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深秋,凉风袭人,落叶坠地,天地瘦得只剩骨架。习惯了雾霾锁城,上下一灰,曾学用骑着车,松开龙头,一手插兜,一手提着原味蒜泥大龙虾,塑料袋里的热气模糊了龙虾的红艳,这与吐气成雾的景象很合拍。补习的学生才散尽,曾学用就骑着车出门,买回褚昌默最喜欢的一道菜。
几只红红火火的大龙虾一下肚,褚昌默就忘记了因补课而引发的争执,似乎又回到大学时光,那些可以随意聊起女生的时刻。
那晚,褚昌默聊起的是于春燕。
她坐在褚昌默办公桌对面,喜欢拖着鞋走路,后跟跟地板磕出咔嗒咔嗒的声响。褚昌默觉得自己每天都在捕捉那个声音,但于春燕通常都只往他那边一瞥,然后坐下来干自己的事。于春燕跟人说话时,喜欢盯着人看,目光里的纯净让人不敢轻易对视。有一段时间,只要有她在,褚昌默就埋头备课,或者批改作业。但他明明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罩着他,一会儿有,一会儿无。那样的时刻,褚昌默觉得自己连呼吸都不会了。猛然抬起头,于春燕却在改作业、备课,或者查看自己涂成浅红的指甲。褚昌默就安慰自己说,幸好,幸好。安慰完又会涌出失落,意识到那只是自己的独角戏。惆怅一番后,褚昌默退回安全区,那样他反而自在了。于春燕却有了些变化,她常常戴着耳机,听着歌,嘴一开一合,像在跟着唱。
一开一合的于春燕不时朝褚昌默匆促地撩一眼,然后又挪开。那让褚昌默觉得,他和她之间,正做着一场攻与防的游戏。还是褚昌默没憋住,加了于春燕的QQ,进了她的博客。那一年,韩寒在博客里风起云涌。有时候,褚昌默也玩玩抢占沙发的游戏。
在QQ上,在博客里,褚昌默自如多了。他和她聊过几个通宵后,褚昌默自觉走了心,甚至可以走走肾。
那个吃龙虾的夜晚,蛐蛐声声长鸣,偶尔驰过的汽车破空而来,又一头扎进空茫里。聊完他的于春燕,褚昌默陷入甜蜜里。曾学用一把钳住了褚昌默的手,却半天没憋出一句话,像是在小心地选择着词语,脸红一阵白一阵,小于不错,祝贺你,这一次,你终于可以献出你的“褚吕默”了,呵呵。
说完,曾学用自顾自来到窗口,往外看着什么,隔了几秒,像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转过头,看着还愣在原地的褚昌默,嘿,伙计,听,蛐蛐叫得多好听。
褚昌默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到窗口,去听那该死的长鸣。
嘿,伙计,你咋啦?是不是有了爱情,你就不再是原来的“褚吕默”啦?不管你走多远,我都是你朋友。
一阵羞愧袭扰了褚昌默,原来自己多虑了。来,吃龙虾。
曾学用回到餐桌前,他们把大龙虾吃得渣渣都不剩,曾学用还意犹未尽。又说要喝酒,回到自己的住处,找来几瓶酒,说要为褚昌默庆祝庆祝。大龙虾早就吃完了,他们把筷子往汁水里戳一戳,抿著筷子上的残余,竟然也咂得有滋有味。那一晚,他们都喝得有点高。曾学用的话多得不像话,像是一停下来,就会陷入寂寞。
几天后,曾学用去伊藤买了购物卡,送给其他班主任,要他们把班上有补课意愿的孩子介绍给他,“没意愿的,也启发启发”。寒假里,曾学用准备好好干一场,“再锦上添点花”。
而褚昌默与于春燕约好,打算去九寨黄龙走一圈,“让这个寒假过得多少有点意义”。
出发的前一晚,曾学用说要给褚哥饯行。褚昌默坚持要在路边摊,于是就选了一家烧烤店。风吹像刀割,生啤如吞冰。
小于不错呀,褚哥有眼光,这次去要把于妹子齐茬茬割了?
咋个割?“甩哥”你见多识广,连东莞的繁华都领略过,呵呵。褚昌默在曾学用的名字里加了一个向往的尾巴,在某些时刻,褚昌默觉得那实在是一个象征,曾学用就是一条向上甩出去的直线。不见顶端,不见终极。
哈哈,把这瓶啤酒甩了就告诉你。褚昌默果然就甩了。
哈哈,先吻她,然后日了她。
哎哟哟,等于没说,褚昌默叫起来,日有那么容易?
灌点酒,墙咚。
九寨全是山,全是水,哪有墙?
两人就哈哈大笑起来。曾学用突然收住笑,像是有些伤感,褚哥,祝福你,于春燕不错,且行且珍惜吧。
应该说,那趟旅行不错,天好,水好,人也好。
收割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似乎并不存在任何需要技术处理的部分。
从九寨黄龙回到天回镇那天,褚昌默牵着于春燕的手刚从公交车里钻出来,一辆车“唰”一下停在斑马线上,有人推开车门下了车,先是锃亮的黑色皮鞋,接着身子就露出来,像是一张折成“〉”的弓,是曾学用。车纯白,那套很挺的西装纯黑,在褚昌默看来,是一副相得益彰的白加黑。
曾学用将“〉”弹成了“i”,老远就伸出手,像是接见远道而来的朋友。
褚昌默飞过去,没有理会那只手,他用肩膀撞了撞曾学用的肩膀,曾学用也回撞了几下。
两个瓜娃娃。于春燕被逗乐了,骂了一小声。她展开手,踮着脚跑过来,要给谁一个拥抱,却又临时收住了。
好漂亮好漂亮。于春燕绕着车转了一圈,摸摸门把手,看看后视镜,开一下车门,然后又“嘭”地关上,踮着脚跑过来,甩哥求包养求包养,嘿嘿,先富的要带动后富的,最后达到共同富裕。
不知怎么的,褚昌默觉得自己被于春燕眼里的那道光划了一刀,相比于她,褚昌默只是喃喃地说,能干呀。
褚昌默曾对曾学用说过,等自己有钱了,就买一辆马自达,白色的。
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声音过于冷却,褚昌默又补了一句,就是呀,甩哥,要带领我们奔北坡,奔北坡,晓得啵。
与送行不同的是,那次曾学用坚持去吃泰国菜,说要好好招待一下“哥哥嫂嫂”。
随便点,想吃什么点什么。曾学用把菜单递给于春燕。
吔,曾主任,那我就不客气了哈。
曾学用愣了一下,然后说,对的对的,莫把班主任不当主任。
我们在用钱,你却在挣钱,挣了好多?小妹,点个三杯泰国虾。
哎呀,嫂子求知欲莫那么强嘛。
再不说我就照四百多一份的特色菜点。两万?
曾学用抿嘴一笑,不说话,用目光示意于春燕点菜。
十万?
原本以为是开玩笑,谁知道,曾学用一拍桌子边沿,木桌就发出砰砰的声响,嫂子,真是神了,你咋猜得这么准?
于春燕的脸就沉寂了一下,褚昌默挪了挪身子,像是凳子上冒出的铁钉把他扎疼了。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苦荞茶,然后又把筷子从碟子边沿拿起来,架在碗上。意识到自己失态,褚昌默笑起来,来来来,我们以茶代酒,敬哥哥一杯,祝你钱场得意。
二
褚昌默和曾学用是高中同学,他喊他“褚吕默”,他喊他“曾学甩”。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这成了他们之间沉湎的游戏。
后来又相约考到同一所大学。曾学用选了数学,“数学有钱途”。褚吕默选了中文,“我要当作家”,“为人类留下最后一颗梦想的种子”。大学里,褚昌默埋首于图书馆,在一排排书架间流连和怅惘。而曾学用则在各个楼宇里辗转,“把热情都给了那些学生”,而那些学生的妈妈们,把红色的票子给了他。凭借家教,曾学用的大学生活过得很滋润。作为滋润的一部分,他多次杀到中文系来,以褚昌默做内应,在班花和系花之间攻城略地,竟然屡屡得手。
后来,他们签到了同一所中学,巧合的是又教高中同一个班。褚昌默尽管被誉为才子,又在大学里担任过学生会主席,但在担任班主任上,还是败给了曾学用。后来才知道,自己败的其实是学科,“班主任可以强化自己所教的学科,数学在学科中肯定是最重要的。”(校长语)
褚昌默默默地接受了现实。在有些问题上,曾学用似乎比他看得更为深刻一些。宣布曾学用担任高一一班班主任那天,他们去了石油大学,“看看美女”“吃吃小吃”“转一转嘛,莫天天傻不拉叽地抱着书啃,耗子嗦”。那些天,正是高考錄取通知书送达的日子,坐在水吧,聊到专业选择似乎是自然而然的。
学生不是瓜的,哪个专业将来有钱可图,他就往哪个专业挤。所以这就导致最聪明的脑袋去学了石油、经济、金融、土建……对吧,最傻的脑袋去读了文科。曾学用突然意识到什么,看一眼褚昌默,我没说你哈,别多心。
褚昌默赶紧躲过目光,低下去看着墙角。那里有一只虫子,黑色,倔强地往上爬。爬几步,掉下来,又爬。曾学用的手在褚昌默眼前切割了一下,盯啥子盯,一个虫虫有啥子好盯的?褚昌默就把目光撤回来,但他觉得自己像经历了一次漫游。
知道啵,这所大学一个教授出名了,曾学用侧一下身,附耳低语。
咋个?
肯定是男女关系嘛,二奶,你傻呀你,这个社会还会有啥?
褚昌默就哦了一长声。
搞石油工程的,曾学用嘬一口卡布奇诺浮泛的泡沫,他学生,从大一开始的。
褚昌默竖了个大拇指,紫色的液汁顺着吸管攀缘而上。
一个科研项目上百万,你说,是不是各取所需?
谁?
教授和那学生呀。这个学校里穷的人,还不如你我。
褚昌默低下头喝那杯可乐,紫色液汁里的冰块融化成了小冰碴儿。他知道,那个学校里哪些才可能是穷人。
高一半学期的家长会后,曾学用开始在家教学。他找家长分析说,你家孩子要想考上“重本”,数学得加把劲儿。家长就明白了,当然也偶有“不明白”的。他把租住的客厅搭上桌椅,进门的那面墙挂上一面白板,就算有了教室。
关于补课,褚昌默不是没跟曾学用争执过。那是个周末,曾学用要褚昌默一起去二手市场买桌椅,褚吕默,我挣了钱,等于你挣了钱呀,哈哈。褚昌默试了试,却并没笑出来,他站在原地,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褚吕默,你去不去,给个痛快。
嗯,有人痛,才会有人快。
我觉得你娃近来怪怪的,老子得罪你啦?
我就问你,发动自己的学生来补课,你觉得合适哇?褚昌默把“自己的”三个字咬得很重,像是因为深秋,凉意把牙齿冻得咯嘣响。
啥子叫发动?
你没有?
他们不在我这里补,就不去补习机构补哇?我充其量就是对财富进行了重新分配。谁说只允许部分人赚得盆满钵满,而我房子还得靠租?
嗯,你分配得好。人家都是分配别人的,你分配自己的,为了提高学生成绩,你燃烧了自己。额滴神,你好崇高。那一年,“额滴神”一夜之间,燃遍大江南北。
褚昌默说完定定地看着曾学用,那眼神一点没有退让的意思。这可不像从前。
看我干啥?知道啵,外面的老师补了课就走了,成绩提不提高你毛都找不到一根。我能跑到哪里去?
莫把自己说得那么高尚,你一周忙了五天,哪还有力气干私活儿,你才是上完就走。
褚昌默,我告诉你,我还真不那样,知道啵,我不把学生成绩提上去,班级管理好,我将来哪有上升通道?只有你才鼠目寸光,你以为我只是为了挣点钱哇?我甚至还可以告诉你,这次我先给蒋林娜的爸爸做了工作,喊他去给我组班的,我不收他的费。嗯哼,我晓得你要说我曾学用很无耻。
褚昌默猛地转过头,看着曾学用,脸紫涨起来,嘴唇抖动着,像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没能够。
三
那顿饭后,于春燕多次嘀咕,早知道,高考时就报数学了,还学什么物理呀。褚昌默一般都会低下头,歇一下,才说,那是。然后,过一会儿,又自嘲地一笑,后悔的该是我好吧,呵呵,要是我当了数学老师,那肯定是最会讲故事的数学老师了。
于春燕就把他从头看到脚,像是他突然放了个屁,把空气搅动得臭气熏天,实在该遭到嫌弃一样。
莫那种眼神看着我,我很厉害的,哈哈。褚昌默觉得,那时候的自己除了自嘲,还能做些什么呢?
褚昌默说自己很厉害,其实也是有所指的,像是小说的一处伏笔。他的处女作,一篇教育随感在《教育导报》上发出来,收到稿费那天,冬寒未尽,浮冰塞湖,校园里的长青之木,支撑不起整个季节的繁盛。但这丝毫没影响到褚昌默,他摸着稿费单,反反复复地确认姓名、日期、金额,甚至连投递员姓名都背熟了,然后才折好,装进裤兜里,又觉得不对,放在风衣的内包里。于春燕从卧室探出头,睡衣斜披,露出半截胸脯,啷个那么高兴,捡到金子了蛮?
褚昌默在衣袋里摸了摸,摸到了稿费单那坚硬的质地。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又把手凉凉地抽出来,一笑,脸上却有些戚然。他确定,那张只有二十元的稿费单,不拿出来,自己的笑容会更舒展一些。
过了些时候,校园的几株柳树发出嫩芽,浅浅的,像树张开的眼睛,墙根里小草暗长,带着燎原的气势准备染绿又一个春天。气温一天天变暖,褚昌默的心情却是开口向下的抛物线,顶点的横坐标留在了寒假。
新学期,曾学用的班又开了。不同的是,曾学用为于春燕推了一个物理班。为了让“嫂子”多招一些生,曾学用把物理排在了数学前面,“反正要等,你们干脆把物理也学了吧。”
那段时间,褚昌默不知道用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那样的事实。
于春燕说,亲爱的,我们得拥抱这个时代吧,我们得成为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吧,何况,人家甩哥说要帮我,好意难却,对吧?
曾学用呢,他说,褚吕默,你找到嫂子是你的福气呀,她主动要我给她推一堂课,“要养家糊口”。
对于这样混乱的信息,褚昌默觉得她和他似乎有意在掩盖些什么。只是,面对她和他,褚昌默却无力反驳。有很多次,于春燕去上课的时刻,褚昌默总会禁不住想起曾学用马自达屁股上的车贴,“车与老婆,恕不外借。”尽管,那好像并不是一回事。
褚昌默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四月将尽的一天,在和于春燕互道了“亲,晚安”之后,褚昌默在黑暗里又坐了一会儿,猛然间,他被窗帘外透进的月光惊了一下。来成都那些年,他从没见过月光。在老家,总能举头望明月,低头拾余晖。褚昌默就奔到窗前,拉开窗帘,月光淌进来,如泄水于平地,地面晃动,水流盈屋。
突然,对面楼道的灯,依次亮了,褚昌默看见于春燕蹑手蹑脚地上了楼。尽管戴了一顶帽子,帽檐又盖得低,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褚昌默血往上涌,浑身战栗,晃得窗帘也发出咔咔的声响。
不是才發了“亲,晚安”吗?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对面?那让褚昌默觉得,于春燕是躲在楼下发出的。想到那,褚昌默浑身战栗起来。
于春燕到了四楼,门一下就开了。于春燕进门前,还朝对面褚昌默住的方位看了一眼,像是要确定窗帘背后有没有隐藏些什么。褚昌默看见,曾学用随后关了门。客厅的灯开了,光从窗帘透出来,被染成了绿色。客厅的灯又熄了,卧室的灯亮起来。又熄了。褚昌默能想象得出,她的手挂在他的脖子上,她喜欢那样。她侧歪着头,舌头往嘴里探索,她喜欢那样。他的手滑过她的臀,然后,他放倒了她。褚昌默似乎看见,被子如波开浪裂,床变成一叶颠簸的舟。一定还伴随着渔公变调的号子。她翻到了上面,她喜欢那样。他知道,她的屁股上有一颗黑色的痣,“一痣痣股,美得离谱。”
褚昌默的脚步有些踉跄,他哆嗦着冲进厨房,那里除了碗筷、调料、中江挂面,什么也没有。他旋下扫把的铁杆,又扔了,来到厕所,拧下花洒,攥在手上,冲出门,楼道里传出一连串重物砸地的脚步声。
楼下,凉风缓吹,褚昌默似乎清醒过来。他在原地站了几秒,也许几十秒,然后又咚咚咚地返回楼上。褚昌默在客厅里转圈,客厅里一半明一半暗,他时而转到明的一边,时而又被暗笼罩。褚昌默觉得喘不过气,像脑袋浸在水中。他突然大喊一声,拿着花洒向电视砸去。一下,一下,一下,直到屏幕碎裂为止。
他像突然记起了什么,又下了楼,找到那辆白色马自达,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头,沿着车身,“走了一圈”,“学数学老师量一量周长”。褚昌默扔掉石头,拍拍手,朝四楼看了一眼,四楼黑洞洞的。但他分明感到,那黑洞洞里有白晃晃的内容。窗台前似乎有一个红色的小点,褚昌默并没在意,只是朝窗口笑了笑,那是类似于在春寒料峭里绽放的白玉兰,白得灿烂,却又瑟缩无比。褚昌默掏出手机,对着划痕来了一张,可惜,照片上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褚昌默走近车身,把手伸向划痕,一路摸过去,手被粗糙地硌着,像是摸着玫瑰花的刺。他又笑了。四楼的灯一下就亮了,褚昌默吓了一跳,赶紧顺着墙根,猫着腰,逃了。
褚昌默想了一夜,到后半夜才睡了一会儿。褚昌默觉得,那一夜,他成熟得像个经过岁月摔打的老人。
那是初夏,天亮得早,褚昌默睁开眼时被窗外的光刺痛了。他匆匆抹了一把脸,穿上柒牌短袖下了楼。楼下,马自达当然还停在那里。他匆匆瞟了一眼划痕,觉得还算满意。他掏出手机,一边走,一边发了一则短信,甩哥,你的车你的车,哪个砍脑壳的干的坏事?短信“咚”的一声,像一枚石子落入湖心。褚昌默望着短信笑了笑,他对自己的表现还算满意。
整个早自习,除了他对学生突如其来的大发雷霆,他都在等待一个短信或者电话。只是都没有到来。他知道,那段时间,理科老师都是睡过去的。
下了自习,褚昌默知道离某些时刻越来越近了。走在人群里,手机果然刺啦啦地响起来,褚哥,不晓得是哪个瓜娃子把我车划了,我招他惹他了?有本事冲我人来呀。
哪个晓得人家是啥子心思呢?是劫你财,是仇杀,还是要情杀?
电话里,曾学用的声音陡然高上去,劫财?那去劫官员和商人呀?劫一个车干啥子?何况,是划痕划痕,跟劫财有毛关系呀?仇杀,我啥子时候结仇了?我夺别个女人了哇?说到最后一句,曾学用的声音突然低了一下,然后才拐了弯,高上去。褚昌默的血脉又冲到脸上,有火烧一样的灼疼。他努力镇静了一下,朝外呼出一口气,然后哈哈笑起来,甩哥,你看你说的,你的为人我是最了解的,你咋个可能夺人女人,对吧?
四
曾学用独自去了修理厂。提车那天,他邀约褚昌默一起去。好背时,我居然没买划痕险。曾学用掏出一摞钱,那语气里带着些“早知道,我就买了”的悔意。
划痕伤车,但也伤心呀,伤你心的人究竟为啥?褚昌默听出了自己话里的余音,就弥补说,你是个笨蛋啦,怎么能不买呢,你这就叫因小失大吧。褚昌默就看见曾学用看了自己一眼,那一眼略微显得长了一些。
彼此觉得有些异样,大家就都转向点钞机,点钞机正唰唰唰地翻动着钞票。那是厚厚一摞钱,褚昌默突然觉得,那翻动的钞票像一张张手掌,扇得自己的脸有些烫。点了一遍,财务把钞票在水泥台面上敲了敲,弄整齐,又放进点钞机。点钞机唧唧叫了两声,财务拿出那张停顿下来的钞票,在空中抖了抖,然后放在眼前照了照,确认无误,按动点钞机。点完,弄整齐,放在点钞机里。褚昌默觉得,那过程过分冗长。有那么几次,他把目光抬高一寸,与点钞机若即若离,但他还是注意到了那两个红色的数字:78。
与曾学用分开后,褚昌默独自沿着校园外的河边走了一会儿。河风入怀,树荫垂地,河面晃动着阳光的碎片,褚昌默转过头去,怕被那光芒晃花了。平静了一个冬天的河水有了涛声,像是要吞没些什么。但褚昌默知道,再怎么冲刷,那围绕车身的划痕,会浅,会淡,但不会消失,它终究要成为自己的一道疤痕。
什么也没说,他和于春燕就分了手。转弯抹角,褚昌默还是听到了于春燕列出的分手原因,“他是绣花枕头”。褚昌默第一时间否掉了自己的外在和衣品,接着想到了性事。后来,他才真正知道了那句话的内涵。褚昌默就苦笑,为这个时代的某些部分,或者全部,感到那么一丝丝的难过。
尴尬的时刻,在褚昌默接下来的生活里一次次出现。他和于春燕的那点事在巴掌大的校园里传开了。褚昌默装得像什么也没发生,但只有他知道,哪些才是真的。在一些特别艰难的时刻,褚昌默也有些犹豫和质疑,自己是不是该挪一挪地方了。那些天,他买回《成都商报》和《华西都市报》。那几年,纸媒还没完全失守。褚昌默在求职版上筛选些有用的信息,用红笔圈出来。但多数情形下,到了第二天,他又说服自己留下来。
秋天到来的时候,曾学用按揭了一套房。大家这才反应过来,在家“养猪”可以让自己“先富起来”。于是,“先富的带动后富的”,一些理科老师就参与到那一拨“养猪”事业中去。有的在家养,有的干脆利用学校教室养,有一些把孩子带到校外去,在培训学校养。
褚昌默不是没动心,尤其“那只春燕飞走了”之后,但转念一想,谁会来补语文呢。回到中学,在大学中文系建立起来的优越感被无形的东西撞成了碎片,那碎片是类似于镜面从高空的坠落,每一小块都散射着灼人的光芒。
确切地说,划破车身后,褚昌默是带着快意走向教室的,他的口哨声响了一路。他怕一停下来,自己就会疯掉。他吹着口哨进了办公室,跟同事打了招呼,又吹着口哨来到教室。那个早自习,照常是晨读,篇目偏偏是庄子的《逍遥游》。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褚昌默背着手,在教室里转圈。脑子里闹哄哄的,像是成百上千只蚊子在飞。显然,他并不属于那个课堂。转到班长身边,褚昌默看见他赶紧把一张卷子藏了起来。凭借褚昌默的经验,他显然知道班长在做着理科作业。在学生的排序里,语文显然是陪跑的。对这一点,褚昌默虽然花了些时间,但还是接受了。有时候,褚昌默会自嘲地一笑,“怪只怪选错了学科”。但那个早晨,情形有些不一样。等褚昌默发现那是一张数学试卷时,他已经走过了班长身边。他脚下顿了顿,然后一个转身,一把将试卷从书下扯出来,撕成一条一条的,狠狠地拍在班长脸上。班长脸色煞白,傻傻地捂着被试卷拍过的半边脸。学生都停下来,看着他,教室里静极了。
看啥看?读书。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停停停。学生犹豫着停下来。
我看这书没啥读头,你们还是做数学,数学重要,物理化学也重要,你们继续做,大家都做,马上,高考的时候每科都考一百五十分。以后到社会上都当科学家、经济学家、建筑师,它们的身价高,语文这玩意儿没啥卵用。
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空气一下子凝固下来。
做数学,咋个,傻了呀,马上开始。
还是没人动。
他妈的,我又没喊你们杀人放火,咋个就这么难?都拿出来,不拿出来,以后就不要上我语文了。
有人就窸窸窣窣地在抽屉里翻动。
褚昌默用锐利的目光扫了一下全班,然后来到走廊上。
从那里看出去,植物园身子蜿蜒,植被丰茂如发,静若处子,但谁也说不好,它地下的岩浆是不是在奔突,在翻卷。
褚昌默迫切地需要一支烟,他摸摸裤兜,裤兜里空空如也。他忘了自己根本就不吸烟。
教室里安静极了。手机也安静极了。只有隔壁的读书声一阵一阵地滚来:
蜩與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五
高二那年,褚昌默过得有些焦灼。计划着凑够首付去按揭一套房,可是每次看着就够了,房价又涨了。也写了几篇小说,发到编辑的邮箱里,除了自动回复,就再也没有消息。那些年,“八○后”很火,但那似乎并没燃到自己。陷在生活里,褚昌默像一只被层层包裹的蚕。无聊的时刻,褚昌默就用《士兵突击》来灌自己。他甚至觉得,自己就是那个笨拙的许三多。
上课、改作业、填表、开会,那是教师的日常。日常之外,大家躲进茶楼,在烟雾缭绕里摸几盘麻将,斗几回地主,“逍遥逍遥”。那些人中,曾学用是号召者。他总是笑滋滋地去,不管输赢,又总是笑滋滋地回来。事实上,他没什么可担心的。曾学用的教学事业更上一层楼,“我真是太有才了。”作为成功的一部分,他又出手按揭了一套房,简单装修了一下,租出去了。租金等于按揭。“房子升值的部分就够我输了,嘻嘻,我真是太有才了。”
作为某种“补偿”,于春燕忙碌起褚昌默的“婚事”,甚至,把自己大学的闺密介绍给他。褚昌默看穿了这种把戏,用各种谎言打发了她。于春燕的变化当然不止这些,她空下来就“去春熙路逛逛”,买手包,买衣服,烫头发,喝咖啡,晒个慵懒的太阳……那些年,这样的生活被各种时尚杂志描述成小资情调。
高三。三月,天气开始变暖,遇上那么一些天,又一夜回到冬季。那一年,是实行单招的第一年,川内的高职院校扎堆来学校做宣传。学校召集班主任开了会,班主任又召集班科教师开了会,“一定要把单招这个事抓好”。
学生走了单招,统招的尾巴就少了,可以大幅度提高升学率。为确保我班本科率百分之百,我们宁可错杀一千,也不可放过一个,那些考本科有点悬的都动员去走单招。今天开这个会呢,一是统一口径,多讲单招的好处。二是大家都要做点工作,每人三个学生的任务。唐校说了,这个事大家要全力以赴,不能出乱子。
曾学用分配完任务,就把学生一个一个找了来。又约了家长,“给你们分析分析”。
他成功了。那年高考“创造了历史”,“感谢全体高三年级老师的励精图治。”理科实验班更是实现了本科率百分之百,重本率百分之五十五的历史突破,成为一匹黑马。校长讲到激动处,噌地站起来,双手撑在椭圆形的会议桌上,今年,要好好奖励一下奋斗在一线的高三同仁,我看,可以去韩国走走嘛。歇了一下,又说,但先说清楚哈,要割双眼皮的,隆鼻的,垫下巴的,自己出钱哈。
接下来的几天,校园里就浸在“隆鼻”“垫下巴”的热烈气氛中。
确切地说,褚昌默还没出过省。关于诗与远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升腾的肥皂泡,漂亮异常,却又脆弱无比。在QQ的“说说”里,褚昌默写下了几个字:逍遥游逍遥游逍遥游……褚昌默觉得,要是用软笔写在宣纸上,怕是既有颜真卿的力道,也有王羲之的飘逸。父亲来电话,褚昌默说,我要去韩国哟,有莫得啥子要带的?褚昌默说那句话时,语气有些向上飘。他明明知道,作为农民,父亲连韩国在地球的哪个角落都不清楚。
才过了一天,不好的消息就传来。由于财政经费不足,学校就拟按每个学科的高考贡献率作为标准,算下来,只有理科老师可以享受韩国游。
方案还属于保密阶段,但曾学用不知从哪里知道了,禁不住给英语朱老师说起,分别时还特意嘱咐要保密。朱老师那时已正式退了休,应该说是最稳妥的人。哪知道,朱老师“主要觉得对你们语文老师不公平”,随后告诉了褚昌默。褚昌默“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曾学用和于春燕手牵着手走在仁川的海边,夜风撩起衣袂和头发……那画面美得似乎不敢看。
褚昌默在原地站了几十秒,他回到家,迅速打开QQ,进入教师群。
凭啥子?凭啥子?学校为啥只奖励理科老师游韩国?语文、英语老师就没努力?我们每天起早贪黑,三年就白白辛苦了?请学校给出解释,一定要给出解释。
群里一下就炸开了。质问。指责。倒苦水。求真相。平常受到的委屈,职称评定的不透明,学科之间的不公平,规则使用的不科学,QQ群像一个垃圾场,每个人都往里倾倒着糟糕的东西。
这不得不惊动了校长。校长在电话里吼起来,褚昌默,你咋回事?你脑袋是不是有点……有点什么呢,校长并没说下去,像是他相信褚昌默用有点那个的脑袋也能轻易补出来。
在这件事上你如果再扇阴风点鬼火,我会……没说完,唐校狠狠地砸了电话,震得褚昌默左脸痉挛了一下。
还没从校长的电话里回过神,曾学用却在楼下喊他。曾学用开着那辆马自达,载着褚昌默去了植物园。在草坪上坐下,起先,他们各自看着远方,谁都没说一句话。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息,褚昌默说不出来那是什么,焦灼、沉闷、猜忌?或许什么都有那么一点。
曾学用转过来一下,然后又转回去,像是只为了活动一下颈部。
褚吕默,我多想回到以前呀。曾学用终于打破了沉默。
曾学甩,我可不想,你一个人回去吧。婚礼准备得怎么样了?我来当伴郎?褚昌默听见心里呵呵一声,一粒水珠下坠,打在脑门儿,凉凉如冰。
怎么准备?烂事太多。奥运会结束那天举行,用行动欢送奥运,呵呵。褚昌默心里动了一下。褚昌默看见,日光下彻,影布脸上,曾学用的脸像被刀划成了一道一道的口子。
你为啥要在群里闹起来?
我不该?
你该,你该,你是大爷好不好?你晓得啵,唐校狠狠骂了我。曾学用双手抱膝,鼻子里嗤了一声,语气变得粗重起来。你明明知道是我传出来的。于春燕说,幸好当初离开了你,你真他妈太有才了。
褚昌默猛地转过头,用力盯着曾学用,有那么一会儿才淡淡地说,我也很幸运。
你倒是幸运,唐校骂我,教学处副主任也黄了,我幸运哇?
你为啥要对学生那样说?
哪样说?
劝学生不要单招,自己去考,说高考是个过程,万一考上三本呢。你他妈真够牛的,以为我不晓得。曾学用突然提高了声音,定定地盯着褚昌默,目光像要把褚昌默的衣服都点燃。
褚昌默迎击了一下,目光闪烁起来,终于转向了前方。气氛又冷下来,但分明有更为密集的东西在空气里流动。褚昌默張了张口,声音却卡在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只剩下咕噜的一声响。
说呀,你他妈的,哑啦?还有,划了我的车,你为啥要划我的车?你他妈的,为啥?
褚昌默一下跳起来,用手指着曾学用,手指在空中颤抖着,你,你,你说啥?你别胡说八道哈。
你他妈的,你在装啥?你划了我的车,我花了七千八,七千八,我两个月不吃不喝还不够,我以为游戏可以停下来了,哪个晓得你一而再再而三,于春燕的事,可以扯平了吧?
扯平?啥子叫扯平?这些跟她有啥关系?你有啥理由说是我划的?啥理由?褚昌默出现的某种颤音,像是在风中摇摆的灯烛。
老兄,你以为我有你那么笨?我在窗户上安装了摄像头好不好?我没买划痕险,也没买盗抢险,但我买了摄像头,用毛巾一挡,你当然就看不到啦。曾学用嘿嘿一笑,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用食指轻轻一推,就推开了褚昌默颤抖的手指。
我知道你迟早会来,你是不是捡了一块石头划的?是不是照了一张照片?是不是一只猫叫了,你猫着腰顺着墙根逃走的?
褚昌默突然有点颓丧,他头低了一下,双手捏紧了拳头。然后,他摇晃着,提起拳头冲过去,朝着曾学用的鼻梁砸去。曾学用躲闪不及,鼻血流了出来。曾学用用手抹了一把,在空中甩了一下,草地上就出现了一抹鲜红的血迹。从褚昌默的角度看过去,那抹血迹一路蜿蜒,像是一直拖到了天边。
你真他妈是个人渣。褚昌默又提着拳头冲过去。
曾学用闪开了,那么,我现在可以毫无负担地告诉你,褚吕默,我已经向派出所报了案。
褚昌默听见自己咆哮起来,曾学用也不再躲闪,迎着褚昌默的拳头冲上来。两人在空寂的草坪上翻滚起来,两只鸟儿在上空停了一下,似乎向下来了个俯冲,发现并不是两只扭在一起的猪儿虫,就又冲着天空飞远了。
原刊责编朱传辉
【作者简介】王刊,本名王戡,现居成都。巴金文学院、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作协会员,鲁36学员。2014年起,先后在《青年作家》《山花》《解放军文艺》《清明》《青年文学》等发表长、中、短篇小说七十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择校记》,小说集《生死之河》《阿加、阿加》。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王刊 期刊:《小说月报》2021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