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是一名死士。
我知道这个职业平平无奇。
但是我有亮点。
我是不能随便送命的死士。
死士不能死,怎么还能叫“死士”。
这真是个终极命题!
02
首领来开会了。
首领仔细地进行了SWOT分析。
他说:“这样不行啊,死士和杀手最大的区别是死士任务失败了要自我了断,但是如今和平年代,愿意当死士的人越来越少,我们不能随便死了,不然连后勤人员都不够。可是不能送命,我们就不能叫死士,这是个死循环啊!”
首领絮絮叨叨,我听得有点走神,忽然觉得阳光明媚,天很蓝,柳树下面的流浪狗很可爱。
首领一拍桌:“纯纯,你说,这该怎么办呢?”
我立刻站起来:“建立新时代的死士标准,让更多的年轻人愿意加入我们,甚至把那些杀手组织的优秀人才吸纳过来,壮大我们的组织。”
首领问我:“什么样新时代的标准?”
我回答:“比如当死士不用去死。”
首领瞪着我,我觉得自己也没说错什么。
末了,首领严肃地点点头,他拿出了一个写着“X”的令牌交给我。
“纯纯,今天晚上你去刺杀敬王吧,务必要展露出专业的水平。”
这是啥意思?我不用再干了吗?
首领说:“要发展企业,必须有人,要招更多的人就必須做宣传。钱,我们是没有的,你去刺杀敬王给死士做个宣传,让更多人年轻人加入我们。”
什么破组织,宣传经费都不给!算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人活一世,不能被规矩困死。
人要成长,未来还长。
03
于是我拿上了后勤给我准备的小背包,去了琴楼,点了花魁月如青的穴。
我的刺杀目标——敬王,是当朝圣上的弟弟,常年驻守边关三山十五城,牢牢守着北方关隘。敬王近日流连于此琴楼,就爱听月如青的琵琶曲。
我倒是能理解他喜欢听琵琶的爱好。毕竟大老爷们常年在风沙里待着,听的是五更鼓角,塞外羌笛,怎么着回京师也得换换口味。
我问月如青:“这敬王来此地,只听你的琵琶?”
月如青点头。
我问:“听什么曲子?”
月如青答:“有时候,是一曲《十面埋伏》。”
“猥琐!”我冷笑,这分明是在暗示,他已布下重重困局,只等美人投怀送抱。
我继续问:“还有呢?”
月如青想了想:“还有《春江花月夜》。”
“龌龊!”
我忍不了了,听听这名字。
不是要看春晚,就是要过夜!
为了拯救花楼中弱柳扶风的小姐姐,我决定代替月如青去给敬王弹琵琶。
待他按捺不住伸出咸猪手时,我便让他血溅当场。
我把月如青打包塞进了衣柜,然后拿起琵琶,戴好面纱,恭迎敬王。
不一会儿,在花楼妈妈一叠谄媚迎送声中,帐子被拉开,一名修眉凤目,身形高挑,俊美得有些冷冽的男人走了进来。
我:“什么?”
说好的龌龊之人呢?
04
敬王坐在我对面,我立马端上了早已准备好的毒药。
这毒药裹在梅子中,发作极快,下嘴之后穿肠烂肚。
我冷笑,今日便叫你出不了这阁楼。
敬王拿了一颗,放进嘴里:“好甜。”
不多时,一盘梅子就快让他吃完了。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我又看着那盘梅子。
敬王明白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拍了拍手:“不好意思,应该给你留一些。”
敬王,真是个狠人。
毒杀计划失败,我还有后手。
我弹起了琵琶,蓄势待发。
敬王听了一会儿,忽然脸色不太对。
他目光落在我身上,打量了我一会儿,敲了敲桌子让我停下。
“月娘去哪儿了?”
话已至此,我自知瞒不下去,抄起桌下藏着的吴钩,向敬王挥去。
敬王抽出一把竹扇,回手一挡,钩交叉挂在了他的扇柄上,用力一勾。
吴钩断了。
我:“怎么会这样?”
敬王也没想到竟然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折损了我的武器。
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地上武器的断口,抬起头:“你拿着一把蜡做的吴钩来刺杀我?”
我内心如一万匹野马奔腾而过:后勤部你们这帮偷工减料的小人!
事已至此,我也知道刺杀是失败了,作为死士,我只有死路一条。
我抓起桌上的毒药,一口吞了下去。
后勤部,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05
酸酸甜甜,还回甘。
静默了许久,我才后知后觉,我吞了一口冰糖。
我明白了,为了不让公司随随便便折损员工,后勤部竟然把我包裹里的东西都调换了。
我委屈地对上敬王看傻子一样的眼神,此生再也没有比现在更让人难堪的时刻。
既然如此,就只能拼尽全力完成任务了!
这敬王日日流连于此,想必是心中有了知己红颜。
思及此处,我已有了主意。
我心一横,用尽全身的力气,扑到了他身上,然后在他震惊的目光下,抱住了他。
“我今天就恶心死你!反正出名就行,有了流量也算完成了任务。”
06
敬王怔愣了一瞬,看着我竟然慢慢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很好看,弯弯的眉眼消弭了眼角的凌厉。
我心里一抖,作为一名出生入死、见过大场面的死士,我再清楚不过:这年头笑起来很好看的女人很多,但男人笑起来很好看,不是在装柔弱,就是在装柔弱的路上。
我正惊疑不定地不知该抱紧点,还是该夺门而逃。
没想到敬王一把推开了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物:“这是另外的价钱。”
我“扑通”一声从他膝盖上摔下来。
气死我了。
我跟你谈生死,你跟我谈钱?
07
侍卫终于听到响动闯了进来,把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敬王抻了抻衣服上不存在的皱褶问:“派你来杀我的人是谁?”
我一脸悲壮:“我是不会说的,我是一名死士。”
敬王“哦”了一声:“你现在没死,又没有完成任务,你没有契约精神。”
士可杀不可辱。
你可以贬低我的人格,但是你不可以践踏我的职业底线!
我脑子里一道灵光闪过,忽然正色:“那你杀了我!就当是成全我。”
敬王很为难:“如果是刚才,我一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但我已经知道你是个死士了。”
“那又如何?”
“我杀了你,岂不是帮你做业绩?我不做这种为他人做嫁衣的事。”
我想了想,他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我俩思来想去,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
敬王说:“这样吧,你跟我回去,我们商讨一下。”
就这样,我被侍卫架回了王府。
08
我一开始以为敬王想要折磨我,但是他给我一顿好吃好喝。
这样我根本不可能死,还会成为两百斤的胖子。
我无可奈何,虚心求教。问敬王到底要做什么。
敬王说:“我简单总结了一下,你想完成死士的使命,必须满足几个条件:第一,想杀你的人,不知道你想死;第二,你的确不是故意让别人杀你。所以每次遭遇死亡的威胁,你得拼命地求生。但如果对方力量太强,你死于自然之力,或者他人之手,那便是时也命也,怨不得旁人。”
我听懂了:“就是说,如果有人要杀我,我还是得拼命反抗,不能死于放水,要死于技不如人呗?”
敬王鼓掌。
我叹息:“好难啊!天降陨石这种小概率事件我就不考虑了。这天下间,哪儿有那么多人想杀我呢?”
敬王说:“这好办,你没有,我有啊!”
敬王接着说:“在你之前,我从边关返京一路上已经遭遇了十八次连环刺杀,连你都来了,可见想杀我的人的确很多。”
我说:“什么意思,什么叫连我都来了?”
敬王惊讶:“你不知道吗?在刺杀市场上,死士价格是最低的。”
我:“……”
我气!
但我琢磨了一下,在敬王身边被同行看到的概率比日常要高上百倍,曝光才会有流量,有了流量才会有年轻人加入我们。这简直天助我也!
于是我同意了。
敬王十分爽快地让我住进了他的房间,说晚上刺杀率翻倍,我不用担心吃亏。
不对啊!
他是不是在套路我给他做侍卫?
09
于是我过上了和敬王同进同出的日子。
很快京师之中便流传开来一些不雅的传言。
敬王安抚我说:“不要在意那些,我这就叫人去大街小巷澄清。就说你我是生死相托的兄弟,想要杀了我,必须先跨过你的尸体。”
我好感动,谢谢敬王这么成全我!
这点流言蜚语对敬王也没有什么影响。
因为他在京师名声一向不怎么好。
御使都参他,说他一回京师就花天酒地,整日衣冠不整,不上朝,不议政,作风不正,还有什么其他的,反正骂得还挺难听。
我有时候怀疑敬王上来就给我扣帽子这套路是不是都跟御史学的,但敬王十分大度,他也没有很生气。
不过那天他骑着马过街的时候,看见了一位骂他的御史。
他恭恭敬敬地上前,把御史拎了起来,带他去看斩首。
敬王对刽子手说:“一个一个斩太慢了,都带上来吧。”
御史二话没说滚下台就吐了。
敬王在旁边淡淡地看着他:“大人,您是第一次这样直面生死吗?”
御史吐得更猛了。
敬王说:“可我每天都在看。”
过了一会儿,他好奇地问:“你害不害怕?”
御史边吐边点头。
敬王说:“我也怕,但是我不能退,我退了,就该你们害怕了。我在自己守护的土地上享受我的血汗换来的繁荣,你还要说我享受的姿势不对。你来告诉告诉我,什么姿势去喝花酒才是对的?”
敬王没有等到回答,他十分失望地走了。
10
隔天敬王就多了个残害忠良、无视圣上的罪名。
我知道敬王是个好王爷,也是个好将军。
我不愿他受这样的委屈,就劝他:“既然他们追着你不放,你就先避一避,哪儿不能听曲儿,我给你弹。”
敬王白了我一眼:“就你弹的那破曲子,跟死人弹的一样,不听也罢。”
我委屈,我自己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我没什么长处,偏偏学东西很快,吹拉弹唱,飞檐走壁,半个下午就能学会。都一样的指法,怎么就还能分出活人死人?
我说:“你也別装了,你就是想看小姐姐!”
敬王哼了一声:“你弹出来第一个音时,我就知道不是月如青。”
我惊讶:“真的能听出来?”
他说:“听她弹琴,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鲜活动人。明明已是深秋,我却觉得天初暖,日初长,好春光。好像能看见两山叠翠,大路直通蓝天。银鞍白马少年行,娉娉袅袅斗新妆。
“我喜欢听月如青弹琴,因为她让我感觉到活的气息。正因为看了太多的死,我才觉得生很可贵。所以我贪恋京师的繁华,也喜欢花楼里曼妙的美人。你以为我在纵情声色,其实我只是在寻找一种和命运抗争的方式。”
我:“……”
这就是传说中文艺青年的忽悠方式吗?
敬王,教教我!
我也想保送国子监!
11
敬王忽然看着我。
“可是你让我觉得,答案就在眼前。”
我神情一凛:“什么答案?如何与命运对抗?”
敬王缓缓道:“所有人都想好好地活着,但死士活着好像就是为了能光荣死去。”
敬王又说:“你并不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死士。其实回京的半路上我也遇见过一个死士,他说来刺杀我是个很烂的活儿。本来接这单的是个很有名望的杀手,但是杀手很懒惰,所以转包给了一个刺客。刺客私活儿太多,于是又转包给了一个义士。义士嫌钱少费力,于是又转包给了一个游侠。游侠最近老婆生产,不宜沾血腥,于是这单就到了这名死士手上。死士拿着可怜的银两,连指南针都买不起。他走了许多弯路,穿越了整个黄沙大漠,才来到我面前。”
我惊讶地问:“那他刺杀你了吗?”
敬王说:“没有。他只要了一碗水。他说,这一路上,他经历了许多生死的时刻,越是接近死的时候,他就能体会生的美丽。可真到了我面前的时候,他觉得无论是生还是死,都已经无所谓了。他不想活得很长,也不需要死得很壮烈。他这一生吃过的苦很多,此刻想要一点甜。
“于是我问他,甜是什么。他端起碗说:‘就是这碗水。他喝完就死了,我的侍卫剖开了他的肚子。他的胃里没有粮,真的,一粒都没有。只有沙石,草根,还有一块小小的银锭。”
我想,那应该是他得的薪水。
敬王望着我,很是感慨:“所以我很想知道,你们为何可以直面死亡。”
我沉默,沉默如今晚的敬王府。
我说:“我从出生起就被当作死士培养。有人告诉我,人生就是一场奔向死亡的旅途。有些人长,有些人短。死亡不需要对抗,它是一种生活常态,就像吃饭喝水,可能频率没有那么高,更像是一场不期而遇的爱情。如果你不惧怕爱情,也不该惧怕死亡。”
敬王笑着问我:“哦,那你拥有过爱情吗?”
我:“……汪汪汪?”
12
我正要义正词严地回答他,我是一个专注于事业的死士,不是一个纯然的恋爱脑。只是现在遭遇了职业的瓶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在跟你正经地讨论职业意义,你不要三番两次岔开我的话题。
突然屋顶的瓦片响了一下。
我神情一凛,按下正欲起身的敬王。
我双目炯炯。
啊,我的爱情,不,我的死期到了!
13
我翻身上墙,果然见一黑影。
我大喜,合身向那黑影扑去。我必须凭实力战死,这样才能改变新时代的年轻人对我们死士的看法,死士也可以死得很光荣!
我指风一弹,将那些透骨钉一一打落。
我恨铁不成钢:“兄弟,再使点力!拿出你的真本事来!”
这一吼果然有用,对方情绪波动,立刻露出了破绽。
我假装没看到,稍微放放水。
敬王在下面又咳了一声。
该死,这人眼睛怎么这么毒!
我终于与刺客交上了手。
对方用剑,我用钩。
当然不是以前用的武器,是敬王给我专门定做的,请了京师最好的匠人,选了上好的寒铁。
我当时受宠若惊:“敬王,没必要,真的没必要。您太破费了,您把我从脚武装到牙齿,别人还怎么杀?”
敬王拿着金丝软猬甲在我身上比了比:“别人怎么杀我不管,你这也不要,那也不要,是想放水?”
我说:“不是,您别误会。”
敬王:“可我感受不到你的求生意志。”
我三两下套上了软猬甲,拿起了吴钩,转了个圈:“你看,这样够不够想活?”
敬王满意地点点头,对店家说:“那上好的武功秘笈,什么‘情意绵绵剑‘飘飘欲仙钩‘干柴烈火掌‘颠鸾倒凤腿都拿过来。”
店家说好。
我说不好。
敬王说,你听话,你要努力求生。
我哭了。
14
就这样,敬王让我学全了当今能见到的盖世神功。
如今我手提绝世神兵,身穿水火不侵护甲,和一个一穷二白的刺客对决。
我俩剑钩相撞,擦出了一片火花,映亮了人眼。
我的吴钩半点未伤,那刺客的剑已经被砍出了裂痕。
我当真是急死了。
又打了两轮,我觉得这刺客实在是水平有限,懒得和其拖延,一脚把他踹下了房顶。
我轻飘飘从房顶跃下,揪着那刺客衣领,问他为什么这么菜。
对方摘下面罩的瞬间我愣住了。
我拉了拉赶来的敬王的衣袖:“小姐姐来给你弹琴了。”
15
半炷香后,月如青被我拎到大牢里审问。
我问:“你们刺客现在也不好混吗?副业都开始弹琴了?”
月如青瞪着我:“什么弹不弹琴的,那是我的伪装,我是一个专业的杀手。之前你截了我的单,我原想着你先动手,我再杀了你捡漏。哪想你一個死士,任务没完成还不死,竟恬不知耻地到敬王府上吃软饭。
我说:“你不要乱咬人,我也在努力完成我的业绩。”
月如青咬牙切齿:“怪不得敬王一连找我听十天的琴都不碰我床榻一下。今日一瞧,果然和你这个禁江城的死士在厮混!”
我赶紧堵上她的嘴,去看敬王。
敬王笑呵呵的,他说:“放了吧。”
我愣了:“她可要杀你啊。”
敬王说:“那不是也要先跨过你的尸体吗?”
我恍然大悟,我肃然起敬。
敬王,一个乐于助人的真汉子。
月如青扭了扭被绑红的手腕,被我恭恭敬敬地送上了楼顶。
我长吁道:“花楼副业虽好,也不要影响了正职,耽误了前程。望姑娘切莫偷懒,从此以后勤学苦练,好刺您再来。”
月如青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呵。”
她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足点瓦片,消失在蒙眬的月色之中。
我颇有些遗憾地想,论身手,她在刺客之中绝对属于上乘。
可怎么就杀不死我呢?
16
第二天,宫里一道圣旨落了下来,邀敬王去游猎。
敬王拿着圣旨来找我,说:“猎场山林众多,是刺杀的绝佳场所。你去准备一下,我去补个眠。”
我说:“准备什么啊?就让刺杀来得更猛烈些吧。”
敬王:“你明知刺客要来,还不考虑周全,偏偏要露出破绽,你是不是……”
我赶紧制止他说下去:“停,啥也别说了,我这就准备。”
我仔仔细细将地形勘探了一遍,将几处宜行刺的地点标了出来。然后又乔装去刺杀市场转了一圈。
这不转不知道,原来敬王市场这么紧俏。
我只说了敬王二字,就有店家出来:“您也要杀敬王?”
“接单吗?我这边能提供敬王行踪,能不能折个信息查询费?”
店家翻白眼:“敬王后天要去狩猎,这谁还不知道啊?您跟我开玩笑?”
我语塞:“……行吧,反正要杀他,你给我报个价。”
店家说:“咱敢拍胸脯保证对接的都是刺杀市场上的尖儿货,不同经验的刺客要价不一样。对了,客官开专票普票?专票加百分之三的税。”
我惊了:“刺杀敬王的产业链都这么成熟了?那质保吗?”
“您真是不了解行情。敬王多难杀啊,还质保?有人去就不错了。而且听说……”
店家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敬王身边最近养了一个高手,本来也是去刺杀敬王的,但和敬王呆了一晚后,两人便如胶似漆,整个刺杀圈都为之震动。”
我脸憋得通红:“胡说,不要污蔑人!”
店家叹息:“反正死士的风评已经被害,听说最大的死士组织已经开始破产清算了。”
我……我对不起组织!
17
当天晚上,我把被子铺好,在敬王身边躺下了。
我长吁短叹了好一阵,把胳膊搭在他身上。
敬王一动:“怎么了?”
我急道:“我知道我们在外面名声不好,但是你别误会,我是真的想好好做死士的。”
敬王:“我才不担心,你们死士一心为了业绩,为了组织,谈恋爱是不会的,就会一起打井、夯土、种红薯、做数学题……”
我气不打一处来,背过身去睡了。
敬王戳了戳我。
我并不搭理他。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想杀我?”他问。
我支棱起耳朵。
敬王的手指在我背上游走,他画了一幅画。
敬王说:“这是我守的三山十五城,它们有个共有的名字。”
他写下了兩个字:简城。
18
简城的领土曾经有很大。
领土最大的时候,可一路向西扩张,直抵天涯海角。
我们不是没有敌人。
但我们最终都能把敌人打败,我们打了一场又一场的仗。
永远面对不同的敌人。
19
我问:“那为什么领土越来越小了?”
敬王盯着我的背看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睡着了。
他说:“十年前,我们打得太凶,加急军报一封接着一封被送进朝中。圣上听烦了,觉得边陲小地,不值一提。于是割让五城求和,是我去谈的。五年前,又有敌国,他们说,如能赐他们土地,偏安一隅,就永不犯界。圣上觉得如此也一劳永逸,再割五城,还要自退三百里,还是我去谈的。
“我杀最多的敌人,忍着最重的骂。那都不够绝望,绝望的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土地越来越小。我一退再退,但是敌人不会减少。前一段时间,我秘密派人凿了一条坑道,直通被割让的城池。却不知被谁告发,于是我便被调回来了。”
我倒吸一口气:“所以想杀你的人,是自己人吗?”
敬王摇头:“我只知道,不能再退了。只要我在,别说是一寸土,就连一粒沙也不能让。”
20
这天太阳不毒,密林幽幽,宜嫁娶,宜行刺。
我腰挎吴钩,敬王身背云弓,我俩皆是骑行射猎轻装,连配色都一模一样。
朝中几位大人在不远处看着我俩,指指点点,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敬王笑得春风得意,领着我围着他们转了又转。
我问他:“你嘚瑟啥呢?”
敬王说:“炫耀一下,我有死士陪同。”
我“切”了一声:“射猎的路我已经选好了,之前还去市场上打探了一圈,把他们的底细都查得七七八八。有些胆子大的刺客想来试试,该劝退的,该灭口的,我都搞定了。要还有刺杀的也没事,反正还有我挡着。”
敬王表示很满意,他掏了掏前襟,拿出一本书来:“这是大内密探的武功绝学,你抽空看一眼,做个万全准备。”
我嗷嗷叫:“我不要再看了!爱咋咋地!”
敬王非往我手里塞,我死活不接,我俩拉拉扯扯。
不一会儿,一位身着紫貂行服的男子在簇拥下骑马过来。
敬王赶紧放开我:“皇兄。”
哦,原来是圣上。
我也赶紧行礼。
当今圣上长相还可以,与敬王也有几分相似,就是脸上有些中年人的虚胖。
圣上看了看我,问敬王:“这是你的侍卫?”
敬王说:“这是我的死士。”
圣上问:“她可以为了你去死?”
敬王说:“不为了我,她也想去死。”
圣上:“为什么不好好活着?”
我想了想:“活着很好,可是我是个死士,我得体现我的价值。我知道没那么好死,但总要去试一试。”
圣上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蠢货。
圣上说:“好吧,我也拦不住你,祝你死得早,最好今天就死,马上着凉。”
我笑了:“承圣上吉言。”
21
我和敬王在树林里转了几圈。
这一路上没有猛兽,我打了几只兔子,就找了个树趴在上面睡着了。
忽然,一直没什么打猎欲望的敬王摘弓搭箭,弓弦一声绷响。
我手搭凉棚,看见一只大雁垂直落下。
敬王说:“你去帮我把大雁捡回来。”
我磨叽好一阵,咕哝着“怎么射这么远”,慢腾腾地下了树。
我走到那大雁处,忽然听见一声哨音。
我心慌了半拍,赶紧捡了大雁就往回走,还未近敬王,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我分开树杈,见敬王挽着弓,箭袋已空。
他垂头拨弄着弓弦,地上散落着十余具尸体,皆是一箭穿喉。
他听见响动,忽然眼神一厉,看见是我,表情才缓和下来。
他说:“你过来,扶我一下。”然后倒了下去。
我看见他腰上插着一支弩箭。
敬王问:“你来之前,确定已经把所有准备刺我的人都收拾了?”
我说:“万无一失,买消息都花了好几十两银子。”
敬王又问:“这条路,是你选的最安全的道?”
我说:“你要相信我的求生意志。”
我帮敬王包扎好,再去看那群刺客的尸体。
我忍不住啧啧称奇,这次想杀敬王的人肯定下了血本了。
看这刺客手里的老茧,至少也是大内高手品级以上。
只可惜怎么没被我遇到?
好在敬王的血是红的,弩箭无毒,但伤至脏器,得休养好一阵。
敬王沉默了,他嘴角勾起凉薄的笑。
“原来是这样。”
22
敬王真是个汉子。
他骑在马上,腰背绷得笔直,丝毫没有看出受伤的痕迹。
回程的时候我们遇见了圣上。
圣上笑吟吟:“今日收获颇丰?”
没等敬王回话,圣上的视线就落到我身上:“你的死士很好。”
我说:“谢谢夸奖。”
圣上说:“就是可惜没死。”
我说:“我也十分遗憾。”
圣上劝慰道:“以后还有机会。”
我说:“承您吉言。”
銮驾一走,敬王就撑不住了。
我眼疾手快把他捞到马上,奔回了王府。
日落时分,一道圣旨来了,敬王忍着痛去接旨。先是赏赐云云,接下来话锋一转,责令敬王回边关,但是不打仗——把挖了的坑道自己清理干净,再割三山给敌国。
敬王跪着没有接旨。
公公劝道:“那三山穷山恶水,尽是刁民,三番五次闹出事端,原本也没什么好留的。养着费的是京中的钱,割了算了。”
敬王终于缓缓伸出手,接下了那道圣旨。
公公走了,他在院子里跪了很久。
起身的时候,他对我说:“过几日我要走了,你也走吧。”
我问:“你去哪儿?”
他说:“我去决生死。”
我不情愿地送他到城郊。
他下了马,跟我说:“对不起,没让你死成。”
我说:“是我自己的原因,我太难杀。”
敬王问:“我走以后,生死难料。如果我死了,你就算完成了任务,不用再死了,对不对?”
我想了一阵:“好像是这样,但你也并非死在我的手上,这算不算我完成了任务呢?”
敬王向我伸手:“把你的吴钩给我一个,如果我快死了,会记得把它插在身上,命算你的。”
我好像听懂了,磕磕巴巴地说:“大可不必……”
敬王說:“我以前总问自己,怎么才能直面生死?是不是生得没有价值的时候,才会想死,但是你告诉了我答案。”
我眨眨眼:“什么答案,我什么都没说啊?”
敬王缓缓道:“生死并不是完全对立的,生死只是一种常态。能坦然地接受生,也应该以同样的方式面对死。看到人生尽头的坟墓,才知道现在该如何活。
“我皇兄经常告诉我人应该怎么活,要安分守己,要平安喜乐;要积极向上,加油正能量。我以前也觉得人就应该那样。但我现在觉得那样没意思。人生不是规划出来的,是野蛮生长出来的;人生不是一根棍子,是旁逸斜出的梅树;要生得自由,死得潇洒。”
23
敬王带着他的军队还有我的一支吴钩走了。
我追在他身后喊:“你等等呀,我陪你一起。”
但敬王阻拦了我,他说:“你从前只想死,我从前只想活。不如趁这段时间我们交换一下,我去试试求死,你也试试活着的乐趣。去吃饭喝水,听曲儿看美人,或是迎头碰上一场不期而遇的爱情。”
我看着他拍马而去的背影,觉得什么东西从我身边溜走了。
我先是在京师等了一阵,突然传来消息,说敬王反了,不仅没有清理坑道,反而带兵奇袭越过了三山,占回了五城。
圣上气得暴跳如雷,断了敬王的后援。又命大军后撤,把敬王拦在了关外。
再后来,偶尔听见敬王打下了失地的消息。
过两日,又说敬王败退了。
再之后,敬王就没有消息了。
我在这期间游历了很多地方。
我到了一座城,那里的少年志气昂扬,满脸写着不服;才子佳人相互依偎,空气里散发着甜腻的气息;凌厉的女孩们相互打脸,大笑着说很爽。
我觉得很有趣。
然而我到下一座城,看到的还是一样的景象。
下一座城还是。
我实在忍不住问,你们怎么活得和别人一样。
终于有人回答了我。
这是套路。
我问:“活成套路有什么意思?”
那人回答我:“会受欢迎啊,会活得光鲜亮丽。不用东躲西藏,四处流浪。这样活着很安全,你不想这样活着吗?”
我说:“我不想,看见你们这样活,我简直想去死。”
但是我不能死,我在等一个人。
24
我觉得索然无味,于是又回到京师。
这时传来消息,说敬王已经死了。人们奔走相告,继续歌舞繁华。
我去了花楼,问老鸨:“月如青还在吗?”
老鸨喜笑颜开:“在的!”
月如青看见我一愣。
我说:“你最近去做任务了吗?”
月如青说:“没有,现在不能随便接任务了,要走流程,流程很复杂,要从方方面面审核你能不能接这一单,距离太近不让接,距离太远不让接,下手之前还要目标给你评分,评分差了影响接单。太麻烦了,所以我就安心弹琴。”
我问:“你听说敬王死了吗?”
月如青叹息:“我知道,他是个英雄,我本不愿杀他,但对方出的钱实在太多了。”
我问:“雇你杀他的人是谁,你知道吗?”
月如青幽幽看着我:“你不知道吗?”
我早该知道。
月如青说:“你现在算完成了任务,应该开心。”
我说:“我很开心,我想好好活着了。”
月如青:“那你找到活法了吗?”
我摇摇头。
我说:“敬王说很喜欢听你的曲子,说很有生命力。我以前没感觉,你再弹弹,让我感受一下。”
月如青拨起琴弦,我忽然觉得阳光明媚,天很蓝,就是柳树下的狗很孤独。
不,那不是狗,是我自己。
我忽然泪流满面。
25
我出发去去找我的组织。
我找到昔日的死士学堂,发现那里早已是一片萧索破败之相。
村口的大爷说:“别找了,早就破产了。”
我问他们在哪里。
村口大爷给我指了指城郊的方向。
在城郊的几亩田中央,我看见了正在浇粪的首领。
首领抬头,举起锄头就朝我打过来。
“都怪你,把我们死士的名声搞臭了!”
我捂着头:“我不是,我没有。”
首领推开我:“你还回来作甚!”
我说:“我……带你们去实现人身价值。”
出城的时候,我回望禁江城,它还是那么美,杨柳依依,生机盎然,但是我知道我不属于那里。
我挥挥手,无数铁甲武士出现在我身后。
他们提着斩敌的利器,座下骏马喷着鼻息。
首领问:“哪里可以实现人生价值?”
我纵马扬鞭:“去关外,去三山,去夺回我们的领地!”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26
边关四城已经被敌国的士兵占了,修筑了防御工事。我们悄悄攀上城墙,没有被敌国的士兵发现,我们在夜色中如黑潮一般涌入城中,展开了一场无声的屠杀。
我潜入了守军大将的府邸,先把他套了麻袋打了一顿,绑在了柱子上。
我在守军大将的府邸内好酒好肉地猛吃了一顿,才把麻袋一摘,只见敌国大将的脸肿得像猪头三。
我一钩削了他的头,拎着大将的头,走出府邸。
“下一城!”
每到一城,我都会郑重地告诉他们:“我是死士,我是来实现我的人生价值的。”
或许是天意如此吧,又或许这就是世间法则。
我们抱着必死的决心,这反而成了我们最大的武器。
终于,我们夺回了简中四城,向三山进发。
打下三山,我再去消灭敌国。
敌国民众四处逃窜,我一路进军,一把火烧了他们的宫殿,终于在倾倒的王宫里找到了敌国的国主。
我揪着他的领子把他从人群中拖出来。
我问:“敬王去哪儿了?”
国主摇头:“我不知道。”
我一巴掌抽了过去,打得他口吐血沫。
“少废话,赶紧说!”
敌国国主仿佛听到了什么难以忍受的词:“你骂人,我要赐死你!”
他突然从头上拔下簪子,要插我的喉咙。
我又一脚踹过去,冲其他伙伴挥了挥手:“把他给我关后庭院去。”
国主捂着耳朵,哇哇大叫。
其他死士皱眉:“这老贼真的是国主吧,确定不是哪儿找来的神经病冒充的?”
我说:“找俩宫女来给他验下身份。”
国主嗷嗷在地上打滚,七窍流血,大叫一声就死了。
我看着其他人,其他人看着我。
我说:“他怎么了?”
其他死士很无语:“你刚才说得太多,他死了。”
我:“……”
可是我什么都没说啊!
27
就这样,我们创下了不伤一人而灭一国的传说,一举成名。年轻人一窝蜂拥来想要加入死士组织,杀手组织的优秀人才也纷纷跳槽过来,想要跟我们一起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我终于对得起组织了……
我刑讯逼供了他們所有的流亡宗室,没有人知道敬王去哪儿了。
我坐在大火烧过的焦黑台阶上发呆。
首领来看我,问我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我摇摇头:“不知道这天下谁还能杀得了我?既然无人能杀我,那我就继续往前走了。
我要继续扩展我们的领土。”
我摸着腰侧的吴钩:“我想找我的另一支钩。”
首领叹息一声:“你是个死士,但是你也值得拥有一场甜甜的恋爱。”
我纠正他:“是兄弟情。”
次日,我拜别了想留下的同僚,继续往前走。
我穿越了整个黄沙大漠,找到了一块碑。
上面写着:生也疲惫,死也疲惫,生不如死,死而后生。
下面一行写着:死士之墓。
我想起来敬王曾经说过的那个前辈,这应该就是他的安息之地。
我跪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继续向前。
这一路上几次断水断粮,我眼前几乎出现了幻觉。
忽然前方一片绿洲,我跌跌撞撞地跑过去。
我一边跑一边想:我终于要死了。
28
我一头倒在一片水里,喝得满口甘甜,竟然不是幻觉,而是真的水!
我欢喜地大叫,从未像此刻一般留恋活着的感觉。
忽然我的目光定在一块土坡上。
上面插着一支吴钩,旁边还有一块碑。
我狂奔过去,拔下吴钩,疯狂地挖。
我害怕极了,怕自己挖到的是尸体,但我什么都没挖到,那就是一块土坡。
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才看清了那碑上的字:简城。
我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有人从我身后走过来。
他问:“你怎么还没死?”
我问:“你不是也活着?”
我转身,看见敬王一身短打,手里拿着锄头,牵着一头牛,好像是刚耕完地回来。
敬王叹息一声,他说一开始他是胜的,后来后方大军一撤,他断了粮草,只能一味向前。回不去关内,就在关外游荡,终于找到了一个地方扎根,于是就地屯兵囤地,竖碑为界,起名为简城。
他握住我的手,眉眼弯弯:“你来找我干吗?我们有沃土千里,你这个小死士,除了种红薯,还能做点什么?”
我大笑着道:“我想通了,不寻死了,来寻你了。”
(责编:空气)
分类:经典原创 作者:云不凡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21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