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世界的秋意挂满枝头,果子又熟了。
王美兰坐在树下汗津津的,日头溜溜地走了。秋说来就来,园子的果香气黏得化不开,一张嘴,就欢畅着涌进了嗓子眼儿。梨子抱着枝,颤颤巍巍地笑。最爱的还是黄桃,胖嘟嘟地挤在绿叶中,全都眼巴巴地盯着王美兰。
王美兰的手上,也闪烁着金黄的光,染亮了果树,草尖尖,果园内的墓碑,墓碑前的鲜花和玻璃瓶,连不时飞舞的虫也晶亮亮的,仿佛秋夜的星。
又到做罐头的季节了。这对王美兰来说,是一年之中的大事。她带着二女儿芳玲,挑了一下午的果子。今年雨水大,虫多,果子看着还不错,但似乎不如往年的甜。芳玲“咔嚓”咬了口梨,嘟哝着说,咋不甜?多好的果。你瞧不上,人家还委屈呢。王美兰不答,让芳玲继续挑。芳玲笑着说,又不是选“果皇后”,差不多就行了。果子们在微风中摇晃着,似乎在应和着芳玲。王美兰站起身,晃了晃篮子,腰眼儿有点疼,眼前也发黑。芳玲赶紧上来扶,她甩开女儿的手,让芳玲赶紧回家做饭,她再挑拣一会儿。女儿无奈,也只能先回去了。
果园杂草多,牛筋草、狗尾巴草、野燕麦、白毛草,都高高矮矮地抓着地,熟透的果,有的不幸掉在草上,就一点点地黑烂了,和着湿漉漉的露水倒也有酒香气,掩盖着草的新鲜气息。有的草尖还青着,有的却已经泛着黄了。
最近事情忙,王美兰腾不出手对付它们。男人凡贵在县里消防中队当志愿者,也回来不早。他技术好,帮着开消防车。平时家里上货出货,也是凡贵开车。王美兰想着,在果园转来转去,天色渐暗,她眼前晃了晃,儿子孟凯立在了果树下。他笑嘻嘻地说,娘,回吧,姐累坏了,您也累了,我看得真呢,你晃了十下腰,还咳嗽了好久。王美兰嗔怪地说,说得轻巧,还不是为你。
王美兰从果园回到村口,街边的摊子还支着,东西卖了不少。永兴原本只是农业村,位置靠国道。砀山水果名气越来越大,各家各户搞起小批发厂、水果加工厂。村子兴旺了,慢慢有了小城镇规模。王美兰和凡贵,也在村口超市旁支起了一个摊。夏秋卖水果,冬天也卖水产和白条鸡。他们起早贪黑,加上果园的收益,日子也算顺心。他们建起三层小楼,院子宽敞,一半改造成蓄水池,养鱼也存水,另一半加工储存水果。楼后面,凡贵改造了一个车库。生意不错,王美兰忙时,就让人帮着照看摊子。她卖的东西,足够秤,质量也好。很多人都赞扬她,您养得好儿子!是咱永兴的英雄!也有人说风凉话,说老孟家靠儿子发财,王美兰也不恼,他们坐得正,行得直,堂堂正正赚钱,不看谁的脸色。
天色越发暗淡,王美兰收了摊子,眼前黑蒙蒙,身上软软的,使不上劲。回到家,芳玲已经弄好了饭,她也不吃,钻到棚子下面弄罐头。自家的果园,她只拣出了几十个合格的黄桃,这几天她还在村口买了上百斤上等黄桃,看来做罐头是够了。
王美兰晓得村里有些罐头加工厂的伎俩,收的水果都是烂的,再向里面“加料”,配上鲜亮包装,看着好,但对人有害。孟家今年中秋节,要做上六百盒罐头,果子都是最好的,烂桃、青桃,都不行,要个个饱满结实、红中透绿,六分熟软硬刚刚好。煮桃的水,都是大桶装的“矿泉水,喝着就有丝丝甜意。糖也是上等白砂糖,绝不用糖精替代。这做罐头也是一个细致活,特别是装罐封口,如果动作不熟,封好的罐头,里面有气泡,储存时间短,味道也差了很多。王美兰在罐头中倒满糖水,轻轻一晃,飞快地扣上铁皮的红盖,再恰到好处地一拧,就大功告成了。
王美兰装了几盒罐头,唤芳玲帮忙。芳玲放下饭碗,捏着衣角,细细地咬着嘴唇。王美兰装着没看见继续催促,芳玲这才去削果皮,也不好好削,皮带着果肉,被剜下一大块,王美兰生气,拽着她的胳膊,说,这么大闺女,干活毛糙!芳玲说,现在啥年代,人家不稀罕这东西,都六年了,娘你也该放下了。王美兰气鼓鼓地丢了黄桃,碰倒了几个空罐头瓶,“哗啦啦”地倒下,碎了一地,好似秋天早晨果树上撞掉的露水,圆滚滚的,跑得到处都是。王美兰去捉,被玻璃碴咬了,殷红的血在中指冒出了几股。
芳玲过去,要给王美兰包扎。她烦躁地挣脱,给了芳玲一个耳光,说,你弟咋对你的?现在就烦他了?不愿提了?
芳玲哭着跑开了。王美兰怔怔地跌坐地上,泪珠从眼角逃出,顺着下巴往下流。秋风有点凉,月缓缓飞起,照得院子亮堂了许多。满院的果香,掩饰不住那几滴血的味道。干了一天活,饭也没吃,王美兰一阵阵眩晕,孟凯蹲在她的身旁,也不笑了,垂着头说,不怨二姐,您太挑剔她。王美兰摇头,想抓住儿子,却怎么也伸不出手。
孟凯说,赶紧包一下,罐头有时间弄。
孟凯捂着脸,又说,都是我不好,没给家里帮什么忙。
王美兰真想捏捏儿子那张结实的脸,让他多吃几口罐头。她叹了口气,乱乱地包了手指。谁知这会儿,风更急了,黄澄澄的月晃了晃,竟慢慢模糊了,一阵阵土腥气,卷着水汽,漫天扯了过来,豆豆点点的雨滴,再是大粒大粒白亮雨点,苦苦的,咸咸的,院子里一阵乱腾。鱼池子里的鱼儿,都浮在水面,大口呼吸着。王美兰抓过雨布,盖着水果和罐头。堆满的罐头瓶,被雨滴敲着,发出欢快的叫声。水罐顶的应急灯亮了,蓝蓝的光,照着雨幕,好似满世界都是大海的眼泪。
收拾好了,她昏沉沉地上楼,擦干了脸,又感觉头发沉,身上有些冷。她喝了碗热水,默默地躺下,迷迷糊糊地睡过去。雨下了一夜,芳玲给她熬了姜糖水,她勉强起来喝了,男人凡贵回来得晚,也照顾了她一会儿。后半夜,她睡得浓,听到耳边电话铃响。她想爬起,可眼皮打架,像两片软耷耷的布门帘。她恍惚听着,孟凯在她耳边说,您不用起来,爹去听电话了。她问儿子,是谁的电话。孟凯叹息着说,是高队长。他心细,快到中秋节了,肯定会打电话。他听爹说咱这下大雨,还问房顶漏不漏,说过几天来看看。她扭过头说,我不会见他,心里难受,受不了这罪。孟凯就劝,这么多年了,我都想得开,您还这么别扭干啥?不怨队长,谁也不愿摊上这事。
我想不開!她流着泪,嘴角抽搐着说,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孟凯不答,站起身,一点点地消失在房门外。王美兰猛地坐起,打开窗,对着雨幕大声叫喊。她的小凯不见了。一道道炽白闪电,刺穿墨绿色的天空,无数子弹般雨串子,“噼噼啪啪”地抽在屋脊和围墙。她向远方望去,仿佛看到地底深处涌现无数汹涌的火,无数清清白白的果子漂在火里,乘风破浪而来。灼热的火,混合着无数浓烈的秋香,杂草的青腥气,果树被冲倒后散发的冷甜味,在铺天盖地的雨水中,熊熊燃烧,不死不休。这“水中的火”,散发着幽蓝色的怪异火焰……
二
几天前,王美兰病了一次,还挺严重。
那晚上,她在看电视,新闻介绍大凉山火灾情况。二十多个消防员,二十岁出头的孩子去抢救森林大火。大火转了风向。孩子们逃不出,抱成一团,全被烧死了。她丢掉遥控器,失声痛哭。她不敢看那画面,她心里像有很多小刀,反复割来割去。她立即给凉山消防捐了三万元。可这么多命,就这么没了!钱有什么用?他们的家人,还不疼死?她哭着睡去,醒来再接着哭,就发起了高烧。
那些天迷迷糊糊的,她常能看到孟凯。凡贵请的医生说,还是前几年留下的后遗症。间歇性幻视、呓语、自言自语、情绪反常等症状,只有慢慢调养。王美兰不觉得那是病。孟凯走后,王美兰把他的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尽力保持原样。她把儿子刚加入武警消防拍的军装照,放大了一张,放在书桌上。她太想儿子了。干活累了,情绪不好时,她都去儿子的屋里,和他说说话,讲讲最近发生的事,诉诉心里的苦。
她找到了孟凯写给她的信,每一封她都留着。她写的信,孟凯原来也收在宿舍。出事后,她将那些信也拿回了。孟凯脾气犟,没入伍前,晚上常偷偷溜出去,帮朋友打架。王美兰担心儿子走歪路,就让他去入伍,后来进入武警消防。孟凯刚到消防,她忍着不给他写信。五个月后,她才写了第一封信。孟凯在中队表现很好,周末都不出去玩,而是在操场上锻炼体能。孟凯当时每个月津贴有两千多元,除了必要花费,他把每个月剩下的钱,都寄给王美兰。母亲一分一分给他攒起,将来娶媳妇用。那时孟凯刚到部队,很想家,训练又苦,常常躲在被子里哭。他的QQ号,都重新取了个名字“孟凯想家”。
王美兰的二弟,是远近闻名的富裕户,对孟凯的选择不以为然。他撇着嘴说,现在是经济社会,凡事都讲效益,你让孟凯干消防,不是把孩子往火坑推?你是平头百姓,救人一次是英雄;你是兵,救人就是本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太危险啦……那火起了,谁去救?总要有人去,你的儿子不去,别人的儿子就要去,大家都不去,社会还不乱套啦!王美兰不服气,怼了弟弟。弟弟讪讪地摇头,说,你高尚,俺们可比不了。后来,孟凯出了事,弟弟赶过来,口气很是埋怨,但王美兰不后悔。
大雨下了一夜,王美兰的高烧退了,可精神不怎么好。她又在床上躺了几天。摊子不能出,就收起了。果园也没法照顾,只能仰仗芳玲。就连做罐头的活计,也只能暂时停了下来。每年中秋节,王美兰都要赶制一些罐头,送到孟凯的消防中队。百姓过节,消防过关。过年过节,消防员更忙了。罐头是王美兰亲自做的。砀山是果都,孟凯也是从小喜欢吃果子,也爱护果子,谁糟践果子,就和谁急眼。王美兰现在还能想起,他眯着眼,大口吃黄桃、梨子和苹果的样子。孟凯每次收到罐头,都拿出来和战友们分享。大家非常喜欢吃酸酸甜甜的果肉罐头。孟凯回来探亲,战友们也特意叮嘱他,从家多带点罐头。孟凯在时,每年是这样。孟凯走了,王美兰还是坚持每年送罐头。老兵走了,新兵来了。新兵成了老兵,又来了更新的新兵。消防上每年都能收到砀山罐头。王美兰要让每个新兵,都能尝到“家的味道”,都能记着孟凯的故事。
雨停了,气温降了不少,透着一股干爽劲。二层那间北屋,视野开阔,通风也好,挂着不少孟凯当年获得的荣誉奖状,像“优秀士兵”什么的,花花绿绿的很好看。屋角放着盛果子的红柳条筐,里面杂七杂八地堆着粗棕绳,剪枝用的大铁剪,也都散发着孟凯的气味。铝合金窗封得不严,远处的果香味混合着下过雨后的泥土芳香,又溜溜地钻进窗户,仿佛什么魔法搅动着王美兰的记忆。这几天,她躺在床上,孟凯小时淘气,下河游泳,被冲走了衣服,这样的小事,都被她寻出来,细细地品咂着,感受一番不一样的欢乐。
天色昏暗了,她想得头就有些发沉,睁不开眼,孟凯又笑嘻嘻地走来坐在她的床前,抚摸着她的白发,说,娘,歇歇吧,想点开心的事。王美兰正怨恨着,昨天只聊了几句,孟凯就消失了,如今是不能让他再轻易走了,就赶紧说,再讲讲救火的事吧。
王美兰心里想,救火神秘而危险。孟凯还在的时候回来探亲,就经常给她讲讲火场的事。平时她总是回避这些问题,可一个人独处,她又不免想起。孟凯和她说过,半夜出车抢救溺水的四个中学生。中队当时没有潜水服,官兵们仗着水性,腰上系着绳子,在湖里摸了一夜,全都搭上来了,可一个都没活成。孟凯说,他回到宿舍,捂着被子哭了很久。王美兰说,你咋这么伤心?孟凯说,拼尽全力救人就是要救活,看着死去的那些少年,看着他们身边的亲人,心里很痛,很自责。
火又是怎樣的?很疼吗?王美兰曾经问过孟凯。
孟凯想了想说,也不太疼,就像一群蜜蜂叮咬,辣辣的,火是苦的,被火烧到,嘴里全是苦的滋味,就想喝点甜东西,最好是黄桃罐头汁。
今天晚上,王美兰想让孟凯说说“最后”那次救火的事。
孟凯站在奖状下面仿佛凝固住了。王美兰明白,他怕刺激自己。她从前的确很害怕,别人一提她就发脾气。可随着时间推移,她越来越想了解这些事。出事后,新闻上说,孟凯还有中队长等三人,打一支水枪,在抢救橡胶厂物资时,被钢梁压住了。孟凯是为了救中队长,才牺牲了性命。也有人说,是中队长指挥失误,才造成事故。这么大的火,根本不该往里进。高队长当时也受了伤,后来他来过孟家,还拿了钱,王美兰不想见他。高队长坚持每年清明来扫墓,中秋节也来看望,有时放下东西就走,也不讲话。但王美兰还是不见他,王美兰感觉胸膛里燃烧起一团火,要将五脏六腑烧成灰烬。她要知道儿子是怎么走的,他痛不痛。她要把这些永远记在心里。
屋里越发暗淡了,王美兰没开灯,孟凯的影子渐渐地要和这黑暗融为一体了。王美兰不想惊到他,就说,你慢慢地说,我慢慢地听,说到不想说了,就打住。孟凯叹了口气,说,那天下午,我们本来是预备增援,但响了三遍警铃,我们也要出动,当时就想,这火肯定小不了。我从没见过那么可怕的烟。孟凯说着,影子抖了抖。
烟有什么可怕?王美兰问。
它们从橡胶厂冒出来,风都吹不散,像一条黑蛇,从窗户直直地爬上半空。
那次救火,是高队指挥失误吗?王美兰想了想,还是问了。
不是,孟凯说,火势太大,里面还有人,不救不行,中队警力实在跟不上,我是一号枪手,队长给我当了二号枪手,还有一个新兵,没办法也上了,当了三号枪手。本来高队不用上的,可新兵手生,他抢着上,我就让他当二号,自己守在一号。
孩子,你咋……王美兰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只是抹眼泪。
高队对我挺好,孟凯又说,消防员谁没遇到过几次生死危险?我们刚进到里面,钢梁带着墙体整个塌下来,我推了高队一把,有一股大力,好像一把大铁锤击打在我的背上和腰部。我眼前一黑,一股钻心的痛直往脑子里钻。我的脸埋在灰尘里,背上是滚烫的砖,我很憋得慌。又过了一会儿,背上的东西少了很多,有人在我身后喊“一二”“一二”……我想,有人救我了。我感到有人拉着我脚,把我从废墟中拖了出来。
我呼吸到了新鲜空气。空气一下子灌进来,我赶紧张大嘴,长长舒了一口气,血就往外喷,面罩里喷得到处都是。有人喊我的名字。我不能回答,一说话,血就继续喷涌,咸咸的,有的流进鼻腔,呛着我了,跟着就咳嗽,再喷血……有人问我问题,小伙子,有没有女朋友?别睡!别合眼!马上就到了!我紧紧抓住那人的手,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我还是不能睁眼,但心中有意识。我感到下了救护车,就到了医院。医院的地不平,那条路好长好长呀,救护担架车跑得飞快,我听到耳边响着“咯噔、咯噔”的声音,我想,这条路啥时才能走完……
我的儿哇!王美兰浑身颤抖,伸手去捞孟凯的影子,谁料扑了个空,那影子慢慢地洇到了墙上,越变越淡。她跌落到床下,拉开灯,银色的光洒下,还是熟悉的一切,挂满东西的墙壁,堆积的物品,还有桌子上孟凯的那张照片。孟凯还是笑嘻嘻的,眼睛奕奕有神,露出洁白健康的牙齿,有点调皮的样子。
三
王美兰忘不了六年前那个秋夜。
王美兰正在县城亲戚家串门,男人凡贵找了过来,冒着冷汗,站在门口直哆嗦。王美兰就觉得不好,赶紧问啥事。凡贵说,小凯可能出事了,部队来了电话,让咱们过去。王美兰马上和他找了辆车,还有一个陪同的亲戚,往山东那边赶。路上,凡贵哆嗦得厉害,不断用手捂着头。王美兰强作镇定,嗔怪他说,别乱想,小凯不会有事。咱们家孟凯,平时就机灵,消防技术又棒,肯定没事。凡贵苦着脸,眉毛都快要掉下来了。
王美兰心里还是有不好的预感。记得孟凯说过,消防部队对受伤的人一般不通知家里人,凡是通知家里来人的,都受伤很重。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可又不敢给凡贵看到,只能偷偷地抹去。凡贵是老实人,平时话就少,面软心善,家里都是王美兰做主,遇上事,他比谁都慌,必须有人给他压住阵脚。王美兰暗暗地想,孟凯哪怕残疾,成了植物人,只要有一口气,她就感谢老天爷。
王美兰从没有想到,孟凯会“死”。这个字,怎么会和他有联系?
车到了山东单县,部队电话又来了,说消防的车,专门过来接。王美兰的心又沉了,事情肯定小不了。到了县医院,部队领导见了他们,表情很沉重。王美兰此时全都麻木了,就是想见到孩子。医生就把他们领到了重症监护病房,里里外外站了一堆医生。她挤不进去。医生说,正在紧急抢救,不能打扰。
王美兰不再往里挤,凡贵个子高,远远地站在凳子上,伸长着脖子,往里看。王美兰问,都看到啥了?凡贵说,就是血,还有浑身包裹的白纱布,影影绰绰地也看不清。王美兰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哇”地痛哭起来,声音又哑又涩。凡贵也跳下凳子,抱着她哭。哭声回荡在人声嘈杂的病房,仿佛是沸水里泼入了黄澄澄的滚油,霎时间,围着劝的医生和消防兵们,个个带泪。
领导让他们先去招待所等着。王美兰和凡贵昏昏沉沉也不知怎么到的招待所,几个消防队上的干事,一直陪着他们。王美兰就给凡贵打气,说,小凯命硬着呢,那年下河洗澡,差点淹在河里,最后也没事。凡贵哭着点头,说,我信哩,路上我默念了一千遍老天爷,它要收小凯,就拿走我的命来顶。小凯才二十一岁,我就这一个儿子……
王美兰和凡贵就这样相互鼓励着,哭一阵,又沉默一阵,接着再哭。到了后半夜,他俩实在等不下去了,又再次去了医院,迎面就遇到了支队的许政委。他和一群医生围过来,默默地和他们握手,也不说话。
王美兰问,到底怎么样了?
医生说,对不起,孟凯同志抢救无效。
王美兰慢慢地说,抢救无效,就是孩子不在了?
现在想来,可能王美兰他们赶到,孟凯已经不行了,消防队怕王美兰一下子接受不了,就慢慢地拖一段时间再告诉他们。后来听人说,墙体倒下,把孟凯腰上的消防斧都砸断了,他被救出来时,脏器都壞了。她疯了一般,要冲进去,大家拦着……
强撑着开完追悼会,王美兰回到家,每天都哭上一场。过了几个月,消防支队的许政委来看望,问她有啥要求。她摇着头说,不能乱提条件,给孩子脸上抹黑。她还把儿子存折上的八千元存款,都捐给了部队。领导不忍心,说,你说吧,我们能做到的,肯定尽力。
王美兰想了想,说,能去孟凯的工作单位看看吗?
许政委说,您和凡贵大叔培养了那么好的兵,你们是消防的贵客!
王美兰和凡贵去了消防支队。接待仪式非常隆重。十几面飘舞的红旗下,有一个大大的条幅写着“欢迎英雄的父亲和母亲”。几百个身穿消防武警制服的汉子,齐刷刷地向他们敬礼,每个人的目光都是庄重的。王美兰一时间竟有些局促,有点不知所措。
许政委又带着他们来到孟凯所在的中队,看到了他的宿舍,训练时的场地。王美兰一遍遍地抚摸着孟凯的枕头与毛巾,闻闻他用过的水枪胶管,上面那些白花花的汗渍也许就是孟凯留下的。她将孟凯的白瓷缸轻轻地掂在手里。瓷缸就稳稳地坐在手心,好似一个白胖胖的娃娃。王美兰想着,孟凯喜欢用罐头汁兑着凉白开喝,他说这样最解渴了。
中午吃饭时,大家都沉默不语,气氛很沉重。许政委眼圈红红的,几次给王美兰和凡贵敬酒,自己却喝不下。王美兰问,部队其他战士怎样?许政委说,还有几个受伤,现在都无大碍了。这时,坐在酒桌最边缘的一个人,猛地站起,又扑通跪倒,大声说,我的命是孟凯救下的,从今往后,我就替代他给您和叔叔尽孝!王美兰看去,是一个精干黑瘦的青年,正跪在那里,泪流满面。
许政委介绍,这是孟凯的中队长高虎,出事故时,孟凯推开他,救了他一命。王美兰看着高队长,不知咋的,就感到心慌,眼泪瞬间流了出来。这就是和孟凯换命的那个人。她晓得,这事说不定不怪他,可她就是过不去这个坎。你是个当官的,让手底下的兵给你挡住钢梁,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她不需要人伺候,她只要儿子活着。她见到高队长,就想起儿子的惨状。她摆着手,扶起高队长,让他赶紧走。许政委见状,就让高队长离开,不要刺激烈士家属。高队长抹着泪,欲言又止,讪讪地离开了,看着他失魂落魄的背影,王美兰也于心不忍,好几次想开口叫住他,但始终没有说话。
许政委嘆息着说,高队长对孟凯的事,一直很愧疚,自请处分。他们中队,这次牺牲了一位同志,伤了两位,一些战士的家长都催促孩子离职,特别是那些政府聘任的消防队员,本来就不是现役,收入也低一些。
那怎么成?凡贵闷闷地说,都不救火,老百姓靠谁呀?
许政委有些尴尬,说,都是我们的工作不到位,我们这个地区,几百万人,就是靠着几百人的消防队伍,又要防火,又要救人,真是分身乏术,平均下来一天要出警三至四次,危险多我们也难呀……
王美兰也跟着叹息,许政委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不说了,只是介绍说,下午有检阅仪式,请王美兰和孟凡贵检阅新入伍的消防战士。凡贵听到检阅,不好意思地说,俺们又不是领导,检阅个啥?许政委说,你们是贵客,是英雄的父母,当然有资格检阅!
训练场上,所有新入伍的消防员都整齐列队,仿佛一面钢铁长城,等待着检阅。王美兰的心里有些激动,她颤颤巍巍地走向这些孩子,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说起。很多消防员的眼圈红了,可他们的腰站得更挺拔了。原计划王美兰和领头的消防员握手后,由消防员代表讲话。可王美兰走过来,浑然忘记了刚才的安排。她看到这些年轻的孩子,就想到了孟凯。她不自主地走上去,轻轻抱了抱眼前那个略显稚嫩的小消防战士,喃喃地说,孩子辛苦啦,孟凯走了,你们替他灭火,就靠你们救援了……
小消防战士再也受不了,他抱着王美兰,痛哭着,喊着,妈妈,儿子答应您……
现场哭成一片,很多战士都过来,和王美兰握手,不断喊着“妈妈”。钢铁般的队伍仿佛融化了,化成了漫天泪雨,再聚成一片泪的海洋。王美兰感到浑身被这泪水浸泡着,咸咸的,软软的,一颗心似乎都要被泡得狂跳起来。天阴阴地垂下,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片片的白杨叶、梧桐叶,从高高的院墙外呜呜地叫着,缓缓地飘进,好似牵着一种透明光线,在训练场柏油跑道上方,显现无数横七竖八的空间分割,又好似一片水银玻璃,被这些光线点点地渗透,最后不断裂开。王美兰一阵眩晕,她看到无数碎片中,闪现着孟凯无数生活片断,可她就是捉不住……
后来,许政委告诉王美兰,本来有几个消防员不想干了,可那次“检阅”后,再没有一个人提出要走。
四
中秋节到了。
早晨的风,越来越凉爽清新,那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透出的安闲与喜悦。永兴挨家挨户也忙碌起来,做罐头,卖水果。有的住户有自己的加工厂,也都加班加点,赶着中秋这个节日,弄些礼品盒,再卖个好价钱。夹着皮包的小贩子,穿梭在一片片果园,洽谈着生意。凡贵还是那么忙,每天收好果子,就去给县消防队当志愿者,通常要忙到晚上才回。孟家的果子,也收得差不多了,再有的工作就是除杂草、养地,给果树美容保养。这些天忙着做罐头,超市边的摊位也停了下来。
经过几天努力,六百个罐头终于完工。前几年,王美兰只是给孟凯所在的中队送罐头,现在经济条件好多了,她决心每年给整个支队送,让每个消防员都能在中秋节吃上这酸酸甜甜的果肉罐头。她晓得,越是过节,消防上越忙,孩子们辛苦哩。
眼瞅着奔六十岁的人了,王美兰的身体也大不如前。头发每天都掉很多,早上起来扫地,都是细细碎碎的白头发。干上一段时间活,就要休息一下,否则就心慌。可中秋对王美兰来说,还是一件大事。她特意让已经出嫁的芳玲回娘家,就是为了帮着她把这个中秋节弄好。好在芳玲的丈夫现在非洲出劳务,八岁的女儿也被爷爷奶奶接到家团聚,芳玲正好有时间帮着母亲准备中秋节的礼物。阳光灿烂,微风徐徐,小院后面阴凉处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瓶瓶水果罐头,有黄桃罐头,也有酥梨罐头,果肉鲜亮,罐头盖子红艳艳的,好像战士庄严的肩章。罐头瓶干净透明,闪烁着晶莹的色泽——就像一块块美丽的宝石。
刚吃过中午饭,消防的慰问队伍就来了,十几个人,三辆车,支队从没忘记王美兰。每年中秋,也一定来看望。消防的领导换了几茬,许政委去了总队,现在支队领导是邱政委,操着一口鲁西口音,长得高高大大,嗓门也大,最敬佩英雄。一群人放下礼物,又拉走了罐头,最后去果园里孟凯的墓碑前,举行了一个简单的悼念仪式,又轰轰隆隆地开走了。
王美兰有点倦,睡了一个小时,这才起来,叫着芳玲往果园里走。往年中秋都是这个节奏,下午去修整园子,等到月上来了,在墓前举行了祭拜才回去。果园的杂草长得太快,香附子、竹节草、小蓬草,都贼头贼脑的,一不小心,就遮盖住了墓碑。除草的工作很辛苦,要把周围都整得敞敞亮亮,每年中秋节早上,凡贵也会把墓碑油一遍,通体墨黑光亮,他也会小心翼翼地捡干净墓地前面的碎石,生怕那些东西打扰到沉睡的儿子。
天色有些暗了,王美兰和芳玲挑着东西向果园里走。桃子和梨子,挂着亮晶晶的露水,阳光软软地趴在果子上,仿佛是给果子涂上了一层薄薄的蜜。墓碑前面,是敬献的花圈。墓碑的两旁,是怒放的各种鲜花,有月季、芍药,也有二月兰、百合等等。墓碑前,还有两棵松树,两棵柏树,和那些花儿相映守望。一年四季,王美兰都要栽种各种鲜花,哪怕是严寒,她也会在墓碑上摆上一些鲜艳美丽的花。孟凯是个爱说爱笑、爱热闹的小伙子,她不能让儿子寂寞。
影影绰绰地,王美兰发现墓碑前坐着一个男人,自言自语地唠叨着些什么。她赶紧拉着芳玲躲在柏树下。男人说得忘情,竟呜呜地哭了起来,全然没发现她们。这是谁呀?王美兰疑惑地想,那些常来上坟的儿子的战友,她大概都认识,像孟凯新兵连的周连长,支队牛干事等人。芳玲叹了口气,说,人家每年都来,你每年都不见人家,也怪可怜的。王美兰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孟凯的中队长高虎。一晃好几年,当时她印象中的高队长,是个黑黑瘦瘦的青年,如今有些胖了,鼻梁还架着一副眼镜,有点斯文。这个高队长,她听人说起过,说是转业去了地方武装部,但具体情况不了解。
高队长在墓碑前摆了月饼,还有两瓶白酒。他自己也拿着个小瓶装白酒,慢慢地抿着。高队长说,孟凯,从前任务多,喝酒也难,现在消防从武警序列改为应急救援,我也脱了制服,转业到地方,有机会多陪陪你了。
高队长高举着酒杯,眼泪顺着脸颊缓缓流下。他苦笑着说,本来应该我是一号枪手,谁让我那天发烧,水枪控制不好,你非要替我……
高队长揪着头发,低声抽噎着,声音非常压抑痛苦。
短短几句话,在王美兰心里却似晴天霹雳,可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墓碑后的花丛晃动,王美兰抹抹眼泪,看到孟凯靠在花丛中,小声地说,不怨高队长,生死有命,我轰轰烈烈地活过一回,还有这么多人惦记着我,不是很好吗?她摇着头说,我不听!你别劝我,我受不了这些,你中秋节回来,就是要惹我不高兴吗?
芳玲被吓了一跳,说,娘,你和谁说话?王美兰也不说,怕吓到女儿。芳玲狐疑地看着四周,什么也看不到,不禁嘟哝着说,您这病可越来越严重了。孟凯走出花丛,轻轻地爬上了对面的那棵柏树,坐在树顶,笑嘻嘻地看着他们,也不说话。
高队长听到有人说话,抹干净眼泪,不好意思地走过来,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大娘,我打扰到你们了,我这就走。王美兰看着树枝上坐着的孟凯,叹了口气说,高队长,你就留下帮我们打扫墓园吧。
高队长非常兴奋,赶紧接了工具,几个人开始工作。王美兰注意到,高队长弯腰时,头上直冒汗,就问他怎么回事。他讷讷地说,那次事故后,腰受了伤,强直性脊柱炎,现在还成,就是到冬天,疼得下不了床,要躺一个月。王美兰抓着他的手,说什么也要让他休息。高队长拗不过,就坐在旁边,用抹布擦拭墓碑。芳玲和高队长打过几次交道,就笑著说,高队长,你转业后成了知识分子哩,还戴上了眼镜。高队长脸红了,说,受伤后眼部几根神经受损,视力下降得厉害,没办法才戴这玩意,我自己也别扭。芳玲赶紧给他道歉,说真是不知道。高队长淡淡地说,这点伤不算啥,我这条命,都是孟凯救下的。
三个人聊着天,不觉天渐渐黑下了,乳黄的圆月缓缓爬升到了天幕。果园也静谧下来,果子们在微风中轻轻摇摆,渐渐睡去,还有些不知名的鸟雀在叽里咕噜地交谈着,诉说着心事。高大的墓碑,也渐渐隐身在黑暗中,只能看到那些浅浅的轮廓。王美兰打开两个应急灯,瞬间,墓碑前出现了一块小小光亮。王美兰拿出六个罐头瓶打开,满满的都是酸甜的果肉罐头汁。王美兰说,我每年都单独给小凯做一种罐头。他们三人将果肉罐头汁浇在坟头上,顿时坟上似乎冒出了一股青烟,散发着香气,摇摇晃晃地在微风中摆出“S”的造型,似是在点头致意。王美兰将空果罐摆在墓碑前,六个整整齐齐的空果罐晶莹剔透,仿佛宝石般发着光。几人这才起身离开。王美兰感到浑身轻松了不少,再斜眼看去,那棵柏树上孟凯的影子,竟随风消失,了无踪迹。
三人就要走出果园,身后风声突然紧了,几声鸟雀鸣叫也甚惊急。王美兰回头,赫然发现,摆在墓碑前的空罐,竟被风吹倒,有一个“骨碌骨碌”地滚下,跌跌撞撞挨到王美兰的布鞋旁。王美兰把它捡起。金黄的月光下,那个罐头瓶胖墩墩的,散发着果香,还冒着晶莹的光,好似披着一层眼泪般晶莹的露。王美兰拍了拍它,说,我们走啦,别跟着了。
原刊责编文清丽谌督
【作者简介】房伟,1976年出生于山东滨州,文学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在《收获》《当代》《青年文学》等刊发表小说数十篇,著有长篇小说《英雄时代》、中短篇小说集《猎舌师》等。曾获茅盾文学新人奖、百花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等奖项,有作品入选收获文学排行榜、中国小说排行榜。现执教于苏州大学文学院。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房伟 期刊:《小说月报》2021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