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大名马步良,年已七十有五。身体羸弱,心脏不好,肠胃不好,睡眠不好,血压还有点高……总之浑身是病。幸好有个好老伴照顾,活得倒也滋润。这天老伴突然觉得喘不上气来,还咳了一摊血,送到医院一查,竟是肺癌晚期。
从老伴住院的那一刻起,他就抓着老伴的手不放,嘴里说个不停:“都怪我,都是为了照顾我把你累成这样的,我总以为你比我年轻两岁,身体也比我好,闹了半天你是强撑着!你可不能出事,花多少钱咱都治,咱有积蓄,闺女也有钱,他们都是孝顺孩子。没有你我可没法活,闺女忙,谁管我?咱俩不是早就说好了吗,我先走,你送我……”老伴的病情越来越重,不是一天比一天重,而是一刻比一刻重,老马神情凄惶,双眼迷离,不再出声,跟谁也不再说话,谁问什么也不搭腔,只是默默地抓着老伴的手,一刻也不松开。直到晚上被逼着回家睡一觉,至于睡着睡不着,那就另说了。
他走后,老伴强打精神嘱咐女儿,我不放心你爸,平时家里的药都是我管着,放药的抽屉里有个安眠药的小瓶,里面大概还有二十多粒,白天趁你爸在医院的时候你回家一趟,把安眠药片倒出来,数数多少片,再换上谷维素片。
送走老伴从火葬场回到家,女儿跟他说,以后就不要开伙了,跟我们一块儿吃,哪天累了不想动,我就做好饭菜送过来,好在只隔着一个门。老马哪有胃口,几天来都没有好好吃东西,仍然一点不饿,晚上只喝了多半碗面汤,就回到自己的家。家还是原来的那个家,却一下子变得特别空旷而陌生,实际上这也不是他的家了,小时候老娘在哪儿,哪儿就是家,老了有老伴就有家,老伴一走,家充其量就是个安身的窝。老马在火葬场没有掉泪,此时却悲从中来,躲进卫生间,关好门窗,打开水龙头,擗踊拊心放声痛哭。
直到哭够了,洗了个澡,出来换上自己最喜欢的干净衣服,坐在椅子上,对着老伴的遗像开始说话。老梁啊,算啦,还是像刚搞对象的时候叫你惠洁吧。世人都认为长寿好,可对老两口子来说,谁先走谁有福,长寿的那个反而受罪。老话说“过一不过三”,一对老夫妻先走了一个,剩下的那一个大多活不过一年,即使活过了一年也逃不过三年,我病病怏怏的,就不想再多受那一年的罪了!六号楼的老杨,比我大两岁,自年初老伴死后就不出门,谁劝也不行,理由很奇怪,怕丢人现眼,没脸见人,总觉得心里冤屈得慌,还老哭……谁都不理解,说他脑子出了毛病,我现在倒觉得有点理解他的感受。四号楼的大老王,跟我是一个单位的,每天早晨买一大堆菜、肉,有时还有水产,下午估计儿媳妇们快下班了,就出去溜了。两个儿媳妇特别团结,下班后都到老公公这儿来,两个人合计着把饭菜做好,两家人吃完,再各自带着明天中午吃的,当然也给老头剩一点。等儿孙们都走了,老王才回家,说回家早了看见儿媳妇们连吃再带,怕人家不好意思。他每个月把自己那点退休费花得精光还不够,老伴活着时攒了一点钱,等把那点存款花完,还不知该怎么办。说起来还是咱的闺女好,他们两口子工作都不错,收入也不少,外孙子已经上了大学,咱们算是没有牵挂了,只有我是她的累赘。人想人是天下最苦的事了,特别是想死人。这些天我翻过来调过去,前思后想,决定跟着你一块儿走,比赖赖巴巴活着强。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来。
他从抽屉里找出那小半瓶安眠药,从柜子里拿出整瓶的直沽高粱,他打听过了,就着水服死不了人,反而又吐又难受白折腾一通,用白酒送服安眠药则必死无疑,舒舒服服就睡过去了。他去卫生间,把体内的脏东西打扫干净,再穿上几乎没怎么穿过的那身西装,将安眠药全倒进嘴里,扬脖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白酒,险些没被呛着。随后慢慢仰面躺好,欢欣鼓舞地等着去见老伴了,给她个惊喜。
在去见老伴的路上并不舒服,肚子不好受,脑袋又疼又胀,有一段时间感到身体似乎是飞了起来,显然是要进天堂了……四外一片亮堂,想必天堂已到,他猛地睁开眼,没有万丈祥云,没有五彩霞光,跟人间差不多,心里还有点失望。女儿开门进来,一手端着豆浆、一手拿着烧饼、油条……他大叫一声,你怎么来了,你娘呢?眼睛瞪得老大,中邪一般。
女儿放下早点,顺手把酒瓶子放进柜子里。昨天晚上自己一个人又喝酒了?怎么穿着衣服就睡了?以后馋酒在吃饭的时候喝,不能一个人喝闷酒。她又拿起安眠药瓶晃了晃,说道,安眠药没了,以后睡前我给您拿过来,一次只能吃一片,不能多吃……这时老马清醒过来,自己没有死,只是睡了一大觉,到天堂边上转了一圈又回來了。他把女儿赶走,起来看了看安眠药的瓶子,又到放药的抽屉里翻了半天,没错,就是这一瓶,他数过一共二十七片,足以置人于死地,为什么对他无效?
他突然放声大笑,虽然笑得很瘆人,好在屋里也没有别人。笑过之后高声对自己说,我想死你不让我死,看来我的命很硬,不该死,不能死。那我还就不死了,活个样给你看。他洗漱完竟然把女儿买的早点都吃光了,将那身西装重新放回衣柜,换上平常的行头,开始琢磨今后怎么个活法。人最难相处的就是跟自己,如果关起门天天跟自己相处,不出两个月,不死也疯,要不就痴呆了。一定得出去,老伴走了没人相处,就想办法找点事干,跟事、跟物相处,尽量减少一个人傻待着的时间。能找到什么事干呢?当下没有补差的地方,哪里都不要老头了……在马路边上跟一帮老头下棋打牌?他不喜欢。到公园唱戏,他不会,也拉不下那个脸,自小唱歌就不好……憋了半天也想不出好主意,不管那么多,先出去溜达溜达再说,实在不行我就一天天地在外边转悠,转悠不动了回来就睡。
他还没有走出小区,不一会儿工夫就看到每个楼栋口前的垃圾箱被两三个人翻腾,好像还都有所收获,不觉心里一动,买了两瓶矿泉水,送给一个捡垃圾的人,并跟他走了大半天,中午还请他吃了半斤包子,傍晚跟他去了最近的废品收购站,算是把捡破烂的全部程序都学会了。
第二天穿上一身旧衣服,背上一个大袋子,开始捡破烂了。中午背回一大兜子,一堆堆分类放好,吃过午饭,躺了一会儿才又出去,傍晚早早收工,送到废品收购站卖了二十元,十分高兴。回家洗了澡,到女儿家吃晚饭。晚上琢磨好明天的路线,一觉睡到天亮。第二天卖了四十元,第三天五十元……他渐渐摸出了一点门道,路线选好,时间赶巧,每天收获个几十元是正常的。
更重要的是他原以为自己是病秧子,成天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疼,通身上下没有好受的地方,现在才明白,是老伴对自己太好,什么事都不用操心,油瓶子倒了也不用他扶,反倒把他惯坏了。如今上午捡两三个小时,中午在家睡一觉,下午捡两三个小时,反而吃得饱,睡得着,身上也有劲了。看来所谓命硬,首先得心比命硬。
第四天,正在家里将废品分好类,打包送往废品收购站,女儿特意提前下班将他堵在屋里,跟他大闹,别说您有退休费,就是没有我也养得起你,我妈刚死你就去捡破烂,邻居们都知道了,这不是寒碜人吗?你不嫌丢脸,我还嫌丢脸哪!
老马突然上来脾气,屁话!我捡破烂丢得着你的脸吗?你嫌弃就别认我这个爹,我也不用你管,从今天起我不会再到你那儿去吃饭了,我自己能照顾自己。
女儿气得哭着走了,却还是舍不得丢下这个“破烂爹”不管,每天晚上仍然热汤热饭的给送过来。老马自由了,脸也拉下来了,大大方方地开始了“破烂生涯”。每天轻轻松松进账二三十元,赶上运气好五六十元,甚至过百元,自然而然也结识了一些同道中人,特别是老年妇女,有家有口的,穿得干干净净捎带着也捡点破烂,现代社会浪费太大了,年轻人什么都扔,弯弯腰就是钱,不捡白不捡。其中一个沈老太,快七十岁了,是破烂行中的老手,教给老马很多捡破烂的经验。
过去她家里穷,自小捡煤渣,中年下岗后就开始捡破烂,丈夫跑运输赚外快,开夜车缺觉,出车祸死了。她一个人靠捡破烂供儿子念完大学。儿子现在是个小老板,给她在一个比幸福里高档的新小区买了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任她折腾。她和老马很谈得来,还专门到老马的家里指导他怎样进行破烂分类容易装车,这在邻居间引起轰动。
老马捡破烂,还捡了个老伴。
熊冠三
熊冠三,面黑体壮,眼光中正,性烈,至孝。每天必为母亲准备好早饭,才去上班。当过化学兵,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时,他在现场。转业后任机械局保卫处副处长,后下派到出名的烂摊子——没人愿意去的红星机修厂任厂长兼书记。上任第二天,有警察到厂,要拿走一个职工的档案,送往大西北劳动改造。他为警察斟了一杯水,让其在办公室等候,自己来到人事科,了解事情原委。
犯事的人叫二膘子,真名刘传标,厂里的一个小流氓,除去惹祸干什么都不行。前几年进过公安局,出来后老实了两年,好不容易找了个对象,为讨好丈母娘给其修理厨房的下水道,昨天晚上来厂里偷管子被巡逻的民兵当场抓住,算他倒霉赶上了,往大西北一送这辈子就算交代了,媳妇也白娶了。
熊冠三回到办公室对警察说,事情有出入,我跟你去一趟当面再问他一次,如果还要往大西北送,我派人把他的档案给你送去。他跟着警察来到派出所,警察到里边把二膘子带出来,熊冠三跟他一对眼神,抡起胳膊就是一个大嘴巴子。这一巴掌扇的,二膘子在地上转了一圈儿扑通就跪下了,鲜血从嘴角流出来,熊冠三指着他骂道,我在局里干保卫还不懂这个,他们打你你就承认?咱不说好折钱吗,下个月从你工资里扣。窝囊废!
熊冠三越骂越气又想抡胳膊,二膘子直冲着他作揖说,厂长你不知道啊……你得救我啊!厂长!
熊冠三回身看看警察,你都听明白了,这个人我得领走。警察点点头,人家厂长来领人,焉能不放。回厂后熊冠三让一无所长的二膘子去动力科烧锅炉。
熊冠三为了尽快熟悉机修厂的情况,上午听各科室的汇报,下午到各车间里转,有不明白的就问,碰上对眼的就聊一会儿,在铆焊车间看到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工在满车间搬边料,边料都是带刺的铁块,轻者几斤,重的十几公斤,还要不停地弯腰,这不是胡闹嘛!他喊住了那个女工问,怀孕几个月了?
八个月了。
八个月了还干这个?女工眼圈红了,却不敢多说。
你叫什么名字?
刘兰芬。
熊冠三把车间主任找来,主任说是劳资科科长王贵有定的,她不知怎么得罪了他,就是故意整她。
她是你车间的工人,为什么任凭王贵有整?
工种分配是劳资科的权力,车间无权更改。
屁话,你是不是跟王贵有是一伙的?
车间主任为自己百般辩解,熊冠三直盯着主任的眼睛,不让他躲闪也不相信他的话,熊冠三问:你车间里就没有轻松点的活?
她原是焊工,有些活可以坐著干。
那就马上让她回去干本行。
第二天一上班,熊冠三来到劳资科听汇报。王贵有通身上下清爽整洁,白面,微胖,眼光犀利,充满自信,他的汇报简短,有条理,却都是应付外行的漂亮话,劳资科的真正业务谈得很少。干企业隔行不隔理,在局里这几年也没少往企业里跑,自然听得出王贵有在糊弄他,甚至还猜得出王贵有的心思,他这个厂长能当多长时间恐怕也得取决于王贵有。
等王贵有汇报完,冷了一会儿场,熊冠三才开口:工人们说,红星机修厂干不好是因为有两大能人,你王贵有就是一霸。就这一句开场白,整个劳资科的人都傻眼了,王贵有的脸也立刻变色了,熊冠三看着他不紧不慢继续往下说,铆焊车间女焊工刘兰芬,挺着怀孕八个月的大肚子,天天在车间里搬边料,就因为你怀疑她跟你的对头生产科科长好。孕妇犯了罪都暂时不收监,有什么刑罚都等到生完孩子再说,你这一手关乎着两条人命,这是迫害妇女,违反国家劳动法,就凭这一条我就可以把你送进去,至少流放大西北,你信不信?
王贵有登时就尿了,整个人都塌架了,往常的冷傲变成一脸卑微。厂长,我不是有意的,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
熊冠三眼带凶威,眉横杀气,摆手不让他说下去,散会后你把工作跟副科长交代一下,放你半天假,明天一上班到这儿报到,找副科长给你分配个工种,下去当工人,工人当好了再说。他转头看着副科长说,你暂时代理劳资科科长,警告你一句话,别当人贩子。红星厂是国家的,别拿着国家给的权力当大爷,这个厂没有谁都行,包括我熊冠三。谁不想干现在就举手,明天下车间,如果再让我听到工人骂你们劳资科是人贩子,就不会像今天这么客气,我是干保卫出身,咱们就公事公办!
熊冠三除了工厂的两霸,到年底竟破天荒地完成了局里下达的生产任务。在各车间报上的“先进生产者”名单里,他看见了“二膘子”刘传标的名字,一问动力科,这小子还真被他那重重的一巴掌给打过来了,干活拼命,有一天晚上来煤进不了厂,他本来是下中班,却光着膀子干了一夜,用小车把煤一车车地运进了锅炉房。
俗语云:“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王贵有就是小人,每隔一段时间,他就用两张复写纸垫着写一封告状信,一式三份,署名“红星机修厂广大群众”或“部分群众”,花上三八两角四分钱,分别寄给市里、局里。告状信的内容也经常更新……说得有鼻子有眼,上边一次次地下来调查。熊冠三的为人处事就像他当兵时的背包一样,四角四方,八面见线,调查不出什么问题,但癞蛤蟆趴在脚面上——不咬人恶心人。上面也老批评熊冠三,你说你没有问题,为什么有人老是告你?也就仗着红星机修厂被他管得不错,没有调他,也没有提拔他。
熊冠三后半生在轮椅上度过。令他欣慰的是每年春节,刘传标都带着老婆孩子去他家里拜年。
狓子客
在人类弱的时候,特别是在科技不发达时期,灵异之事就多。
何谓狓子?比成年的狼狗小,比狐狸大,站起来像个五六岁的孩子。有时戴草帽,穿着人的衣服,会人语,站在路中间,拦住过路人发问,你看我像人吗?
如果行人害怕或紧张,想应付过去快点赶路,便顺嘴说,像!像!它随即就成精了。
你看,它已经修炼到这个地步,仍然想当人。就如同已经修炼五千年的峨眉山蛇精白素贞,还是愿意嫁个凡人,生儿育女。倘是过路人胆壮,随口骂道,像个屁!滚蛋!若手里拿着家伙顺手给它一下子,它就立刻逃掉,再去修炼。
宽河拐肘的地方穷,胳膊窝的地方富,那个地方俗称“蛤蟆窝”。狓子想成精既然离不开人类的承认,它当然也要找富裕、人多的地方。蛤蟆窝的老实农民韩五林,秋忙的时候割完高粱穗就回家了,不想晚上下雨,怕高粱穗被雨水泡了生芽,赶紧跑回地里,将高粱穗往地边上看粮食的窝棚里搬。一进窝棚,看到床上站着个半人半鬼的小孩子,吓得他大叫一声扭头就往家跑,第二天就死了。
这还了得,既然发现了狓子,就得请狓子客来除妖,天下最厉害的狓子客是陕西人。村里派人到陕西请来了一位狓子客,貌甚诡异,面色晦暗带阴气,但眼有精光。说话像鸟叫,没人听得懂,他的年轻助手一字一顿地告诉宽河边上的人说,我师傅怀疑这只狓子,就是春天被他的钩链子枪勾掉大脚趾的那一只,猜到它可能会顺着黄河跑下来。
狓子客问明韩五林的新坟在什么地方,不让村人跟着,他们师徒二人远远地埋伏在新坟两侧。狓子吓死了人,会连续好多天到坟头上来哭,赎罪,不然会大大增加它修行的难度,甚至永远都成不了精。只要看到它,悄悄跟踪找到它的窝,就不会再让它跑掉了。
连黑带白蹲了三天,终于找到了狓子的窝,在村子另一侧老柳家的坟地里。看着狓子进窝后,狓子客的徒弟立刻回村叫人来帮忙,把坟地周围一共四个洞口严严实实地堵死三个,只留下一个。狓子客戴上皮面具、皮套袖、皮手套,右手握住钩链子枪,村民点着柴火,他的助手用自带的鼓风机往洞里吹烟。
过了半个多小时,狓子客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钩链子枪嗖地捅进洞内,一声怪叫,链子枪钩住狓子的上膛,从洞里拽出來直接装进帆布袋子。
狓子客师徒立即上路回陕西,不收韩五林家属和蛤蟆窝村的一分钱,有这一只狓子就足够了。其皮毛雪白,极其珍贵,肉质细嫩,有奇香。
说了归齐,还是人最厉害。
名医
贝万山曾是省重点高中的尖子生,现在称“学霸”。但在升到高三没几天,患了骨髓炎,进进出出拜遍了省城的大小医院,求遍了亲戚朋友推荐的各种医生,还到北京治了大半年,都没有效果。最后侧腰烂得看见了肋条。
在死神的追赶下,万般无奈只有靠自己试试了,他开始拼命读医书,古今中外从医学经典到民间偏方,从大学教材到医学刊物……有点心得就在自己身上实验。几年后竟真把自己的病治好了,并发明了“复方黄柏液”,专治各种骨肉伤痛、发炎。
他的奇迹被同病相怜的病友和左邻右舍、亲戚朋友中嘴快的人传扬开来,一传十、十传百……来找他看病的人很多,骨髓炎自不必说,能确保治愈,医治其他骨科类的病痛,也有相当大的把握。
由于他不是医生,没有行医执照,只能以亲戚朋友的身份悄悄医治。奇怪的是,此时的贝万山,以自己患病时的绝望推及他人,萌发了强烈的行医欲望,自己搭钱买药、制药,也要给别人治病。省城一个区的卫生院,相中他能吸引众多病人,给医院增加收益,把他请去,替他办好了医师资格证书,专为他开了个骨科诊室。
很快,贝万山连同那家卫生院声名大振。比如,大医院都是在有空调的无菌室做手术,伤口还时常感染。他所在的卫生院条件差,夏天做手术开着窗,还有苍蝇乱飞,却从来没有感染的……
人一有了传奇般的口碑,就会越传越神。
也是合该他出名,领导下乡不知被什么毒虫咬了,先是红肿,然后溃烂,且奇痒难挨,而奇痒往往比疼痛更难忍受。住在全省最大的人民医院,却怎么也治不好。有人推荐让贝万山看看,医院总是推三阻四,就是不想让一个江湖郎中来砸了自己的牌子。最后还是领导自己当着院长的面下令,让贝万山来会诊。贝万山带来一小瓶药水,涂了几次就好了。书记大悦,众人大惊,这真是神仙一把抓,不服不行。
这样的神医怎么能被埋没在一个小卫生院里,省卫生局下令,把他调到人民医院当了骨科主任。没承想他这个主任一干就快二十年了,上不去,下不来,让贝万山受了“洋罪”。
上不去是因为没有学历,他手下的普通医生都是正宗学医的硕士、博士;下不来是因为他看病有一套,病人多,能给医院带来效益,而且他这个主任是上面“钦定”的,谁敢把他拿下?
“洋罪”受得时间一长,整个人都变了,除去面对病人时还有点自尊自信,其他科里的事情能躲就躲,能拖就拖,躲不过拖不了,就睁一眼闭一眼能凑合过去就行。
他越是怕事,科里的闲事就越多。有个年轻医生,还是医学院硕士毕业,天一热就不穿衣服,光溜溜外面只穿一件白大褂。科里的医生护士都知道,有些住院的病人也知道,谁一见他先往他的下身看,他却满不在乎,依旧我行我素,旁若无人。
他这个科室主任当然也知道,每天一打照面也习惯性地先看那个医生的下身,几次想管都忍住了。他心里很清楚,科里的年轻医生除去把他当成靠“独门绝技”赚钱的机器,没有谁真正看得起他,有两个医术好一点的医生,暗地里还恨他挡了他们的道。
有一天那个不穿裤子的医生,要当他的助手同上一台手术,他终于没有压住自己火气,呵斥道,上手术台不穿裤子,成何体统!这是大学里教的吗?他呵斥完医生,吩咐护士到手术室拿了条裤子,让那个年轻医生穿上。
等他火气消了又后悔自己多管闲事,晚上回到家跟老伴念叨这件事,老伴也埋怨他,并劝他想办法提前退休,然后到小医院顶半天门诊,或者到大药铺坐堂,又省心,挣得还多。他长叹一声,我何尝没有这样想过,总得要有个理由才行,须先辞掉科室主任这个累赘的职务,可我几次给院领导打报告人家都不批,如之奈何?上边顾虑的是,怕我一退会带走一部分病人……
第二天上班,在楼道就迎面碰上那个不穿裤子的医生,贝万山主动笑着打招呼,还破例向对方敬上一支烟,这分明是为昨天的事情向人家表示歉意。那个家伙下身依然没有穿裤子,满不在乎地吸着他送的烟转头走了,根本不拿他当回事,甚至还有点向他示威的意思。
他心中恼恨,不是恨对方,而是恨自己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下贱,受这般羞辱!他拐弯进了卫生间,看看里边没有人,便抡开手臂狠劲抽自己嘴巴……刚抽了两下,只觉头昏脑涨,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了。
再醒过来时,知道自己躺在医院的急救室里。旁边的脑系科医生告诉他,刚才急性脑梗,由于抢救及时,想来不会留下后遗症……
他闭上眼睛,转转眼球,动动眉毛,轻轻动动脚趾、手指,心里松了一口气,这下可以提前退休了。
道爷
燕山山脉深处,有座狮子峰,山势险绝。
山上古木参天,飞瀑流泉。半山腰负阴向阳处,有两间石屋,屋前开出一片荒地,种着树苗、菜蔬和庄稼。石屋里住着一位独身老人,形貌劲健,看上去身上没有肉,却并不让人觉得他瘦,好似在骨头里长肉,气和神爽。
据传他原是铁刹山道士,云游至此,见山脉气韵奇佳,想在狮子峰顶建道观。后因战事不断,继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道观没有建成,他成了狮子峰上唯一的山民。随着年岁增大,须发皓然,附近百姓都称呼他“道爷”。
狮子峰下散布着大小不等的村落,村民有困难可以到山上任意摘取他的蔬菜、粮食,但有一条,不许糟蹋。曾有一骑马游山的人,因山陡骑不了马,下山时一手牵着马,一手用鞭子狠抽道爷的树苗。此时悚然乌云密布,沉雷滚滚,雨落风拽云刮地从山上压下来,随即一声巨响,一个火球扑向挥鞭人,一个炸雷,人变成一截烧焦的木炭。而近在咫尺的那匹马,却毫发无损。
山下有个良王庄,庄上有个大户,弟兄六个,和和气气,日子兴旺,自从老六娶了媳妇,这个家就不断出事,伤人、打官司……掌家的老大还得了一种被农村人叫作“撞克”的怪病,一犯病如中魔一样,四五个大小伙子摁不住,六七尺高墙头一蹿而過。在省里的精神病院住了很长时间,电疗、捆绑……各种手段都用上了,人被折腾得不成人样了,病却没治好。万般无奈下上山求道爷,道爷一进他家的院子就停住脚步说:“不用看病人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们这院子里原来有棵一二百年的大槐树,怎么没啦?”
全家人一惊,道爷从未来过他们家,怎知道原来有大槐树?代替大哥管家的老二说:“六弟结婚时砍了做了家具。”
道爷吩咐:“赶快到山上我的苗圃里,挖一棵最大的槐树苗,栽到原处。”
“若栽不活怎么办?”
“放心吧,你就是插根槐树枝子也能活。”道爷说完转身回山了。
死马当活马医,槐树苗栽下去,果然长得很好,随着槐树越长越高,老大的病彻底好了。
邻村一户人家听到这个消息,赶紧也找到道爷,他们家有一年多吃不上熟食,蒸馒头、蒸窝头怎么也蒸不熟,只能天天吃半生不熟的东西。道爷去了一看,他的屋前有棵老榆树,一根枝干伸到房顶上,正在烟筒的上方,一做饭就被烟熏火燎。
道爷说:“你赶紧将烟筒口改道,别再熏这棵老榆树了。”
“为什么?我把那根树枝砍了不行吗?”
“绝对不可以砍树枝,砍了那你家的麻烦就不是蒸不熟馒头的事了。”
主家不服,他嫌改烟道费事,一定得问出个原因来。
道爷说:“你是一个生命,对吧?榆树也是一个生命,你得承认吧?榆树上面还住着一户灵物,本来与你们相安无事,甚至还能保佑你家平安兴旺,可你天天用烟熏它,它能让你过好日子吗?不信你问问过去的财主家,都有蛇,有的蛇很大,有时很多,财主从来不打蛇。”
那户杠头最终还是改了烟道,从此就吃上了熟馒头。
关于道爷的故事还有很多……道爷后来不知去向。有人说他是树精,老树都被砍了,他还怎么活下去?在狮子峰顶羽化成仙了。
铁笔神探
张道义,自小迷恋侦探小说,然后考上警校,并把父亲给起的张道一的名字,改为张道义。毕业后如愿当上刑警,屡有上佳表现,当升到一个沿海地级城市刑警队队长的时候,破获了一桩国际贩毒案,立了大功。正是士气高昂、前途无量的时候,噩梦却随之降临……
外出办案归来,刚下飞机就被同一公安局经侦队的警察带走,查了个底掉,没查出问题,放出来恢复职务。没过多久,他在局里的大会议室正开着半截会,众目睽睽之下又被人带走,随后查了个人仰马翻,大半年后证明举报不实,又被放了出来。
回家没几天,还没有接到恢复正常工作的通知,赶上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他家的玻璃骤然间全被石块砸碎,他护住老婆孩子,然后全家人一起遮盖家具,从屋里向外舀水……
就在那天夜里,他知道自己的警服穿到头了。他破案得罪的利益集团,势力庞大,上边下边都有人,那时还没有开展全国性的“打老虎拍苍蝇”的运动,举报无须实名,上下一块儿折腾,他怎么顶得住?你说你没有问题,为什么老有人举报你?就像裤裆里抹黄油,是屎不是屎说不清楚。而不相干的人,一般都会相信老被人举报的人,八成是有问题的。
第二天他向局里交了辞职报告,然后给房子重新装上玻璃,打扫干净,换到一栋高楼的十八层。再有臂力的流氓,也不可能把石块、砖头准确无误地抛到五十多米高的楼上。将家人安顿好以后,他就去了五台山。做完法事他在庙里闲逛,走到一个养龟池边,看到里面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龟们,或悠闲缓慢地爬动,或缩颈闭目一动不动,对身边层层叠叠、光华闪闪的香客抛下的金钱,视而不见,不为所动。张道义忽然觉得自己的心里静了下来,感到一种舒服,似乎得到某种启示……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喜欢龟!
回家后立刻到花鸟虫鱼市场,买了几只漂亮的大小不等的金钱龟,将十八楼的阳台改造成龟池,有水有草有石,还有供龟晒太阳睡懒觉的沙地。得空时在龟池旁边一坐,他看龟,龟看他,心静身净。喧嚣世界,能静即福。
为了医治多年当警察养成的心高气傲的毛病,他特意找了一份在一家公司看大门的工作,培养微笑的习惯,每天都需将身姿放到最低。因工作清闲无压力,开始利用一切闲暇时间阅读中外文学作品,每天保持八万至十万字的阅读量。
读了一年多别人的小说,觉得不过瘾,开始自己写,将满脑子的故事和在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愿望,还有明知是谁在害自己,却说不出来更无法反抗的憋屈,都通过小说表达出来。十多年的时间写了九部长篇小说,直写得视网膜脱落,索性辞掉了工作。
养好眼睛以后继续没黑没白地写,出版第十二部长篇小说后,获得了一个全国性的“燧石文学奖”,并被选为市作家协会主席。有人向他道贺,说他因祸得福。他养的满池金钱龟也值了大钱,社会上流传金钱龟治癌,一斤重的五万元,一斤半重的七八万元,二斤以上的十几万元、几十万元……
他只是苦笑,至今他心里真正想干的工作还是当警察,而不是当作家。他养的龟是神物,帮他调气、养气,给多少钱也不卖。而写作是为了撒气,当不了真警察,就在纸上当个神探。
他自觉,正是因为养龟和写作,受那么大委屈才没有得癌症。
原刊责编赵宏兴
【作者简介】蒋子龙,男,1941年生于河北沧州。1962年开始发表作品,《乔厂长上任记》《赤橙黄绿青蓝紫》等多次獲全国优秀短篇和中篇小说奖。著有长篇小说《蛇神》《子午流注》《人气》《空洞》《农民帝国》及中短篇小说集和散文集多部。2010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14卷本的《蒋子龙文集》。曾任天津作家协会主席和中国作协副主席。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蒋子龙 期刊:《小说月报》2021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