还有救吗?”

“当然有救!”她道,“不然你以为‘补天手的名号是胡乱叫的么?”说着,点燃了酒精烛,又取过一只试管,将瓶中的玉颜花露倒了一些在试管里。那玉颜花露呈淡黄色,略黏稠,她用长柄木夹夹住试管,放到火焰上轻轻烘烤。她不断地摇晃着管体,直到液体变稀颜色变淡、有一种甜腻的香气逸散出来。

“玉颜花露乃是我所独创,对促进伤口愈合、改善疤痕增生有奇效。”她说着,将试管拿离了火焰,用棉签伸入试管中,蘸取了一些液体,涂抹在他腕部的疤痕上。液体是温烫的,滑滑的,他紧紧绷着身子,感觉这些液体一触碰到肌肤,便顺着毛孔往里钻。他攥着拳头,一动也不敢动。

“放松。”她看出了他的紧张。

他的身子松了下去。

“它由玉竹、白蜜、积雪草、灵香草、芦荟胶、红花籽等二十多种植药物提取精制而成,其中不乏一些移栽自异域的稀有物种。”她一边蘸取药露涂抹在各处疤痕上,一边继续说着话,用言语来舒缓对方的情绪,“这些物种来到中州,大多难以成活,植药师将它们悉心种植在神农苑,依靠神农苑充沛的生机和灵气,才让它们存活下来。

“但如今,随着獬豸之灵易位,神农苑灵气渐趋衰竭,这些物种大都已经枯亡,若想再得到它们,只能依靠草寻者,去往世界各地重新寻找采掘。也就是说,我的玉颜花露已经断供了,并且短时期内都会处于缺货状态,这是最后的一瓶,用给了你。”

“谢谢你的礼物。”他有些不好意思。这些植物被自己弄到本土灭绝,现在就连最后一瓶提取物都被自己用了,真是罪过。

“好好珍爱自己的身体吧!”她道,“别再弄得一身伤病,等你老了,便知道身体的难过了。”

“好……”他轻声应道,心中却是一阵伤感。等自己老了……以自己的身体状况,会有机会活到老的那一天吗?

龙云舒不再说话,只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吐息。他静静地躺在藤椅上,看着她涂抹药露,而后又在疤痕外薄薄地裹上两层纱布。她的动作很轻柔,如春风拂暖、绿染梢头,这一刻,他的身体完全放松下来,一颗心也被这丝温存触动,暖暖的,渐渐融化。

姬仙媛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望了他一眼,含笑道:“看什么?”

他脸一红,慌忙移开视线,支吾半晌,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最终道:“你真好!”

姬仙媛“扑哧”一笑,道:“嘴巴吃蜜啦!”又道,“你两胯处是不是也有两道疤痕?”

龙云舒一把拽过袍子,迅速盖在了自己的身中部。

姬仙媛哭笑不得,佯装嗔怒道:“谁说帮你弄了?美得你,自己去里屋弄!”说着,缠裹好最后一圈纱布,将药露棉签等推了过来。

“每十二个时辰涂敷一次,七日为一疗程,两个疗程可痊愈。”她交代着,“这些药露余量不多,省着点用应是够的。”

“两个疗程,十四天?”他看着自己各大关节处缠裹的纱布,虽然很薄,不至于影响到行动,但不免觉得别扭,“不能快一些吗?”

“皮肤的修复是需要过程的,药物起到的只是辅助促进作用,还需靠细胞自身的新陈更替,这个更替的周期大约是二十八天。我用药物加快细胞代谢活动,将周期缩短为七天,以两个周期的时间来彻底完成修复,如果再快,恐怕会出现副作用了。”她认真解释着,“还有,一般医者的祛疤方法,大概需要六到十个细胞周期才能完成,尤其是你這种深入肌体的伤疤,需要的时间还要更久一些。”

“这么复杂啊!”他叹道,“寸肤之间,尽是学问。你真厉害!”

“没什么,你只是隔行如隔山罢了。”她起身关了房门,拿过那枚血玉龟甲,“你先去涂药,我研究研究这个。”

“好!”他应了一声,拿起工具药品转身进了里屋。透过镂空的隔断和轻薄的纱帘,隐隐能够看到外屋的情况。为了避免尴尬,他索性躲到香木桌之后,借着桌子的遮挡,微微撩起中衣开始涂药。

“这枚龟甲竟是真的。”外面传来姬仙媛的声音。

“何以断定?”龙云舒道。他也觉得这枚龟甲来自于一只真正的龟,但那只是猜测,没有确切的证据。

“纹理天成,沉积自然,灵气流转顺畅,无一丝刃意阻断,即使再精湛的雕工、再久远的盘磨,也仿不出这般效果。”她用指尖轻轻抚过龟甲表面的每处位置,又将右手食指伸入龟甲内,“腹甲内部有不规则刻痕,应是有人在其中做过手脚。”

龙云舒闻言,手上动作不由一停,抬头望向屋外。透过轻纱帘,她的身影蒙蒙眬眬的,有些看不真切。

“什么样的刻痕?”他问。这枚龟甲他看过无数遍,也摸过无数遍,并不曾见内部有什么刻痕。想来也只有这双“补天手”,能够有如此高的分辨精度了。

“刻痕古老,细若蝇毫,繁密无章。”她说道。

又细,又多,又乱?龙云舒脑子里想象着这样一幅乱七八糟的画面。

“是文字嗎?还是图案?”他问道。

姬仙媛细细摸索着。

“抱歉,我无法想象出它是什么。”她最终说道。

一阵沉默。

“红色让你想到了什么?”她忽然问道。

“血。”他立即回答。

“我想到了火焰。”她道。

“龟甲让你想到什么?”她又问。

“嗯……”他迟疑了一下,脑中闪现出海渊族那刀枪不入的身体,“防御?”

“我想的是占卜。”她说道,“龟甲灼烧产生裂纹,卜者通过判断裂纹行经的区域,对所卜之事做出解答。”

“有道理。”他道,“不过,我来时这一路上,为了研究这龟甲的玄机,也曾尝试过一些方法,其中包括水浸和火灼,并没有发现变化。”

“你用什么烧的?”

“蜡烛。”

“温度不够。”姬仙媛说道。然后起身,朝着里屋走来。

“别、别!”龙云舒赶紧整理中衣遮好身体。

“弄完了吗?”她掀开纱帘,径直入内。

“马上就好……”龙云舒有些发慌地盯着她。她的眼神中带着一种炽热,就像是一位突发灵感急需求证的工作狂。

“酒精烛的温度更高一些,应该可以一试。”姬仙媛说着,拿起桌上的酒精烛转身返回外屋,整个过程瞧都没瞧他一眼。

龙云舒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失落,撩起中衣抓紧把最后一层纱布裹好,急急跟了出来。

琉璃制成的平皿内,姬仙媛燃起酒精,又将龟甲置入其中。淡蓝色的火焰跳动着,将龟甲完全包覆在内。

“嗯……”龙云舒凑过来,看着火焰中的龟甲,不无担心道,“会不会烧坏了?毕竟,这是灵通的遗物……”

“放心,这物件儿非是凡物,材质结实得很,轻易不会坏掉。”姬仙媛头也不抬,俯身凑近火焰,专注地观察着。

红色的龟甲,在火焰中渐渐变得炽热通透,散发出一种荧荧的光。龙云舒亦被这种变化吸引,俯下身子,与姬仙媛一同观察着它的变化。

火焰从龟甲头尾两处孔洞进入,渐渐流转开来,围着壳体中心形成了一个微型的火龙卷。火龙卷逆时针转动着,发出轻微的风鸣,荧荧红光亦随之转动。光影变幻中,一个红色的太极图案,于壳体中心缓缓浮现。

第十二章人造太阳

太极?龙云舒心中一动,下意识望向姬仙媛,对方也正扭头望过来,一脸疑惑。

“莫非这龟甲,与武当有关?”姬仙媛道。

龙云舒摇了摇头。太极因武当而广为人知,但此概念的形成,比武当立派要早得多,所以单凭这样一个图,不足以断定此龟甲与武当相关。

火龙卷均匀地烧灼着龟甲内的每一处空间,一粒粒微细刻痕,由腹甲内壁突显出来,密密麻麻,随着火焰的流动明灭变化,好似星火闪烁。

“这些,好像是文字?”龙云舒调整着视线,努力想将它们看清楚,然而它们太小了,已经超过了肉眼的分辨力。

“没错。”姬仙媛道,“是以微雕技法刻录的文字。”

“这么小,该如何才能看出写的是什么?”

姬仙媛一笑,一直紧锁的眉头亦舒展开来:“天助你我,百草门恰好便有看清它的法子!”

说着,正要端起平皿,忽听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二人不由一惊:这血玉龟甲的事情,决不可为外人道!急急寻找地方掩藏。

那脚步声眨眼到了门口,未曾敲门先开口,却是个清脆的女声:“小姐,在里面吗?”话音未落,房门豁然打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出现在了门口,长得娇俏机灵,正是姬仙媛的贴身药童——柳儿。

这柳儿推开门的同时,口中已嚷嚷道:“大白天的,关门做什……”话说了一半,才看清了屋中的情景,不由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话音也戛然而止。

但见屋中,姬仙媛正神色慌张地从桌旁直起了身子,龙云舒站在她的旁边,匆匆忙忙地穿着袍子,好一副狼狈相!

“你、你们竟然……”她伸手指着屋中二人,憋了半晌,却也找不出个合适的措辞,最终竟低声问了句,“门主知道吗?”

你这说的什么屁话!姬仙媛知对方误会,心中又羞又气,但又不好解释,只得尽量压制着情绪,装出一副镇定的表情,道:“死丫头,为什么不敲门!”

“我平时也没敲过门呀!”柳儿晃悠着进了屋子,东瞧瞧西望望,好像从来没进来过似的。她晃荡到屋子中间,抬头朝龙云舒一望,如偶遇般惊喜道:“呀,是龙少侠!”又一眼瞟到了桌上凌乱的物品,“还准备了这么多工具?蜡烛、绳子、剪刀、夹子……”

“哪里有绳子!”姬仙媛怒道。

“哦哦,是纱布,我还以为是绳子呢!”

“也没用蜡烛。”龙云舒补充道。

“酒精烛代替?”她拿起桌上的酒精烛,放到眼前晃荡了两下,“我说小姐,我昨天刚给您新添的酒精,今天就被你们折腾得剩了这点儿?”

“死丫头,若再胡说,当心我罚你抄《百草医经》一百遍!”

柳儿立时捂上了嘴巴。

“小、小姐,我只是恰巧路过,一枚小小路人而已……”她一边说,一边朝着屋外退,“不打扰了,你们先忙……”说着,转身便要跑。

“站住!”姬仙媛喝道。

她身子一哆嗦,站在了原地,拧巴一阵,才缓缓转过身来,苦着脸道:“小姐,我用一百遍《医经》发誓,今天的事情绝对不往外讲,行不行嘛?”

姬仙媛没有理她的话茬儿,而是问道:“你来找我做什么?”

她一脸委屈巴巴道:“我这不是听说龙少侠来了嘛,好久没见了,所以过来看看……”

“来了就别闲着。”姬仙媛说着,从书架上取过纸笔,寥寥数笔写下一行字,叠好装入琉璃瓶中,又封上胶塞,交给柳儿道,“把这个给小白送去。”

小白……龙云舒想起了云梦泽中那头血鳍豚。

“是!柳儿即刻去办!”这柳儿平时虽是话痨,遇到正事却很是爽利,不该问的一句不多问,接过琉璃瓶转身即去。

“我们去药王阁!”姬仙媛打开一旁药品柜的盖子,将龟甲取出。酒精的火焰已然熄灭,但龜甲尚且炽烫,她将之收在玉匣内,带龙云舒直奔药王阁。

药王阁是百草门中探究医理、研制丹药、化验分析的场所,这里集中了诸多精密而先进的实验设备和医疗器具,是整个门派的研究中心。其内分作十数个不同的部室或功能区,包括取样室、化验室、解剖室、合成制备室、试验分析室等等,这些部室分列于长长的走道两侧,彼此间以白木镂花隔断隔开,嵌以清透琉璃作饰,宽敞通透。

分析室内,并列摆放着两座操作台,长一丈六,黑晶石的台面,光可映人。黑晶石耐酸耐碱,抗蚀性极佳,可有效防止各类试剂药品的腐蚀。操作台上连接摆放着各种仪器设备,靠墙则是各类较大型设备设施,以及一排排错综复杂的管路。

龙云舒头一次来到这里,只觉处处稀奇,简直不像这个时代的产物。姬仙媛解释道:“百草门行医售药所获钱财,除了用于维持门内各机构正常运转之外,剩下的有相当大一部分,都投入到了药王阁中,作为收集收藏、增置设备、研究创新之经费。这里的许多仪器设备,都是耗费了大量经费研发制造出来的,其价值比同等重量的金子还要贵。”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房间内侧,那里竖立着一台高大的仪器,比她还要高上整整一头。乌金木制作支架,赤铜打造镜筒,琉璃磨制镜片,通体以繁复的草藤纹作饰,看起来极具古典韵味。

“这个是视微镜,在百草门中已有二百多年的历史了。当时的门主是个老花眼,由老花镜的镜片中获得灵感,设计制造出此物。它最多可以将物体放大四百倍,我想应该能看清那龟甲上的文字了。”

说话间,她重新取了一只琉璃皿,倒入酒精点燃,将龟甲放入其内。随着火焰稳定,内壁字痕逐渐显现。她将它们置于视微镜的载物台上,透过目镜,开始调试观测。龙云舒对此一窍不通,只能站在一旁,看着她不断调整着一个个轮轴和卡盘。她的动作流畅而迅速,机械部件的咬合转动,发出阵阵清脆的“咔哒”声,在偌大个空间中回响。

半晌,她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焦灼。

“怎么了?”龙云舒试探着问。

她摇了摇头,然后揉揉眼睛,再度贴近目镜观测。手部的调试动作一刻也没有停止,齿轮转动的声音也带了几分急躁。这让龙云舒意识到,事情的进展并不如对方先前预估的那样顺利。

“看不清楚。”她最终说道,而后离开视微镜,在屋中踱着步子,陷入了思考。

龙云舒没有出言打扰,走到视微镜前,效仿着她的样子,将眼睛贴上了目镜。里面影影绰绰模糊一片,白晃晃红乎乎的,他比对着看了半晌,才明白那是龟甲的荧光和火焰的浮影。

“需要一个稳定的光源……”姬仙媛道,但样子似乎是在自言自语,“需要有足够的热量……火焰会干扰视微镜的观测域……龟甲散发的荧光会影响成像清晰度……”

“我在想一个问题。”龙云舒望着她,突然道。

骤然被打乱了思路,她有些愠恼,微微蹙眉望向龙云舒。

龙云舒不顾对方的不满,继续问道:“除了百草门之外,其他地方还有视微镜这种仪器吗?”

“没有了。”姬仙媛回答道,“百草门的技术都是对外保密的。”

“这便是了。”龙云舒从载物台上取下琉璃皿,将龟甲托在胸前,“蓬莱的钥匙,想来比这台视微镜的历史要古老得多,那么刻下这些文字的人,怎会知道后世会出现视微镜这种仪器?又怎会知道,解读者恰巧会带着这把钥匙,来到这台仪器所在的百草门呢?”

姬仙媛有些愣住了,她认真思索着对方的话。

“所以我觉得,视微镜并非正确解读这把钥匙的方法。”龙云舒道,“应该会有更合适的方案,来识别出上面的文字。”

“你说得没错。”姬仙媛承认道,“是我在看到微雕文字之后,便先入为主地想到了视微镜。”

“你刚才说的稳定光源和热量,其实很容易找到。”龙云舒说着,迈步走到窗边,朝着窗外一指,“太阳。”

“太阳?”姬仙媛先是一怔,而后恍然大悟,“是的,太阳!没有什么光源能比它更稳定、更炽热的了!”她几步奔到窗边,探出身子望向天边。

太阳已然西斜,红彤彤的,白云微拢。

“这个时辰,阳光不够强烈。”她道。

“是的,”龙云舒道,“我们可能需要等到明日正午了。”

她没有答话,只注视着远方的斜阳,半晌,才收回身子。她朝着龙云舒一笑,道:“不,我们制造太阳!”

制造太阳?龙云舒觉得面前的人简直是异想天开,但对方已兴冲冲地拉着他,将他拽入了解剖室。

解剖室四壁皆白,冷森森的。为了减少细菌滋生,这里的大部分事物都是光滑的石制品和金属、琉璃制品。中间是一张白贝岩打磨的解剖台,平整光滑,凝白如玉,一旁置物架上摆挂着各类解剖工具,刀子、剪子、钳子、镊子,以及其他一些奇形怪状的利器钝器。任何工具出现在这个地方,都足以令人毛骨悚然了。

靠墙一侧是白贝岩的储藏柜,清透琉璃制作柜门,柜子中存放着一些试剂药品、文献记录等,另一侧则摆放着几个大号的琉璃瓶,里面用淡黄色液体浸泡着一些动物标本,更有一些较大型的动物骨架,拼接摆放在墙角处。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龙云舒置身此地,觉得很是压抑,心中也有些发慌。他看向姬仙媛,对方却是精神得很,直接跳上解剖台,抬手拉低了正上方的一架巨型灯盏。那灯盏造型很是奇特,由五个直径三尺的大灯盘组成,这些灯盘以银白色金属制作灯罩,明晃晃锃光瓦亮,每个灯盘下均匀嵌布着九个琉璃灯珠,灯珠直径有海碗口大小。这五大灯盘呈梅花状分布,通过机械悬臂与屋顶垂下的金属柱相接,皆可独立做垂直或水平移动,颇具科技感。

“此乃无影灯,是手术时的专用照明器械。”姬仙媛为龙云舒解释道,“常规光源下,施术者的头、手、器械等,均可能对手术部位造成干扰阴影,这会给手术工作带来极大的不便。而无影灯的作用,就是在提供足够照明的同时,尽可能地消除这些阴影。它以固态燃料白金木为光源,以白铜罩和弧面镜制作琉璃灯珠,光线强烈且稳定。这些灯珠按特定的角度发出入射光,辅以与之配套的多边反射器,保证术区无任何阴影遮挡,方便施术者对样本进行研究观测。”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火烛伸入灯罩后,逐一点燃了白金木。

四十五个琉璃灯珠依次亮起,发出炽白色的光芒,将下方照得一片通明。龙云舒注意到,灯光下的姬仙媛,果然是没有任何影子的。

“我们的人造太阳不需要消除阴影这项作用,只需要利用它强烈的光照。”姬仙媛说道。她调整五个灯盘的悬臂,使五束光柱齐齐照射在解剖台的正中央,重叠为一个直径三尺的大光斑,好似一轮炽日,散发着金白色的光芒。强烈的光线,几乎令人难以直视,她却浑不在意,跳下解剖台,对着光斑望了一会儿,忽又摇了摇头,“热量不够。”

龙云舒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这光斑虽然比外界的阳光要强烈一些,但想让龟甲显字,恐怕还相差甚远。

“光斑过于分散,有限的能量都做了无用功。”姬仙媛道,“我需要把它们凝聚起来。云舒,帮我个忙!”说着,拉着龙云舒再次来到了分析室。

“帮我把物镜取下来。”她指着视微镜下部的镜筒道。然后调整物镜转换器,将那镜筒旋转到了空位。

那镜筒直径一尺有余,长度接近二尺,筒壁由赤铜打造,十分沉重。龙云舒上前,用双手将其托住,姬仙媛则开始拆卸固定筒身的一枚枚卡箍。二人忙活一阵,将物镜卸下放于地面,之后又开始拆卸其内的镜片。那物镜由大小数枚同心排列的凸透镜构成,这些凸透镜皆以清透琉璃制作,中间厚边缘薄,最大的直径近乎一尺。

二人正忙活着,突听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厉喝道:“你们在干什么!”

第十三章上古神话

龙云舒和姬仙媛,二人正一门心思地拆着视微镜,那声音骤然于身后咫尺处响起,荡着阵阵回声,直吓得二人魂不附体,手中的镜片险些摔到地上。

二人惊慌回头,见来者非是旁人,正是这百草门的一门之主——姬无殇!

这老头儿,走路怎么没声儿?

“姬、姬门主……”龙云舒尴尬极了,自己来了人家地盘,没有先去拜访人家,反而被人家逮到在拆家里的东西,这叫个什么事儿?

“两百多年的老物件儿啊!”老门主气得胡子都颤抖了起来,用手中的权杖点指着地上散落的零部件,“你们就这样给拆了?”

“只是借用一下,又不会弄坏……”姬仙媛小声解释着。

“子孙不肖啊!”他自顾自地仰天长叹,“老祖宗啊,你们可都看到了,东西都是他们拆的,我只是恰巧路过,跟我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啊!”

哦……嗯?又是路过?龙云舒方才还有些惭愧不安,此刻听到此处,才觉得有点不对劲:敢情您老不是心疼古物,您老这是怕担事儿?

“用完记得装回去!”他又骂骂咧咧了一句,转身离去,消失在了门后。

“是,门主!”姬仙媛朝着他隐去的方向道。

这、这就走了?龙云舒挠挠头,有些蒙圈。

“不用管他。”姬仙媛蹲下身子,没事儿一般继续鼓弄镜片,“他现在就是这样,整个人神神叨叨的,一门心思都在神农苑。”

“他气色看起来不错。”龙云舒道。记得上次见到姬无殇时,对方走起路来颤巍巍的,皮肤也透着一股病態的青灰色,而现在却是面色红润、步伐矫健,说起话来也中气十足。

姬仙媛道:“古蓝菌纠缠了他整整四十年,他原本已经做好了后事准备,如今一朝战胜病魔,相当于重新活过,自是不愿再像从前那般终日遮在门主面具下。他现在任性得很,行事已完全放飞了自我,别看方才吹胡子瞪眼闹得凶,其实心里未必真正动气,更不会真的跟咱们一般见识……”

她正说着,忽觉龙云舒拽了拽胳膊。

她一愣,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抬头望向门口。

姬无殇垮着个脸,正定定地站在门口,瞪视着二人。

姬仙媛吓得赶紧埋头,空气安静极了。

姬无殇没有搭理她,而是朝龙云舒冷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您……您这反射弧也忒长了吧?龙云舒心中嘀咕。我一大活人都在这儿杵了半天了,您这是才觉出别扭是不?

他虽这般想着,礼节上却不能怠慢,忙抱拳回道:“姬门主,是这样的,我……”

“没事儿来神农苑栽花!”姬无殇不等他说完,便恶狠狠丢下一句,再度转身离去。

龙云舒站在原地,内心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姬仙媛捧腹大笑。

“幸灾乐祸!没义气!”龙云舒气道。喘了几口粗气,又道,“我是去还是不去?”

姬仙媛憋住笑,道:“你没听他说吗,他让你没事儿的时候再去栽花,你现在赶紧给自己找点事做,不就不用去了吗?”

“咦?有道理啊!”龙云舒立刻蹲下身子,理直气壮地拆起了镜片。

二人很快准备停当,抱着那枚最大的凸透镜,一并返回了解剖室。

姬仙媛找来支撑架,将凸透镜和血玉龟甲一上一下,架设在了无影灯的正下方。血玉龟甲腹部朝上、背部朝下,与解剖台的台面相距三尺。她调整着凸透镜的高度,无影灯的光柱照射在凸透镜的镜面上,经过折射,汇聚为一个极亮极亮的金白色光点,正正地灼烧在了龟甲的中心。

“呼——”一声低沉的怪响,从室内响起,好似巨兽长长的吐息。

“什么声音?”二人初听到的一瞬,还当是耳中的幻音,彼此对望,才知对方也听到了这声怪响。

“离开那里!”龙云舒当先意识到不对。

姬仙媛纵身跳下石台,望向那光束下的龟甲。

龟甲从中心开始,逐渐燃起炽红色的光芒,这些光芒如卷起的火浪,朝着周围吞噬蔓延,很快便覆盖了整个甲面。火浪中,龟甲的颜色从边缘开始消退,一缕缕红色汇聚成流,缓缓流向内部的文字。文字显现而出,颜色越来越红、越来越艳,而龟甲本身,却渐渐变得晶莹剔透,宛若无物。

二人见此变化,皆是目定口呆。那些文字红得触目惊心,悬在几乎完全透明的龟甲中,仿佛割裂了虚空一般。它们倒映在背甲的内部,经过背甲弧面的发散,放大投射在白贝岩的台面上,每一道笔画中流淌的红色亦被放大出来,如奔淌着的鲜血,如跳动着的火焰,带着一种原始而妖冶的美。

二人望着这些文字,心中惊愕之情无以复加。那是长长的一大段话,姬仙媛草草一看,便兴奋叫道:“快抄下来,快抄下来!”跑到一旁拿来纸笔,迅速开始抄录。

龙云舒站到正对它们的位置,一字字地念了出来:“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名曰归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

“此五山者,高下周旋三万里,顶平处九千里,山之间相去七万里,以为邻居焉。其上金玉之台层叠,珠玕之树丛生,珍禽灵兽飞相往来,仙果华实皆多滋味,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而五山之根,无所连著,常随潮波上下往还,不得暂峙焉。

“仙圣厌之,诉之于帝。帝乃使五巨鳌负之,五山始峙不动。而夸父之国,有大人,举足踏海而至五山之所,钓一鳌,趣归其国,灼肉而食、炙骨而卜。帝怒,遂侵减夸父之国使隘,侵小夸父之民使短。然蓬莱已沉于大海,不复见焉……”

龙云舒最后一字音落,姬仙媛亦通篇抄录完成。这二人你瞧瞧我、我看看你,一同陷入了沉默。

良久,姬仙媛道:“和我预想的有些不一样。我原以为这里会记载着寻找蓬莱的路线,或者是打开蓬莱之门的方法,没想到,却是一个神话故事。”语气中不无失落。

龙云舒想了想,道:“也许,这些并非神话。”

“并非神话?”姬仙媛疑问了一句。

“我离开灵府的时候,白狼卫在城南河畔发现了巨人的脚印。”龙云舒想到那天晚上的情景,白尘辞别时的行色匆匆仍历历在目,“这篇文字里,夸父族也是巨人。还有,文字开篇提到,蓬莱处于归墟中,这归墟即是大壑。壑者,深沟也,那天晚上袭击我的海渊族,不正是生活在蓬莱之下的大海沟中吗?”

“你说得有些道理。”姬仙媛道,“可是这篇文字过于玄虚了,怎么看都不像是真的。按文中所言,这大海沟,全世界的水最终都会流入其内,它的水位却不会升高一寸,亦不会降低一毫,怎可能会有这样的事情?再者,蓬莱这些大山,体积皆以万里计,却能随着海潮上下起伏,这也完全不合常理。更夸张的还是那巨鳌,将万里大山负于背上,天啊,它们的体积该是有多大,单单它们的鳌甲,怕是都能遮盖住整个中州了吧?”

作为一个严谨的医学研究者,她凡事讲求原理,对这些明显有悖常识的东西,她自然带着抵触情绪。

龙云舒没有逆着对方的性子争辩,而是扯开话题,道:“数日之前,我和灵通等一行人在大雪山中跋涉,无聊时,灵通便对我说了一个故事。故事发生在遥远的上古时代,有一次,天塌了一个窟窿,天河之水倒灌而下,滔天的洪水,将大地化作了一片汪洋。各方鬼怪兴风作乱,黑龙闹海,妖魔肆虐,人们流离失所,苦不堪言。当此生死存亡之际,一位名为女娲的大神挺身而出。她撑起四根擎天大柱,炼化五彩神石,堵住了天的缺口,令洪水退去;又杀恶龙、斩妖魔,还回人间一片太平……”

“你说的这个神话故事,怕是三岁的娃娃都耳熟能详。”未等龙云舒说完,姬仙媛已打断道,“不就是女娲补天么?”

“没错,当时我也是这样打断灵通的。”龙云舒望了她一眼,“不过,他随后告诉我,说这个故事是真实发生过的。”

“啊?”姬仙媛难以置信,将女娲补天的故事快速脑补了一遍,“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天非玉石之类,岂是石所能补?女娲虽高,岂能及天?不能及天,又哪里有阶梯可攀?而那四根擎天大柱,又由何处寻得?”

她一连提出几点疑问,每一点都不容驳辩。

龙云舒一笑,道:“媛儿莫急,且听我继续道来。我当时亦询问灵通,说这怎么可能会是真实发生的事情?他告诉我,以早期先民的认知水平,所创作出的故事决不会是空穴来风,必有其真实存在的人物或事物原型,只不过被他们夸大渲染了而已。上古神话记录的是早期先民的唯心世界观,用来歌颂和纪念族群中做过特别重大贡献的群体和首领,往往越朴实的神话,所还原的生活和思想就越可信。为了研究这些,他花费重金,借阅到了一些书籍,经过反复查证分析,终于弄清了女娲补天的真相。”

这套理论还算新奇,姬仙媛不由被他勾起了兴趣,道:“他口中所说的真相,是什么?”

龙云舒道:“在很久很久以前,原始社会进入到母系氏族时代,族群以母系血缘关系为纽带,女性在族群生活中占据主导地位。而女娲,便是这种时代下的一个母系氏族首领。

“有一天,女娲一族生活的地方发生了强烈的地震,山体崩裂,大地塌陷,雷雨倾盆,洪水肆虐,这对茹毛饮血的远古人来说,完全超出了能够理解的范疇,只当是神魔斗法、末日降临。他们居住的山洞亦在地震中裂开缝隙,雨水倒灌,再难居住。人们一筹莫展,为了生存,只能搬离故土远走他乡。然而以当时的条件,远途迁徙重建领地又岂是易事?异族争斗,猛兽袭击,食物饮水,身体损耗,以及长途跋涉中可能遇到的诸多问题,不知要让多少人客死途中。因此一时间是哭爹喊娘。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首领女娲面对开裂的洞顶,想到了一个妙方。她寻来一些杂色石头,放入土窑中开始灼烧,将那些石头烧成了粉块,又混合着水和泥巴,将洞顶裂缝补了起来,干燥后严丝合缝,雨天竟也不再漏水。族人们重新获得了居所,对首领女娲感恩戴德,更对她的事迹大为传颂。

“现今想来,那杂色石头应属石灰岩之类,有黑白黄红褐等颜色,烧制可得石灰,故被族人称为五彩神石。又因族人以头顶之上为天,洞顶即是天顶,故将此事迹颂为‘女娲炼石补天。至于女娲用于撑天的四根大柱,想来便是修复工作中用来支撑模具的长杆,以防止石灰在固化前掉落。

“而女娲杀黑龙、斩妖魔之事,现已无法考证,结合当时实际及早期先民的思想,我们亦可猜出个大概——石灰此物具有较强的刺激性,填补于山缝间,令那些生活于其中的阴虫潮虫之类难以忍受,它们纷纷逃窜出来,晕头转向地乱冲乱撞,其中不乏一些先民们从未见过的蜥蜴蛇蝎等异种,甚至还有一条黑色的大蟒。女娲率众将这些‘怪物或驱逐或杀死,经后人渲染,便成了斩妖除魔了。”

姬仙媛听得饶有兴致。这般解读方式,完全背离正统,她过去从来不曾听过。但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解读是有一定的道理的,总要比那些神怪之谈靠谱得多。

“按此逻辑,如果我们将蓬莱的神话剔除虚夸成分,将魔幻主义转化为现实主义,我们是不是就能够还原出蓬莱的真相?”姬仙媛思索后道,“换句话说,这段文字其实是一份加密过的信息地图,我们抽丝剥茧、去伪存真,就能按图索骥,从而找到蓬莱!”

龙云舒点点头:“这正是我想要说的。尚且记得,灵通在对我解读完女娲补天之后,叮嘱我一定要记住这种分析神话故事的方法。当时我不明其意,而今细想,才知他竟是早已给我预留了指示。他还专门跟我提到,他所查阅参详的资料,皆来自同一个地方,那里是整个中州藏书最多、最齐全的地方,天文地理、百工方技、六艺诗赋、兵法术数、正史野录、人俗风情,一切由文字承载的东西,皆在它的容纳收录之中,更不乏一些孤本残本、绝密档案,是中州名副其实的书籍宝库。

“你说的是……”姬仙媛略一停顿,一个名字跃出脑海。

“妙绝山庄!”二人异口同声道。

第十四章征途再启

龙云舒和姬仙媛商量已定,决定明日一早前往妙绝山庄,解读龟甲文暗藏的秘密。

今日时辰已然不早,二人吃罢晚饭,各自回房休息。龙云舒躺在床上,满脑子想的都是龟甲文描述的场景:大海、巨人、漂浮在海面的仙山、像山体一般庞大的巨鳌……他辗转难寐,索性起身披上袍子,来到了屋外。

秋意未浓,夜晚微凉。他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小路,随意地散着步子。夜风带着花草的清香,掠过他的鼻尖,他轻轻闻着,只觉得神清气爽。如此走出一阵,头脑渐渐清明,精神也放松了许多,正打算返回寝处,抬头望,前方青藤交织,不觉间,自己竟已走到了神农苑。

透过神农苑敞开的大门,他看到里边荧火摇曳,一个苍老的身影背对大门蹲在地上,佝偻着身子,正慢吞吞地鼓捣着什么。

龙云舒走入神农苑,来到了那人的身旁。那人的动作一顿,应是察觉到了龙云舒的到来,但他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只继续从一旁的生根水中拿起药草植株,一株一株地往土里栽培着。他的动作很轻,很慢,植株的每一丝根须在土中都是自然舒展的。身旁的灯盆中,一丛灯荧草轻缓摇曳着,朝外散发出荧荧绿光,照亮着他周围的咫尺范围。

神农苑中禁止任何人工的光源火源,以保证苑中植物的正常作息不受影响。只有自然光和生物光,在这里才是被允许的。

龙云舒没有出声,蹲下身子在老门主身侧,仿照着老门主的步骤,开始栽植药草。挖土做穴、蘸取养液、捋顺根茎、层施薄土……他做得很认真,植株横成行、竖成列,齐整如绳拉线拽一般。

“鬼吊草,喜阴惧光,所以要赶在晚间进行移栽。”姬无殇道。手中的植株茎秆透明,唯有一片绿叶生在顶端,看起来仿佛是吊悬在空中。

“此物常被人们与彼岸花并论,彼岸花开在阴世,鬼吊草生在阳间。传说,鬼吊草由阴世生魂所化,他牵挂着自己的爱人,执念不灭,滞留阳间游荡寻觅,他昼伏夜出,踏遍山河,却始终未能找到,终化作一草,于山巅翘首张望。他哪里会知道,他的爱人早已去了阴间寻他,徘徊在忘川的彼岸,化作一朵凄美的彼岸花,思念守候。”

姬无殇缓缓讲述着,声音很低,仿佛生怕惊扰到周围的植物似的。末了,又道:“这毕竟只是传说,用来赚取少年少女的眼泪。我们医者所关心的,还是它在医疗方面的作用。此草有益气通神、安魂吊命之功效,以之配制‘五更散,取‘阎王叫你三更死,我却留你到五更之意,服之可续残命,令将死者不死,是百草门十大禁忌藥品之一。”

“好生厉害!”龙云舒道,“既有如此妙用,为何会被定为禁药?”

“人性。”姬无殇不慌不忙道,“想象一下,当某一天你即将死去,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一点流逝,你感到痛苦、无力、绝望。这个时候,有人给了你一粒药丸,你吃下后,竟重新恢复了生命力,甚至比健康人更加亢奋且充满了力量。但同时,那个人告诉你,你的细胞正在被药物大幅透支,你只剩下了一天的寿命,届时会在极大的痛苦中死去。这最后的一天,你会做些什么呢?”

龙云舒思考着对方设置的情境,陷入了沉默。自己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完成呀,那么多的承诺和遗憾,要先去解决什么才好呢?他想了半晌,直到姬无殇扭脸望了他一眼,才回答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不知道是对的。”姬无殇道,“我问过很多人这个问题。他们的回答是,好好陪陪家人,过一天自己想要的生活;把喜欢吃的东西吃一遍,把没看过的风景看一遍;对亏欠的人说句抱歉,对喜欢的人说句来世再好;找个远离人间烟火的山水佳境,放松心情地等待死神的到来……如此林林总总,不胜描述。然而,在此药面世后的四百多年时光里,有统计和记载的用药记录有一千三百多例,我们看到的,更多是犯罪。

他停顿了一下,而后继续道:“服药者既知必死,便不再考虑道德的束缚,更不会再顾忌什么法律。没有什么能够约束他们,他们自由,无视规则。嫉妒与仇恨,愤怒与报复,奸淫掳掠,烧杀抢夺,肆意妄为,无恶不作,原始欲望与邪恶兽性彰显无遗。他们以这种方式,度过自己一生中最‘痛快的一天,然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抵抗不住药物反噬的痛苦,自杀以结束自己的生命。”

龙云舒听着,有些不寒而栗。

姬无殇继续道:“那么试问,这样的一味药,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医者以治病救人为使命,如果在救活一个人的同时,会以伤害到更多无辜的人为代价,那么,我们有权选择不救。所以,我把五更散列入百草门禁药清单。我甚至一度将鬼吊草移出了神农苑,防止某些医者利欲熏心,私下制售。”

“您现在又将它移栽了回来。”龙云舒道。

“是的。”姬无殇道,“我视鬼吊草为毒物,然而,我一生为数不多的几个念想,却有它留给我的。”

说到此处,姬无殇静了一会儿,思绪似已飘远。

龙云舒没有出声,继续低着头,默默地栽着药草。老门主今天的话有点多,甚至有意将埋藏在心里的旧事讲出来,他不知道对方为何要讲给自己。

“这般算来,事情竟已过去了十八个年头啊!”姬无殇道,“那一年,我外出游历——说是游历,其实还是为了找寻医治古蓝菌病的方法——晚间在一山村留宿,恰逢村中有妇人难产。我闻讯赶到,救下了那个孩子,母亲却因大出血,导致多脏器功能衰竭,已然无力回天。从稳婆的口中,我得知孩子的父亲已于数月前亡故,如今母亲又要离她而去,天下间怕是再无比这更悲伤的事情了。

“母亲虚弱得几乎无法动弹,仍伸出手,与孩子的小手握在一处。初见即是死别,我纵然见惯生死,却也不忍接受眼前这幕。于是,我让人从村后山采来鬼吊草,为这位母亲熬制了一碗五更散。

“我为妇人延续了三天阳寿,为了防止五更散的副作用祸及他人,三日来,我不曾离开寸步。孩子是个女孩儿,身体很虚弱,我熬制汤药,为她进行调理,令她像每一个顺产的孩子那般健康。无数次,我告诫自己,你是医者,而不是慈善家,你的所做已然超过了一个医者应有的界限。然而,每当看到孩子那双天真澄澈的大眼睛,我的心便像被化开了一样。

“或许,这便是投缘吧!我因感染古蓝菌病而一生未育,而这个孩子,就像上天馈赠的礼物,激活了这个不惑之年的男人的父爱。

“三日很快过去,妇人临终前,恳求我将这个孩子收作弟子,这孩子在村中无甚倚靠,若能加入百草门,必比终生呆在这小山村里胜强百倍。我接受了她的托孤,将这孩子带回了百草门。

“我并未收这孩子做弟子,而是直接将她认作女儿,视同己出,并给她取了个名字,叫作姬仙媛。”

什么!龙云舒听到此处,着实吃惊非小。没想到这位百草门的大小姐,竟有着这般身世。

“我告诫门派众人守住这个秘密,若干年后,这件事自然会被时间的长流冲淡,随着百草门弟子新旧更替,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认为她是我所亲生。

“媛儿她那么聪明,竟也没注意到一个疑点——我早年感染古蓝菌病,古蓝菌溶在我每一滴血液中,她若真是我亲生,又怎会安然无恙呢?

“有了这个女儿之后,我的生活不再只局限于门派事务和古蓝菌,更多的精力被投入到培养她这件事上。我承认我是一个严格到有些苛刻的父親,为了让她有足够的能力在未来接替门主之位,我过早地给她强加了许多功课。她很争气,自强而自律,并且在医学上有很高的天赋,很快从众多医术高绝的弟子中脱颖而出。但随着她的长大,我开始意识到了自己教育方式上的问题,我培养的这个女儿,或许会是一个绝代的名医,却决不会是一个卓越的门主,她痴迷于医道,对其他事情反而兴趣索然。

“我完全能够看得出来,对于我给她讲解的那些中州局势,那些门派纠葛,那些连横合纵杀伐纷争,她丝毫提不起兴趣,即使在我的强制要求下,她也只是在表面做做功课。她告诉我,她最大的愿望,是做一个游历天下的行脚医,徜徉于山水间,见识最奇异的草木花卉,搜集最灵效的古药秘方,走到哪里,医到哪里,纵然不能令全天下的人无病无灾,至少让自己所到之地、所见之人福寿康宁,少受疾患困扰。

“我当时听完这‘美好的夙愿,勃然大怒,对她进行了一番严厉的呵斥,最终闹得不欢而散。现今想来,何必呢?我已年至花甲,却从未活得通透,我费劲心力地强加给她那么多功课和要求,口中说着是为了她好,但实际上,恐怕都是自己的自私心和自尊心在作怪。我想让她成为的,是我想要的样子,而不是她喜欢的样子。我耗费一生,都没能将百草门继续发扬光大,凭什么要求她一定做得比我更好呢?”

“她是一个好女孩,也是一个好的医者。”龙云舒道,“她所展现出的天赋和态度,决定了她在医学这条路上能够走得很远很远,也许会成为一代传奇。”

“会的。”姬无殇道,“她在医学上的造诣,终归会达到一个令我等难以企及的新高度,所以,我已完全看开,任由她自行发挥发展,若非必要,不再去影响和干扰她。前日,各派首脑或代表齐聚武当,商议重阳之约一事,若是往常,我定会派她前去代我参会。但这一次,我却派出了凌木,因为我觉得,她一定不想参加这种会事。”

“您是在保护她。”龙云舒道,“想来,这次会事的参与者,都将在重阳之约中被予以重任,您没让她参会,她便避开了风险。”

“也会有这个原因吧!”姬无殇被他说中了心事,道,“正所谓物尽其用、人尽其材,百草门必须要有足以传承下去的血脉,她着实是最佳的人选,这与是不是我的女儿无关。将凌木推上前阵,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公,但这恰恰是对他的一种磨砺和考验。挑战与机遇并存,他将在各大派中崭露头角,如此才能积累下足够的资历和威望,才有机会在未来接替门主之位。”

“好了,不说这个了。”姬无殇为最后一棵药草培好土,直了直筋骨,“你和媛儿这次蓬莱之行,既是她所选择,我便不再阻拦。其中的凶险,想必你二人都十分清楚,我也便不再啰嗦了,我对你没别的要求,只要你,把她平安带回来。”

“姬门主放心,”龙云舒道,“即使没有您的嘱托,我也一定会护她周全!”

姬无殇点点头:“我信你。去吧,明日还要起大早出发。”

龙云舒站起身来,朝姬无殇深深施了一礼,倒退三步,转身离去。

“你也要平安回来!”姬无殇头也不回地补充道。

龙云舒身子一停,而后点头应道:“好!”

次日一早,龙云舒和姬仙媛便登上了百草门的双桅快帆,顺水路东下。

船行大泽之上,阳光明媚,惠风和畅。金色的阳光洒在水面,泛着粼粼波光。几头血鳍豚伴游船侧,发出阵阵悦耳的鸣音,时而喷出一股股水柱,在空中散落成硕大的水花,映出道道七彩虹光。

姬仙媛开心地和它们打着招呼,眼睛却不时望向远方的水面,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行出一阵,忽见远方一道水波疾驰而来,拖着长长的水尾,艳红色的背鳍似一把染血的钢刀,露于水面。

“小白!”姬仙媛踮起脚,兴奋地朝着那道水波挥手高呼。

原来是在等小白。龙云舒暗道。他想起来,昨天姬仙媛曾写过一封简信,令柳儿交给了小白。

小白听到姬仙媛的呼唤,用长长的鸣音来回应。它跃出水面,雪白色的身体,带着美玉一般的莹润光泽。它的速度很快,不多时便来到了船侧,跃起身来,用两只胸鳍扒住船帮,朝着姬仙媛频频点头鸣叫。头顶一朵红色的荷花刺绣,精致传神。

姬仙媛俯下身子,双臂环住它的头颈,与它亲昵一阵。龙云舒在旁笑吟吟看着,忽覺一丝不对,立时抬头望远。

顺着小白来时的方向,一道巨大的黑影在水中上下翻腾,它裹挟着白浪,伴着隆隆的潮声,朝着众人所在的船只快速逼近。

“那是什么?”龙云舒惊问,右手下意识抚上了腰间的龙吟剑。船上一众水手亦不由变色,纷纷停下动作,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大家莫慌。”姬仙媛放开小白,亦望向远方的巨影,“是我要小白将他唤来的。”又对龙云舒道,“你和他,也算得上是老相识了。”

老相识?龙云舒心中纳闷。他一时无法对号入座,只略微放松精神,细细观望。

随着来者的接近,湖面上刮起了一阵阴风,浪潮声宛若闷雷,隐隐夹杂着一种低沉的嘶吼。操船的舵手经验老到,急急调整船头,正面迎向巨浪,以防船侧受力倾覆。

来者大概意识到了巨浪可能会给船只造成危险,有意降低了速度,身形一卷,将浪锋搅碎。它从白浪中透出身来,众人这才看清,那竟是一头黑鳞大蛟!

那大蛟头生独角,身披墨玉鳞片,巨大的身量,怕是比众人身下的这条双桅快帆还要长上一些。龙云舒不记得自己见过它,正待向姬仙媛询问,却一眼注意到,蛟背上骑坐了一个人。

龙头鳞身,细腰乍背,腿如绷弓,爪若钢钩,流线型的筋肉,充斥着狂野的速度和力量。一双凶戾龙眸,黑中透亮,放着烁烁寒光!

龙云舒一眼便认了出来,来人竟是尨手!

他曾与此人不止一次交手,当真是不打不相识。同时,他心中也不免疑惑:姬仙媛与此人似乎并无什么瓜葛,当日九幽寒潭之上,若非此人以姬仙媛作质,自己也不会轻易被叶婴所害。

而今,姬仙媛特意将他唤来,却是为何?

思索间,尨手与大蛟距离船只已然不远。但见他身躯一弓,如一根蓄势的弹簧,猛地从大蛟背部崩弹而起,跃过三四丈远,直落船上!伴着“砰”的一声闷响,双脚直踏入甲板一尺多深,船体跟着剧烈一震,只震得船上人足底发麻,双膝酸软。

大蛟“唰”地朝下一扎,从船底下方掠过,隐入了水深处。浪潮随后涌到,船身在波涛中浮沉起落,良久才平定下来。

“地下城九幽龙王尨手,拜见大小姐!”尨手单膝跪地,朝姬仙媛一拜。

啊?尨手这般举动,险些令龙云舒惊掉了下巴。他瞪大眼睛,低头瞧瞧尨手,又抬头望望姬仙媛,满脸的不可置信:这姬大小姐,还真是深藏不露啊!

姬仙媛急忙上前,伸双手相搀,口中道:“尨前辈快快请起!论起生辰,您比我父亲还要年长一些,行这般礼节,着实折煞我啦!”

尨手这才起身。他比姬仙媛高着二尺有余,姬仙媛中等身高,却将将到达他胸部的位置。

“尨前辈,此番唤你前来,乃是有一事相求。”她说着,示意龙云舒掏出血玉龟甲。她双手接过,又递交到尨手的面前,道,“这种龟甲,您可曾见过?”

尨手接过龟甲,仔细端详了一阵,终摇了摇头。

姬仙媛道:“大概三个月前,云舒坠落九幽寒潭,将一枚同样形制的绿色龟甲遗失在了潭中,那龟甲对我们而言十分重要,但寒潭之地我等难以入内,所以还请尨前辈,能够帮我们寻到它。”

尨手道:“大小姐请放心,我幽龙族在九幽寒潭中来去自如,必会为大小姐将那龟甲寻获!”

姬仙媛欢喜谢道:“那便有劳了!”

尨手将血玉龟甲交还给姬仙媛,转身从船上一跃而下,大蛟恰从水中探身浮出,将他接在背上,而后身形一摆破浪而去,不多时,便消失在了远方。

龙云舒如坠五里雾中,询问姬仙媛何以如此。姬仙媛解释道:“幽龙族体质特殊,乃属冷血,较高的环境温度和剧烈的运动,都会令他们体温升高,从而增大体内古蓝菌的活性,加快生命流逝。所以,他们大部分时间只能待在阴冷的地下沉睡。我将圣泉水分给了他们一些,助他们抵御古蓝菌的侵袭,没想到,他们竟对我感念如斯。”

原来如此!龙云舒这才明白缘由,不禁对姬仙媛更加敬佩。行善者自有天助,对方此举,着实称得上是化干戈为玉帛。有了幽龙族的帮助,想来寻获那枚绿玉龟甲,已非难事。

一步一步,事情的眉目已越来越清晰明朗,终究会抵达真相吧!

他站在船头,遥遥望着东方。金色的太阳,必会驱散阴霾,将光辉洒遍人间!

(完)

(责任编辑:空气)

分类:武侠原创 作者:牧龙闲人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21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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