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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逍多年前和青龙会结下梁子,导致多年来他的身边一直潜伏着青龙会的暗桩。他刚出手摧毁了被青龙会控制的听枫楼,就得知自己的弟弟狄遥可能已经遭了青龙会毒手的消息,于是他决定去坊城和青龙会做个了断,与此同时,各路豪杰也不约而同地齐聚于此……
第十章射天狼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冬月初十,宋军榆林大营。
天雪如鹅毛,阴浓沉厚。西北的雪伴着凛风,如刀锋,如锥尖。午后的光景已无晨午晚夜之分,仅余阴风如朔,浓雪漫天。
中军大帐,炉火熊熊。一阕词横在帐中,词阕为狂草书,劲透纸背,银钩铁画,其形若银河千泻,其相如万簇丛生。词前,负手立一中年将军,袍甲及身,臂壮体阔,长须垂胸,斜眉入鬓,端的是不怒自威。细观,其右额纹印入骨,更添肃杀之气。
不一会儿,军卒入帐禀告:“有三人求见将军。”
将军不回头道:“何人?”
军卒道:“为首之人自称是将军本家,另有信物一件。”
将军“哦”了一声,道:“呈!”
军卒呈上。
将军展开观之,一张纸笺,一阕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此阕为楷书字体,但词牌类别、气势风骨却与大帐横阕如出一辙,显是出自一人之手。将军乍见词文,心情激动已极,握词之手轻轻颤动,他边看边念,不觉痴了。
半晌,将军回过神,放下这首《江城子》,向军卒摆手道:“请。”
狄逍三人入内。
将军端坐帐中,不动如山。
狄逍行礼,道:“在下苏州狄逍,拜见狄青将军!”
将军手一挥止住狄逍行礼,沉声道:“先生不必多礼,本帅与先生既是本家,又有东坡居士信物,那便是朋友,朋友之间不拘于俗礼。”
将军摆手示意狄逍等人入座。
狄逍入座,小汪和林秀分立两边。
将军问道:“东坡居士安好?”
狄逍道:“半月前,在下与苏居士在苏州有一面之缘,苏居士丰神俊朗令人折服。”
狄逍接着道:“在下与苏居士一面之缘,短暂如白驹过隙,却一见如故。又知在下不日将赴榆林办事,居士言与将军同朝为官,相交相知,可惜将军长年西防,聚少离多,甚憾!居士兴趣所致,遂作词一首,特瞩在下传于将军。”
将军目光移于案上之词,微笑道:“便是这首‘江城子了?”
狄逍颔首道:“不错。将军之名威于天下,在下既为传词,也为一睹将军神采!”
正说间,突有探子入帐报,三十里外燕镇有西夏兵卒掳掠宋民。
将军眉头一皱,问道:“来兵几何?”
答曰,四百余众。
将军问道:“怎么如此之多?”
探子回曰,西夏兵扰民已久,但多为百数,此次掳掠实属异见。
将军抚须沉思,不语,半晌道:“再探。”又向军卒道,“击鼓传令众将,帐前领命。”
将军双手抱拳对狄逍道:“先生初来,适逢战事,待客不周,还请先生见谅!”
狄逍忙还礼道:“将军如此说,折煞在下了。将军既有军务,我等退下。”
将军手一挥道:“先生乃东坡居士的朋友,亦是我狄某的朋友。狄某传令,先生请坐观。”
顷刻,众将至。
将军之令三重设伏。第一重,一将率兵一千速去燕镇擒扰民夏兵,令围而不杀,放出数十兵丁,引夏军援救;二重,命一将统卒一万于燕镇西去十里外分两翼设伏,见西夏援兵至,变引为堵,两翼形成合围之势,速歼;第三重由两将各引一万军在十里外分两翼扩散设伏,夏军来救,截其后路与第二重歼敌之军合而灭之。此外,另派一宿将引一万轻骑至燕镇西向十五里外,引弓,阻援。此一軍只可阻援,不可正面迎敌。
各将领命而去。
炉火熊熊燃烧,空寂无声。
将军道:“狄某遣兵,先生以为如何?”
狄逍叹道:“将军用兵,势正为主,以众制寡,必胜。只是——”
将军不语。
狄逍一晒,又道:“将军座上有棋枰一副,在下斗胆,请将军对弈。”
将军笑而不语,作请势。
风啸雪吟,将卒已去,帅帐空余。
各点三三星位,狄逍执白先行。
二人落子如飞,至四十八手,帐外啸声忽起,那啸声怪异尖利,非军中之音,且由远及近,声色渐响。
狄逍神色一紧,拈子不落,长考,忽而叹口气,掷子棋笥。
将军道:“先生为何不落子?”
狄逍望一眼将军,道:“狄逍妄言。”
将军拈须笑道:“先生但说无妨。”
狄逍缓缓道:“将军精锐尽出,营中空虚,恐为敌所趁!”
将军不语,沉声道:“先生所虑极是。不瞒先生说,这榆林大营共有将卒四万余,此一役用兵四万,大营之内只剩残病之卒息养,已无可用之兵。”
狄逍道:“西夏军凶悍,若是用一奇兵乘虚奔袭大营,将军连自身安危也不顾了吗?”
将军戚然,半晌,长叹一声,问道:“先生认为老夫年岁几何?”
狄逍不意有此一问,一愣,方道:“狄某妄言,将军的年纪当在知命之年。”
将军道:“老夫今年五十有六,戍西已有二十余载,其间屡有调防,至此次驻榆林已有三年矣,却未有寸功。老夫年事已高,纵如东坡先生词中所说‘老夫聊发少年狂,擎苍、挽雕、射天狼,却也是‘鬓微霜,何日遣冯唐了。”
狄逍劝道:“西夏贼子野心不死,屡犯宋境,若非将军镇守,哪有西戍之宁静,当此之际,将军怎可言退?”
将军摆手,苦笑道:“先生何必安慰老夫。如今朝堂之上范公已逝,忠臣凋零,而奸佞横行,圣上听闻谗言,说老夫在西北拥兵自重,不听朝廷调度,要撤老夫的军权。”
狄逍不语。
将军又道:“老夫复任已三年有余,虽无守土之错却也未建尺寸之功,军心未振。今日一役正当其实,倘能以区区垂老之躯剿灭西夏万余敌寇,又何乐而不为之呢?”
狄逍黯然。正欲言,啸声陡巨,忽停,“嘶”一声,中军大帐立时被撕开,破布飘扬中,露出半片飞雪的天空。
风雪狂啸,天地肃杀。
帐外,数百兵卒倒在雪地上,一片狼藉,另有数条人影立于帐外。
雪天本无影,但这数人身穿白衣,寂然无声,由帐内望去如雪影无疑。
将军立起,小汪和林秀欲出,狄逍喝住二人,忽道:“在下已想出应手。”遂挽将军还座,下了第四十九手。
将军看狄逍一眼,应子,道:“为何不出帐?”
狄逍拈子:“帐内敌情不明,对方暂不敢入。”少顷,又落一子。
帐外寂寥,只余棋子落盘之声。
“将军的军队何时胜归?”
“一个时辰足矣。”
“只怕他们等不了这许久。”
话音未落,风声一紧,白影数闪,已有四条婀娜人影飘入中帐。白影飘移间,片片花瓣随四名素衣少女的身形起伏,无数瓣风干的百莲花在帐中轻舞飞扬。其实花瓣飞舞暗香浮动,浑不似这严寒冰雪之天,仿若到了早春的江南。
西风破帐,飚残红。
帐幕之外黑影攒动,来敌显是布有后防。
一白衣素裘、黑纱蒙面的女子莲步轻移,从帐外踱了进来。
狄逍心头一动,双眉一轩,再应一子。
人影攒动,十余军中侍卫从帅帐内蹿出,立足未稳间,突见四女扬手,十余枚白莲花疾射而出,但听“啊呀”连声,军卫纷纷倒地,倒成一团。
将军神色一紧,右手握紧佩剑,喝道:“陆迁何在?”
突听一人迎空应道:“在此!”
这一应声不啻于晴天霹雳,震得人耳膜发颤。但此应声却非帐内,只听帐外响动异常,似有物事倒地声不绝于耳,其间伴随数声惨呼。那人来得好快,瞬息之间,只见空中一闪,一人已自破帐外闪电般从众女夹缝中蹿出,众人看时,却见一身形细若竹竿般的劲装汉子站在众人面前,此人约三十八九的年纪,面色蜡黄,瘦得皮包骨头,被风一吹仿佛随时要倒地一般。他左手持剑,剑尖猩红点点,右手摊开手掌,连声笑叫道:“好香,好香!”向众女迎风一吹,却见数十朵白莲花残瓣落于帐内,众女惊呼声中嘻嘻一笑,转向将军单膝跪地行礼。
连声清叱中,四女拔剑出鞘,剑光闪动,疾刺向瘦汉背部。瘦汉竟不回头,右手疾探,也未见他如何展动,但听“锵啷啷”数响,四女长剑已被他掷于地上。
那叫陸迁的瘦汉笑嘻嘻转身,却见蒙面女子缓缓分开四女,款款向将军与狄逍对弈处行来,行进中左手轻拂,地上四柄长剑突地凭空跃起,精光闪烁间,分落四女手中。蒙面女子足下不停,至近,行个福礼,脆声声道:“小女子青衿拜见狄将军。”
蒙面女子青衿露了这一手功法,一时间震慑全场。
将军看了狄逍一眼,狄逍不动声色,二人落子,不作理会。
青衿不以为意,静立。
陆迁喝道:“大胆,拜见将军还不下跪?”
青衿斜看了陆迁一眼,然后转首,背对陆迁一笑。
她蒙着面,但她将军和狄逍分明看见了她眼神里的笑。狄逍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他感觉到了笑意中的吊诡,手中云子“啪”一声脆然落于盘内阵中。
一瞬,青衿的左掌突然后拍,一拍即收,直如未动一般。
这一掌轻飘飘浑不着力,就连林秀都看得见这一掌的出手脉络。
但陆迁却偏偏避不开、接不下。
这一掌的力度也许并不犀利,陆迁没有被震飞,仍在原地,但嘴角有一滴一滴的血珠溢出,他们轻若无物地落在地上,刹那间,大帐内静寂可闻,只余血落声。
只有狄逍于电光石火间看见陆迁中掌之前的身形变化,陆迁右足毫厘之间的微闪已成为“分光捉影,一闪七杀”最后的遗动;也只有狄逍于这微未之间,听见一前一后拔剑出鞘和入鞘的声音。
三年前,陆迁因仇家追杀远遁西漠,后为将军所救,置于麾下。其“分光捉影,一闪七杀”是指出手快捷无匹,拔剑出鞘一闪七杀之意。陆迁十年前就已成名于江湖,想不到今日惨遭横死,竟连出手或躲避的余地都没有。
大帐内风雪肆虐,无人语。
陆迁死了,但他未倒下,竟是站着死的。
站着死的陆迁被一种气机控制,这是一种叫作“炁”的气机,其可怕之处在于无味无嗅无影无形,却又无所而不至。狄逍回到姑苏隐匿后,遍查典籍,终于从古籍中搜出有一种叫“炁”的功法。“炁”就是人体最初的先天源气,一旦引发加以修炼,达到境界则会成为一种可怕的功法。
无一人说话,因为每一个人都看见了陆迁的死。
一个人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亲眼看见他死却无能为力。
青衿旁若无人站在帐中原地,神情淡漠优雅,仿佛适才出手与己无关,她再次向将军施礼。
将军侧过身,抚须道:“老夫与你素不相识,你意欲何为?”
青衿柔声道:“小女子奉令请狄将军赴宴,不知老将军能否启程?”
将军问道:“你是奉何人号令?”
青衿双袖后拢,缓声道:“以将军今日之形势,此话当问否?”
此言一出,将军一愕,旋即仰天长笑,未尽,愤然站起,怒喝道:“狄某纵横西北数十年,从未有人敢对我如此言语,你不过一黄毛丫头,用了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有何资格在这里卖弄?”
狄逍突地站起,左手一挽将军袍臂道:“将军戎马一生,又何必与之动气!”
言毕,右手拈子轻轻一点,挥子直入白棋左下空角。这一点随手打入,却见盘中百子一齐离盘而起,空中凝了片刻,旋即无声而落,盘子回落处竟与末起之时不失分毫。
狄逍微微一笑道:“将军西北鏖战,左角空虚,在下这一子当是异军。”
不知为何,将军竟因这一眼而稳定下来,他转首,稍思,应子。
青衿又道:“狄将军请启程吧。”
二人落子,不作理会。
突闻小汪轻笑道:“堂堂西夏无男儿,竟安排几个娘们袭营。”
四女娇声怒叱道:“住嘴!”
忽见青衿右袖一挥,地上一枚白莲残瓣凭空疾荡而起,激射小汪。
小汪挥刀疾舞,“噗”一声,瓣击刀侧,虎口一麻,“嗖”一声,杀猪刀脱手,“叮”一声,刀插于地。
青衿右袖又一挥,数朵白莲残瓣又是一跃,射向小汪。
小汪已避无可避。
忽见数点白芒一闪,后发先至,从右侧飞出,纷入瓣内,莲花残瓣纷落,一地白。细看间,击落花瓣之物却是数枚云子。
青衿不急不徐侧过身,冷冷向狄逍望去。
狄逍神色自若,浑如不知,斜首看了青衿一眼,回目,有些微的失望,他右手拈子道:“将军棋力强于在下,却围而不杀,为何?”
将军微笑道:“先生过谦,先生之棋柔中带刚,似弱实坚,老夫围之而力尽,欲杀实是力有不逮。”
狄逍向将军一拱手道:“稍候。”
将军伸手作请。
狄逍缓缓站起,踱下帅阶,他看着青衿,缓缓道:“在下狄逍。”
青衿道:“原来阁下便是狄逍。”
狄逍微微一笑,道:“淳于轩主是你什么人?”
青衿右袖一挥背于后,清声道:“家师常与本座提起阁下,狄大侠的恩赐不敢忘。”
狄逍点点头,又问道:“在下曾听人说,丹凤轩只在江浙一带活动,今日为何进入西北?”
青衿冷冷一笑道:“狄逍,本座办事容不得你多管,我们的恩怨稍后再算。”语调神态浑不把狄逍放在心上。
狄逍淡淡道:“既是如此,看来在下也不必客气。”
青衿双手负后冷笑不语。
忽然之间,闪电般地一瞬,狄逍忽于两丈外欺进,青衿蒙面之上,光滑洁净的额宇间,有淡淡的寒光闪了三闪。
青衿左袖漪动如水。
三闪三动。
左闪横削,右闪斜划,中闪直劈。
长袖抖三抖。
寒光三闪之后,狄逍倏忽间已回到两丈原地处,寒芒入袖,双目电般直视青衿。
青衿玉指戟向狄逍,清叱道:“你——”忽觉面目一寒,蒙面黑纱已分为数段,自眉目间轻轻飘落,露出一张清秀绝俗的容颜。
二人瞬间交手三合,这三合内梦月刀法的精粹已发挥到极致。
三合,胜负定。
狄逍忌惮的是青衿的“炁”,所以这三刀的主旨是逼住这种功法,使青衿根本无出手之机。
狄逍冷冷道:“承让!”
青衿僵立当场,一张绝俗清庞无半点血色,半晌,目望狄逍,平声道:“狄先生智机武功冠绝天下,青衿择日再来讨教。”
狄逍冷眼不语,做个请势。
青衿足尖一点,轻烟般飘出帐外,四个婢女尾随而出,没入风雪,瞬间无影。
棋局未完,下棋人未变。局内循环三度劫,棋劫未尽,数批人马凯旋而归,捷报曰:斩西夏敌首五千余,擒捉两千,自损千数。
——数年未遇之胜利。
狄逍微笑道:“此局和了吧。”
将军抚须含笑道:“此局必和。”
将军邀狄逍庆功,狄逍却辞行。欲挽留,狄逍执意行去。
临别,将军送弩箭三支,并不多作解释,只道:“先生在榆林遇事,只需放箭三响,本部顷刻即至。”
看着将军,狄逍突然有了一种未世沧桑之感,他有许多话想说,千言万语最后却只说,世事多艰险,将军保重。
时近黄昏,暮色掩于风雪,倚庐车驾渐行渐没。人生如朝露,如雾亦如电,狄逍知道此一识一别日后恐再无会期。他与东坡先生及汉臣将军均只一面之缘,初识却如旧交,人生快事也!
第十一章杀意的清晨
有人就有恩怨。
有恩怨就有江湖。
人就是江湖。
江湖就是人。
江湖是国家律法之外的空间。
江湖格局既有容量、制衡、均势论,亦有权谋、手段、杀伐者也!
1.狄遥的悔意
多年前,狄逍和狄遥在姑苏学艺的时候,狄遥的博杂就已显现出来。狄遥不仅修习家传武学,而且随其母学得“天衣无缝针”,有一年春上,他救了一名老道士,授得阴阳五行相克衍生之术,由此技法布置出的“五行玄天潜藏大阵”就连轿中人也几乎奈何不得。艺多固然不压身,但未免博杂,狄遥的“狄氏七刀”未能大成,实为这些旁道所累。后来,狄遥出道不久就卷入藏宝图的纷争之中,一晃十年。他出来走江湖的时候,狄逍还未回姑苏,而他并不想去投奔当时如日中天的飞鹰帮,因此兄弟二人十几年来始终未谋一面。所以,当狄遥濒临死亡之际,他生出了一丝悔意!
他后悔让小汪和林秀去姑苏找狄逍。
他于濒死一瞬,霍然感知了轿中人的可怕及可怖。
清晨,雪止。
毕千锋在坊城分舵院子里站候,他已传报,屋内未应。
须臾,又报,仍无回音。
万空流披头散发,宽衣大袖,静坐床榻,神情有股说不出的苦楚。他闭目,双手捏着古怪的诀式。其功法正运行已到紧要处,身躯微微颤抖,脸色青白不定,额头有汗轻轻滚动,头顶悬浮着一团黑气。忽一声轻喝,头顶黑气飞升而起,升势陡疾,“扑啦啦”一声响,黑气破顶飞出。万空流颓然松一口气,一丝血迹从唇角溢出,靜坐半晌,整理衣冠,拭去唇角血迹,召进了毕千锋。
毕千锋轻轻走进来,行礼恭声道:“禀告总执事,总舵飞鸽传书,朱雀堂杜慎卿堂主率冷香主、顾香主于七日后赶至。”
万空流垂着目,鼻间“嗯”了一声。
毕千锋看了万空流一眼,继续道:“此间消息属下都已散布出去,目前除少林寺、三清观外,已有二十三家帮派、四百一十五人进入坊城,其中七大剑派已来其五,南宫、慕容世家也悉数赶至,崆峒、昆仑、九华诸帮派于前几日进入坊城,另外还有江南霹雳堂和川蜀唐门的弟子。前些日子各帮派因住宿、饮食及口角等缘故发生斗殴,已有三十余人伤亡。估计近些时日,陆续会有江湖人士到来。”
万空流依旧垂目。
“这二十三家帮派殊无异处,但其间有三拨不同于常人。”
万空流抬首,闪电般眴了毕千锋一眼,回目再垂。
毕千锋低下头,躬身道:“一拨十八骑,玄色装扮,似是西夏‘一品堂的人……”
万空流不语,直若未闻。
“另一拨是八名西藏的紅衣蕃僧,为首的是个活佛,法号龙多。”
万空流双眉一轩,突道:“是不是圆圆的脑袋,嘴唇红红,穿着鲜艳的袈裟,像个花和尚?”
毕千锋道:“原来总执事已趟过道了。”
万空流“嘿嘿”笑道:“这个活佛可不得了,可以说是百无禁忌,不过他功法那可真是通天彻地,这倒是个劲敌。那第三拨呢?”
毕千锋却皱眉道:“第三拨是官家的人……”
万空流道:“朝廷的人?”
“看他们的行色,这拨人应该是出身内廷。”毕千锋看着他的反应,小心翼翼地说。
“太监?”
毕千锋躬身不语。
万空流皱眉,思索着某些问题。
少顷,万空流缓声道:“据说自本朝开国始,深宫大内就一直存在一个叫‘天阙的组织,他们是由一群太监组成,直接听命于皇帝。据说‘天阙组织里至少有五、六种人世间最阴残、最可怖的武功技法,每种技法的修炼不仅泯灭人道,而且殛者更是如坠阿鼻地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毕千锋的剑骤然扼紧,手背惨白。
万空流冷冷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不舒服吗?”
毕千锋噤声不答。
“记住——”万空流接着道,“遇见‘一品堂的人,大可放手一搏,倘是那个龙多,尽量避而远之,如果是那群太监,最好不要和他们起任何冲突。”
毕千锋垂首道:“是。”
万空流又寂然许久,方始道:“传本座令,着京兆分舵、延安分舵、秦凤分舵、利州分舵、庆兴分舵及宁化分舵各遣好手五十名,另调总堂一百名青龙杀手,三日内全部会集坊城。”
毕千锋看了万空流一眼,轻声道:“京兆、延安、秦凤、利州、庆兴、宁化六分舵三日足够,但从总堂调青龙杀手只怕来不及。”
万空流拈须不语,过得片刻,缓缓道:“传青龙令,着方圆八百里内青龙杀手在此聚合,总堂所遣青龙杀手于十日内赶至调用。此外,安排人手乔装成帮派中人,挑拨是非,促使各帮派间火并。”
毕千锋躬身道:“喏。”
狄遥死后翌日,轿中人,即青龙会总执事万空流,和毕千锋在化为灰烬的宅院里找到一条通往镇南向的地下密道,长三里有余。密道里,他们搜寻到了四十余只黑漆木箱,里面是五百万两白银和一幅图。看着这五百万两银子,万空流无声地笑了起来,他脸部筋肉剧烈抖动,仿佛是释放某种压抑已久的怨怼,在火把明灭的衬映下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一个识得西夏文的坊城土著说此图即《文殊天王图》,是西夏党项皇族的圣物。毕千锋向万空流禀报的时候,万空流正沉默地坐在分舵庭院里,他看着飘雪的深空,目光忧郁而失神。后来,他向毕千锋下达了一项指令:将此间情状速报总舵,同时在江湖上散布这一消息!
2.剑与竹
清晨,微雪,梅竹别院。
青年站在竹林深处,目光深邃旷远。一口古剑斜插于背,在朴拙的鞘中呼之欲出,森寒入骨。
竹丛沙沙轻摆,淡淡飘雪中,竹叶萧萧而下。
“我是高歌。”青年看着对面的僧人,带着嘴角一抹浅笑,衬出眼角一丝无坚不摧、无所不至的杀意和杀气。
僧人仿佛叹了口气,单掌佛礼,缓缓道:“贫僧苦竹……”
话未尽,寒光一闪,剑反手出鞘。
苦竹在清晨时分来到梅竹别院,其时微风轻雪,空气中有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冷意。
韵清居士在西厢房打坐,苦竹候了片刻,应召入内。
颜韵清正在用火钳拨动炭块,星火闪烁,苦竹恭立。
“事否?”颜韵清没有抬头,垂头观火势。
“总舵有飞鸽传书。”
“如何?”
“计划终于要开始了。”
“锵啷”一声,星火微荡,颜韵清颓然放下火钳,寻椅,缓缓坐下,几缕发丝垂在额际,苍老无力。
“你意下如何?”颜韵清问。
“这个计划的核心在于一座城和一个人。”苦竹字斟句酌,“城址已选定,而实施计划的人选……如果不出所料,应该就是万空流。”
颜韵清静坐着,思虑着。
苦竹道:“此计划若成,会内必行肃清之举,吾等只怕又是一场劫数!”
颜韵清冷冷道:“万事皆有变数,万空流的武功固然神鬼莫测,但其间缺陷也并非全无。”
苦竹垂下的头霍然一抬。
颜韵清慢慢站起,轻轻打开房门,缓缓走出去。他穿一袭白色长袍,发丝花白,像幽灵一样飘在雪地间,孤冷清寂。
苦竹退出西厢房,到庭外。
庭外竹林深处,一个人、一口剑、一股杀气正等着他!
他的右手食指兀然一弹,缘机突生。
这是一口先秦古剑。
剑重十六斤九两,剑长四尺七寸,厚脊、薄刃、剑尖宽弧,剑势沉浑雄厚,剑光一漾,若飞虹经天,异彩纷呈,令敌对者有今夕何夕,生死两隔之感!
寒光一闪,剑已破空、冒雪,雷霆般击出,这一剑,剑势中正,凛凛而入其威,微雪飘零的竹叶也因这一剑激荡起来。
苦竹自忖未必接得下,他不动,在不动中寻隙而入。
剑及身一瞬,苦竹跃空而起,右足一点剑脊,陡一个空心跟头,身形借势在空中斜体旋动,陀螺般斜转一圈,双足借旋势连环踢向高歌。好个苦竹,瞬息间即扭转态势,变守为攻。
高歌回剑封架,“噗”一声,以剑脊拦了一踢。
身形倒退,剑拦未尽,“噗”又接一脚。
这一脚势猛力沉,更甚前踢,飞虹剑抵不住足力向旁侧荡开,高歌身法顿时收束不住,随剑势侧移,间不容发之际,堪堪避过苦竹更见凌厉的第三记足踢。
高歌的身躯随剑势侧飞而出。
高歌身随剑行。但见人剑飞了个半弧,寒光闪烁间,已自右侧刺向苦竹。这一刺,即蓄苦竹双足之踢劲,又夹行剑之惯劲,更具高歌自身贯注之内劲。
飞虹所至,劲气纵横,寒芒吞吐,沛然莫御。
苦竹退,只能退。
后为亭,亭中有几,石几。
苦竹反手后挥,擒住石几,挥几迎剑。
“啪”一声,剑过几面,金石交迸中,石几却不破。
举石几之际,苦竹已双膝跪地,借雪势全身仰滑,于石几下蹿过,急止,反手侧挥,一指陡然攻向高歌。
这一指快捷无匹,隐隐暗含风雷之势,正是少林绝技一指禅!
高歌剑入石几,回防之势已无,正是攻击之最佳时机。
好个高歌!他陡然一声喝,飞虹剑竟不抽出石几,而是提手挥出,疾挥向苦竹。
一挥间,高歌真气贯注,势若奔雷,然石几竟不破,石面上蕴含之劲道岂止千斤?
苦竹的一指禅“噗”地直刺入石几。
石几悬于高歌的剑和苦竹的指之间,竟不破。二人僵持,石几内真力纵横,罡气流转,先撤必亡!流转的罡气散布四周,尖尖竹叶旋转着凝在空中,不落。
俄顷,一阵风吹过,那块悬在二人之间的石几,突然就散了,不是一块一块地破碎,而是消散成了灰烬。
——在当世两大高手的内劲夹击之下,石几焉能不化灰、成为烬?石几空空内质,经不住任何外力轻微介入,风一吹便随之飘散。
剑指互峙于空处,只余风雪飘荡,粉末如烟。
此时,萧萧竹叶才飘落下来,点在剑尖上,悬于食指间,静寂中仿佛发出“叮”的一声响。
这种场景阴冷如斯,说不出的荒腔走板。
高歌一寸一寸收剑,苦竹缓缓回指,二人眯着眼,各含钦佩之意。
高歌剑入鞘,冷冷道:“大师一指禅功傲绝当世,今日一见,果是名不虚传,佩服,佩服!”
苦竹微笑道:“施主惊才绝艳,于法度之外另辟蹊径,自创‘意剑,今日得识,贫僧三生有幸。”
高歌淡淡道:“大师见笑了。只是这世上早无‘意剑之说,只有剑而已。这‘意剑始于高某,也止于高某。”言毕,转身行去。
苦竹道:“施主慢行。”
高歌背对苦竹,止住脚步。
苦竹道:“施主可知狄逍狄大侠的去处?”
高歌背部微耸,却未转身。
“狄大侠远赴西北边陲,为其弟报仇去了。”苦竹缓缓道。他不急,他知道高歌在听,而且听得很仔细。
苦竹朝着高歌的背影,在轻风微雪中,看着某一不明所指的深处:“狄大侠要面对的是一个世上最可怕的黑暗组织,和一种天地间最犀利的武功。”
高歌仍未转身,他问:“什么组织?什么武功?”
苦竹目视前方,缓缓道:“施主可曾听说过青龙会?”
高歌眉头微微皱起。
“那种武功叫‘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这个组织和这种武功在西北一个叫坊城的地方等着他。”
苦竹轻轻宣了声佛号,仿佛在驱散因念读这几个下了咒语的文字而产生的杀意。
高歌脸色凝重起来,他伸手拈去落叶,冷冷目光望向飘雪深空。
3.追忆亭
同一清晨,坊城,追忆亭。
追忆亭本无名,十年前狄遥捐银修亭,始名追忆,亭畔有碑为证。
秦寄雨端坐追忆亭前,雪中坊城混沌、未明,失落如人意。他拢着袍袖,目光清冷,一壸雨前茶置于石桌上,手中有杯,杯中茶未冷。
两名下属牵着马,远远站在他处。
他在等一个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十一年前,和太监小平子一同入宫的还有同乡小月子,二人在诡谲多变的宫廷相依为命。小月子小他两岁,今年二十有三。
这一天的清晨,小月子偷偷来到雁归石,凭吊小平子。小平子的尸体已由黄门侍卫收拾干净,雁归石上的血却清理不掉。摸着殷殷血迹,小月子心头酸楚无比,他背靠石面,仰首看雪,泪水一点一滴无声流了下来,这一哭既是哭小平子又是悲感自身的命運。身为宫人,如何能得善终?
伤心之际,忽听衣袂轻响,异香飘处,数条纤影已逸身而过,小月子抬首而望,一白衣素裘女子引四名手持花篮的少女飞向不远处的石亭,那素裘女子风姿绰约,仿佛御风而行。小月子一惊,隐身石后,准备细细打量。
正看间,忽觉脖子一凉,仿佛一条毒蛇缠住了咽喉。小月子双手抓住“蛇”身,双足一蹬石面,借力凌空倒翻,双腿反踢而出。可惜他算错了长短,不但踢空,而且反被敌人一带,就地拖出十余丈外。身法展动之际,小月子感觉咽喉越发窒息,已被临空吊起于树上。他的手脚胡乱挣扎跃动,顷刻间,手脚皆止,软软垂了下来。
就这样,小月子在那一天的清晨,吊死在雁归石畔。
死前,他模模糊糊看见一团黑影在树下滚动,“嘿嘿”数声,小月子仿佛在死期将近的时刻听到了黑影古怪的笑声。
茶是上好雨前茶。每年清明将至,秦寄雨按国相吩咐安排人手与茶商预订,数千里加急从金陵运至西夏,藏于冰窖。秦寄雨留了些慢慢品用,他想着江南,想着金陵的人浮于世,多年来,这是他与江南的唯一挂念。
秦寄雨喝着茶,沉沉叹息,抬首一刹那,看见一众女子凌空飘下。领首的女子白衣素裘,黑巾蒙面,直如仙女下凡,却是丹凤轩轩主青衿。
秦寄雨倒了杯茶,缓缓做了个请势。
青衿并不理会,只站于石桌之前,冷冷看着秦寄雨。
青衿道:“秦先生。”
秦寄雨看了她一眼,缓缓饮一口茶,放下,道:“你是青衿轩主?”
青衿颔首道:“不错,我是叶青衿。‘一品堂的飞鸽传书已收悉,不知秦先生意欲何为?”
秦寄雨一摆手,两侍卫分别从马上取下两个包裹,甚沉,侍卫打开,满目金黄,却是两包金叶子。
他看也不看,漫不经心道:“这是两千两金叶子,事成后再付余下三千两。”
青衿命侍女收下,挥手退去。
亭内只余二人。
青衿道:“不知阁下有何差使?”
秦寄雨再次伸手相请。
青衿坐下,未饮杯中茶。
秦寄雨并不在意,自饮一口,放下杯,站起,指着雪中的坊城道:“在这个小城里发现了《文殊天王图》,此图乃西夏至宝,牵连重大,关乎国运。”
青衿道:“阁下的意思是夺图吗?”
秦寄雨转身,看着叶青衿:“不,夺图之事已另有议定。”
青衿不语。
秦寄雨缓缓思索道:“不知为何,这宝图一事已传遍江湖,想必大宋内廷也有所知晓。”
青衿道:“阁下之意……”
秦寄雨看著叶青衿,轻轻一笑,道:“青衿轩主此行任务是扫平坊城外围势力,助‘一品堂夺图。”
青衿冷冷道:“不知这些外围共有几方势力?”
秦寄雨眼中满是笑意,他像秀才背书一样轻轻摆动脑袋,语速缓慢道:“余不足惧,只两股耳。”
“其一是适才所言及的内廷太监。”
“太监?”
秦寄雨道:“不错,是一群不折不扣的太监。”
青衿神情有些慎重道:“不知秦先生是否知晓这些人的底细?”
秦寄雨心头冷笑不已,却道:“这些在下也无从知晓,只知他们住在坊城春归客栈三楼天字一号房,还有就是这些太监可能与一个叫‘天阙的组织有关。”
青衿喃喃道:“天阙?”
秦寄雨道:“轩主的任务就是密切监视他们动向,伺机出手,不许这帮太监染指《文殊天王图》。”
看着叶青衿再次思索,秦寄雨隐住心中得意,口中接着道:“这第二股势力叫‘青龙会。”
青衿讶然道:“难道是号称有三百六十五处分舵的‘青龙会?”
秦寄雨笑意更浓,他厌烦叶青衿故作高傲的样子,不过是一初出茅庐的小姑娘。
秦寄雨又道:“不过青衿轩主不必担心,这‘青龙会的事情敝堂已另派他人处置。”
叶青衿瞬间恢复神态,冷冷道:“笑话,区区一个‘青龙会,本座还未放在眼里。”
说完这句话,欲起身离去。
转身之际,秦寄雨神情不动:“听说青衿轩主于日前亲入宋军榆林大营,却不知收获几何?不过,在下可是听说西夏国折兵近万。”
叶青衿蓦地转身,目光冰冷如水,但见她双袖后拂,一团雪已凭空从亭外后背处招至前胸,她伸出青葱般的左手在雪下一垫、一握,少顷,雪变冰,冰成槌,随手一钉,冰槌入石桌。
桌未破,茶没洒,杯不裂。
她看都不再看秦寄雨一眼,转身走出追忆亭。她的身形婀娜如仙,白裘胜雪,与四名少女在轻雪薄雾的清晨飘飞而去。
秦寄雨低下头看着桌面上的冰槌,目光匪夷所思。少顷,他端起杯中茶,一饮而尽,此时雨前茶凉如冰槌,寒得刺骨。
4.秘密
这一天的清晨,内侍省都知傅丰羽正在春归客栈天字壹号房。这间房宽敞、明亮、一览无余。他喜欢光明,喜欢纤尘不染,尽管他的心里有些郁郁,甚至做过许多见不得光的事。他刚刚吃完一碗羊肉泡馍,出了汗,心情舒畅,接过小黄门递过来的牙签,轻轻剔着牙。
金东崖坐在对面,看着傅丰羽剔牙,他的目光顺滑,所谓顺滑,即顺且滑。金东崖也是个太监,锦衣太监,而他的真实身份却是“天阙”组织护法四长老之一。说是长老,他其实并不老,他的功法尤其不老,他修炼的寒蝉凄切黯消魂功法,可让对手在无知无觉中肝肠寸断生死无门。昔年,一个征辽有功的将军在举行庆功酒宴上未敬其酒,三日后,这位将军哭泣不止,丢魂落魄状若失心,过得几日肝肠寸断而亡。而这种功法的修炼每过月余都须杀一女子作引,杀前,女子越伤心欲绝,越见其功法精髓。
金东崖还是个龌龊的太监,他喜欢在妓院里鬼混,喜欢和女人打情骂俏,尽管他不能真刀真枪地干。此刻,他想着这些事,凑近身,对正在闭目剔牙的傅丰羽道:“都知大人……”
傅丰羽闭目剔牙,不理。
金东崖又道:“这个小镇子里有个叫‘栖凤楼的地方,听说里头的姑娘不错,都知大人车驾劳顿,何不……”
傅丰羽眉毛闪了一下,只一闪,继续剔他的牙。半晌,他睁开眼,看见涎着脸的金东崖。
傅丰羽和金东崖一样壮年入宫,无法实行,内心需求强烈,可他忍得住,他是“天阙”组织的实际掌控人,也是个谋大事的太监,他不能让下属如此放肆,无所忌惮。他侧身看着金东崖,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他冷冷道:“金长老,本宫奉皇命出外办差,可不是闹着玩的。咱们到这里已有十数日,却仍是息讯不明,取置无据,亏你还有心思鬼混。”
金东崖立马变了口气,双膝跪地,叩头不止,口中道:“属下该死,险些误了都知大人的大事,属下该死……”
至此,傅丰羽也顺坡下驴,毕竟金东崖是“天阙”四长老之一,又是心腹,威势到了即可。
他皱着眉,挥了挥手,示意金东崖退下。
金东崖带着谄笑,欲退,却有黄门卫禀告:小月子吊死雁归石畔。
金东崖尖着嗓子喝:“大胆!”
傅丰羽手一抖,心里“咯噔”一下。
小月子高高吊在一株合欢树下,睁着眼,伸长舌头,脸色惨白,一行血迹停留嘴角。那株合欢树叶早已脱落,光秃秃立在雁归石边,说不出的凄凉冷落。傅丰羽的辇驾到来的时候,尸体仍在树上,四周按不同方位分别站着几个黄门侍卫。他由一個小黄门扶下车,首先看到的是金东崖凝重的脸色。
金东崖示意放下小月子尸体,细密审视,然后他站起来,四周瞭望一番。他对傅丰羽道:“前方有石亭。”
他们到了石亭,亭楣刻着“追忆亭”三个字,亭间置石桌、石凳。
金东崖更加仔细地看着、思索着,良久,收回目光。
傅丰羽道:“如何?”
金东崖缓缓道:“石桌已破,新伤,有茶水痕迹,金陵雨前茶。”
“何物所破?”
金东崖不答,轻摇其首。
——连金东崖都不清楚的事,只怕这世上能搞清楚的人不多。
傅丰羽道:“你怎么看?”
金东崖道:“是女人。”
“女人?”
“这里依稀还残留几许花香,嗯,是风干的莲花香。”金东崖闭上眼,慢慢寻思,让嗅觉一点一点地发挥作用。
金东崖喃喃道:“金陵,雨前茶,女人,莲花香……”
“你想到了什么?”
金东崖突然睁开眼,笑了笑,闭上嘴。
傅丰羽也不再问,金东崖若不肯说,便是有十个美女供其渎狎,他也是不会说的。
回到春归客栈,傅丰羽做了两件事,安排负责账房的黄门小成子支银五十两陪金东崖去栖凤楼,二是即刻调出江浙丹凤轩的卷宗资料。
倚庐也是在这个轻风薄雪的清晨驶进了坊城。
镇里人很多,有凌乱的嘈杂声传入车驾内,间或还有兵刃互击声。
狄逍轻轻撩起车厢窗帘,看见一个江湖客正手起刀落砍下另一人的脑袋,血怒激而出,有一滴竟射在狄逍的额头。他皱着眉,拿出绢巾,缓缓拭去血污,放下帘布。
车外,一群人怒骂,围追凶手。
狄逍问道:“坊城有很多人吗?”
端坐中的小汪道:“这镇不大,三百余户千人上下。”
狄逍又问道:“镇上的人好勇斗狠结怨多么?”
小汪想想道:“镇民多是一些离难、逃罪、避祸之人,来此匿居,自是不愿生事。”顿了顿,皱眉道,“奇怪,怎么年关已近反而有这么多陌生的江湖客来到这里。”
狄逍缓缓吐了口气,他道:“去狄遥的住所。”
狄遥的住所只剩一片灰烬,它们掩在雪中,依稀露出焦黑之色。
狄逍静静站在残垣断壁前,在淡淡落雪中沉默无语。小汪和林秀立在旁侧,他们神情戚然,想着心事。
半晌,狄逍道:“当日是何情形?”
小汪道:“那天狄大哥为救我与一白衣人相斗,被掌风击伤,我们退回庭院密室内疗伤。后来,整个屋院都被围住,狄大哥让我和林秀由密道从镇南向而去,至密道口,偷了马匹,逃出镇子。”小汪顿了顿,又道,“我们出镇不远,发现镇北有冲天火光,现在看来当是大哥烧了屋院,现如今却不知大哥生死几何?”
狄逍沉默良久,遥望四野,沃雪千里,他缓缓道:“狄遥已经死了。”
狄遥是个有许多秘密的人,这些秘密就连狄逍也未必知晓。二人虽为手足但聚少离多,狄逍实不知这个弟弟的诸多想法和心思。许多年前,当他们还是孩童的时候,狄遥常因一些匪夷所思的言行举止而受到长辈的责罚,这些言行现在看来有许多不可思议之处,令人费解。他是如何在这里修建长达三里的密道?又是如何将这五百万两军饷运到这里而不为人知?为什么居所院落会成为焦土,化为灰烬?这些都随着狄遥的死亡而永久成为了秘密。
倚庐车辇穿过坊城街巷和集市,宿于镇东平安客栈。街集之上的江湖客仍在四处喧哗逐杀,车厢内气氛沉重而压抑,狄逍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缓缓滑落。
生,离,死,别。
第十二章小雪前后
一马狂奔。
他已经狂奔了十一天,换了三匹马,晚上只睡两三个时辰,天寒地冻,冰滑似镜,不惧。
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在最短时间内赶到坊城,用背上这柄剑,见一个人。
1.请柬
翌日,狄逍用罢餐,和小汪出了平安客栈。
雪住,寒风微啸。他们沿坊城边缘行进,小汪探得镇东边缘地带一处院落有些异常。
距院落里许处,一片合欢树下,狄逍止住,对小汪道:“你就在此等候。”
小汪眨眨眼,看着他。
狄逍道:“你面善,藏此稍候。”
小汪道:“大哥小心。”
狄逍点点头,走出树林。
一炷香光景,狄逍走至门前。庭院规模大约四进四出模样,江南格调,大门正中立有一杆号旗,旗风猎猎,旗面一条青龙在云中隐没。
狄逍缓缓走近,把门的是个壮汉,刀光一闪,横住去路。
狄逍拱手道:“在下姑苏狄逍。”
壮汉骂道:“我知道你他妈什么狄逍,滚,滚开。”
狄逍突然笑了,他笑着道:“烦请禀告。”
刀光一闪,壮汉的刀兀然挥了过来,狄逍退一步,又退一步让一刀,边让口中边道:“京城开封邢家的夺命二十四刀,可惜这一刀偏了三寸,咦,这一刀用老了七分……”说话间,已让过八刀。
又劈数刀,壮汉刀法已散,额头见汗。狄逍手一伸,刀突然到了手上,反手后抛,刀光匹练般激射而出,“夺”一声将号旗钉在杆上。
狄逍喝道:“还不禀报。”
壮汉三步并作两步,仓皇逃去。
大门无人自开,凌风呼叫,这门像是被风吹开一般。
狄逍一步步踏入庭院,庭院里的雪扫得很干净,院内空一人,寒风吹掠。
狄逍止住脚步,拱手道:“姑苏狄逍拜访。”这几个字以玄功默运,传入庭院各个角落。
无人应,就连适才守门的壮汉也不知所终。
狄逍不急,静立。他相信这院子里的人一定都在厢房里,他们在商量着对策,他们一定会出现。他的表情很松弛,甚至有些悠闲,他双手后负,冷冷打量着这几进院落,带着几分挑剔、几分玩味。
沉寂一炷香后,“吱呀”一声门打开,从东厢房走出一人。
这人青衣一袭,苍白的面颊略带忧郁之色。他的左手拿一拜柬,右手持剑,走至中庭。
青衣人止住脚步道:“你就是狄逍?”
狄逍拱手。
青衣人左手一挥,手中请柬疾飞而出,狄逍伸手接过。
青衣人道:“这是我家主人的请柬,烦请光临。”说罢转身欲走。
狄逍道:“且慢。”
青衣人缓缓转过身,道:“不知尊驾有何指教?”
狄逍道:“在下此来,非为接柬,实是另有请教!”
青衣人看看他,不语。
狄逍双手在袖中作礼:“请教尊姓大名?”
青衣人不耐烦道:“毕千锋。”
狄逍声色不动道:“在下狄逍,舍弟狄遥。”
毕千锋双眉一轩,冷然道:“我已杀了令弟,如何?”
狄逍神色不动,顿一顿,又道:“在下今日并非寻仇,只是想为舍弟收尸下葬,入土为安。”
毕千锋的唇角牵动一丝冷笑,他道:“此处东向不远有一片峭壁,令弟便葬在此间,坟头有木牌标记。”
狄逍:“多谢。”言罢,深深一躬。
毕千锋道:“好个狄逍,果不愧‘铁血飞鹰的称谓,你不想报仇?”
狄逍看了他一眼,凛风中叹了口气道:“狄遥之仇必报,但今日在下前来只为善后,日后定当讨教。”
毕千锋抱剑,傲然道:“随时恭候。”
狄逍转身出院,毕千锋送。至旗杆处,狄逍手一伸,轻拍杆身,那柄钉在号旗上的钢刀凭空一闪,已落于狄逍手中,狄逍中食二指一弹刀身,“叮”一声脆响。
狄逍道:“好刀。”转过身,将刀双手恭敬地捧至毕千锋面前,缓缓道,“适才多有得罪,烦请转于那位邢兄弟。”
毕千锋接刀,狄逍的言行和气度都令他无法拒绝。
看着狄逍离去,毕千锋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莫名之气。他原本是个有股傲气的人,但这傲气却被狄逍的冲谦消磨得半点全无,他失去了与狄逍对决的必胜之心,信念开始向黑暗深处滑落。
毕千锋进入西厢房,万空流白裘高冠端坐房中,暗处混沌着眉目。
毕千锋躬身道:“狄逍已走。”
万空流道:“他此来何为?”
毕千锋道:“为狄遥善后。”
沉默一会儿,万空流突问:“这个人真是狄逍?”
毕千锋不语,缓缓点头。
万空流目光刀锋般在暗处一闪,盯住他:“你怕他。”
毕千锋怀中剑一紧,道:“我不怕。”
万空流笑了笑道:“狄逍此人精气内敛,平和冲谦,似普通人耳。”
毕千锋问道:“万老适才上观?”
万空流微微一笑道:“否,是你告诉老夫的。”
毕千锋惊道:“属下?”
万空流没有回答,他闭上嘴,起身走出厢房,寒风乍起,吹皱一身裘衣。
小汪在光秃秃的合欢树林里等候。他明白狄逍的意思,他们不是去厮拼的。林子里的合欢树高大粗壮,他靠住一株,在寒风厉啸中,一个人想着孤独的心事。他想起了十余年的逃亡,想起了狄遥,想起了二人的初识,他更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人淡如菊。
他一想起这个女人,心就会莫名其妙地痛起来。
在合欢树下等狄逍的间歇里小汪作出了一个决定,他要为十年的囚徒生涯做一个交代。他悄悄隐伏在体内的热血开始荡漾,开始窜动,开始沸腾起来。
狄逍和小汪在坊城西向循着酒旗找到“林氏酒家”的时候,已近正午。
林秀远远看见他们,迎过来,一起坐在大堂。
林嫂从内房出来,林秀牵着她的手道:“师伯,这是我娘。”
林嫂揖了个福,狄逍回礼。
各人坐定,林秀端上茶。
林嫂请茶,柔声道:“舍弟之事,秀儿都已告诉我了,狄先生兄弟情深,千里迢迢赶赴坊城,可敬可佩。”
狄逍叹了口气道:“舍弟之死,事出突然,有劳费心了。”
林嫂正色道:“狄先生说哪里话?恩公于我母子有救命之恩,莫说帮些闲忙,便是赴汤蹈火也是在所不辞。”
狄逍下位,做一长揖,林嫂忙扶起。
刻下,林嫂同林秀入厨备饭,二人议事。
狄逍打开那张大红烫金请柬,内曰:“狄先生台鉴:坊城,荒凉之地耳。阁下千里波折,置年关于不顾,临荒漠,至险境,所谓何来?弟命也。若阁下有兴致,愚等置薄酒一杯,小雪之夜,宴于镇东小院,如何?”
文末四字,“青龙顿首”。
一条小小青龙钤章印在请柬右下角,那条云中隐現的青龙爪不坚、牙不利,却有一股凌出八表的威势。
狄逍一算,三日后,即小雪之期。
喝口茶,狄逍道:“这件事你怎么看?”
小汪看着手中的请柬,他的胡须数天未刮,乱糟糟挤成一团,他道:“酒无好酒,筵无好筵。他们人多势众,先生还须慎行。”
狄逍看着小汪,缓缓道:“这张请柬不简单。”
小汪点头道:“不错,此柬坊城无售。而且这张请柬笔墨反印,显是现场仓促书写,但既是请客又为何如此匆忙?”
狄逍点点头,示意说下去。
小汪接着道:“若是临时书写,又为何先备下请柬?”
狄逍目光直视小汪。
小汪一字一字道:“恐怕他们已是谋划在先。”
狄逍若有所思,缓缓道:“不错,此谋划必不简单。”
小汪下看,又道:“这钤章我识得。”
狄逍目光闪动:“哦。”
小汪双眼几聚成一线,仔细道:“这是青龙会总执事的钤章。”
狄逍一愣,自语道:“难道是他?”
小汪道:“何人?”
狄逍目光望着某一未知处:“万、空、流。”
小汪的脸上青光陡闪,冰寒入骨。
过得一刻,狄逍又道:“狄遥是将那五百万两白银军饷分二十四箱藏在密道里吗?”
小汪点头道:“不错,一共二十四箱,是我亲眼所见。”
狄逍缓缓道:“看来万空流已经发现了。”
小汪皱眉。
狄逍道:“今天在坊城看到的这些江湖人绝非偶然。”
小汪点点头:“不错,人為财死,鸟为食亡。他们定是寻财而来,可他们是如何知晓这批军饷藏在坊城?”
狄逍目光深邃无依,思索着着某个解不开的结,他道:“是万空流,一定是青龙会放出的风声。”
小汪奇道:“照此情形定是青龙会所为,如此巨款,理应悄悄运走或藏匿,为何又这般大张旗鼓,散布于天下?”
狄逍皱眉不语,他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但他隐隐觉得这件事不妙,非常不妙,不妙至极。
林秀从内厨走出,菜已备齐,林嫂关了店。四人落座,进食间,听见敲门声,林秀去开门,却见一陌生男子站在店门前。这男子已近中年,清瘦,着青色衣袍。他站在那里,看着林秀,脸上既惊且喜,他道:“你是林秀吧?”
林秀没有作答,转过身看林嫂。
林嫂走过去,看了中年男人一眼,转头轻声道:“秀儿,他是你爹。”
林秀看着林嫂,愕然道:“我爹?”
林嫂脸上殊无欢喜之色,她淡淡道:“他是你爹秦寄雨。”
林秀不看秦寄雨,他奇怪地问林嫂:“娘亲不是说爹戍边西夏,已为国捐躯了吗?”
林嫂眼中有泪花闪动,叹口气道:“林秀,叫爹吧。”
林秀转头望了秦寄雨一眼,又看了看林嫂,林嫂点点头,他迟疑地叫了声:“爹……”
中年男子欣喜无比,拥上去抱住林秀,哽咽道:“秀儿……”禁不住泪涌满眶。
狄逍和小汪近前,看见中年男子手中剑,二人互望一眼。
狄逍拱手行礼:“在下狄逍。”
中年男子拱手回礼:“秦寄雨。”又和小汪见了礼。
秦寄雨道:“打扰各位了。”
狄逍遂邀秦寄雨入席,秦寄雨看了眼林嫂,林嫂不理。狄逍一拉,秦寄雨顺势上桌。各人谦让一番,举著欲食。秦寄雨环望后,也不言语,径自走出门,众人诧异间,秦寄雨拎回一坛酒,坛间三个红字:杏花村。
秦寄雨道:“有宴无酒岂成席?这是江南上好的三十年杏花村,请诸位品尝。”说罢,让小二拿来三个酒碗,拍开封泥,给狄逍、小汪及自己各斟了三碗,但闻酒香扑鼻,教人欲醉。三人端酒饮尽,小汪叫声“痛快”,引出了酒虫,又斟酒,与秦寄雨邀饮。狄逍眉微皱,这酒性虽适度,入口绵延干冽,酱香浓郁,却后劲甚足,多饮必醉。
林嫂觑了个眼神,劝道:“下午先生和小汪还有要事,三碗即罢。”
秦寄雨讪讪不语。
小汪道:“嫂子既说三碗就三碗,咱们还剩一碗,秦先生干了吧!”
于是,二人又干了一碗。
饭罢,秦寄雨离开,林秀陪小汪散酒,只狄逍与林嫂二人。
狄逍道:“林嫂——”
林嫂抬手止住,她道:“先生之疑,奴家明白。”叹了口气,低声道,“奴家的相公原是戍西将官,十年前兵败降夏。”
狄逍“哦”了一声。
林嫂又道:“相公降夏后,秦家满门十六口抄斩,只余奴家母子侥幸逃出,后来,奴家和秀儿颠沛流离来到坊城开了这家酒馆,希望有朝一日能一家团聚。唉,说心里话,奴家实不信相公会降敌。”
狄逍叹口气道:“林嫂之心,令人钦佩。”
正欲再说,林秀陪小汪散完酒回来。三人整理好香火纸钱等物事,驾着倚庐车,东向而去。
午后,坊城东,峭壁深壑,隔断东向之路。这深壑原本是条河床,河水干涸,成为滩涂。狄逍三人至此,找到一处新坟,坟头一片木:狄遥之墓。
小汪和林秀准备挖土器具。狄逍临壁前,负手遥望,其实雪遍峭崖,西风呼啸,其下沟壑千仞,凶险万状。
小汪近前道:“先生,动土吧。”
狄逍凝着眼任西风吹拂,神情似闻非闻,思虑着某些事。
少顷,狄逍离壁,坟头默立,半晌,方始道:“狄遥墓地暂不移,这里面朝东向,风过崖头,是个上好穴地。”
小汪和林秀在倚庐车中取出冥纸、元宝及香烛等物,各自奠拜。拜毕,狄逍让二人上车驾,自在风中又站了半晌。他对这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却又无法猜度出处,他只能在风中冥想,一点一滴感知可能有过的蛛丝马迹。
2.碧聚
黄昏未至,倚庐车回平安客栈,过向阳街口。街上满是提刀佩剑的江湖人,他们喧哗、吵闹、逐斗,局面繁杂多变,各帮派间自行其是,仿佛末世疯狂。
狄逍下车,让小汪和林秀先去,自己步行回客栈,途中,两个刚刚赶来的帮派为住宿互不相让,眼见殴斗即起。有两个出家人各领门人子弟冷眼旁观,狄逍识得,一个是青城派的掌门玉灵子道长,一个是峨眉派掌门静音师太。却见玉灵子目无表情,拈须不语,坐壁上观。而静音师太满脸愁容,口中念念有词,佛珠在手中转得飞快。狄逍摇了摇头,想不到这些方外之人也来蹚浑水,可见这“财宝”二字是何等吸引世人。
眼见得双方剑拔弩张,顷刻便欲动手,正看间,忽听一个声音唤道:“狄帮主。”
扭头望去,却见一中年文士看着他,那文士风尘仆仆,却又满脸笑容。狄逍识得,此人是飞刀门的叶京生。十年前,狄逍曾与叶京生联手,共同对付“丹凤轩”轩主淳于丹凤。
异地相逢,二人顿有恍若隔世之感,狄逍执住他的手道:“叶兄弟,洛阳一别十余年,想不到竟会在此地相遇。”
叶京生也是说不出的兴奋,他道:“洛阳别后,狄帮主风采常在眼前浮现,叶某不敢忘。”
四周人声嘈杂,争执打斗不休,不适闲聊。狄逍让小汪和林秀先回,二人在附近寻了个饭馆,吃酒叙旧。
一进饭馆,狄逍目光厅堂内一扫,眼中寒芒闪,一闪即泯。二人坐定,不一刻,小二上菜上酒,狄逍提壶各斟一杯酒。
狄逍开门见山道:“飞刀门此来也是为了这批宝藏吗?”
叶京生用手哈着白气,笑道:“这个鬼地方阴冷得紧,不是人呆的去处。”他干了杯中酒,吃口菜道,“这批宝藏的消息早已传遍江湖,各帮派看热闹的有之,想分一杯羹、甚至据为己有的也不在少数。”
狄逍呷口酒,看了叶京生一眼,缓缓垂下头道:“你们相信这里真有宝藏?”
叶京生道:“这样的场面十年难得一见,咱们飞刀门也只是来凑个热闹,带门人历练历练,长长见识,至于真假,咱们倒也没放在心上。”
狄逍“哦”了一声,又道:“你不觉得这里面有些蹊跷?”
叶京生未答,闷头吃菜。
狄逍看着叶京生道:“叶兄弟可否听在下一言?”
叶京生道:“狄帮主请说。”
狄逍摆手道:“狄某早不是什么帮主了,以后不可如此称呼。”顿一顿,又道,“你如果相信在下,即刻带门人子弟离开这里,若不然,只怕回不了江南了。”
叶京生一怔,缓缓饮下一杯酒,思虑这话的分量。
狄逍欲再言,忽听茶馆外兵刃交鸣,双方已交上手,霎时间惨呼连连,有人受了伤。
一汉子闯进饭馆,急吼吼道:“哎呀,大师兄你还有心情在这里喝酒,门主到处找你,咱们马上要和昆仑派打起来了。”
叶京生忙站起,向狄逍道:“小弟敬狄兄一杯,就此别过。”
一仰脖,干了杯中酒,摔杯而起,疾步冲向街市。狄逍起身欲拦,叶京生已去得远了。狄逍突然觉得来坊城的这些江湖人就像是中了魔的线偶,迟早会被宝藏带入未知末路。
正迟疑间,忽闻香风扑鼻,一人娇声道:“狄先生,别来无恙?”
狄逍循声望去,却见沈月娘站在茶馆门口笑吟吟看着自己,身后一人正是赵襄君。他坐回椅上,提壶斟酒自饮,眉头微微皱起。这二人武功倒也罢了,却是两个难缠的角色,特别是这沈月娘,虽是徐娘半老,却天生一副娇媚模样,让人避也不是不避也不是。
沈月娘走到桌前坐下,倒杯酒,置于唇边,欲饮未饮,留唇角浅笑一抹。赵襄君呆坐一侧,神情沮丧,仿佛做错事的孩子,不言不语。
狄逍微微一笑道:“二位好兴致,不会是到这寒苦之地游山玩水来了吧?”
沈月娘嗔道:“狄先生又在消遣奴家了。”
狄逍道:“哦?沈夫人的意思是——”
沈月娘眼波流动,低声道:“冤家,奴家为了寻你而来。”
狄逍看了赵襄君一眼,一脸诧异道:“为在下?”
沈月娘点头道:“便是。”
狄逍问道:“在下欠二位的钱财未还?”
沈月娘嘻嘻一笑,道:“先生说笑了。”
狄逍又道:“狄某与二位有仇?”
沈月娘道:“非也。”
狄逍双手一摊,奇道:“那在下便不明白了,爾等与狄某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阴魂不散,还跟到这寒苦之地?”
沈月娘叹口气道:“狄先生是真不知还是装糊涂?”
狄逍手一摆,道:“请夫人明示。”
沈月娘欲言,却见赵襄君折扇一合,走上前,皱眉道:“月娘,啰里啰嗦说些什么?狄大侠是何等人物,岂会被你的妖媚伎俩所惑?”
沈月娘粉脸一红,不复多言。
赵襄君转向狄逍行躬礼,口中道:“狄大侠,别来无恙?”
狄逍头一仰,干尽杯中酒,冷冷道:“托赵掌柜的洪福,狄某未死。”
赵襄君不以为忤,自顾自言道:“襄君与月娘自邀月轩一别,心思狄大侠风采久矣,远随至此,孜孜念念的,不过是狄大侠身畔的一本书册而已。”
狄逍“哦”了一声,道:“原来是为了狄某身上的这本破名册。”
赵襄君一喜:“那名册狄大侠带在身侧?”
狄逍神色不动,伸手入怀,轻轻一抽,自怀中露出书册一角。
赵襄君又惊又喜:“这——”
狄逍一露即止,书册送入袍衣内。
赵襄君颤声道:“狄大侠可否借在下一观?”
狄逍不理会,吃口菜,自斟一杯酒,向沈月娘道:“余夫人,狄某与先夫是旧识,请坐。”
沈月娘面露惊喜,看了赵襄君一眼,欲坐却又不敢。
狄逍在桌上拿只空杯,斟满酒,看着沈月娘道:“余夫人,请吧!”
沈月娘神态忸怩,做娇羞女儿状,她不再看赵襄君,低头,款款行到对桌坐下,举杯,低声道:“奴家先干为敬。”饮尽,托杯底以示。
狄逍也干了杯中酒,点头赞道:“余夫人好酒量。”
沈月娘面色更增娇羞,应声道:“先生取笑奴家了,这如何谈得上酒量?想当年在‘寸心堂,奴家的酒力不输儿郎。”
狄逍叹口气道:“是啊!十数年前,‘寸心堂在江南是个响当当的字号,江南千里之地,提起余家傲余堂主无不竖起大拇指,赞他是个好汉子、真男儿!”
沈月娘黯然道:“承蒙先生夸赞,可惜,先夫已去,再无缘与先生一叙了。”
狄逍不语,斟酒,洒于地。
他仰首上望,悲声道:“余兄,老弟敬你了……”
身后突然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一个声音道:“狄大侠兄弟情深,实在令人感动。”
狄逍缓缓转身,口中道:“你终于开口了。”
一头缠白巾、葛衣麻鞋的老者站在面前。这人也许并不老,但额上皱纹盘桓,一脸苦大仇深之相,正是听枫楼的茶博士唐不离。
唐不离笑道:“狄大侠何时发现小老儿的?”
狄逍轻轻放下手中杯,慢慢道:“狄某进店,尊驾一直低头喝茶,可此地茶叶又苦又涩,极难入喉,如此喝茶的姿势不引人注目都难,这里的客人只怕十个中倒有九个会多看尊驾几眼。”
唐不离一拍脑门,干笑道:“原来如此,小老儿到是忘了此节。”
狄逍不答。他举止言语甚是小心,一双眼逡巡在唐不离方寸之间。唐不离的毒术出神入化,若一不留神着了他的道,用万劫不复来形容也不为过。
赵襄君在旁道:“狄大侠,敝会特使唐不离老爷子驾到,你还不束手就擒,交出名册?”
唐不离目光一寒,斥道:“住嘴,本特使与狄大侠乃是旧识,容得你多话?”
赵襄君一哆嗦,退在一旁。
狄逍看了眼右侧的沈月娘,她和左向的赵襄君以及对面的唐不离,有意或无意,刚好势成犄角。
狄逍脸上笑容依旧:“江湖盛传四川唐门的‘碧聚仅尊驾独有,前阵子与唐先生偶会,一尝‘碧聚之锋利,狄某佩服。”
唐不离冷冷道:“好说,好说。”
狄逍话锋一转,道:“怎么?尊驾此来也是为了这名册吗?”
唐不离苦笑道:“小老儿虽是特使,但行事言辞不受会规节制,这名册要也罢,不要也罢。”
狄逍目光闪动;“哦。”
唐不离苦笑未褪,向店伙计招手道:“小二哥,烦请上壶酒,拿两个杯子来。”看了狄逍一眼,接着道,“小老儿今年四十有五,痴长狄大侠几岁,只是小老儿长相老成,外人看来恐有六十。”
狄逍不置可否。
唐不离继续道:“月余前,小老儿于姑苏观前街败于狄大侠,原本无颜再见,奈何吾弟不弃命丧,敝人向来睚眦必报,况弟命耳。”随手一挥,伙计托盘上的酒具悄没声息落于桌间。
唐不离托壶斟酒,双眼却看着狄逍,口中道:“小老儿敬狄大侠一杯,狄大侠若饮了此酒,小老儿从此再不叨扰,如何?”
狄逍道:“果真?”
唐不离道;“言必行。”
言毕,手一拂,酒杯自桌间跃起,凭空旋转,转速由缓而急,杯中酒涓滴不溢。
唐不离喝道:“请!”
手一挥,酒杯如疾箭,直射狄逍。
狄逍左掌一探、一翻,杯陡止,不坠,急转于半空。
唐不离道:“狄大侠,饮了吧。”
手再挥,酒杯离狄逍近了几分。
狄逍不答,面露疑容,似要决定什么紧要之事。唐不离掌劲再催,酒杯疾旋不停,又近了数寸。唐不离功法了得,不仅精通唐门毒技,且有“碧聚”伴身,端的是个狠辣角色,这酒杯之中不是“碧聚”,也必是唐门剧毒。
唐不离手掌上翻,劲道再吐:“着。”
酒杯再近几分,忽地一斜,杯中酒泼射而出,距狄逍不过尺余。
狄逍左掌陡摆,杯、酒方位偏于左侧,他右手一探,双足侧晃,闪烁间,寒光疾点唐不离眉心。
惨叫骤起,唐不离双足后点,疾退,寒光如蛆附骨,“砰”一声,背抵墙,退路已尽。
唐不离弃及面寒光于不顾,右掌一翻,十数点绿芒激射。
绿芒呈异色,苍苍茫茫,如深潭之碧,若泉水之柔,又似情人眼泪缠缠绵绵,直教人沉溺其中,浑不知乡关何处。
——“碧聚”。
寒光回旋,“叮”一声轻响,一闪,斩“碧聚”于刀下。
梦月刀!
阻得一阻,唐不离身形连跃,闪至店门。
一闪,止住,唐不离忽然看見自己的右臂与身体分离了。这是一只黄金右臂,吃饭、斟酒、倒酒、发暗器甚至用“碧聚”都靠这只手臂,现在这只右臂居然分离了,再也不会有了。
唐不离半空中跌下,血如泉涌。他没有跌倒,站在门口,不哭号,只用一双眼灰暗地看着狄逍。
从伙计上酒到唐不离断臂,只片刻时光,其间二人酒杯较劲,店里十来位客人还在看热闹,突然就是一死一伤。死者拿一折扇,扇骨里居然闪出七八根寒光闪闪的刃口,尸身面目黧黑,一副中剧毒的模样,正是赵襄君。众人顿时惊恐大叫,一哄而散,也有不叫的,都是些江湖人士。掌柜和伙计们吓得躲在柜台里,瑟瑟发抖。
狄逍收刀,冷冷看着唐不离。
唐不离不吭一声,喘息道:“狄逍,你不守承诺。”
狄逍轻轻一笑,慢条斯理地道:“承诺?在下几时许过尊驾什么?敬酒之举是你一厢情愿,与狄某何干?再说,与尔等之辈信守承诺,无疑与虎谋皮。狄某又不是傻子,自然干不出如此蠢笨之事来。”
说罢,狄逍走出店门,再不回头看一眼。
随即,狄逍听到背后传来叹息声和身体倒在地上的沉重响声。
狄逍走了几步,一回头,沈月娘跟在后面。
狄逍道:“余夫人,还有何事?”
沈月娘道:“如今唐不离、赵襄君已死,青龙会必放不过奴家,求狄大侠救命。”
狄逍苦笑道:“狄某自身难保,又有何能力保得夫人周全?”
沈月娘怔了怔,知道狄逍所说也是实情,神情顿时黯然起来。
狄逍叹口气道:“夫人若是信得过狄某,便请回转姑苏,此地事了,狄某若侥幸存活,必护夫人周全。”
沈月娘脸上一喜,连声道:“信得过,信得过。狄大侠武功卓绝,福大命大,定能得胜回姑苏的。”
狄逍笑道:“谢夫人吉言。”
沈月娘道:“那奴家即刻启程回姑苏,静候狄大侠。”
狄逍颔首。
望着沈月娘远去身影,狄逍心头殊无喜意,自知结局凶险。
回到客栈,天已渐黑,小汪和林秀已到。三人吃罢晚饭,狄逍让林秀回家,又和小汪忖度了半晌坊城局势,感觉疑窦丛丛却又理不清头绪。他让小汪密切关注坊城局势,一有风吹草动即告之。
小汪忽然道:“秦寄雨不简单。”他咽口唾沫,接着道,“‘杏花村酒是江南酒中贵品,此人随身携带此酒,非富即贵。秦寄雨既已降夏,其身份大为可疑。”
狄逍道:“如何能说喝‘杏花村者既为富贵?”
小汪笑道:“先生不好酒,有所不知。这‘杏花村是酒中上品,三十年陈酿乃上品之尊,千金难求,即便皇帝御供每年也就十余坛耳。”
狄逍不语,有所思。
3.缘尽
小雪之前,又是一个飞雪天。
天阴沉沉,烟雾般压在空中,不散。
梅竹别院,苦竹与韵清居士最后一次面晤。
此后,二人缘尽,再无会期。
居士的哮喘又发作了,他哑着嗓子,在床榻前剧烈咳嗽,仿佛要咳出心肺来。苦竹进厢房,召仆人提走炭炉,打开窗户,让清冽的风透进来。他缓缓来到床榻前,搭居士的脉,面色凝重起来,少顷,放下居士的腕门。居士看着苦竹的神色,轻轻笑起来,他让苦竹关上窗,扶他起来。
居士道:“苦竹,你有话说?”
苦竹行了个佛礼,恭声道:“总舵和京兆分舵各有飞鸽传书。”
居士淡淡一笑道:“看来又不是什么好讯息。”
苦竹黯然。
居士一阵剧烈咳嗽,用手掩住嘴,在榻下的痰盂里吐了一口浓痰,又咳了数声,方才止住。
苦竹道:“目前已有二十幾个帮派、数百名门人子弟会集坊城,他们都是因那批宝藏而来。此外,总执事动用青龙令召集周边分舵入坊城办事,另调青龙杀手西进。”
居士叹口气道:“万空流行事向来无所顾忌,杀戮开始了,这数百名江湖中人就要成为孤魂野鬼。此计划若成,黑白两道元气大伤,绝城之计再定,其下一步必在组织内展开大清洗。”
苦竹轻轻宣了一声佛号,不再多言。
沉默片刻,居士道:“许多年前,先师曾说《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记载着天上地下七种独一无二凶险恶毒的武功,任意练成一项都可独步天下,傲视江湖。但若七种齐练且成,必遭天地阴阳之诅咒,功法反噬自身,但其后果先师却未言明。”
居士继续道:“此传言若真,必是机缘,这个机缘当在狄逍身上。”
苦竹垂目依旧。
居士道:“你还记得老夫为狄道测字的那首解句吗?”
苦竹抬起头,慢慢吟道:“深壑几重山,暗夜不可攀。举首天上望,明月照险滩。”
居士点头道:“好记忆,果是分毫不差。”
苦竹问:“其中机缘莫非就在这四句释词上。”
居士没有回答,他陷入沉思。
又一阵剧烈咳嗽,居士的脸上一片晕色,咳嗽声稍停,又吐出浓痰,方道:“你即刻启程去坊城,将万空流的杀戮计划知会狄逍。”
苦竹道:“是。”
说完欲行。
居士道:“且慢。”
苦竹待命。
居士不再言语,他抬眼看苦竹,目光混浊不明,有种垂暮气。
居士又道:“你入我门已有时日了吧。”
苦竹道:“蒙长老抬爱,贫僧入门已五年又三个月。”
居士问:“苦竹,你尘缘未了,愿还俗否?”
苦竹道:“居士对属下恩同再造,居士若让贫僧还俗,必遵钧意。”
居士“嗯”了一声,眉轻轻攒起,仿佛是思考某些问题,又像是要做某些决定。
俄顷,居士从枕下拾出一块玉牌,侧卧床榻,手举玉牌,沉沉道:“苦竹听令!”
苦竹躬听。
居士一字一字道:“自即日起,苦竹执掌衡势门,见牌如见人。”
苦竹躬答:“是。”
居士递牌:“此牌可调动四十七名隐伏各处的能人异士,另可起用银费四十万两,以作立门之资。”
居士看着苦竹,面色潮红,满眼爱惜之情,他道:“苦竹,老朽必不会走眼,衡势门在你手上一定会发扬光大,扬名江湖。”
苦竹躬身道:“苦竹定不负所托。”
居士又叹口气道:“可惜老朽年迈,已看不到这一天了。”
话此,躬立的苦竹忽然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他的心一点一点缓缓沉了下去。
他忽然想起了两个字:缘尽。
那年大寒之期,颜韵清寿终,享年七十有二。
数年后,一个叫衡势门的组织崛起江湖,成为唯一有实力与青龙会抗衡的帮派。其主事人是个三十五六岁的青年人,此人长相俊逸,作风明快,功法出神入化,犹其一指神通已达惊天之境,人称“一指惊天”。
有人说,主事人是五年前坐化于苏州寒山寺的苦竹。
传言,又可信否?
4.宴斗
两张烫金大红请柬,在小雪前一天送达春归客栈。
龙多、傅丰羽两人各接到请柬,两柬言辞相同,二人思虑各不同。
这张请柬送来的时候,龙多活佛正在参禅,来人交给一个喇嘛就离开了。
参禅完毕,龙多一睁眼,看到了这张请柬。
此莫名之宴并非一般吃喝应酬,其间必有缘故,龙多活佛随性,也未多想。
龙多活佛大智慧、大法力兼具,越新奇、越诡异的事,活佛越愿意尝试之。活佛觉得遇事如参禅,历事都是对禅法的补遗。
所以,龙多赴宴。
金东崖在栖凤楼的花酒是下午才开始的,正值每月寒蝉凄切黯消魂功的反噬之期,他让陪酒的小桃红扶他如厕,小桃红扶到门口,不肯进。金东崖从袖中摸一锭银子,塞给小桃红。一进茅厕,小桃红突然后悔,她见到了这世上最肮脏、最可怕、最恶心的一幕,她蓦地伤了心。
晚饭后,金东崖回到春归客栈,接到小黄门通传,去三楼天字一号房见傅丰羽。
傅丰羽阴沉着脸,无须的额颊在烛光下泛出惨白色,他木然看着酒气冲天的金东崖,他想自己怎会信任这种人。他决定这件差干完之后,疏远之,削弱之,甚至剪除之。
他把请柬递给金东崖,抬着鼻息,尽量远离那股充满恶臭的酒味。金东崖摸了把椅子坐下,慢条斯理看完请柬,放下,尖着嗓子说道:“都知大人是何意啊……”
傅丰羽最讨厌金东崖这种说话腔调,冷冷道:“你说呢?”
“洒家认为,不——去……”金东崖拖着长长的尾音,摇头晃脑唱着戏文。
傅丰羽左手一拍坐椅扶手,怒道:“金东崖,这是办皇差,有点正形吧!”
金东崖一惊,酒醒了大半,立即离椅而起,一双绿豆小眼骨碌碌打着转,眼屎窝在眼角,一副既可怜,又可嫌的样子。他颤声道:“属下放肆了,请都知大人恕罪则个。”
傅丰羽“哼”了一声,厌烦地挥挥手,不想再与金东崖商议,他决定亲自赴会。
惶惶退下的金东崖,正碰上端茶走到房门口的小成子,他盯了小成子一眼,就势吐了口痰在廊道上,悻悻而去。就那一眼,小成子三个晚上心惊肉跳,夜不能寐。
青龙现首,必出变数。傅丰羽几乎可以断定此变数定与军饷和藏图有关,江湖传言决非空穴来风,其间阴谋种种均为青龙会所左右,其宴甚险。然不入险焉能知真像?
因此,傅丰羽赴宴。
小雪,酉时。天欲黑,西风裂。
傍晚,狄逍到镇东,青龙旗迎风飘展,邢姓汉子立在门前,腰背笔挺,刀搂在臂弯,雪亮。他看着狄逍,涨红脸,额头浸出汗,连刀都无处搁放,接过拜柬,请入院中。
毕千锋在院中迎客,见到狄逍,冷冷道:“我家主人已恭候狄先生多时。”
狄逍不以为忤,施施然微笑见礼。
毕千锋引狄逍入客厅,厅内宽阔、简洁,十数支粗如儿臂的烛台火苗吐吞不定,将阴暗的屋室照得通亮。厅间置一主三客四张几案,主案面南背北,客案辅对。
主位无人,只辅位左首坐一喇嘛。那喇嘛肥头大耳,鲜红的嘴唇,闭着目,口中念念有词。毕千锋引狄逍于喇嘛对面入座,喇嘛睁开眼,相视一笑。
毕千锋目无表情道:“这位是吐蕃国师龙多活佛。”
狄逍微微拱手道:“在下狄逍。”
喇嘛目不转睛看着狄逍,用汉语道:“小僧龙多。”
毕千锋退。
须臾,奉茶。狄逍饮一口,甚苦,想来这寒苦之地也无诸多讲究。龙多活佛却一饮而尽,他眉目间笑意依旧,浑无苦感。
狄逍问道:“法师不知茶苦?”
龙多活佛展眉一笑,圆圆脑袋仿佛为这一笑绽开了花,龙多道:“世事无不苦,皆苦于这杯茶否?”
狄逍道:“法师禅理深厚,喻明于浅,在下领教了。”
龙多微笑不语。
过了一刻,毕千锋带进一人,此人紫衣厚襟,面白无须,却有股无比的倨傲气。
毕千锋对紫衣人道:“这二位是龙多活佛和狄逍先生。”
龙多活佛仍笑,狄逍拱手。
紫衣人看著二人,负手于背,只道:“洒家傅丰羽。”尖音流露,语气凌然,一听便知绝非常人。
傅丰羽于狄逍侧位就坐。
仆人奉茶,傅丰羽喝一口,眉一皱,吐在地下,尖声道:“如此粗茶,洒家怎生饮得?青龙会如此待客吗?”
无人应,龙多含笑闭目摇头晃脑,狄逍目光茫然似在思虑某些事,仆人站在一边充耳不闻。傅丰羽讨了个没趣,端坐不语。
又等了少许,开始走菜,几道菜上完,无非是些腌制的肉类粗食。仆役斟酒,酒色浑浊,料是烧刀子之类劣酒,傅丰羽目现愠怒,但他究是久历宫闱的老狐狸,当然懂得“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遂敛住心气,静观其变。
酒菜上毕,一声长笑传来,由后堂转出一身高九尺、白裘高冠的中年人,他高额巨目,法令深锁,柔髯垂于唇齿,雍容而威严。
中年人来到主位,环顾诸人沉声道:“老夫万空流。”
狄逍心头一紧,感觉有个模糊的影子在心头晃动,抬首细看,却于威势之中感知到万空流脸上的一丝戚容,一丝隐忧。
万空流入座,毕千锋静立于后。
万空流对龙多道:“龙多法师自吐蕃远至,辛苦。”
龙多一笑,稽首。
万空流又道:“法师的佛名远播中土,老夫也曾闻得一二。”
龙多单掌立佛,再稽首。
万空流目光转向狄逍,缓缓道:“这位是狄逍先生了。”
狄逍望着万空流,聚眉不语,他在思索。
万空流道:“狄先生此来是为令弟了。”
狄逍心头冰寒,却不动声色道:“舍弟得尊驾教诲,感激不尽。”
万空流目光再至傅丰羽身上:“都知大人从京师远赴西陲,吃了不少苦吧!”
傅丰羽冷冷“哼”了一声。
万空流目光收缩几成一线,他道:“西北之地寒苦,傅大人远来,招待不周,还请海涵。”
傅丰羽瞄了万空流一眼,忽而一笑,神情轻松道:“不辛苦,不辛苦,青龙之宴乃天下至宴,洒家有幸入宴,有何不周可言?”
万空流鼓掌道:“说得好,都知大人尊驾亲临,万某荣幸。”遂举酒至胸前,高声道,“万某借这浊酒一杯,敬诸位。”言罢,喝了一杯。
狄逍略略沾唇。傅丰羽饮一口,“噗”一声喷在地上。龙多微笑不语,却连杯都未举。
毕千锋面色一紧,便欲上前,万空流手一挥,止住。他微笑着对龙多道:“龙多法师,万某招待若有不周,请明示。”
龙多笑道:“明示不敢当,小僧认为万施主多虑了。”
万空流“哦”了一声道:“愿问其详。”
龙多依旧笑道:“小僧所修禅法不同于中原,小僧不戒腥荤,这几案上的食肴都是素菜,小僧不欢。”
万空流道:“原来如此,是老夫疏忽了。”他挥挥手,立即有仆人换了菜肴。
万空流挥著道:“请。”
诸人食用。傅丰羽蚕眉深皱,狄逍声色不动,龙多边吃边笑。
吃了一刻,互敬了酒,万空流清了清喉咙,放箸停杯,他道:“老夫与诸位素昧平生,今日相邀夜宴,唐突打扰了。”
诸人不语,不知万空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万空流道:“老夫宴请,是为完成一夙愿。”
傅丰羽阴阳怪气道:“尊驾的夙愿难道是请吾等饮劣酒、吃粗食吗?”
万空流微微一笑,道:“这里是西北寒苦之地,食物粗劣,原也是无可奈之事,请诸位谅恕则个。”
龙多宣个佛号,笑问道:“万先生有何夙愿?”
万空流目光环视,说道:“二十年前,老夫因一赌约自入天牢,吃尽人间炼狱之苦。老夫出狱后,江湖已是新天地,能人异士辈出。”他手一摆接着道,“就诸位而言,龙多法师‘密宗大海印神功臻无色无相,通天彻地之境;都知大人的‘紫气东来功法楼过重关,已入化境;狄先生的‘近寂远动水连天神功阴阳互融,水天合一,另有家传刀法相佑,是谓当世绝顶高手。三位武学上的造诣,令老夫钦佩。”他语气冰冷,殊无半点钦佩之意。
三人默不作声,各自思量。狄逍已自颜韵清口中知晓其身份,被道出功法底细自是不足为奇。但龙多与傅丰羽一个远在吐蕃属密宗一系,另一个深藏于大内宫闱,就连朝廷大员也无从知晓。如今自身家底已被言明,而对方是何方神圣却一无所知,龙多和傅丰羽悚然而惊。
万空流缓缓道:“老夫的夙愿便是在有生之年,会遍天下高手。”
傅丰羽“嘿嘿”尖笑道:“尊驾的意思是想与洒家等过过招了。”
万空流道:“不错。”
错字一出,气流呈环状厉吐,三人发须衣袂疾飘,面肤如刀割,烛光瞬灭。
一瞬间,黑暗里,万空流白色身影凌空一晃,已闪电般向三人各攻出一招,三人三招三个变化。
龙多双手合十硬夹了万空流一指,劲道下导,身下椅吃不住劲,“咔嚓”一响,椅腿断;万空流借力凌空翻身,一掌直击,“哇”一声尖叫,傅丰羽站立而起,吐气开声,“紫气东来”内劲运于全身合于左掌,硬对了万空流一掌;万空流再借力侧袭至狄逍,他左手拍出,瞬间,梦月刀寒光乍闪平挥而出,一闪即泯,万空流身影不停,飘回几案。
烛火骤燃,只有各临其事的人才能感知这加身一招的威力。
龙多掌心赤红,如烈焰炙烤;傅丰羽面部紫气凝而不去,脸色在紫赤之间;狄逍依稀感觉到万空流的手指在梦月刀脊上一点,这一点仿佛魂魄被搜,空空落落。龙多和傅丰羽从不涉足江湖,无法知晓各自这一招的来龙去脉,而狄逍却于几近失魄之余蓦然想了一个人、九个字,这个人于十年前的某个雪夜惊魂一现,这九个字是《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
万空流坐在几案前,面色平和,仿佛适才的攻袭完全未发生过一般,他举杯邀酒,一饮而尽。龙多法师和傅丰羽适才仓促间各接万空流一招,均吃了暗亏,心中不忿,但却不能失了面子,二人强干了一杯。狄逍缓缓举杯,只沾了唇,未饮。他注视在万空流的眉宇之间,脸色阴沉。
万空流道:“三位武学造诣非同凡响,当世只怕出不了四、五个。”
诸人不作声,静听下文。
万空流目光一一扫过三人面颊,微微一笑道:“老夫虽入天牢二十年,但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老夫修成一门武学。”
龙多“哈哈”一笑道:“愿闻其详。”
万空流道:“是……”
“《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狄逍抢先道。
万空流目光一闪,刀锋般划向狄逍。
龙多和傅丰羽俱是讶异,二人虽偏处密隅,但若论见识之博广,世上只怕没几个能比得上,二人都知道《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不仅可怕,而且是传说中的无上功法,高深莫测。
狄逍阴冷目光直射过去,一字一顿道:“阁下身为青龙会总执事,生杀予夺,大权在握,阁下有何意诣,不妨明言。”
龙多和傅丰羽互望一眼。二人俱为一方尊者,对万空流的身份并不惊奇,但对《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中的武功着实忌惮。适才万空流的攻击虽有暗袭之嫌,但其如雷霆、如闪电般的鬼魅身手,精湛功法,实已到天人合一之境。明灭烛火二人自忖可以做到,但如此不着痕迹、如许自然,却非大功法、大境界不可。
万空流傲然一笑,缓缓道:“狄先生快人快语,老夫也就直说,万某对诸位武学上的造诣仰慕得紧,想请诸位留在这里呆一段时间,相互切磋技艺,不知诸位意下如何?”万空流语气间隐有相挟之意,目光逐一在诸人面前扫过。
傅丰羽冷“哼”一声,道:“阁下何必耗时费力,今日便切磋如何?”他贵为内侍省都知又是“天阙”当家人,何曾吃过这等亏,他强压怒火,心中早已不耐煩了。
万空流向龙多和狄逍道:“那二位的意思呢?”
龙多宣了个佛号道:“小僧无可无不可,还是问狄施主吧。”
狄逍一笑,向傅丰羽和龙多道:“二位以为这位青龙会的总执事万空流先生是一个一个讨教吗?他是想让我等一起上,他来一对三。”
二人的怒火顿时挑起,望向万空流。
万空流拈须微笑道:“看来还是狄先生知晓老夫心意。”
话音未落,龙多飞身而起,大红袈裟空中一闪,已一掌劈出,这一掌贮集“密宗大海印”神功,掌力雄厚,尽显王道风范。傅丰羽身躯凌空,紫袍涨开像吃满风的帆,一团紫气盈满周遭,如一只紫球,“球体”旋转撞了过去。狄逍梦月刀出鞘,直点中宫眉心,这一点快若流星,仿有孤冷凄清之意,正是“冷对孤灯一点愁”。
万空流好整以暇赞声“痛快”。左手拇指疾点龙多掌心,右掌直击紫球,双眼一漾,望定狄逍双目。
狄逍目光一泯,梦月刀侧翻,一瞬,抬头,“嘣”一声巨响,万空流以背透墙而过,大堂正墙顿时塌倒,龙多和傅丰羽身法不停,如影随形,各展惊世功法攻向万空流。
墙破,一地雪,星满空,罡风四起,寒意无言。
狄逍回刀入袖,静观战局。
毕千锋从屋内蹿出,抱剑而立,却无与狄逍交手之意。
说时迟,那时快。三人凌空互搏,三升三落,闪电般互换六招。
这六招快得不可思议,黑暗中,但听衣袂破空,劲气纵横,寒夜里根本无法看见三人的招式变化。
突闻万空流纵声长笑,三人落地。万空流高冠散了落,长发披面,身上白裘秃了一片,根根毛羽在空中飘荡。龙多双手合十,眉目低垂,嘴角有血溢出。傅丰羽跌坐于地,双目紧闭,紫气渐衰。
万空流凛凛而立,星月之下宛如战神,他望向狄逍,冷然道:“狄逍,你觉得老夫的大悲赋如何?”
狄逍道:“阁下的武功确实震古烁今,狄某自知不敌,但决不束手。”他将梦月刀从袖里拿出,轻轻抽刀,锃亮的刀锋在雪与星的衬映下发出七彩炫光,刀光轻轻一带,流光溢彩间,不泻一星半点杀气于外。
狄逍道:“请。”
万空流并未动手,看着狄逍,眉目在阴暗处,看不出所思所想。半晌,突地又是一声长笑,他道:“狄逍,你与老夫必有一战,但非今日,”他长袖一挥,“你走吧。”满脸尽是厌倦之色,转身离去。
狄逍站在雪色中,星空下,不言不动,一阵夜风吹过,他的心孤零零无着落,一丝寒意缓缓升了上来。
万空流和毕千锋回入东厢房。
毕千锋欲问,万空流止住,他缓走坐于床榻,左手捏个指诀,玄功默运,“噗”地一口鲜血喷出,烛影婆娑。
万空流吐口气,睁开眼,看着毕千锋,他缓缓道:“龙多和傅丰羽果然了得,本座各攻了两招,接一招,二人虽被击溃,究是引发了大悲赋中各种真气的反噬。”
毕千锋不语。
万空流看了他一眼,道:“本座不妨告诉你,这大悲赋中的武功固是可怖,但每一种技法都需不同的真气相配,也就是说本座体内有七种真气并存。”他顿了顿道,“今夜一战,本座分别用了‘封绝指、‘奔雷掌‘搜魂手和‘移魂术四种技法,但却被‘密宗大海印和‘紫气东来二功引发真气互冲,本座放过狄逍也是有苦难言。”
毕千锋道:“却不知龙多和傅丰羽伤势如何?”
万空流“嘿嘿”一笑道:“这二人伤势并不重。此战胜负已判,龙多贵为吐蕃国师自不会学那些江湖屑小死打烂缠。只是这傅丰羽出自内闱,此行与皇命相关,必不会就此罢手,要密切关注此人动向。”
毕千锋垂首道:“是。”
“至于狄逍倒是一个劲敌,本座当除之。”
毕丰锋道:“依属下之见,狄逍也不过如此,今夜一战,他连出手都未敢。”
万空流边思索边道:“此言差矣。狄逍此人戒躁能忍,今夜观而未动,正是他聪明之处。”
毕千锋欲再言,却见万空流已闭目。
5.初晴
翌日,天晴,金东崖见傅丰羽。
傅丰羽当然知道金东崖是来探虚实的。昨夜傅丰羽坐倚庐车驾一回春归客栈,就独自在房内疗伤,他不想金东崖知晓此事,他需要静养,不成想,一大清早金东崖就前来探望了。
金东崖一进房,立即“哎呀呀”叫道:“都知大人,怎么如此模样,可曾受了伤吗?”
傅丰羽眉头一皱,并不理会。
金东崖自顾自道:“都知大人,您可要为国保重啊!这遭千杀的狗贼,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敢对都知大人下手……”他见傅丰羽使了眼色,点点头,继续说道,“我金某人第一个不放过他。”他缓缓向门口靠拢,突地一掌印在门上。这一掌暗贮寒蝉凄切黯销魂功法,門未破,掌力透门而出。
听到屋外声响,金东崖推门而出。屋外,一黑衣汉子躺在廊道上,那汉子矮个、虬须、乌面,浑身像个炭球,右手拿一漆黑长鞭。他慢慢在廊道上爬,一寸寸,一截截,一股求生的欲望支撑他爬下去。金东崖冷冷跟在后面,像猫看着受伤的老鼠,他知道这人跑不了,还没有人在中了寒蝉凄切黯销魂功后能活下来的。黑衣汉子求生欲望甚强,尽管爬得慢,但他还在爬。
他终于爬下了楼梯,居然站了起来,踉跄到客栈的后院。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无风,阳光照下来,暖暧的,这样的天气适合斜靠南墙根坐着竹椅晒太阳。
金东崖踱到了后院。在后院他看到了一个女子,一个白衣素裘、黑巾蒙面的女子。这女子双手后拢,背向而立。
那黑衣矮汉“扑通”倒地,颤颤伸出手道:“轩主……”
金东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风干的莲花香、金陵雨前茶、丹凤轩,还有小成子。
他冷冷看着这个女子的背影,杀机和杀意蓦地涌上心头。
女子转过身,正是叶丹凤轩轩主叶青衿,她看了这黑衣矮汉一眼,目无表情地道:“方值使,是这个人伤了你吗?”
那姓方的黑衣矮汉努力点着头。
金东崖不接话,不言,不动。他的双手已开始提聚功力,在等一个合适的契机点,发出那种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掌力。当然他还不想让这个女子马上死,这女子身材高挑,肤色白皙,料得是个面容姣好的美人儿吧。
功力聚齐十成,双掌欲翻,但他即刻僵住,凝聚的寒蝉凄切黯销魂功居然是空的,双掌竟抬不起,翻不动,击不出,这是前所未有的现象。
金东崖再次提聚功力,功力仍在,但就是心有不逮,依旧是空,他的汗从额角落了下来。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一件从江浙丹凤轩的宗卷中看到的内容。
——那是一种叫作“炁”的气机。“炁”就是人体最初的先天源气,一旦引发加以修炼,达到境界则会成为一种可怕的功法。“炁”这种气机一旦用于对手身上,敌人将空有一身武功而无法解其束缚,成为任人摆布的木偶。
可惜这叶青衿不想让金东崖变成木偶,而是要他成为死人。
她皓腕一翻,左掌已轻飘飘印向金东崖的额头。掌击中途,右掌突侧向拍出,“啪”一声与来袭之敌对了一掌。
叶青衿压力陡增,对手掌力浑厚无匹,其间夹杂一丝淡淡紫色。
反应未毕,又一掌已鬼魅般自天而降。掌力所及,笼罩叶青衿周身数大要穴。叶青衿避无可避,左掌一抬,迎击而上,硬接了这一掌。
这一掌风舞雷动,威势惊人。叶青衿侧身半旋,卸下大部分内劲,饶是如此,长发狂飘,衣袂乱,素裘毛舞。
气息未定,叶青衿飘身而起,双掌凌空击下。适才两掌皆处被动之势,遇敌于不明,这一击含愤而发,“炁”气深布,恨不得立毙敌人于掌下。
一紫衣人立在后院,此人面白无须,神态肃然,权柄深具,正是傅丰羽。
傅丰羽冷笑,举掌上迎。但见其周身紫气萦绕,显是“紫气东来”神功已发挥到了极致。
二人手掌对接,却无声息。傅丰羽双掌一翻抓住叶青衿手背,劲力发出,叶青衿向地面扑倒,傅丰羽右足提起已踢向叶青衿腰际。
好个叶青衿,临危不乱,左足足尖疾向下点,于电光石火间,不偏不倚正点在傅丰羽右足足底,借一点之势,双手已脱去傅丰羽的束缚,凌空翻身,身法一折、两折、三折之后,人已飘至后墙之外。
傅丰羽一阵咳嗽不止,并未再追。
金东崖此时已脱却“炁”之樊牢,调均内息。
傅丰羽命令道:“快追。”
金东崖踌躇不前:“这……正所谓穷寇莫追……”
傅丰羽怒道:“此女已中了本都知一记‘紫气东来,还不快追。”
金东崖一咬牙,一跺脚,纵身跃出后院,径追叶青衿。
看着金东崖离去,傅丰羽突然笑了起来,这笑喑哑无声,气向喉内收,只有当他将对手置于死地时才会流露出这种可怕及可怖的笑。
谁是对手?
叶青衿抑或是金东崖?
坊城已至。
那个人和那柄剑终于赶到坊城。他变狂奔为轻驰,清风如许,艳阳云天,什么也改变不了他见狄逍的决心,什么也改变不了他青春洋溢的朝气。
马跃雁归石。
雁归石畔,清风寒。
金东崖追叶青衿于雁归石。
叶青衿于雁归石畔止住,负手仰望远雪,蒙面的目光冰冷,仿佛有些不为人知的心事,嘴角一缕血飘红。
金东崖打量着叶青衿,相信了傅丰羽的话,他阴恻恻地笑了,要找回刚才吃的亏。
叶青衿心里有一股气在升腾,紫气——傅丰羽的“紫气东来”。
叶青衿调息,“炁”竟压不住这股紫气。这紫气缓缓地,一点一滴进入大脑,在脑体内潜动,她已记不清是第一掌还是第二掌,抑或是双掌相搏时中的招。
金东崖的双掌排山倒海般攻过来的时候,叶青衿正被紫气所困,这紫气如刀如剑在脑中削砍,仿佛绝壁千仞,惊涛骇浪,何其之凶,何其之厉。但意识还在,她身法一展,身躯陀螺般旋动,连避十余掌。
紫气愈重,幻影重重。
金东崖足下一点,闪电般切近叶青衿身畔,双臂一环,左右掌齐劈而至,正是寒蝉凄切功中的“双环抱月”。这一招罡风隐隐,劲气扑面,乃是金东崖的得意之作。
叶青衿掌力双分,分别敌住金东崖双掌。说时迟,那时快。金东崖右膝起处,已顶在叶青衿前胸,叶青衿一口血烟般喷出。他右手一招抓住叶青衿的柔荑,右掌直劈面门,这一掌含愤而发,恨不得将之立毙掌下。他几曾吃过这等暗亏,最要紧的是还在傅丰羽跟前失了面子、跌了份。
忽闻金刃破空,这破空声刚猛、沉浑,扑面而至。不快,却攻敌之所必救。
金东崖撤掌。
光寒又数闪,所刺部位不离金东崖前胸方寸之间,金东崖甚至连右掌都没有放下来的机会,金刃轻转,灵动不可方物。
“嘶”一声轻响,利刃已刺破右掌。
那利刃是一柄剑,剑长四尺七寸,厚脊、薄刃、剑尖宽弧,迎着朝阳流光溢彩。剑在一灰色粗布青年手上,他的嘴角漾着一丝冷笑,左手挽住叶青衿将倒之躯。
剑势不止,连着右掌,闪电般直抵金东崖咽喉方寸之间。
金东崖脸色惨白,掌心的血一点一点流下来,滴在雪地上,正如他此刻的心情。
“嘶”一声,青年回剑于袖后。
金东崖钻心般的疼,他强忍着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青年看着他,话语剑锋般冰冷:“高歌。”
金东崖冷汗直冒,缓缓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若是再遇,金某定当双倍奉还。”
适才交手之际剑光闪烁,吞吐不定,且又杀了个措手不及,金东崖输得不明不白,心里颇有不服,只是右掌已被刺穿,还手无力。但这笔账毕竟是记下了,日后找机会再还。
待得金东崖离去,高歌低首下望,却见怀中的蒙面少女已晕死过去,光洁的额头紫气萦绕,用手一探,气息甚弱。他把叶青衿扶上马背,牵马入城。
朝阳升起,流光溢于雪地间,清丽无比。
傅丰羽在后院冷笑之际,有一双眼正从二楼盯下来。他抬首上望,似看非看,那双眼立即感觉到有一股紫气针般袭来,这人隐去身形,心中竟是惴惴。
这人走下楼,在向阳街面上,看见春归客栈门口站了许多红衣喇嘛,龙多着鲜艳的袈裟,在众喇嘛的诵经声中走向车辇。
这人疾上前向龙多躬身行礼道:“龙多国师。”
龙多看了这人一眼:“秦寄雨?”
秦寄雨笑意满脸:“请国师借一步说话。”
龙多向旁让了几步,看着秦寄雨。
秦寄雨问道:“国师此是何处去?”
龙多一笑,盯在秦寄雨面目之间:“吐蕃国事繁忙,贫僧要回去了。”
秦寄雨小心翼翼道:“可是任国相所托之事未竟,国师怎能他去?”
龙多笑道:“吐蕃国事,还需向任得敬禀报吗?”
秦寄雨垂头道:“不需。”
龙多再看秦寄雨一眼,径自走向车辇,突听秦寄雨轻声而吟,龙多脸色忽变。
所有的喇嘛都见到了国师脸色之变,他们从未见过国师色变。
秦寄雨吟道:“黄昏去会情人,黎明大雪飞扬。莫说瞒与不瞒,脚印已留雪上……”
龙多霍然转身,目光依旧满是笑,但这种笑却有股比刀锋还锐利的杀意。
秦寄雨的劍忽然握紧。
忽一人道:“大师。”
龙多转首侧望,却见狄逍走来,微笑道:“原来是狄施主。”
狄逍施了个礼,亦笑道:“怎么?大师这是要离去?”
龙多叹道:“贫僧技不如人,还留此地,妄自出丑,不如早归,还可勉强存些颜面。”
狄逍道:“大师大智慧、大法力,在下佩服。”
龙多认真看着狄逍,须臾,再一叹道:“狄施主慧根独具,于隐忍之间尚可度天地自然之行法,狄施主才是大智慧之人。”
狄逍道:“大师过奖。”
二人相互礼别。
临上车辇,龙多抬目再看了秦寄雨一眼,这一眼,轻淡、平常,殊无恶意。
龙多的车辇缓缓西去,秦寄雨松开握剑手,一掌汗。
狄逍颔首道:“秦先生。”
秦寄雨拱手见礼。
正欲寒暄,忽听马蹄声响,十余骑从向阳街面上驶过,清一色纯白骏马,骑上之人均作玄色劲装打扮。当先一人年近五旬,面白微须,相貌清朗,却在眉心处一道伤痕划下,直过鼻端,仿佛伤了气血,说不出的诡异。少顷,十余骑已行去。
狄逍转头看秦寄雨,却见他微微色变。
狄逍见此,拱手道:“秦先生,告辞。”
秦寄雨“嗯”了声,并不理会,眼睛直勾勾望着骑队离去方向。
狄逍微微一笑,转身而行。他本是去酒铺与小汪见面,路过,撞见龙多发作,几乎顷刻间便要出手,这才出面招呼。他知道龙多乃有道高僧,正所谓“一念地狱,一念天堂”,这一招呼龙多必能顿悟且止其行,果不其然,龙多一泯即复。
过向阳街口,狄逍正行间,迎面走来一灰布粗袍青年,牵一青骢马,马上反背一白衣素裘的女子。
一见狄逍,青年男子眉目一展,叫道:“大哥。”
却是高歌。
小汪连续数日都在探查青龙会的动向。青龙会分舵里的人进进出出,甚为忙碌,数批人马陆续聚集,几个首领一样的人物进入院落,随后率部消失在坊城。此外,数十车巨木和数车桐油已悄然运抵镇东峭壁深壑处。
6.水月洞天
与狄逍别后,秦寄雨在客栈门前站了一会儿,一个随从上前耳语了几句,他点点头,疾行而去。
走过一个路口,看见路过客栈的十余骑马队正在一店铺前吃面,油泼臊子面映红了每个人的脸颊,众人额头冒着细密汗珠,却不发一言,只余一片吸溜声。为首的中年汉子独坐一桌,也正吃得热闹,眉间那道伤痕在辣椒的作用下微微发红,像一条轻轻扭动的小蛇。秦寄雨缓步至前,坐在中年汉子对面。他没有作声,只是将手中剑放在桌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中年汉子。
中年汉子随即看见了秦寄雨和桌上的那口剑,他放下面碗,目无表情地看了秦寄雨一眼,眉心的小蛇又深了几分,他重拿起碗,依旧吃着面,但吃状缓了下来,一根一根挑入口中,细细咀嚼,有些别样的郑重。
这碗面终于吃完,他擦着嘴,看着那口剑,目光有种说不清的贪婪。他转首迎日眯眼看秦寄雨,等着秦寄雨说话。
秦寄雨笑容满面,弓着腰,抱拳行礼道:“秦寄雨拜见杜师伯。”
中年汉子皱着眉,目光刀锋般盯着他:“你是凡焉的弟子?”
秦寄雨笑容依旧:“师伯好眼力。”
中年汉子上下打量他,疑窦丛丛。
秦寄雨躬身道:“师伯的音容笑貌,师父生前常常提及,是以一眼就认出了师伯。”
中年汉子瞥了秦寄雨一眼,讶然道:“凡焉死了?”
秦寄雨道:“师父过世已有十余载了。”
中年汉子“哦”了一声,似有所疑,问道:“是因何故去?”
秦寄雨看着中年汉子,迟疑了一下,才道:“师父死于弟子剑下?”
中年汉子看着他,神情古怪至极,半晌,森然道:“你敢欺师灭祖?你为何杀了凡焉?”
秦寄雨的额头洇出细密的汗珠,他低了头,轻轻道:“师父身上有一本书……”
“何书?”
秦寄雨怯意更深,他看着自己的手说道:“那本书叫《水月秘技》。”
中年汉子左手直指秦寄雨,怒道:“你、你、你竟然抢了《水月秘技》,你这欺师灭祖,大逆不道的东西!”
秦寄雨手一动,似要拿剑。
中年汉子左手一拍桌,那只粗瓷面碗陡地弹起,寒光一闪,剑尖已刺穿碗底,碗未碎。
碗、剑与肩齐于一线,笔直。
秦寄雨一惊,惶然收回手。
中年汉子道:“《水月秘技》现在何处?”
秦寄雨依然看着自己的手,不答。
中年汉子长剑一挑,剑光急颤,“叮叮当当”一串连响,一只碗碎成无数瓣,陶片纷飞如雨。
秦寄雨神色未变,又鞠一躬,说道:“杜师伯请借一步说话。”
中年汉子面现狐疑之色,但还是随他右行至无人处,二人耳语。
一盅茶光景,二人返回。
秦寄雨手一伸欲收剑离去,中年汉子剑尖一抖,停在水月剑方寸之间。缓缓道:“这剑且放师伯处,留个凭借。”
秦寄雨略一迟疑,收回手,再施一礼,转身离去。
一青年人上前道:“师父,此是何人?”
中年漢子不答,眉心蛇痕颤动不已。
秦寄雨在随从带领下来到镇东峭崖深壑处。他们在谷底良久,秦寄雨看得甚是仔细,崖壁土层、谷底风向,甚至崖谷之间深有几许,他都一一探明。酉时,秦寄雨回到春归客栈。晚饭后换了一身夜行衣,徒步而出。天已黑透,夜色阴冷,无星无月,街面上无甚行人,只有零星灯光在屋居间闪烁。秦寄雨呼吸着夜晚雪地的腥气,心情微微有些发抖。
他要去见一个人,这个人叫杜慎卿,是他的师伯。
上午,在面馆门口,两条黑影站在那里。
秦寄雨行礼道:“师伯。”
杜慎卿“嗯”了一声,指着旁侧人影道:“这是你师兄冷凄惶。”
这人三十岁上下,但秦寄雨知晓水月观的规矩,师伯的徒弟自是师兄。
二人见礼。
秦寄雨欲客气两句,杜慎卿冷冷道:“走吧。”
秦寄雨忙道:“师伯请。”
三人行了一炷香光景,出了鎮子,秦寄雨带路欲向东去。
杜慎卿喝道:“怎么还未到?”
秦寄雨连声道:“便在东向不远,顷刻即至。”
二人不语,跟着走。
又走了半晌,路途开始崎岖,月光隐在云层,天黑雪滑,三人深一步浅一脚摸索前行。秦寄雨从怀中取出个火折点燃,冷凄惶剑尖一挺顶住秦寄雨后腰,笑道:“秦师弟,若是玩什么花样,师兄的这把剑可认不得师弟的。”
秦寄雨忙道:“冷师兄开不得玩笑,有你和师伯,师弟不敢妄行。”
冷凄惶“哼”了一声道:“谅你也不敢。”
一刻,来到一处高崖前。
其时天黑欲坠,雪盖四野,借火光隐隐看见高崖之下为一深壑。
秦寄雨恭声道:“师伯,您要的东西便在这壑底崖壁间。”
杜慎卿和冷凄惶互望一眼,脸上均现狐疑之色。
杜慎卿道:“秦师侄,你诈讹师伯吗?”
秦寄雨赔笑道:“不敢,不敢,这秘笈确在这壑底崖壁内,师侄武功低微又如何敢哄骗你老人家,师伯、师兄若是不信,下去一看便知。”
杜慎卿和冷凄惶耳语几句,杜慎卿“哼”了一声道:“谅你也不敢。”
冷凄惶依旧用剑顶着前面带路的秦寄雨向崖下行去,不一刻至谷底。其时月入阴云,深壑之下,孤火一粟,说不出的惶然诡异。
杜慎卿使了个眼色,冷凄惶四处一顾,飞身而起,双足连蹬,跃入一峭壁内凹处,此凹处距壑底六丈有余,可俯视全谷。冷凄惶拔剑出鞘,监视秦寄雨的动静。
秦寄雨在峭壁间巡看,在冷凄惶所处位置的下部停了下来,他指着峭壁,悄声道:“杜师伯,这‘水月庵的秘技便藏于这峭壁之内,你自取即可。”
杜慎卿看了眼黝黑的石壁,不置可否。
秦寄雨叹了口气道:“师伯若是不便,弟子代劳如何?”
杜慎卿“嗯”一声,有些迟疑。
秦寄雨即道:“师伯,能否借您佩剑一用?”
杜慎卿似在思虑。秦寄雨用手比画一下,示意破壁之用。杜慎卿接过火折,慢慢递去水月剑,冷凄惶在高处剑光一摆,既是警戒也为示威。
秦寄雨鞠了一躬,缓缓站起,轻轻抽出水月剑,轻盈剑身如一泓秋水,在火光间泛起水月洞天般的神采。
他右手持柄,左手中食二指握住剑尖,缓缓刺向岩壁,月夜下说不出的怪诞。
刺一剑,他口中喃喃道:“是了……”
又刺一剑,他的脸上漾起异样笑容,至第三刺停在岩壁间止住。
水月剑在秦寄雨内劲驱动下逐渐弯曲,终成弧形。
此时,月出阴云,火尽折灭。
突然“叮”的一声响,电光石火一闪。
水月剑陡一弹,脱手,激射崖上。这一弹,疾如飞虹经天,惊魂失魄。
剑身卜弹,秦寄雨手一招,已自柄底抽出一匕刃。
匕刃一漾,飞刺杜慎卿。
同一瞬,惨叫声起,一人从高崖上翻身跌下,正是冷凄惶。
秦寄雨主动告饶本就令杜慎卿生疑,其后,至岩边,取剑刺壁,秦寄雨虽有说辞,却疑窦丛丛。为防不测,杜慎卿的剑早已出鞘,置冷凄惶于高崖处,谁知变起仓尔,秦寄雨瞬息射下冷凄惶,短刃直取杜慎卿。
事已至此,杜慎卿不复他念,剑光一闪,由下至上,疾挑秦寄雨咽喉。秦寄雨匕短,刺至中途,滚落雪地,侧削杜慎卿的下阴。杜慎卿鹞子翻身,险险避过。
一时之间,月光掩映下,皑皑白雪中,二人兔起鹘落,恶斗不止。二人同出水月观,辈分虽有长幼,但武功技法走的却是相同路数,但见寒光疾吐,暗夜之中说不出的凶险。
斗了一刻,秦寄雨陡一声喝:“着。”杜慎卿左手大拇指已被短匕削中。
又一刻,杜慎卿后腿弯部经脉被刺。他狂吼连连,手中剑光大炽,秦寄雨短匕微星,尽掩入纷纷剑光之中。
但听声响,杜慎卿“啊”一声长叫,再中一刺。这一刺甚是着力,他躺倒雪地间,再也站不起来。
黑夜中,二人均不出声。
秦寄雨手持匕刃,冷冷看着他,刃星点点,寒意不尽,只余粗重的喘息在崖壁间回荡。
秦寄雨黑暗中叫道:“师伯。”
杜慎卿不语。
秦寄雨淡淡道:“家师临终前曾对弟子交代,若今生有幸遇见杜师伯,必恭候之,谨敬之。”
杜慎卿“呸”一声。
秦寄雨在暗夜里仿佛笑了一下:“师父说,当年在天目山水月观修行承蒙您照顾,就是做了鬼也不敢或忘。”
杜慎卿怒骂道:“秦寄雨,说那么多费话干什么,嘿嘿,老子当年后悔没把凡焉这婊子给做了,以致留了你这个祸根,你有种就把老子一剑杀了了事。”他的话说多了些、急了些,以致剧烈咳嗽起来,像只濒死的野兽。
秦寄雨慢条斯礼道:“不忙,不忙。师父曾交代,若是今生有缘遇见杜师伯,必将《水月秘技》练与师伯赏看,可是现在是夜晚,而师伯又命不久矣,却不知如何才好?”
杜慎卿不答,雪夜中,厉目刃般闪过。
秦寄雨自顾自道:“这样吧,师伯,弟子便在这雪地之中,将《水月秘技》中的‘水月洞天三式演练一番,以解师伯相思之苦。”
当年,水月观静清道姑共收弟子三人,其中大弟子早夭,只余杜慎卿和凡焉,二人尽得静清真传。盖因凡焉是女子且又出家学道,静清故将《水月秘技》中的“水月洞天”三式和“水月传音”之法授于凡焉,续其衣钵。杜慎卿自是不忿,趁静清师太外出,遂入师父修行密室搜寻秘技,遍寻不见,正遇师太游归,杜慎卿虽刺伤师父,却被静清师太划出眉心一痕,逃遁而去。不久,静清师太伤重羽化。
秦寄雨从冷凄惶身上抽出水月剑,起式欲练,却又收住,转首道:“弟子夜练,恐师伯不能窥剑法全貌,弟子起火照明如何?”
从怀中取出个火折子,手一晃,燃亮,置于峭壁凹处,登时一片亮色,杜慎卿胸口及后腿各中一剑,左手血肉模糊,侧倒雪地,目光如困兽。
秦寄雨水月剑一展,斜斜刺出,至中途剑锋回旋上挑,复又变挑为反刺,身背仰空,剑光后闪,正是“烟水寒月”;剑势不停,身法以双足为轴,漏斗般旋动如轮,剑光点点而出,寒夜之中恰似秋水映月而动,却是“月映秋水”;至第三式“镜花水月”,但见雪夜间火折掩照之地,剑光闪溢,如梦似幻,犹如镜中之花水间月影,流连荡漾,说不出的温柔心境,直教人动不得心思武力,一心享乐其间。
剑光兀的一漾,直取杜慎卿。
忽见寒光闪动,一条青影自峭壁间闪电般逸出,“叮”一声,火花闪溢,接了这一剑。
二人各落一处。
一落即起,二人瞬息互击十五剑。
青影身法鬼魅,出剑如电,秦寄雨拦了十剑,从边侧还刺五剑。
黑夜之中,“叮叮当当”不绝于耳,流火溅于峭壁下,激荡着凹壁上的火折,耀花杜慎卿的双眼。
十五剑刺尽,二人收势。
那人着青衣劲装,站在暗处,火折明灭间,脸色阴晴不定,只掌中剑发着青幽的光,杀气暗伏。
秦寄雨剑光一抖,道:“阁下何人?”
灰衣人从火光明灭中走出,盯着秦寄雨道:“你就是西夏‘一品堂的秦寄雨?在下毕千锋。”
秦寄雨冷冷道:“好剑法,不愧江湖第一杀手的称谓。”
毕千锋淡然一笑,道:“秦堂主过奖了,这都是江湖朋友抬爱。”
秦寄雨问道:“今日之事,阁下意欲何为?”
毕千锋道:“带他走。”
杜慎卿在黑暗中嘶声喊道:“杀了他……杀了他……”
毕千锋转首看了杜慎卿一眼,并不理会,轻声道:“秦堂主,如何?”
秦寄雨剑光一收,做个请势。
毕千锋手一招,立即有两名黑衣人从暗中奔出,架住杜慎卿,瞬间隐入黑暗。
毕千锋冷冷道:“告辞。”纵身而去。
火光明灭间,秦寄雨缓缓扶住左臂,一股暗血静静浸出,湿了一片衣。
黑暗中,杜慎卿一边喘息,一边叫道:“为何不杀了这厮,杀了这厮……”
毕千锋突地止住脚步,撩起劲装上衣,火折子一照,右大腿内侧中了一剑,暗血直流。他看着杜慎卿,冷冷道:“杜堂主,你与秦寄雨系出同门,能告诉我这一剑他是如何刺的吗?”
杜慎卿突然闭嘴,闭得很紧很紧,仿佛适才嘶叫从未发生过一般。
第十三章峭崖深壑
身为飞刀门的大师兄,叶京生的命运已经注定,那就是接替年迈的师父成为飞刀门第四代门主。
一到坊城,飞刀门便与昆仑派交上了手,交手的因由居然是为了一张吃饭的凳子。起先只是口舌争吵,后来旁边几个看客评了几句,双方动手伤了人,事态开始发酵。昆仑派是武林七大剑派之一,地处青海荒境,剑派中人行事乖张,剑法刁钻古怪,双方持续发生了几次争斗。坊城地小加之大量江湖客拥入,场地拥挤不堪,白日里到处是人,这般情形下,飞刀固是空置,利剑也无用武之地。
于是,双方约斗于镇东旷野。
那天已是小雪之后的第三个晴天。
1.陷阱
晌午时分,狄逍和小汪来到镇东。昆仑派和飞刀门的决斗已经结束,双方丢下了六七具尸体在狄遥坟冢不远处。西风烈烈,沃雪千里,日光下的峡谷血腥飘浮,寂静无声,数堆巨木堆在崖上,二人四处探寻却终不得其解。
正徘徊间,陡一声惨叫。
二人四处望去却终不见人迹。
狄逍道:“崖下。”
至崖边,探头下望,峭壁下、深壑间,数十只木箱之上躺了一人,旁侧刀光闪动,数名黑衣人向远处奔去。
二人纵身跃下,辗转至前,重伤者却是叶京生。
狄逍扶住叶京生,喊道:“叶兄弟、叶兄弟……”
叶京生缓缓睁开眼,看见狄逍,嘴角顿时掀起无力的笑容,颤声道:“狄、狄帮主……”
狄逍问道:“是谁伤了你?”
叶京生目光一闪,神色间满是惧意:“天、天、天青如水,飞龙在天。是、是青——龙——会——”
狄逍道:“你们飞刀门是如何得罪了青龙会?”
叶京生血红目光一闪,用力一拍箱盖,大声道:“银子,都是银子……”
小汪随打开一个黑木箱,银光耀眼,真是一箱银子,又打开一箱,依旧如此。小汪目光闪动,与狄逍互看一眼,再开一箱,光线一暗,却是一堆石头。
小汪叫道:“石头!”
又掀一箱,仍是石头,连掀数箱都是石头。
狄逍眉头一皱。
叶京生连笑数声,一口血止不住,狂喷而出,气息一弱,微声道:“石头?石头!”頭一歪,就此咽了气。
小汪道:“先生……”
狄逍手一抬止住。
他沉思,计算着事情的一点一滴。
风过峭崖,回声诡异。
他迎着日光,眯眼,某种真相在他脑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也越来越浑浊。
陡然间,呼喝之声由远及近,声浪愈大。
昆仑派的剑客们满脸血污从镇东奔回到街面的时候,坊城就像一个困兽场,斗殴行为愈演愈烈,四处是谩骂、追逐、打斗,一切显得无序而混乱。一些大帮派则冷眼旁观,这些老奸巨猾的掌门人大约预感到事态复杂,开始谋思下一步对策。昆仑派的剑客冲到街上呼叫,无人应。后来,一人从怀中抓出银子抛向空中,另几人仿照,顿时银光闪烁,人群马上静下来,然后开始抢银子,抢不到银子的开始抢那些昆仑剑客。
狄逍和小汪上崖,一群人风一般向这里逼近。
这群人黑压压一片,他们冲到崖前,在几个昆仑剑客的指引下,向崖下冲去。这群人庞大而凌乱,约摸八九百人之多,这些人里有名门正派的子弟、有臭名昭著的江洋大盗,还有一代武林名宿,就连青城派的掌门玉灵子、峨眉派的掌门静音师太、南宫世家宗主南宫白、慕容世家宗主慕容楚南也都来了,最后竟连傅丰羽也来了……
傅丰羽仅与狄逍对望了一眼,旋即卷入人流中。
人群奔下山崖冲向那些黑木箱子,抱的抱,拖的拖,有的干脆抢箱里的银子,抢不到就打,一时间剑光闪闪,刀风霍霍,惨呼连连,已有数人受了伤。
小汪看着狄逍,急道:“怎么办?”
狄逍不答。
马蹄“嘀哒”,秦寄雨带领骑队飞驰而来,他奔至崖边,甩鞍下马。
秦寄雨看见狄逍,走过来道:“狄兄。”
狄逍一拱手,欲言,一随从拉秦寄雨至崖头,指着崖下道:“堂主请看。”
秦寄雨探头一看,忙转身向狄逍拱手告辞,一挥手和十余名随从冲下深壑滩涂。
望着秦寄雨的身影没于崖下,狄逍苦笑不止,缓缓摇摇头。
他转首向不远处探首崖下的小汪招招手,指着秦寄雨遗下的马匹,问道:“若是此刻乘马赶往榆林大营,几时可至?”
小汪眨眨眼道:“一个时辰足矣。”
狄逍看着无力的冬日,边思索边道:“你马上赶往榆林大营,向汉臣将军借兵,以响弩为号,即刻驰援。”
小汪道:“是。”
狄逍想了想,叹口气,道:“去吧!”
小汪看了狄逍一眼,声音喑哑道:“先生保重。”
狄逍挥挥手,转身一跃,纵身下崖。
小汪择了匹快马,一勒缰,马一声长嘶,踏雪而去。
崖风顿起,吹破一身寒。
狄逍疾奔下崖。途中,听见人群里的哄闹声像炸开了锅,至前,却见群雄翻出了箱里的石头。这增添了群雄不安的情绪,他们发觉上了当,但如何上当,上了什么当却说不清、道不明。一时间,打斗暂止,咒骂声、怒斥声、吵叫声此起彼伏。不知谁带的头,群雄又开始疯抢箱面上的银两,他们一边骂一边打斗一边抢,又有数人伤亡,群雄再次疯抢,较刚才有过之而无不及。狄逍接连阻止了几伙拼斗,但都无济于事。人越聚越多,叫骂声越来越大,近千人拥挤在狭长的沟壑里,个个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他们只有用爭斗、谩骂、追逐来消解焦躁的情绪,场面逐渐开始失控。
狄逍看见峨眉派掌门静音师太站在凹处,数名女尼护在周围,他越过几处拼斗奔了过去。静音师太并未出手,她闭目,口中念念有词,手里佛珠转动不停。
狄逍近前道:“静音师太。”
静音睁目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原来是狄施主。”
狄逍皱眉道:“师太不觉得这是一场阴谋?”
静音宣了声佛号,看着周遭场景道:“不错,这只怕是一个陷阱。”
狄逍指着群雄道:“他们这般疯狂厮杀,正是中了奸人之计。”
静音微微一叹,向狄逍行个佛礼道:“不知狄施主有何良策。”
狄逍也叹口气道:“良策之说不敢,但现在场面已是如此,只有先各自约束门人弟子,再谋后策。”
静音稽首称是。
狄逍又分别联络了几位大派掌门和世家宗主,另又与傅丰羽和秦寄雨等人计议。这些人俱是一方主事,于大势看得甚清,却苦于无甚良法,狄逍与他们既有旧交,又有新识,略一言说,各人纷纷行事,大约半个时辰,火并渐止,却有若干小帮派仍是争斗不休。
日未落尽,阴风起,天色逆变。
狄逍神色愈重,预感有事发生,心里却徘徊无计。听得那些谩骂争斗,心下烦恼。陡一声啸,近寂远动水连天神功随啸声传出,犹如晴天一个霹雳,群雄色变,众音立时压住,拼杀止,余皆不再发声。
狄逍正色道:“在下狄逍,江湖末流,然今日事态严峻,狄某不自量力强行出头,不妥之处,请诸位江湖朋友宽恕则个。”这几句话由功法传送,狭谷间说得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当今江湖,识得狄逍者甚少,但神功一露,众皆惊服,且今日之事存有蹊跷,静心反思,略有见识之人已知此乃阴谋陷阱。
立即有人应道:“姓狄的,如何处置快说。”
狄逍又道:“此处地势狭窄,久处终究是不妙。为今之计,大家不妨渐次撤离,余事日后再议。”
又有人高声道:“你说得轻松,本派的伤亡谁来理会,这些银子又怎生分,你做得了主吗?”
此言一出,立即有人应和,这个道:“本派死了两个师弟,伤了个师叔,回去如何交代?”那个说:“洒家是冲财宝而来,如今两手空空,怎生回得去。”还有人道:“管他姥姥的,先抢了银子再说。”
于是,群雄又开始乱抢。狄逍想要制止,却如何阻拦得住,眼见纷争又起,空自着急。霍然间,却听得峡谷两端传来“轰隆隆”声响,随风飘来浓烈的桐油味。过得一刻,那声响由远及近越来越大,桐油之味也越发浓重了。
狄逍脑中一沉,混浊空际,一片雪花飘落手背,心蓦地一凉。
2.聚歼
群雄惶惑间,突听弓弩声响,昏暗天色中,高崖之上箭如雨下,伴着“啊呀啊呀”连声惨叫,已有人中箭倒地,由于高崖谷底落差甚远,箭势威力不显,弩箭射得一阵便即止住。饶是如此,已有三四十人中箭受伤,在地上滚作一团。
峡谷大乱。
群雄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立即有几股人寻找出口。这几拨人各冲出半里地,便被无数巨木拦住,他们欲翻巨木而过,但这些如山巨木均已剥了皮,木身抹满了桐油,滑不溜手,一上去就溜下来。有几个轻功了得之人侥幸上了巨木顶端,却均被箭雨射了下来,无奈之下,只好又折了回来。
天色已尽黑,鹅毛般的大雪开始飘落。峡谷中尽是群雄的咒骂声、受伤的惨叫声,各种声音掺杂在一起,似白昼坊城的闹市。崖顶和峡谷两端的敌人不再攻击,他们沉默着,等待着,像从未出现过一般。混乱中有人点起火折子,起先是试着点火,见敌人不理会,便渐渐多了起来。后来,有人寻了些枝叶生火取暖,所幸连续晴了两日,枝叶较为干枯,火堆易燃,只是此处树木甚少,又逢冬季,近千人也只有十余个火堆。火堆一起,有了些许暖意,群雄开始攀起了交情,白日里他们昏了头只顾抢银子,识不得人,现在危难当头,这些江湖中人开始问候叙旧起来。
狄逍在一火堆旁,盘算小汪到榆林大营的时辰,他忽然觉得今日际遇与十年前月银桥畔何其相似,都是鹅毛飘雪,无望之途。他想起了那个在皑皑白雪间倏忽而至的白衣人,那鬼魅身影,那惊魂一指。他更想起了万空流,他甚至觉得万空流就是白衣人,白衣人就是万空流。他想他们终究一战,这是也许宿命的安排。忽闻饭菜香味一阵阵从崖上飘来,想是敌人开始吃晚饭了,狄逍心头一紧,蒙蒙眬眬有些许预感。
聽人叫道:“狄先生。”抬头看时,却是秦寄雨。
狄逍拱手道:“秦兄。”
秦寄雨道:“狄先生内功精湛,适才谷底传音,声声如在耳前,在下佩服。”
狄逍叹口气,苦笑道:“秦兄见笑了,可惜狄某人微言轻,劝不动这些人。”
秦寄雨欲再言,却听数人喊道:“狄帮主。”
狄逍转首望去,却见黑压压一群人走过来,他们来到火堆旁,凑近看却是峨眉派掌门静音师太、青城派掌门玉灵子、南宫世家宗主南宫白、慕容世家宗主慕容楚南等人,另有崆峒派掌门萧金铉、江南霹雳堂长老雷破天、昆仑派掌门季适逸以及洛阳金刀门门主项铭,约十数人。
狄逍对秦寄雨悄声道:“秦兄,能否安排贵堂人手去两边峡口打探,万一有变也好相机行事。”
秦寄雨看了狄逍一眼,略一犹豫,一拱手转身而去。
迎面而来的这些人不是一派宗主就是武林名宿,狄逍大都识得,不识者也听闻过名头,当下一一见礼。
南宫世家的宗主南宫白挽着狄逍的手,叹道:“老夫与狄帮主少说也有十几年的交情,八年前听说飞鹰帮惨遭灭门,着实伤心了一阵子,现如今却又在此地重逢,甚幸甚幸啊!”
狄逍苦笑道:“南宫大哥,兄弟拖一残躯,苟活于世,实在是惭愧。”
南宫白“哎”了一声道:“狄帮主说哪里话?适才见你发功传音,风采远超当年,可喜可贺呀!”
二人还待再说,项铭性急嚷道:“二位、二位不忙叙旧,这、这天上鹅毛飞雪,众人饿肚难当,还是先说正事吧。”
狄逍一看众人脸色,已知其意,便道:“诸位是想如何脱局?”
众人齐不语,面露忧色。
狄逍向人群中一花白胡子的老者一拱手道:“雷前辈。”
雷破天笑而点头。
狄逍从怀中取出三支火箭递于雷破天,道:“雷前辈,不知此箭如何用法?”
雷破天离火堆近一些,看后,向狄逍道:“狄帮主问对了人,这三支火箭制作精量,火药贮存甚足,确是霹雳堂的路数。”
狄逍道:“前辈能否估计,以火药贮量而言,方圆多远可见?”
雷破天略一思忖道:“约略二十里许。”
狄逍略微失望,又想,汉臣将军既授箭于己,必有其意。于是,对雷破天道:“烦请前辈放了这三支火箭。”
雷破天接箭,摆正姿势,打了个火折,点箭引,“嘶嘶嘶”三声尖啸,火箭直冲上天,没影,过得一刻,“啪啪啪”三响在深空爆开,照得雪地一片白。
诸人都看狄逍,他也不说破,只掩唇而思。
半晌,狄逍向众人道:“诸位只怕都饿了吧?”
各人碍于身份,均不语,项铭性急,叫道:“原本不饿,但崖上那些天杀的传些酒菜香气下来,天又下着雪,这让我们如何消受得了?”
狄逍一笑,又道:“诸位只怕更想知道这是何人所为?”
玉灵子道:“烦请狄帮主明示。”
萧金铉道:“传播宝藏之人必是事主。”
狄逍道:“不错。不过这可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组织……”
项铭咬牙切齿道:“是哪个帮派?看老夫不把他打个稀巴烂。”
狄逍看了眼飘雪的天空,道:“天青如水,飞龙……在天。”吟至“龙”字时,就如同中魔咒一般,景色一暗,就近的火堆熄灭了。“再天”二字一出,群雄无人接语,四下一片寂静,仿佛听得见飞雪落地的声音。“青龙会”三个字委实可怕,江湖中人闻之色变。
过得顷刻,听南宫白道:“不知狄帮主可有应策?”
狄逍叹口气道:“青龙会行事缜密,他们是一步一步引咱们入瓮。”
南宫白又道:“这青龙会为何引吾等来此?”
狄逍苦笑道:“青龙会行事诡秘,外人又如何知晓?”
众皆不语,黑暗里,落雪中,各忖路数。
忽听一人道:“在下慕容楚南。”
狄逍道:“原来是慕容公子。”
慕容楚南道:“狄大侠,可有法子突围?”
狄逍叹道:“这里地势独特,两侧为峭壁,上有伏兵。另两面峡口已被桐油木堵住,即便是飞鸟也无幸免,突围之说,实是无望。”
正说间,又是一暗,仅余数个火堆未熄,照此形势,火堆尽灭不过顷刻。一刻后,火尽灭。群雄心里各自“咯噔”,周遭一片黑暗,蒙蒙眬眬间,仍可看见漫天飞雪。
越发寒冷。
立刻又有人喊叫起来,有喊饿的、有叫冷的、也有嚷离开的,但都无法,只能在峡谷里打转。
项铭急道:“怎么办?诸位倒是拿主意呀!”
群雄站在黑暗中,一筹莫展。
狄逍突然缓缓道:“为今之计只能固守,挨得一刻是一刻。”
群雄原是来问计的,见狄逍如此言语,料得也无甚办法。
南宫白苦笑道:“狄大侠看来也是无计可施了。”
狄逍犹豫道:“若是时机适合,当有后援。”
群雄听说有后援,精神一振,纷纷问:“后援?在哪里?何时能到。”
突然火光冲天,崖上燃起无数火把,昏暗飞雪的天空亮如白昼。群雄惊诧之际,秦寄雨飞奔而至,他道:“狄先生,峡口桐油巨木已从两边滚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无数巨木和乱石自崖上抛下,那巨木燃起熊熊烈火砸向群雄,群雄被杀了个措手不及,顷刻便有数十人被烧伤、砸死,喊叫声连成一片。眼见得巨木乱石的抛掷一浪连着一浪,群雄无法,只有各自寻隙避让。掷得一阵终于止住,峡谷里一片火海,群雄死伤无数,哀号遍野。
群雄惊魂未定,各主事聚拢商议,所幸这十余人虽是灰头土脸但也无甚损伤。狄逍望了崖上一眼,面露忧色。
项铭怒道:“青龙会太过可恶,有种下来厮杀,这般打打停停,也不知又要玩什么花样?”
群雄面面相觑,均知他说的是实情,但苦于无计可施,实在是无可奈何。
沉默之际,慕容楚南忽道:“狄大侠,刚才所说后援当作何解?”
南宫白说道:“是啊,是啊,狄帮主当世才俊,一定有办法脱困。”
群雄目光闪动,齐刷刷望向狄逍。
狄逍望着深雪的夜空,满脸忧虑,沉吟不语。
正思虑间,突闻人声噪动,有两批人分别奔了回来,一问方知他们打算从峡谷两端冲过,却分别被射回,又折了十数人。他们说峡口两边的桐油巨木已被推近,离此处不过一箭之遥。便在此时,又见火光自峡口两端冲天而起。秦寄雨来报,敌人已燃起了桐油巨木。峡谷里原本就有巨木燃烧,此时峡口又燃,数百群雄处于弹丸之地,虽是隆冬飞雪,却不觉其冷,反有炙热之感。
项铭嚷道:“他们想干什么?是想烤杀吾等吗?”
狄逍突道:“项门主说得不错,敌人必是想将咱们困在峡谷方寸之间,再用火攻。”
群雄俱是一惊,情知此言非虚,敌人若用火攻,峡下数百人等绝无幸免。
狄逍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缓缓道:“如果不出意外,在下所说的后援应该已在途中,咱们若能撑得一个半个时辰,应可脱险。”
萧金铉面露忧色,轻轻道:“只是不知如何能抵御得敌人的火攻?”
狄逍借火光带领群雄围着峡谷四处探查,其实只有峡谷内哀叫阵阵,崖上却是寂静无声。探查了一圈,狄逍等苦思无计,正焦急间,项铭大叫:“好热,好热。”随手褪下外穿棉袍,露出里面的大红夹袄。
群雄均自暗笑,年纪与项铭相当的已笑出声来。
项铭道:“笑什么?笑什么?老夫本命犯太岁,这是冲煞用的。”
狄逍眼睛一亮,向群雄道:“诸位即刻散去与门人弟子褪去棉袍,举过头顶。敌人的火攻不外乎先倾泼桐油再燃之,袍衣举顶既接了桐油又阻住火烧,当顶得了一时半刻。”
南宫白道:“狄大侠,敌人若不用倾倒桐油之法,吾等怎生理会?”
狄逍叹口气道:“唉,为今之计也只能赌上一赌。青龙会若用他法,在下等也只能各安天命了。”
这办法虽非万全,但事已至此群雄也无更好出路,当下便即散去各自其事。
秦寄雨轻声道:“狄先生,不知后援何时能到?”
狄逍面露忧色,他也吃不准狄青的军队何时能到。一转头,却见静音师太仍在原处,面色甚难。
狄逍道:“师太可有事?”
静音师太宣了个佛号道:“峨眉派中皆是女尼,这脱袍之举实在有些不妥。”
狄逍“哦”了一声,指着崖壁道:“师太莫急,你看这崖底壁面内凹,贵派弟子只需紧贴崖壁站立即可躲避桐油。”
静音稽个佛礼,转身而去。狄逍目望夜空,重重吐口气。此时,峡谷内飞雪漫天,烈火熊熊,群雄棉袍上举,崖上谷底寂静无比,自有一番诡異景致。
一炷香光景,平静崖谷间,陡然传来一声呼哨,有物自崖顶泼落,众人举袍自接,闻之气味浓烈确是桐油,尽皆哑然,数百人的谷底竟是鸦雀无声,只余桐油泼落声。桐油一入众人棉袍中,狄逍悬着的心方始落地,暗想,接油不难,若被渡燃倒甚是麻烦。心思未尽,火光闪动,无数火把自崖上抛下,瞬息间,峡谷内一片火海。众人虽是早有准备,但火势生猛,仍有百余人接油不尽,火势沿油路引下来,顿时烧伤,又是一片哀号。
突听一人惨叫,声音甚是熟悉,举目望去,却是慕容楚南。只见他手举锦袍上有桐油燃火顺势流下,在身上烧了起来。原来年轻人爱俏,着衣华锦,却不知当此境遇,粗棉布袍反而更兜得住油。狄逍掷下衣袍,纵身跃起,在众人间隙里跃至身前,双手拦腰抱住慕容楚南,二人翻倒在地,雪地间一连几个急滚,熄灭油火,就势靠住崖璧。
狄逍低声道:“慕容公子伤得如何?”
慕容楚南面露苦色,强笑道:“多谢狄帮主,在下伤势无妨。”
狄逍目光一扫,运功猛喝道:“油火朝地,油火朝地……”
数十人省悟,立即将棉袍反转朝雪地,油火虽未熄灭,但究是压住了火势。群雄照做,甚至有人踩上几脚,火势顿时弱了。崖上油火攻势已止,四下里,寂静异常,只余桐油木烧得爆响迸出丝丝星火,仿佛适才的火攻并未发生过一般。几番折腾下来,加之从午时至夜晚颗粒未进,峡谷内热力愈升不止,群雄早已人困马乏,饥肠辘辘。一些饥渴难耐之人,已顾不得许多,就着雪水充饥,渴是解了,但饥饿难当,心内更加慌乱。
狄逍看着夜色,神情愈见忧虑,此时距小汪离去已有两个多时辰,救兵是否能至,殊无把握。他想,难道要被敌人困死在这里不成?
夜如白昼,雪愈发深厚了。
适才议事的十余位掌门主事人陆续聚拢,所幸仅慕容楚南伤势较重,余人均是皮外烧伤。各掌门人粗略点算,青龙会数度侵袭之下,伤亡已逾五百人,损失过半,剩下约四百人已四个多时辰粒米未进,饥饿难忍。
群雄心情焦急,南宫白道:“狄老弟,青龙会下一步有何阴谋?”
狄逍摇头苦笑道:“青龙会下面的计划,在下如何猜得中?不过他们已烧毁峡谷两端油木,如此险要弃毁,下一步只怕就是总攻之时。”
南宫白急道:“那可、那可如何是好?这峡谷众人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又有何力气与敌人厮拼?”
群雄议论之声纷起,均为此事担忧。
项铭嚷道:“狄逍,你不是说有援兵吗?他们在何处?为何还未到来?”
群雄齐看狄逍。
狄逍喟然叹道:“一个多时辰前雷前辈已传讯榆林大营,援兵此时未至,只怕我等凶多吉少。”
正议论间,隐隐有哀叫之声从峡口两侧传来,群雄惊恐四顾。却见秦寄雨匆匆而来,向狄逍道:“敌人已从峡谷两边攻进来,看情况怕有六七百人之多。”
群雄失措,各自拔出兵刃便欲迎敌,却又不知向何处,没头苍蝇一样四下窜动。
狄逍正色道:“诸位当家的听在下一言。”
群雄聚拢。
狄逍道:“现下吾等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请诸位各率门人部属自去厮斗,同心协力,捱得一刻是一刻,希望援兵可至。”
言罢,汇同秦寄雨及其部属前去左峡口迎敌,群雄率部各自散去。然众人饥肠辘辘,如何与敌拼斗?如何自保?又如何捱得一刻是一刻?
青龙会的属众均是黑衣劲装打扮,各戴狰狞面具,长刀利剑,如狼入羊群。群雄原本就如散沙,加之饥饿难忍,战斗力甚低。峡谷内原本就拥挤不堪,敌人两面夹击,不一刻,群雄惨叫连连,死伤不可计数。狄逍弯刀挥动,连劈数敌,敌人排山倒海般拥过来。这些面具杀人者出手狠辣,其中不乏高手,有个杀手甚至一连接了狄逍数刀,一晃,闪了人群中。
激斗中,忽听得一声嘶叫,却是洛阳金刀门项老爷子左臂被一杀手削断,狄逍跃冲过去,项铭已倒在血洎中。狄逍抱住项铭,项铭前胸被刺了个窟窿,血水湿了一大片,他还未断气,只紧抓狄逍的臂膀,嘶哑喉咙喊:“狄逍,狄逍……”双目一瞪,就此逝去。
狄逍抱住项铭,一时间悲从中来,欲哭无泪,突听头顶金刃劈空之声,抬眼看去,却见秦寄雨一剑疾刺,正中一面具杀手的咽喉。狄逍放下尸体,向秦寄雨一颔首,分头而去。
冲得数步,只见南宫白与季适逸各挥长剑拒敌,敌人共计五人,组成剑阵,进退有度,二人虽为一派宗师,但气力不逮,渐渐被逼入险境。“嘶”一声,面具杀手一剑上撩,在南宫白左臂划出一道口子,南宫白一个踉跄几欲跌倒,精光又一闪,剑尖寒烁,刺向咽喉,南宫白避无可避。狄逍大喝一声,飞身纵起,直扑向阵中,飞鹰般一落一起,落三起二五刀疾划,顿时杀了这五个蒙面杀手,正是一记“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刀势。三人合势冲杀,陆续救得静音师太、慕容楚南、萧金铉、雷破天、玉灵子等人,余人被分割成若干块,各自拼杀。
峡谷内,火光彻亮,飞雪漫天,喊杀声、哀号声响成一片。众人越拼越少,越杀越饿,越斗越寒。崖顶,近百名青龙会精锐火把高举,严阵以待,以防漏网之鱼自崖上逃脱。至此,谷内群雄败局已定,免不了要葬身这峭壁深壑之中。
3.兵解
狄逍放眼四顾,熊熊烈火把峡谷照映得直如白昼一般,到处都是各帮派门人的尸体,仍在拼斗的群豪仅剩两百多人,看这情势援兵已然无望,余人终要丧命。
正思忖间,敌人攻势更加猛烈,又听得一声叫,却是慕容楚南被杀手重伤肩膀,这杀手使一副吴越双钩,钩光闪闪,灵动如蛇,正是长剑的克星。慕容世家为武林八大世家之一,其剑法自有独到之处,但慕容楚南粒米未进,且又被烧伤,剑法大打折扣,虽是尽力抵挡,仍是险招迭遇,数个部位被吴越钩所伤,命在顷刻。狄逍一个箭步冲至,寒光一闪,刀尖如流星赶月,直点进杀手咽喉。狄逍弯刀平持,挂面具杀手于刀尖,落空的双钩软软垂下,荡着寒芒,在生死转瞬的屠杀场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慕容楚南低声道:“多谢!”
狄逍并不多言,只用手轻拍慕容楚南的肩头。慕容楚南锦衣尽破,遍体鳞伤,狄逍一拍,想到终将命丧于此,不禁热泪盈眶,哽咽道:“狄大侠,咱们是等不到援兵了。”
狄逍叹了气,遥望谷外,无奈道:“好自为之吧!”
慕容楚南望向崖上道:“狄大侠武功卓绝,若自崖上突围当非难事。”
狄逍左手一挥,刀光闪烁,已划过一面具杀手的咽喉,一股血雾喷出,蒙了眼。他运气于胸,凛然道:“狄某今日与诸位有幸在此共御青龙会,当与各位江湖朋友同生共死,决不行宵小之为,独自偷生。”这几句话气劲充沛,远远传了出去,群雄听得分明,士氣一振,平添了几分锐气。
狄逍话音未落,一条人影已飞鸟般腾跃而出,那人影身法极快,足下一点崖壁,几个纵落已至崖顶,反手褪下长袍,凌空一舞,兜住如雨箭射,一晃,立于崖面,足下不停飞蹿而去,瞬间已去得远了。
烈焰之下看得分明,却是傅丰羽。
狄逍再次叹了口气,自忖如此逃生自己也可办到,但峡谷内群雄怎么办?舍众而独生他做不到,也不能做,想到此,陡然一声清啸,响彻谷底,身如飞鹰杀入重围。过得一刻,又折了数十人,群雄疲态尽显,南宫白、玉灵子不见踪影,想来已死于乱斗之中。余人聚在一起无力再斗,此时这些面具杀手也停止了攻击,开始调整阵形,准备下一场攻势。
雷破天喘着气苦笑道:“狄帮主,我等终要命丧这谷底了。”
飞雪飘零,众皆寂然。
狄逍道:“狄某无能,无力解救诸位于水火。”
静音师太稽了个佛礼,道:“狄施主说哪里话?施主救人之心诸人皆知,已尽力了。”
慕容楚南沙哑着喉咙道:“狄大侠,有机会你就杀出去吧,以狄大侠的身手,脱险当非难事。”
萧金铉也道:“是啊!狄兄,你就去吧。”
见此情形,狄逍突然想到了十年前,月银桥畔飞鹰帮的众兄弟,他的心突然火热了起来,正色道:“我狄逍堂堂七尺男儿,若为一己之活而活,岂不成为那些江湖宵小,今日狄逍生与诸位同生,死与诸位同死。”
群雄还待再劝,突见秦寄雨前来禀报:“狄兄,敌人的总攻开始了。”
却见数百名面具杀手,各组坚阵,冒着飘空静雪缓缓从峡谷两侧压过来,他们是想以众破寡,强势出击,以最小的代价杀尽余人。
狄逍长声道:“诸位武林同道,今日遭青龙会伏杀,吾等尽力而为,不可失了江湖中人的气节,诸位,杀。”欲领着群雄作最终一搏。
便在些时,突听“呜”一声牛角号响,马蹄如雷,杀声震天。借着彻谷火光,一彪人马从峡谷左侧杀了过来,当先一人灰布粗袍、手持宝剑,跃马飞奔,直捣入敌人后背,正是高歌;另一彪人马从峡谷右向杀出,却见小汪虬须掩面,骑在马上,手中杀猪刀寒光闪动,顷刻间已劈翻数名敌人。
两彪人马声势浩大,各不下千数,如此从背后掩杀,打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这些面具杀手无暇顾及群雄,纷纷转首迎敌。殊不知他们单打独斗犹可,与这种训练有训的军队作战,无论气势、经验明显不足,加之这两支军队以逸待劳,两面夹击,其势顿失。狄逍等人正自惊喜,忽见崖上有数十条黑影落下,众人准备迎敌,却都是那些面具杀手的尸体,众人仰首上望,却见崖上火把高举,喊杀震天,一骑立于崖顶,马上人银盔银甲,手执银枪,神采飞扬,好一个青年将军!
战斗在半个时辰后结束。面具杀手几乎全军覆没,仅十余身手敏捷之人逃脱。三千援军,死伤者不过三百之数,而这些江湖帮派却损失甚巨,仅余一百二三十人,且多负伤痛。峭壁深壑间,无数尸体堆积成山,飘雪如鹅毛,遮掩着这人世间的凄凉与暴戾。
时近凌晨,余下群雄纷纷与狄逍道别,他们又饿又乏,各自散去寻找食宿,狄逍、高歌和小汪也欲离去,三千甲士列阵肃立,四野只余飞雪飘展,竟无一丝声息。
便在此时,突听一声尖啸,一条人影从远处蹿出,那人身法甚快,几个纵落已至近前,来人锦袍夹身,脸白无须,面相之中有着一丝邪气,手执玉牌尖着嗓子叫道:“本座是大宋內侍省都知傅丰羽,谁是统军将领?”
火光掩映间,一名年轻军官跃身下马,单膝跪地抱拳行礼道:“大宋枢密使狄帅帐下副将韩琦,拜见都知大人。”
傅丰羽神情倨傲,一挺身,用手掸去衣上污物,“嗯”了声道:“算你有些见识,起来吧。洒家奉圣命公差,这是大内令牌,现命你率兵剿灭青龙会分舵,夺回军饷。”
韩琦道:“请都知大人恕罪,行兵之事,卑职只听狄帅号令。”
傅丰羽道:“狄青远在榆林,难道要洒家去请他不成?”
韩琦垂首道:“卑职不敢,狄帅交代,在坊城听凭狄逍狄先生差遣。”
傅丰羽怒道:“反了,反了,你敢抗命?想人头落地吗?”
韩琦表情笃定,躬身不语。
傅丰羽厉声喝道:“狄逍,狄逍……”
狄逍听得呼叫,走至近前,行礼道:“傅大人。”
傅丰羽取出令牌道:“洒家是朝廷都知,你命令部队剿灭青龙会,夺回军饷。”
狄逍冷冷一笑道:“恕草民不能从命。”傅丰羽厉声道:“你敢抗命?信不信洒家灭你满门?”
狄逍目光平视道:“我信。”
火光掩映间,狄逍阴影之侧,一人急掠而至,掠至半空,一掌击至狄逍后颅。
剑光侧畔疾闪。
一柄宽脊薄刃的重剑闪电般击出。
这一剑后发先至快得不可思议,“噗”一声穿过背击之人的手掌,剑势不止,剑尖穿过咽喉,钉于地。
高歌一寸寸收回剑,看着地上之人,不语。
地上人咽喉血如泉涌,那只被钉穿的手在雪地间弹动,他垂死前的双目说不出的诡异淫邪,却是金东崖。
狄逍看也不看,直视傅丰羽,抬手道:“傅公公,请!”转首行去。
傅丰羽怒,无人敢对他如此无礼。万空流神功天纵也未小视于他,当朝天子掌拥六合也要谦让三分。傅丰羽怒发冲冠,借火光映雪之势,白丝千万缕如瀑直上九天。
双袖一翻,寒光点点,两柄锐亮的牛角尖刀已擎在手。
——傅丰羽出身屠户世家,善骟家畜,弱冠时受屈,不忿,净身入宫。牛角尖刀是其最趁手、最实用,也是最隐蔽的武器。
傅丰羽双手一挺,尖刀淬出淡淡紫色光华。双足足尖就地一点,身法前挺蹿出,尖刀十字交叉猝袭狄逍后颈。
狄逍背对而行,这两刀猝袭于叵测。
寒光蓦地一闪,高歌出剑,疾刺傅丰羽右侧。这一剑依旧后发而先至,牛角尖刀纵使绞得下狄逍的头颅,也必为飞虹剑所伤。
傅丰羽猝袭之势不变,右手尖刀后荡,“叮”的轻响,牛角刀尖与飞虹剑一触即分。
高歌斜斜逸出,握剑之手麻如千斤重击,同一刹那,傅丰羽的左手尖刀也落了空。
狄逍身不动、足不抬、臂不晃,平移一尺,避过傅丰羽猝然一击。
高歌一退即上,长虹剑如雷霆、如飞瀑,山洪滚滚刺向傅丰羽。雪夜里、火光中,流光异彩,万马奔腾。
傅丰羽牛角尖刀狂舞,似章法全无,却又堪堪敌住剑击。一时间“叮叮”作响,不绝于耳,密如冰雹乱降。
傅丰羽尖啸陡起,夜色中身法迎空展动如鹰,两柄尖刀“啄”了下来。
飞虹剑化作一道匹练疾刺咽喉,傅丰羽左手尖刀斜撥,闪电般贴在剑脊上,飞虹剑犹如被磁石吸附一般,向旁侧荡去,紫色寒芒如电,右刀已点向高歌眉宇。
光色骤然一闪,一柄弯刀飞驰而至隔在牛耳刀与高歌眉宇间,“当”的一声,牛角刀点在弯刀刀背上。
“嘶”的一声,刀势不止,雪夜中画出梦月般圆弧,回至狄逍手中。
傅丰羽不禁赞道:“好一招‘飞月斩,梦月刀果然名不虚传。”
狄逍喝道:“一起上。”
刀光一闪,恰似孤灯一点,直取咽喉,高歌剑势一抖飞刺傅丰羽面门,刹那间,三人在雪地间翻翻滚滚斗作一团。
剑如匹练,刀若梦月,一双牛角星星点,只见光寒不见人。
只看得一旁观战的年轻军官韩琦目眩神移,心下连声喝彩。正看时,突有人声喝道:“好、好……”却是群雄聚拢观战,有好事者甚至加燃火把,以便看得更真切些。
斗到酣处,傅丰羽陡一声尖喝,顿时罡风凛啸,火光在鹅毛飞雪中疾颤,群雄尽皆掩面。
火光突一灭。
罡风止。
“叮”一声长响,三人坠地,无声无息。
群雄重新燃火看去,却见傅丰羽左手牛耳尖刀已弃,右手刀尖点在高歌咽喉方寸之地,刀身紫芒吞吐,盘旋不尽。高歌双手空空,平视傅丰羽,神情淡然,浑然没将及喉尖刀放在心上。
然刀尖并未点出,盖因狄逍的弯刀已抵在傅丰羽的脖侧。
发如雪,刀光更胜雪。
刀刃静若磐石,平如静水,冰冷地在傅丰羽的颈皮上爆出数点寒栗,血自傅丰羽下垂的左腕轻轻落下。
一点一滴,血在雪中,洇黑。
群雄纷纷叫道:“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狄逍目无表情,刀不动,若磐石。
韩琦见状,上前轻声道:“狄先生,傅都知是朝廷的人,在此也为公干,若有闪失,狄帅恐难向朝廷交代。”
狄逍不语,半晌,一寸一寸收回梦月刀。
傅丰羽尖声叫道:“狄逍,你有种就杀了洒家,不然我灭你九族。”
狄逍面色铁青,刀入袖中,头也不回,离去。
一同离开的还有高歌,傅丰羽的这一刀毕竟没有刺下去。
已至凌晨,雪地上阴冷无比,兵马和群雄尽去,崖上谷低留下了无数尸体。傅丰羽呆呆站在雪地间,白发披散,衬着若有若无的遗火,孤伶出无数寒意。
回途中,狄逍问起援兵为向晚至,小汪无奈摇头。
韩琦说了两个缘故:其一,西夏军队布防有变,宋军正在调整部署;其二,先时敌人士气正盛,强援必有伤亡,深夜突袭,敌方戒心已无,且围困双方伤亡必重,定能有出其不意之效,可获全胜。
狄逍道:“这是狄帅之意?”
韩琦一愣,点头示肯。
狄逍心底悚然一寒,如凉冰、如凄雪。
第十四章一些孤独的命运
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
非楷非草非隶非行,无神无韵无劲无势,却偏偏有股欲罢不能的魔力,连这九字都已仿佛经过万魔诅咒,令人悲郁莫名。万空流站观许久,突一口血收束不住疾喷而出,星星点点于纸字之间,这殷红在宣纸上缓缓晕开,增一丝肃杀,添一丝吊诡。
他看着那纸那字那血,忽仰天而笑,笑声郁闷、倦怠,有种不得志的无奈和天下可奈吾何的狷狂。
1.垂败
毕千锋和杜慎卿入内,他们看见了一个站在几案前颓废、衰老、斗志尽失、双目呆滞的老人,昔日那个目空一切、傲视天下、生杀予夺皆握于手的万空流已不复存在了。
毕千锋轻轻道:“总执事。”
万空流看几案字幅不语,半晌,他背身道:“行动因何失败?”
毕千锋道:“总执事的计划原本绝妙,本已杀尽敌人十之八九,殊不知一支军队于凌晨时分杀至,会中兄弟无备,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几乎全部战死。”
万空流目光呆滞,他喃喃道:“军队、军队,这是何处来的?”
毕千锋道:“属下已探明这是戍西将军狄青的部队,来援铁骑约有三千之众。”
万空流涩声道:“狄青是如何知晓此事?”
毕千锋恨声道:“都是那个狄逍,是他传的讯。”
万空流掷笔于地,长叹一声道:“此一役是本会数十年未有之大阵仗,会中兄弟殁于此役者达六百余人,都是本座的不是啊!”
杜慎卿恭声道:“总执事请勿哀,吾等也歼灭敌人约八百余数,功过亦能相抵。”
万空流怒斥道:“你懂什么?这六百人俱是会中精英,又岂是那些江湖屑小可比?这一计划是报总舵批准后,由本座亲自执行,如今功败垂成,又如何向总舵交代?”
一连几个诘问,吓得杜慎卿不敢多言,一迭声地道:“是是是是。”
万空流重重叹了口气,无限失意尽在这一叹之中。
毕千锋道:“属下无能,令总执事的大计功败垂成,请总执事责罚。”
杜慎卿看了毕千锋一眼,不作声。
万空流缓缓道:“责罚吾等又有何用?是天不予我!天不予我啊!”
毕千锋道:“总执事切勿自责,如今我等还在,便一同去杀了那狄逍,给总舵一个交代。”
万空流惨然一笑道:“你知狄逍为何不令这三千铁骑直捣分舵?”
毕千锋低首道:“请总执事明示。”
万空流仰目远眺,窗外阴雪连天,暗淡失色。
“他便是想要与本座公平决斗,一分高下。好,本座就在此等候,让他尝尝大悲赋的滋味。”
毕千锋恨声道:“请总执事为咱们会中兄弟报仇。”
万空流道:“过两日尔等回总舵复命,相关过失都推在本座身上。”
毕千锋讶然道:“这如何使得?”
万空流依旧未看二人:“本座飞鸽传书于总舵,已明示罪责,估计白虎堂的人不多日即至,你二人先行离去吧。”
二人退下。
万空流道:“千锋,你留下。”
畢千锋留,杜慎卿退。
万空流转身看看毕千锋,孤独、苍老、毫无生气。
万空流强笑道:“千锋,老夫本想等此间事务了结,便传你大悲赋,现在看来已然无望了。”
毕千锋道:“总执事何出此言?总执事的武学技法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又何惧区区一个狄逍?”
万空流不语,半晌才道:“千锋,总舵飞鸽传书,敌对势力趁机反扑,此役之后,老夫在会中已无立足之地。”
毕千锋道:“以总执事之功法何惧他人?况且还有顾总护法相佑。”
万空流叹道:“千锋你还是太年轻了,权谋之争又岂是光靠武力能解决的问题。此役既败,青龙会元气大伤,会中流言四起,推卸责任者有之,落井下石者有之,旁观看戏者有之,顾烟寒自顾不暇,老夫已成替罪之羊。”
毕千锋噤声。
万空流接着道:“总舵书信中说有一个叫汪游余的人在坊城出现,此人是龙头老大的刀僮,知晓会中诸多秘密,是擒是杀你便宜行事。”
毕千锋道:“是。”
话此,万空流闭上眼,毕千锋轻轻退了出去。
2.人淡如菊
崖谷之役后,小汪和狄逍、秦寄雨以及群雄一起处理善后事宜。由于尸首太多,且分属不同门派,更夹杂青龙会的面具杀手,查找起来甚是繁琐。为此,狄逍动用青龙会引诱群雄的万余银两,出高价请坊城居民对尸体进行殓葬。年关将近,小镇居民有所忌讳,但经不住诱惑,把这些尸体掩埋在崖谷附近。这些尸首若有姓名就在坟头竖个木牌,无名无姓就只能成为无名冢了。新坟离狄遥的坟甚远,这是小汪的主意,他不愿这些连姓名都没有的孤魂野鬼打扰狄遥的亡灵。过了几日,殓葬之事料理完毕,群雄离去。他们原是来寻宝,殊不知却落得如此凄凉景象,均觉无趣,于是伤者留养,余人纷纷与狄逍告辞。
一日得闲是个傍晚时分,小汪路过望乌街,蓦然一抬首,正看见栖凤楼头的大红灯笼,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令他魂牵梦绕却从未说过一句话的人。在林嫂酒铺吃完饭,小汪回到住所,翻箱倒柜找出去年买的长衫,那月白的衫衣还是新的,只是有些皱。他到街上陈伯的沽衣铺子里把衫衣熨平,回家把油灯放在水缸边,拿出杀猪刀,一阵阵“沙沙”声中刮尽满脸络腮,他有许多年未修面了,油灯下、水缸前,铁青一片。
小汪换上衫衣,走出门,街外月朗星疏,白雪茫茫。不知为何,行在长街上,他的心情一阵阵悸动,思绪潮涌。在望乌街的路口,他停了下来,站在路头探看。凤栖楼在灯笼的衬映下张着血盆大口等待、吸引、吞噬着,几个女子浓妆艳抹,在老鸨的带领下欢笑迎客,尽管她们的表情极尽阿谀之能事,但由于群豪已去,余者无心,生意大不如前。
小汪整整衣襟,深深吸口气,走向楼头。老鸨和两个女子立刻迎上来,她们带着一股廉价的脂粉气,一边招呼,一面生拉硬拽拖他进楼。楼里生意惨淡,大厅上只两三桌客人在和姑娘吃花酒。
老鸨问:“这位官人怎么看得恁眼生?”
小汪直笑不答。
老鸨又问:“可有相熟的姑娘?”
小汪吃吃答道:“小、小菊。”
老鸨一怔:“小菊?”
旁边一妓女一听有相好,气不打一处来,嗔道:“你找菊姐呀,她倒是有些姿容,可惜老了,哪有咱们姐妹解风情啊!”
另一妓女打趣道:“是啊,是啊,我和小红才十八岁,我们一起陪你吃花酒、寻开心,包官人满意。那菊姐年岁大了,只能陪些和尚道士之类的出家人,前不久她还陪了个西藏的喇嘛,那喇嘛一双贼眼滴溜溜转,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住嘴!”那妓女还待再说,看见小汪脸涨得通红,顿时噤声。
小汪对老鸨道:“带我去找小菊。”
老鸨撇撇嘴道:“要找小菊?可以啊,不过,咱们栖凤楼可是开门做生意的地方,你只要有银子,找谁都成。”
小汪懂妓院的规矩,从怀中取出那十两银钱抛给老鸨,老鸨顿时笑逐颜开,连忙把小汪请了进去。
小菊一袭丝织缎袍,赤脚走在波斯地毯上,她来到临街的窗前,蜷缩着腿,借隐隐光亮漠然看着远方雪景。她己年过三十,女人一生中最好的时光都奉献在了妓院里,她的容貌依旧秀丽,身材依旧苗条,纤细的双腿下,足趾涂着红红丹蔻,瀑布般的漆黑长发柔柔泻下来,在跳跃不定的烛影中有种无言的华美与凄凉。
屋里的炉火轻轻燃着,淡蓝的火苗里间或有炭料的轻微炸响,就像人生中的起伏。这块波斯地毯是前几年一个金发碧眼的波斯商人送的,她与之良宵一度,却拒绝了他为她赎身的请求。半个月前,她遇到了少时的情郎,可惜他做了喇嘛,二人有缘无分。檀香书架、红木几案、淡粉罗帐,就连几案上的书卷都是庄周的《逍遥游》。她接客的银钱都在享受用度上了,这屋里的摆设配置都不似一个娼妓的品位,倒像是隔绝世事的闺秀,淡淡疏离之中有种厌倦无人语的味道。
小汪推开门,看见了小菊泻下的长发,呼吸立即窒住,站在门前,无由失措。这样过了一会儿,听见一个柔柔的、懒懒的声音说道:“这位公子,关上门,进来吧!”
他不禁走进屋,转首关门,却没有走上前,也未出声,只是站着,看着她。小菊倦倦转过头,看向小汪。当年,小汪在坊城初次见到小菊是在这同样的窗前,斜阳荒山,寂寞鸟语,风干的花瓣在天地间飘零,人淡如菊,是如何的销魂蚀魄,蓦然间,人在眼前,停顿住一天一地的寂寥,小汪的泪水怔怔流下,这铁打的汉子竟是柔情千绕。
在小菊诧异目光中,小汪突然走到小菊的面前,执住柔荑,开始了遏制不住的相思叙说。小菊的手被面前这个下颌铁青、长衫不协的男人执住的时候,是慌张、无措、恐悸的,但随即在面前这个陌生男人的倾诉中平静下来,她淡淡地听着,有种浑不相关的优雅。聆听中,她用手拭去小汪脸上的泪痕,甚至把他的头拥在怀里,哄孩子一样抚拍他的背,她的目光浑不着力,平静如也。后来,小汪停止了叙说,呆呆看着她。小菊嫣然一笑,拖着长长丝袍缓缓走到淡粉罗帐前,掀开锦被一角,丝袍轻轻滑落,冰肌玉肤间露出前胸红红的肚兜,那是一幅活色生香的鸳鸯戏水图。
她柔声道:“官人,来呀!”
小汪怔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他的心情由情感爆发的高峰一刹那跌入低谷,他道:“你说什么?”
小菊笑容依旧,淡淡道:“这位官人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让奴家侍候好你吗?官人放心,奴家的手法定会让官人满意的。”
小汪心里的柔情蜜意突然化为一种失望,眼角的泪痕瞬间干涸,他觉得这么多年的思念与憧憬不过是一厢情愿,他说道:“菊姑娘,你知不知道那一年夏天的傍晚,就是在这个窗户前,你的菊花叶瓣从天而降纷落在我的头上,那时我想,如果上天眷顾我,让我与姑娘认识,那该是一件如何惬意的事情。”
他又道:“当时我还抬头看见姑娘冲着我笑。”
“哦——”小菊拖着尾音,“那个人就是你吗?我已不记得了。”
小汪的心在逐渐冷却,看着小菊久久无语。
小菊说道:“不过奴家现与官人相识不也是一种缘分吗?奴家一定把官人服侍舒坦了。”
小汪走过去,突然执住小菊的手,他急切道:“菊姑娘,你愿意和我成亲吗?”
小菊调笑道:“行啊!我们现在就入洞房。”
小汪摇头道:“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与姑娘一起生活,我养你,一生一世。”
小菊的笑意顿时化为冰冷,她看着小汪冷笑道:“你养我?你养得起吗?你看看这屋里——”她的纤纤玉指指着房里的陈设,“哪一件都价值不菲,你都买得起吗?你看你身上的这件长衫,在衣箱里只怕压了几年了吧。”
小汪涨红了脸,连声道:“菊姑娘,我对你是真心诚意的。”
小菊仍是冷笑道:“原来果是个穷鬼,你若不是来照顾奴家生意的,便请出去吧。”
言罢,牵袍坐于几案前看庄子《逍遥游》,竟不再望小汪一眼。
小汪神情落拓已极,为了见小菊而精心穿着的月白长衫,因此刻心情的沮丧而显得苍白,颌下的虬须刮得干干净净,灯下一片铁青。他看着小菊月下窗前倩影,笑颜强掩,初入坊城那种乍见小菊的欣喜和魂牵夢萦,都因她这种浑不在意、轻描淡写的冷淡变得有些滑稽可笑。
他静静站在那里,泪已尽,迹无痕。
3.雪与血
小汪最后看了一眼伊人背影,离开了小菊房间。他失魂落魄无语哽咽,数年的相思换来的不过是淡淡的一句“哦,那个人就是你,我已不记得了”的话语。
这种状态中,他离开栖凤楼来到长街上。
长街雪色遍眼。
已是夜半,栖凤楼前繁星依旧,星月映照街心,露着隐隐昼光。
北风微寒,吹醒小汪恍惚的心情,伴随寒风吹至的是一股凄然的杀意。
然后小汪听到一句话,这也许不是一句话,而是一个切口。
江湖帮派都有自己的切口,这些切口或隐蔽、或直白、或意会,但都不如这句切口来得直截了当,任何江湖中人只要一听到这句切口都知道这是一个什么组织帮派了。
这个切口叫“天青如水,飞龙在天”。
这个组织叫青龙会。
长街上的杀意和切口让他冷静下来,也许不是冷静,是一种彻骨的寒。
他的手不知不觉中捏成拳头,如果是白天,他会看见自己已逐渐变白的指头和掌心。
一种凄惨的白。
一个青衣人站在长街尽头看着他。
栖凤楼处于坊城最繁华处,青衣人迎在那里,也许他才刚刚来,也许已候许久了。
长街雪寒,北风轻啸,夜深人稀。
寒风中的杀气凄厉尖锐,呼啸着,涌动着,像远山深处的兽鸣。
小汪的手深入袍中轻轻握住刀柄——那把杀猪刀已被身体贴得热了。他的双眼聚起霜寒,目不转睛看着青衣人,此时有乌云涌现,轻轻蒙住月亮,寒风在白雪间聚动,吹摆栖凤楼前的红灯笼,卷起青石长街上的碎物,猎猎作响。
青衣人双手拢在袖中,身躯标杆般笔直,剑连鞘斜插在腰间,神情阴冷,一如这寒风冬雪。
“汪游余”。青衣人道出小汪的名字,那话语也许并不重,但随寒啸的北风传至,清冽彻骨。
小汪勉强一笑,笑声凄凉,他道:“想不到十六年来,还有人能叫出我的名字。”
青衣人依旧齿冷如风:“主上的护身刀僮‘游刃刀汪游余,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小汪不为冷齿赞言所动,他问:“你是谁?”
“毕千锋。”青衣人冷语如刀,“主上念旧情,降杀则由你自定。”
小汪笑,是一种开怀的笑。
笑毕,他从怀中拿出了那柄杀猪刀,曲指一弹,“叮”一声,刀声清冽,他仿佛并没有看毕千锋,迎着夜风,声音说不出的悲凉。
他道:“我離开已有十余载,想不到主上还念旧情,听说阁下剑值千金,我便借阁下千金之剑以谢主上昔日之恩情。”
小汪杀猪刀缓缓平持,双足微错,呈斜跨之势,静如山岳。
毕千锋轻轻抽剑出鞘,剑尖在颤动中挺立。
刃霜寒,出鞘的无恙剑掩映在栖凤楼的灯光和长街寒雪间,弹出迅急厉芒,乌云里看不见月光有丝毫流露的痕迹,凛冽的寒风中已有轻轻的雪飘。
长街上,一只老鼠风雪中窜行,闪入栖凤楼。
此时,小汪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一股死亡气息开始在心头弥漫。
这种压抑的状态中,小汪浑刀冲向毕千锋。
毕千锋不动,剑势平指。
小汪刀锋疾扫,横砍肩胛。
毕千锋剑尖轻颤,刺前胸。
剑长刀短,小汪退,刀反劈敌腕。
毕千锋剑尖上刺,反挑下颌。
小汪再退。
瞬息间,双方只攻不守,互换三招,小汪直退三步,然则一退即进,杀猪刀在风雪中卷罩毕千锋。
剑尖又是一颤,“嘶”的一声,剑已在小汪肩胛划出一道血痕,毕千锋剑刺同时脚步后移,闪过及身刀光。剑尖还一抖,又一条血迹闪现在小汪前胸。小汪不退,剑光一连数闪,小汪又中数剑,有一剑刺在左颊,血光一漾,夜雪间有股腥甜之气陡荡于鼻息间。
“锵”一声,毕千锋长剑入鞘,双手拢袖中,冷冷道:“你非我对手,今天我不杀你,你自己去见主上吧!”
毕千锋突然对杀小汪失去了兴趣,他转身,抱剑,欲离。
小汪哀而怒,哀小菊的漠然,怒毕千锋的罔视。
衣袂声突响,小汪长空掠起,手中杀猪刀夜空中漾起清凌凌的孤影,凌空斜劈而下。
——这一击已备必死之力,已蓄必死之心。
毕千锋不回头,一溜子青光闪,无恙剑出鞘,双手握,剑身由下至上,力贯天灵,穿身而过。
剑透前胸一瞬,小汪按动了机栝,刀身带链飞出。
毕千锋疾侧身,锋锐的刃口带着他的半只左耳,削下左臂的一片皮肉。
小汪吐出的最后一口怨血,沾湿了毕千锋的前胸。
子夜长街,雪中血。
4.刃尖寒
天阴如也,沃雪千里。
杜慎卿一马疾奔,向镇西而去,出镇,迎面一骑对冲过来,骑上人白袍戴笠,看不清面目。
二马交颈,寒光一闪,戴笠人蓦地出剑。
杜慎卿有所防备,“叮”的一声,电光石火间格开这兀然一刺。戴笠人的剑借一格之势向后荡出,剑交左手。
双骑相错,戴笠人身躯斜转,左手剑侧击而出,正中马臀。
马嘶鸣,前蹄仰起,杜慎卿抑不住马势,仰空后翻,露出一点咽喉。
戴笠人剑交回右手,甩蹬跃起,半空中一剑疾削,过喉,血雾铺散,杜慎卿落马。
戴笠人摘下斗笠,正是秦寄雨。
杜慎卿还未咽气,眉心蛇痕因痛苦而曲扭。
秦寄雨看看他,轻轻吹动剑尖血滴,冷冷道:“杜师伯,其实杀你不一定要用‘镜花水月的。”
毕千锋北向出镇,缓行至追忆亭,亭间一人。那人灰布粗袍,浓眉间有些挥不去的抑郁,平平常常的一个青年人。
他不禁下马,走到亭前。吸引他的当然不是这个人,而是靠在亭侧的那柄剑。
——那剑宽大、古朴,有股盈沛其间的帝王气。
他看剑,那青年却看他。
他赞道:“好剑。”
青年人道:“是好剑。”
他道:“阁下的剑?”
青年人道:“我的。”
他的目光有些复杂,问道:“能否借剑一观?”
青年人摇头,突然问:“尊驾是毕千锋?”
他道:“阁下认得我?”
青年人道:“在下高歌。”
他皱眉:“我不认识你。”
高歌盯着他道:“现在认识了。”
他有些来者不善的感觉。
“阁下在等我?”
高歌目光如锥:“尊驾耳畔的伤是何人所为?”
他突然笑了,本就有点读书人样的驼背在笑声中轻轻抖动。
“阁下是汪游余的朋友?”
高歌也笑了起来,这笑容间有着一丝腼腆,藏着一丝戚然,缓缓道:“尊驾号称天下第一杀手?”
毕千锋笑意不减:“这都是江湖朋友的抬爱。”
高歌手一抬拿住飞虹剑,剑一哨子龙吟,出鞘,一股森然剑气在阴灰色天空中荡得一荡,煞人眼眸。他微微合上目,手指轻拂剑锋,指皮在锋刃上刮出沙沙细响,口中道:“这柄飞虹剑铸于战国末期,为秦王所用,不知与无恙剑相较几何?”
毕千锋冷笑道:“只有试过才知道?”
高歌双目一睁,道:“不错。”
双手握柄,“呼”地一剑,自上而下劈过来。这一剑风雷隐隐,直落千仞,犹如两军交锋堂堂正正,让对手无可避让。毕千锋无恙剑出鞘,上拦。
“当”一声,两剑相交,毕千锋退一步,分明感觉到刃口的损破。
高歌依旧双手握柄,飞虹剑画了个半弧,呼啸之间,由下至上,削向毕千锋身侧。毕千锋剑风急转,格住飞虹剑。
“当”一声,毕千锋又退一步,无恙剑损了第二道刃口。
高歌三度双手握柄,剑势平扫,疾奔面门。这一剑以轻巧取胜,便如奇兵兀起,千里奔袭。毕千锋剑光斜荡,堪堪敌住剑势。
“当”一声,毕千锋侧退出第三步,无恙剑落下了第三道损口。
三剑一尽,毕千锋剑尖上挑,疾刺高歌咽喉。
高歌喝道:“好剑法!”剑光一闪,与毕千锋对刺而出。
这本是两败俱伤的打法,飞虹剑长于无恙剑,对刺,先伤毕千锋。
好个毕千锋,劲气透处,无恙剑尖一点飞虹剑脊,受力一弹,借弹势在雪地中斜斜逸出。
毕千锋剑势后指,身躯前倾,风吹额发,心下不免一寒,对方剑法看似无章法可循,但随手而为充满了奇思妙想,出剑之间先机尽占,实是一个强敌。
强敌当前岂能退避?
退避则死。
毕千锋劲透足尖,身躯平地而飞,无恙剑疾点高歌下腹。高歌竖剑于地,拦住无恙剑,身形前翻而出,双足落处正是毕千锋的背腰方位。毕千锋左掌击地,平住身躯,寒光闪烁间,无恙剑已削向高歌的双足。高歌呈下坠之势,避无可避,危急之际,右手发力,飞虹剑斜荡而起,“叮”一声拦住无恙剑,身形仰落雪地。此际,毕千锋力尽,扑在积雪中。
二人速急立起。背相对。
毕千锋旋身刺出,这一刺倾注了全力。
毕千锋十三岁练剑,迄今已十八载,这旋身一刺并无技巧可言,只有一个快字!
无恙剑疾刺高歌的背心,高歌于一刹那突然合上双目,拧身一侧,飞虹剑侧向反刺。
“叮”一声,双剑剑尖在电光石火间不可思议地点在一起。
无恙剑霍然裂开,碎作十余截,飞虹剑势长驱直入,直插入毕千锋的胸膛。
阴风顿起,卷起一帘雪雾,看着胸中的一截剑身,毕千锋在雪雾中露出了隐隐约约的笑,他在笑声中咳着血,剧烈咳嗽。
高歌缓缓收回剑,看着毕千锋,神情漠然,不知是喜是悲!
那匹青骢马在雪地上打着转,它寻不到自己的主人,后来慢慢向远方行去,消失在茫茫白雪中。
第十五章梦月·惊刀
深壑几重山,暗夜不可攀。举首天上望,明月照险滩。
一个和尚骑着白马,一个风雪交加日,缓缓进入坊城。
和尚法号苦竹,来自姑苏。苦竹在坊城找到狄逍。带来一些讯息。
1.决战前夕
正月十六,午时,林嫂酒铺。
屋外风雪呼啸,狄逍、苦竹、高歌三人坐于桌前。
高歌道:“大哥,此战可有把握?”
狄逍不语,半晌道:“万空流是古往今来练成《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七种武功第一人,与之一战,我没有把握。”
高歌道:“大哥,我与你联手一拼如何?”
狄逍摇头道:“你我联手也非其敌,况且这是公平决斗。”
高歌不语。
半晌,默不作声的苦竹忽道:“狄先生,居士的偈语前两句已有应处,料得后两句必不会落空。”
高歌道:“大师的意思是……”
苦竹忽站起,向狄逍深深一躬道:“居士恐与先生再无会期。”
说罢,他已走出门,屋外风声雪嘯。
狄逍追出,喊道:“大师——”
苦竹的声音远远传过来:“狄先生、高大侠,贫僧就此别过,他日有缘江湖相见,别忘了还有一个叫苦竹的朋友……”声音渐行渐远,至于无。
回桌前,狄逍轻轻一擂桌面:“此战无可避,高歌你去下战书吧。”
高歌道:“何时?”
“后日午夜。”
狄逍道:“青龙会的计划已被挫败,此战胜负已无关宏旨。万空流自有隐疾,大悲赋的威力未必能尽显。其三,‘狄氏七刀中有一招‘七星聚月可于月圆之夜汇齐七星聚月之势,将梦月刀的威力发挥到极致。后天是正月十八,为晴日,天像言七星齐聚,月势为一年之最盛时,当可一试。
“有此三项,纵无把握,亦可扭转运势,奋身一博。”
正月十八,大雪初晴。
这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清晨,连续十余日的狂风飞雪在今晨止住,只余一天一地的皑皑白雪和无边无际的寂寞,清澈透明的阳光倾泻在漫山遍野的雪地上,流动着异样幻彩。
狄逍站在河流的堤岸边,看着静寂雪景,黯然无语。雁归河的水流凝结成冰,河面冰雪与陆地无疑,只“雁归”二字的碑文依旧。狄逍极目远眺,千里冰雪渺渺无疆。
他缓缓拔出弯刀,梦月刀狭长的刀身在鞘中轻轻抽出,随着刀尖与鞘口的最后一声撞击之后,狄逍已飞身跃起,凌空翻身,刀在一跃之中挥将而出。
这一挥之势,如银河千泻,如九天直落。这一挥的刀光闪耀在雪色中漾起刺眼光寒。艳阳雪景中,展开的重重刀影在光源里闪烁不定,刀势在长空下盘旋,刀刃在挥动中破空而鸣,漫天刀影间,梦月刀幻出锐不可当的如虹气势,刀意卷起千堆雪浪,如云雾般滚滚散开。
舞至酣处,狄逍一声清啸,梦月刀破空飞出,其时,旭日衬映着寒雪清丽不可方物,刀盘旋于天际,闪电般在空中旋出弧样光影,回到狄逍手中。
狄逍收势,执刀于手,仰望天际,似在思索一般。半晌,轻叹一口气,无尽话语融于这一叹之中。
2.七星聚月
午夜,月升,星起。
午夜的月空,七星相伴,天象称“七星伴月”。
天地间空旷纯白,月夜中说不出的深邃旷远。
狄逍一步步行去,他走得沉重而缓慢。
他走过街市,长街寂寂。
他来到旷野,旷野无声。
一炷香之后,青龙会分舵。
那个三进院落的居所在月光下、白雪中孤单而沉默。这院落里有五百万两赈灾银,还有一个研习了《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的人——一种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大悲赋,一个视世间如无物的狂人。
峡谷一役,青龙会功败垂成,派遣的青龙杀手仅余十数人生还,纵使万空流神功盖世,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也无力回天,青龙会的责罚在所难免。
他孤傲地站在月空下、雪地间。
他着鹤裘,顶高冠,双手拢于袖中,冷冷目视这月色、这情景,仿佛以大地为空境,视苍生如草芥。
距丈余,狄逍止步,不言不语,只看。万空流没有看他,目光漠视于无边空虚处。
许久,他收回目光。
他道:“尊驾果是守时,现在确是午夜光景。”
狄逍不应,目光远眺夜雪。
半晌,忽道:“十年前,无锡月银桥畔,阁下之赐,狄某不敢或忘。”
万空流笑,冷笑,傲然道:“十年前,本座疏忽,让你侥幸逃脱,今夜一战,你有胜算?”
狄逍一躬道:“单凭武功论,阁下功法盖世,狄某无胜算。”
万空流道:“你还敢来?”
狄逍道:“阁下虽勇冠天下,但日前崖壑之役损兵折将,所谋之事功败垂成,青龙会的责罚恐不会小吧?”他摇首缓道,“阁下纵然神功天纵,但惘然自大,目中无物,今夜一战,阁下必败无疑。”
万空流怒笑,声传雪野,久远不止。
“什么青龙会?什么总执事?什么责罚?全是狗屁。老子天牢自处,勾勒天下,敢有何人不服?何事不成?我之不欲,无人可及,我之所欲,人共佑之。来吧!”
万空流大袖一挥,腾起一团浮雪,疾卷狄逍。
狄逍脚步急错,身形转换间梦月刀连鞘挥出,击碎雪团,雪花四溅,狄逍双足借挥击之势在冰雪上疾退五丈。
两条人影各立一畔。
万空流目光仍缥缈不定,全然无视这一战。
狄逍双目凌然而视,身躯呈弓势,左手把鞘,右手持柄。
天地余白与黑。
而后,狄逍疾奔,至八尺,借奔势跃起,一拔五尺,凌空翻身,跃身瞬间,梦月刀出鞘。
其时,月正中天,圆如镜,七星拱月,布于天际,刀势如月华之水,倾泻于天地。梦月刀出鞘的瞬间,月之光华倾泻而下,月光之盛芒已与刀之锋芒融为一体,刀芒立涨。
——厉芒因月光直射凭空暴涨。
刹那间,厉目而视的万空流忽然目睹了一种万花聚起的神光韵彩,那种神韵是流动的,无穷尽的,如花之灿烂,无之空虚。这种灿烂、空虚,瞬间布满万空流的大脑。
这一刹那,有七种天地无俦的功法在脑中、体内呈现。它们掠动,冲突,自主,盈溢,至失控。
万空流心头一甜,一口血仰喷而出。
这莫名失控的一瞬间,梦月刀芒闪电般在万空流睫眉间一掠而过。
没有什么语言可以形容这一刀的神妙,刀锋所及甚至连血珠都没有立即溅出,连痛楚都未即时呈现。
万空流不愧为绝代高手,刀锋过目余势未尽之时,右手本能击出。
这一击暗合《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中的武功“天绝地灭大搜魂手”。据说,数十年前,东方星宿海掌门人飞星子,曾凭此功于瞬息间连毙来袭的黑道十七名高手,而大悲赋流传世间最久的武功就是这一记“大搜魂手”。
狄逍已算后招,梦月刀击出的顷刻间,右手已连鞘迎上。梦月刀鞘乃上古寒铁打造,刀鞘之坚已非人力所能动之。
“啪”地一响,梦月刀鞘在与双掌交合间被击得粉碎,碎劲急速延伸,狄逍听到了自己右臂自腕至肩的骨碎声,这一瞬间,狄逍借一击之力凌空疾翻,落下时已在冰雪上倒滑出十余丈外。
狄逍左膝曲地,梦月刀“叮”地一声插入冰雪中,口中鲜血急噴而出,弯腰,抬首,强忍臂骨碎裂之剧痛,看着万空流。
万空流怒,狂舞。
大悲赋中的武功一一施展而出,地上雪被罡气扫出,在天地间被荡成诸般形状,有成球形远逸,有呈雪幕而立,有的甚至成为影波,历久不散,十丈内满天俱是万空流的先天罡气。
霎时,漫天雪影,天地为之色变。
十余丈外的狄逍为舞动的劲风所及,面颊如刀割,衣饰发肤俱为劲风扫起。
狂舞许久,万空流方始止住。他呆立,衣冠散乱,目不视物,先前雍容顿失,眼角的血珠一滴滴向雪中流落。他突地跃身而起,一拔数丈,口中大声呼喝,有如疯狂一般,双掌向天而击,立时,两股气流冲天而起,逝于黑越的苍茫中,万空流连击百余掌,仿佛无歇无止。
——亘久以来,传说月光入脑,人就会癫狂。梦月刀第七式“七星聚月”,据说可以使月之精华聚于刀锋镶入人脑,从而影响到脑部中枢神经,使人发癫发狂。这一式因其均无天时地利人合之利,此招自创始从未为狄氏后人所用,今日开刃,因缘际会,竟一举击溃万空流。
狂击之后,万空流安静下来,双目在血流中呆呆看视某个方向,口中念念有词,狄逍细听,却是那句“我之不欲,无人可及,我之所欲,人共佑之”,他反复说了数十遍。
狄逍暗自叹息,运劲于右臂,弯刀闪电惊鸿般脱手飞出,正是梦月之斩——梦月斩。
厉芒般在万空流咽喉处一划而过,空中折个弯,回到狄逍手中。
万空流咽喉迎着月光,喷出鲜红的薄雾,他带着满脸的不信与狂楚缓缓倒在雪地中,月下的雪地因血而黑暗。
万空流,一个将大悲赋练至最高境界的不世奇人,竟因七功齐练,引起功法反噬,命丧梦月刀下。其实,古老傳说,第一个撰写此书的著者,也是在书成最后一字时,天血雨,鬼夜泣,疯狂而死。想不到,同一本书,会有相同的命运安排。
3.尾声
高崖处有两座坟。
崖下风动壑谷,其声如啸。
狄遥和小汪葬在了一起,他们曾经休戚与共,而今共赴天国。狄逍和林秀母子一起在墓前祭别。
小菊来过这里。她不屑于小汪的言行举止,却又为他的痴情而感动。她带来许多菊花,那是一些风干的菊叶片,她撒在小汪的坟头,菊叶片片飞舞,蝴蝶一样随风飘逝。她依然还在栖凤楼,她知道,即便小汪活着,她也不会和他在一起,因为那样的日子早已不适合自己了。她永远忘也不了小汪描述的第一次在栖凤楼看见自己的情景,那时的自己优雅、美丽,她沉醉于唯美的描述中,为之心碎。
五百万两军饷交给韩琦押抵榆林大营,既是军饷,当用于军队。数万名戍西官兵已有半载未发饷银,这五百万两军饷当属及时之雨,解了狄青燃眉之急。一年后,事发,狄青遭贬斥。
狄逍始终还是将《文殊天王图》给了秦寄雨。这是一个魔咒,此图现身西夏必有大乱,而西夏之变当可换得大宋西疆十年安定。果不其然,数年后,任得敬挟《文殊天王图》作乱,裂土封国,被杀。平叛后,西夏国势日衰,内斗不休,再无余力谋宋,秦寄雨死于乱军之中。
高歌和叶青衿去了洛阳。叶青衿伤势已无大碍,但元气难复,高歌去洛阳白云山找晏漱石。高歌借走了倚庐车驾,所谓香车美女,快马轻驶,高歌也算一偿平生夙愿。
初春,融雪时节。
浅浅春意荡漾在坊城,万物恢复了生机和活力。
雁归河水流潺潺,微波在阳光下鳞动,流向不知名的远方。
狄逍离开坊城回江南,同去的还有林秀母子。他的左臂已断,空余一只袍袖,初春中显得冷峭空旷,他本无心于江湖,胜负得失于他是件不相关的闲事。
尘归于尘,土归于土。离开坊城时,他们不禁一起回首身后的这座小镇,青龙会的阴霾已经消逝,坊城的阳光清亮如昨,小镇上的人们脸上洋溢着新春的喜悦,他们开始了一天的活计,开始了另一种属于自己的哀乐人生。
(完)
分类:诗酒风流 作者:舒位峰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21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