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预告过泽国和景国的这场战争会在何时结束,泽国的百姓更不会有这样的发问。这场发端于四年前的战争已经让泽国的大半家庭家破人亡,据传,泽国的一位老人在新年宴席上曾经对征兵官说,自己的妻子儿媳被敌人凌虐致死,自己的儿子被敌国的百姓乔装杀死,他虽已刀伤在身垂垂老矣,但仍然愿意再上战场,拼死再斩敌军几员兵士,哪怕杀死的是妇孺也足以消恨。
这个引人悲愤的传言在泽国的军队中几乎是人尽皆知,没人知道那老人究竟姓甚名谁,家居何处,但故事透露出的那种绝望让每个兵士都感受到莫大的恨意,他们把这种恨意在战场上转化为愤怒,兵士们握矛更紧,扎向敌人时更有力。众多悲伤的传闻教会兵士们憎恨,让他们怀着恨意杀死战俘和敌国百姓,他们相信,自己一旦迟疑,身后的亲人就会遭到屠杀和凌辱。
如今这个故事又在斥候小队里被讲起,满面虬髯的大个儿对着刚进来的少年兵喋喋不休地讲着这些传闻,就像是入营后必经的教育。
“那对岸的人呢,他们也是这样描述我们的吗,残忍嗜血,无恶不作?”那个满脸稚嫩的新兵反问道。
大个子涨红了脸,其余的几名士兵也默默不语,队长严走上前用力搧了新兵一嘴巴。“目无军纪,扰乱军心,我现在就能把你沉河。”
严是一个送信的斥候队长,此时他只想赶紧完成任务,安稳地回到军营。他觉得爱恨也好,人性也罢,他不关心这些,只希望能在这乱世活下来。严把少年扶起来,看着少年的眼神,严想起他的二弟,二弟和这个新兵年龄相仿,遇到不懂的问题总爱问他个究竟,可战争开始后,家人流离失所,二弟也失去了音信。
“跟紧点。”严转过身去。
借着雾气的掩映,小队横渡秋江。隔着浓雾,严望着曾是景国国土的方向,旋即陷入了思考。如今的战局发生了转换,兵员更少、经济更贫穷的泽国凭借嗜血的作战风格和举国同战的无畏作风占据了景国小半的土地,景国在诸友邦的帮衬下提出求和。泽国的将士也忌惮诸国的压力,畏战情绪在逐渐蔓延。看着大个子背上的信筒,严预感到,这封密信会是一则打破平静的指令。
严正在思索间,一声破空声在耳边炸响,一支白羽锐箭射在了箭筒上,强大的惯性将大个也带到了江水之中。江水湍急,浮沉在江水上下的信筒只一个呼吸间就从大个儿背上滑落,待众人救起大个儿,信筒已经漂远。
信筒无疑关系着整个小队的身家性命,严脱下袍甲跳进水中,可江水冰冷,他一进入就抽筋了。看着挣扎在江面上的队长,众人正乱作一团间,新兵像一条白鱼一般跃入水中,先救起严,又转头去追信筒,只几个瞬息已经游了很远。众人见少年有如此能耐,便也不再下水,只一面提防着弓箭,一面调转船头跟去。
船靠岸后,严在一处河滩的大石头上找到了新兵,他正在气喘吁吁地休息。严在庆幸之余打量了一下周围,可就是这么一瞥,他看到了摊在周围已经打开的信件和地图。
“信筒坏了,信被江水揉成了一团,我看着太阳出来了就想晒晒。”新兵说。
旋即赶来的众人也看到了这一幕,他们在惊愕之余纷纷拔出兵器——斥候看信,无疑是五马分尸的死罪。
严拦下上前的众人,转身死瞪住新兵:“你不识字对不对。”新兵看着严杀人一样的面容,迟钝地点了点头。
众人见状也就把信件收起,没再过问。
随后他们再次上船渡江,寻到指挥部处也没遇到阻拦。任务结束后众人饮酒买醉,东倒西歪在了酒馆的地上,新兵少喝了些酒,红着脸拿给严一张洇湿字的信纸。严看了一眼就惊得站了起来,信纸上书写得是“伪装成景国军队,对秋江两侧村庄进行烧杀劫掠,从而激发军队战意”的密令。看着鲜红的印章,严知道它无疑来自那封密信。
“你识字,对吧,按理说我该杀了你。”
新兵连忙跪倒在严的身前哭喊:“严大人,我家就在秋江南边的五芳村,我妈妈还在,求你救救她啊。”
严沉默地注视着新兵,他在思考的是一队人该何去何从,若是不能从军,逃到极北的边境,隐姓埋名倒也能苟且一生。
“站起来。”严恶狠狠地瞪着新兵,“你娘与我无关,但你得跟我走。”
严把众人喊醒,连夜走到密林之中,在朗月之下,他骗众人是信件丢失,逼不得已得逃出军营。大家换下军装,分散向各个方向走,严在临走之前把短刀留给大个儿。
“别再犯呆啊大个子,别去人多的地方,别相信别人。”大个子倒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定在原地怔了良久。
严和新兵打扮成难民的样子,一路走山路跑到了沈集,这本是秋江周围最大的一处集镇,虽受到战争的影响,许多房屋废弃或是闭门不开,但此处相比其他的村镇而言,却也聚集了不少过路的难民和商户。两人说好各自去往一处盗取必需的食物,吃饱再于月升至夜空中央时,在村口集合。
严本身就是在市井混出名声的人物,溜门撬锁、偷人钱袋的功夫还留存著,只不一会儿就摸到了过路的盘缠。他往集镇深处走着,看到一处人群聚集的舞台,舞台用大红色的布匹装扮了地面和背景,如此喜悦或是热烈的风格和难民涌动的情形格格不入。严也不由得定睛看向台上,期待着舞台上即将演出的“节目”。
随着一通热烈的击鼓,两个身着红衣的中年妇人押送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年轻人走到了台前,年轻人似乎遭受了莫大的折磨,妇人只一放手他便瘫在了地上。空手的妇人将他扶起跪着,持刀的妇人便走上台前向众人讲话。
“逃兵是我们泽国的耻辱,泽国的男人必须要在战场上用敌人的血来染红大地,以此告慰死去的亲人!这个人是我们昨天晚上发现的逃兵,对于这种人必须要杀一儆百!”严随着声音看去,那个举刀的妇人竟像极了母亲,他入定似的看向那个妇人,看着她举起刀劈下,看着那人一腔鲜血喷涌而出,他感到全身如同冰窖般寒冷,这是他在逃亡路上第一次感到害怕。
持刀妇人炫耀式地看向台下,当她的目光扫视到严的脸时,她震惊地发抖,刀掉到了地上也并未察觉,空手的妇人察觉到她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严。接着,她若无其事地捡起了刀,继续演说着。
严在一处破屋里藏到了深夜,到了约定的时候,他在村口寻得了饥寒交迫的新兵:“不敢下手?”
新兵点了点头。严带着新兵翻进了一个亮着灯的院子,隔着破洞的纸窗,严看到母亲在如豆般微弱灯火的照射下,仿佛入定似的坐着,只有脸上的两行清泪证明她没有昏死过去。严缓慢地推开门,走近两步给母亲跪下。
“娘,我对不住您。”
母亲摇了摇头:“你对不起你爹,对不起老严家。”
“娘,我纵使千万错,你今晚也得跟我离开。”
“走去哪儿,你大好男儿不去前线杀敌,跑到这儿来贪生,你……”
严向后一望,招呼新兵进来。
“妈,先给他口饭吃吧,这小伙子才跟东子差不多大。”
母亲迟疑着拿出了一袋红薯,选出一个小的递给了新兵。
“妈,局势变了,现在景国主动求和,将士们迫于其他邻国的压力,都不想再打仗了。”
“什么?不打仗了?那你爸呢,你叔呢,那些死了的亲人朋友呢,你跟他们说停战啊。”
“妈!你看得见外面这无以计数的难民,也看得见伤亡的将士,他们也有家,要是继续打下去就全没啦!”
母亲沉思一阵,问到:“你是为什么逃出来。”
严打量了一下周围,悄声说道:“我们送信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密令,泽国军要冒充景国军屠杀秋江两岸的百姓。”
“胡说!这怎么可能呢!”
严继续低头说着:“有人不想停战。”
正在谈话间,屋外响起了喊声。
“春婉啊,我看你白天头晕,给你送点药。”
母亲的面色即刻冷峻起来,她把剩余的红薯塞到严的怀里:“快走!”
“媽?”
母亲轻声解释:“这人跟我有仇,她可不会管我的死活。”
母亲听见脚步更近,更乱,似乎远不止一人前来,便忙把严往屋后的窗子推,悄声说:“放心,我明晚去山顶的破庙找你们。”
严虽不舍,却也只好翻窗离去。
两人不敢走大路,只沿着小路慢慢靠近大山,钻进山林后,两人又舍弃山道,只攀着树木上山,如此便也安然到了山腰的平台。刚一出林子,严便感到山下闪动着红光,定睛一看,是沈集燃起了大火,漫天的火光把夜空都映红了。
身着景国军服的军人列成军阵把百姓围在当中,难民和村民似乎已经被屠杀了大半,尸体堆叠在一起像是一个个隆起的土堆,剩下还有一部分人被绑缚在军阵的中央,有大个子,还有小队的其他人,严的母亲被绑在一个显眼的位置。
军士们挨个杀人,速度并不算快,似乎想延长刀下之人的痛苦。一时间山间似乎也失去了鸟语虫鸣,只留下一声声响彻云霄的惨叫。
屠刀在母亲的头上悬停了良久,似乎在等待着严的现身。受尽虐待的母亲用尽力气朝着大山的方向喊道:“儿啊,活下去!找到你弟弟!”随即冲向长矛自尽而亡。
严仿佛一瞬间失去了理智,拔腿冲向山下,新兵一个飞跃拖住了他的大腿,怎么击打也不放手,他恳求道:“严大人,你母亲让你活下去,咱们得活下去。”
赶路到清晨时两人都累瘫在了地上,呼吸着带有雾气的空气,两人感觉昨天的一切都像是梦境。休息一阵,就在新兵起身要走时,严面容严肃地将他掩于自己身后,退后两步靠着大树拔出了短刀。就在拔出短刀的刹那,树上跳下几名黑衣人,拿着武器向两人攻来。
严一手拿刀,另一只手抓住新兵的手臂往后带,将他甩到了一处山石之上。孤身应战的严没有了后路的牵挂,他把对母亲同伴的思念和对战争阴谋的仇恨都凝练在了这柄短刀之上。一持斧粗汉率先出马,他见严兵器吃亏,便把斧头举起朝着天灵盖大力劈下,严没有硬接,只是一个闪身避过,再弯腰绕到后方,反手捅刺,扎穿了那人的脖子。一时间,喷溅的鲜血染红了严的面庞。众黑衣人见状,便派出三人去抓新兵。
新兵虽然武功平平,却也生得机灵,他看到三人向他追来,便率先跳下石头,用巨石遮挡产生的视觉差砸晕了率先抵达的那个人,再甩出那人手持的利剑,给自己拖延了四五息的逃生时机。剩下的那两人见状,便也谨慎起来,分别从两个方向包抄,一人降低速度缓缓追击,一人加快速度绕大圈堵截。新兵看到黑衣追兵越追越远,便也放松警惕,准备找个大树故伎重施,可没成想,他刚回转过头就看见一人堵在他的必经之路上。
新兵是山里人家,打猎捕鱼练就的功夫,是吃饭的本事。他见自己前后皆有来敌,便抓住一颗藤蔓,荡到了树杈上,正在他沾沾自喜以为逃出生天的时候,追来的两人纵身一跃,就来到了他身旁。他只知道自己身手矫健,可他不知道的是,这次来的黑衣人都是在数次战争、刺杀、暗战下存活下来的精英,轻功是他们活命的本事。
只刚才的时间,严已经又砍翻了几人,虽然身上也已满是伤痕,但黑衣一方的折损更多,人数已经不到来时的一半。众人看严愈战愈勇,便也停在数丈外寻求一击毙命的机会,得益于敌人的犹豫,严竟寻求到片刻喘息的良机。正在他准备挥刀反击之时,密林里传来新兵的呼救声,这让战意激荡的他凉了半个身子。他无暇再顾及眼前的敌人,只是转身疾奔,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新兵身旁。
他挥出一刀逼退两人,在确认新兵安全之后,他竟然萌生出一种寻到至亲的踏实感受。只是,新兵惊恐的表情在提示着他危险的来临,他慌忙转身,可穿身而过的凉意和随后而来的剧痛让他无法进行下一步的动作,正如他曾经用利刃贯穿过的无数躯体一样,他正感受着这种剥去气力与战意的寒冷。严疾走几步退出刀子,那人也没再追,只领着众人把严与新兵团团围在山崖边。
严坐在了地上,他看着一众黑衣人,感受到不可战胜的无力感,倒不是害怕,只是无力再战了,他轻声问新兵:“怕死吗?我数三个数我们就跳下去。一、二……”
在几声破空声后,眼前的敌人都被射倒,从林子深处走出了几个衣着随意的江湖人士。
“在江上放箭的也是你们?”
拿弩箭的青年侠客点了点头。
“若不是你们,我的兄弟们还活得好好的,我恨你们。”
“若不是我们,秋江两岸百姓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一个虬髯的光头接话道。
沉默良久,严把盘缠和干粮从身上解下递给新兵,吃力地说:“跟他们走吧,这帮人武艺高强,能护你周全。”
“严大人,我带你去山下治伤,严大人!”
严扬起巴掌,轻轻地打在了新兵的脑袋上,笑了出来。接着又把信件揣到了新兵的怀里。“走吧傻小子,严大人累啦,想在这山林间睡一觉,一觉醒来,这天底下就没有战事了。”
严看着新兵跟着那群人顺着山路走远,才终于支撑不住躺在地上,他的意识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开始涣散,他的眼前出现了儿时和平年代的样子:亲人都在身边,阳光洒在麦子上反射出耀眼的金光。他想走进这段美好的日子,可却感觉无法向前一步,只能随着意识的流动越飞越远,越飘越高,直到什么也看不清楚。
(完)
分类:诗酒风流 作者:程本洪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21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