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洪立彦最后一个到达小会议室。他注意到小会议室大门紧闭,门外有人员把守,是个年轻人,陌生。年轻人问了一句:“洪副吗?”
“我是洪立彦。”
年轻人没吭声,弯下腰扭把手,轻轻推开门,把洪立彦放进小会议室。
有七八个人坐在会议桌旁,章文保和一位陌生人坐中间,一左一右,江林坐在章文保旁边,另外几位都陌生,不像是本市干部。
章文保给在场那几位介绍:“政法委洪立彦副书记。”
他也给洪立彦介绍那几位陌生人,都是省里来的专案人员,为首的那位是省纪委四室副主任,姓李。
“请李主任谈谈任务。”章文保直截了当。
李主任说了情况,很简单:本市人大万秋山副主任涉嫌违纪和保护黑恶势力等问题,经批准,决定对其采取留置措施。要求于今晚到案。
洪立彦听毕,举手报告:“章书记,我想个别汇报一个情况。”
章文保道:“就在这里说,没关系。”
此刻如果章文保抽身出会议室听洪立彦单独汇报,省里专案人员可能会有疑问,因此不如让洪立彦当面说为好。洪立彦很理解。他那些话其实也不是非得偷偷说,只是有必要先那么报告。既然章文保不认为是问题,那么但说无妨。洪立彦提出,从李主任介绍的情况看,这起案子涉嫌黑恶事项。市政法委由王副书记具体分管这一方面工作,恐怕让王来参加今晚行动比他要合适。
章文保说:“我们考虑还是你,你跟他比较熟。”
“所以我得特别说明,请求回避。”
坐在章文保身边的江林插嘴:“我们研究过了,你这种情况,不在回避要求里。”
江林是市纪委副书记,章文保的副手。他的话当然没错,洪立彦与万秋山既不是血亲也不是表亲,不是同学,不算朋友,彼此也不存在直接利益关系,没有哪条回避规定足以让洪立彦回避。章文保非常清楚洪立彦与万秋山那些瓜葛,所以才决定让洪立彦上场,认为有助于稳住万秋山,防止他反应过激,甚至铤而走险。
“洪副不必担心,我们信任你。”章文保说,“我跟你们陈克书记也通过气,他表示没问题,同意。”
陈克是政法委书记,洪立彦的直接上级。既然他都同意了,洪立彦只好闭嘴。
他们商定了具体行动方案,确定于晚七点,到万秋山家里逮人。万秋山住东海花园小区,为市区一高档小区,有地下停车场,住宅楼下有空地,可供临时停车。地下停车场进出口无人值守,由自动感应闸控制,需要感应卡,因此决定不走停车场,从小区大门直接进,使用的两部越野车有警用标志,进入小区没问题,可暂停于万宅那座大楼楼下空地。小区不允许其他车辆停留,无须担心空地被占用。万宅在十五楼,家里平时只有两人常住:万秋山与其妻子,其子在外地上学,其母在其妹妹家。万秋山习惯看《新闻联播》,那个时段他都在电视机前,不会到处跑。整个行动的关键环节就是让万秋山把家门打开,这就需要洪立彦。洪立彦必须得像是独自上门拜访一样,不能让万秋山起疑心。进门前李主任和江林不能让万秋山察觉,因为李主任是陌生人,江林是纪委干部,一旦发现,万秋山立刻就会明白不对。只待洪立彦让万秋山打开门,李主任和江林才露面,抢进去,跟万秋山宣布有关决定,把他带走,有专门车辆把他连夜送往留置地点。
李主任最后谈了几点,其中提到洪立彦对情况熟悉,现场的具体负责就交给洪立彦,万一突发意外情况,洪立彦可果断处置。整个任务当然是省里为主,地方配合。目前要本市配合做的就是把人交到他们手上。人一上车,后边的事他们负责。
章文保说:“洪副,你要考虑周全。”
洪立彦点点头。
他们商量了几个细节问题,而后上车一起到宾馆吃晚饭。为保密需要,在行动完成之前,洪立彦不能离队。这个不需要多说,洪立彦清楚。
章文保交代洪立彦说:“我请市局派两个干警配合你。”
洪立彦吃了一惊说:“有必要吗?”
“那个情况你也知道。”章文保用右手比个持枪动作。
“我看不用。”洪立彦摇头说,“再怎么样,他不可能朝我开枪。”
“不要掉以轻心。”章文保警告说,“必须防止万一。”
两位配合行动的警察均配有武器。出于保密需要,没告诉他们去哪里,执行什么任务,得到的命令就是晚上六点之前到宾馆某房间找洪立彦报到,听洪立彦指挥,严格保密。具体怎么安排,有什么要求,由洪立彦把握。
洪立彦陪着省里几位办案人员简单吃了点工作餐,回到房间时,两位干警已经到达,开来了一辆警车。
“带装备了?”洪立彦问。
他们带了枪,弹药充足。他们还带了其他衣服,可以换装,便衣行動。
洪立彦让他们在房间休息,等待命令。晚上六点半,洪立彦与李主任一行上了车,两个警察留在房间里,没有接到任何命令。
洪立彦决定不用警察,只怕用了会激化,更糟糕。即便换了便衣,也不能排除万秋山认识或者见过这两位,一旦他发现,或者认出来,肯定会产生联想,让他极其抵触,那时两把手枪未必能够消除危险,只怕更能导致危险。洪立彦还得考虑另一重因素:万秋山到了这个地步已经完了,马上将身败名裂,但是至少在被宣布涉案免职之前,他还是本市人大副主任,一位市级领导。作为市人大代表,只有通过法定程序得到批准后才可正式拘留或者逮捕。让警察这样带走一位在任市级领导似有不妥。市纪委书记章文保对此很清楚,为什么还要如此安排?因为万秋山情况比较特殊,个性比较强悍,曾多年任职政法系统,对枪支有独特喜好,还曾有过非法持枪传闻,章文保不能不特别谨慎。近年非法持枪案例不时有见,目前尚未发现,国内犯案官员中,采取组织措施时,有谁胆敢持械抗拒。如果万秋山一案开此先例,那就显得很严重,所以章文保才要洪立彦参与行动,还给他加派人员装备,以确保任务顺利完成。作为现场负责人,洪立彦可以酌情决定具体手段,例如不动用警察和枪支。当然风险也在这里,如果一切顺利,什么事都不会有,万一有事,就该洪立彦吃不了兜着走。
他们到达东海花园,进门很顺利,值班保安一看警务标志,知道是前来执行任务,问都不问一句,抬杆放行。进入小区后,洪立彦指挥车辆绕行,没有直扑万秋山所住那栋楼。两部车绕了半个小区,悄然停在目标楼下,洪立彦看看时间,恰好晚上七时整。
他们下了车,洪立彦与江林领着李主任和另一位办案人员到门厅处等候。车上留着几个人,负责监控门厅进出人员,以防万一。这座楼门厅与电梯走廊间有一道自动门隔断,进入需要刷卡,或者通过门上的可视对讲机呼叫户主,待户主确认后在对讲机那一端按开锁键放入。洪立彦到过万宅多次,情况很熟悉,他不准备通过对讲机呼叫,以防万秋山感觉不对,打草惊蛇。他们在门厅静候,等待楼内人员进出。这个时间点人员活动频繁,不到三分钟,便有一位手持快递包裹的女子进门上楼,四人尾随而入,上电梯,直奔十五楼。
后来的几个环节都顺利,没有出现任何波折。洪立彦按响万宅门铃,几乎没有等待,也没有听到隔门发问,“哗”一下门就开了。万秋山的妻子开门后一眼认出洪立彦:“洪副?怎么没打个电话?”没等洪立彦回答,站在他旁边的江林一步上前,推开万妻闪身进门。万妻大叫:“干什么!”大家一拥而入,没有谁回答她。
万秋山果然坐在厅里沙发上看电视新闻,茶几上还有一壶茶。发现动静异常,万秋山身子都没动一下,只是扭头看了一眼。
“洪立彦?”他问,“怎么回事?”
洪立彦没吭声。万秋山注意到还有江林,以及后边两个陌生人,立刻就明白了。
“来贵客了。”他非常镇定,“请坐。喝茶。”
洪立彦走过去关了电视机。
而后的过程很平静。江林介绍李主任的身份,李主任宣布有关决定。万秋山在沙发上坐得笔直,甚至没拿眼睛看,只是听。
“要我现在走?”末了他问了一句。
“请配合。”李主任说。
“总得让我把茶喝完吧。”
他端起茶杯,不慌不忙地喝。喝光那杯茶后他向站在一旁发呆的妻子摆摆手道:“把我的衣服拿过来。”
“他们带你去哪里?”其妻叫。
“没事,别怕。”万秋山说。
其妻“哇”的一声,当众大哭。
万秋山嘿嘿,扭头问洪立彦一句说:“怎么你也有份?”
洪立彦回答:“走吧。”
万秋山居然还会调侃:“记住,你欠我一碗卤面。”
大约十分钟,一行人离开了万宅。出门时万妻跑出来试图阻拦,被万秋山叫住。万秋山让她回去,不要跟,没事。万妻没再纠缠,身子一软,一屁股坐在门边。
一行人顺走廊走到电梯间,下楼的电梯里没有其他人,就他们五个,万秋山站在最后,背靠电梯板。下到一楼,电梯门开,洪立彦和江林先出门,李主任和另一位办案人员带着万秋山随后出来。刚往前走几步,万秋山突然站住,迅速后退,眨眼间与李主任他们拉开了距离。
“干什么!”李主任大喝道,转身要追。却听万秋山大吼:“站住!别过来!”
他拿左手指着李主任,右手插进腰间衣摆下。这时前排洪立彦已经转过身,一看那场面便大声吼叫:“李主任!不要动!”
他从后边一蹿,插到最前边,挡在李主任与万秋山之间。
“洪立彦!站住!”
万秋山已经退到电梯门边。他一边朝洪立彦大喝,一边用左手迅速按了电梯门边的上行键。他的右手始终插在腰部衣摆里,握着里边的东西,随时准备拔出。
洪立彦大喊:“万主任!把手放下!”
“不许动!别怪我不客气!”
“不要冲动!冷静!日照香炉!”
电梯门开,万秋山闪进电梯,拿左手按了里边的键。
洪立彦喊:“万主任!你干什么!”
他嘿嘿笑道:“我忘了牙刷。”
电梯门关。李主任推开洪立彦,从后边扑向电梯门,想抢在电梯上行前按键,让电梯门再打开。洪立彦将他一把扯住说:“让他去!”
李主任大叫道:“你干什么!”
“可能有枪!”
四个人在电梯门外面面相觑,冷场,也就几秒钟。洪立彦即跟江林商量,请江林陪李主任守住门厅部位,叫外边车上那几位进来支援。同时也控制住地下停车场的电梯口。人就在这座楼里,把住楼梯口和停车场出口,谁也跑不掉。
“你去哪儿?”江林问。
洪立彦上楼,让另一位办案人员跟他一起去追万秋山。现在要快。
江林赶紧按电梯键。洪立彦对那年轻办案人员叫:“不能等,咱们上。”
这栋楼每单元两户共用一梯,需等載万秋山上去的电梯下来,他们才能上去。时间紧迫不能等,洪立彦带着那年轻人顺着楼梯直接往上冲,一层一层,气喘吁吁。洪立彦判断此刻万秋山最大可能是跑回家去。如此铤而走险,会不会是需要紧急销毁某个证据?或者必须向老婆交代什么秘密?无论是什么,肯定事涉要害。当然还有一种可能,这个人受不了身败名裂,决意逃避,不惜自伤?那就出大事了。必须以最快速度设法干预,但是又不能让办案人员遭受枪击,否则后果将有如地震。
洪立彦只能让自己上。
他们冲上十五楼。从楼梯口跑出来,洪立彦不禁倒抽口气:电梯停在这里,电梯门被保洁员的拖把卡住,无法闭合,无法运行。还好洪立彦当机立断直接跑上来,没待在下边干等,否则这个电梯真得等到黄花菜凉透。
他们穿过走廊跑向万宅。那个大门洞开,竟没有关闭。万秋山的妻子坐在大门边,还在那里抹眼泪,一如刚才押解万秋山离开时的状态。
洪立彦心里一惊,开口道:“大嫂,我们需要检查一下。”
对方不回答。
那时顾不得多说,洪立彦带着年轻人绕过万妻,跑进万宅。洪立彦在房间里迅速检查一圈,断定万秋山不可能藏匿在这里。
他只觉得浑身湿透。
万妻跟了进来。
“你们把他带到哪里去了?”她突然张口问。
“实话说,我不知道。”
万妻抹掉眼泪,打开一扇壁柜门,取出一个塑料包放在茶几上。
“麻烦洪副转给他。”她说。
“是什么?”
“茶叶。他只喝这种。”
洪立彦断定万秋山没有返回,万妻的表情动作不可能是装的,很显然她不知道万秋山已经逃脱。这就是说,万秋山乘电梯匆匆上楼,紧急取用电梯间旁一根旧拖把卡住电梯门,将视线引到自家所住楼层,却过家门而不入,连跑去跟老婆打个招呼都没有,出电梯即进入楼梯离开。这单元的电梯设置在侧面,从电梯口可以直接绕进楼梯口,从万妻坐的那个位置看不见,因此万妻不清楚其夫已经逃脱。此刻万秋山可能跑到哪里去?理论上说,顺着楼梯往上或者往下,可以走到这个单元每一户人家的房门前,万秋山可以藏进任何一个愿意让他藏匿的人家里。
洪立彦离开了万宅。他带走了万妻那个塑料包,答应试试,也许可以设法转交给万秋山。他会转告,家人要万秋山多保重,盼望其早日回家。
万妻大哭。
二
洪立彦与万秋山的交集起于一把手枪。
那时候洪立彦刚从省厅调到市公安局,被安排到政治处当副主任。到任不久,省厅布置进行一次枪支管理大检查,政治处负责牵头迎接检查,布置所属各县局、各支队和直属部门按照要求做一次全面自查。洪立彦奉命负责局本部检查清理工作,主要是局领导的配枪与管理情况。
他发现了几个问题,其中有一个涉及万秋山。那时万秋山在市政法委当副书记,此前是本局副局长,人调走了,配给他的手枪却没有上交,这不符合规定。洪立彦是新任,他调来时,万秋山已经调走,彼此不相识。洪立彦在局里略作了解,得知万秋山很牛,公安大学毕业,当刑警时办过几个大案,领导很器重,升得很快,当副局长时还兼刑警支队队长。由于经常亲自率队办案,他习惯带枪,不像有的领导嫌规定严格,带着累赘,领用保管麻烦。
洪立彥向政治处主任报告了情况,特别提到万秋山这把手枪。
“万局喜欢那家伙。”主任说,“你打算割他身上一块肉?”
“可是有规定啊。”
主任说万秋山情况比较特殊,省、市领导都很赏识,调他到上级机关,日后前途无量。这个人有意思,官当大了,偏偏还舍不得枪,也舍不得警察身份,眼下人调走了,关系却没有走,编制还在本局,局里那间办公室目前仍然保留着,因此留着那枪也还有话说。干脆等他把关系迁走,整体办移交时再收吧。
“省厅检查怎么办?”
主任说:“不要紧,我处理。”
主任态度很明确,看起来对付检查也有把握,不会有什么问题,洪立彦却觉得棘手,心里不安。如果没有指定他具体负责,他可以不管,既然让他管,感觉就有责任。洪立彦不愿意听之任之装傻,对问题视而不见,也不愿意越级上报给局领导甚至省厅领导,那肯定能解决问题,却很可能把事情闹大,后果对主任和万秋山都会很严重,对洪立彦自己也一样,不到万不得已,不能那么干。
他决定找万秋山,公事公办。他跟万秋山不相识,不像主任他们脸上磨不开。万秋山是领导,却跟他隔了几重,没有直接管辖,找一找也无妨。
几天后恰有一个机会:政法委要求本局送一份材料去,这种事本来交代一个科员去办即可,洪立彦却亲自出马。他把材料送到政法委,跟办公室主任聊了聊,提出有一件事情需要跟万秋山汇报,只是万秋山还不认识他,能否请主任引荐一下?主任欣然答应。主任先跑到万秋山办公室去报告,几分钟后便回来,把洪立彦领了过去。
“我知道你。”万秋山说,“来得有些奇怪啊。”
他不是指洪立彦今天上门,是指洪立彦从省公安厅调到本市。洪立彦在省厅干,上升空间比市局大,所谓“人往高处走”,洪立彦却从高处流往低处,为什么?洪立彦报告说,他老婆是本市人,中学老师,孩子在本市上学,由岳父岳母帮着带。他曾经想把妻子调到省城,只是省城中学的门槛高,不好进,加上还得买房,安排老人孩子,非常麻烦,考虑再三,不如他往下走。
“下来也好。”万秋山说,“至少卤面好吃。”
万秋山自称爱吃卤面,他干刑警时,每天早晨在街上吃碗卤面,然后上班。省城那边官大权重,卤面可真没这边好。
洪立彦表示自己也是刑警出身,原本还希望干业务,市局领导却让他先留在政治处,主要是刑警那边领导职数已经满了,不好安排,恰好他本人曾被省厅政治处借调过,这块业务也熟悉。
“谁让你来找我?”万秋山追问。
他误会了,以为洪立彦是来求他帮忙,或者是所谓“拜码头”,以通过他关照,设法安排合意职位。这种事万秋山应当碰到过很多。他要知道洪立彦找他是听了谁的建议?那个人为什么不出面来介绍介绍?洪立彦赶紧解释,称自己没有其他意图,只是处理一项相关工作。他从公文包取出省厅那份通知,递送万秋山过目。
万秋山看了文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直接把文件扔还给洪立彦。
“告诉我,谁让你来的?”他问,还是那句话,眼光灼灼。
洪立彦如实报告,没有谁让他来。请示过主任,主任是怎么说的。
“我只有你盯着的这把家伙吗?”万秋山问。
这话什么意思?难道除了这把枪,他手上还有其他“家伙”?洪立彦回答说,他只负责本次清查,完成交办任务。他个人对这把枪没有意图。
“你是觉得副书记权力还小,管不着你?”
“我没那么想。”
“不担心有朝一日我有权管你吗?”
“我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
“出去。”万秋山说,“马上给我走。”
他没有提高声调,却有一种强劲透过语音传递出来。洪立彦不吭声,站起身,敬礼,离开他的办公室。
隔日,万秋山到局里,交还了他那把手枪。当天下午主任把洪立彦找去,抱怨道:“你怎么不听我的?”
洪立彦表示,他清楚这件事对主任有压力,又自感放不下,所以直接去找万秋山。这种事任谁都不敢顶着不办,敢去找,肯定能把枪要回来,大不了让他骂一顿。
“他会记仇的。你有麻烦了。”主任警告。
洪立彦没吭声。去找万秋山之前,他已经反复考虑过。知道万秋山不好惹,他也没想惹,纯粹公事公办。无所求就无须怕,不必患得患失。加之无论万秋山多厉害,毕竟不是直接上司,与洪立彦隔了几重距离,不是伸手就能够得着,因此无须多虑。
后来市局内外便有传闻,称万秋山在某私人场合提到洪立彦,称这家伙人尽其才,应当给他一根拖把,派去扫厕所,要求无臭无味,估计他能行。
几个月后,中秋节前夕,有一场强台风来袭,全省严阵以待。按照抗灾部署,市里政法部门抽人组成一个抗灾小组,由政法委书记率领,下到本市南部一个边远县指导抗灾。该县是政法委的挂钩县,也是本次抗灾的重点县,气象预报称台风中心登陆后可能正面袭击该县,预计将有狂风暴雨。市公安局从政治部抽人参加,主任指定洪立彦去。洪立彦问他:“主要任务是什么?”主任称任务就是抗灾,具体干什么听抗灾组领导安排,叫干什么干什么。台风抗灾几乎年年有,从以往情况看,其实没多少事,都是当地党委政府主抓,市领导去坐镇更多的只是表示重视,发发话,强调强调,督促检查,带下去的人员也就是配合配合。
洪立彦按照通知,在规定时间到达集合地点,上了一辆中巴车,那时市区还艳阳高照,只是异常闷热,这种天气往往表明台风即将到达。洪立彦上车时看到了万秋山,他坐在第二排位置。洪立彦举手敬礼,他不声不响,抬起右手,拇指向后一指,示意往后坐。当时已经有几个人上车,都坐在后边位置。洪立彦走到最后一排坐下。几分钟后所有人员到齐,市领导也上了车,中巴车即刻出发。
抗灾组到达当晚,台风中心在海面位置开始偏移,从预测路径折转向北。洪立彦密切关注台风路径变化,认为防灾重点可能改变,他们这个县大约可以松口气了。但是省、市的传真电报一份份下达,口气毫不放松,依然是“坚决不能麻痹大意”,强调本次台风路径变化不定,不排除再次折转可能,还须立足于准备遭受正面袭击,采取一切必要措施抗击灾害。
第二天一早,抗灾组分成几个小组,分别前往几个重点部位,突击检查各防备措施落实情况。洪立彦被分派到第一小组,组员两名,加上带队领导万秋山。得知分组人员配备是万秋山亲自确定,洪立彦顿时感觉不祥,他记起主任警告:“他会记仇的。”当初认为彼此隔了几重,万秋山无法伸手够到,此刻突然就够着了。这时候还能怎么办?硬着头皮领教吧,未必万秋山真的为他准备了一根拖把去抗台风扫厕所?
万秋山从县公安局要来一辆警车,大家上车出发,直奔该县汤坑乡。这个乡位置偏僻,交通不便且地处低洼,原先估计可能会遭受重灾,需要采取最严密的防备措施。尽管台风摇摆捉摸不定,却没有影响当地执行上级相关命令,这些命令中最主要的一条是将所有人员撤离到安全位置。抗灾中人员死亡情况是关键指标,人命最要紧,哪怕整个乡被扫荡干净,只要人没事,那就可以交代。乡书记向万秋山报告说,按照市、县领导要求,本乡应撤离人员的撤离工作已经基本完成。
万秋山眼睛一瞪:“什么叫基本完成?”
乡书记解释,本乡管辖的人员,可以说应撤尽撤。
“难道还有你们管不着的?”
居然有,是一支工程队。本省正在建设一条大型输气管道,起于沿海一个新建的大型天然气码头,延伸到本省西北区域。该项目是本省重点工程,其管道途经本县,目前有一支施工队恰在汤坑乡。中石化旗下一个单位承建这个项目,人家是巨型央企,级别高来头大,当地乡镇哪里管得着,实在是难以望其项背。输气工程比较特殊,队伍流动性强,今天在这个乡挖沟,明天就跑到另一个县去填土。因此很难把它归于某个地方,有关抗击台风事宜,省里直接下达给工程建设指挥部,指挥部再下达给各工程队,工程队听命于指挥部,其人员撤离问题,乡镇实在管不了。
“胡说。”万秋山立刻斥责道,“这种事属地管理,他们必须服从当地指挥。”
乡书记苦着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工程队的人死在你这里,可以不算死人,算死狗?不用统计,不用上报,跟台风没有关系,你也一点事都没有吗?”
“可是,可是……”
“洪立彦,洪副主任,你去。”万秋山当即下令。
他要求洪立彦与乡书记立刻赶往工地,检查工程队抗灾措施落实情况,首要的是人员撤离。无论台风有没有到,灾害有没有形成,人员有没有傷亡,眼下只要有一个人没有撤离,都将记为严重失职。
“洪副主任,听明白没有?”他问。
洪立彦回答:“明白。”
万秋山说了一句狠话:“谁没完成任务,我保证让谁悔恨终生。”
这话比“给个拖把让他去扫厕所”要文雅一些,意思也差不多。洪立彦心知这回凶多吉少,万秋山打定主意要收拾他,真是撞到人家枪口上了。但是既然下来抗灾,就得承担责任,没有权利推辞,更没有权利拒绝。洪立彦可以越过几个层级,直接找万秋山,完成查枪任务,为什么就不能去找央企工程队交涉,完成抗灾任务?
他们立刻出发,坐乡书记的车,直接赶往工地。工程队驻地在管道沿线,那里有一个村庄,是边界村,既是本乡、本县,也是本市边界。从该村翻过一座山就是邻县,也是邻市地界。有一条管道大沟从那边挖到这边,如果工程队在大沟那一头施工,别说本乡、本县够不着,本市也不用管。问题是他们把驻地设在这边村子,这就有事了。
赶到村子时已是午饭时间,一看情况,洪立彦头上的汗都冒了出来:该工程队别说一个人都没撤离,居然正在聚餐,“欢度中秋佳节”。聚餐为露天,在村中一个大晒谷场,聚餐的都是工程队人员,炊事、服务人员也基本为工程队自配,晒谷场上摆了七八桌,大略估算一下,聚餐人员计百余人。
洪立彦与乡书记立刻找工程队负责人交涉。该负责人据称是一位“项目经理”,姓孙,不说是什么“央企工程队”经理,说白了那就是中标承建单位的一个包工头。该孙经理看起来已经喝了不少,一张嘴全是酒气,讲一口陕西话,其所率工程队主要人员多来自陕西。孙经理称手下百余弟兄大老远从几千里外来这个坑洼里做工程容易吗?赶上中秋节还不让聚个餐,吃两个菜喝一杯酒?一听洪立彦以抗灾之名要他们放下筷子,住嘴,撤离,孙经理当即嘴角一撇,指着天上问:“这是啥?”那时天上哪有一丝台风影子?虽是阴沉沉的天气,却无风无雨,还异常湿闷,聚餐工程队队员以男性为主,几乎都光膀子,袒胸露肚地吃喝。
洪立彦说:“按照要求,必须立刻撤离。”
孙经理强调:“我们指挥部说了,可以酌情采取抗灾措施。”
双方正交涉,一辆警车冲到晒谷场边。万秋山从车上跳了下来。
“怎么回事?”他张嘴就骂,“找死啊!”
万秋山一骂,洪立彦倒是放松下来。原来万秋山威胁要洪立彦悔恨终生,却没有把事情和责任全推给他,人家自己还是赶过来了。他一到自然就得负责,洪立彦只需配合。洪立彦指着万秋山告诉孙经理,领导亲自赶来了,必须坚决执行命令。
那个孙经理仗着酒气,竟然张嘴骂:“什么领导!管我个鸟!”
这时晒谷场上开始骚动,坐在前边的几桌人注意到孙经理与万秋山、洪立彦的争吵,有的已经放下筷子,站起身,似有一拥而上之势。别说对付工程队这百余号人,只要几个喝多了的家伙借酒劲打上来,万秋山他们四五个人哪是对手,不给碾成粉末才怪。
万秋山大喝道:“给我家伙!”
什么家伙?那就是枪。这时候哪里来的枪?现场有两名警察:一名是洪立彦;一名是开警车的那位,县公安局的年轻干警。洪立彦当然不会带枪,因为抗灾场合原本不需要。却不料县局那位干警居然身带武器,可能县局领导知道万秋山的习惯,事前特别交代,或者该干警还有其他任务要执行,需要预先领用枪械。一听万秋山喊枪,年轻警察立刻就有反应,一伸手从腰间拔出枪来。万秋山一看有家伙,当即大叫:“给我!”干警略犹豫,万秋山一把抓住枪管,眨眼间就把手枪抓到手上。
洪立彦站在一旁,顿时脸色大变。顾不得多想,他当即大叫:“万书记!不许动!”
万秋山不禁一怔:洪立彦居然敢吼他不许动!没等他反应过来,洪立彦一步跨上前,抢到他身边。
“干什么?”万秋山喝道。
洪立彦说:“你不是警察。”
万秋山一眯眼,当即把枪往洪立彦手上一塞,下令:“你来。”
洪立彦接过枪,上膛,举起来对空射击,“砰砰”连开两枪。巨大的声响在天地间轰响,晒谷场上那些人的脸个个变色,孙经理也顿时酒醒,突然“扑通”跪在地上。
“别开枪!”他大叫,“有话好说!”
万秋山不说话,一步上前,两手一掀,把最前边的一桌酒席掀倒,桌边人们“哗啦”四散逃开,“乒乒乓乓”一阵乱响,菜盘碗杯哗啦啦摔碎一地,连同里边的酒菜。
十几分钟后,场上人员全部撤离。
一小时后台风到达。汤坑乡刮了几阵小风,下了一点小雨。台风中心另走他途,留下一场虚惊,还有晒谷场边的两声枪响。
事情被工程队告到省公安厅,因为涉及重点工程,省厅很重视,专程派人员下来调查。洪立彦为那两枪承担了主要责任,承认自己担心情况失控,断然射击示警。他没有提到万秋山发令,也不谈持枪干警有何不当。调查人员认定尽管事出有因,洪立彦亦反应过度,造成不利影响,需做深刻检查,并予严肃处理。经局党委研究,报市政法委同意,洪立彦被免去市局政治处副主任职务。
万秋山把洪立彦叫去谈了次话,谈话中没有一句提到那两枪,只是隐约而言,说他正在考虑是不是请洪立彦去吃碗鹵面。洪立彦表示上次听万秋山提起卤面,他特地去吃过,感觉确实不错。如果万秋山这么大的领导还愿意坐坐露天桌椅,他来请吧。
“大个啥。”万秋山说,“现在你欠我一碗了。”
万秋山提出,洪立彦当警察恐怕已经到头,是时候走了吧。洪立彦称自己无所谓,免职就免职吧,他已经要求到刑警支队去,可以的话给个非领导职务,不行的话也没什么,他愿意去破案子。
“你这种人,在局里不容易翻身。”万秋山问,“到我这里怎么样?”
市政法委辖下的综治办目前缺一位副主任,万秋山拟提议调洪立彦来干。这个职位与洪立彦的原职相当。半年后综治办现任主任到龄,洪立彦有望提起来接任。
“你这个人还正道。可以。”他说。
洪立彦问:“我不是刚被处理吗?”
“处理是需要,不是处分。”万秋山道,“来就是了,怎么说你不必考虑。”
洪立彦暗暗吃惊,除了万秋山主动表示关心,还有万秋山的口气,像是这种事他说了算。他不过就是一个副书记,却好像已经当了老大。如果没有把握,他不可能这么说,能这么说,表明他在相关领导那里特别受看重,特别有影响力。
洪立彦表示感谢,但是拒绝接受,称自己干不了别的,只能继续当警察。
“我知道你怎么回事。”万秋山说,“你是怕我,想躲开。”
洪立彦没有否认。
“无论你躲在哪里,我都能收拾你。”万秋山右手比了个手枪状,对准洪立彦的前额说,“知道为什么吗?”
“你手里有‘家伙’。”
“你不是收走了吗?”
万秋山自称是因为喜欢枪才当警察,从当小警察时起,他就特别喜欢“家伙”。手里握着把枪,心里格外踏实,一切都在掌控中。当然那只是一种感觉。洪立彦收走那支枪以后,他就收拾不了洪立彦吗?不对,照样收拾。拿什么收拾呢?权力。“家伙”其实就是权力,支配的权力。洪立彦没有那种体会吗?想不想也抓住一点?
洪立彦说:“我有敬畏之心。”
“不要那么文。”万秋山批评。
他要求通俗点。什么叫敬畏?不就是立正敬礼加上害怕哆嗦?权力当然必须敬畏,你不对它立正敬礼,它就让你害怕哆嗦。就好比一把手枪对准额头。
洪立彦说,以他感觉,手枪射程有限,权力也有边界,谁都不能为所欲为。
“要看你权有多大。权力足够,想做什么做什么。”万秋山说。
洪立彦不吭声。“敬畏”有之,未必心服。
“搞不明白,你就只配被收拾。”万秋山说。
他让洪立彦回去把手枪擦干净,准备上交。这个事由不得洪立彦,无论真怕假怕,不管立正哆嗦,他万秋山看准的,就一定会那么办。
两个月后,洪立彦被调到市政法委任综治办副主任。
三
洪立彦向章文保紧急报告万秋山失踪情况,请求支援。十分钟后章文保亲临现场。
“你是怎么搞的!”他对洪立彦发火。
洪立彦无言以对,说什么都属多余。
此刻非常尴尬。必须迅速找到万秋山,送其到案,但是万秋山的问题尚未公开,他还是市领导身份,追查亦须严格保密。为了减少惊动,章文保在小区外围一个茶馆设立临时指挥所,他本人和李主任坐镇指挥,洪立彦、江林带几组人在现场排查。有一组人员紧急排查本单元户主情况,寻找万秋山可能的应急藏身处。物业管理人员和派出所户籍警被迅速传唤配合。万秋山为自己选择藏匿地点,对方必须足够可信,一般泛泛之交不可能相托。万家所住单元共十七层,共居住三十四户,排查组根据现有资料,迅速筛选可能与万秋山有关者,采用排除方式,将最不可能与万秋山有特殊关系者排除,然后再列出比较不可能的,有一定可能的。万秋山逃走后,洪立彦即从楼梯往上追,以时间推算,万秋山顺楼梯往下不可能跑太久,否则双方会相逢于楼道,据此判断该楼靠下几层住户牵连的可能性也比较小。如此七除八扣,加上本单元住户不算特别多,重点关注对象很快便圈出了若干,里边有的与万秋山在工作上有所交集,有的与万秋山籍贯为同一个县,有的是同姓,或者怀疑可能与万妻有关联。然后便有派出所民警前去敲门,以了解常住人口情况为由入户,观察并询问是否有无关人员进入,以此进一步排除无关者。
洪立彦心存怀疑。理论上说,把住本单元一层和停车场两个出入口,万秋山无路可出,只可能藏在同单元某户人家里。问题是万秋山当过警察,他清楚接下来会怎么排查,本单元并不利于藏匿,能够为他提供的时间非常有限,如果很快便给找到,他的逃跑便毫无意义。以洪立彦的了解,万秋山个性强悍,非常爱面子,如丧家之犬般窜入他人家里请求藏匿,同时也让人家蒙受风险,这似乎不像万秋山的风格。
洪立彦带着人上到顶楼检查,万秋山逃走后,他已经到这里检查过一次。他在顶楼楼梯口抬头,仔细察看天花板,试图寻找自己是否漏掉了什么。这里亮有楼灯,光线足够。这座楼各层的天花板装修相同,敷有一层大块塑料扣板。顶层天花板一侧留有一个方形口,安装着一块银白色金属板。这应当是本楼道通往天台的备用检修口,那面金属板应当是不锈钢的,可活动,需要的话,检修人员可以推开那块板,从检修口上到天台。但是万秋山不可能从那里爬上天台,因为有两米七八的层高,所谓插翅难逃,不借助梯子,没有谁可以一跃而上。
洪立彦确认顶楼不会有问题,决定离开。他带着那位办案人员走到走廊,电梯上来后,两人进了电梯,在梯门关闭那一刹那,洪立彦突然“哎呀!”一叫,急按键开门,抬腿跑出电梯,回到楼梯口处。
办案组的年轻人始终跟着他。小伙子跑过来问:“洪书记,有什么情况?”
“得委屈你一下。”洪立彦说。
他想上去看看那块板,没有梯子,需要搭人梯。年轻人挺结实,可以当回梯子吧?倒过来也行,他来当梯子,把年轻人顶上去检查一下?
年轻人看着天花板,迟疑道:“有必要吗?”
“必须检查一下。”
年轻人蹲下来,让洪立彦站在他肩膀上。两人一上一下,都把两手扶在墙上。年轻人用力撑起身子,慢慢站直,把洪立彦顶到天花板下。洪立彦用右手使劲一托,顶开了那面隔板,把头从检修口探出去,察看天台。天台上很黑,看不清楚,他决定上去看,用手撑住检修口两侧,慢慢爬出去,上到天台。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亮手电筒照明,查看周边情况。黑暗中,有一座水塔矗立在天台一侧,前方有一块小花圃,黑压压摆着几排花盆。洪立彦一看就急了,匆匆绕过花圃,走到天台的另一侧。这里还有一个检修口,属于另一单元。洪立彦打开那个检修口的活动板朝下看,只见楼道口摆有梯子,居然有两架,一架竹梯,一架铝合金梯。
他一屁股坐在天台上。
他给章文保打了一个电话,请求停止排查。万秋山已经离开本楼,跑远了。
而后检查本楼与小区监控记录,果然在电梯监控里发现了情况。万宅所在的这座大楼分两单元,每单元每层两户,分别拥有一部电梯。万家所住为东单元,该单元电梯的视频记录记下了他逃脱后直上十五楼的情形,他显得很镇定,有时还会朝上看看监控探头,似乎在跟预计会来查阅记录的洪立彦打招呼。他在十五楼下了电梯,十几分钟后出现在西单元的那部电梯里,从顶楼下到地下停车场,在那里消失了。这个小区地下停车场里安装有若干部监控,显然他很熟悉,知道怎么避开那些探头。算一算时间,在他从容消失之际,洪立彦还在十五楼的万宅中,徒劳无益地四处查看。其时东侧单元的两个出入口都被控制住了,却没有人想到他居然会爬到天台上,从东侧转到西侧,从那边逃走。事后了解才知道,本楼两侧的顶层住户分别利用天台养花,为方便上下均备有长梯,平时就丢在楼道边。万秋山借助东侧楼道这部梯子上了天台,他还把梯子从检修口拉上天台,既造成插翅难逃假象,又拖延追赶者时间。他把梯子扛到西侧检修口,放下梯子下到顶楼,然后从电梯离去。
现在需要去追踪车辆了。万秋山可能乘坐那段时间里从停车场开出去的任何一辆车离开,必须从中排查出他坐的那一辆。
当晚洪立彦彻夜未眠。临时指挥所于凌晨撤銷,章文保乘车离开。搜查万秋山的范围已经不能再局限于这个小区,接下来或许要扩大到全世界。
洪立彦向章文保报告说:“有个情况需要跟章书记汇报。”
章文保说:“现在不说。”
上午十点,章文保和陈克两位书记在市委会议室召开紧急碰头会,除了市纪委、政法委两家领导,参加的市领导还有副市长陆平南,陆平南也是现任市公安局局长。李主任在会上传达刚刚得到的省纪委领导指示,要求迅速采取措施,务必在最短时间内找到万秋山,执行组织措施。李主任强调让万秋山逃脱是一个重大事故,如果不迅速追踪到案,责任人员必被严肃追究。
章文保说:“洪副,你谈谈。”
洪立彦汇报了昨晚执行任务情况,承认自己估计不足,执行不力,应负主要责任。
章文保追问:“你确定他有枪?”
“我不能确定。”
“为什么不把两个干警带上?”
洪立彦还说自己估计不足。即便带上,那种场合可以开枪吗?
李主任追问:“你在电梯外跟他喊了一句什么?那是个啥?”
洪立彦解释了“日照香炉”,出自李白《望庐山瀑布》,万秋山当县委书记时喜欢提起。喊那个是想提醒万秋山冷静,想一想自己是什么人,不要铤而走险,错上加错。
“卤面呢?”
卤面是本地一种小吃。几年前,洪立彦在市公安局受处理免职,万秋山把他调到政法委,当时洪立彦答应请万秋山吃一碗卤面。
“表示感谢吗?”
“差不多吧。”
章文保说:“你可以出去了。”
洪立彦说:“我需要说明一下。”
他就自己与万秋山的关系再次说明:卤面只是玩笑,彼此并无私交,他本人更不会徇私。但是由于与万秋山有多年工作交集,加上应该对昨晚行动意外失利负责,他愿意接受处分,同时再次申请回避,请几位领导谅解。
陈克说:“你先出去,不要走远,在市委值班室那边等一等。”
洪立彦起身离开。
十几分钟后,江林出来,把洪立彦叫回会议室。
他们决定让洪立彦继续负责追踪,直接向章文保和李主任报告。他们充分考虑了洪立彦个人请求,依然认为不在回避范围之内。洪立彦对昨晚行动失利需要负什么责任,日后会实事求是确定,目前最重要的是把万秋山找到。考虑到洪立彦对万的情况比较了解,经验也比较丰富,追踪还必须让洪立彦来负责。万秋山在洪立彦的眼皮子底下跑了,还让洪立彦去把他找回来,可称“戴责立功”,也是以功补过。这个考虑已经直接请示市委书记,得到同意。要求洪立彦切实负起责任,立刻组织下一步行动。
洪立彦问:“我可以再说明吗?”
“不可以。服从命令。”章文保说。
洪立彦不再吭声。
其实他心里明白,这一关他非过不可,有如注定,从昨天下午章文保通知他到小会议室开会那时起,他就逃不掉了。这件事原本跟他没有关系,对万秋山采取措施是省纪委办案部门的任务,市纪委是下级配合。即便万秋山涉嫌黑恶,与政法部门有关联,那也不归洪立彦管。就如万秋山对洪立彦所问:“怎么你也有份?”洪立彦所以有份出于一个特殊因素:章文保在担任纪委书记之前任过政法委书记,对万秋山与洪立彦的关系比较了解。出于对万秋山性格的担心,章文保希望确保行动安全,因此才决定把洪立彦加进来。洪立彦不归纪委直接领导,章文保却是洪立彦的老领导,加上章文保又与陈克协商过,洪立彦不能不服从。如果不是章文保,洪立彦不可能有一份。洪立彦不是以单位身份参与,他的任务本来就是充当安定剂,让万秋山放心开门,然后便没事了。这就是个跑龙套角色,接近于“临时群演”。哪里想到竟然发生了意外,跑龙套跑成了主演。在万秋山逃离之后洪立彦更是无可躲避,按照上级领导要求,本市政法部门已经责无旁贷,必须更多地动用力量,配合工作,把人找到,有如寻找失踪的妇女儿童。不同的只是这位失踪人员找到后将交给办案单位,而非报案家庭。
紧急会议后,洪立彦迅速调集力量,展开追踪。类似追踪都有通常套路:在迅速报请批准之后,安排机场、高铁、长途汽车站等重要交通节点监控,防止万秋山外逃。安排各种技术手段,发现、确定万秋山的目前位置。组织对相关车辆、人员的排查,找到与万秋山行踪有关的线索,等等。这些措施于逃跑者万秋山本人无不烂熟于心,调侃言之,无论洪立彦怎么出招,都是在班门弄斧。
但是线索还是迅速浮现:有一辆黑色沃尔沃轿车出现在排查焦点。
根据洪立彦安排,出事当晚,从晚七点二十分开始,一小时内从东海小区地下停车场开出的每一辆车都要重点查核,确定其车主、去向、开车者。那个时段不是车行高峰期,停车场出口监控探头记录到驶出车辆有三十余部,包括每一辆车的车牌和前排人员影像。排查人员迅速筛查这批车辆,发现了那辆沃尔沃。
这是一部外地轿车,挂省城牌照,于晚上七点二十五分从停车场出口驶出。这个时间符合洪立彦推测:万秋山逃下楼后,会设法以最快速度离开,防止停车场出口被紧急控制。驾车者在探头记录里的影像比较模糊,可以看出是一位男子,头上戴顶鸭舌帽,帽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部分脸面,仅仅这一细节就足以让人怀疑。但是他穿的是一件灰色衬衫,洪立彦记得万秋山从他眼前消失时是白衬衫,没戴帽子。在西侧电梯监控记录里,万也是黑白分明,同一件白衬衫,露着一头黑发。这就是说他到达停车场时还是原装,灰衬衫和帽子应当是备在轿车上的。上车后把衣服一换,帽子一戴,帽檐一拉,也不费事,十几秒钟足矣。
这位驾车者被作为疑似人员看待,判断为独自出行,因为监控上未见同行人员,且时间比较紧张,很难临时召集。交警部门迅速联络省城交警,查到了这辆沃尔沃的资料:它属于一位姓苏的女子,已购置两年,没有任何违章记录。车主登记的住址为省城北环城路边的泉上小区。洪立彦在省城工作过,知道那是个所谓的高档住宅区。根据传过来的资料,苏姓女子现年三十八岁,大学文化程度,已婚,经商。洪立彦要求立刻核查这位女子在本市有何记载,很快便發现她在本市注册成立了一家医疗器材服务公司,是该公司的总经理。经与该公司联系,确认女总经理在公司租住商住楼里有一套用房,还有一个车位,车位里有一部专供其使用的车辆,是白色宝马。公司人员不清楚总经理是否还有其他用车。此刻该女总不在本市,也不在本省,在英国伦敦,出境已经十来天,去处理一项进口业务,大约一周后返回。
洪立彦下令道:“查一下小区停车场登记。”
经查对,这辆黑色沃尔沃的车牌号记录于停车场自动闸的控制电脑中,属租用车位性质,已租用两年时间。比对一下记录,差不多从购置开始,它就从省城开到这里,停在本小区停车场里。
万秋山会开车,早在当警察时就自己开着车到处跑。但是洪立彦不记得曾经见过他开车,估计当上领导后,他就喜欢威风凛凛坐在前排副驾驶位上,让司机载着跑,而不是自己当车夫。作为市领导,公务车随时可派,只要是处理公务,无须自己开车。这一回是例外,公务车很难派用于逃跑,这种事只能自费。如果万秋山确实是那位驾车者,那么这辆车虽不归他所有,却归他使用,或者其上大学的儿子回家时悄悄使用。
洪立彦下令追踪这辆黑色沃尔沃。很快,高速公路收费站发现了该车驶入记录,时间是晚八点一刻。这就是说,疑似万秋山者驾车出库后是直奔而至。随后又有消息传至:夜十一时,这辆车从省城高速公路收费口驶出。
经报告章文保同意,洪立彦带一组人立刻前往省城。李主任随队指导、督战。
洪立彦提出:“市里这边不能放松,还要继续排查。”
李主任问:“你怀疑车上那个不是他吗?”
洪立彦说:“应该是他。”
在确定找到之前,洪立彦不能只认一个疑似。他心里实也担忧,万秋山肯定知道洪立彦会怎么找他,也知道那辆沃尔沃马上会被注意到。除了把帽檐往下一拉,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去向,这真是他吗?此刻他逃往省城干什么?从机场跑掉?他肯定知道自己过不了安检。申诉、运作高层领导,争取被放过?现在肯定迟了,这种时候权力再大的领导也不能那么做,万秋山也不可能不知道那会牵连更多。或者他就是想往省城人海里一藏,让洪立彦鞭长莫及?也不对,他的案子是省纪委在办,洪立彦够不着的地方,李主任在等着呢。或者萬秋山竟是打算投案自首,舍不得动用公务车辆,自费自驾把自己送上门去?
他们赶到省城。所追踪的黑色沃尔沃在省城失去了踪迹。
李主任协调省城相关部门帮助筛查车辆去向,洪立彦带着人直奔泉上小区,通过当地派出所了解情况。经查,苏姓女子身份证的住址为其夫妻房产,该宅为复式建筑,有两百余平方米,位于五、六两层。苏的丈夫在英国经商,苏姓女子本人也经常在外,该住宅常年关窗闭户,漆黑一片。
洪立彦顿时警觉,当即安排组员进入小区,严密监控。他们查看了小区大门的监控资料,未发现万秋山进出记录,将万秋山照片拿给保安辨认,没有人见过。几位组员轮流值班监视苏宅,从下午到隔日,一无所获,该住宅毫无动静,更无灯火。
第二天章文保赶到省城,亲自到省纪委汇报情况,而后赶到泉上小区查看。
洪立彦说:“章书记,我有一个情况需要说明。”
章文保看着洪立彦,满眼疑问。
洪立彦报告了与万秋山的一次交谈,时间为上个月。万秋山打一个电话要洪立彦去,有事,洪立彦遵命去了市人大万秋山办公室。万秋山问起万林村一案,说那个事早就了结了,还折腾个啥?收拾几个地痞流氓,关照一下父老乡亲还变成个事了?讲得很不高兴。洪立彦表示自己了解不多,只知道省里很重视,陈克书记亲自过问,建议万秋山直接找陈克谈谈。万秋山说:“你干什么吃的?替我去把事情摆平。”
“你做了什么?”章文保立刻追问。
洪立彦通过几个途径了解了一下案情。如果万秋山没有找他,洪立彦不会去管万林村那些事,既然找了,他就不能一推了之。由于时间还短,接触的情况十分有限,洪立彦还没有向万秋山反馈,也没有试图干预,如万秋山所说“去把事情摆平”。他感觉万秋山那是气话,并不当真,万秋山自己摆平不了的事,洪立彦更不可能做到。洪立彦觉得这件事应当向章文保报告,包括他自己的态度:他一向认为人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如果万秋山犯下什么错,就该承受什么处罚。但是从彼此交往和感情上说,他还是希望万秋山好好的,不出事,至少不出大事。
“你跟他不会还有其他牵扯吧?”章文保追问。
洪立彦让章文保放心。他有敬畏之心,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始终记着。
他并没有把情况全部说出来。那次交谈其实没有那么平淡,万秋山情绪冲动,一再骂娘,连洪立彦都骂。当时洪立彦劝告万秋山争取主动,如果有问题就认了,该自首就自首,争取从宽。万秋山反应激烈,举手做手枪状对准洪立彦,问洪立彦是不是也想跟着踩他?以为他吃素?他怕个啥?大不了鱼死网破。谈不下去,洪立彦只能起身告辞。隔日万秋山又给他一个电话,在电话里哈哈,让洪立彦别往心里去。其实他最看重的就是洪立彦,尽管洪立彦净说些他不爱听的。现在他有体会了,飞流直下三千尺,有些东西就像婊子,从不从一而终。洪立彦回答了那句话,他最希望的是万秋山好好的。
洪立彦告诉章文保,联想那次谈话,他觉得万秋山已有出事预感,恐怕早有准备,甚至趋向极端。以万秋山的反侦查能力,追踪会特别困难,甚至可能拖延很长时间。
“绝对不允许。”章文保强调,“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在最短时间里找到人。”
洪立彦说,没有谁比他更希望尽快把万秋山追到案,一旦拖延,无论对万秋山,还是对他本人都非常不好。但是此刻他心里总在犯疑,到目前为止,所追踪的线索似乎过于明显,不会是万秋山有意引导的吧?
章文保这才告诉他,江林那边也发现了一些情况。江林带一组人去了万秋山的老家万林村,已经发现近日有可疑人员进入、藏匿迹象。
洪立彦思忖了好一会儿,点头道:“恐怕比我这边靠谱。”
“在确实有把握前,你这边也还不能放过。”章文保说。
章文保还强调必须确保安全。万秋山可能非法持有武器,必须特别小心。无论如何,不能伤及群众,也不允许伤害万秋山。到目前为止,他还是万副主任。
洪立彦说:“我明白。”
章文保一直怀疑万秋山可能有枪,对此特别警惕,洪立彦心里有数。早几年章文保在政法委当书记,洪立彦是他的下属,有一次章文保把洪立彦叫到办公室,给他看了一封匿名举报信,指控万秋山利用权力私藏手枪。当时万秋山已经离开政法委,下去当县委书记了。章文保清楚洪立彦跟万秋山的关系,问洪立彦对举报事项怎么看?可能吗?洪立彦说,万秋山喜欢枪,很多人都知道,喜欢并不意味着利用权力去私藏,举报信没有提供证据和线索,恐怕只能先存疑。章文保要求洪立彦保密,没再多说。至少从那时起,章文保心里就有疑问,后来他可能还听到过其他类似传闻,所以在对万秋山采取措施时才会那般小心。作为领导,他当然必须得这样。
当天晚间,洪立彦亲自参加对泉上小区监控。晚九点左右,他和一位组员走过小区主通道,做散步状,同时密切注意侧前方那座楼五、六层的动静。那时通道上还有不少散步者,有的牵着狗在小区里遛。洪立彦从一棵棕榈树边走过,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有一个散步者刚从他们身边擦过,不慌不忙往前走。路灯比较暗,看不清那人模样,只见头上戴着一顶帽子。
洪立彦轻轻喊一声:“万主任!”
那人突然撒腿奔跑。
洪立彦大叫:“站住!”
他拔腿追赶,身边组员赶紧跟上。前边那人跑得飞快,仗着对地形熟悉,忽然窜进一条小径,穿过一个花台,钻进一个门洞,眨眼间消失在一片楼房丛林里。
洪立彦立刻给章文保打电话,气喘吁吁道:“他在这里。”
四
那一年,洪立彦与万秋山曾经共同处理过一起突发群体事件。
那时候洪立彦刚被提任综治办主任不久,万秋山则刚被调去当县委书记。万秋山那个县有一个村庄,因为一起征地拆迁纠纷,村民突然发难堵塞省道,要求县里满足他们的要求。当时洪立彦恰在邻近县参与年终考评,在那边接到章文保一个电话。章文保在省城开会,无法立刻动身赶回来,他知道洪立彦在下边,要求洪立彦就近赶到现场参与处理事件,并以最快速度劝解群众,恢复交通。洪立彦得令后立刻叫车动身,仅半个小时就到达出事地点,那时大约是下午四点来钟,太阳西斜,洪立彦在村庄外围一座小廟前见到了万秋山。
万秋山正在讲话,训斥下属工作不力。他面前站着十几个人,都是当地县、乡干部。万秋山看到洪立彦,即指着洪立彦说,这位是市综治办的洪主任,钦差大臣。咱们这一摊闹大了,把洪主任弄下来了。看看还要惊动谁?莫非得让省领导来走一趟?
他当然是在说反话。当着洪立彦的面,他宣布以晚上十二点为限,如果不能在午夜前排除障碍疏解交通,在场所有人一个都跑不掉,通通处分。
这时有一辆面包车赶到,有六个人从车上下来,五男一女。这六位被万秋山称为“扫雷队”,是从县直机关临时征用的,年龄大的即将退休,年轻的刚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其中三位是本村人,三位是本乡人,有至亲在这个村里。万秋山赶来处理事件前,命令紧急征调该村村籍干部配合工作,这几位从办公室给直接叫上车,拉到了现场。万秋山要他们进入省道堵塞部位,说服占据道路的乡亲撤走,有问题可以谈,道路必须先疏通。所谓“扫雷队”是比喻,准确而言,他们是处理本次突发群体事件的先遣人员。
“先去做工作。”万秋山宣布,“让我看看你们的本事。”
他决定给他们派一个队长,率队扫雷。即扭头问洪立彦:“洪主任你来?”
洪立彦说:“可以。”
他大笑道:“哪有钦差扫雷的道理。”
洪立彦当然知道他是开玩笑。此刻下去做工作,需要熟悉情况,可以与村民沟通的人,不在于级别大小。
这时又来了一辆轿车,从车上跳下来一个干部,三十来岁,模样精干,快步跑到万秋山面前。
“万书记!万书记!”他大声喊,“我来了!”
万秋山没吭声,众目睽睽之下,居然当场高举右手,朝对方脸上狠狠就是一个耳光。他是真打,用足了力气,一声脆响,那干部猝不及防,一巴掌给打倒于地。
场上所有人无不呆若木鸡。
万秋山问:“乡长在哪里?乡长!”
那时万秋山刚到任,下属认不全,哪位是本乡乡长还搞不清楚。人群中有人赶紧举手,是个细高个,一张长脸,那张脸已经显白,受了惊吓。
“你不错。”万秋山却表扬,“书记没到,你先到了。”
“应该,应该的。”
万秋山当众宣布,本乡书记玩忽职守,严重失职,对酿成群体事件负有责任,关键时刻居然找不到人,手机不接,县委书记到现场了,他还不知道躺在哪里。好不容易找来,居然一身酒气,看来中午喝多了。这种人哪里能当书记?靠边醒酒去吧,别在这里祸国殃民。县委将立刻组织对其调查处理。根据现场情况,作为县委书记,决定从现在起,指定乡长主持本乡工作,要求立刻负起责任。
乡长被委以领队之责,立刻率先遣人员出发。万秋山命在场的派出所所长带上两个警察护送他们前往。要求保持联络,随时报告情况。
十几分钟后,先遣人员进入事件现场。由于来者多是本村人,他们为闹事村民接纳。他们在里边做工作时,万秋山在外头继续调兵遣将。短时间里,现场集中了四位县领导,公安、交警、特警、防暴警全都上场,加上消防、交通、电力、急救中心等各方面人员汇集到小庙前的空地。应急车辆在路边排了几排,包括清除路障的推土机、钩机等施工车辆,还来了一辆广播车和后勤保障车。由于即将入夜,万秋山命电力部门临时调来一辆应急柴油发电车和配电设备,在小庙前的几棵树上挂起强力照明灯和探照灯,临时指挥部与前方公路阻塞地段顿时亮如白昼。
洪立彦问:“需要我联系市里的力量吗?”
万秋山说:“不需要。小菜一碟。”
“我能做些什么?”
万秋山调侃道:“好好看热闹,认真学习,回去汇报。”
他胸有成竹,除了先遣人员,又相继派出两批人员,半小时一批,悄悄加强谈判力量。派下去的人有乡干部、县相关部门干部,领队身份渐高,先是一个副县长,再是一位副书记。万秋山对他们的要求就是劝说、诱导,晓以利害,加上疲劳战术:“拿得下来就拿下来,拿不下来不要紧,有我。”
晚九点,谈判还处于胶着状态。洪立彦接到了章文保的电话。章文保询问进展如何?洪立彦报称还在努力。章文保让洪立彦告诉万秋山,他已经动身出发了,连夜返回,将直接赶到事件地点,亲自坐镇。
万秋山听了情况,“嘿嘿”道:“领导辛苦了。”
他在小庙前踱步,转了几圈,拿望远镜看着前方路障那边的动静。末了一摆手,对紧跟着他的县委办主任下令:“把家伙给我。”
洪立彦也站在他身旁,当即大叫:“万书记,别着急!”
万秋山喝一声:“没听见吗?”
县委办主任不敢不听从,立刻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手枪,递给了万秋山。万秋山当即举枪,对天空连开三枪。
不是正规枪械,是信号枪。三颗信号弹飞上天空,小庙周边顿时一片轰鸣,所有待命车辆相继发动,灯光中人影杂沓,迅速上了各自的车辆。
信号弹是统一行动信号,行动安排已经提前做了部署,各部分人員按要求都早已在各自位置待命,只等令下。但是行动原本不在这个时间。万秋山跟洪立彦说过,如果前边几拨人没能解决问题,最后将由他亲自带大部队进去,在进一步劝说的同时,强行除障。谈判谈到这个时候,也算仁至义尽,可以来硬的。洪立彦建议行动时间以午夜前后为好,这个时段聚集的村民会大量减少,也已经相当疲倦,有利于劝离。万秋山很赞同。现在他忽然改了主意,决定提前动手。
洪立彦几步上前,立在万秋山那辆越野车边:“万书记!不要操之过急!”
万秋山问:“你说怎么办?”
“再等一等。”
万秋山问洪立彦能不能去给章文保打个电话,请领导别那么着急,不如暂停一下,等一等,到高速公路休息区喝几杯茶,打一会儿瞌睡?
万秋山提前行动的原因就是这个。处理本次群体事件,于他既是一次权力行使,也是初来乍到树立威信之举,他必须完全掌控。如果等到章文保赶到,章文保便掌握了现场指挥权,万秋山必须服从,尽管具体实施的责任依然还得他来承担。万秋山特别爱面子,自己管辖地盘的群体性事件,自己不能处理清楚,要让市领导连夜赶来处理,他会感觉丢脸,因此他决意在章文保到达前拿下。
“不要计较那个!”洪立彦说,“应该对行动负责!”
“谁负责?你还是我?”万秋山恼火道,“走开!”
洪立彦明白拧不过万秋山,却也担心万秋山举动过激出格。当时顾不了太多,他用力一拉,将坐在越野车后排边上的县委办主任从车上拽下来,自己窜上车,挤占了主任的座位。那时后排已经坐了两人,洪立彦是第三个,不拉下一个人洪立彦就挤不上去了。万秋山一如既往,威风凛凛坐在前排副驾驶位上。
县委办主任在车下手足失措,连声喊叫:“洪主任!洪主任!”
洪立彦说:“你在这里等章书记。把情况报告给他。”
洪立彦一用力把车门关上。
万秋山竟在前排哈哈大笑:“洪立彦!怪不得我喜欢你!”
他下令出发。驾驶员一脚油门,第一个冲出去,后边轰隆轰隆,跟上了大队车龙。
行动获得成功。前方几批干部数小时的劝说起了作用,暗夜里万马奔腾般轰鸣和强烈刺眼的探照灯确也令人震撼,加之新任本县第一把手万秋山的强势气场,村民们终于选择听从。半小时后路障被清除,本段道路交通恢复。
那时万秋山亲自给章文保打了一个电话汇报情况。万秋山说,如果领导还想连夜前来指导工作,热烈欢迎他到县宾馆下榻,万秋山和其他县领导会在那里恭候。
章文保表示欣慰,决定另找时间再来。
万秋山说:“洪立彦主任表现特别突出,建议章书记给他记一大功。”
洪立彦“嘿嘿”自嘲,无话可说。他在心里再次告诉自己:无论如何,离这个人远一点。可能的话尽量远一点,因为不是一路人。洪立彦并不担心有朝一日万秋山会打他耳光,即便万秋山掌握了足够为所欲为的权力,洪立彦也不会害怕哆嗦,那般“敬畏”,他只是本能地宁愿敬而远之。
但是彼此交集无可避免。洪立彦一直很关注万秋山动态,万秋山那种个性,动态总是很多。万也算受命于危难之际,其前任与县长不合,两边各一帮子人,互相举报,结果先后以腐败案“进去”,县里工作一塌糊涂。万秋山被派下去收拾局面,据说头几天就有人拿着一个公文包到宿舍拜访。万秋山也不多说,当面打开公文包“验收”,一看里边是一大包钱,直接便把整个包从窗口丢出去,让人家屁滚尿流地跑下楼去满地捡钱。于是远近震动,谁都知道新书记不好玩,小心点。类似传说不少,机关内外纷纷流传。
如万秋山当初所说:“由不得你。”洪立彦有心敬而远之,人家却没打算总放他待在一边“害怕哆嗦”,不时还会想起他来。那一年秋天,洪立彦被提起来当政法委副书记,接管了万秋山曾经用过的办公桌,不久后因为一项例行工作检查,带着一队人到了万秋山他们县。当时万秋山风生水起,于县委书记任上已经干了两年多。本来那一次他们碰不上,万秋山去北京跑项目,由县政法委书记负责接待检查组一行。出于礼节,洪立彦下来后给万秋山电话报信,算是报到打卡,以示尊重。当时万秋山没说什么。检查日程仅两天,第二天下午开个小型座谈会反馈一下检查情况,晚饭后就该打道回府,不料万秋山突然给洪立彦打电话,请他留下来,聊一聊。那时万秋山已经下飞机了,在高速公路上。
洪立彦说:“不麻烦万书记,大家都还有事。下次吧。”
“让他们走,你留下来。”万秋山说,“不行的话就地逮捕。”
话说到这种程度,洪立彦不好推,便在县里多留了一晚。他待在县宾馆房间等万秋山,大约晚七点,县委办一个年轻人来敲门,称万秋山让他来请洪立彦。洪立彦跟年轻人下了楼,楼下停着辆轿车,不是公务车,是私家车牌。年轻人为洪立彦开车门,送他出宾馆,到了县城边缘地带一条小街,停在一座两层小楼前。洪立彦注意到那是一家不太起眼的小饭馆,门口招牌仅四个字:万林土味。洪立彦立刻便有感觉,他想起万秋山的出生地:万林村,那个村在市区近郊,离这里有百余公里。
年轻人说:“万书记马上到。”
洪立彦下车,站在停车场边,几分钟后一辆车驶入,万秋山驾到。
“洪副!”他大声打哈哈着说,“他们给你上手铐了?”
洪立彦把手伸给他看。万秋山一把抓住,拉着他就往饭馆里走。
“放心跟着我。”他说,“这什么饭馆?我家厨房。”
“在宾馆吃过晚饭了。”
“你以为山珍海味啊?没有。一碗卤面给你。”
他们上了二楼,二楼有一排包厢,走到最后边一间,万秋山推开门,里边呼啦啦站起一桌人,一起使劲鼓掌。门一关,即有一个瘦高个举手,领头喊起口号:“热烈欢迎!热烈欢迎!”
万秋山喝道:“大声点!”
于是喊得更加热烈。这里地处偏僻,无须太顾忌。
这是在欢迎谁啊?其实跟洪立彦没多大关系,主要还是欢迎万秋山驾到,因为他是县委书记,大权在握,看来他还喜欢“热烈”一点。洪立彦在饭桌边坐下,一颗心也跟着放了下来:桌上果然有一大盆热气腾腾的卤面,当然一盘盘也有其他食物,都属家常。关键在于桌边基本都是熟人,有一个吴磊,是县公安局政委,几年前他是市局政治处科员,洪立彦的部下。有一位退休警察,當年是县局办公室主任,洪立彦对其印象很好。另一位是现任乡镇书记曾被评为综治标兵,洪立彦对他很欣赏。领头喊口号的瘦高个洪立彦也认识,初见是在两年多前那次省道堵塞事件中,当时他是乡长,被万秋山火线宣布“主持工作”,派去当“扫雷队”队长,眼下他已经是副县长了。小店老板在包厢跑进跑出,人很年轻,万秋山介绍说是他太公,一问才明白,原来是万林村老家远房亲戚,在本县开店,辈分竟比万秋山高出多级。“我家厨房”就这么回事,用万秋山的说法,是“自己人”在“我家厨房”吃喝,小意思。
但是那酒意思不小,茅台,“我家的”,并非公款消费。洪立彦不喝酒,万秋山也不多喝,纯粹是制造一点气氛。桌上人轮流给万、洪两人敬酒,万秋山有讲究,给他敬酒的人必须喝干,还必须喊口号,喊的必须是本县口号,酒桌上口号声便此起彼伏。其中出现频率最高,也显然为万秋山最中听的是:“日照香炉生紫烟,创新发展在今年。”
洪立彦说:“这口号听来耳熟。”
其实不是耳熟,是诧异。这次下来检查,洪立彦一行在本县到处邂逅本口号,包括其简化版:日照香炉。有一位检查组成员在路上偷偷问洪立彦:“‘日照香炉’是个啥?”洪立彦也纳闷,回答称:“谁知道呢。”
万秋山批评:“洪副怎么会不知道?”
洪立彦回答:“我猜应该是紫烟升起来。”
洪立彦当然知道本口号第一句出自李白,第二句文采不怎么搭,在本县如此著名,不会没有来历,该是出自县委书记万秋山吧?果然不错。本县县城背靠一座山,形似香炉,得名“香炉山”,县城所在镇以山为名,叫香炉镇。唐朝李白写的那座香炉山在庐山,却不妨碍万秋山把它拿来古为今用,让它在本县得到最大限度普及。本县许多标志性地段都有这句口号,或者其四字简化版。能够如此大范围普及,连“我家厨房”也此起彼伏,当然是因为万秋山好这一口。他有权,他还强势,因此本县处处李白,让他非常享受,当然不是享受李白,是享受权力。
洪立彦清楚自己与万秋山并没有太“自己人”,万秋山风尘仆仆从北京赶来,把他叫到“我家厨房”一定有事,不会就为了让他吃卤面赏唐诗。万秋山似乎不急着说事,先搞热闹,而且进进出出,说是另一边也得招呼,听起来任务很重。洪立彦注意到包厢里这些人也有响应动作,万秋山坐镇时个个坚守岗位,一旦万秋山不在场,便一会儿这个人,一会儿那个人悄悄起身,端着酒杯出包厢,几分钟后回来都空了杯子。
洪立彦向坐在身旁的吴磊打听:“万书记忙什么呢?”
原来今晚“我家厨房”还有一桌。竟是万秋山的家人相聚,为万秋山的母亲祝寿。万秋山的父亲已经过世,母亲由万秋山的姐姐照料,万姐是个护士,早年嫁到本县,丈夫是本县医院医生。万秋山的姐姐、姐夫均已退休,他们的女儿也从医,在省城一家大医院工作。万母一直随女儿住在本县,原本默默无闻,万秋山到本县当书记后,老太太身边顿时热闹万分。今天是老太太的生日,万秋山特意在这里安排给她做寿,他从北京飞回来,主要还是因为这个,捎带着一并接待洪立彦。
吴磊悄悄问洪立彦:“要不要过去敬杯酒?”
洪立彦问:“合适吗?”
“当然好。”
从情理上说,洪立彦似乎应当有所表示,至少问候一下,特别是被拉进了“我家厨房”,不知情可以不去,知道了能装傻吗?问题是洪立彦一直本能地跟万秋山保持一点距离,此刻酒杯一端进入人家私家场合算什么呢?
刚好万秋山回来了。
洪立彦决定试探一下。他侧头问了一句:“听说万书记家有喜事?”
万秋山打哈哈道:“谁告诉你的?”
洪立彦问,他是不是该去敬老太太一杯酒,当面表扬一下大孝子?万秋山伸出一个巴掌:“带红包吗?”洪立彦问:“还要那个?”万秋山大笑:“别装了。你啊。”
他让洪立彦不要有负担,老太太过生日与“日照香炉”是两回事,不必掺和。洪立彦一心为公,无须去拍哪个老太太马屁,勉为其难彼此都尴尬。
洪立彦做松口气状:“免礼了,谢谢。”
“小心,我不会便宜你。”万秋山发出警告。
“我家厨房”终于散伙了,万秋山把洪立彦单独留下,两人谈到深夜。
原来是一件特殊事情:万秋山对跟他搭档的县长不满意。那位县长为人不正,表面唯唯诺诺,口号喊得特别大声,私下里小动作很多。万秋山抓住了该县长若干问题,打算不客气了,要把他弄走。这时就得考虑推荐谁来接,他想到洪立彦。
洪立彦感觉非常突然。
“愿意不愿意?实话说。”万秋山追问。
“我没搞过经济。”
万秋山强调可以学。现任县长原本是接待处处长,他懂个屁?不是当得有来有去?洪立彦肯定比他强,关键还在可靠、正道。
“书记、县长都从政法委出来,能这么安排吗?”
“你还不明白?说行就行。”
万秋山动员洪立彦接受,说自己也不会总当这个县委书记,搞不好没几天就该走人,让洪立彦接手。到时候轮洪立彦去“日照香炉”,找一找感觉。
洪立彦立刻摇头:“万书记开玩笑。”
“玩笑不玩笑你别管,只要一个态度。”
“谢谢万书记。容我考虑一下。”
万秋山答应给洪立彦一晚上时间。明天一早在宾馆一起吃早饭再谈。然后他会到市里,已经跟市委书记约了谈话。
第二天,在早餐桌上,洪立彦跟万秋山提了一个建议:把遍及全县的“日照香炉”口号换下来,因为感觉有问题。日照香炉是个啥?紫烟升起来了,蒸蒸日上,那很好,问题是有人会问太阳在哪里?谁是太阳?哪一个如日中天?只怕会乱做文章,影响不好。而且大家都知道李白后边还写了一句“飞流直下三千尺”,眨眼间急转而下了。
“妈的,你咒我啊。”万秋山不高兴。
洪立彦还说敬畏之心。敬畏什么?万秋山令人敬畏,权力令人敬畏,如万秋山笑談,你不对它立正敬礼,它就让你害怕哆嗦,好比一支手枪对准额头。不过洪立彦还是有些自己的看法:权力并不属于个人,掌握它必须出于公心,它一向都是双刃剑,必须得小心谨慎对待,好比枪支需要严密管控。无论掌握多大权力,都不能为所欲为,必须敬之畏之。洪立彦自感缺乏驾驭之术,同时畏惧之甚,实不适合去谋求权力,因此不妨敬而远之。他抓不住那个,却可以抓住自己。
万秋山笑了说:“你啊,滚。”
五
如果说第一次失手是出于意外,那么第二次呢?难道还是意外?如果还是,那么会不会第三次依然意外失手?
洪立彦从省城返回本市,他翻来覆去,一直在问自己,无法释然。
万秋山还没找到,江林带着增援力量赶到省城,负责继续追踪。洪立彦则获准退出。他在二度失手后,再次向章文保提出回避,原因还是那个:他与万秋山以往牵扯较多,尽管他绝对不会徇私,那些牵扯却可能对判断和行动造成不利影响。这一次章文保没再坚持让他“戴责立功”“将功补过”,最终同意了。原因明摆的:他已经两度失手,令人疑问顿生。洪立彦向章文保报告自己受万秋山之命,悄悄了解万林案的一些情况后,章文保可能感觉不安,怕洪立彦跟万秋山还有其他牵扯,更怕伤及追踪。随着时间拖延,迅速把万秋山追到的压力越来越大,让洪立彦退出去可能是明智的,他原本就不在上场人员名录中,而江林完全可以承担起具体指挥之责。
在省城匆匆交接时,洪立彦问起万林村的情况,江林告诉他,万秋山失踪当晚,有人打电话报案,称万春和偷偷跑回家了。万春和是万秋山的远房兄弟,原万林村村主任,因涉嫌黑恶在逃,上了通缉名单。负责万林案的城区分局民警接举报后,迅速组织力量突袭万林村,却没有找到人。万春和家人否认万春和曾经潜回,但是家里确有一些状况令人生疑。由于万秋山涉案与失踪情况目前尚属机密,办案民警并不知道,也没有将两件事联系起来。万秋山逃脱后,其老家被列为一个排查重点,排查中得知万春和潜归这件事,时间上恰也吻合,便怀疑潜归者可能不是堂弟而是堂哥。目前这条线还没完全放弃,还有一组人员在万林村深入排查。
“万秋山这个堂弟问题很大。”江林说。
“也怪万主任对他太放纵。”洪立彦回答。
洪立彦曾了解过万林案,知道一点情况。万林村是城郊一个大村,靠近城区,区位和自然条件都好,是富裕村,也是个麻烦村,主要因为村里万、林两大姓势均力敌,经常发生纠纷。近年间该村万姓比较得势,几任村主任都是万姓人担任,在一些政治、经济利益上偏向本姓人,对方意见很大,以致发生群殴伤害案件。打黑除恶期间,有人举报现任村主任万春和是黑恶势力头目,翻出了几笔老账,性质牵扯组织帮派打压弱小、欺行霸市、为非作歹等等,甚至有举报万春和非法购买枪支、非法持有枪支。案子查处中,万秋山曾试图干预,而他本人早被举报为万春和的保护伞,有称万春和知道堂哥喜欢“家伙”,买过几把黑枪送给他。万秋山曾抱怨“几个地痞流氓怎么的”,他所说的地痞流氓实为村中万春和他们打压的林姓人。随着打黑除恶的步步深入,万秋山终被拖入案中,除了以往问题,也怀疑万春和潜逃是他安排。
洪立彦说:“万主任在这方面确有弱点。”
洪立彦提起万秋山在县里当书记时的“我家厨房”,凭什么叫得那么亲切?就因为那是他老家“太公”来经营的。那个小万跑到那里开饭馆,当然是因为人家老万当县委书记,可以关照。洪立彦相信,以万秋山这种个性,很在乎面子,特别愿意在老家人面前显摆,肯定会利用权力关照乡亲。这种事做得恰当算是人之常情,过头了就是问题,视为“我家厨房”,走得那么近,显然已经过了。
洪立彦回到本市,一颗心却还悬在省城那边。江林会怎么安排追踪?运气会不会比他好一点?洪立彦名义上退出了,实际上并没有真正解脱,因为万秋山两度从他眼前逃脱,联系到他俩的过往,任何人都会产生疑问。只有将万秋山追踪到案,才能让洪立彦得以洗刷。洪立彦觉得可以聊为自慰的是,以他对万秋山的了解,万秋山不可能跑到天边去,不可能如所谓“红通”人员一样偷渡出境,远走世界各地。不是万秋山做不到,只因为他一向为人高调,跑到一个陌生国度混日子,余生有如丧家之犬,于他是不可想象的。另外还有一个原因:万秋山除了喜欢当老大,还讲究“自己人”,从来不是一只独狼,总想罩着一群。他会只顾像鸵鸟一样把头藏进沙里,完全不顾其他吗?他还有妻子、儿子、母亲,姐姐一家,甚至包括万春和以及“我家厨房”那位太公。他肯定不会将所有这些人弃之不顾,自己跑得远远的,从此销声匿迹。因此洪立彦可以放心,万秋山不可能走太远。只要还在国内,他终归会被找到,不会永远消失,那么洪立彦就不至于永远背负疑问。问题是万秋山不容易对付,他想藏多久,或许他就能藏多久,只要他还打算耗着,不想出来被“热烈欢迎”,大家就得为之伤神,疲于奔命,洪立彦就得为之焦灼,无以释然。让洪立彦感觉焦灼的还有万秋山逃跑动机无解,以万秋山这种情况,跑有什么意义?好过吗?好玩吗?有好处吗?答案无一例外,通通都是否定,那还跑什么跑?
洪立彦把追踪过程的每个环节都仔细回顾,这里边肯定有个地方出了错,该注意的没注意到,那会是个什么?在哪里?
他又想起了“我家厨房”。其实那几天他已经反复邂逅那段记忆,只是没有加以特别注意。会不会该注意而没注意到的,竟在“万林土味”里?
那天逢双休,洪立彦开了一部车,前去拜访“我家厨房”。
他没有向直接领导陈克报告,也没有提前与章文保、江林通气,因为追踪已经不是他的任务,他不再是主演,甚至连“群演”也算不上。在并无把握的情况下,他不能干扰远在省城的行动,承担不了再次出错的责任。但是他也不能就此放下,无论多么不愿意直接面对万秋山,总是本能地与万秋山拉开距离,他还是想为自己找一个答案,让事情有一个结果。
他先到县公安局,那时是中午,吴磊在那里恭候。洪立彦提前给他打过电话,没说什么事,只问这个双休吴磊在不在县里?吴磊当然在,没有二话。
洪立彦问吴磊:“记得‘万林土味’吗?”
他点头。
“我想了解一下。”
吴磊偷偷问:“听说那个,日照香炉?”
洪立彦点头说:“是的。有事情。”
理论上说,万秋山眼下还是市领导,他的事情还处于保密范围,无论是其涉案,或者是逃跑。但是这种事不可能一点风声不漏,特别是那么多人为他疲于奔命,满世界追踪,那就更不可能不传出去。一般人未必那么快知晓,吴磊却一定会,因为是公安局政委,又在万秋山执掌数年之县,他要是一无所知才叫奇怪。
吴磊告诉洪立彦,“我家厨房”还在经营,万秋山在任时非常红火,万走后景况略差。如今“日照香炉”没人喊了,标语牌也渐渐换成现任书记的新思路新提法。这种情况眼下也属常见。听说万秋山原本争取当市委常委,至少是副市长,那就不一样了。不料原本赏识他的一位省领导出事,原任市委书记调任,加之对头举报,最终只安排他到人大,没能管一块。万秋山自己私下抱怨,总说没意思,官大权小。他走后县里时有传闻,称上边下来摸底,要查他,弄得万秋山不时跑下来露个脸,表明他好着呢,没事。据说有一回万秋山带队下来搞人大代表视察,县领导在县宾馆里接待,万秋山嫌宾馆工作餐千篇一律,竟把所有代表拉到“万林土味”吃夜宵,算是他来接待。这当然也有意味,表明一如既往,他不当县委书记了,却依然从上边罩着,“我家厨房”还是“我家厨房”。万秋山母亲依旧住在女儿这里,万秋山隔三岔五来看老娘,还经常到“万林土味”去吃卤面。
“他母亲那里有什么情况吗?”洪立彦了解式地问。
吴磊隐约听说这两天局里有人配合纪委在关注这老太太,这当然免不了,出了这种事,家人都是关注目标。据吴磊所知,目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很自然,万秋山知道哪些地方必须躲开,他当然不会跑过来供大家“热烈欢迎”并拖累家人。
洪立彦打听那个姓苏的女子,当初万秋山在县里任职时,该女子是否在本县有些医疗器械生意?吴磊不太了解,只是曾听说县医院盖门诊大楼时,从基建到设备,万秋山都亲自干预,外界有传闻。万秋山那种性格,什么都抓在手里,大的项目、土地,沒有万秋山点头不行,在本县不是秘密。大权在握,一不注意就会陷进去,查下去问题免不了,涉及个人,或者家族。
“要不要我找人问问医院这个事?”吴磊问。
“不需要。那个不归咱们管。”洪立彦说。
洪立彦让吴磊帮助摸一摸此刻万秋山家人动态,悄悄的,不要惊动人。吴磊领命,领着洪立彦到办公室休息,自己跑到外边找人。半小时后他回来报告:没发现任何异常。万秋山的家人好像还不知道他出事,老太太现在还在县城公园“吃空气”,由女儿陪同。老太太每天下午都要到那公园转几圈。
洪立彦让吴磊带路,一起去“我家厨房”走了一趟。由于还不到晚饭时间,那饭馆空空荡荡,门可罗雀,停车场上一辆车都没有。楼下门厅里,有两个男服务员东倒西歪,躺在长条椅上打瞌睡,果然颇有“土味”。洪立彦摇摇头说:“算了吧。”
他们没停车,转一圈又回到县局。洪立彦与吴磊告辞,开车返回市里。
他走高速公路,差不多快到市区出口,马上到家了,吴磊突然打来一个电话:“洪副!洪副!刚听到一个情况!”
什么情况呢?很意外,也很熟悉,有如前情回放:今天晚上,万秋山的母亲过生日,家人在“万林土味”给老太太办了一桌。
洪立彦不觉一怔,马上想起来了。尽管已经记不清几月几日,那一次“万林土味”里此起彼伏的口号声和“热烈欢迎”,季节差不多,就在眼下这个时段。
洪立彦把车停到紧急停车带,在那里思忖片刻,下了决心。
他给吴磊回了个电话:“你等我。”
他继续前进,在前方高速公路收费站出高速,掉转车头再上高速,开足马力,紧贴着最高限速,回奔“我家厨房”。
到达县公安局时已经夜幕四合。吴磊在门边值班室里等候,按照洪立彦的要求,没有惊动其他人。
“上来吧。”洪立彦给吴磊打开车门,“咱们走。”
吴磊悄悄问了一句:“带枪吗?”
洪立彦非常明确道:“不必。”
“明白。”
“我家厨房”已经热闹起来,停车场上停着几辆车,楼下门厅里灯火通明,服务员跑上跑下。吴磊领着洪立彦走进饭馆,马上被一位服务员认出,说:“吴政委来了!”
吴磊与洪立彦找了门厅靠窗的一张饭桌坐下,服务员询问要不要包厢?吴磊谢绝,即拿菜单点菜。卤面刚端上桌,“太公”,那年轻老板跑了过来:“吴政委!热烈欢迎!”
“太公”朝洪立彦看了一眼,似乎不认得了。吴磊介绍说洪立彦是他老师,到县里关心他,听说这里的土味很有特色,进来吃吃看。
“欢迎老师!”年轻老板说。
吴磊问:“老太太到了?”
年轻老板点头:“人到齐了,已经开桌。”
“万主任来了吗?”
“太公”称万秋山没到。听说有重要事情去北京出差,今晚到不了。主任夫人也没办法到,听说是生病了。
洪立彦从旁观察,年轻老板神色平静,不像装相。以其表现,当不知道万秋山已经出事,“我家厨房”怕是要改换门庭。所谓“万秋山去北京开会”可能是万妻的托词,她有意隐瞒真相,至少在眼下,其婆婆做寿之际。她本人此刻哪有心情从市里跑来赴宴,恐怕也发觉被密切关注,知道不宜出门走动,所以只能托病不来。
洪立彦感觉失落。显而易见他白跑一趟,再次扑空。
他们匆匆吃完饭,准备离开。洪立彦在最后一刻突然决定上楼走一走,拜访一下万家老母,也算续完上次莅临本“厨房”的未竟事项。他让吴磊端上果汁杯子,领他去。吴磊轻车熟路,带着洪立彦走到二楼尽头一个包厢,那包厢门外还站着一个把门的,伸手拦住他们。洪立彦说:“这是县公安局吴政委,不认识吗?”趁着把门的那人略略迟疑,洪立彦一把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一眼看见:万秋山!居然在这里!
这个包厢挺大,有一张大桌,桌边围坐十几个人。主位上坐着的老太太应当是万秋山的母亲,万秋山的座位紧挨其母,万妻果然缺席。万母另一侧是位中年女子,与万母脸形很像,应该是其女儿,万秋山的姐姐。母女俩于洪立彦都是第一次见面,感觉都笑模笑样,慈眉善目,不像万秋山一张脸经常凶神恶煞。但是此刻人家万秋山很阳光,已经藏匿四日,两度从洪立彦眼皮底下逃脱的万副主任似乎喝了不少,脸色发红,显得很兴奋。看到洪立彦和吴磊突然进门,他略一怔,随即一拍手:“来得好。”
洪立彦说:“有件事情要向万主任报告。”
“别扫兴,话先放着,有时间。”万秋山道。
他要两位先给老太太敬酒。今天老人家过生日,难得贵客意外光临,让她高兴高兴,健康长寿吧。敬酒不许用果汁,必须真心实意。换杯子,用茅台。
洪立彦说:“万主任知道我不喝酒。”
“你这辈子能碰上几回?必须喝。”
“我真的不能喝。”
万秋山即指着包厢门:“那么就出去,走。什么都不用说,免了。”
洪立彦决定豁出去。确如万秋山所言,这种事估计他这一辈子只能碰上一次。洪立彦把果汁杯放下,接过一旁人给他递过来的一杯酒,敬过老人,一饮而尽,只觉从喉头到胃部一片火辣辣。然后他又倒了杯酒,端到万秋山面前。
“万主任,听我一句话。”他说。
万秋山笑笑,一手端杯,一手指着自己的耳朵:“偷偷说。”
洪立彦凑到他耳朵边,低声说了三个字:“投案吧。”
他大笑:“喝。”
两人干杯。万秋山突然有些冲动,放下杯子,拿右臂把洪立彦一揽,用力夹了一下,很亲切。
“我早就说,你这个人正道。”
他还说洪立彦动不动“敬畏之心”,很不好听。现在看来还是有点道理。
“我的车在楼下,一会儿我送主任回市里。”洪立彦说,“路上还可以一起探讨。”
“他们让你连司机都干?”
洪立彥称自己是志愿者。愿意为万秋山效一次劳。今晚破例喝酒,可以找人代驾。
万秋山一拍手:“咱们撤。”
寿宴就此结束。万秋山扶着母亲下了楼,洪立彦和吴磊紧随其后。他们到了停车场,万秋山扶着母亲上车,自己也坐上去,关上门,摇下车窗向洪立彦招了招手。
那辆车飞快驶离,眨眼驶入夜幕。
吴磊问:“洪副,追吗?”
洪立彦没吭声。他感觉喉咙发麻,脸面发热,但是头脑依然清醒。他站在停车场边,两眼一眨不眨,看着万秋山在自己眼前再次消失。
洪立彦掏出手机,给陈克打了个电话。
陈克大惊:“他不是在省城吗?”
看来是声东击西,把注意力引到省城,自己跑回来给母亲从容做寿。不过这件事办完后,他会不会重返省城,在那个泉上小区里摸黑散步,那就不知道了。
“你怎么不抓住他!”陈克发急。
“我可以吗?”
在得到授权之前,洪立彦无权控制万秋山。事实上如果有权行动,洪立彦也很难在那个场合,在一个慈眉善目的母亲面前强行实施。
“我劝告他投案。”洪立彦说,“他没听从。”
“为什么不赶紧报告!”
洪立彦回答:“由于发现突然,仓促间拿不了手机。”
陈克命洪立彦先留在县里,就近调集力量,立刻追查,迅速找到人。必要的话,可以采取强力措施。
“明白。”洪立彦说。
陈克是市领导,他掌握情况,有权发布适当的应急命令。在他做出决定之后,洪立彦可以调集人员投入追踪。但是洪立彦清楚,此刻已无济于事。只要万秋山愿意,他随时可以让洪立彦无处寻踪。
洪立彦在那个县里待了一夜,彻夜未眠。如他所料,紧急安排的各个方向均一无所获。第二天一早,江林赶到县里接手。两人相视,一起苦笑。
江林骂道:“这家伙真是,妈的。”
洪立彦调侃道:“回来也好,至少卤面比省城好吃。”
他回到单位上班。
整整一天,江林一无所获。洪立彦整日心神不宁,似乎一直在等一个什么。傍晚,一个陌生号码打他手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等的就是这个电话。
“是谁?”洪立彦问。
电话里一阵哈哈,竟是万秋山。
“洪立彦。”他说,“你欠我一碗卤面。”
洪立彦平静道:“明天请,怎么样?”
“干吗那么急?”
洪立彦以银行借款为例,欠得越久利息越重。
万秋山打哈哈道:“那行吧。”
没多说,“啪嗒”,电话挂了。
洪立彦立刻向陈克报告。陈克命他火速赶到市委小会议室。洪立彦赶到时,陈克、章文保和李主任都已经到了。
针对最新情况,他们商量了行动方案。洪立彦提出一个要求:“现场交给我,万一有异常情况,完全听我指挥。”
李主任没有意见。只要确保万秋山到案。
章文保强调:“还要确保安全。”
陈克说:“无论如何,不能再失手。”
第二天一早,七点三十分,洪立彦到达小吃街。
万秋山在电话里没有与洪立彦约定任何细节,没有时间、地点、人员以及接待标准之类。但是洪立彦无须提示,他认为就是这时,就在这里。小吃街是一条老街,不长,百米左右,弯曲,狭窄,道路两旁是一间间铺子,基本都是小吃铺。各小吃铺房间都小,都利用铺前街面安排临时露天座位。道路被两侧露天座位挤压,窄得只供行人、自行车通过,汽车禁行。老街尽头连接大路,路口斜对面有一座大楼,目前归市公安局刑警支队,数十年前那儿是城区分局办公楼,万秋山当警察之初就在那里。他跟洪立彦说过,当年每天早上他要在街上吃碗卤面,然后去上班破案。洪立彦考证过,在没有“万局长”“万书记”,没有“我家厨房”那时,万秋山比较将就,基本都在小吃街口第一家铺子吃卤面,该铺子至今犹在,招牌为“第一卤面”。也不知道是因为顺路,还是因为卤面好,或者牌子好,当年万秋山就好那一口,时间基本都在早七点半,座位都在铺外露天桌边,吃完面走过去上班,时间刚好。
洪立彦独自穿过小街走向“第一卤面”。这个时间点小街已经很热闹,两侧沿街露天座位都是食客。远远地,他看到那家铺子外摆着两排露天桌椅,已经有三四个顾客,其中有一个侧影相当熟悉。
万秋山果然来了。他曾几次宣布洪立彦欠他一碗卤面,此刻到了讨还之时。他挑了个很有利的位置,从他的角度,无论老街这边,或者大路那一侧的动静都能迅速察觉,身边几个食客可以帮助转移注意,成为掩护屏障,必要时甚至可以成为人质。
远远地,万秋山向洪立彦招了下手。洪立彦快步走了过去。
“你很准时。”万秋山指着身边空位让洪立彦坐下,两人相视无言好一会儿。
万秋山忽然问:“来了多少?十几个?”
洪立彦点头。
万秋山问洪立彦是不是把人分成两组,老街大路各一,待得足够远,安安静静,尽量不让他察覺。为他准备了一辆车,就在那个墙角后边?
洪立彦又点头。
卤面端上来了,两大碗,卤汁内容丰富,有香菇、瘦肉、大肠、猪血。
万秋山感叹道:“好久没吃了。”
洪立彦问:“不是有‘万林土味’吗?”
他笑笑说:“你知道我的意思。”
洪立彦当然清楚,万秋山不缺卤面,但是久未光顾“第一卤面”了。市井之地,露天桌椅,比大排档还要简陋。
万秋山说:“现在看来,那些东西好像都是假的。职务啊,级别啊,立正敬礼啊。只有这碗卤面真实。”
洪立彦说:“我记得万主任提起过。”
“有的东西真的就像婊子,从不从一而终。”万秋山说,“拿了钱转身就走。”
“万主任其实可以文一点。”
他哈哈地笑说:“怎么说?人间正道是沧桑?”
洪立彦说:“日照香炉生紫烟,创新发展在今年。”
万秋山大笑,笑得几乎岔过气去。
然后两碗卤面分别吃光。万秋山一抹嘴,问洪立彦身上带着什么?手枪还是手铐?洪立彦两手一摊,表示自己空手赴约,万秋山此刻还是万副主任。
“谢谢你在老娘面前给我留了面子。”万秋山说。
“人都有放不下的。”
万秋山称其实他早就想明白了,不就是那些事吗?该几年就几年吧。心里最放不下的只有这个。老娘身体不好,怕是受不了。进去以后,只怕没办法给她送终了。
洪立彦看着眼泪从他眼眶里掉了下来。
洪立彦感觉不忍,别过脸喊老板埋单。老板摆手,说已经付过了。
“万主任,说好我请的。”洪立彦说。
万秋山摇头,抹眼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告诉洪立彦,这碗卤面要一直让洪立彦欠着,利息翻滚,也许还有再来讨要的一天。
“前天晚上为什么不坐我的车回来?”洪立彦问。
“那不算。”
洪立彦一想,明白了。万秋山被他找到,带回来,与万秋山直接给他打电话,约他来带走,那是不一样的。今天这碗卤面,或许可以计为他逃跑后又主动投案。
“谢谢万主任直接找我。”洪立彦说。
“小意思,帮你立个功,免得他们处分你。如今像你这么正道不容易。”
洪立彦称自己没什么,也就是心存敬畏,希望正直为人而已。
万秋山拍拍手打算起身,洪立彦把他拉住,向他伸出一个巴掌:“家伙。”
万秋山从腰间取出手枪放在桌上。洪立彦拿起来看看:很轻,假的,塑料仿真。
“就是它?”洪立彦吃惊。
万秋山骂:“真的那把早被你收了。”
他们离开面摊,并肩往前走,速度不快,很悠闲,不慌不忙。洪立彦能感觉到后边那组人悄悄逼近,隔开一段距离,紧随不放,确保一切正常。前边那组人布置在那辆越野车周边,密切关注他们的每一个动作。
上车之前,洪立彦跟万秋山提到一袋茶叶,是万秋山逃脱那晚其妻托交的。洪立彦已经把茶叶上交给李主任。万秋山到位后,他们会转给他。万妻托交茶叶时特别嘱咐过,让万秋山多保重,争取从宽,盼望早日回家。
万秋山一声不响上了车。洪立彦站在车下,看着车门关上。
没他事了。
他问了自己一句:“现在知道日照香炉是个啥了?紫烟升起来了吗?”
谁知道呢?
原刊责编张颐雯
【作者简介】杨少衡,男,祖籍河南省林州市,1953年生于福建漳州。1969年上山下乡当知青,1977年起分别在乡镇、县和市机关部门工作。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1979年开始发表小说。著有长篇小说《相约金色年华》《金瓦砾》《海峡之痛》《党校同学》《村选》《底层官员》《两代官》《如履薄冰》《地下党》《危险的旅途》,中短篇小说集《彗星岱尔曼》《西风独步》《红布狮子》《秘书长》《林老板的枪》《县长故事》《市级领导》等。中篇小说《尼古丁》获第十二届百花文学奖,中篇小说《鱼类故事》获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杨少衡 期刊:《小说月报》2021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