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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原创〗山上的少年·夺目卷(伍)

分类:今古传奇 更新时间:2023-02-05 00:36:58

上期回顾

胖子和瘦子残忍的行为激起了孙泊浮几人的愤怒,少年们一拥而上,却被二人打得毫无招架之力。正在危急时刻,神秘少女出手相助,救了少年们的性命,也讲述了一个驚人的故事——这胖瘦二人竟曾参与了二十年前的昆仑杀仙大案,她此行就是要来讨回公道……

第三十七章毫无惊喜的挣扎,红雨伞下的迟疑绿锋芒

碧绿色的长剑自少女身后飞起,悠悠荡荡飘浮于半空,在几番轻灵的兜兜转转之后重新盘旋于少女身侧,像一截悬浮于虚空的青竹,在暗夜中散发出一丝鬼魅般的幽光,更像一条蜿蜒盘旋于溪水边的翠青蛇,微微收敛的锋芒似蓄势待发的毒信子。

“剑在飞……”

茶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是……”

红闪仰头看着,惊骇的神色似乎刻印在了脸上,迟迟未说出后半句话。

“是飞剑。”

文烛冷冷地扫了眼半空中的飞剑,而后冷冷地瞥了眼站立在巨人身上的少女,用并不善意的目光重新审视着眼前的一切。

孙泊浮当然知道自己的同伴为何会有如此反应,昆仑剑仙可不像这乱糟糟的荒原中的野兔子这般随处可见。

如何造就一位剑仙,毫无疑问是一项时间跨度足有几十年的大工程。

从一名天资卓绝的白丁到一名御剑飞升的陆地神仙,大抵需要经过几十年的磨炼。幼时执剑,苦熬筋骨数年方起剑意,十数年明悟剑意入剑道,而后十数年得机缘筑玲珑剑心,而后待得大机缘飞升。

在孙泊浮看来,成为剑仙,无异于是一项时间成本巨大且风险系数奇高的赌博行为,可偏偏眼前的剑仙却又如此年轻,年轻到让树下的少年们望着少女身周的飞剑隐隐流露出些许艳羡的神色。

用常理解释不清的事物,总会激起凡人们莫名的恐惧,而在克服恐惧之后便是嫉妒,即便是山门的少年们并不算凡人,可面对如此年轻的一位少女剑仙,并不平静的内心再度激荡起一丝奇妙的涟漪。

“或许……”

茶芽看了看半空中悬浮的飞剑,吞了吞口水。

“又是一名剑奴。”

红闪大声喊道,似乎声音说得越大,事情便会如所言般的肯定一般。

少年们明明都是在片刻之前,通过少女之言才知晓昆仑剑奴这个奇特的称呼,然后在片刻之后,却又果断地将这个称呼扣在了少女的身上。

实在没有更加合理的解释。

茶芽师兄狠狠握了握拳,红闪师兄狠狠咬了咬牙,两位少年刺客似乎在强迫自己相信,这样年轻的少女定是得了某位昆仑剑仙的恩典,分了一丢丢的玲珑剑心,才会用出这般唬人的御剑手段。

两位刺客的小心思并不圆滑地显露在言语之间,孙泊浮并未有苛责两位同伴的心思,因为自己实也在不敢相信中州大陆间会突然出现这样一位年轻的昆仑剑仙,年轻到看起来与自己年龄相仿一般。

“不,剑奴不会害怕剑奴,杀人越货的强盗也不会害怕弱小的复仇。”

耳边传来文烛冷冰冰的声音,果断粉碎掉两位刺客自欺欺人般的推论,似乎每一名策士都很擅长在一个微妙的时刻说出一句令人异常扫兴的话语,就像此时此刻的文烛师兄。

而这令人扫兴的话偏偏很快便得到了印证。

胖子与瘦子一同望着树上的少女,在被揭穿卖主往事的羞臊之下露出些许短暂的狂怒意味后,当两人的眼睛扫过少女身边的绿色飞剑时,惊骇而又恐惧的神色又如此自然地浮现在一胖一瘦两张迥异的面孔上,迅速遮覆压抑住了方才的狂怒。

于是从这细微的小小的变化中,孙泊浮察觉出了异样。

这是两个擅自逃离昆仑,出卖了自己主人的剑奴。

而可以令昆仑剑奴恐惧的,并不是少女,而是少女身旁的剑。

强盗们不会惧怕复仇,只会惧怕强大的力量。

那么……

剑奴不会惧怕剑奴,只会惧怕真正的昆仑剑仙。

于是几乎可以断定,眼前的少女,必然是一名出身昆仑剑宗,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如假包换的剑仙。

文烛师兄简单的话语中潜藏着极其合理的解释,于是红闪和茶芽有些沮丧地闭上了嘴巴,孙泊浮有些苦恼地揉了揉脑袋,苦恼于这个乱糟糟的世界,他实在无法想象眼前的少女究竟是在何年纪执剑,在何年纪起剑意,又是在何年纪得了何机缘。

理不清的问题总是层出不穷,可得到的答案总是寥寥无几。

一如既往的没有过多的解释,剑仙少女清冷的声音在荒原中嘹亮响起——

“我是孤魂,我是野鬼,今夜,我来为沈家十二口人命索债。”

像荒原上被冷风吹拂的清冷月光,像南岩间永远见不到日头的冰冷岩石,像世间一切没有温度的物体,少女的话语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温度。

或许只有如此凛冽的凄冷才能将跨越二十年时光的仇恨浸润得如此鲜活饱满,孙泊浮如此想着,后脊微微有些泛起凉意。

于是,碧绿色的飞剑指向了胖瘦两人。

毒蛇即将吐出剧毒的信子。

于是胖子与瘦子的乞求试图让人看起来更加哀怜,絮絮叨叨的求饶之词与夸张的动作之间配合得完美无缺。

胖子与瘦子将肥胖与瘦削的身躯再次以一个奇异的姿势更加古怪地佝偻起来,他们的脑袋不断地下而又抬起,像两只颤巍巍的老虾米,于是孙泊浮眯起了眼睛,两道气机贯穿于双手之间,身子微微向前倾斜,方便自己及时抽出兵刃,做出一个伺机而动的动作。

孙泊浮并不相信,两个嗜血的强盗会如此坐以待毙,却也浑然忘了身后巨人臂膀上站立的少女本就是世间少有的剑仙。

于是孙泊浮仔细注视着强盗们的拙劣演技,像在忍受两只嗡嗡嗡不断绕在身前脑后的乱哄哄的苍蝇。

“剑仙奶奶饶命,是我们被猪油蒙了心。”

胖子狠狠把头磕在地上,九个字混成的短句子似乎便算遮掩了二十年前的十二道血债。

“剑仙奶奶饶命,是我们瞎了一双狗眼。”

瘦子同样狠狠把头磕在地上,同样九个字似乎便算遮掩了方才片刻之前泛起的杀意与暴戾。

回应胖子与瘦子的,只是少女身旁漂浮在半空中的碧绿色飞剑,倏忽明暗的光芒似乎在显露着少女的迟疑。

于是似乎感受到了一线生机,瘦子与胖子跪在地上匆匆向前匍匐着爬了几步,而后向着巨人臂膀上的少女继续哀求着。

孙泊浮眯了眯眼睛,他警觉地发现此时两人距离少女仅有七步之遥,于是孙泊浮悄悄换了一个手势,方便自己在下一刻便可更快地拔剑而出。

“二十年前,沈家十二口人也曾这般跪在你们屠刀之下,也曾这般苦苦哀求你们,你们可曾放沈家十二口人一条生路?”

飞剑的绿色光芒在一瞬间暴涨,像一捧被点燃的绿色火焰,少女冷彻的声音从巨人的肩膀上重重砸了下来。

“是小的利欲熏心蒙了眼。”

胖子和瘦子又上前爬了一步,距离巨人与少女又近了一分。

“还请剑仙奶奶饶命。”

巧言之辩,毫无诚意。

孙泊浮眯了眯眼睛,他仔细计算着两人与少女的距离,此时三人相距仅有三步之远。

“还请剑仙奶奶饶命。”

瘦子的声音在末尾处突然拐了一个极其悠长的声调,而后突然直愣愣地抬起了身子,干瘪的脸上依然滞留着来不及褪去的虚假哀伤,然后狠狠向着三步外的少女扬了扬衣袖,袖中一团布囊扯开,漫天挥舞的白色烟尘自布囊中飘散而出,顺着风向向着巨人与少女弥漫,白茫茫的一片遮挡住了视线。

而后是嗖的一声尖利的响动,三支短短的小箭从白色烟雾中破雾而出。

预料中的偷袭,在预料的时刻不出意外地发动。

毫无惊喜之感。

第三十八章阿扑,阿扑,大家要做好朋友

气机在孙泊浮的双手剑上游走。

几乎毫不犹豫,他果断地拔出身后地山水双剑,然后高高跃起,双剑在身前架起一道十字,像一道突然冒出的屏障,横亘在少女与强盗之间。

三支小箭像三道银练自白色烟雾中破袭而来,于是孙泊浮咬了咬牙,双剑果断分开,山剑护身,水剑格挡,向着三道小箭劈砍而去。

并没有金铁交击的悦耳声音。

水剑在半空中发出空空舞动的回声,似乎有风,他的脖颈有些微凉。

来自身后!

有大风!

而后是衣衫猎猎作响,地上的沙砾卷席而起,半空中的孙泊浮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他狠狠咬了咬舌尖,气机在全身游走,身体似陀螺一般向着一侧旋转,躲过身后的大风,而后卸了劲力,侧翻,落地,收剑。

三支短小的弩箭在狂风中突然停滞下,而后像突然卸去了劲力,裹挟在狂风之中歪七扭八向着原路退去,浓浓的白色烟雾被狂风吹散,露出胖瘦二人清晰的身影,胖子衣袖中的短弩尚未来得及遮掩,瘦子衣袖中的布囊尚未来得及收起,三支小箭叮叮当当落在胖瘦二人身下。

大风吹去了遮掩,戳破了强盗们丑陋的戏法。

于是,呆滞的表情出现在胖瘦两人脸上,演技高超的强盗们尚未来得及收起凶器换上期期艾艾的表情,便如此重新暴露在天光之下。不知如何才好的解释与不知如何脱身的恐惧一起撞在两张胖瘦迥异的脸上,同时汇杂成一副呆滞的模样。

“武当的笨蛋,救人都要晚一步。”

头顶上传来少女的声音,孙泊浮有些狼狈地站起身,仰头看向巨人肩上的少女。

少女依然撑着红伞站立在巨人肩头,狡黠地冲着孙泊浮挤了挤眼睛,碧绿色的飞剑依然缭绕在少女身周,像一道轻灵的绿光。

依然是强词夺理的诘问,可少女悦耳的声音实在无法激起这位少年剑客的愤怒,于是孙泊浮依然只是有些尴尬地挠挠头,好像自己着实又犯下了一个有些笨拙的错误。

孙泊浮很快明白了这股莫名而起的狂风从何而来。

眼前高大的巨人正在鼓起厚厚的腮帮子,像石头般大小的喉头滚动着发出“阿扑”“阿扑”的古怪声音,似乎察觉到了孙泊浮的目光,于是巨人学着少女的模样冲着孙泊浮眨了眨眼,似乎很是得意自己这次成功的模仿。然后,巨人的大嘴輕轻撇了撇,想要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憋在嘴里的一口气终于呼的一声吐了出来。

大风再次从头顶刮过,脚下地上的砂石再次迭起。

脚下的少年们与呆滞的强盗们在狂风中有些凌乱地看着巨人蹩脚的卖弄,莫名而起的怒火却实在无从发泄。

向一名巨人表达愤怒,这实在是一个危险的行为,于是少年们聪明地沉默起来,强盗们也聪明地表现出一副呆滞的面孔。

“喂,阿扑,不要捣乱。”

少女轻轻拍了拍脚下的巨人肩膀,似乎这便算是表达了对伙伴过失的谴责。

“阿扑偶尔才会犯这样的错误。”似乎这便是道歉了,可更像是一句辩解,少女站在巨人肩头,冲着脚下的孙泊浮如此说道,简直是轻飘飘的一语带过,“可是那也比你聪明太多啦,孙泊浮。”

浑然没有忘记再补上一句,犯错之后的道歉也不放过对孙泊浮的打击,可孙泊浮的名字被少女说出来,依然那般好听。

孙泊浮只得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一个能用好听的声音说出自己名字人,不应该成为敌人。

孙泊浮在心里想着。

“对啦,忘记告诉你。”似乎想起了什么,少女站在巨人肩膀上,眼眸像星子一样闪烁起光芒,“他叫阿扑,虽然个头儿很大,人很好的。”

少女的手拍了拍巨人的肩膀,巨人回应似的抖动了一下身躯,于是脚下的大地再次震颤起来。

阿扑,又是一个与少女一样稀奇古怪的名字。

“阿扑可不是北莽荒原上那些一口气生吞一百头的傻大个。

“阿扑也吃肉,可吃的是酒酿清蒸鸭子、腌制鹅脯、牛乳蒸羊羔,风腌果子狸,还有老汤汁泡了大半年的野鸡爪子。比起吃肉,阿扑更喜欢点心,藕粉桂花糕和松瓤鹅油卷是阿扑的最爱,吉祥果、如意糕这些小玩意儿当然也凑合,云梦泽的枫露茶阿扑也喜欢喝,就是太麻烦,要是有火腿鲜笋汤就更好啦,阿扑可是能满满喝上一大盆呢。

“喂,孙泊浮,这些你可都记清楚啦。”

像在酒肆饭馆中混迹的饕餮之徒,喋喋不休地报着孙泊浮大都未听过的菜名,然后在孙泊浮恍恍惚惚之间,少女说到最后突然冲着孙泊浮喊了一声。

“在下……在下记清楚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随口应答下来,然后又突然意识到似乎哪里有些不对。

真是一个奇怪的说辞。

孙泊浮摇摇头,明明是这乱七八糟的荒原之中萍水相逢,为什么要记下一个古怪巨人的乱七八糟生活习惯。

“阿扑,阿扑。”

似乎明白肩膀上的少女于是巨人挠了挠头,有些羞涩地发出两声响动。

于是孙泊浮只能同样有些尴尬的挤出一丝笑容,然后冲着这个名叫阿扑的巨人摆摆手,于是巨人有些羞涩地扭扭身子作为回应,于是两人尴尬的示好再次引发了大地的隐隐颤动。

这似乎是个过于容易羞涩的大个子。

孙泊浮如此想着,却同样察觉了身边伙伴们并不善的神色。

此时此地,一个罕见的剑仙,与一个罕见的巨人出现在眼前,素不相识的来历,雷霆般的手段,似乎又与孙泊浮格外熟络的缘分,已知的未知的乱七八糟的信息混杂在一起,无论怎样推演似乎总是带着危险的因素。

于是孙泊浮的伙伴们眼中现出一丝敌意。

似乎并未察觉到敌意,少女还在说着。

“孙泊浮,以后你们一定要好好做朋友啦。”

少女站在巨人肩膀上如此说道,星子般的双眸再次闪出光彩。

以后?

朋友?

又是古怪的说辞,令孙泊浮生出一丝古怪的感觉。

偶然的萍水相逢却像极了一次故人相逢,明明并不熟悉却总要用熟悉的口吻说出老朋友般的说辞,这样的古怪让孙泊浮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疑惑再次出現在孙泊浮的眼睛里,可笑吟吟的少女伴着星子般的眼眸一起消失,再次出现的是那副冷冰冰的面孔与同样冷冰冰的声音。

“起手短弩,石灰包。”

少女冷冷地点出两位强盗的手段。

短弩依然持在胖子手中,包裹石灰的布包依然团在瘦子的袖子里,大风吹散了石灰的遮掩,匆匆露出了两人低劣的手段。

是起手短弩,孙泊浮瞄了眼胖子手中的武器。这是平平无常的装备,出自蜀中唐门机巧之家,唐门的弩机款式总有千种之多,却唯独这款在中州大陆上风行不衰,并非因其精巧,而是因其并不精巧。

木质结构,甚至连准星都是木质,这样刻意压缩成本的设计造就了他们低廉的价格。

毫无灵魂的制式设计,各个部件可以无缝混用的特性,随便几把破坏掉的短弩混杂一起,找出几个尚可一用的部件,便可凑成一把新的短弩。

尚可一用的杀伤力,五十步内总可造成有效杀伤。

于是价格低廉、粗糙可用,这样的特性让唐门机巧之家中这种最粗糙的弩机成为了中州大陆上最泛滥的畅销货,泛滥到孙泊浮甚至一度以为这已经成了中州大陆上人手一把的标配防身之物,因此总会有这样或那样奇怪关于起手短弩的故事开始流传:

庄稼人老李家的猪圈没有关好,母猪破圈而出冲进了庄稼人老王家的麦田里,将抽穗的麦苗践踏大半,于是两家起了争执,各回各家拿出起手短弩互射十几箭,而后在怨气散尽后言归于好;上街买菜的刘阿婶因与卖肉的王屠夫发生口角,回家拿出起手短弩与王屠夫对射十几支弩箭,而后在怨气散尽后言归于好,王屠夫甚至将猪肉便宜了一文钱;同在门前街巷里玩耍的两名幼童因一枚糖人的归属问题发生争执,于是两人回家均取出起手短弩,在互相对射完十几支弩箭,怨气散尽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明明以机巧之名享誉江湖的蜀中唐门却因为一件并不机巧的弩机破圈,被中州大陆人人熟知,孙泊浮一直认为这是一件颇为讽刺的故事。可柳阴师兄说,正是这款弩机的畅销,为蜀中唐门赚下了惊天的利润,因为拥有这样的利润,才会让唐门的古怪天才们有资本去研究那些所谓的古怪玩意儿。

起手短弩虽然粗糙,可背后的生意却带着唐门自有的机巧。

是石灰,孙泊浮俯身捻起一丝地上的白色粉末放在鼻息之间,粗糙的呛人味道,一如两人粗糙的暗杀手段。

一遮一掩,粗糙而又高效的杀机。

这样的手段孙泊浮曾经见过,在山门的时日中,孙泊浮总会接到一些清剿贼寇的任务,这样的任务大都是各地官府州郡的委托,委托的文书上总能见到地方官们印盖的官印,每当接下这样官方性质的委托任务,掌教大人总会兴师动众派出十几支任务小队下山除寇,恍然忘记了官府的报酬不过寥寥,甚至完全不足以应付舟车损耗,与唐门的精巧生意想必,这样的布置在孙泊浮看来着实有些舍本逐末。

可柳阴师兄却说,这样的任务不在锱铢之间,而在江湖与庙堂的角力,声势越大,山门在庙堂中的分量便也越足。

孙泊浮不知道山门究竟该有怎样的分量,这些年间自从帝都里的那位皇帝再也出不得帝都半步,于是天下间的豪强们似乎对庙堂的反应愈加寡淡,反倒掌教大人殷殷在怀般做着一切来自庙堂的委托。若说效果似乎也是有的,下月祭山大典,听说便有来自帝都的天子御史登台宣诏,册封我武当派为“山门之首,武学之源”。

只是这个没有王的时代,所谓的“山门之首,武学之源”又会有几分分量呢?

说是贼寇,不过是盘踞在山间、水路上的大小匪帮,十几人便可成伙,百十人便可成群,人手少的偷鸡摸狗,人手多的绑票打劫,这样的匪帮其中并没有太过高明的剑客与太过聪明的策士,于是每次都是一触即溃,可偶然遇到的零星抵抗中,总会碰到这一遮一掩的杀机,正是这样的起手短弩,这样的白石灰。

廉价,可以杀人。

直白的功能让这种弩机也成为了强盗们的最爱。

明明已经拥有飞剑手段,却依然念念不忘这样的低劣的杀人技法,强盗的习性已经深深刻印在两人的血脉之中,无可救药。

孙泊浮如此想着。

“明明已经是可以操纵飞剑的剑奴,却始终不曾忘记曾经卑劣的手段。”

少女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冷冰冰的声音竟然说出与孙泊浮一样的话语。

真是莫名其妙的缘分。

“黄阿大,黄阿二。”

少女再次用冷冰冰的声音叫出二人的名字。

于是二人戏法用尽,只得再次换上那副期期艾艾的可怜表情。

“剑仙奶奶饶命,小的再也不敢啦。”

“剑仙奶奶饶命,小的是被猪油蒙了心窍。”

几乎与之前一样的毫无新意的说辞,陈旧到孙泊浮几乎可以背出下一句台词。

于是,少女同样不屑地撇了撇嘴角。

“阿扑,断剑。”

少女冷冰冰的声音之后,是咯嘣、咯嘣,两声清脆的脆响。

攥在巨人手中的两柄飞剑在话音未落时被掐断,厚厚的指尖掐断了两枚小小的飞剑,咯嘣、咯嘣的脆响声好像捏死了两只臭虫。

孙泊浮听到了两声绝望的哀号声,这样的哀号声落在孙泊浮耳中听起来似乎要比方才的哀号声情真意切了许多。

求饶的话语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两柄飞剑在巨人手中化成几段小小的铁片,然后巨人的手掌翻了一翻,七零八落地从手上掉出,叮叮当当落在地上。

在江湖中赖以生存的伎俩被轻易毁掉,来自昆仑剑仙的一分玲珑剑心片刻间化为冰冷的碎裂的铁片,两位狡诈的来自柳州千氓山的强盗们几乎是在一息之间丢失了二十年来所谋所图的一切,再次变成那副两手空空走出千氓山时的模样。

现在剩下的,只是他们徒有生机的身躯。

于是,强盗们绝望的哀号后,眼珠同时咕噜咕噜转动了两圈,然后胖子扭动起胖大的身躯,瘦子迈动起纤细的双腿,向着身后的道路上狂奔而去。

“竹芒。”

冷冰冰的声音再次从头顶上传来。

似乎聽到了呼唤,游走在少女身旁的碧绿色飞剑在半空中微微停滞,而后调转了剑尖,而后如一道离弦之箭向着胖瘦二人的身影追去。

竹芒。

真是一个奇怪的名字。

孙泊浮如此想着,不经意间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第三十九章处刑,送别远行的客人

新鲜的血腥气味似乎总带着淡淡的湿润的感觉。

名叫竹芒的飞剑在荒原的夜空中缭绕成一道碧绿色的线,在眨眼之间出现在两人身后,而后突然向下俯冲,近乎贴近地表一般飞行着,紧紧咬住两人的脚步。

而后,轻轻一划。

绿色的直线擦过两人的脚后跟,而后像触电一般突然停下了慌乱的脚步,而后两簇血花从脚下迸溅而出,一胖一瘦两道身影栽倒在地上。

而后碧绿色的光线再度冲上半空,轻轻抖掉剑身上的两滴血珠,而后轻盈地飞回到少女身边。

片刻的寂静之后,是胖瘦两人的哀号声,没有了假模假样期期艾艾的蹩脚伪装,是撕肝裂肺的绝望伴着撕肝裂肺的疼痛才能吼出的哀号声。

“喂,武当的大侠们,他们跑太远啦,麻烦你们请二位回来。”

带着一丝调侃的意味,却依然藏不住冷冰冰的语气。

于是树下的少年们看向孙泊浮,孙泊浮挠挠头,似乎明明可以不必理会少女的吩咐,可仍然迈出步子走向了十几步外的强盗们,血腥味愈加新鲜了,借着清晰的月光,孙泊浮看到四个血淋淋的脚掌散落在地面上,两个强盗捂着伤口像两条蠕动的昆虫,翻滚,再翻滚……

“金疮药。”

孙泊浮有些不忍直视胖瘦二人的伤口,于是微微扭了扭头,错开目光向着身后的文烛与红闪伸出手来。

于是文烛和红闪从腰囊中掏出了金疮药与绷带。

粗鲁地上药,粗鲁地包扎。

他们面无表情地一人捡起一只血淋淋的脚掌,然后孙泊浮与文烛拖着胖子,红闪与茶芽拖着瘦子,忍受着两人撕肝裂肺般的嘶吼,四个少年拿着四个脚掌拖着两个强盗向着少女走去。

痛苦的哀号声像嗡嗡作响的苍蝇,于是文烛轻轻凑到了孙泊浮的耳边。

“泊浮师弟,此地不宜久留,此人不可轻信。”

策士们似乎总是喜欢在悄咪咪的时候讲些悄咪咪的话语。

此地不宜久留,孙泊浮当然知道,这乱七八糟的荒原当然不是久留之地。

此人不可轻信。

孙泊浮在短暂的犹豫片刻之后很快明白这位年轻策士的意思,此人便是指树上的少女吧。

茶芽和红闪似乎察觉到了两人的对话,于是一起看向孙泊浮。

孙泊浮甚至相信要不是顾忌那少女估计那一抹绿光似的竹芒飞剑与那个有着古怪名姓的巨人,三名伙伴简直就要暴起将这总爱擎着红伞、冒出古怪语句的少女拎下巨人臂膀,捆上粗粗的麻绳,将此人的来龙去脉问个清清楚楚。

从顾忌到猜疑,少年们的情绪变化只用了片刻之间。

“待机。”

于是孙泊浮摇摇头,沉默地说出了两个字的指令。

孙泊浮没有说出那个愚蠢的原因——能够把自己的名字讲的那么好听的人,不应该是敌人。

于是身边的伙伴们开始沉默,山门小队总是这样,即使有诸般心思,也总是以令为尊。

他们将两个没有脚掌的强盗拖回到少女眼前,然后贴心的把四个血淋淋的脚掌一起扔在了地上。强盗们看到自己血淋淋的脚掌哀号声更大了几分,于是巨人的肩膀上再次响起少女的声音。

“喂,孙泊浮,你可真是个好人,你又做了一件好事。”

伴着一声叹息,树上的少女再次说出一句好似重复了一万遍的说辞。

“我想做些正确的事情。”

孙泊浮挠了挠头,为这个自己看起来都有些愚蠢的举动做了一句毫无分量的辩解。

“那么,好人孙泊浮,再次请问尊驾,您说他们怎么办呢?”

少女纤细的手指捻了捻伞柄,红纸伞在少女身前轻盈地旋了一个红圈,而后少女轻盈地坐在了巨人臂膀上,半截白皙的小腿在巨人肩膀上飘来荡去。

“泊浮师弟,不可妄言。”

文烛师兄压低了声音凑在孙泊浮耳边如此说道。

这明明是一个事不关己的问题,更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文烛师兄不可妄言的劝告就在耳边,最聪明的选择本就是闭上嘴巴,可孙泊浮依然还是张开了该死的嘴巴。

“他们已经这个样子了。”

孙泊浮看了看地上惨叫的两人,血淋淋落在地上的四个脚掌,飞剑已碎,半生混迹江湖的倚仗再无,此后的经年岁月中,怕是偌大的江湖也留不下两个没有脚掌的强盗。

“他们已经这个样子了,那么武当的大侠是要大发慈悲喽?”

少女两手轻捻大红伞的伞柄,红伞再次打起旋儿,像一朵盛开的红莲花。

又是奇妙的默契,不用讲出后半句便已经知道孙泊浮后来的话语,这样的默契总是让孙泊浮有些尴尬,于是悄咪咪地低下头,悄咪咪地看着脚尖,不再发出任何声响。

“喂,黄阿大、黄阿二。”

少女又是换上一副冷冰冰的语调,叫出胖瘦二人原本的名字,身周名叫绿芒的飞剑再次闪出妖异的绿光。

“武当的大侠大发慈悲啦,现在你们可以走了。”

似乎是难以置信般的发落,胖子与瘦子一起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孙泊浮同样惊愕地抬起头,于是带着疑惑的目光看向巨人臂膀上的少女,少女面无表情的点点头,像是便答了孙泊浮的疑惑。

两人各自用手捡起自己的脚掌,胖子和瘦子像两条小心翼翼扭动的蚯蚓,慢慢爬动了两步,然后有些犹疑地停下,扭头看向少女,少女毫无波澜的目光越过两个蠕动的身躯,看向荒原更远方的混沌。

似乎真的是难以置信的从轻发落。

于是他们开始试图相信了这难以置信的生机。

两个丢失了脚掌的强盗试图更快地逃离此地,双臂在地上使劲刨着坚硬的土地,可更加用力的动作并没有让他们在逃命的路上快上几分,强盗依然像两只缓慢爬行的蚯蚓,仅仅蠕动出肉眼难辨的缓慢几步。

孙泊浮实在有些难以袖手旁观下去,走到两人身前,俯下身子。

“离了此地,向北走三天三夜,不要回头,一直走。

“走到一个名叫太平镇的小镇,太平镇的北面有座山,从小镇的西边进山,山的名字叫大望山,大望山有座破落院,进了院子便没有人再可以找你们寻仇。”

孙泊浮趴在胖瘦二人耳边,小声如此说道。

大望山破落院,号称“江湖的最后一片栖息之地”。

孙泊浮并没有去过这样一个名字古怪的地上,这是孙泊浮从柳阴师兄的书斋里看到的,记录此地的书名叫《江湖十大不知所谓之地》,就像此书不知所谓的书名一般,此书的作者姓名同样不知所谓,孙泊浮翻遍了书中每一个角落,方才在的某页书缝的角落中看到作者名姓。

公钟号著。

这实在是一个有些奇怪的名字,姓公名鐘号,虽说不上绕口,可也有说不出哪里的古怪,可古怪同样也有古怪的好处,那便是让孙泊浮记住了书中大半的内容,大望山破落院便也是由此记住的。

破落院的名字在江湖上流传已久,究竟是怎么得来的,名叫公钟号的作者也未曾说清楚。孙泊浮只知道,大望山破落院号称“江湖上最后一块栖息之地”。很神秘的称号,可在孙泊浮看来,不过就是残疾收容院罢了。

江湖多争斗,有胜,便有败,有赢,便有输。落泊凤凰不如鸡,落败失势的豪强、大侠们晚年大多凄惨不堪,江湖人出手不爱留情,败的一方缺胳膊少腿是家常便饭,被人砍个生活不能自理更是常事。死了倒算解脱,死不了,免不了受人白眼,更有那种专爱打瞎子骂哑巴的“英雄”,还要捅上两刀。江湖人大都有居安思危的好习惯,谁都明白,人在江湖走,八成要挨刀的至理。本着落泊时留个退路的念头,破落院应运而生。

破落院建成的年代太久了,早忘了是谁的主意,只知道当年江湖一百零三个大小门派联合招标,江南道的富商们掏钱,在这大望山深处建了这么一间小院。富商们初始还觉得占了大便宜,花几个小钱,养一票成名武人,日后商场倾轧,请个把高人出手,再难的问题,一剑、一掌、一拳也就解决了。日子久了,富商们才瞧得明白,这院中之人不是断手断脚,便是痴傻呆儿。富商们心思落空,便没了投资的劲头,这破落院也便日渐破落了。

破落院并不算大,仅仅只是大望山中的一处小院子,不富也不贫,只有一样,安宁。就像帝都的皇帝永远走不出帝都半步,江湖仇杀也进不了破落院这间小小的院子,进了破落院便等于是退出了江湖,这是百年来,江湖上难得一致认同的公约。

世间似乎总是不乏破坏规矩之事,书中也曾记载过一件坏了破落院规矩的先例。

五十年前,青城剑宗曾与辰州赶尸门发生一起冲突,书中并未记载两派冲突的详细原因。

青城剑宗与唐门一样同样位于蜀中,却全无唐门的显赫声名,同与昆仑剑宗一般带着剑宗的名号,却除了祖上隐约出过一位得了剑仙神通的陆地神仙,便再无拿得出的说道。辰州虽处江南道五溪一畔,却也只是以不知所云的辰州符和鲜有人见的赶尸之术薄有威名。或许在那位名叫公钟号的作者看来,两个小门派的纷争并不值得过多笔墨,于是名叫公钟号的作者索性开门见山。

在这次争斗中,辰州赶尸门惨败。门主彭铁头与一位年轻的青城剑客赌斗,彭铁头大败,左右手手筋被挑,这辈子再也没了复仇的可能,彭铁头成了废人,心灰意冷来到破落院,傲慢的青城剑客秉承着斩草除根的至理,追到破落院中,一剑封喉。

江湖哗然。

一百零三个大小门派联手发出怒目令,黑白两道缉拿青城剑客,迫于压力,青城派掌门宣布把这位三代上下天赋最高的剑客逐出师门。青城剑客在洞庭水畔龙沙滩旁被十二大水鬼三十六小水匪围住,精擅水上作业的亡命之徒们用分水峨眉刺把他刺成了瞎子。青城剑客仗着艺业惊人,杀出一条血路,逃得半条性命。就在他将死之时想起了破落院,他花了十碇金子请了洞庭湖畔最好的车夫连夜将他送到破落院,然后他坐在破落院的门槛上傲视群雄仰天大笑。

群雄们杀不了他。

杀他是为了维护破落院公约,不杀他也是为了维护破落院公约。

于是此时此刻孙泊浮想起了那本不知所谓的《江湖十大不知所谓之地》,想起了书中这间同样不知所谓的破落院。

孙泊浮相信,那里是两位强盗此时此刻最适宜落脚的地方,即便现在他们没有了各自的脚掌。

不知是感激还是意外,胖子与瘦子一齐艰难地看了孙泊浮一眼,干瘪的嘴唇里没有说出令人嫌弃的花言巧语,而是发出空洞的“嗬——嗬”两声。

然后他们并未向着北方而去,似两条新雨之后冒出了土壤的蚯蚓一样,一扭一扭爬到巨人脚下,然后试图捡起巨人脚下散碎的飞剑碎片。

孙泊浮理解两人这样看似多余的举动,耗费多余的力气,却也并非没有理由。

这是他们曾经立足于江湖的家伙,即便此时已然变为无用的废铁,可拿在手里,便总能找到活下去的念想。

然后一道绿光从眼前飞过,狠狠扎入两人伸出的手指前的土壤中。

这是一个并不友好的警告,跟随着一个冷冰冰的诘问。

“沈家的东西,你们还有脸拿回去么?”

少女冷冰冰的声音再次从头顶上传来,于是两人只得怯生生地把探出的手再次收回来,像一胖一瘦的两只蚯蚓一样艰难地调转了方向,向着北方缓慢地爬行而去。

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两人再次停下。

“你真的是剑仙吗?”

似乎与少年们怀着同样的疑问,胖子和瘦子看着树上的少女如此问道。

“我是沈家为沈家冤魂索命的鬼。”

明明是一个答非所问的问题,可似乎又得到了答案,于是胖子和瘦子点点,向着北方继续爬去,而后在孙泊浮身边经过。

“你叫什么名字?”

胖子艰难地抬起硕大的脑袋突然有些冒昧地问道。

“我叫孙泊浮。”

本不应该再与强盗们多言,可孙泊浮同样冒昧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你比巢明夜要好许多。”

瘦子抬起干瘪的脑袋,用同样干瘪的声音说道。

从一个强盗的嘴中听到一声夸赞,孙泊浮不知该喜还是该忧,而夸赞中的对比又恰恰是山门掌教。

巢明夜?

这本是掌教的大名,却在如此落泊的强盗嘴中说出。

“你们见过掌教大人?”

于是红闪与茶芽凑到两人身边,狠狠问道,似乎从瘦子嘴中说出这个名字,已经玷污了这个名字本来的意义。

“巢明夜是第一个走出千氓山的人,我们都是此后数年跟随他的脚步走出千氓山的孩子。”

瘦子虚弱的声音并不太大,他甚至微微努力扬起头,似乎想要通过这微小的姿势来证明自己的话非虚言。

掌教巢明夜出身柳州千氓山?

这真是一个万万想不到的隐秘。

自孫泊浮拜入山门以来,掌教便一直是掌教,理所应当到似乎掌教巢明夜便与这巍峨的武当山一般自始至终只是出现在这里。

可是现在他们知道了掌教的故乡,同样出身于柳州千氓山。

巢明夜、钱野语、黄阿大、黄阿二……

四个人的名字在孙泊浮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孙泊浮似乎窥到了其中的某种联系,却又无法清晰地言语而出,于是孙泊浮将目光移向文烛,这个出身清微宫风角殿的年轻策士本应该有更清晰的逻辑与意见。

可是文烛沉默着,仅仅只是抿了一下嘴唇。

于是孙泊浮沉默下来,红闪与茶芽同样沉默下来。

这是一个有些微妙的时刻,所有少年都明白,沉默好过过多的言语。

瘦子依然在努力仰着头,似乎在等待少年们的追问,然后讲出更多的关于巢明夜的隐秘,他觉得眼前这个名叫孙泊浮的少年值得知道更多的隐秘。

可是少年们一致地沉默下来,刚刚挑起的话头无法继续下去,于是瘦子低下头,把更多的话语吞进了肚子里,跟随着胖子一起扭动着身躯,向着北方一寸寸地爬行而去。

“等等。”

树上再次传来少女的声音,于是两个人艰难地停止了爬行。

“夺目城主的礼物要送往哪里?”

少女手中的红伞倏然收起,尖尖的伞尖指向了路边满载的小货车,这本是一个明明问过的问题,少女却又意外地重复问起。

“十里坡李家酒肆。”

胖子回答道。

“新娘子是何人?”

同样是重复的问题。

“十里坡李家酒肆的闺女,李阿花。”

于是胖子又一次回答道。

“很好。”

似乎答案很令少女满意,于是少女点了点头,再次撑开了手中红伞,好似炫目的红色花朵再次在巨人的肩膀上绽放。

于是两个丢失了脚掌的强盗扭回头,重新开始艰难而又漫长地向北爬行而去。

希望他们可以找到太平镇,希望他们可以找到大望山,希望那本不知所谓的书中提到的破落院果真便在那里。

孙泊浮在心中如此想着。

“同福、同寿,不,黄阿大、黄阿二……”

巨人的肩膀上再次传来少女的声音,孙泊浮微微皱了皱眉,因为他发现树梢上的少女此时此刻的话似乎着实有些散碎,并不太好的预感在心中一丝丝泛起。

“山高路远,我送你们一程如何?”

又是一句没头没尾的问话。

于是胖子和瘦子停下了,疑惑地看向巨人臂膀上的少女。

于是擎着伞轻盈的从巨人肩膀上滑落,像一只鲜红色的蝴蝶,顺着红伞打着旋儿轻飘飘落下,落在两位强盗身边,然后笑吟吟地从腰间掏出一个布袋,随手要摇晃一番,布袋中响起稀里哗啦的声音,似有满满当当的奇怪东西。

“山高路远,瞧你们有伤在身,那便送你们一程。”

少女冷冷的说着,就像殷勤的主人在与即将远行的客人殷勤寒暄,可冷冰冰的语气却并无一丝殷勤的感觉。

于是布袋打开,稀里哗啦的洁白的雪片般的东西便从布袋里掉落出来。

“这是什么东西?”

胖子尖叫着,过于尖利的声音中带着彻骨的恐惧。

几乎不用回答,淡淡的而又独特的幽香从布袋中飘出,这是令孙泊浮熟悉的气味,熟悉到几乎下意识便要喊出这些古怪雪片的名字。

是龙脑香!

“喂,黄啊大、黄阿二……”

少女开心地冲着孙泊浮眨了眨眼睛,而后俯下身子。

“破落院太远,你们这种爬虫怎么会爬到那么远的地方。”

少女咯咯笑着,然后捡拾起龙脑香。

“不若我便在此地送你们远去。”

少女繼续咯咯笑着,然后掀开了胖子与瘦子的嘴巴。

“若是见到了沈剑客,那便帮我带个话……”

继续是发狂般的咯咯笑着,然后扼住不断扭动挣扎的两人的脖颈。

“当年江州府明月桥旁的贼,也终于也能做件好事啦。”

然后继续发狂般的咯咯笑着,然后继续粗暴的将手中的龙脑香一片一片粗暴的连续不断地塞进胖子与瘦子嘴中,于是清晰的求救声开始变得呜咽不清。

“黄阿大、黄阿二,记得把话带到哟。”

龙脑香尽数塞进两人最中,于是少女拍了拍空空的两手,飘然跃起,落回巨人肩头。

几乎是在下一刻,荒原中响起震耳欲聋的呐喊声!

“龙脑香!”

“龙脑香!”

“龙脑香!”

像是突然打开了一道开关,荒原上迷失而行的流民们突然停下了缓慢的脚步,而后嘴里呜咽着开始发出同样的并不清晰的嘶吼声,而后所有人突然扭头看向胖子与瘦子,然后像是激活了身体中的最后一丝活力,流民们开始向着瘦子与胖子奔跑而来。

“拿开!”

“快把这些东西拿开啊!”

胖子与瘦子徒劳的坐在地上,拼命的将散落在身边的龙脑香扔向远方,而后像两条惊慌的蠕虫一般,可是丧失了双脚的行动仅仅只是让他们向前可怜的挪动了几步。

于是流民的浪潮瞬间吞噬了两人,无数双干枯的手捡拾起龙脑香,而后更多的流民扑上,更多的手伸出来,开始撕扯起胖子与瘦子的身体,于是胖子与瘦子的声音在流民的嘶吼声中被彻底淹没,然后浓浓的血腥味在荒原中淡淡的飘散,碎裂的血肉从汹涌的流民大潮中不时扔出,于是在几声艰难的号叫后,一切归于平静。

第四十章谎话精,我不会和谎话精做朋友!

撕扯,再撕扯。

嘶吼,再嘶吼。

血腥味,弥漫,再弥漫。

龙脑香的味道愈来愈淡。

胖子与瘦子在人潮中隐约露出血淋淋的身影,臃肿的与干瘪的身体同时被无数双手扯出粼粼白骨,两具并不饱满的生灵在流民潮中逐渐湮灭。

于是巨人臂膀上的少女拿出空荡荡的酒坛,反手从巨人背上高高倒下,没有如注般的酒水涌出,仅仅只是寥寥几滴酒滴。

“喂,沈老头,江州明月桥下,咱们曾经的过节一笔两清啦。”

少女单手提着酒坛子轻声自语,而后抬头看向夜幕中并不清晰的暗月,灵气四溢的双眸中隐有水汪汪的泪痕。

迷茫的眼神似乎穿透了十年前的江州细水氤氲,明月桥下,一个不太正经的剑客将一把碧绿色的长剑塞到不太正经的小窃贼的怀中。

“拿着它,若是再有强盗,江州便要靠你保护啦。”

剑客轻轻拍了拍小窃贼的脑袋,如此说道。

“喂,老头儿,你要去哪里?”

小窃贼如此问道。

“回昆仑山,我要成为飞升剑仙。”

剑客如此回答道。

“那飞升之后你还会回来吗?”

小窃贼努力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可难以压抑的声音中满怀期待地问道。

“当然,江州是我的家,当我飞升之后,我会雇一辆最快的马车赶回江州。”

剑客捋了捋下巴上孤零零的一缕白胡须,认真地回答道。

“陆地神仙难道不应该飞回江州吗?”

小窃贼很认真地追问。

“笨蛋,陆地神仙也是人,哪里会飞。”

于是,不太正经的小窃贼狠狠抿了抿嘴唇,憋住了心中的笑意。

江南商会的拍卖场中,拍卖师的身侧摆放着一颗血淋淋的玲珑剑心,竞价之声此起彼伏。

泪流满面的小窃贼奋力挥舞着手中碧绿色的长剑试图冲向拍卖台,江南商会的保镖们夺下小窃贼手中的碧绿色长剑,将小窃贼狠狠扑倒在地,小窃贼挣扎着抬起头,婆娑的泪眼望着台上那颗血淋淋的玲珑剑心。

“老东西,你说过飞升之后要回江州的。”

小窃贼哭喊着,声音却被更高的一刻不停的竞价之声淹没。

最后一滴酒从空落落的酒坛中倒出,最后一滴眼泪从眼眶中涌出,红伞微微倾斜半分遮覆住了少女的面容,于是趁着无人瞧见,急匆匆掉出一滴眼泪。

“老东西,你终究还是爽约啦。现在这个世界更加乱七八糟,可好在还能凑合活下去。江州城很安全,小寒剑宫也有了新的剑仙,那就是我啦。”

轻声细语的说到话未,少女的嘴角微微泛起笑意,些许带着骄傲。

十六岁成为剑仙,这样的事情总该骄傲。

“我会和绿芒好好活下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身周的绿色长剑散发出碧绿色光芒,似乎是在回应着少女的话语。

用仅有自己可以听到的声音如此说道,而后狠狠擦掉眼角的泪水。

红伞再次打开,少女的眼泪消失不见。

“喂,孙泊浮,你要不要上来?”

重新换上一副刁蛮的语气,现出轻盈的笑容,少女站在巨人的臂膀上发出邀请。

完全没有思考少女的邀请为何如此冒昧,孙泊浮用愤怒的眼神回望着少女。

虽然她讲出自己的名字时声音依然那般好听,可此时此刻,好听声音并无法压抑愤怒。

“你杀了他们!”

愤怒的指着在流民潮中湮灭的强盗们,孙泊浮大声向少女指控着。

“你说要放过他们的!你骗人!谎话精!”

孙泊浮抬头看着巨人臂膀上的少女,近乎吼叫般喊道。年轻的武当刺客感觉自己遭到了一次并不友好的戏耍,于是慌不择口的指控中甚至夹杂出一句稚童般的说辞。

“是这些东西杀了他们。”

少女笑吟吟坐在巨人臂膀上,伸出纤细的手指指向流民们,一字一句认真说道,好像在纠正一个很重要的错误。

“可……是你丢下了龙脑香!”

刁蠻的笑容失去了让少年剑客感到羞涩的魔力,孙泊浮继续愤怒的向着少女吼道。

“是他们先将龙脑香带到了这片荒原。”

少女笑吟吟地继续说着,毫无愧疚的神色带着一副事情本就如此的理直气壮,于是这样刁蛮的笑容让孙泊浮感觉自己像是再一次被戏耍。

诡辩!

孙泊浮在心里如此想着。

可是这样的诡辩似乎又不无道理。

“这……”

于是虽然依旧愤怒,可孙泊浮却没有了责怪,似乎事情好像本来便是这个样子。

“泊浮师弟……”

还想继续争辩,可是身边传来红闪急哄哄的声音,于是强自压抑下怒火,略带诧异的转头看向身周,而后孙泊浮很快明白了红闪的慌急从何而来,少女为何发出了冒昧的邀请。

龙脑香的淡淡香气依然在荒原中淡淡飘散。

于是流民们继续暴躁着。

环绕耳边的嘶吼声无休止的灌入耳中折磨着少年们脆弱的听觉,无数双疯狂的头颅一起朝着少年们扭动,无数双疯狂的眼睛开始看向四个孤零零的少年。

于是不用发出指令,少年们轻轻迈出脚步,缓缓收缩聚拢在一起。

于是孙泊浮抽出山水双剑。红闪在亮出匕首,茶芽将十指插入存放着暗器的腰囊中,文烛的袖袍轻轻会动,几只墨鸦从袖袍中飞出,缭绕在孙泊浮身周。

流民们快速向着四个少年聚集,汹涌的人潮中,新鲜的血腥气与淡淡的龙脑香味道裹挟在人潮中更加清晰了。

“喂,孙泊浮,要不要上来呀。”

少女站在巨人的臂膀上,笑声像银铃一般。

“我不会和谎话精当朋友。”

又是少年的赌气之说。

于是继续面对无边无际的人潮。

孙泊浮感觉自己像是大海中一枚浅浅的礁石,随时随地便会被这无尽的大海吞噬。

“真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石头。

又是莫名巧妙的默契。

少女从巨人臂膀上站起来,狠狠跺了跺脚,似乎开始变得懊恼。

孙泊浮已经无心理会少女的懊恼,因为流民们已经开始试图冲破四人的防御。

先是两三个歪歪斜斜的流民嘶吼着冲进来,古怪到刺激耳膜的嘶吼声让孙泊浮感觉脑袋有些微微作痛。

围绕在文烛身边的几只墨鸦飞出,束缚住流民的双脚,而后孙泊浮和红闪迅速向外跃出,手中兵器亮出锋刃,本想着将锋刃抹向流民的喉咙,可终究还是迟疑一下,俯身切砍向流民的脚踝,于是最先突入的流民倒地,而后更多的流民拥入少年们的防御圈。

“泊浮师弟……保命要紧……”

文烛抿了抿嘴唇,挥动衣袖,放出更多的墨鸦,并不爽利的建议道。

“孙泊浮,再不上来你可要没命啦。”

巨人的臂膀上传来少女略微有些急迫的声音,而后是一个大大的布袋从少女手中扔出,布袋在半空中画出一道大大的抛物线,而后散落开袋口,无数片龙脑香在荒原的夜色泛起光芒,像群星散落。

瞬间的安静。

流民们似乎定身一般停在了原地,细微的寻嗅之声不断响起,而后一起转头看满地的龙脑香扑去,然后流民们爆发出更大的声音,舍弃了四个少年,向着身后的龙脑香扑去。

如退潮的海水,浅浅的礁石浮出水面。

有些奢侈的呼吸一口荒原上凉凉的气息,少年们享受着劫后余生的片刻闲暇。

“笨蛋,快上来!”

少女站在巨人臂膀上向着孙泊浮急急忙忙地喊道,惶急的模样并不似刻意的伪装。

于是,名叫阿扑的巨人缓缓蹲下庞大的身体,将硕大的手掌缓缓放在少年们脚下。

“我不会和谎话精做……”

过于耿直的少年剑客似乎还在坚持自己的底线,却被身后的文烛捂住了嘴巴,红闪与茶芽架起孙泊浮,四个少年趁着暮色的掩护匆匆爬上巨人的手掌,顺着粗粗的手臂奔跑上巨人的肩膀。

伙伴们放开孙泊浮,孙泊浮愤怒地瞪着他们。

“阿扑,变树。”

没有理会身边愤怒的少年剑客,少女拍了拍脚下的阿扑。

于是阿扑再次直起身子,两只手臂高高举过头顶,于是轻轻抖动身体,再次将伪装在身上的树叶枝蔓伸展开来,一棵突兀的大树出现在荒原中。

他真的很像一棵树。

忘记了本该保持的愤怒,孙泊浮抬头看着头顶上近乎遮盖住了星空的枝枝蔓蔓,如此想道。

“趴下,收敛气机。”

此间的主人冲着少年们恶狠狠说道。

于是少年们乖巧的隐伏在了巨人的臂膀上,于是将身形隐藏在漫天的枝叶当中,刻意收敛起气机。

巨人的臂膀很是宽阔,于是红闪、茶芽、文烛们有意无意的隐伏在距离少女很远的地方。

巨人臂膀似乎又并非如此宽阔,于是留给孙泊浮潜伏的地方似乎仅仅只是在少女的身边,于是愤怒的孙泊浮只能气鼓鼓地站着。

“笨蛋,趴下!”

少女狠狠说道。

孙泊浮依然怒视着少女。

然后少女怒视着孙泊浮。

碧绿色的飞剑轻盈的在两人头顶缭绕,无声地飞回到少女后背的剑鞘中。

近乎炫技般的归鞘之术。

于是孙泊浮只得不情愿地趴在了少女身边。

没有人敢抗拒一个剑仙的命令,而且偏偏又是如此年轻的剑仙。

“孙泊浮,你听。”

少女微微歪了歪脑袋,无意将头轻轻靠近了孙泊浮一些,于是少女散落的发丝触碰到孙泊浮的脸颊。

少年刺客有些慌张地歪歪了脑袋,试图让两人之间保持一个友好的距离,尽力压抑下心中的慌乱,强迫自己侧耳仔细听着。

嘶吼声、践踏声、惨叫声、咀嚼声。

疯狂的流民们嘶吼着扑向地上散落的龙脑香,捡拾龙脑香的流民被后至的流民践踏、扑倒,浑浊的人群互相拥挤着挣扎着攻击着,惨叫声在空荡荡的荒原上回响再回响,散碎的肉与晶莹的龙脑香混着模糊的血一起吞入口中,咀嚼再咀嚼。

地狱般的景象。

“喂,孙泊浮,他们是坏人吗?”

少女突然扭头看向孙泊浮,轻声问道,发丝再次触碰到孙泊浮脸颊。

“不,当然不是。他们是襁褓婴儿的母亲,是老迈父亲的儿子,是勤劳的庄稼人,是逐利的商人,是本该牧守一方的此地官员,是与你我一样,生在此世间之人。”

熟悉的言语,少女自问自答如此说道。

“他们是好人吗?不,当然也不是。”

没有留给孙泊浮回应的片刻时间,少女继续自问自答的如此说道。

“他们贪婪,他们懒惰,他们向夺目城主伸出贪婪的索要之手,他们抵受不住龙脑香的诱惑,所以他们丢失了一切。善恶不是太平钱的两面,世间黑白并非你所见的那般清晰。”

真是一个难以争辩的说辞,于是孙泊浮沉默下来。

“孙泊浮,要学会思考。不要相信你的眼睛,不要再滥用你的善意。”

少女看着孙泊浮的眼睛,如此认真说道。

那天的荒原并不晴朗,星辰总是在隐约之间吝啬的闪现出点点星辉,可少女的眼眸却像此刻荒原上最亮的星子,让孙泊浮再次释怀。

拥有这双眼眸的人,不应该是谎话精。

第四十一章沙沙,没有人可以拿夺目城主的东西

荒原终归在最后一片龙脑香消失后平静下来。

最后一丝龙脑香的气息被荒原上的寒风彻底吹散。

再也寻不到龙脑香的踪迹。

流民们好像再次失去了生命,行尸走肉般的身体在荒原上无声游荡。

似乎……终于……脱离了险境。

“那么孙泊浮,再见啦。”

几乎是在下一刻,此间主人下了逐客令。

“什么?”

过于突然的逐客令让孙泊浮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少年剑客再次做出那个傻呼呼的动作,挠了挠头,睁大眼睛看着少女。

“请武当少侠着陆啦。”

于是巨人再次收起那些,缓缓蹲下巨大的身躯,然后将手臂放落在脚下的土地上。

“要知道,像本姑娘这样的剑仙可是很忙呢。”

不知所谓的自夸,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就要掩饰不住的小小的得意。

“你要去哪里?”

孙泊浮继续挠挠头,同样冒昧的问道。

“去拯救世界和平。”

少女理所当然地回答。

“什么?”

一个不知所谓的答案。

“去嫁人。”

少女一本正经地说道。

“什么?”

更是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答案。

“去做些事情,让这里变成本来的样子。”

少女轻轻,终于说出一个听起来还算正常的答案,于是孙泊浮轻轻的、小心地呼了一口气,然后少年剑客与他的伙伴们一齐走下巨人的肩膀,溜下巨人的胳膊,轻灵地着陆在这平静后的荒原上。

“那么孙泊浮,再见喽。”

少女站在巨人肩膀上朝着孙泊浮摆摆手。

“喂……”

冒冒失失喊了出来,冒昧到似乎就连自己也很意外,可好在声音并不清晰,荒原中的风也很大。

于是孙泊浮祈求着荒原中凛冽的风再大一些,尽快吹散掉这冒昧的并不清晰的声音。

可是巨人停下了脚步,然后脑袋顶上再次传来少女的声音。

“喂,孙泊浮,你在说什么?”

少女,高高在上地问道。

“你……你……叫什么名字?”

终于还是问了出来,然后迅速低下头,用脚尖踢起脚下荒原上細小的沙砾,试图掩饰着自己因为冒昧而带来的慌乱。

然后是片刻的沉默和一声轻轻的叹息。

“孙泊浮,你真不记得我了么?”

巨人臂膀上的少女如此问道。

真是古怪的问题,这明明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却又再次问出这般熟络的话来。

于是孙泊浮茫然地抬起头,而后又茫然地摇摇头。

“筷子巷红墙大宅。”

似乎在哪里听过,似乎却又没有一点印象。

于是再次茫然地摇摇头。

“哎呀,再耽误下去,可就错过本姑娘嫁人的良辰吉日了。阿扑,阿扑,咱们走啦。”

似乎想起了什么,少女抬头看看天色,现出一副急慌慌的表情,甚至连声再见也来不及说出,于是巨人迈出大大的步子,红伞与擎着红伞的少女逐渐远去。

路过路边的小货车,巨人再次停下了脚步。

巨人伸出大大的手掌,探出粗粗的指头,灵巧而又飞快地一件件捏起小木车中满载的货物,这光天化日下的打劫手法熟稔到甚至让孙泊浮隐隐生出错觉——好像这并非是来自北方的荒原上的巨人,而更像……一位隐匿在市井之中的窃贼。

于是孙泊浮目瞪口呆地看着巨人,似乎察觉到了孙泊浮的眼光,名叫阿扑的巨人甚至在百忙之中抽出一丝难得的闲暇,向着孙泊浮露出一个略显憨厚的笑容与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将所有货物一件不差地放在了肩膀上,然后这位年轻的剑仙果断收起红伞,像一只贪婪的老鼠样扎进了货车中,肆意翻腾着小木车中的货物,五彩的华光不时在巨人的肩头亮起……

孙泊浮感觉自己有些晕眩,他甚至开始怀疑这样贪婪的两人究竟是不是北方的巨人与昆仑的剑仙,巨人与剑仙似乎本不应该做这样的事情……

他知道那是夺目城主为新婚之妻准备的嫁妆。

难道,或许,她似乎真的是要嫁人了……

孙泊浮突然生出这样古怪的念头,可又知道这明明是少女刁蛮的玩笑。

巨人再次迈出巨大的脚步,逐渐向着远方而去。

这次,再也见不到红伞与少女的身影了。

孙泊浮抿了抿嘴唇,狠狠晃了晃脑袋,试图将有关这位年轻剑仙的一切念头抛在脑后。

山门的剑客不应该被这样的琐事烦扰。

孙泊浮在心中警告着自己。

于是耳边适时传来文烛的声音。

“泊浮师弟,我们还有任务。”

聪明的策士总是在正确的时机做着正确的事情,就像此时此刻,一句话将孙泊浮的百般念头消散,眼前的荒原重归清晰。

耽搁的时间着实已经太久。

于是各自重新收拾行囊,孙泊浮将山水双剑背负在身后,茶芽收起了暗器,红闪重新打好绑腿,又是一夜,明明是在追赶千蛰的踪迹,可似乎隐隐总是感觉距离千蛰愈来愈远。

来不及再停顿,打开舆图再次确定夺目城的位置,抬头在并不晴朗的夜空中搜索着北斗星的位置,而后少年们迈开脚步向北方继续前行。

平静的荒原依然令人恼火。

官道总是要在茂密的杂草缝隙中细心寻找。

于是孙泊浮只得亮出山剑的锋刃继续开路,流民们继续在荒原上静悄悄的游荡,少年们继续在荒原上摸索前行。

顺着荒芜的官道继续向北方前行,而后耳边突然传来声音。

“你们……你们……杀了管家!”

“夫君……夫君……不会放过你们!”

“没有人敢拿夺目城主的东西!”

是略带凄惨的指控声。

是略带凄惨的诅咒声。

是略带凄惨的警告声。

声音来自路边。

用山剑狠狠劈开围绕在路边的野草,然后在路边的一侧露出三个女人的身影。

黑发覆面,黑衣覆体,褴褛的衣衫,还有背脊上血淋淋的斑驳的鞭痕……

是夺目城主的休妻。

是曾经被胖子与瘦子唤做“牲口”的可怜之人。

她们依然静悄悄的蜷缩跪伏着。

女人们依然被缰绳束缚着,即便曾经驾驭此车的车夫们已经湮灭在这片荒原中,即便木车上的货物已经空空如也,可女人们依然蜷缩跪伏在此地,似乎毫无逃亡的意图。

或许是受到了太多惊吓。

孙泊浮在心中如此想着。

“喂,你们自由了,逃生去吧。”

孙泊浮亮出水剑,灵动的水剑毫无迟滞地切断三人脖颈上的缰绳。

可是没有回应。

三张被黑色长发的遮覆的面孔中寻不到生息,三个衣衫褴褛的女人依然像石塑一般跪在原地。

这份突如其来的沉默着实有些漫长,漫长到孙泊浮身后的红闪与茶芽不得不向前走了两步,试图扶起三位可怜的女人。

就在两位少年刺客即将接近女人的瞬间,三蓬黑发中露出三张狰狞的面孔,吼叫出更加狰狞的声音。

“你们……你们……杀了管家……”

“夫君……夫君不会放过你们……”

“没有人敢拿夺目城主的东西……”

红闪与茶芽似受到惊吓一般突然向后跳开。

刺客们本不应该有这样过激的反应。

于是孙泊浮疑惑地看向三个女人,而后很快明白了刺客们的惊慌为何而来。

那是三张同样的面孔。

一样的脸色苍白。

一样的满目怨恨。

一样冶艳。

并没有想象中的感激,随着套在脖颈上的缰绳被水剑切断,女人们用更加怨毒的眼神注视着孙泊浮,用更加凄厉的声音冲着少年们嘶吼。

似乎少年们的善意更像是一种恶意的冒犯。

隐隐似乎有并不太好的预感。

而后孙泊浮很快发现了自己的错误。

不!

不!

是四张同样的面孔!

这是三张与雷音水月寺中的奇怪女人一模一樣的面孔!

一样鲜红的唇。

一样冶艳的笑。

一样的苦命之人的叹息。

一丝一毫细微之间毫无相差的面容!

似被模具刻印而出般的四章面孔!

沙沙——

沙沙——

又有奇怪的声音在此时此刻响起。

沙沙——

沙沙——

细细的琐碎的而又熟悉的声音。

沙沙——

沙沙——

细碎的声音好像永不间断。

并不太好的感觉愈加清晰。

于是孙泊浮将山剑,轻轻向后退了一步,这样一步的空间足以让少年剑客洞察出这些细碎的声音到底从何而来。

是流沙!

三个女人身下黑色的衣衫中,不断掉落出细细的金色的沙。

“结阵!”

近乎是下意识般大吼一声,而后孙泊浮果断反手掏出山剑,而后毫不迟疑地劈砍而下!

山剑的重锋狠狠砍向三个女人!

哗——

如水般倾泻的感觉。

三个女人在山剑重锋之下化为三捧流沙,在半空中溅起三朵金闪闪的沙浪,而后倾泻在地上,奔涌至少年们脚下,而后似柔软的蛇,缠绕出少年们双脚,攀爬上少年们身躯,吟唱着一样的诅咒。

“你们杀了管家!”

“夫君不会放过你们!”

“没有人敢拿夺目城主的东西!”

流沙中再次显现出三副同样的面孔……

第四十二章黏稠的泥巴与狐假虎威的剑仙

窒息。

无法解脱的窒息。

挣扎。

只是徒劳的挣扎。

似乎再次陷入相同的困境,雷音水月寺中被沙海奔涌围剿的一幕再次浮现在孙泊浮脑海中,再次被恐惧笼罩。

他的脖颈有些微凉,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女人们在沙海中显露出怨毒的面孔,那是与雷音水月寺中的古怪女人同样的面孔。

同样冶艳的笑,同样怨毒的诅咒,像三头蛇一般扭曲着柔沙的身躯,发出尖利的、刺耳的、令人心烦意乱的笑声。

孙泊浮拼命集中精神,试图让气机流转,山水双剑紧紧握手中,却毫无劈砍的机会。

他的呼吸愈来愈沉重,眼前的星空似乎愈来愈浑浊,再次陷入这般奇怪的毫无来由的困境。

绝望感笼罩着少年们。

似乎有风。

微微的轻风从半空中飞来。

起先是衣衫微微轻拂。

而后是猎猎作响的声音。

而后是微风突然大作,狂风突然暴起。

而后是半空中发出绵长而又刺耳的尖啸声。

而后是一道夺目的绿色流彩划破了昏暗的夜空,自远方而来。

于是被流沙束缚的少年们一起仰头看向天空。

“是……”

突然的意外让红闪有些语塞。

“是剑……”

茶芽艰难地挤出两个字。

“是飞剑。”

被流沙束缚的策士文烛依然试图让自己表现出策士本该有的冷静,可颤抖的声音却依然掩藏不住惊喜,少年们似乎全然忘记了自己在片刻之前是怎样仇视这把熟悉的飞剑。

“不,是绿芒。”

孙泊浮很认真地纠正着少年们错误,喊出飞剑的名字。

于是名叫绿芒的飞剑横亘在半空中,狭长的流彩收束为一团碧绿色火焰,映衬着流沙中三人女人狰狞扭曲的面貌,女人们依然在喋喋不休地重复着唠叨了几万遍的话语,与雷音水月寺中的女人一样的喋喋不休。

“你们杀了管家!”

“夫君不会放过你们!”

“没有人敢拿夺目城主的东西!”

于是飞剑在半空中微微停滞,而后剑身在半空中猛然倒悬,剑尖指向与流沙纠缠的少年们,突然狠狠俯冲而下,狠狠扎入少年与流沙的纠葛缠绕之中。

幻化成十几道碧绿色的流光,快到近乎是眼花缭乱的在眼前上下飞舞,而后再次停下,猛然飞向半空。

而后是身躯似乎解开了束缚,凝滞的气机似乎可以缓缓流动,淡淡的血腥气慢慢从流沙中渗出,缠绕在身的干涸的流沙似乎变得黏稠——

被鲜血浸润的流沙黏稠得像一团泥巴。

接着,散碎的泥巴稀里哗啦地从少年们身上脱落掉下,于是女人们凄厉的声音开始从散碎的泥巴里不断发出。

“夫君……夫君不会放过你们……”

她们似乎还有生的欲望,散碎在地上的泥巴开始似有生命一般蠕动,起先是一两块泥团慢慢蠕动裹挟在一起,而后是三四块泥团继续蠕动裹挟在一起,而后是更多的泥巴蠕动裹挟。

散碎的泥块变为泥团,更大的泥团裹挟成更大的泥土,直到再次成为完整的泥团,而后三个女人的脸再次从泥团中浮现而出。

似乎永远无止境。

孙泊浮有些烦恼地揉了揉脑袋。

可好在绿芒依然缭绕在头顶。

孙泊浮试图耐心地向女人们沟通,他俯下身子问道:“你们……来自哪里?”

明知故问的铺垫,当然是来自夺目城。

“你们为何会……变成这样?”

这是自昨夜雷音水月寺中便一直横亘在心头的问题。

冶艳的女人们,无止境的沙却似乎永远不会停止。

带着少年特有的好奇与善意,孙泊浮压抑住自己的烦躁与不安,试图和脚下这摊融合在沙子里的女人们做一次友好的沟通。

可是似乎并没有效果。

“夫君不会放过你们。”

“你们杀了管家!”

“没有人敢拿走夺目城主的东西。”

永远一成不变的繁缀的说辞,似乎永远不会改变。

永远一成不变的怨毒的语气,似乎永远无可化解。

于是,孙泊浮向着头顶上的绿芒眨了眨眼。

于是,头顶上的绿芒抖动了一下剑身。

似乎很有默契。

于是,孙泊浮再次眨了眨眼。

于是,绿芒再次狠狠扎下。

眼花缭乱的绿光在脚下的烂泥团中十几次缭绕翻飞,刺穿再刺穿……

而后是女人們的惨叫声在泥团里发出,更多的殷红的血从泥团里流出,让泥团变得更加黏稠,女人们的脸在泥团中更加扭曲。

闪耀着碧绿色光芒的飞剑飘然飞回,悬浮停在孙泊浮的身侧。

孙泊浮平生第一次体会到剑仙的感觉。

以意御剑,一念千剑。

狐假虎威的小小快感让孙泊浮的嘴角抿出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小小笑意。

于是孙泊浮试图再做最后一次沟通。

“你们到底为何变成这样?”

孙泊浮轻声问道。

你们到底为何变成这样?

似乎像永远死不掉的怪物。

冶艳的面容可以幻化成琐碎的无边无际的沙。

还有似乎永远一成不变的怨毒。

你们到底为何变成这样?

孙泊浮疑惑地看着脚下。

没有回应。

三个女人的面容在泥团中挣扎、扭曲、挤压,更多的殷红的血从泥团中流出。

而后泥团挣扎着伸出一条触须似的小小手掌,挣扎着握住孙泊浮脚踝,这样的沙掌让孙泊浮想起雷音水月寺女人幻化的巨大沙掌。

似乎连攻击的手段都如出一辙。

似乎敌意永远无法消融,即便死到临头依然做出徒劳的攻击。

似乎永远无法沟通。

似乎永远无法解脱。

于是孙泊浮抬头看向天空。

于是在孙泊浮身边盘旋的绿芒再次绽放出绿色的光芒。

而后碧绿色的光芒狠狠刺下。

砰——

一声响动。

绿芒彻底刺穿黏稠的泥团,血淋淋的泥团在荒原上四下迸溅,三颗血淋淋的女人的头颅从泥团之中滚动而出,像三颗带着草屑的皮球,滚动到孙泊浮脚下,停住。

三双狰狞的眼睛依然狰狞地注视着孙泊浮,只是眼神中混乱的神采逐渐消退,而后再无声息。

(未完待续)

(责编:空气)

下期预告

在绿芒的帮助下,少年们的危机得以顺利渡过,然而萦绕在心头的疑惑却更多了。这些沙子女人为何都长得一模一样,夺目城城主又究竟干了些什么残忍的事情?少年们能顺利到达夺目城吗?精彩尽在下期《山上的少年·夺目卷(陆)》。

分类:经典原创 作者:八刀红茶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21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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