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回顾
易知难在少室山意外撞见了死灵,本以为是一场愉快的重逢,谁知却大意被擒。死灵不忍看到易知难被灭口,偷偷将他放走,并且给他吃了会忘记一切的药。失忆的易知难被旧识铁惜晴救走,然而在前面等着他的却是更黑暗的地狱……
第五十章鸳鸯错天涯何处望
厢房里,大夫站在床边为易知难的双脚敷药,下人进进出出忙个不停。
风满天站在一旁,心痛得连声哀叹。
铁惜晴怯怯地对他说:“风伯伯,小晴有一事相求,还望伯伯答允。”
“讲。”
“易哥哥遭逢劫难,记忆全失,已不记得他的身世和过往。如今他只知道自己是武当弟子,思想十分单纯。我想着,他既然忘记了以往的种种遭遇,重新做一个简单快乐的人,我们就不要重提旧事,忘记的就让他忘记吧!”
风满天一听这话,怒眉竖起:“他把自己姓甚名谁也忘了?祖宗也忘了?”
铁惜晴点点头。
风满天又气又急,心道:怪不得他对铁千刃言听计从,原来是把杀父之仇都忘了!若不让他想起来,这易家后人岂不要认贼作父?
见迟迟不语,铁惜晴哀求道:“风长老,易哥哥已经够不幸了。我已铁了心要嫁给他,将我爹曾经欠他的都补偿给他!求您成全。”
风满天看着可怜兮兮的女孩,心头如同塞了一团乱麻。他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易知难,咬咬牙:也罢,就让他先娶了铁家的女儿。一旦重回游侠派,总会有机会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忙了整整三天,易知难的伤情才算控制住。他的双脚敷了厚厚的药膏,被架在床尾。大夫给他诊断了伤情,幸在只伤了血肉,没伤到骨头。不过即便用上最好的生肌修复的药,他这么严重的情况也要一个月才能下床。
易知难略微算了算,“三门法会”在三个月之后,他勉强还赶得及,当下松了口气。
月夜降临,他躺在床上,忍着脚上火辣辣的疼痛,感觉周围的一切越发熟悉。
“我上輩子一定来过这里。”他喃喃自语。
房门响动,铁惜晴走了进来。
“易哥哥,今天感觉怎么样?”
“哦,好多啦。”他撑着坐起来,铁惜晴连忙将靠枕放在他背后。
她还是很内疚:“对不起,是我连累你。”
“傻丫头,”他温言,“我是心甘情愿的。”
她忍不住扑到他怀里,终于说:“我们成亲吧。”
他愣了一下:成亲?好像也可以,但又好像……少了点什么似的。
“惜晴……”他推开她,握住她的双肩,“成亲这件事,原本应该由我对你提的。”
“你同意了?”她的眼神一亮。
“我会娶你为妻,”他笃定地说,“但不是现在。”
“为什么?”
“婚姻大事,自当禀明师父和祖师父,得到他们的同意才可以。”他耐心地说,“而且‘三门法会即将开始,我需要专心备战,无暇给你一个圆满的婚礼。”
她咬紧了唇:“我不需要你扬名立万,我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就好……所以,那斗法可以不要参加吗?”
他将她拥入怀中:“你爹爹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确实没把握给你一个未来。我参加斗法,若能脱颖而出,闯出一番天地,对你和你的家人,都有交代。”
他的语气十分笃定,她再说不出什么,只是更紧地抱住了他。
月余,易知难在四五个医生精心的治疗下,双脚愈合得差不多,已能自如行走。
这日,他前去客来厅向铁千刃辞行,在庐州耽搁了这么久,他也该回武当了。
见到铁千刃的时候,他正在客来厅写一本帖子。桌子上已堆了许多烫金的帖函,都印着一个大大的“囍”字。
“铁前辈,晚辈前来……”
“你来得正好,”他放下笔,“我有事要知会于你。”
他忙说:“您请讲。”
“本月十八,黄道吉日。你与我小晴成亲。我正广发请帖,邀请各路豪杰,会将这亲礼办得风风光光。”
易知难大惊:“何以这般仓促?”
“你不愿意?”
“不敢……只是还未禀明师父,毕竟是终身大事……”
“这好办,你现在就书信一封。我叫人快马送上犟山,讨一封成化真人的回信。我铁家也算是江湖大户,相信真人不会拒绝。”
“这……”易知难一时失语,他想不明白前些时日还对自己怒目相视,怎么这么快就催着成亲了。
“怎么,你不想娶小晴吗?”
“当然不是,便依铁前辈所言。”想来想去,他也觉得没有不可,便就此应下。
雨后初晴,犟山,荡魔殿。
“三门法会”即将在一月后召开,一应事宜已让成化真人忙得数日没有好好休息。这日,他与山下几位客栈的掌柜商谈住宿事宜,直谈到了月上中天才结束。
终于得空,就见弟子常青竹拿着一封信走进殿中。
“师父,是知难从庐州给您发的信。”
成化真人睁开通红的眼睛,先说了一句:“他还知道给我写信?趁我下山办事不告而别,一走月余不见人影。我看是把他惯坏了!”
他接过信拆开来看,赫然瞪大了眼睛:“不可!”
“怎么了?”
“他竟要与铁千刃的女儿成亲!”
年轻的常青竹摸不着头脑:“这不是喜事吗?”
“你不知道缘故。”他摇摇头,扶住了额头。五年前易知难上山拜师的景象又浮现心头。彼时他见这娃娃已经十三岁,过了打基础的年纪,本不愿收他为徒。可却得知这孩子乃是游侠派门主易连星的独子。彼时江湖皆知游侠派内讧,易门主被两个副门主追杀,失踪无着。江湖正义之士都在忧心他的下落,却不想他已殒命于西北。如今易门主的独子上门拜师,武当岂有不收之理?当下便收他为徒,为其改名“易知难”。
“青竹,你替我写封信,就说不同意他的婚事,叫他立刻回来!”
未等常青竹言声,就听门外传来一声:“老朋友,且先莫急!”
但见一头花白头发的风满天跨进殿来。
“风长老?”成化真人又惊又喜,“一别数年未见了!”
原来,二人曾在数年前联手缉捕一个江洋大盗,对彼此的性情做派都很欣赏。
“老夫此次拜访真人,乃是为了子友的婚事,希望真人能够同意他与铁家的女儿成亲。”
成化真人大为不解:“风长老为何要促成这门亲事?”
“铁千刃欠了易家太多。”风满天不禁愤愤,“借此姻亲,先让子友拿回在游侠派的名分。这笔账,日后再慢慢算。”
成化真人沉默。他内心并不愿意让这小弟子卷入门派内斗的风波,可风满天又毕竟是从小看他长大的长辈,论情分还在他这个师父之上。一时间,他也犯了难。
风满天见他犹豫,对他抱拳道:“真人放心。我风满天敬重易门主为人,视子友为亲子。拼了老命也定将护他周全。”
“好吧,我便答应让他成亲。”成化真人终于松口,“不过,他成婚之后,仍需回归武当修炼。待他日学成出师,是去是留,由他自己决定吧。”
风满天亦认为此言有理,痛快应了:“好!”
第五十一章重相会软语沁骨凉
没过几日,武当少侠和铁门千金的婚讯便传遍了武林。
是夜,易知难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房间里的一应家具均已换新,窗上贴着红彤彤的“囍”字,窗外的大红灯笼发出柔和的光芒,照在他恍惚的脸上。
一转眼,他就要成亲了。
没有特别欣喜,也没有特别紧张。他感觉自己整个人像是浮在浩瀚的大海上,沉不下去,也看不到岸。
唯一让他能踏实点的,是惜晴。确切地说,是那条手帕。那是他唯一一个与过去的自己还有联结的凭证。让他觉得,他还可以踩到地上,而不是飘在空中。
“笃笃笃”,敲門声响。
“易哥哥,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
惜晴走了进来。她的脸色绯红,气色看起来非常不错。
他笑了:“刚分开一会儿,这么快又想我了?”
她嗔他一眼,坐在他身边:“三天之后,我们就要成亲了。按照风俗,这三天我就不能来见你了。”
“哦——所以你现在抓紧时间要把我印在心里了。”
“讨厌。”她抬头,“明天,你陪我去逛集市吧?麒祥斋里的两支钗我喜欢好久了,一直没有买,我想在大婚那天戴上。”
他吻了她的额头:“好,娘子说啥是啥。”
“谁是你娘子啦!”她羞得满脸通红,跳出他的怀抱,害羞地出了门。
人间四月,庐州城里难得的好天气。
易知难从未陪过女子逛集,此时陪着这位大小姐逛了足足一个上午,大包小包买了一路,累得他叫苦连天:“你骗人,你明明说只买两支钗的!”
铁惜晴仍吵着要去看绸缎。
“好好好。”易知难用肩膀擦了擦汗,“那我在这茶楼等你,你慢慢挑。”
铁惜晴嘟着嘴离去了。
放下那堆包裹,他甩了甩酸涩的手,坐在茶楼外的亭子里,叫了一壶黄山毛峰。
这座茶楼依水而建,旁边便是噫嘻河。清风吹来,凉风习习,摆上一壶清茶,两味雅菜,眼前景色如诗如画,让人暂时忘却烦忧。
眼前忽然走过一个女子,那女子身量窈窕,气质如兰。一头长发,墨中泛红。一双眼睛水灵清冽,一如古潭秋水。
就在她走过街角的时候,随身的手帕不小心掉了下来。易知难见她好像浑然不觉,连忙捡起了手帕想要还给她。
然而,他不经意看了一眼那帕子,愣住了。
那是一方绸制的白色手帕,一角之上,绣着一朵颇为张狂的红花,似菊非菊,似棠非棠,像是一滴飞溅的血染在了洁白的丝绸上。
他的心疯狂地跳起来。
自从他醒来,他的心都未曾跳得这样快。
他不顾一切地追出去,然而眼前人流熙熙攘攘,他一时间也找不见那位姑娘了。
他定定地看着这条手帕,不由得疑窦丛生:“这玩意儿是批量生产的吗?”
回到江宅已是日落时分。
膳堂备好了晚餐。铁千刃今天不在,他们两人难得吃了顿放松的晚餐,餐后又上了一盘易知难最喜欢吃的红炉烧饼,他足足吃了好几个,嘴边都是烧饼的碎屑。
“噗。”铁惜晴忍不住笑了,拿出手帕给他擦了嘴巴,“你呀,吃个烧饼都像小孩一样,要不要给你做个围嘴?”
他看到她手中的帕子。
是他随身珍藏多年的那条。
见他直愣愣地盯着自己手中的帕子,她疑惑地问:“怎么啦?”
“惜晴,我今天在街上,捡到了一条一模一样的手帕。”
她顿时僵住,如被雷劈。
她的头脑中闪过无数念头,转瞬便笑着对他说:“我都忘了,这个样式都成了我们庐州城时兴的样式了。”
“是吗……”他喃喃自语,“那就怪不得了。”
她的心怦怦直跳:“易哥哥,认人要认心,你不能只凭一条手帕认人。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你对我是极好的。”
“那你就不要整日里胡思乱想了。”她严肃道,“过两日我们就要成亲了,你好好休息。”
“哦。”
他枕着手躺在床上,不断回想起白天的那一瞥。
那个女子,没有轮廓,没有声音,只掉下一方手帕,就如流星般消失在了人流中。她是谁?她为什么会有这个手帕?她在哪里?
他坐不住了。
他起身出门,一路来到白天喝茶的那个地方。这里已经没有了白日的热闹,只余零星的小店在收拾货物准备打烊,结束一天的辛劳。
忽然,不知何处传来阵阵凄婉悠长的琴声,引着他不知不觉地走到噫嘻河旁。
河边有一座凉亭,孤零零地耸立在那里。
亭中有一白衣女子,端坐于石凳之上,正优雅地抚琴。
琴声阵阵,旋律幽幽。易知难不由得随着琴声唱了出来:“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一曲终了,易知难已然走到亭前,他第一眼看到这个姑娘,顿觉铺天盖地的幻影在眼前划过:那冰肌玉骨、柳叶峨眉、翦水秋瞳,都是如此熟悉……他脱口便道:“姑娘好生面熟啊!”
那女子并不看他,只说:“坐。”
他坐下,从怀中掏出那条手帕示之:“这条帕子,可是姑娘之物?”
她微微一笑:“你还记得。”
他一惊:“我们以前认识?”
“算是吧。”
他追问:“你是我的什么人?亲人?朋友?知己?同门?”
她并不答话,只斟了一杯酒递给他:“请。”
他摇摇头:“近日婚礼,琐事甚多,我不能饮酒。”
她僵了僵:“婚礼?”
他点头:“两日之后,在下大婚。”
“和谁成亲?”
“游侠派副门主千金铁惜晴。”
“为什么要和她成亲?”
“今生挚爱,互许终身。”
“……”她沉默良久,道,“据闻你意外失了记忆,你怎么知道她就是你今生挚爱?”
当听到“意外失了记忆”这句话时,他的眼中划过一阵异样的光芒。
他不动声色道:“自然是心有灵犀,不言自明了。”
她忽然不屑地笑了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姑娘,”他炯炯地盯着她的眼睛,手中已暗暗握住腰间的佩剑,“我失忆的事情,只有个别人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微微一愣,见他的目光已有凛然杀气,只听他继续说:“此事在武当和游侠都没有被张扬,我想不出还有其他人会知道,除非——”
“什么?”
“除非是那个害我失忆的凶手!”
电光石火间,她就被利剑抵住咽喉,易知难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究竟是谁?为什么知我的秘密?为什么引我来这?”
她笑了。
但见她抬起皓腕,将斟满的酒杯递到他面前:“喝了我这杯酒,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看她刚刚喝过,他便接过那杯酒饮尽了:“说!”
她静看着他:“我是你的债主。我来是跟你讨债的——你欠我的,都得给我、一点一点地还清楚。”
“我欠你什么了?”
她缓缓靠近他:“一辈子。”
“你……”冷不防听到这么一句话,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胡言乱语!”
“怎么,你还不信?”她步步上前,不顾脖子已被利剑割伤,“你挖地三尺找了我这么多年……怎么转眼就要娶别人为妻?”
“你是谁,我为什么要找你?”
“铁惜晴是个骗子,我才是你的——今生挚爱。”
他从头到尾打量她,只觉得这张面孔好生熟悉,可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惜晴……不是骗子。”他摇摇头,“她真心对我好。而你……我不记得了。”
她的目光渐渐冷了。直如深秋的霜。
“你忘记,也要忘得彻底一点。”她冷笑,“有点后悔,当初的药用少了,干脆让你人情世故全忘干净,多好。”
他的眼睛猛地瞪大:“果然……是你!”
“是我又怎样?”
“你是何身份?为何要害我失忆?”
“你得知了我门重大机密。要么让你死,要么让你忘记。你告诉我,我该怎么选?”
“機密?”他眉头一挑,“你是何门何派,什么了不得的机密必要我死?”
她摇了摇头,神情已颇为无奈,只唤了声:“知难……”
这一声,直如冷玉凝香,钻心透骨。看着她楚楚的眼神,他的心头忽然一软,收起剑来:“罢。既是我不应知道的机密,我也无需再问了。今日相会,只当两清。你我从此互不相欠,就此告别。”
他转身就走,然而却突然脚下一软,猛地跪了下去。“怎么回事……如何全身无力?”
只听身后传来:“你已内力全失,不要再做无谓挣扎。”
他瞪大了眼睛,突然了悟:“酒!”
她笑了。
“你究竟想怎么样?”
“你欠了我一身债,这会儿想并蒂良缘、洞房花烛,还没问过你债主放不放过你呢。”
“你想坏我亲礼?”他大惊,“你敢……”
话音未落,他的灵台一阵晕眩,整个人昏倒在了地上。
第五十二章共缠绵血洒温柔乡
一个漫长的梦。
梦里,四处萦绕着肃穆的圣歌:“生离死别,无量玄冥……无量玄冥……”
一个少女的背影,一根极细的丝线,一个将放未放的风筝,一方绣着奇异花朵的手帕……
耳边是细密的雨声,一声一声仿若敲在他的心头。他渐渐醒来,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在一个椅子上。眼前是一个温暖的房间,像是个姑娘家的闺房。
突然,他看到离他不远的床上,昨夜的那个白衣女子躺在那里,睡得正熟。
她的皮肤吹弹可破,睡颜温和恬静,竟不似昨晚那个古怪妖女。
他未言声,暗自运起气来,却发现自己丹田虚空,内力尽失。折腾了好一会儿,也挣不开身上的绳索。
他正焦急,却见床上的女子缓缓翻了个身,悠悠地醒转过来。
四目相对,她睡眼惺忪地坐起身来,丝滑的睡袍随意地披在身上,露出精致的锁骨和半截肩膀。
“你醒了。”她说,“睡了一天两夜,饿了吧?”
“一天两夜……今儿什么日子了?”
她狡猾地笑笑:“十八。”
他惊住:“你这个妖女……是要存心坏我姻缘?”
“对呀。”她睁着大眼睛,无辜地看着他。
他奋力挣扎,却怎么也挣不开那绳索。
“别费力气了,那是牛筋索,越挣越紧。”
“你放了我吧,”他心知这女子莫名其妙不循常理,便假意妥协,“我欠你的一切都可以还给你。但凡你讲的,什么我都答应。”
她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眯起眼睛看着他,道:“那你听好了,本姑娘要你还的,就是你对那铁惜晴说的每一句话、为她做的每一件事。”
他讶然:“这要怎么还?”
“我问你,”她温柔地注视着他,“你对她说的最动听的一句话,是什么?”
他愣了一下,忽然想起那日陪惜晴逛集,她拿起一只簪子比在头上,问他:“易哥哥,我好看不好看?”
那日阳光很好,她笑得很美。那一刻他心头一热,说了一句平日羞于出口的话。
“卿本佳人,我幸甚哉。”
女子听了他的话,眼神暗了下来。良久,又道:“那你对她做的最亲密的事,是什么?”
“这……”他脸红了,“不可。”
“说。”
“最多、最多是拥抱过她。”
“你没亲过她吗?”
“没有,这个绝对没有!”
她眼神一亮:“那我要你亲我。”
他一下子怔住,但见眼前这个女子,深眸闪闪,秋波湛湛。他心里忽然一阵乱,口气不由得严厉:“姑娘,请你自重!”
“你不亲?那我亲你好了。”
她双手忽然抚上他的脸,手指微凉,有轻轻的颤抖;她羞怯的目光看着他,柔光粼粼。她的脸离他愈近了,有一股莫名的香气。他的心狂跳起来,轰轰隆隆如同天边滚过的响雷。雷霆之中,一瓣轻盈的花瓣,带着少女的体温,就那样落在他的额头……
随即,密集的吻落在他的眉间、眼窝、脸颊……
“你、你……”他慌乱地躲着她的唇,“耍流氓啊!”
正待她要吻上他的唇,他猛地一挣,却不小心扯到了右肩:“啊……该死,好痛。”
“怎么了?”她抬起脸,皱起眉头,“老毛病又犯了?”说着解开他的衣服,露出他的右肩膀,但见他的右肩已红肿发青。这原是在少室山上,他与三王缠斗被“余剑”打伤之后又被关石狱落下的病根。彼时伤处被寒气侵袭,风湿深入骨髓,每逢阴雨,都会疼痛不已。
他疑惑地看着她:“你怎知我肩上旧患?”
“我知道的还多着呢。”她转身打开箱柜,拿了一个药瓶出来,药瓶开封,一股清新的药香飘散开来。他忽然感到肩上一阵热热麻麻,一只柔软的手轻轻地按摩那伤处。肩膀的痛感渐渐消失了。
直到整个右肩膀都麻麻的,轻快又舒服,他不禁说了句:“谢谢。”
然而看到她脸上那抹妖冶的笑容,他才发觉自己的谢字说早了。
此时他的衣衫敞开,上身半裸,露出布着斑驳伤痕的古铜色胸肌。但见那女子眯着眼睛看着他,那眼神只如看一坨香气扑鼻的焖兔子肉。只觉那柔若无骨的手顺着他的肩膀一路向下,轻轻摩擦着他胸前愈发紧绷的肌肉。
“那什么……我不痛了,真的……可以了可以了,就到这吧。”
“哦?”她凑近他的脸,“可你的样子,这么可爱,让我停不下来呢。”说着,在他的嘴角留下了一个吻。
他浑身都绷直了,只觉她的双手鱼一样探入他的腰。那柔软的唇如同春日的蜻蜓,在他的下巴、脖子上点水而过,一路落在他紧绷的胸口,蜻蜓忽而化作湿滑的小蛇,在那里缠绕着打转。
他像被雷劈了般呆住,有电穿了个通透。这女子狡黠而大胆,与他见过的所有中原女人都不同。这明目张胆的勾引,他用了全身的力气苦苦抵抗。脑海中闪过惜晴楚楚动人的眼眸,他的心一下子痛了,懊悔和愧疚如窗外铺天盖地的雨滴席卷而来。
“够了!”他红着眼睛大喊,“不要再这样了……你杀了我吧!”
她抬起头看着他:“你不喜欢这样?”
“不喜欢!很不喜欢!”他双目通红,眉头已拧成疙瘩,“你来路不明,不择手段将我掳来;明知我今日大婚,却千方百计勾引我……你是个姑娘家啊,就不能自重一些吗?”
她的目光渐渐冷了:“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人?”
“对!你就是一个勾引人夫、不知自爱的疯女人!”
“啪”!她反手一个巴掌,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脸上。
一道光影闪过,她一刀将他的绳索斩断:“站起来——来,站起来和我说话。”
他踉跄着站起身来,愤愤地看着她。却不防她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甩手将他逼到墙角。他全身无力,只能任由她按住。
“我是一个恩怨必偿的人。”她说,“你欠我那么多,我只向你討了这么点薄利,你就受不了了?”
他看着窗外的暮色,心急如焚。
“你口口声声‘恩怨必偿,却只计较别人欠你的,只字不提你欠别人的。”他道,“单说我今日大婚,你强抢了我去。这笔账怎么算?”
他的控诉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她默默地看着他,墨色的瞳仁映出点点光圈。许久,她开口:“要不要赔你一个洞房花烛夜呀?”
很久以后他回想起那个瞬间,都无法形容听到那句话时的感受。他也是很久很久以后才回过神来:那天她做的一切,都只是在给这句话做铺垫。他这条鱼再怎么滑,也逃不过她存心撒下的网啊。
“啊”地一声,女人发出惊声尖叫。他一把将她推到床上,突然力大无穷,势不可挡。
他猛地撕开她的衣服,看着她露出的大片锁骨,胸中的火焰“腾”地烧了起来。他极力克制着自己:“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收回刚刚的话,让我走。我决不会伤害你。”
她鱼儿般的手划过他的胸口,眼神变幻莫测:“我说出去的话,从不会回收——”
他再没有克制的理由。
这一夜,成为他永远害怕触碰却屡屡回想起来的夜晚。床上的两人衣衫褪尽,灯火昏黄。他只觉心中有一头猛兽,要将眼前这只小羊吃干抹净。
小羊有些本能的抗拒,被他死死钳住。一路的追赶和撕咬,小羊精疲力尽,野兽血脉贲张。他不由分说迎头闯进了一个温暖的陷阱,耳边响起一声惊叫。他直觉这样是不对的,内心的煎熬让他无数次想从这个陷阱中抽身而出,可他却身不由己地一路挺进,越陷越深。
灯火渐渐燃尽。
一路你追我赶,他渐渐冲上了最高的山峰,终于从高峰上摔了下來。
结束的那刻,他利落地起身远离她,像是躲避什么脏东西。
他背对着她坐在床边,只觉得有些事情再也难以挽回。眼前浮现惜晴干净的笑容,一声声的“易哥哥”叫得他痛彻心扉。
毫无预兆的,他起身直冲墙边而去,拔起鞘中的匕首直接刺向自己的心脏!
电光石火之间,一个玉坠打偏了他的匕首。碎玉之声四分五裂。
她披衣起身来到他面前,“啪”地打了他一耳光!
“为什么?”
“大错铸成,我死也无法赎罪了!”他一双眼睛已经血红。
她不由得后退一步:“我……竟让你如此厌弃?”
他俯身,阴狠地盯着她的眼睛:“你听好了,你已经让我厌弃到,今生今世都不会原谅你——来生来世也会,恨你到底。”
她的眼睛忽闪一下,砸下了一大滴泪。
“做出这样的事情,我再无颜面对惜晴。”他痛苦地摇头,言毕,再次抬起匕首对准了胸口。
她一把截住他的手:“够了!”
但见她披头散发,双目血红,是前所未有地失态:“你做下的这些事全由我逼迫。你最该杀的人不是你自己,是我。”
他看着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饱含着千言万语,绝望到荒草丛生。
“说得对。”
他一刀捅进了她的心脏!
鲜血喷溅。
她痛苦地捂住了心口,连连后退。她心底最后一丝希望也熄灭了,只剩下漫天的灰烬。
“滚!”她强忍痛楚,吼出了一个字。
他扯过一件衣服就决绝地离开了。
门外闯进黑衣甲士,看见遍地鲜血惊呼不已。
无边的痛苦将她包裹,胸口的鲜血不断喷涌,将她身体里所有的热量都带走了。她呆呆地躺在床上,周围的人声嘈杂,脚步纷乱。可她渐渐的什么也听不见了,全世界只余他那个狠绝的眼色……
如此也好,世上再也无她牵挂之人了。
“十二异兽终将聚首,所有人都将得到永生。”
此时她的眼球已是全黑之色,竟如一个濒死之人。
第五十三章三门斗无辜触灾殃
九月十九,犟山,“三门斗法”前夜。
“什么?你居然把它带来了!”东苑厢房内,少林方丈本善大师惊道。
“方丈师兄何必如此惊惶。”本昭大师有些不屑,似在责怪他的大惊小怪,“有此法宝傍身,即便武当峨眉与我寺不和,我们也不至落了下风。”
“糊涂!”本善大师不禁又气又急,“因为峨眉‘青烟夫妇和武当成化真人大弟子不明不白的命案,我少林本已与他二派生了罅隙。我们此行以武会友、开坛论道,旨在化解干戈、握手言和。尔今日带这兽灵上山,何异于上门挑衅?此举实在有失我名门气度!”
他随即要求本昭将那兽灵送下山去,二人争执不下。
此时,一旁的本达大师终于开口:“方丈师兄且先听我一言,本昭师弟私自携兽灵上山虽不妥当,但此举却也非我寺独有。”
二人不由惊住:“你的意思是……”
“据我所知,峨眉派也将他们的月兔之灵带上了山……”
三人一时间面面相觑,默默无言。直至最后本善禅师才发话:“那么,我们要记住,如果对手不使用这东西,我们决不可首先使用。”
九月二十,三年一度的“三门斗法”终于开幕。
犟山之上,人山人海,旌旗招展。本次斗法不但聚齐武当、少林、峨眉三大名门,还吸引了许多大小门派,大半个武林齐聚于此,盛况空前。
正午时分,群雄落座。只见武当掌门恍惚道人起身道:
“诸位豪杰:时维九月,序属三秋。三年一度的‘三门法会终于召开。武当上下,对诸位豪杰的光临深表感激。
“今次斗法,仍循旧例:首日为单打独斗。在广场之上设有三大演武场。分别为武当对少林、少林对峨眉、峨眉对武当。三大门派各派出六名弟子,一对一斗法,共举行三场。最后以胜出者最多的门派为胜;若出现胜出者人数持平的情况,则由胜出者与胜出者对决,直至决出最终的胜方。
“次日为团体对战。每派各派六名弟子组成队伍,互相对战,直至决出最终的胜方。
“本次斗法,皆在以武会友,武士交锋须得点到即止,不可伤及性命。”
话音一落,三门的武士便已归位。但见武当派出的是成化真人弟子常青竹、何路远,道名居士弟子李言蹊、韩俊麟,希言居士弟子徐化及、施成道。少林寺派出的弟子乃是赫赫有名的“六小金刚”:至天、至行、至健、至地、至势、至坤。
而峨眉派则派出了三对侠侣夫妇:“幻海游龙”刘三海、许茹夫妇,“白刃轻枪笑苍鹰”赵飞鹰、白芷夫妇,“一点寒江双归客”楚寒江、乐真夫妇。峨眉立派千年,素以侠侣修道闻名。全因峨眉派创始人为一对夫妇,门派武学需男女弟子配合修习。因着修武之道要求二人配合才能威力大增,在以往“三门斗法”一对一的规则下吃了不少暗亏。因此近年来峨眉派大力推动独门武学,使门下弟子单打独斗的能力也大大增强,冷迎居士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一锣响起,三个擂台上的武士便较量开来。
高手相争,都拿的看家本领。武当的真武荡魔剑法流畅大气,出神入化;少林的“余剑”棍法纵横捭阖,雷霆万钧;峨眉的梦绿枪法虽气势有所不及,但招式奇绝,出手收枪间龙翻蛇卷,风起云涌。
一时间刀光剑影让人眼花缭乱,不多时便斗得难舍难分。
此时,四周的看台之上,热闹不减赛场。各个江湖门派评头品足,议论纷纷。
唯有百草门一众弟子规矩落座,沉默不言。
早在法会召开前一个月,恍惚道人致信渡厄翁,邀请其带领弟子亲临现场。一来是为意外受伤的武士给予救护,二来他们作为中立方,可以在三门发生争执之际居中调停。
此时的看台上,渡厄翁坐在最高處观望斗法。他的一众弟子分别坐在下围,其中一个年轻俊俏的白衣医师,正向妙音山庄的坐席看过来,心事重重的样子。
擂台上的斗法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刀光剑影间,转眼已决出两场胜败。武当除何路远战胜少林至天外,李言蹊败于峨眉刘三海,徐化及败于少林至势,施成道败于峨眉楚寒江。此外,峨眉乐真败于少林至坤,白芷与少林至行打平。众人不察其中端倪,只为武当之失和峨眉之强感到惊诧。
第三场斗法同样令人意外,峨眉赵飞鹰以压倒性的优势打败武当韩俊麟,率先胜了一场。随后,武当常青竹以微弱优势险胜少林至健和尚。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少林和峨眉的这场对决上。
而此时东南方向的一处看台,游侠派副门主黄渊转头对身旁的铁千刃说:“原本你那未过门的姑爷也是要来参加这场斗法的,连着三场看下来,却连他的影子也没见。自那日逃婚,他仿佛是隐遁江湖了啊。”
“哼。”铁千刃怒哼一声,“别让我看见这小子,我肯定饶不了他。”
黄渊笑笑,若有所思地看着赛场上的打斗,话锋一转:“就这样一个小小的犟山,至少已经暗藏五枚兽灵。”
“你说的是,武当三枚和峨眉少林的两枚吧?”铁千刃眼里发光。
黄渊点点头:“道行高深者可以借兽灵蓄力,增强人的战斗力。你看那少林僧人和峨眉女居士的对战——”
但见那斗场之上,少林至地小和尚正与峨眉许茹苦苦缠斗,大汗淋漓。
“少林武僧走的就是刚猛路子,体力已比寻常武士高出数倍。寻常人对战少林僧都要避实击虚,切忌硬拼。可你看那峨眉的纤弱女子,完全不避其锋芒,招招正面进攻,却仍能与之缠斗许久而不落下风。其中玄妙,倒很值得琢磨。”
但见峨眉女侠许茹在长时间的猛打硬拼中,不见丝毫疲态,反而愈战愈勇。大部分人都对此啧啧称奇,只有少数人才看出了其中端倪。
“如我所料不错,这一场峨眉也已锁定胜局。”黄渊摇着扇子慢悠悠地说。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不起眼的白光闪过,就见至地小和尚的铁拳猛地突破许茹的防备,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她的胸口!
“噗!”
这沉重的一击,直接将许茹打飞三丈之外,口吐鲜血!
看台上的人发出惊呼,至地小和尚似乎也没预料到自己这一拳竟如此生猛,连忙双手合十道:“得罪得罪!”
峨眉众人连忙上前扶起了许茹,许茹意识尚清,只是外伤较重,口不能言。冷迎见状,心下急恼:这许茹乃是明日团战的重要角色,如今竟受了重伤,可该如何是好。不由得脱口向少林问罪:“明言‘以武会友,如何下这般重手?”
本善方丈亲自赶来:“阿弥陀佛!是我门下徒儿出手太重,伤了居士,罪过罪过。”
一旁的本昭禅师却不迁就:“许施主身形娇小却力大无穷,却不小心被反噬了一下。峨眉此战真是出奇制胜啊。”
这一句话落,峨眉再无言声。冷迎冷着脸吩咐道:“速将她送回厢房,延请百草门的大夫前来救护!”
众弟子领命去了。
众人亦散去,只有本昭大师不屑地笑了笑。
至此,首日的斗法,武当二胜四负,少林三胜二负一平,峨眉三胜二负一平。武当首日落败,少林和峨眉平分秋色。
夜雨淅沥。
东厢房,峨眉驻所。
“小杜大夫,我娘子的情形如何?”房间外,刘三海焦急地询问。
“唉,”杜鹤轩轻叹一声,“尊夫人心口遭受重击,需要几味特别的药材调养。我这便取来,请稍待片刻。”
言毕,他便一路冒雨赶回自己的厢房。
此夜乌云深沉,秋雨潺潺。杜鹤轩马上就要走到客房,身后却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杜医师。”
他连忙回头,身后是茂密的树影,暗影之间,一个人形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峨眉许女侠伤情如何了?”
这声音深如洪钟,透雨而来,竟有丝丝的凉意。
“哦,外伤较重。但用上良药,亦无大碍。”他道,“阁下是?请先到舍下避雨吧。”
那人却不动:“既如此,那就请杜医师少些用药,让她好得慢些吧。”
他惊诧:“这如何使得?”
却见瞬息之间,那人点了他三处重穴,让他全然不能动弹。只听耳边响起:“你若应了在下,在下保你性命无忧;你若不肯答应,那在下就只好得罪了。”
这人来路不明,气息阴险。杜鹤轩有一丝慌乱,正巧天上劈了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眼前人的脸——
此人光头无发,身形壮硕,暗夜电光之下竟似一尊金刚!
“你是少……呃!”话音未落他便被狠狠地敲了一下,昏了过去。
那金刚似的不速之客不是别人,正是少林本昭和尚。他将杜鹤轩扛起来,自语道:“既然被你看见了,那就怨不得老衲了。”
本昭和尚扛着杜鹤轩就向犟山深处走,他记得麒麟山口有一口枯井,是个弃尸的好地方。
与此同时的麒麟山口。
一处石崖下,正立着一个白衣女子,看着簌簌的雨水,愁眉不展。
原本江月白未免打扰他人而上山练琴,却不小心入了迷,等到回过神来却发现雨势渐大,她只好找了处山崖避雨。
她忽然听到了隐隐约约的脚步声。难不成是沧月他们来找我了?她暗想着。
此时她却忽然嗅到一丝微弱的药香。
本昭和尚将杜鹤轩扛上了山,借着天上的闪电终于找到了那口废井。他卸下杜鹤轩就冲井里扔了下去:“走你!”
千钧一发之际,斜处突然蹿出个人影,一手打在本昭的胸口,一手拽住了杜鹤轩的胳膊!
“呵!”本昭后退三步,虽未被那一掌击伤,却委实吓了一跳。
“何人雨夜行凶?”江月白厉喝道,身体已被杜鹤轩拖到了井边上。
本昭和尚不防有第三人在场,一不做二不休,一掌向江月白后背打了过去!
电光石火之间,江月白凌空翻了一圈,左手撑在地面,勉强躲过那致命一掌。杜鹤轩的身体已整个儿进了井中,还不断将她往下拖。她一只手被掣住,只能以一只手来应对本昭和尚的进攻。
本昭一击不中,大喝一声,立刻蓄力于拳要将她打个粉碎。
江月白早就感觉到此人乃当世少见高手,硬拼定然无望。此时突然灵光一闪,左手拇指和食指圈成圆环半含于口中,吹出了一段刺耳的哨音。当世武林,妙音山庄对声律的操控堪称登峰造极。此时江月白凭借对声律的精准控制,发出阵阵尖利的哨声。这声音乍听来毫无章法,但却是一段可扰人神智的杀乐。
杀乐入耳,本昭和尚头痛不已,无暇进攻。趁这个空当,江月白奋力将杜鹤轩向上拉。
虽然只有一只胳膊用力,幸在杜鹤轩身形清瘦,倒也一点点拉了上来。
然而,就在杜鹤轩的半个身子已出井口之际,江月白本能地用双手去拉。杀乐骤断,本昭和尚见缝插针,腿风袭来,将江月白一脚踢了下去!
二人雙双坠入井中。
坠落的过程中,江月白本能地踢了两下井壁,借力用上了一点轻功,勉强落到井底。而杜鹤轩则完全摔了下去,痛哼一声。
“杜公子……是你吗?你哪里不舒服?”
“冷……好冷……”他无意识呢喃。
头上仍在下雨,江月白将他拖到一处边缘,勉强不被雨淋到。四处无法生火,她只得将早被淋湿的外衣脱下,将他抱入自己的怀中取暖。
一直到了下半夜,雨终于停了,天空露出许多星星。江月白隐约看到这口井的高度,轻功应该出得去,但带一个人就万万没有办法了。
他摔入井中伤得不轻,应该及早治疗。她咬咬牙让他靠在井壁上,随即运功行气,踩着井壁用轻功跳了出来!
月影幽幽,她不舍地看了身后一眼,急速下了山。
第五十四章破封印风雷祭玄黄
清晨时分,黄渊敲响了铁千刃的门。
“刚刚得来的消息,今日的团战延期举行!”
铁千刃惊道:“为何?”
“据说是少林峨眉间的罅隙。”黄渊道,“昨夜,百草门一个青年医师为峨眉许茹疗伤,在回去取药的途中失了踪。百草门和峨眉派都在寻找他,直到后半夜,渡厄翁前辈的房门上突然钉了一枚飞镖,镖上布帛上书:麒麟深井。一帮人马这才找上了麒麟山口的一处废井,果然找到了昏迷的青年医师。后渡厄翁亲自救护,医师醒来,言一个少林和尚劫持了他,将他投入了井中。”
“少林和尚劫持百草医师……”铁千刃的脑子飞速旋转,“啊,峨眉许茹乃是团战一员,少林不想让峨眉出风头,这才将医师劫走,意图延误治疗。”
“这都只是猜测。如今峨眉说少林使诈,少林说峨眉作弊,互不承认,争执不下,这会儿都闹着要武林公断呢。”
“走,瞧瞧去。”
此时的真武堂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武当、少林、峨眉三方都黑着脸坐在堂上,一旁围了几位武林名宿和看热闹的门派众人。
“百草门的小医师已经明确指认恐吓他延缓治疗我门弟子,并将他投入井中意图毁尸灭迹的是个少林僧人。如今少林抵死不认,难不成在说百草门撒谎了?”峨眉冷迎居士率先发难。
“阿弥陀佛,”本善大师开口,“百草门向来悬壶济世,不偏不倚,最为公道。可昨夜大雨,视线多扰,况小施主坠井伤重,一时认错、记错恐也难免。”
冷迎怒哼一声:“本善大师说的好漂亮话,你自己信也不信?”
“此话纯属栽赃陷害!”一旁的本昭大师怒言,“且不提百草门医师遇险之事诸多疑点。单说贵派许女侠受伤,若不是借用外力不小心引火烧身,还能落得如此境地?”
“本昭大师三番四次暗示我派作弊,究竟有何证据?!”
“呵。那请冷居士说说,贵派是练了什么强身健体之术,纤纤女子可挡得住少林金刚的铁拳?”
冷迎不屑道:“我峨眉独门轻功‘柳絮飘灯可使肉身轻如鸿毛,重力击打如入云中。且不论少林小金刚之力,即便与半岳之力缠斗一时也不遑多让。”
本昭听罢,更加不屑:“冷居士说的好漂亮话,你自己信也不信?”
“你……”
“人性啊,原来都是这般丑陋——”
忽听殿外传来一阵缥缈之音,在真武堂的上空盘旋。
这一声,既空灵又透骨,直钻入人心肺腑。堂上的恍惚道人当即纳罕:“此声音主人内功不弱,内息诡谲,非常人者也。”
所有人望向堂外,但见一红衣女子翩跹而来,稳稳地落在堂中央。
众人皆望着这位美艳女子,见其一头长发墨中泛红,墨黑瞳仁秋波湛湛,波光潋滟。甫一看去,确是少见的美人,但面若凝霜,全无血色,看上去来者不善。
“这位姑娘面相陌生。请教芳名?何方人士?”恍惚道人上前问道。
未等她言声,妙音山庄江月白、唐门唐无尤齐齐挺身道:“妖女!快还我门至宝!”
众人惊愕,恍惚道人问他二人:“二位认得这位姑娘?”
“她叫阿玖!”“她叫小云!”
旁边武当和芥子帮的帮众也认出了她,议论开来:“这不是雨注他娘吗?”“这不是三爷的红粉九姑娘吗?”
她笑了。
“你们听好了——本姑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乃突厥两界山玄冥教公主——九幽死灵!”
众人惊呼。唐无尤、江月白更为心惊:这女子声音雄浑,内功深厚,早不可与昔日同语。
六年前,这些人围剿两界山的场面仍然历历在目。如今九幽后人突降眼前,这些帮众惊愕万分,齐齐戒备。
“妖女!六年前让你逃过一劫,今日,叫你有来无回!”
但见她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那笑如魑似魅,令人骨寒:“今日我来了,便没想着回去。至于尔等,亦将有来无回……今日,此地,都将无人生还。”
但见她破空而起,直飞至殿外中天,只见她悬于天上,四周的风将她的红衫吹得猎猎作响。
风云骤起,天昏地暗。
方才的万里晴空此刻乌云滚滚,一股诡异而强大的力量在天地间翻滚,电闪雷鸣,大雨倏忽而至。
感知到空气中明显不同寻常的气息,恍惚道人和本善大师不禁讶然:“这是何等内功,居然能搅动云雷、呼风唤雨?”
众人惊诧之际,突见四周浮起数个光球。那光球若隐若现,灿然发光。在场的各派首领瞬间面无血色:
“兽灵!”
锱铢门商如客率先发现端倪:“我门失踪已久的狸力之灵原来在她手上!”
“何止是狸力之灵。”游侠派铁千刃在一旁紧张地数着,“青龙、朱雀、天骏、举父、腾蛇、狸力、獒犬……天啊,她居然收集了七枚兽灵!”
正在此时,从少林和峨眉帮众中也突现两个光球升入空中,二派的人大惊:这兽灵全不受控,径直飞上了天空。
九枚兽灵齐聚,实乃武林前所未见之象。整座犟山隐隐晃动,渐起崩摧之势。早已超然物外的恍惚道人此时不禁大驚失色:“不妙!”
“女施主,你到底要干什么?!”
此刻她悬于天际,头上乌云翻腾,大雨如注。
“十二异兽聚首,破除犟山封印。”
恍惚道人顿时震惊,当下十二枚兽灵齐聚犟山,已使结界不堪重负。若就地孵化,影州大门打开,中州定遭毁天灭地之劫。他即刻召来成化真人:“速去麒麟山,看三位祖师是否安好。”成化真人当即梯云纵去。
成化真人的梯云纵功法已至化境,瞬息之间他便从麒麟山归来,对恍惚道人说:“三位祖师安好,三枚兽灵亦是。”
恍惚道人的心稍安,当下便对那女子喊道:“女施主,你有何诉求,凡合乎情理的,我武当愿意效劳。望你慎重考虑,切勿冲动行事!”
她却笑了。
“尔等杀我父王,害我师父,屠我教众,灭我教门。今日一个也别想全身而退,都要为我玄冥教殉葬!”
突然一声惊雷,但见她抽出一枚匕首,割破了自己的手指,鲜血飞溅在一枚兽灵之上,那灵顿时发出嘶鸣,在天空中上下翻滚。
恍惚道人心头一震:这女子血液奇诡,竟使兽灵生孵化之象,实乃凶兆。当即向她喊话:“女施主!你有什么要求都答应你!莫再刺激这兽灵,以免犟山生灵涂炭!”
“我不仅要犟山生灵涂炭,”她立于风中,嘴角挂着一抹张扬的笑意,“我还要整个中州,毁灭永生。”
头上怒云翻滚,大雨倾盆。乌云逐渐聚起一个巨大的漩涡,她缓缓升起,利刃抵在自己的颈脉之上。苍凉的笑声涤荡开来,席卷了犟山大地。
“不好!她这是要‘血祭风雷!”恍惚道人此时才看破,这女子早知武当三枚兽灵难以取得,她也根本没打算将它们取出来。此刻她在犟山呼风唤雨,以血祭雷,便是要将她那能孵化兽灵的鲜血化于雨中,洒在犟山大地。武当三枚兽灵即便是藏在溶洞深处,也很难不被这血雨浸染。若真的召唤出十二异兽,那今日岂不成了中州人的末日!
一定要阻止她!
恍惚道人当即拔出宝剑,两道剑气挥出,便用了八成力的真武荡魔剑法!一道剑气铺天盖地,直接将乌云打散!另一道剑气直奔那红衫女子而去!
红衫女子一个转身,竟生生避开了一道荡魔剑劲。众人皆惊:举世武林,能躲掉恍惚道人一剑的人可谓寥寥。这女子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身手?
瞬息之间,乌云重新汇聚,大雨不绝。少林本善大师随即轻功而上,来到女子面前。但见大师铁拳挥出,迅如霹雳!一套金刚拳法,生猛迅疾,如雷如电。众人只见空中电光四射,雷声滚滚。良久,一抹艳红现世,那女子竟仍然毫发无伤。
“阿弥陀佛!”本善大师惊叹,此女子内功不俗,身法诡谲,已尽得玄冥真传。此时武当少林宗师接连出手,竟已奈何她不得。
“尔等,受死吧!”九幽死灵扶摇直上,直冲云霄!她已决意血祭风雷,要与这中州同归于尽。
千钧一发之际——
“灵儿,站住。”
一个严厉又温和的声音。
一个她以为再也听不到的声音。
他回来了。
尾声
看完十七叔家刚满月的小死鬼回来的路上,我顺道去了一趟他山下的兰花圃。
他那一园子的兰花早就败了,只剩下些残枝破叶。他说:“媳妇我都追到手了,还养那东西干吗。”我一想也是,谁考完试了还看书啊。
不过他也确实没心思饲弄这些花儿了,他现在行动不方便。当年被围剿的时候,他被芥子帮众团团围住,原本想要诈死以蒙混过关,结果被何须秘密送回总舵。芥子帮高层对外宣称十七狱主当场身亡,其实是暗地里严刑拷打,逼他说出三枚兽灵的下落。十七叔被打断了双腿也没吐出半个字,最后被圈禁起来。
玄冥灭教之后,七姑姑隐姓埋名密探江湖,终于打探出了十七叔的下落,在他被圈禁的第七年,将他救出生天。
其实那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快不行了:两腿都断了,半身瘫痪;在地下圈禁七年,眼睛也快瞎了。再加上经常受到虐待,整个人苍老得不行,头发胡子一把抓。七姑姑杀进地下囚牢的那一天,第一眼看见他,还问了一句:“老人家,这里可有一个姓周的年轻人?”
他望了望她那个方向,说了一句:“七王,久别了。”
七姑姑抱着他哭得惊天动地。
她没哭上多久,就慌慌张张地叫人把他抬出来,马不停蹄地赶往犟山。因为那个时候已是九月,三年一度的“三门斗法”。
紧赶慢撵上了犟山,刚好就碰见我要跳云。我要是跳进那个风雷漩涡,下一场血雨,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他赶紧一嗓子把我喊住了。
我筹谋了七年的事情因为这一嗓子也就没办成。
后来十七叔严肃地批评了我,并且喊我回家接受劳动改造。那些门派帮众当然不放过我了,拦着不让我们下山。但当时,虽然他们人多势众,但我们这边除了一个“地藏诀”传人,还有九枚兽灵、一个阎王、半个狱主,倒也势均力敌。他们不服我们,却也忌惮我这光脚不怕穿鞋的。
最后大家商量了一个折中办法:我把偷来的兽灵还给各自的门派,玄冥教可带走“青龙”“举父”和“腾蛇”三灵,大家人人有份,不必羡慕,也不用惧怕。以后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内政,平等互利,和平共处。
其他人也就不情不愿地放过我了,唯有妙音山庄的窦秋雨还不死心,私下找到我,问我当年帝子灵真正的死因。
跟我有牵扯的命案不少,可由我亲自下场的,也就这么一桩。
可是天地良心,我真的不曾害她。
“我给她喂了毒草不错,但那不是我故意害她,而是她自己求死。”
“为什么?”
“当年,她和我为避内斗之祸远走西蜀。半路上她便染了疫症,那症状先是腹痛如绞,后便从内向外溃烂。直到入境川渝之时,她已骨瘦如柴、四肢生疮。她不想再忍无边的疼痛,更不想见自己形容尽毁,便央求我了断她的性命。我便给她服了断肠草,第二天她就不行了。我背她上了山,安葬了。”
她听着,紧紧握住了拳头:“这是你片面之词,叫我如何相信?我看就是你存心加害,以便冒名顶替上唐门窃宝复仇!”
我觉得好笑:“你听着,冒名顶替并非处心积虑,只是顺水推舟给我玄冥教的身份添一层屏蔽。试想如果她不死,我仍可以随她进入唐门。我九幽死灵一旦进了唐门,搅起唐氏争斗都是早晚的事,根本不需要搭上帝子灵一条命。我念她年幼,叫我一声玖姐姐,便早早断了她的痛苦将她完整葬了。若我有意害她,定然毁尸灭迹,怎会叫那朱恒礼挖到蛛丝马迹?我这个人虽然心狠,但最分是非。犯我者,虽远必诛;未犯我者,我也不会半夜敲门。”
我说了这样一番铿锵有力的话就走了,她没再拦我。
然后我们就顺利回来了。
至于有些人好奇我怎么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练成了“地藏诀”,那是因为我先借五枚兽灵之力,打通了经脉,练成内功“彼岸黄泉”,再练成终极“地藏诀”,打开我爹在三生洞的封印,取出了我们自有的三灵,最后从小雨注身上抽出青龙之力,化出青龙之灵。
这波操作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麻烦得很。我为此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实在不想深谈。
尘埃落定,大家都各回各家。我们回了两界山,七姑姑照顾十七叔养伤,十七叔虽然废了双腿,好在基本的功能都还健全,两个人过起了甜甜蜜蜜的小日子。
还有雨注那孩子,我们回到两界山之后,保皇派终于胜了,烜赫一时的三王党被扳倒。朱恒礼亲自来迎回十二皇子。我一拍大腿:终于可以甩掉这个磨人的小妖精了!因为怕他哭闹,大家伙一合计,便在深夜他睡熟之后将他抱上了马车,一路绝尘而去。
那个马车远去的夜晚,我在山头站了一夜。
身怀六甲的七姑姑站在我身边,我说:“这下耳边终于清静了。”
她笑笑:“到底做过人家的母亲。等他明天醒来叫娘的时候,怕是你心里会听到他的哭声。”
他的哭声我倒是没听到,在以后很多个夜里,我只听到了自己的哭声。
师父到底没忘记我要毁天灭地的野心,要我接受劳动改造,任务之一就是要我重新翻翻这个花圃。
望着这么大片花圃,我心里打了个谱,要给这些花换换品种。
我是在给我一园子的彼岸花浇水的时候看见他的,那时候我的花刚刚种下去没多久,正是要拱芽的关键时期。我挑了一上午的水,才浇好了半圃,就看见他站在花圃的尽头,微笑地看着我。
师父两口子对他的到来表示了热烈的欢迎,做了一大桌子菜招待他。可我全程板着脸,我没有师父的心那么大,我还记恨着他。若不是他们做下的好事,师父不会终身瘫痪,不会过那七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还是七姑姑开导我:“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何况他已经脱离了芥子帮,对你还有搭救之恩。”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曾经叱咤芥子帮的三爷,庞泽风。
师父看见他也高兴,倒不为别的,只是眼见我还是单身一人,便整日里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不要再挑挑拣拣了!赶紧找个野男人,哦不,好男人嫁了!我才对得起你死去的老父亲啊。”
我实在是被他念得没法,只好请庞三多留几日,每天跟他一起聊聊天、浇浇花,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
言语间我才知道,他自从因弑师被逐出芥子帮,便开始云游四海。虽然没有了名分,但人脉关系都在,产业仍然风生水起。他此次途径突厥,想要前往西域,那里有一条历史悠久的商道,带上中州的丝绸和茶叶,可以从西域换回贵重的金属和宝石。
我对他的买卖不感兴趣,他很识趣地住了嘴,给我讲起了江湖上的八卦消息。百草门的小医生离家出走啦,唐家的少掌门准备二婚啦,游侠派门主千金找到她的落跑新郎啦……
我心头一颤,默不作声。
忽然他问:“你还恨他吗?”
“谁啊?”
“聽说刚刚还跟铁家的千金重归于好了。”
“恭喜刚刚。”
“之前他在大婚前夕逃跑,惹得铁家老大不愿意。后来他现身犟山,帮忙收拾残局,铁家才算原谅了他,铁惜晴更是失而复得,缠住他不撒手了。”
我淡淡地说了一声:“哦。我那花该浇水了,你稍坐,我去去就来。”
下山的一路太阳很大,晃得我的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问我恨不恨他,这还用问啊?
那时候我的“地藏诀”练了一半,一听说他要和游侠派那个小姑娘成亲,我马不停蹄地赶往庐州,还费尽心思设计了不少情节来勾引,不是,偶遇他。结果他简直是油盐不进,雷打不动。那就不要怪我了,一杯酒迷晕了直接扛回去。
原本我也没想对他做什么,单纯就是把他困住不要成亲就罢了。结果话赶话,赶到一起去了,结果稀里糊涂半推半就……
真正让我寒心的是之后发生的事。
这个得了便宜還卖乖的家伙,那一刀捅进我的心脏,那个眼神那么狠那么不留情面,我才终于明白,他是真的要我死的。
扎心了啊老铁。
事后,一刀拔出来,鲜血跟喷泉似的喷了一地。我那贵比黄金的玄黄之血,要是换成钱的话起码五大车,就这么白白浪费了!你说我能不恨他么?
还好一帮手下及时赶到,强喂了我几片琥珀血参,慢慢回了血气,不至于让我瘪成干尸。
一觉醒来,行,没什么好留恋的了。走,毁天灭地去。
后来师父来了也没毁成,强拉硬拽带我回了两界山。我一时间万念俱灰,想跳崖吧还念着没给师父尽孝不太厚道,于是也找来了一颗忘魂丹,心想着你忘了我我便也忘了你,相爱相杀,不如相忘于江湖吧。
还是师父拦下了我。
他拉着我:“这东西毒性大啊,不好掌握分寸啊。你说你吃死了倒还干净,万一吃成个痴呆,还不是要连累你七姑姑拉扯你?”
不对,这可能是个假的十七叔。
十七叔要给我张罗一个相亲大会。
榜文贴出去,来应征的大兄弟小伙子从玄冥总坛一路排到孽镜台去。我坐在石座之上,看着这些琳琅满目的鲜美的肉体,啧啧称赞。
七姑姑问我:“看中哪个了?”
我流着口水说:“可不可以……都要啊?”
她板起脸,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很辛苦的。”
我偷笑。
看了半天,我终于指着殿外一个人影说:“喏,就他吧。”
那时候阳光很好,他在给殿前的一株彼岸花浇水。
十七叔在晚宴上喝得红头涨脸,老父亲般拉着他的手:“小庞啊,我家灵儿就托付给你了。这孩子从小娇惯,长大又吃了不少苦。今天她既然选择了你,有句丑话我就要说在前头:往后她如果任性了,冲撞你了,你被惹急了想动手——那我可告诉你,有我在的方圆十里——你就打她,使劲打!十七叔给你做主!还能让女人翻天了不成?”
此时七姑姑说了句:“后屋小鬼哭了,你去给他换尿布。”
“哎。”他连忙自己推着巧手匠给他打的轮椅回屋哄孩子去了。
七姑姑也推了杯子,笑着对我们说:“你们慢慢吃。”
他们俩走了,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隔着烛光,他问我:“为什么是我?”
“哦,你浇花技术不错,正好我圃子里缺个人。”
“你不是在挑园丁,你是在挑相公。”
“难道你不适合做相公?”
“我已经不年轻了。”
“我也已经走下坡路了。”
“我以前很风流,处处留情。”
“我也玩够了,想找个老实人嫁了。”
“其实我心里……”
“好了。”我打断他,“咱们两个,一个风流公子,一个刁蛮公主。咱俩谁也别嫌弃谁,就这么凑合着过吧。”
他低下头,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
我们的婚事就这么张罗开了。
一连忙了许久,眼看就快到了成亲礼。
这天我照例去花圃除草。可巧不巧,你猜我看见谁了?
铁惜晴。
两年不见,她整个人都瘦脱了形,一张小脸灰白灰白的,走两步就咳嗽一声。
我拄了锄头,问她:“怎么,铁大小姐千里迢迢来我两界山,是得知了我的婚讯,来随礼的?”
她直接问了一句:“当年,是你在我大婚前夕将易哥哥劫走的?”
哎哟呵,听了这话我就气不打一处来,这小姑娘对我做下了那样昧良心的事情,我还没去追究,她反倒跑我地盘上兴师问罪了?
“是又怎么样?你是打算在我大婚前夕也把我绑走吗?”
她却摇摇头:“惜晴此次来访,实乃有事相求:请你帮帮易哥哥吧!”
哈?
“实不相瞒,我身患绝症,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
这一惊非小:老天,你啥时候开眼的?
惊讶间,听她哭啼道来,原来她的病根早已种下,早期曾求助过渡厄翁和余师父,皆被诊出只是相思病,其实不然。她患了一种非常罕见的心肺之症,早期潜藏很深,待到病发,已无药可救。
绝症当头,她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易知难。
“我曾为他的病专门向渡厄翁前辈求药,老前辈说治疗这种病最好的药,就是让他回到最熟悉、记忆最深刻的地方。两界山是他初恋萌芽之地,也许会对他的忘魂症有作用。
“我已走投无路,不忍见易哥哥无人照料,孤老终生。我知道灵姐姐对他一往情深,还请你念着旧情,帮帮他吧。”
这话听着虽然悲惨,却没来由让人气闷,感觉像是她要甩个锅,找我来接盘一样。当下我也没客气:“我从来吃个瓜也只咬那一口尖儿,你不要的东西转身丢给我,你当我两界山是垃圾处理场啊?”
她急了:“他是个人,他不是个东西啊!”
“我不管他是不是东西。”我摆摆手,“且不提姑娘我大婚将近,不方便与他纠缠。再说他早都把我忘了,一见了我就喊打喊杀的。这忙我帮不了你,你还是从哪来,回哪去吧。”
正要关门逐客,她却一下子给我跪下了。
“灵姐姐,”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他表面坚强,其实很可怜。自从失忆,他就似断根了一般,对曾经尊重信赖的师父无比陌生,对以往亲密无间的师兄弟也本能地警惕。认不得故乡、记不住亲人,活着也似孤魂野鬼……只有那条手帕,是联结他过去的凭证。当初我骗他是手帕的主人,他才算有了依靠,对我深信不疑。但后来又听说你才是手帕的主人,顿感受到欺骗,再也不肯相信任何人了……”
“……那你想让我怎么样?”
“我只求你留他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帮助他回忆起过往,让他找回重新生活的勇气。好吗?”
“住上……一段时间?”
“他最多需要个把月,不会耽误你成亲的。”
“不不,你要弄明白,”我赶紧推脱,“第一我是有未婚夫的人了,他住在这里不合适;第二,不论事情真相如何,他对我恨意已深,视我如仇人。我与他,也许有些孽缘,但早已了断,不如不见的好。”我抬腿就要走,却不想又被她叫住。
“我早已想到了你的两难。故我只告诉他,这里对他来说只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并没有告诉他你也在这里。如果你不愿见他,就任他在这山上闲居。两界山方圆百里,若存心不见,总能相安无事。”
“这……我得问问我未婚夫。”我有些挣扎,赶紧借了个由头跑路了。
月明星稀。
我呆呆地看着天空,一天下来诸事繁杂,头脑嗡嗡作响。
“坐在这风口上,会着凉的。”七姑姑给我披了件衣服,坐在我身旁。
“那位女客已经走了,剩下一位男客,我已经暂时帮你安置了。”她说,“接下来的安排,看你吧。”
我轻声说:“让他走吧。”
她沉默了一阵,说:“好。”
又说:“他要是赖着不肯走呢?”
我说:“那就打他,用你的针扎他,放狗出来咬他。”
她掩嘴笑:“这么恨他?”
“我怎么不恨他?”我指着自己的心口,“他把我的心都扎漏了,伤透了。”
“原来是他呀!”她恍然大悟,“你等着,我也去扎他一刀,给你报仇。”
我忙拦下她:“算了吧,让他走了就是了。我再也不想欠他什么了。”
她微微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
第二天我碰见她,问她那人还在不在,她说:“走了。一早我去他房里,早都没影了。”
我低下头:“好。”
一连过了几日,周围人忙我的亲礼忙得脚打后脑勺,身为当事人的我反而优哉游哉好不清闲。丫头们给我的房间做了个大扫除,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我偶然看见一堆旧物当中,有一只落满灰尘的大风筝。
那是很多年以前,我被十五叔的风筝线割伤了手,十七叔又重新给我做了个新的。
我忽然很想去放风筝。
孽镜台的风并不小,我拎着风筝就上来了。抖了半天,那老鹰才跌跌撞撞地飞上天。我手忙脚乱地放线,怎么也掌握不好长短,就见那老鹰在天上哆哆嗦嗦,眼看就要掉下来。
身后忽然伸出一双手,稳稳地握住我的双手,就见那老鹰竟一点点地飞稳了,越来越高。
我连忙回头:“泽风。”
他“嗯”了一声,专心致志地放起风筝来。我整个人被他环在怀里,听着他的呼吸,闻着他衣服上干净的香气,整个人都僵住了。我一定是出毛病了,才会觉得这种亲昵格外别扭。
“好了,”他温和的声音响起,“这下你可以自己玩了。”
我连忙拉起线来,不敢回头看他。
“我来找你,是想和你说件事。”他嗫嚅着开口,“其实这个成亲礼,我还想再……”
话音未落,就听远处侍女阿碧的喊声传来:“庞公子……做礼服的裁缝又来了,请你去量尺寸呢。”
他说:“可不可以晚些?”
阿碧为难地说:“上次您就说晚些,这次不好再推脱人家啦。”
“那好吧……”他面向我,“改日再聊。”
他们都走了,我的心才算放下来,赶紧把风筝拉下来,打道回府。
回去的路上经过一片假山。
这个山洞黑漆漆的,我不经常走这里。
这会儿刚钻进洞里,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嗓音:“别动。”瞬间就感觉脖子上架了一把刀。
他一开口我就知道是谁了。
“把刀放下,有话直说。”
他默默放下了刀,我转身面向他。这个小隧道直接通向孽镜台,想来他躲在这里,已将孽镜台上发生的事看得一清二楚。
他看着我,目光带着一丝哀怨:“为什么是你?”
“并不是我。”
“你以前也在这里放风筝?”
“十里八村的大姑娘小伙子都在这放风筝。”
“我记得你以前身边并没有男人?”
“我一直都有男人,一天换一个,天天不重样。”
“你……”他不由得后退一步,摇了摇头,“不是她。你终归不是她。”
我知道我不该再问,可还是忍不住出了口:“她是谁?”
“一个放风筝的女孩。”他无力地靠在墙壁上,“我在这等了七天,一直在等她。”
七天……怪不得他瘦得跟竹竿似的,下巴上的胡子茬儿黑了一片。在这蹲了七天不吃不喝,饶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
“别等了,该吃不吃,该喝不喝。等她干啥?”
“当年,我随父亲来到这里。”他雙眼放空,望向洞外,“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她就在放风筝。我故意问她玄冥总坛怎么走,她果然给我带了路。一路上我跟她搭话,她有一搭没一搭不愿意理我。可在我遭遇丧父之痛时,她却替我擦干泪水。父亲故去,我在这两界山待了很久,几乎天天都去看她,假装种种偶遇。可是她从没有正眼看过我。她的心里,始终都没有我。”
这一番话,听得我心惊胆战:他果然想起来了,他找回在两界山的记忆了。
我试探着问他:“那你还记得她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吗?”
“她的名字……我不记得了。她长得……唇红齿白,长发飘飘,一双眼睛,格外好看。”他看了我一眼,“哎,跟你有些像。你见过她吗?”
……我心想着,本姑娘我的模样,别说两界山,放眼中州大地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嗯……两界山我熟,我帮你留意着先。”
“嗯。”他不再看我,若有所思地闭上了眼睛。
这天晚上我睡在了花圃。
为了照顾花方便,我一早叫人在花圃隔壁的山坡上挖了个窑,这窑冬暖夏凉,铺上床铺,摆上基本的生活用品,舒服又安逸,是个偷闲的好去处。
我打着哈欠起了床,却见床头放着一碗糖水,我端起来闻了闻:有一股清新的花蜜香。我顿时生疑:阿碧没有这个习惯,这不会是哪个刁民想下毒害我吧。
我起身来到了花圃,却一眼看见易知难,他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衣,脸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正席地坐在花丛中央,呆呆地看著这大片红色的彼岸花。
看见我,他喃声道:“早。”
“早……”
“这花蜜水味道还行?”
我举起手中的碗:“这是你做的?大哥,彼岸花的花蜜有毒的。”
“不是彼岸花的花蜜,”他利落地起身,掸了掸衣襟,“这是我一早上山,用清晨的露水和野花的花蜜调制的。尝尝?”
我将信将疑地喝了一口,嗯,确实清甜。
“一大早这么殷勤,说,什么居心。”
“什么叫殷勤?”他拎过水桶,弯腰给花浇水,“你答应帮忙找我的女孩,我也不能白白给你添麻烦。”
我撇撇嘴:“算你有良心。”
正在这时,泽风来了。他看见易知难,一愣:“他怎么在这?”
我笑了笑:“别理他。有事?”
“哦,我来跟你说,西域来了个信使,说他们东家有一笔急货要出,要我过去。我之前了解过,这批货成色非常好,价钱也低,不可错过。所以我想,先去趟西域。”
我喝着那碗糖水,越喝越好喝,没深想便问:“要多久?”
“至少两个月。”
“嗯?”我心下算了算,“你要延迟婚礼吗?”
“是的……也不是,其实我……”
此时我已舀了一勺糖水送到他嘴边:“喝一口。”
他张口,囫囵喝了下去。
远处响起轻轻的咳嗽声。
泽风启程有一段日子了。
而我在两界山依旧胡作非为,不是,自得其乐,与众人相安无事。
这日,七姑姑的孩儿满百天了,师父叫去吃酒。
我打扮得美美地出了门,走到半路忽然想起,好几天都没见到易知难了。他本住我对面,以往都是阿碧给我送饭的时候顺便给他带一份,这会儿没人做了,他怕是要饿肚子。于是吩咐阿碧叫他也过来吃一口。
上了石磨崖,给师父师娘请了安,就去看摇篮里的小娃娃。这孩子不哭不闹,只是一劲儿地吃手手,张着大眼睛四处看。我瞧着稀罕,逗了他好些时候。
不一会儿开席,席上也没外人,都是家人吃顿便饭。十七叔见儿子健健康康,又见我好大年纪终于要出阁,高兴地喝了一杯又一杯,劝也劝不住。
我问身边的阿碧:“他怎么还没来?”
“易公子说身体不舒服,就不来了。”
我哼了一声,该不是怕见我师父不敢来了。
“你们在说谁?”忽然响起十七叔的问话,与刚才高高兴兴的声音不太一样。
“哦,是我的一个旧友,来做客的。”我忙答。
他的脸色变了变,放下了酒杯。
气氛有些怪。
“听你七姑姑说,他曾经试图杀你,刀子都穿了心?”
“不、不完全是那样……”我开始紧张。
“你应该要有分寸。”他的语气已然变得严厉,“他心性不定,一再有杀你之心,你又傻乎乎不肯反抗,早晚小命要折进去。何况你与小庞大婚在即,这未婚夫是你自己选的,亲事也是你自己定的,你作为人家的未婚之妻,在背后与旁人拉扯不清,这是师父教你的吗?”
这一番话下来,已是极重的责难。我忙向他赔罪:“师父!不是这样的,我其实……”
“好了!”他挥了挥手,“这人不适合留在这里。明天就叫他走吧。”
……
我乞求地看向七姑姑,她微微叹了一口气,冲我轻轻地摇摇头。
我方知这是无法改变的了。
回花圃的路十分漫长。
可终究还是到了。
今晚是十五,月亮特别亮。我站在易知难的门前,影子斜斜地打在门上。月光朗朗,遍地清霜。
“梆梆梆”。我敲响了他的门。
过了好久,好久,他才开门。
“有事?”他穿一身皱巴巴的寝衣,声音有点哑。不知是否是月光太亮,照得他的脸十分苍白。他的嘴唇没有血色,下巴胡子拉碴。
“给你送点吃的。”我把食盒递给他。
他接过去:“谢谢。”说着就要关门。
我撑住了门:“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
“还好,不必劳心。”他也不看我一眼,只想要关门。
我忽然有些生气。
“我来是通知你:房租到期了,你该搬走了!”
他古怪地看了我一眼:“你是在赶我走吗?”
“对!”
“既然如此,”他咳嗽了一声,“那我托你找的姑娘,有音信了吗?”
我看向一旁:“不要再找了,她不会回来了。”
“……你是不是存心不想帮我?”他挑起了眉头,十分不耐烦的样子。
我一阵窝火,直接甩他一句:“我看你这人就是狼心狗肺,明天就给我滚!”说罢头也不回地转身。
却一把被他拉住,直接拽进了房间。
房门“砰”地关上,房间里一片清幽。我被他按在墙上,竟连动弹也不得。
他的一张脸就在眼前,气息扑面而来,有一丝莫名的甜味。
我的心咚咚直跳:“你、你要干什么?”
“你说我要干什么?”他挑衅地看着我,一手撑在墙上一手紧紧地抱住我,“这里是墙,而我在抱着你。你说这是在干什么?”
“什……么?”
他靠在我耳边:“想你。”
“什么!”
我尚在震惊中,就感觉他火热的唇印在了我的额头,沿着太阳穴,在脸颊和嘴角边若即若离。我的心狂跳起来,浑身不由自主地发烧。他的唇有一股异样的魔力,让我的热量急速上升,而力气迅速流失。
我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被他抵在墙上,心潮随着他辗转温存的吻而缓缓涌动。然而他并未碰到我的唇,而是直接向下到颈,温柔地流连。
这明晃晃的冒犯,我竟完全失了反抗的力气。整个人神志迷蒙,如入云中。
忽然感觉到一只手,缓缓抚上了我的腰,随后一路向上,停在我的胸口,试图扯开我的衣衫。
“不可!”我忽然力大无穷,猛地推开了他。
他被我这一推,踉跄着后退一步,似不甘心,又迎了上来,我“啪”地搧了他一耳光!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眼中浮现怒火。
他二话没说,再次扑上来。我推他、打他、咬他,都不起作用。他牢牢钳住我的双手,疯狂地亲吻啃啮,像在发泄什么怨恨。
慌乱之中,我抬起腿,一腳踢中了他的小腹!
他被踢倒在地,痛苦地缩成一团。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明日一早,给我下山!”
扔下这句话我就急忙走了。
走到门前,见他仍躺在地上,瑟瑟发抖。
“别装了,给自己留点尊严好吗?”
他像是没听见,只是抱着肚子蜷缩在地上,脸色苍白,浑身抽搐。
我感觉有点不对,走回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哎,讹人是不,是不讹人?”
他没有说话,开始剧烈地干呕起来。这个过程里,他的脸色由白入青,双手渐次变冷,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
这像是中毒的症状。
我终于半跪扶住他:“你怎么了?很痛吗?”
他摇摇头:“躲不过……终于发作了……”话音未落,他又急咳起来,咳出一大口血,溅红了他的白衣。
我忽然想起,他说他身体不舒服来着。
“到底怎么回事?”
“已经……好多年了……”他断断续续地讲述,我才知道,这些年为了找回记忆,他吃了各种各样的药。渡厄翁屡次提醒药方中有两味药会互相反应,切不可多吃。可他太过急切,接连超量服用。连续两年下来,渐渐埋下毒根。之前曾经发过一次,也是身体忽热忽冷,呕血三天。当时是十几位名医联手,才勉强将他从鬼门关拉回。医师告诉他,这种毒日后不发则已,一旦再发,凶险至极。
言语间,他再次急呕起来,苍白的面庞因痛苦而扭曲,细细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渗出,身体不由自主地抽成一团。
我急得无法:“你、你等着,我叫人来救你!”
我刚要起身,却被他一把抓住:“你等下……我有话对你说。”
“你等我回来再说行不行?”
“不行!我怕……等不到你回来。”
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我将他抱在怀里,感觉他瑟瑟发抖,柔弱如同婴孩。
“那个……放风筝的女孩。如果你还能看见她,请帮我告诉她:我一直在找你,虽然,有可能见不到你了……可我,一直都在,想你……”他看着我的眼睛,满目柔情,似乎要滴出水来,“我的女孩,我好想你。”
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你这个傻子,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还有吗?”
“还有,是我想对你说的:对不起……”他的唇青紫发干,气息渐弱,“虽然你这个人,脾气不好,又凶又横,张牙舞爪,口是心非。有时倔强如牛,拔山扛鼎也拉你不回;有时又反复无常,风一出雨一出……”
我听着听着,渐渐冷下脸来:“给你脸了是不?别以为你要死了我就不会揍你。”
“不过,不过你还算有点优点。”
“啥?”
“长得还是可以的。那天夜里,我也不算吃亏。”
我登时就要扔了他,他却忽然握住我的手:“有时候我也在想,如果没有人先入为主,我会不会也可能喜欢上你……你虽然霸道,蛮横,张牙舞爪……但是,你仍然率真,细腻,可爱,从里到外。”
他仰头看着我,瞳仁闪烁:“你是个可爱的姑娘啊……一定会有人真心地爱你、呵护你。他不计较你的小性子,包容你的凶巴巴。替你遮风挡雨,帮你扫地浇花。喏,这么一说,我觉得那个庞三其实还挺……”
我深深地吻住了他的唇。
那一刻我控制不住自己,只想让他闭嘴,只想和他紧紧地抱在一起。
他的唇既凉又甜,在我的唇舌之间辗转反复。我的泪不知不觉中落下,他的唇温柔地在我的嘴上辗转,吸吮那苦涩的泪。
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吻啊,吻得漫长无比,吻得惊心动魄,吻得伤心至极。
等一下。
我在干吗啊?我明明有办法治他啊!
三生洞内的三枚兽灵还在,只要我花些工夫取它们出来,说不定有奇效呢。虽然师父三令五申不准我妄动,但为了小易,我愿意一试。
“等一下,你先等一下。”我按住他的脸,“你中的是什么毒,那两味互斥的药是什么药?”
“嗯?”他好像没想到我会问这个,略一思忖道,“那药,一味是产自西域的一种瓜蒂,依照产地命名为‘潇萨;另一味是北地传来的一种花,叫匙叶花,也叫勿忘我。这两种药齐用易致毒,这种毒有个好听的名字:夜来幽梦。”说罢,他凑近我的耳朵,“越是在思念一个人的时候,越容易发作。中毒者血气翻涌,身体紧绷,夜不能寐。严重者还可能神智混乱,染上心病。”
潇萨瓜,勿忘我,夜来幽梦。
我怎么都没听过啊。
“不管了,我先去一趟。”
而听说我要去取兽灵,他却一把拉住我:“不要去了。那兽灵都是戾物,怎会有治病救人的功效,江湖都在以讹传讹罢了。若真有此神力,百草门还怎么会把他们的兽灵拱手送入武当呢?”
我迟疑一下,仍不死心:“万一有用呢?”
他笑了笑:“有用的不是兽灵,是另外一样。”
“啥?”
他忽然一把将我扯入怀中,灼灼地看着我:“你。”
……
他的身体不知何时热了起来,整个人紧紧绷绷的。看来这毒劲不小。
“我……怎么解毒?”
“我好热,你先帮我把衣服脱了,一会儿热炸了。”
我依言将他衣服解开,他只穿了一层寝衣,没两下就脱下来了。他的上身赤裸,隐有旧痕,饱满的胸肌在月光的照映下一起一伏,看得我心神荡漾。
他挑眉:“往哪看呢?”
“没、没看啊,然后呢?”
“然后要散热。我的两根经脉凝滞,血脉堵住,需要打通。”
“哦,要帮你运功吗?”
“不,按摩。”
说着,他拿起我的手抚上他的胸口:“来,就这里。用你的手指,轻轻地、轻轻地按摩……对……就这样,有节奏地……九重一轻……哦……太对了。”
其实这时候我还没明白过来他就是在戏弄我,只是我的这种调戏式治疗进行了一段时间后,他的症状好像更严重了。直到他將我搂在怀里说是要搞什么“人体降温法”,我才终于发现原先奄奄一息的他此时变得容光焕发龙精虎猛。
我当下也没声张,只是推开了他:“我一身玄黄之血也不好降温。这样,我给你找一坨冰块回来抱着,绝对有效。”
说着我迅速起身,他也紧跟着跳了起来:“不不,冰块不好,硌得慌。还是你好,快来吧。”说着还把我往他怀里拉,我“啪”地甩了他一巴掌!
这一掌力大无穷,直打得他目瞪口呆瞬间断档,好一会儿他才甩了甩头:“你又打我?”
“你站那。蹲下!对。不许起来!”
他委屈地抽泣:“我都毒入膏肓,你还这样对待我嘤嘤……”
“演,接着演!第几集了?”
他好像也实在装不下去,厚着脸皮冲我笑:“对不起……你要赶我走,我没办法才演这么一出。”
我卸了半口气,看着窗外幽幽的月色:
“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对吧。”
他咽了咽,小心翼翼地说:“……也没有很早。看见你放风筝的时候,我才想起来一些,隐隐约约也不清楚。直到我误入你的花圃,那大片红色的彼岸花,让我一下子想起那个手帕,还有关于那手帕的一切。”
关于手帕的一切,从十五岁两界山相遇,到天涯海角别离,几经辗转,数度分合。兜兜转转又回了这里,重新相逢。
他起身向我走来,他走一步我退一步,直到碰了墙,退无可退。
他温柔地抚摸我的脸:“灵公主,玖姑娘……让你久等了。”
我对着他一顿拳打脚踢!
“你还有脸来?你为什么要喜欢我?为什么要招惹我?为什么又要爱上别人?你忘了我讨厌我还要杀我也就算了,你居然还把我跟那个小姑娘看成同一个人,你瞎啊!”
他紧紧地抱着我,忍受着我的暴打和痛哭。
“对不起,你受委屈了……是我不对,我糊涂我混蛋我有眼无珠……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最最独一无二的人。”
我憋了这么多年,这会儿一下子发泄出来,整个人都要虚脱了。
我擦了擦脸,正色道:“说吧,今晚上又是怎么回事?小傻瓜勿忘我,演得跟真的似的。”
他嘿嘿笑着:“
分类:经典原创 作者:宁为郭襄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21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