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是在夜雾中骑行。
远处浮动着的灯光在她看来,是一只只怪兽的眼。初夏,在见不到太阳的时候,还是有些冷。她小心谨慎地握着电瓶车的把手,手心湿漉漉的,裸露出的皮肤也是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雾。
钥匙插进锁孔里,放慢动作,“咔嗒”一声。门开后,她蹑手蹑脚地走进客厅。一只脚率先从运动鞋里解脱出来,探索着伸向前方,寻找那熟悉的、柔软的触感——毛绒拖鞋,却被什么阻碍了。衣架?没有这样宽,也没有这样的……温度。
她惊呼一声,在眼睛适应了黑暗的同时,她看见一个黑影正站在自己面前。它离她那样近,她甚至能感到它的呼吸,无处可逃,她僵在原地,血液冻住。
“鬼叫什么?心脏病都给你吓出来了。”一个声音斥骂道。随即灯亮了。
一切都恢复正常,淡黄色的桌椅、浅红色的沙发、米色的沙发垫、漆面剥落的木质茶几、几何花纹的瓷砖……母亲站在她面前,头发蓬乱,眼皮和嘴角都耷拉着,这表情让母亲的嘴角多出来几道突兀的竖纹,被特意用炭笔描绘过一般。这一切似乎在苛责她,她就是罪魁祸首,是她影响了母亲的睡眠。
“你一惊一乍做什么?”母亲狐疑地看着她。
她的一半灵魂仍留在方才的情境里,黑暗中,一个身影擋住她,一切都是陌生的。
“唉……”母亲夸张地长叹一口气。
“是我开门吵醒你了?”她问。可她知道不是,她进门时,母亲已经站在客厅里,就站在她面前。
母亲似乎不屑于回答她,但也不愿意让她从过错中解脱出来,只是哀叹着走到沙发边坐下,眼睛盯着茶几上一只空的白瓷杯。
她给母亲倒了杯水。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喉咙干渴,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水,仰起头,咕咚咕咚地喝着。母亲不满地瞧着她,她畅快喝水的样子加剧了母亲的不满。
“你不懂,睡不好的人有多难受。”母亲说。“难受”二字对应着她的“畅快”,一个大口喝水的人,她感受着自己身体的需要。母亲由嫉妒而生出怒火。
“喝点水吧。”她敷衍道。
母亲瞪着瓷杯,一声不吭,抵抗般地静止着。
她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她知道母亲想要什么,只要她花时间、费口舌,只要她也做出筋疲力尽的惨相,或者露出愁容,或者干脆流泪、大哭一场……可她只想睡觉。累了的人想睡觉,睡一觉就会舒服了。她被这个念头迷惑,脚步也跟着它走进自己的卧室里去。她走进去,关上门。当她的脑袋接触到柔软的枕头,她便要入睡了,沉甸甸的睡梦压着她,舒适,不安,又回到舒适里去。不安变成了枕头里的一根黑色羽毛。
黑色羽毛承载着她的梦,它由小变大,由大变小。她在意识里和它搏斗着,在她睡眠的前三个小时里,她赢了,它躲进黑暗里,在她睡眠的后三个小时里,它突破她的防御,迅速生长起来,她听到它的骨头因为过快的生长而破裂了,但它很快又长出新的,更坚韧,更有力量,它摇曳着自己的翅膀站起来。
她也站起来。
她早该知道是这样,母亲仍坐在沙发上,保持着她六个小时之前见过的样子,一动不动,像一个绝食抗议的人,又像是遵守了什么教义的虔诚教徒。
母亲一眼也不看她。她知道事情尚且有挽回的余地,只要她肯抱住母亲忏悔或者做些别的。但这些仅仅想一想便让她感到疲累。她脑子里的画面即刻被另一些念头代替,比如:在这六个小时里,母亲是否真的一直这样坐着,从未离开沙发?她的目光短暂地停留在茶几上那个白色瓷杯上。杯子里的水满满的,看来母亲确实没有喝过。她又把目光转向客厅里的其他地方,还有洗手间的方向。母亲会在这六个小时中,起身去过某一处吗?她无法确认,最后,她盯住沙发上的褶皱。在母亲丰满的臀部下面,沙发面上伸展出一条条浅浅的沟壑。在那旁边,还留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凹陷之处,另外,再远一点儿的地方,沙发布拱起一道横纹。
通过这些,她还原出了母亲侧躺在沙发上的姿势。她知道母亲也在揣测着她的想法。母亲的余光打探着她,随着她的眼睛和意识,和她一起推理到了这一步。她们两个共同向真实的那一幕——多么可笑的一幕逼近了:母亲在她起身之前从沙发上坐了起来,飞快地整理着自己的头发。
“你走开,别待在我面前。”母亲慌忙打断了这一切。母亲掩饰自己的尴尬,她已经了然于胸。这句话对她没有发生什么效用。
但她想到,接下来母亲或许会流泪。她厌烦地起身,走到厨房里,打开冰箱。冰箱里有几个蔫了的西红柿,一个保鲜膜包住的盘子,里面是半条黄鱼——母亲留给她的,她要接受这好意吗?她再看向下一层,那里有她前一天买的黑糖吐司,还没有被拆过包装,她捉住它,又拿了一瓶可乐,大声关上冰箱的门——既然母亲醒着。她趿着鞋,在地板上摩擦出声音,回到客厅,经过母亲面前,进入自己的卧室里,关上门,她要吃点东西,吃完之后她会玩儿手机,她可以看热门综艺节目,也可以上上网,逛逛明星超话。做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要做点儿什么。
她很快就沉浸其中,沉浸在她的食物和娱乐中。她一边慢吞吞地嚼着面包,一边观看着一个出生在明星家庭的女孩发出的日常生活记录,那女孩年纪还小,言谈举止打扮都透露出她对成人世界有失偏颇的理解。她仔细地观察着女孩的举动、神态,想从她眼睛里发现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可她只看见乌溜溜的两颗眼珠子,似乎在她打量女孩时,女孩也在打量她。她为此感到不适,女孩能打量她吗?当然不能。女孩只能看见黑漆漆的镜头,但她可以打量女孩,作为观众,她有这个权力。可是她分明看到女孩在打量她,那种属于孩子,却又不像是孩子的眼神。她明白了,女孩确实在看她,女孩看的是自己想象中的她。女孩对她会有些什么认识……作为观众的优越感在她想象的过程中渐渐消失了。她感到莫名的不安,孤独感促使她打开了弹幕,许多充满情绪的文字充斥在电脑屏幕上,一些人无所顾忌地对这个孩子谩骂着,更多人在骂女孩的父母。她饶有兴致地看着,这才感觉到节目的完整。她并不赞同也不反对谁的观点,仅仅只是观看。在她厌烦之后,网页上又接连着推送了许多关于童星的娱乐八卦,她挑选着点开一些又关闭。当她再一次感到困倦的时候,她听见客厅里的关门声。她想,母亲出门去了。
她再醒来时,又是黑夜。
她骑上自己的电动车,发现母亲给它充过电。看来一切还正常。虽然她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和母亲对话。她们母女俩有默契般,一个人说话,另一个便不回答。母亲这一次给她的电动车充电,是示好?或是求和?无论是什么,她已经适应现在和母亲的相处方式,与其说适应,不如说喜欢。
她来到公司,清静的大楼让她感到愉悦。她仰头看,城市里的夜空是浅蓝色的。
从进幼儿园开始,她便不得不与各种人接触。首先是其他的儿童,然后是老师。她不喜欢和人接触,不喜欢被关注。只爱自己一个人玩儿。当必须要群组做游戏的时候,她一定会因为紧张而惊慌失措,她的群组会因为她输掉,没有一次例外。这样下去,终于在某一天,她被其他人有意无意地忽略掉了。总会有什么人同情她,事实上,她很满足地占据着属于自己的角落。可这种满足是无法持续的,接下来还有小学、中学、大学。她总避免不了要和各种人待在一起,合作,或是发生争执。难熬的每一天。她在蒙眬中产生一个愿望,她学会隐身术,或者,让周围的其他人隐身。这当然只能是愿望而已,她努力地适应着周遭的环境,渐渐地,就连她自己也忘记这么一回事。只当自己是一个有些内向、不自信的普通人而已。她看自己,正如旁人看她,无甚差别。
起初應聘这份网络公司的工作,她和其他人一样选择的是白天上班。这是理所当然的,人们都在白天上班,夜里休息。但轮到她面试时,主管问她,日班已经不缺人了,夜班可以接受吗?
她犹豫着接受了。当时她所想的是,如果不接受,她就必须去面试下一家公司,她不喜欢面试,更憎恶向人一遍一遍地介绍自己。她介绍的是她自己吗?她不确定。那种感觉就像在撒谎。她不热爱也不向往任何一份工作。
她第一次一个人在夜间的办公区里工作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她体内有另一个生命在苏醒,在这空荡荡的、寂静无人的办公区里,一切变得鲜活起来。她意识到自己无须出现在任何人的视野中,无须对任何人发出要求和回应。她感到极大的惬意。她兴奋得大口喘息,呼吸着属于自己一人的空气,就像一头误以为自己是鱼类的哺乳动物,在上岸之后才发现真正适合自己的栖息地。
几乎没有发生任何困难,她顺利地调整好了自己的作息。她每天从夜里八点工作到凌晨四点。她极其享受这样的一份工作,不光是办公楼里的安静,整个世界都随之变得简单、安静起来。她独享着庞大的空间资源与个人自由。在办公时,她播放着流行音乐或是体育新闻,有时候也可以是摇滚或是相声。她穿着睡衣和拖鞋坐在自己的转椅里,有时候会把两条腿搁在电脑桌上。她从小不爱运动,但一个人在夜里,她会使用公司的健身设备。她还为此给自己买了一套健身服,性感的那一种,与海报上的女明星同款,和她一贯的风格不同——事实上她没有风格。她做这些事情,并非对它们有什么兴趣,只是因为她可以这么做,在没有人知道,没有人了解她、审视她的情境下。她做每一件事都能让自己感到快乐。
原本这一切都很好。直到她发现自己遇见了唯一的阻碍——她的母亲。
阻碍是相互的,即使母亲不做出任何行动,母亲的存在本身也构成了阻碍。母亲于她而言是那么真实的存在,是她和真实世界的有力联结。她见到母亲时,便不得不恢复往日的习惯,她得说点儿什么,和母亲交谈,也得应对母亲和她说的那些话。母亲的话——天气、人群、社交、亲戚们……这一切让她感到限制重重。她在夜晚收获的愉悦被一扫而空。这样一来,她自由的心境便不得不被切割成一块一块的。它们不连贯,产生的效用也就大打折扣了。
她企图尽量避免见到母亲。这其实并不是难事,她的工作在夜里八点开始,而母亲往往在六点钟结束晚饭,半个小时后便出门散步。她只要在六点半之前都窝在被子里,装作睡觉即可。凌晨四点她结束工作,回到家中也不过五点左右,母亲往往都在熟睡。
开始的一段时间确实如此。她暗自窃喜,随即向着更深处的寂寞潜去,而熟睡中的母亲正浑然不觉地被包裹在这阴谋之中。
这快乐大约只持续了很短暂的一段时间。在之后的某一天,母亲在晚饭后突然冲进了她的房里,像是要验证床铺上的并不是假人或是别的什么,母亲粗暴地掀开了她的被子。她的双手抱住肩膀,蜷着腿,一脸惊恐地看着母亲。
“我失眠了,你知道吗?”母亲凑近她的脸,一只手指指着自己鬓边的白发,似乎这白发是近几天才长出来的,似乎它们是因失眠而起,又似乎她是真的失眠。
她起初自然选择相信母亲。母亲指责她说,因为她做了这一份工作,每天凌晨才回来,她发出的声响严重影响了母亲的睡眠。
她买了一只软绵绵的钥匙挂件,挂件是海胆的形状,中间是空的,钥匙用一根绳子拴着,包裹在柔软的海胆里,不会和包里里任何东西发生撞击。她把有跟的鞋子也都收了起来,只穿运动鞋上班。衣服和裤子,她也按照面料归了类,凡是容易摩擦出声响的,她通通收起来,只穿针织衫和纯棉T恤。就连房门,她也花了不少心思,为了让它不发出声音,她剪碎一条薄薄的旧裙子,将它剪成一个个小方块,用双面胶带将它们贴在防盗门的边缘,每隔五厘米贴一小块。效果非常不错。
可母亲仍在她到家时醒来。只要她进入客厅,母亲的卧室就有各种声音传来,叹息、呻吟、咳嗽,因为反复翻身而导致的床铺吱吱呀呀的声响,带着谴责的意味。
她以为是灯光的问题,往后进门时索性连灯也不按开,但这并没有带来多大改变。母亲在开始的一两夜似乎是睡着的,但很快就变得更加敏感,母亲未出房门,但用了激烈的方式来表达不满。她听见房间里有摔砸东西的声音,有时候还有音乐声,母亲大声放着黄梅戏或者春节联欢晚会上的小品。她不断听见陈佩斯和朱时茂的声音,相同的对话,一遍又一遍……母亲总是一连几天都重复播放着同一个东西,以至于她闭上眼睛脑子里也能听见那一串声音的回响,原本有意义的词语和对话因为反复而变得毫无意义,甚至有时候她在上班时,脑子里也会突然响起那些声音,她有限的自由也被破坏了。
母亲的行为严重打扰到了她的睡眠。她选择忍受,她从未敲开过母亲的房门。她为自己网购了眼罩、耳塞,还有褪黑素。这些东西有时候能帮助她的睡眠,有时候无效。
她不得不思考起来,最终她的落脚点停留在一个切实的问题上:母亲是如何能够做到准确地感知她的出现?她无论怎样小心不发出声音,母亲总能在她到家时醒来,走到客厅里。母亲和她冷战时,躺在沙发上,也立刻能在她开门之前坐起身,装出从未休息过的样子。
母親真的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失眠、焦虑?她不相信。母亲的气色看起来很好,有时候甚至是容光焕发。哪怕母亲非要装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把那一绺灰白的头发特意挑出来展示,事实上她依然神采奕奕,她的肌肤平滑、白皙,如同每天早晨喝下的牛奶。她的眼底没有皱纹,也没有黑眼圈。当母亲靠近她,抱怨自己睡眠不好的时候,她甚至闻见母亲的头发和脖颈间散发出一些好闻的香味,那是昂贵的洗发水、润肤露和母亲的体温结合出来的味道。反观她自己,她睡觉起来嘴里总是十分苦涩,当她张嘴时,她总能闻见自己嘴里——地狱一样的气味——腐烂、疾病、发酵的恶臭。镜子里的她,头发像枯草一般,沉重的黑眼圈,满眼红血丝。她的指甲也缺乏光泽。
她怀着怨气不再和母亲说话。无论母亲如何沉默着挑衅,如何不断挑战她的禁地,她只是为自己设置新的底线,忍一忍,再忍一忍。这样一日复一日地过下去,持续了许多天,她怀抱着重新回到自由世界的信念等待着,事情终于慢慢有了变化:她和母亲偶尔能够向对方说上一两句话——即便是令人不愉快的话,母亲还给她的电动车充了电。她感到曙光就在不远处。不算太久之后的一天,当她回到家时,仅仅在黑暗中,她便意识到有些事情开始了它的变化——母亲不在这里,不在客厅。她脱了鞋,伸出脚探进自己的毛绒拖鞋。她站在没有亮灯的屋子里,闭上眼睛,几十秒后又睁开,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她定定地看着母亲的卧房,等待那里面发出亮光,再发出些什么声音。
母亲的反应似乎变得迟钝了,还是已经放弃了这种无聊的做法?她并不心怀侥幸,而是选择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耐心等待着。五分钟后,母亲房里的灯迟疑地亮了。她松了一口气,些许失落的同时,希望又找回了她——这一日仍然是不同的。母亲房里安静着,灯过了一会儿便熄灭了。她静静地等待了几分钟,随后感激地站起身,走向自己的卧室,关上门。她很快就进入了深度睡眠。不知道是母亲结束了噪声的制造,还是她自己的身体和大脑已经完全适应了这一切。
那一个夜晚成为她与母亲生活中的一个转折点,也许它也是她和母亲各自生活中的一个转折点。当时间一天天过去之后,她越来越确定这件事——她和母亲都已经适应了独自生活;尽管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但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母亲了,母亲也同样没有见过她。她们通过这个屋子里一切微小的变化来确认对方的存在。她知道母亲早上煮过两人份的小米粥,她可以把母亲剩下的那一半吃了,也可以不吃,那样它便会成为母亲的晚饭。母亲知道她在消耗冰箱里的罐装饮料,频率是一天两罐,她都在夜里喝。除了通过食物来感知对方,屋子里其他物品的存在也变得更加具有意义。她从未如此注意过这屋子里的一切,她通过所有物品的摆放位置来了解母亲一天之中所有的动作,带有笑脸的购物袋来自楼下最近的小便利店,而印有“谢谢惠顾”的购物袋来自另一家距离她们家两公里的大型超市,母亲得坐公交车去那个地方。她通过塑料袋的出现,计算出母亲每三天去一次大型超市。通过浴室里下水口被清理的频率,推测母亲每两天洗一次澡,她有时候会拿起母亲的木梳呆呆地看着,那上面缠绕着母亲的几根长发。
她不再受母亲的打扰,渐渐地,她在回家时不那么小心翼翼,她会打开客厅的灯,穿着拖鞋在厨房、客厅和厕所之间走动。她走动的时候,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母亲的房门,仿佛它自己会做出什么表情和动作。但它只是老老实实地不动。她偶尔坐在沙发上,打开一罐饮料,注视着母亲卧房的方向,品味着自己的成功。有时候,她有意关上灯,假装自己不在客厅里,就像母亲从前在她回家时做的那样。在黑暗中观察母亲的卧房已经成为她的乐趣,偶尔母亲卧房里的灯会突然亮起来又熄灭,就像跟她眨了眨眼。她想,那是母亲在和她开着善意的玩笑。
在最近的一个凌晨,当她再一次回到家时,她突然想要知道,母亲究竟在不在房里。
她记起母亲冲到她的房间里,掀开她的被子。她也有这样的一种冲动。黑暗中的她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打开自己的手机,手机发出的光亮把她脑袋的影子投在天花板上——一个硕大的头颅。她瞄着母亲的房门,思考手机的光亮能否穿越紧闭着的那扇门的缝隙,到达母亲的床前。为了测试这一点,她索性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功能,亮光顿时以她为中心展开,围绕着她的一切变得明明白白。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假装自己在寻找着什么,迈着细碎的步子沿着客厅走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她停留在母亲的卧房门口,静静听着里面的声音。她确定,母亲醒了。母亲能感应到她,就像从前那样;但母亲并不开灯,也不发出抱怨的叹息,甚至连翻身也没有。门那边是一片寂静。母亲对自己彻底容忍了吗?抑或是接受?她不敢相信。她期望是这样,却决定耐心等待母亲做出什么反应,这是进一步的挑衅,她将耳朵轻轻地贴在房门上。有声音了,但那并不像是卧房里的声音,更像是有风在吹拂着一片空旷的地方,她仔细听着,风被困在一个巨大的通道中,通道中是晦暗的天空,闷热、干燥,风在那里缓慢地经过,有时候,风会受到一些小东西的阻碍,可能是顽强的植物,也可能是已经死去的植物尸体。还有疲惫的昆虫,被风挟裹着撞击到门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她仔细分辨着这些响声,在漫无目的的幻想中出神,突然发现脚下有一道亮光;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房里的灯已经亮了。
她感到害怕。她竟没听见电灯开关被按下的声音,也没有听见母亲翻身、起床。那么,她也可能错过了更多。她无法把握屋子里的母亲在做些什么。她害怕到身体僵硬,一时之间,她双腿麻木,无法将自己从母亲的卧房门口挪开。她的耳朵仍贴着房门,手掌也依然保持着原先的动作——五指伸开,扒在房门上。此时的任何动作都能惊扰这个夜晚,她只好维持着身体原先的姿态,被迫地听着房门内的变化——确实有变化——风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轻微的气息流动,它沿着房门,具体地、缓慢地流动着,它拥有自己的温度。她突然意识到,那是她无比熟悉的气息——属于她母亲的呼吸。她真切地感受到,她的母亲就在门的另一面,也和她一样,双手扒在门上,用耳朵贴着房门,小心翼翼地呼吸着,静静地听着她这一边的声音。
原刊责编陈集益
【作者简介】余静如,生于江西,2012年进入复旦大学写作班,毕业后开始发表作品。小说散见于《钟山》《西湖》等杂志,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安娜表哥》。现居上海,从事编辑工作。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余静如 期刊:《小说月报》2021年1期